日昃之离
满室哗然。
旁人包括花家家仆们面上皆是震惊神色。
大家都知赤霞城主花无咎惯会溺爱女儿, 却没想到他竟能将他家姑娘纵容到这种地步,就算她女儿要炸了他的矿,他也只是轻飘飘一句全由大小姐做主。
“花十一, 城主密令在这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方才, 从密令中听见花无咎的声音, 花南枝的心才彻底安定下来。
她就知道, 无论她做出怎样的决定,爹爹定会第一个站出来为她撑腰。
她挺直了腰板,望向对面的花十一:
“还愣着做什么?要本小姐上报爹爹,给你上一上家法吗?”
“……不敢。”
花十一实在不甘心。
但城主密令在此,他也没什么好争辩的。
他只默默从裂缝前让开,短暂整理好表情, 沉声道:
“花家家仆听令,一切按大小姐安排行事, 请大小姐吩咐!”
此言一出,矿洞内十几号人立马冲花南枝低头行礼:
“请大小姐吩咐!”
“不必, 在场人多了反倒是个麻烦事, 你们都出去吧。”
花南枝又瞥向方才那个白胡子长老:
“还有, 方才一些觉得不必救人的前辈,也可以离开了, 若是不识得路, 就跟着我家的人走。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心, 被你们抛下的人, 自有我花南枝来救!”
听着这话, 白胡子长老一张脸顿时变得青白一片,他深吸一口气, 压着怒气道:
“你这小女子,实在不知是非好歹!你们赤霞城,迟早毁在你手里!”
说罢,他又看向花南枝身后的瘦弱女孩:
“木芳凝,丢脸玩意,还打算赖在大小姐身边不肯走吗?”
叫做木芳凝的女孩被吓得一抖。
见状,花南枝又将她往身后带了带:
“她只是想救她的哥哥,如何丢脸了?而你这个弃自己徒弟于不顾的伪君子,才是真正的丢脸!”
“你……!”
“哎,李长老啊。”
在白胡子长老即将发作的时候,折玉看准时机插了一句,边晃到他身边,哥俩好似的搭上了他的肩背:
“别动气嘛,孩子的事情让孩子们自己解决,孩子想跟着大小姐,那就让她跟着,多大点事?她也不是你亲传弟子吧?你连里边那徒弟都能舍得,这个又有何舍不得的?”
他这话明是宽慰暗是嘲讽,白胡子长老哪能听不出来?
但碍于折玉身份,他也不好发作,只能一挥袖子,憋屈道:
“折玉掌门说笑了,我姓马!”
“哦哦哦原来是马长老。”
折玉为这个乌龙笑得开心,丝毫没顾及马长老越来越黑的脸色。
马长老也不愿与他们多纠缠,毕竟对面一个赤霞城少主一个烟雨山掌门,哪个都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所以他草草说了句告辞,也没再管木芳凝,这便抬步跟着花家家仆们离开了矿洞。
人陆陆续续离开之后,矿洞内很快变得空旷。
折玉看了眼花南枝:
“要不要先带这小姑娘出去,我来替你破这矿洞?”
“不必了,谢谢掌门。”
花南枝摇摇头,拒绝了他的提议:
“这是我家的事,我想自己来。”
“那也行。”
折玉没再坚持,他摊摊手,站到了一边。
而花南枝安抚似的拍拍木芳凝的手背,要她退到一边,自己站到矿洞中央,从背上取下了啸月刀握在手里。
见状,林尽心中震撼久久不能平息。
其实,花南枝在他眼里,始终是个没长大的小妹妹。
就算是原文中对她的描写也极为片面,她刁蛮、任性、脾气坏、骄傲、一副被宠坏了的模样,从头到尾都是如此,始终骄傲跋扈,以自我为中心,不谙世事,将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了个遍,谁都得让她三分。
可现在,林尽看见的她,不仅仅是被父亲捧在掌心呵护的小公主,还是赤霞城唯一的少主。
今日,她所说所做所选的这一切,实在太让林尽意外。
他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萧澜启。
萧澜启正双手抱臂靠在一边,也抬眸瞧着花南枝,眸里并没有太多情绪,也不知在想什么。
注意到林尽的目光后,他没什么反应,只抬步走了过来,拉着他的衣袖将他护在了身后:
“她这几刀下去,你这小身板怕是受不住。还不往本尊身后站。”
矿洞就这么大,他这话落在了折玉耳里,倒叫折玉听了个新鲜:
“哟,少尊主大人何时变得如此贴心,不若将我与这位木姑娘也护上一护?”
萧澜启一点不惯着他。
他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滚!”
折玉笑得开怀,他抬手,悄悄告诉旁边的木芳凝:
“没事,不理他,我护你!”
木芳凝局促得两只手都搅在了一起。
她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听见折玉的话,只一个劲地点头。
而那边,花南枝握紧啸月刀,她手中的火焰顺着刀柄,一路燃烧到整个刀刃。
封闭矿洞内莫名起了一阵灼热的风。
花南枝深吸一口气。
她知道,她这一刀下去,赤霞城荣光将不复曾经。
她握刀的手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但她不后悔。
“轰——”
一刀下去,矿洞内受到重击,猛地一震,洞内碎屑粉尘簌簌落下,有些呛人。
接着,就是第二刀、第三刀……
花南枝的动作越来越快,石壁上开始蔓出细碎的裂缝。
最终,她大吼一声,最后一刀下去,层层叠叠的刀势袭来,将牢固的石壁彻底碎为千万块。
一道滚烫气浪猛地自石壁后冲来,折玉眼疾手快,用结界法术护住了所有人,而那滚烫气流扑在结界上,竟借着恐怖高温摩擦出了些许火星。
花南枝一刻也等不了,立马冲入石壁后的空间,而林尽跟在她身后入内,被眼前画面惊得微微睁大了眼睛。
石壁后,竟是片独立的圆形空间,地面中央有一片巨大的“湖泊”,湖中是翻滚的、正冒着泡的岩浆,而湖中央还有一道自顶部源源不断下落的岩浆瀑布,也不知到底源自哪里。
岩浆湖周边还有一圈很窄的平台,质地瞧着也像是石料,只是那些石头的颜色呈极为沉重的黑,瞧着便叫人心里发寒。
被困于此的近百人都在这了,乍一看,像极了人间炼狱。
有人苦苦维持着结界,挡住飞溅的岩浆,护住身后的人。有人浑身着了火,正滚在地上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可那火却越烧越凶。有人正同上空不知名的浓郁黑气激战,那些黑气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在这里无差别地攻击所有人,有人还在坚持,有人却已经被其分食殆尽。
除此之外,地上还乱七八糟横着数十具尸体,有些伤痕累累,有些则已焦黑成了碳色。
在这里的人什么都做不了,也寻不见出路,有能力的可以勉强保护自己甚至保护其他人,可依旧得在这里眼睁睁看着旁人因各种各样的东西被折磨致死,去想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下一个会不会就轮到自己。
实在是……
“哥哥!”
木芳凝原本被这画面吓得脸色发白,直到她瞧见了其中某个人影,这便立马来了精神抬步朝他跑去。
林尽顺着她背影瞧了一眼,见木芳凝的哥哥正是张起结界护住众人的那个男子。
“芳凝,你怎么……”
男子虽然保全了自己和其他人,可模样也狼狈至极,身上都是一片片的烧伤,想来方才也是在强撑,若是等不到救援的人,怕是也逃不脱结界尽碎命丧于此的结局。
“是花大小姐,是赤霞城的花大小姐带着我来寻你,她是咱们的大恩人……”
“好了好了,有再多话也等出去再说吧。”
折玉在木芳凝即将掉眼泪时凑了过来。
在这么短短几息时间内,折玉已在这熔岩湖周围绕了一圈,将该救的人森*晚*整*理都救下,又分了几瓶丹药下去,开始着手安排撤离。
被救的人千恩万谢地离开了,走前还不忘带着自己不幸殒命的同门尸首,而林尽一直在边上站着,他微微皱起眉,打量着这方空间。
全封闭、熔岩瀑布、巨湖、不知名的黑气……
这看起来,竟像是一个浑然天成的阵法,每个部分都在其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以保持其内微妙的平衡。
可方才花南枝破了一壁,这种平衡已然被打破,眼见着中央的熔岩湖平面在短时间内升高好几寸,表面沸腾的水泡也越来越大越来越频繁……
“快走!这熔岩湖要喷发了!”
听见这话,众人立马慌乱起来。
林尽和萧澜启走在最后,花南枝则和木芳凝一起扶着她受伤的哥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面。
几乎在众人自石壁破口离开的那一瞬,身后熔岩巨湖发出一道沉闷的低吼,周遭气温瞬间升高一大截,林尽几乎感觉自己的皮肤都要烧起火来。
“跑!快跑啊!!”
赤红色的岩浆涌入矿道,追赶在林尽身后,像赶羊一般追逐着众人在矿道内逃窜。
万幸折玉手里有矿道图,有他在前面带路,还不至于让众人逃入死路。
情况万般危急,好在众人还算有序,很快便到了矿道出口。
可这出口并非平面,而是在岩石中近人高的位置,他们队伍中伤者众多,爬起来很是费劲。
眼见着如浪般涌出的岩浆已经逼近林尽身后,萧澜启不耐烦地皱起眉,立马上前拎小鸡似的拎起正在朝上爬的木芳凝,将她掷了出去。
他三下五除二将滞留在矿道中的人全部丢走,最后一手扔林尽一手扔花南枝,待到这二人逃脱,他抬手抚掉溅在自己肩背上的岩浆,自己也从洞中钻了出去。
带着恐怖温度的岩浆如同食人恶鬼,瞬间填满了整个矿道,眼见着就要自洞口喷涌而出。
见状,萧澜启牵动魔纹,抬手将岩浆封死在了洞口后。
熔岩与魔纹碰撞出巨响,带出的气浪抚起了萧澜启的发丝,也将他身后刚爬起来的林尽和花南枝再次扑倒。
花南枝几乎要被气浪掀飞,她狠狠摔在地上,不受控制地朝前翻滚去,身体被石头硌得生疼。
她不知道这翻滚还要持续多久,她的头脑仿佛也成了一团浆糊,直到她被什么人扶住,她浑身狼狈地抬眼看去,便对上了花无咎一双疼惜的眼。
花南枝再也绷不住了。
身上的担子瞬间卸下,紧绷的精神放松,所有的委屈涌上心头,她眼眶立马红了一圈,豆大的眼泪说掉就掉,“哇”一声,像个小孩一般扑在爹爹怀里哭出了声。
这是她第一次面对这种事。
是她第一次作为赤霞城少主扛起这么重的担子。
其实,她也没那么坚强,方才在岩浆倒灌之时,她真的很怕。
花南枝在花无咎怀里哭得一抽一抽,花无咎也不顾旁人目光,只抬手安抚般轻轻摸着她断掉的钗环和凌乱的头发。
“囡囡啊……”
花无咎轻轻抿起唇,眼里是心疼、是怜爱、是无奈,但更多的是欣慰与骄傲。
在漫天飞扬的尘土中,在空气中浓浓的焦糊味里,花南枝听见了来自父亲的肯定。
“我们囡囡,做得很好。”
青松落色
林尽前脚被萧澜启扔出矿洞, 刚艰难地爬起来,后脚又被萧澜启封印矿洞时带出的气浪威压掀翻,结结实实在地上摔着滚了好几圈, 脑袋都快晕炸了。
周边人声嘈杂,林尽听不太清。
好在他没有滚太远, 因为好心的折玉在他路过自己时随手将他扶了起来。
赤霞矿道的出口竟就在悬焱山脚, 站稳后, 林尽忍过脑内晕眩,抬眸瞧了一圈,大致看清了眼下情形。
花大小姐正在自家爹爹怀里哭得伤心,周边依旧什么人都有,妖魔人混在一起,个个表情复杂, 想必都瞧见了赤霞矿道内的光景,也听前脚出来的马长老等人说明了今后再无赤霞珠的噩耗。
而被花南枝救出来的那波人正自觉聚在一起抱团取暖, 或互相问候着伤势,或劫后余生地抽泣。他们当中有些是散修, 有些是大小宗门内的弟子, 可好不容易捡回条命后, 和他们穿着相同校服的修士中竟无一人上前关照,反之个个目光犹豫复杂地瞧着他们看, 顶着压力迟迟不敢上前。
“这么多人进朱雀试炼, 怎的就他们运气不好, 掉到了那种刁钻地方?”
“是啊, 我方才听别人说赤霞珠矿脉全毁了, 当真吗?”
“没看见方才那天魔封印矿洞吗?我隐隐瞧着他背后有星点火光,多半就是他们所说的岩浆倒灌, 假不了。”
“竟如此,真是……唉。”
“我听说,这还是赤霞城少主执意要救这群人,这不,正窝在她老爹那哭鼻子呢。”
“真狠,自家的矿都炸。她是烟雨山的吧?我看这群人里也没他们烟雨山的人,她那么上心作甚?是真大义还是假清高?”
“谁知道呢,黄毛丫头一个,估计光顾着逞英雄了吧,一点没考虑后果。”
“不是,这赤霞城何时轮到少主做主了?花无咎可还没死呢。”
“花无咎愿意纵着呗,早听说他溺爱女儿,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真是可笑,一老一小都是拎不清的主,难不成他们不晓得他们赤霞城的地位是什么东西带来的?没了赤霞珠矿脉,我且看他们今后要如何立足。要是他们花家祖宗听见小辈炸了他们的矿,估计得气得半夜掀了棺材板从地下爬出来吧?”
“哈哈哈,谁说不是呢……”
类似的低语声还有很多,这些话,林尽听见了,花无咎听见了,被救出来的那些人也听见了。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立在他们之间,一边是事不关己高高在上指点江山的旁观者,一边是因为“倒霉”而落入陷阱、搞得东道主不得不毁矿救人的千古罪人。
他们仿佛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可明明,他们也是无辜的受害者。他们刚才从险境脱困,如今还没缓过劲来,就又要遭受旁人的指责。
他们原本没有心力去管那些事,但片刻后,听着那些话愈发难听,才终于有人不满出声道:
“你们一个个倒说得轻巧,是,掉的位置不对是我们倒霉,所以我们活该被烧死在那鬼地方,我们不配活着。你们好有趣,若是那时掉在那鬼地方的是你们,我看你们还能不能说出这种话!你们这群没心肝的东西,愿你们在今后所有的选择中,都是被抛弃被舍去的那一个!”
这话一出,围观者自知理亏,便默默闭了嘴,不管心里如何想,至少明面上没再随意说道风凉话了。
“好了。”
听够了周遭闹剧,花无咎也安慰好了自己的女儿。
他擦擦花南枝脸上的眼泪,扶着她站起身:
“赤霞珠矿从古至今都属我们赤霞城花家,怎样处理,也是我们花家人的自由。既然今日我女儿觉得道友们的性命值一座矿,那便由她毁了罢了,诸位不必为我花某人痛心,我花无咎的女儿,也无需你们来评价。”
花无咎这话再次让在场人汗颜。
如今朱雀试炼强行关闭,里边的弟子该逃的逃了该死的死了,众人也没有再多留的必要,因此他们清点了各宗人数,走个过场般和花无咎打了招呼辞行,便各自离开了。
这边,木芳凝的兄长木非华见自己师尊马长老在召集自家弟子,犹豫片刻还是准备上前,正欲起身时,却被木芳凝拉了一把。
他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妹妹,便见木芳凝低头垂着眼,冲他摇了摇头。
再抬眼,马长老已望了过来,他神情复杂地瞧了这兄妹俩一眼,却当做没看见似的,默默挪开了目光。
见状,尚不明确前因后果的木非华愣住了,他不大明白眼下发生了何事,为何师尊对他们二人没有一点表示。
在他出神的时候,花无咎注意到了他们的情况。
他走了过来,温声道:
“诸位道友受惊了。今日事发突然,你们在我赤霞城地界遭了劫难,总归是我们准备不周。若是没有落脚处,不嫌弃的话,可同我回赤霞城休整几日,我会亲自为你们安排住处。”
听见这话,木非华拖着伤重的身子朝他一礼:
“城主客气了。今日若非花大小姐,我们便该命丧于地底了,怎敢再叨扰?”
“不算叨扰。”花无咎看了眼不远处的花南枝,眸里满是欣慰:
“你们是南枝救下的人,说句玩笑话,也算是与她有了过命的交情,既然如此,我这个做父亲的,自然得替她善后、安顿好你们、把你们健健康康完完整整地送走才是。”
说罢,花无咎又看向不知从哪晃过来的折玉:
“折玉掌门,南枝今日怕是受了惊吓,我想替她同你请几日假,让她回家好好休息休息,可好?”
“当然。”
折玉扬扬眉,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拍林尽的肩:
“小鬼,你素日便与花丫头交好,想来,有你这个朋友在身边,她也会开心些。怎样?要不我也替你师尊准你几日假,你留在赤霞城多玩几日再回山,如何?”
“啊?可以吗?”
林尽有些受宠若惊。
其实他对赤霞城还真挺感兴趣的,毕竟不论以前现在的他都是一介穷鬼,贫穷限制了他的想象力,他真的很想见识一下他们花大小姐过的到底是怎样壕无人性的生活。
“当然可以,你都有多久没休过假了?”
折玉又抬手轻轻拍拍他的发顶:
“若我记得没错,你应当也来自赤霞城吧?这些年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回家探亲的事?如今也好趁此机会,好好同你父母家人聚一聚、叙叙旧。”
“?”
听见这话,林尽的表情僵住了。
不是?
他来自赤霞城?
他怎么不知道??
你又是从哪知道的???
林尽如遭晴天霹雳。
他在原地僵得像块木头,而折玉似乎没看出他的异样,同他说完话后转身便去瞧烟雨山其余弟子,只是,走出几步后,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折回了林尽身边,从怀中捧出个毛团子给他:
“喏,你的小狗。”
听见“小狗”二字,林尽才总算从石化中回过神来。
他接过他胖乎乎的小狗崽,揉揉他的脑袋,对上他一双青粲色的眼睛后,他正想给某只拥有同款瞳色的天魔介绍一下他这位物种不同的“亲弟弟”,可抬眸时才发现,先前将他丢出来替他们收拾烂摊子的萧澜启竟已没了影。
人呢?
林尽看了一圈也没瞧见那天魔的影子。
“掌门。”林尽叫住了折玉:
“你看见萧澜启了吗?”
“萧澜启?”
折玉眼珠转了一圈也没看林尽,他抬手摸摸下巴:
“嘶……好像看见他跟落烧一起走了吧,你知道,他俩总待在一处。”
跟落烧一起走了?
行吧。
林尽觉得合理。
可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因为,萧澜启这次离开,又没同他告别。
这天魔,有时说起话来一套一套,有时却又像个没有心的,说走就走,连句再见都不留。
林尽垂下眼摸了摸怀里的小狗崽,在心里叹了口气。
可能是觉得气闷,他低下头,悄悄同他的球球崽道:
“萧澜启,坏!”
“?”
坏你个大头鬼!
冤家路窄
林尽在心里给萧澜启记了一账, 这厮不告而别的事他暂且记到了心里,等下次遇见再同上回一起清算。
他抱着自己的小狗崽,跟着花无咎, 和被花南枝救出来的那群人一起被带回了赤霞城中。
赤霞城离悬焱山不算太远,还离得老远, 林尽就感受到了此城浓郁的奢靡气息。
先前花南枝在自家爹爹那里哭了一通, 憋闷着的情绪已经发泄完了。她又是个心大的, 烦恼说过就过,加上爹爹的安慰、朋友的陪伴和突然砸到脑袋上的假期,她一下子就把所有的不愉快抛到了十万八千里远,人还顶着一双哭红的眼,就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同林尽介绍赤霞城的一切。
赤霞城的图腾是一朵赤红色的云纹,就像傍晚时天边的火烧云, 热烈而温暖。
当他们还离赤霞城数里开外的时候,周边的枯林之上便已悬起了赤霞城的旗帜, 每十步立一旗,料子是上好的云锦, 图腾的丝线掺了金线, 风一吹, 云锦和金线的光芒随风浮动,实在晃眼, 令本不起眼的荒坡枯林直直上了好几个档次。
林尽一路上都看着这旗子挪不开眼, 花南枝走在他身边, 瞧着奇怪:
“你看什么呢?一直梗着脖子不累吗?”
“没……我看这些旗子。这些旗子立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吗?”
“没什么意义啊, 这是赤霞城的地界, 当然要立我赤霞城的旗子。”
“那立在这荒郊野岭的,就不怕被人偷拿了去?”
“?”
花南枝十分莫名其妙:
“你傻了吧, 谁闲的没事干偷我们赤霞城的旗子啊?就算有,破旗子而已,偷走了再换一张就是了啊。”
“……”
林尽觉得自己和花南枝可能在认知上出现了微妙的偏差。
但没事了,他不打算继续纠结这个问题。
因为他很快发现,枯树林里的织金云锦旗只是个开始,再往前走,他震惊地发现赤霞城连界碑都是镀金镶玉的,再往前,界碑后通往城门的那条大路平整,但瞧着颜色似乎不大一致,问过花南枝才知道,那一整条路竟都是用整片整片的翡翠拼接铺就。
这些年来,林尽偶尔下山做个任务,也去过不少凡世城镇,但那些都是边境的小城小镇,他去过最大的城也就是至珍行处所在的金鳞城,他原以为金鳞城就够气派了,却没想到赤霞城还能比那夸张数倍。
赤霞城瞧着约莫有十个金鳞城那般大,城墙是漂亮的砖红色,工匠砌墙时约莫混了什么香料进去,因为林尽一靠近便闻到一股幽幽暗香。
走入城门,满目雕梁画栋,仿佛云上天堂,随便一位路人便是林尽从未见过的华贵打扮,头上身上的配饰能叠五层楼高,穿金戴玉都已是寻常,金狮子也能毫无顾忌往家门口摆,而当林尽一路走来觉得自己麻木了不会再为任何事情震惊之时,花府又给了林尽重重一击。
花府占了中云城最中心的位置,瞧着不像一座府邸,竟像是一座城中城。
花南枝从矿洞里救出来的人可不少,原本林尽还在想花无咎要怎样安顿这近百号人,后来他发现自己多虑了,因为入花府后,单在客房区,花无咎便能给每人安排一间独立的小院,至于林尽,因为他算是花南枝的小师兄,关系亲密些,所以他可以直接入住花南枝院内的客房。
乍一听到这话,林尽还在想男女大防,住一个院子会不会太冒昧了些,不过很快他发现自己又多虑了,因为单花南枝一人的院子就有七进七出,有专门服务她一人的一整套侍卫仆从,有供她练刀的小武场,有她自己的小厨房会客区甚至藏宝阁。
这院落,如果单拎出来放在其他普通城镇中,也至少算个王府级别的大宅院了。
大小姐真是大小姐。
林尽觉得自己实在没见识。
他被花南枝安顿在了南侧的客房中,因为那间客房的院子最大,有花草有小湖,花南枝觉得他会喜欢。
林尽被花南枝带着在院里转了一圈后已是精疲力竭,他在房内休整片刻,待到晚些的时候,有家仆来通传,说花南枝请他过去一起用膳。
林尽这便揣着自己的小狗过去赴了约,只是没想到,他去的时候,花南枝房内还有别的客人。
那是花南枝今日救下的木家姐弟,他二人正欲跪地行礼,被花南枝一把扶住。
“怎么动不动就要跪啊,赶紧起来。”
“今日之事,前因后果,我都听小妹说了。大小姐力排众议选择毁赤霞珠矿救木某与其他道友性命,于木某有大恩,这一礼,大小姐受得起。”
木非华身上的伤已经处理过了,衣裳也换了身新的,只是瞧着脸色依旧苍白,面上也一片沉痛之色:
“赤霞珠……连我朝夕相处的师尊都动了舍我性命保赤霞珠矿的念头,与我素昧平生的大小姐却毅然选择救人,我实在不知要如何报答大小姐,木某一条贱命……”
“哎,你一条贱命,那我成什么了?”
花南枝打断了他的话。
今天闹了一整天,她真是身心俱疲,此时面对一桌佳肴,她实在把持不住,因此,在扶木家兄妹起来后,她赶紧坐到桌边,先夹一块肉放进口中,又冲林尽和兄妹俩招招手:
“别干站着了,来了就坐,一起吃啊。”
花南枝先闷着头把肚子填饱,等胃满足了,她才接着先前的话道:
“你都说了,你的命是赤霞珠换来的,那可金贵着呢,不要随便说自己贱。而且,毁矿救人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们也不必为此负担过重,更不必自责。”
“……”
木非华垂下眼,没有说话。
林尽见状,心中有了打算。
他看看花南枝,又看看木非华,多问一句:
“木公子,木姑娘,你们原本来自哪个宗门?”
林尽对那个白胡子马长老有点陌生,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应当从没见过马长老此人。
木非华答:
“小宗门,蜀山剑气门。”
林尽点点头。
想了想,他又问:
“那……二位今后,有没有想过去处?”
听见这话,还没等兄妹二人回答,花南枝先表示了疑惑:
“林林,你这话问得好奇怪,他们不是剑气门的吗?不去剑气门还能去哪?”
花南枝的问题,直白又单纯,令其余三人心底无奈苦笑。
“我们回不去了。”
木非华摇摇头,解释道:
“我们今日这一遭,已经被打成了毁坏赤霞珠矿的罪人。赤霞珠这种东西,天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如今一朝尽毁,不免有心生怨怼者。我们原本就是师门打算抛弃的人,如今就算捡回一条命,师门为着避嫌躲人蜚语,怕是也不敢再要我们了。”
“啪!”
花南枝拍了筷子:
“我真是想不通,我们家的矿,我自己炸了,别人在那怨个什么劲?轮得到他们心疼,轮得到他们指点?!”
花南枝心中愤愤,小手一挥,有了决定:
“无辜遭难又不是你们的错,凭什么要你们承担后果?这样吧,你们师门不要你们了,也没关系。今后若是有去处,你们就走,若是没去处,便留在我赤霞城吧。别的不敢说,但给你们一个栖身之所,不叫你们被人欺负了去、本小姐还做得到!只要你们不负义、不背叛,咱们就是永远的好朋友!”
花南枝这话虽然幼稚,却令木非华木芳凝一震。
这二人目里感动,眼见着就又要跪了:
“我……谢大小姐大恩,木某今后,唯大小姐之命是从!”
“哎,怎么又跪了!”
这顿饭吃得热闹,木芳凝内敛话少,木非华沉稳可靠,各有特点,正好补了花南枝这冲动毛躁的性子。
这二人不像忘恩负义之辈,今日花南枝于他们恩重,换了他们的情谊,倒也是件美事。
毕竟花南枝迟早要接手赤霞城,这小姑娘心思单纯不谙世事,又有她爹爹宠着,怕是很难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城主大人,今日留他们两人在身边,到时,这二人或可成为花南枝身边助力,就算不能,那结些善缘多些友人,总是好的。
心里如此想着,林尽微微弯起唇,从碗里夹了块肉喂到球球嘴边。
球球瞥了他一眼,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从花南枝房中出来已是深夜,林尽抱着球球,散步似的沿着庭院小路朝自己的客房行去。
要说这家里地方大了也是件麻烦事,一条路总也走不到头,好在院中景色不错,正好看看美景消消食。
林尽瞅着花南枝院里那些没见过的珍稀花草,来了兴致,便从储物戒中掏出摸鱼子的灵草植物笔记来一一对照着看,又往前几步,林尽突然在不远处瞧见一朵毛茸茸的白色植物。
那是什么?
林尽实在不记得世上还有这种可爱花草,他翻遍了手里的植物笔记,竟也没寻见相关记载。
可怜他还以为自己这是寻见了新品种的花草,连如何命名都提前想好了,结果等走近了他才发现,哪那是谁什么新奇植物?分明是动物的尾巴尖!
林尽吓了一跳,而对方听见突然靠近的脚步声,也吓得不清。
那小家伙重重一抖,呜哩哇啦地叫了一通,等到瞧见林尽的脸,才镇定下来,表情一时从惊恐到茫然再到惊喜过了个遍:
“林尽!!”
“元曦?”
林尽实在意外。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元曦。
这家伙出现在花府作甚?
元曦看见他,显然极为欣喜,他一双眼睛在夜里亮晶晶的,正想和林尽说什么,可很快,他目光下移,看见了林尽怀里的小狗崽。
妖的本能令元曦对那个黑乎乎的胖东西起了敌意,他敛了笑容,眯起眼睛盯住他看。
萧澜启的反应也好不到哪去。
他真真眼前一黑。
他死也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看见这狐媚东西,若是早知会再遇见,他绝不会选择继续以兽态示人,他会在这死狐狸露面前就像踹晓云空一样,一脚把他踹去天外天!
他真是看见这张狐狸脸就烦!!!
胖狗崽不怀好意地同元曦以目光对峙,他朝元曦露出犬牙,喉头发出威胁的低吼,意思是让这狐狸识趣的话就快些滚远。
可元曦一点不惧,他蹲在地上摆出攻击姿态,浑身的毛都炸了,唇边的虎牙亦有威慑之意。
萧澜启心中鬼火越冒越多,正在他计算着该如何扑上去给那狐媚东西一点教训之时,突然有一个巴掌从天而降打断了他的施法。
萧澜启被一个耳光扇懵了。
下一秒,有人握住了他的嘴筒子,替他强行收回了威胁的尖牙。
“坏狗!不许呲牙!!”
“???”
肺腑之谈
萧澜启气得七窍生烟。
他恨不得当场变回人身, 左脚把狐狸踹到天涯,右脚把林尽踹到海角,要他们死生不复相见!
什么毛病, 什么毛病?!
你个偏心眼的混球绿皮龟麻烦精白眼狼!怎么,就本尊在呲牙?狐狸毛都要炸成蒲公英了, 牙都要呲你脸上了你都看不见, 合着就本尊错了, 就教训本尊一个人是吧?
凭什么只扇他巴掌叫他坏狗,不呼那狐媚子的脸叫他坏妖?!
看看,看看狐狸那得意的样子!
他算是看出来了,无论作为萧澜启还是球球,林尽永远都偏向那个狐媚子!永远会为了狐媚子训斥他委屈他!
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还不就是吃他那套狐媚本事?!
肤浅的人类, 滚啊!!!
萧澜启不愿再看那狐媚子的嘴脸,还想狠狠咬林尽一口, 但嘴都张开了,不知为何, 又实在下不去口。
最终, 他放弃了, 他低头了,他把所有的血泪委屈全部咽下了。
他默默扒开林尽的衣领, 自己钻了进去, 不愿再面对这个世界。
林尽看着自家小狗崽, 实在无奈。
他隔着衣服安抚似的摸摸狗崽的头, 而后抬眸看向本不该出现在此的元曦:
“又见面了, 你怎么会在这?”
见林尽怀里那只仅瞧一眼就令自己心生厌恶的碍眼臭狗自觉回避了,元曦的状态才逐渐放松下来。
他蹲在林尽面前, 抬手缓缓挽起袖子,给林尽看自己衣袖下的模样。
只见妖族少年白皙纤细的手臂上爬着一道狰狞伤口,伤口周边的经脉呈恐怖的黑青色,瞧着竟像是中了毒。
“和林尽你分开后,我进了另外几个试炼空间,在那些地方不小心受了伤,就成这样了。这是玄阶青花蛛的毒,若是不赶快治疗,我的手臂乃至性命可都要保不住了。方才,我也是经过这里,在这附近闻见了解毒灵草的味道,才悄悄溜进来想给自己寻条生路。我知道三更半夜不请自来不好,可我没想做坏事,林尽你可以原谅我吗?”
瞧着元曦那看似楚楚可怜又真诚的小模样,就算是铁石心肠之人也难不动恻隐之心吧。
林尽在心里叹了句不愧是九尾狐,边无奈道:
“这并不是我家,我也是前来做客的,原不原谅的……不必跟我说。总归还是毒伤要紧,你需要什么灵草?我帮你一起找找。”
“啊?真的可以吗?”
元曦眨眨眼睛,手指绞着袖角,为难道:
“可林尽你也是来做客的,你帮我拿了灵草,若是被这园子的主人知道了,不会生你的气吧?”
“……事出有因,救命要紧,一棵灵草罢了,我同她解释便好。”
“好,林尽你最好了。”
元曦朝他扬唇笑笑,欣喜道:
“我要找的灵草叫百花生,它长着大大的叶子,小小的花朵,有股很特别的清淡味道。”
“百花生?”
林尽有些意外,微一扬眉:
“那便不必寻了,我这里就有现成的。”
百花生这灵草的效用极为强悍,一株便可解百毒,可相对应的,它也极其罕见,十分稀少难寻。
但这对林尽来说并不是问题,毕竟他的师尊摸鱼子可是妖兽与灵草的百科全书加培育专家,再稀有的灵草他都能给林尽寻来,像百花生这种东西,更是林尽每次出行前的必备之物。
只是,百花生这种灵草只会长在灵气极其浓郁纯粹之地,就算在烟雨山,摸鱼子也要费好一番功夫才能将它养活。
如此娇贵的草儿,按理来说,根本不可能在灵气稀薄的凡世生长,抬眸瞧一眼,花南枝院里的花草也的的确确都是些普通的植物灵草,哪有百花生的影子?
那么,元曦这家伙闻见的味道,究竟是从这花园里,还是从他的储物戒里?
林尽看向元曦的目光略有深意,却也没有直接戳穿这狡猾狐狸精心设计的偶遇。
他只顺着元曦的心意,将人带回了自己屋里,亲自替他处理了伤口,又耐心磨碎了百花生的叶片,敷在他的伤口上替他解毒。
在林尽做这些的时候,元曦就乖乖坐在他身边,伸着胳膊任他摆弄。
过了一会儿,他瞧着林尽,小心翼翼问:
“林尽,先前在你身边的那个凶巴巴的臭天魔去哪里了呀?”
“?”
正蹲坐在一边监督狐媚子行为的萧澜启微微动了耳尖,暗暗磨了磨牙。
“他走了,怎么了?你找他有事?”
林尽边小心往元曦手臂上涂着草药汁,边道。
“走了好。”听见林尽的回答,元曦夸张地松了口气:
“你一直在他身边,我真怕他一个不顺心便将你拆了吃掉呢。他很坏的,你这么善良这么温柔,可千万要小心他,别再和他有交集了。”
林尽听着这话,实在好笑:
“他不会的。”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他是我的朋友,他保护过、也救过我很多次。”
“就因为这?”
“嗯,不止这些,但这就够了。”
蹲坐在一边的小狗崽不自觉扬起了下巴,连尾巴尖也翘了起来。
好好好。
算你有点良心。
多说点,本尊爱听。
元曦静了一会儿,又问: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继续保护你了?是去做什么事了吗?”
“他有自己的事要做,没有时刻守着我的义务,我也并不需要他时时保护。”
“那他去做什么事了?”
“……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他去了哪?”
元曦放轻了声音,看着林尽,试探着问:
“你们不是朋友吗?”
“因为他离开前没有同我告别,所以我也不知道他的去向。他不是我的附属品,他是自由的,去哪里都无需和我报备。”
林尽微微垂下眼,道。
“那他好过分啊,居然不告而别,我可听说,朋友间是最亲密的,他怎么能连句告别都不同你说呢?林尽,你把他当朋友,他怎么这样对你啊?”
“……”
“真正的朋友可不会这样,林尽。”
元曦的声音与语气带着些许引诱意味,微微动摇了人的心神。
在那之后,林尽沉默了很久。
他没再应声,只默默替元曦包扎着伤口。
边上,少森*晚*整*理尊主大人扬起的下巴收回去了,翘起的尾巴尖也耷拉了。
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瞧着自己恨毒了的死狐狸当面诋毁自己,这感受真是复杂难言,更要命的是萧澜启现在还无法开口反驳,再急再气也只能往心里咽。
他望着林尽。
林尽正垂着眼,萧澜启看不清他眼里的神色,烛火幽暗,他也看不太清他的表情。
他心里打着鼓。
林尽为什么不说话了?
难不成狐媚子真说进他心里去了?
他难道真的在介意这件事?
可先前自己若是同他告别,那……
“好了。”
正在萧澜启胡思乱想的时候,林尽重新开了口。
他绑好元曦手臂上的纱布,闭眼摇摇头,将元曦声音中那些蛊惑余韵赶走,这才重新睁眼,抬手不轻不重敲了一下元曦的脑袋,神色认真道:
“真正的朋友会不会不告而别,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真正的朋友绝对不会随便挑拨别人的关系。小狐狸,你若是再这样离间诋毁,我可就不再拿你当朋友了。”
“你……你拿我当朋友?”
元曦微微睁大了眼,像是有些惊讶。
很快,他目里又浮上些不满:
“为什么,你为什么总是向着那个臭天魔?他明明那么坏。”
“不为什么。如果是他的话,也一定会这样向着我。”
林尽抬手揉揉小狐狸的发顶。
这小狐狸喜欢装柔弱,喜欢卖惨,喜欢通过这种方式寻求旁人的关注怜爱与庇护,他不是看不出来。
但元曦那点心机也就止于此了,林尽看得出他没什么坏心,不然也不会纵容他到现在。
“在我这里,他很好。虽然他有时候有点暴躁,脾气也坏,但我很喜欢他,他在我心里不是臭天魔,是世界上最好最厉害的天魔。
“我理解你因为以前的一些事对他有怨恨,我不会评价也不会干涉你们之间的事,可我不希望再听你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我不会因为别人的话改变对他的看法,也不会因此去质疑他离开他,就算你对我用了你们灵狐族的惑音天赋也一样。
“你说的这些话,除了让我不高兴之外,起不到任何作用,明白吗?”
“……”
元曦低下头,脑袋上两只毛茸茸的尖耳朵也耷拉了下来。
见状,林尽又道:
“同样的,朋友之间也不该存在欺骗。现在我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要接近我?从在试炼空间时,你就一直在试图赢得我的好感和信任,你做这些,不仅仅是为了气萧澜启吧?”
“啊?”元曦的手指拧在了一起:
“我没有啊。”
“你有。”
林尽笃定道:
“方才的院子里并没有百花生,你手臂上的伤口也并非毒蛛撕咬所致,看那伤口的走势,倒更像是有人拿着毒牙自己划出来的。我猜猜,你知道我身上有百花生,也知道我来了赤霞城,所以故意潜入花府制造和我的偶遇,对吗?你想做什么?”
“什么?原来你亲自为我处理伤口,不是想对我好,只是因为想观察我伤口的情况吗?”
元曦好像听错了重点,他看起来有点受伤。
林尽愣了一下,哭笑不得:
“是你先抱着目的接近我,我不能不留个心眼。”
“……好吧,你很聪明,我瞒不过你。”
元曦深深叹了口气:
“林尽,我没有坏心眼的。我只是想跟在你的身边。”
“嗯?”林尽有些意外:
“为什么要跟在我的身边?”
“我想跟你一起回烟雨山。”
元曦低着头,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
“我是妖,但你一点也不介意,你对我很好,很温柔,我在世上晃了这么久,很少遇见你这种人,这是第一个原因。至于第二个……你还记得我跟你说,我一直在找我的恩人吗?我没有说假话,楚听雪真的是我的大恩人,我一直在找他,我有要还给他的东西,可我找不到他。我知道他是烟雨山的人,可烟雨山的结界很强,我进不去,如果你能将我带进去就好了,就算找不到他,去他生活过的地方看看也好,我真的这样想。”
元曦撇撇唇角,看起来伤心极了:
“对不起林尽,我做错了,我骗了你还挑拨你和天魔,我让你生气了。好不容易有了朋友,我却搞砸了,我对你不真诚。”
元曦检讨得很认真,说着,竟还啪嗒啪嗒往下掉了泪。
他泪眼婆娑地看向林尽:
“……我是个坏朋友,对吗?”
木槿昔年
对!
你是个坏朋友!
萧澜启心中暗爽, 他像一颗黑色的小胖炮弹,短腿一蹬,从桌上扑到了元曦身上。
他又是咬衣角又是胖狗飞踢, 试图把元曦踹去十万八千里。
看见了吧?知道了吧?自取其辱了吧!
只有本尊!是林尽的好朋友!你个奸诈小人,你个不要脸挑拨离间试图替代本尊身份的狐媚子, 你个坏朋友, 还不自觉点快滚?!
萧澜启实在太爽, 可还没等他撒完泼,便有人拎住了他命运的后颈皮,将他从元曦那里拎了起来。
“别闹,平时动都懒得动,今日怎么这般有活力?”
林尽将狗崽箍在怀里,没让他继续闹, 自己抬眸看向元曦:
“知错能改就不是坏朋友,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和我说, 不要再对我撒谎,也不要弄那些小把戏了。”
元曦擦擦眼泪, 用力点点头:
“好。我知道了林尽, 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 你还能把我当好朋友对吗?”
“当然。”
“那……”
元曦犹豫再犹豫,最终也没忍住问:
“那, 若是那臭天魔有事瞒着你骗着你, 那他也会变成坏朋友对吗?”
林尽没有注意到这话出现后、怀中狗崽那一瞬的僵硬。
他只觉这小狐狸对萧澜启的执念实在太重, 无奈想笑:
“怎么好端端又提起他?”
“这次我可没有诋毁他哦。”
元曦抿抿唇。
他微微眯起眼睛, 目光在某只跟臭天魔讨厌得如出一辙的狗崽身上打转:
“你就说会不会嘛, 若是他骗了你,你会生气吗?会说他是坏朋友吗?”
“任谁被朋友欺骗都会生气的吧。”
“哦, 我知道了。”
元曦点点头,落在狗崽身上的目光愈发犀利。
林尽没有发现这一狐一狗间的暗流涌动,他只把怀里狗崽放到一边,自己收好了方才用过的伤药和工具:
“好了。你若是想留在我这,今夜时间太晚,不如先在我这将就一夜,等明日我再同朋友说说,给你单独安排一间房出来。”
元曦一双杏眼亮着光:
“真的?”
“嗯,骗你作甚?”
花南枝院里连客房都十分豪华,屋里除了必备陈设,还有张能比得上普通床榻那般大小的软椅,元曦人又小,睡上去绰绰有余。
他抱着自己的大尾巴缩成一团,等林尽睡下了,他忍不住爬起来望一眼,默默低头,过一会儿再望一眼。
一双发光的狐狸眼睛在阴暗的室内活像两颗大灯泡,林尽的心肝被吓得一颤又一颤,最终忍无可忍问:
“怎么了?”
“……打扰到你了吗?”
元曦的声音从角落长椅上传来。
他小心翼翼问:
“我想和你一起睡可以吗?”
“?”
林尽没想到他会提出这种要求。
他好茫然:
“啊?这,这不太好吧?”
“那小狗为什么可以跟你一起睡?”
元曦歪歪头。
“因为他是……小狗。”
“我也可以是小狐狸。”
话音刚落,林尽便见黑暗中蹿出一团白色毛茸茸落到了他身边,定睛一看,一只雪白的小狐狸站在他床榻上,努力伸展自己,给他展示自己的身体:
“这样可以吗?你喜欢吗?”
小狐狸这原形当真漂亮极了,一身雪白毛发像是以白玉精雕细琢而成,一双眼睛呈漂亮的灰蓝色,如两颗剔透宝石,在夜里微微亮着光。
但很快,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对于这床榻来说还是有点大了,于是他瞄了眼卧在林尽身边的小狗崽,想了想,也开始变幻自己的身形。
很快,他把自己变成了和那胖狗崽一般大小的胖狐崽。
“这样呢?”
“……”
林尽看着那一团雪白,实在可爱。
反正这床够大,元曦这形态占不了多少地方,不尴尬也不碍事,如果他愿意挤挤,那便挤着吧。
“那你找个喜欢的位置。”
“我喜欢林尽身边的位置。”
得到了林尽的准许,元曦立马从床沿绕到了另一边。
他走到球球身边,用屁股撞了一下狗崽,然后贴着他的边安稳卧下。
萧澜启只觉自己受了奇耻大辱。
什么东西?什么脏东西也配和他待在一起?
他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见状,狐狸眼看着又要炸毛,好在林尽及时发现这不寻常的氛围,将一场恶战扼杀在了摇篮里。
“能不能和平相处?不许胡闹。”
他揉揉球球的脑袋,知道他这是被人占了位置不高兴,便拎起元曦,把小狐狸放到枕头另一边:
“我看你们还是分开吧,一人一边,谁也别碍着谁。”
元曦自然没有意见,反正他过去原本也只是为了气一气那只嚣张的臭狗。
现在目的达成,他卧在林尽为他精心安排的位置上,满足地蜷成毛茸茸一团,忍不住感叹道:
“林尽,你真好,你是我遇见的天下第二好之人。”
林尽听见这孩童般的幼稚言语,有些想笑。
可待心中趣味过去,他不禁又往深处想了想。
平心而论,他对元曦其实算不得多好,毕竟他们交集并没有多少,也就一次从萧澜启那里将他护下、说了几句道理与闲聊,再就是眼下收留他在房间里住一夜让他上了床榻允许他卧在枕边。
这怎么就天下第二好了?
林尽在心里叹了口气,随口一问:
“第一好呢,是楚听雪吗?”
“嗯!”元曦应了一声。
听见他的回应,林尽略一沉默,忽然想起一节:
“对了,你方才说有东西要还给他,是什么东西?”
“是他借给我的法宝哦。”
元曦神秘兮兮说了这样一句,顿了顿,他好像在心里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小声同林尽道:
“我一般不会拿给别人看的,但如果是林尽你的话,我可以拿出来给你看一眼。”
说着,元曦毛茸茸的身体下多出一颗圆润的鹅卵石。
他用鼻尖将那颗石头往林尽身边顶了顶:
“你看,这就是楚听雪借给我的法宝,我要还给他,顺便从他那里赎走我给他的东西。”
“?”林尽抬手将那颗鹅卵石握在手里,借着烛火瞧了一眼。
那石头并不大,他一只手就能握住,掌心还能感受到其上残留的、元曦的体温。
可能是因为年份已经过去太久,鹅卵石表面的粗糙质感早就没了,已变得十分光滑,想来,定是有人日日把玩着,才能将它变成这般模样。
林尽看来看去,实在没看出什么门道。
他无法从这颗石头上感受到任何灵力波动,他几乎能确定,这并不是什么法宝,就是一颗普通的随处可见的鹅卵石。
但看元曦认真的样子,又实在不像是在说谎。
因此林尽没贸然评价,他只问:
“你要用它跟楚听雪换东西?换什么东西?”
“我的灵魂。”
元曦认真道。
“……啊?”
林尽有点茫然。
“灵魂。没错。楚听雪用这个法器,换走了我的灵魂!”
元曦语气凝重。
“他……”
林尽撑着床榻坐起身来。
他借着床边的灵灯再次认真瞧了瞧手中石头,又确认一遍:
“他用这个……法宝,换走了你的灵魂?”
“嗯!”
元曦点点头。
“为什么?”
这明明是个很容易被戳穿的谎话,石头换灵魂,每一步都很荒诞,可元曦为何对此深信不疑?
林尽把鹅卵石放回了元曦身边。
元曦用爪垫小心珍重地摸了摸鹅卵石的表面,又卧下,将鹅卵石当枕头垫着下巴:
“那这就是个很长的故事了,你想听吗?”
“讲给我听听吧?”
“好。”
元曦很爽快地答应了。
他闭了闭眼睛:
“其实,我是一只不合格的狐妖。
“我们九尾灵狐族出生时只有一尾,余下八条尾巴,都要不断地修炼才能得来。新生的小狐狸要在生出第二尾的时候化为人形,这才能彻底脱离妖兽一流,变成真正的妖。可我从小就是个异类,我是白色的,我是族中唯一的变异冰属性,长老们对我的期望很高,我总怕让他们失望,后来,我果真让他们失望了。因为我化不出人形,炼出第二条尾巴的时候就没能化成,从此只会一个劲闷头修炼,就这样,一直到七尾狐时,我都还只是一只普通的妖兽。
“族中长老觉得我是个异类,我没出息,把我赶出了族群,我娘亲舍不得我,就同我一起离开族群流浪。日子虽然没有在族中安稳,但也勉强能活。直到后来,娘亲在捕猎时被青花蛛咬伤了,我知道百花生能救她的命,就出去帮她寻,结果在寻药的路上遇见了那只臭天魔。
“他追我追得好紧,他想要我的妖丹,可我真的不能死,因为我还要救我娘亲的命。
“所以我跑啊跑啊,始终没能甩脱那只天魔,直到我遇见了楚听雪。
“楚听雪保护了我,他折了一根树枝就打败了那只嚣张的天魔,然后便将我带离了那里。
“他看出我是一只没化形的狐妖,听我说等着找药给娘亲救命,便变法术似的从怀里掏出了我心心念念的百花生给我。然后,等我谢过他准备走的时候,他又叫住了我,问我为什么还没化形。
“我说我是一只不合格的灵狐,我不会化形。结果楚听雪说,他见不得不合格的灵狐,所以,他要跟我做个交易。”
……
“不合格的狐狸,我们做个交易吧。”
面前的男子身上带着浓郁的酒香,连眼神都带着些吊儿郎当的醉意。
接着,他二话不说伸手捧住狐狸的脑袋,乱七八糟地搓了一通。
元曦被他弄得头晕目眩,险些没站稳。
他结结巴巴地道:
“你,你干什么呀?”
抬眸望去,便瞧见了楚听雪面上高深莫测的表情:
“我已经拿走了你的灵魂,现在,你的灵魂已经被暂时安置在了我的兜里。”
“!!!”
元曦整只狐狸一震。
他朝后退了半步,又急又委屈:
“你,你怎么能这样呢……你要我的灵魂做什么?”
“不用着急,我只是暂且将你的灵魂做个抵押,因为我要借你……一件法宝!”
说着,楚听雪背着手在身后倒腾一阵,最终亮出一块圆润的鹅卵石。
他擦掉上面的泥土,煞有介事道:
“你看,这件法宝,叫做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最强许愿石!它可以帮助不合格的灵狐化形,只要它听见了你心底最诚挚的愿望,就可以在你化形时助你一臂之力,让你脱胎换骨。”
“真的?”元曦眼睛亮起一丝期待:
“就算是我这种不合格的狐狸,也能借它的力量化成人形吗?”
“当然是真的!这法宝可是我亲自炼成,我的实力,你方才又不是没见过。这样,只要你每天起床后入睡前虔诚向石头祈祷,说‘伟大的楚听雪啊,请赐我化为人形的力量吧’!只要你足够真诚,我就能听到你的呼唤,到时助你一臂之力,在你生出第八尾时助你成人形!”
听见这话,元曦十分心动,可激动后还是有点犹豫:
“可我……”
“别可了,你可以不相信你自己,但你总不能不信我吧?哈……我可是楚听雪啊,天下第一剑尊。这修仙界从天魔到人类,谁不知道我的名字?你自己去打听打听,帮你个小狐狸化形,还不是易如反掌?”
楚听雪笑着拍了拍狐狸的脑袋,扶着膝站起了身:
“行了,就这样吧,你的灵魂已经在我手里了,想退也没得退。若是想换回你的灵魂,便等你化为人形之后,拿着这法宝来找我交换就是。”
说着,走出几步,楚听雪又回头瞧了他一眼,强调道:
“一定要争气一点,化人形来找我换你的灵魂,不能爽约啊。”
阳光落在楚听雪身上,稍稍模糊了他的面容。
元曦仰头望着他沐在阳光下的眼睛,眼里映着他的影子。
片刻,瞳孔微微放大,亮起了如阳光一般耀眼的光:
“好!天下第一的楚听雪!我一定一定不会忘记的!”
鸡争鹅斗
听了这个故事, 林尽沉默了很久。
半晌,他轻笑一声,抬手揉了揉狐狸团子的脑袋。
好乖。
原来, 有一只小狐狸,这么多年来守着一个生长在善意谎言上的约定, 抱着那人给他的鹅卵石, 跋涉了那样久。
元曦寻找楚听雪多久了?久到满世界流浪, 久到粗糙的鹅卵石都被他把玩到表面光滑。
可事情的真相那样残酷。
他再找不到楚听雪了。
虽然他还守着约定,可楚听雪爽约了。
因为楚听雪死了。
小狐狸,再换不回自己的灵魂了。
林尽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好像怎么说都显得那样残忍。
“天下第一的楚听雪真的好厉害,他给了我法宝之后,我每天都按他所说向法宝祈祷, 结果,在我生出第八尾的时候, 他当真在千里之外助我化为了人形!这可是我花了好几百年都没有做到的事呢,遇见他后, 竟一次就成功了。从那以后, 我便不再是妖兽了, 你说说,他是不是我的大恩人?”
元曦的眼里还有光, 他用脸颊蹭蹭那颗温热的鹅卵石:
“我一直记着与他的约定, 想去感谢他, 把法宝还给他, 顺便从他那里换回我的灵魂, 可我走了很多很多地方,始终寻不见他, 也闻不见他的味道。”
“……”
趴在林尽身侧的萧澜启漫不经心地听着。
他也不知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听了个故事之后,这狐狸好像突然不那么可恶了,还有,楚听雪那混蛋,又哄骗小孩了。
让人拿着破石头当法宝、日日赞颂他的名字,还跟人家换了所谓“灵魂”,这是得多无聊的人才能想出这种招数?
想来这狐狸原本就有化为人形的能力,只是不够自信,对自己的能力有所怀疑,才始终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所以楚听雪才想了这么一个幼稚的招数来哄骗他帮他化人形吧?
真是……
“你……找了他很久啊?”
林尽看着他,试探着问。
“嗯!找了很久很久,几乎将这天下都转遍了呢。前几日,我恰好走到这里,在悬焱山外闻见了他的味道,这才闷着头跑进了试炼里,结果没想到那个朱雀秘境是那般恐怖的地方,若不是遇见了林尽你,我可就出不来了。”
听到某句话,林尽略微有点意外。
他不确定地询问道:
“你说,你在悬焱山外,闻见了他的味道?”
“嗯。”
元曦认真点点头。
“这个味道是……什么意思?”
“就是他灵力的味道。但很淡很淡,几乎闻不见,除此之外,还有一股浅浅的酒香味,那个味道也很特别,当年在他身上闻到之后我便一直记得,可后来我走遍天下每个角落,也再没闻过同他身上一样的酒香味了。这还是第一次呢。”
“……”
楚听雪的酒?
林尽倒是知晓一二。
听说楚听雪本人是个不醉不欢的酒鬼,对酒的要求又颇高,尝遍天下佳酿也没有哪种能令他完全满意。
他喝不到完全合心意的酒,便开始自己着手酿造。
那酒名叫流云醉,入口清甜香醇,回味时却又带着苦涩,口味极为特别,寻常人是喝不惯的。这世上,能品得来流云醉并且爱不释手的,除了楚听雪,也就只有他师弟折玉了。
元曦说的酒恐怕正是那流云醉,只是他闻到的酒香多半并非来自楚听雪,而是折玉。
可这样一来,他说他闻见了楚听雪灵力的味道,又是什么原因?
林尽有些想不通,却也不好细问。
他抿起唇角,数次想告诉元曦楚听雪早已身死的事实,可他看着元曦期待的模样,又始终没能开口。
他抬手挠了挠元曦的脑袋:
“所以你才想和我一起回烟雨山,去找找他存在的痕迹?”
“嗯!”元曦点点头,犹豫片刻,又小心翼翼问:
“林尽,你真的真的,没在烟雨山见过楚听雪吗?他说修仙界的人都听过他的名字,他说他是战无不胜的天下第一。”
“我……知道他,但没见过。真的。”
看着元曦期待的目光,林尽终也没忍心告诉他实情:
“我可以带你回烟雨山,不过在那之前,我还要在赤霞城待一阵。”
“真的?可以!只要能带我去烟雨山,我等多久都可以!”
元曦心中欣喜,他用脸颊蹭了蹭鹅卵石,小心地将它收起来,又过去蹭了蹭林尽的手:
“你真好。”
林尽微微弯起唇,心里一片柔软:
“那我还想让你答应我一件事可以吗?”
“嗯!你说!”
元曦眼巴巴地看着他。
林尽这便从手边抱起自己的小狗崽,把他放到元曦身边:
“你答应我,这段时间内尽量同他友好相处可好?我家这小狗脾气不好,对其他小动物也总有些敌意,我想请你多包容他些。”
元曦显然没想过林尽会提出这种请求。
他有点茫然,而后一点一点地将目光挪向胖狗崽那双可恶的绿眼睛,不可置信道:
“我,包容……他?”
“嗯。他只是只小碧目犬,不如你聪明懂道理,还望你凡事莫要跟他计较。”
萧澜启原本还昂首挺胸地坐着,等待林尽宣布自己的重要地位,结果没想到听见的是这种话。
他眉心一抽。
没这死狐狸聪明懂道理?从哪看出来的?你的眼睛长在哪里??
他正欲发作,但一抬眼就瞧见了对面元曦眯着眼睛略显复杂的视线。
萧澜启脑中几乎瞬间响起了先前这二人说过的话。
做出隐瞒与故意欺骗之事的,是坏朋友。
……呵!什么好朋友坏朋友,他才不在乎!林尽爱生气就生气去,与他何干?就算这混球生那劳什子的气跑到天涯海角,他也有法子将他捉回来发落。
所以,叫这狐媚子看出什么又如何?跟林尽告了状又如何?他才不在乎!
心里这样想着,少尊主大人却还是默默舔了舔唇边尖牙,将即将暴露的不满收了回去。
没什么别的意思,他只是不想让这狐媚子看笑话罢了。
若是被这小破妖知道他堂堂天魔在此装狗,他可会很丢脸的!
那不如就将狗装到底罢了。
林尽不是说他脾气坏不聪明还暴躁不懂道理吗?那他就让他看看什么叫真正的不懂道理!
这样想着,狗崽像一道胖乎乎的黑色闪电,不轻不重一狗爪拍到狐狸脸上。
死狐媚子,别当本尊没看见,方才你正是用这边脸蹭他手了!
本尊的人类,也是你能蹭的?!
狗爪刮掉元曦一撮毛,而元曦竟也没有还手。
见状,狗崽正欲乘胜追击,可还没等他再扑过去,就被一只手捞了回来。
狗崽张牙舞爪,不明所以。
狐狸则缩成一团,委屈巴巴,给林尽亮出挨打的脸,扯着哭腔道:
“林尽——我想和他好好相处的,可他打我,怎么办啊,我听着你的话,不敢还手呢。”
“?”
“坏狗,说你你还来劲了?”
林尽轻轻一巴掌拍在狗崽脑瓜上:
“我让人家让着你,可不代表你能随意欺负他,这还当着我的面呢就这样横行霸道,私下里还得了?若再有下次,我可要狠狠教训你了?”
林尽掐了一下狗崽的胖脸,才把他摆到床榻上:
“来,知道错了没?知道了就伸个爪爪,我替你俩握手言和。”
林尽朝他伸出手。
球球看看他的手,又看看旁边的元曦。
片刻,他屈辱地闭上眼睛,把前爪递到林尽的掌心。
“林尽林尽,我也会!”
见状,元曦脚步轻快地跑过来,一屁股撞开狗崽,主动把自己的爪子搭到了林尽手里。
萧澜启大怒,他刚想呲牙,可看见林尽那正监督他表现的炯炯目光,又憋屈地给死狐狸让了位置。
狐狸还在那一个劲地卖弄着自己:
“我会的可多了!我会拜年,还会转圈圈。”
说着,还要挨个给林尽表演一下。
萧澜启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可笑,谁不会似的,懒得做罢了,别以为这样就能……
“哇,好厉害。”
林尽给元曦捧着场。
元曦受了鼓舞,立马扭着毛茸茸的小身体,努力伸展着自己的四肢和腰肢,一条大尾巴晃来晃去踩着不那么标准的舞步:
“我还会跳舞!我跳给你看好不好?”
“……”
谄媚,无耻!
骚狐狸!
萧澜启紧紧闭上了眼。
不愿再看。
萧澜启也不知道一只死狐狸热舞究竟有什么好看的,但林尽好像看得很开心,哈哈哈笑了很久也不带停。
后来终于肯睡下了,这人侧躺时还要面对元曦,用后脑勺对着他,实在让他不爽。
这觉是没法睡了,萧澜启心中怨毒,他跳到了床边的小案上,目光幽幽地盯着床上的死人和死狐狸,等天色将亮,萧澜启见狐狸睡着睡着换了个姿势,尾巴尖也垂到了床榻外,心里这便冒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他跳下了小案,凑到床边,努力够到狐狸垂下来的尾巴尖,一口咬住,然后用力甩头把他抡起来摔到地上,自己打完一套动作后则如旋风般跃上床回到自己位置卧下,一气呵成。
元曦在美梦中遇上飞来横祸,整只狐狸都是懵的。
他惊叫一声摔在地上,迷迷糊糊爬起身来,仰头望去,便瞧见了被这动静惊醒的林尽。
“怎么了这是?”
林尽揉揉眼睛:
“好好睡着,怎么还到地上去了?”
元曦眯起了眼睛。
是啊,他自然不会自己咬着自己尾巴把自己抡起来摔到地上去。
他跳回了床榻上,瞧着枕头另一边“睡得正香”的“碧目犬”。
好啊。
臭狗长进了。
干坏事都学会撇干净自己了。
元曦晃晃自己被咬痛的尾巴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说些什么来跟林尽讨些安慰,结果还没开口,先被一阵不大文雅的“哐哐”敲门声打断。
门外的人捶了几下门就算做打过招呼,很快,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走进来的是花南枝。
花南枝平日在烟雨山的打扮还算低调,如今回了自己家,可一点不藏掖着了。
她身上是一套朱殷色的浮光云锦,又是暗纹又是织绣,发髻也不再是方便运动的双螺髻,瞧着换了个更花里胡哨的样式,其上发簪珠翠也明显比平日里更复杂华丽了些。
见着林尽像是还没起床,花南枝便在屏风外等着。
她双手抱臂,不满道:
“本小姐都起来练了一套刀了,你怎的还这样懒惰?怪不得身子弱呢,不若你以后便早起同本小姐一起练刀,也算是锻炼身体。”
“放过我吧,把你那刀刃去了,单给我刀柄我都不一定拿得动。”
林尽轻笑一声,理好衣袍,抱起怀里一黑一白两只毛团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顺便解释:
“昨夜睡得晚了些,总觉得睡不醒。”
“怎么,累成这样,昨晚还去花楼看美人跳舞了不成?”
花南枝随口应了一句,而后,她偶然瞧见他怀里那只白色的狐狸,微微一愣:
“你什么时候捉了只白色的狐狸?”
“这……不是捉来的。”
林尽见元曦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不确定他是否想让人知晓自己身份,便暂时略过了这个话题。
他抬眸看向花南枝,回归正题:
“大小姐一早找我,有何事?”
“哦,你爹娘来我家寻你了。”
花南枝一双眼睛黏在狐狸身上挪不开,语气淡淡给林尽抛了这么一句。
林尽起先还没反应过来,只点点头,顿住片刻后,忽然惊醒:
“什么?!”
他这反应将花南枝吓了一跳。
“咋咋呼呼干什么?”
花南枝表情有些复杂,她耐心同林尽重复一遍,咬字清晰掷地有声,声音和内容一起震得林尽两眼发黑:
“是我说话不够清楚吗?那你听好了!
“你爹、你娘,来我家,找你啦——”
倚门倚闾
他爹, 他娘?
不是,真有啊?!
林尽人都傻了。
花南枝看他那茫然的表情,望向他的目光一时有点古怪:
“你很怪诶林林, 你好像从来没跟我说过你是赤霞城的人。”
不仅如此,如果花南枝没有记错的话, 林尽曾森*晚*整*理经还对赤霞城十分好奇, 问过她很多关于赤霞城的问题, 看着压根不像来过赤霞城的样子,更别提出身于此。
所以,今天一早,府里来了林老爷林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自己听说儿子回来了想来瞧一眼,花南枝还持怀疑态度,直到她听林夫人说当年自家儿子明明是被带去了缥缈阁, 如今不知为何变成了烟雨山的人,她才信了那么一点, 所以过来找林尽说了一声。
她原本还想着是林尽拿自己当外人所以一直把这事藏着掖着,可现在看来, 怎么好像连林尽自己也对此很意外?
花南枝完全弄不懂了。
“这事……不好解释, 说来话长。”
林尽一颗心突突跳:
“他们人在哪?”
“在前院等着呢。”
“带我去一趟吧。”
林尽同花南枝出了门。
此时应该正是天色大亮的时间, 可推开门后,林尽却觉得屋外的颜色稍微有些古怪, 似乎有点太暗了些。
他抬眸看了一眼。
只见赤霞城上空蒙上了一层阴云, 但那并不似寻常的雨云, 因为其深处似还泛着点红。
这样带着点血色的云层压到人头顶, 总叫人心里莫名有些沉重的不适感。
“今天阴天啊。”
“嗯, 可能要下雨了吧。”花南枝随口答道。
“是常见的情况吗?”
“不算常见。”
花南枝抬头看了眼天空:
“我们赤霞城的名字虽然是跟着赤霞珠起的,但也代表了我们这里的天象。昨日咱们回来晚, 你没瞧见,但我们赤霞城,一年到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是大晴天,一到傍晚,云和天空一起被染成火红色,很是好看。你头一日来就遇上阴天,实在点背。”
说着,花南枝又觉出不对味来。
她摇摇头:
“不对,我同你说这个作甚,你不也是赤霞城中人吗?”
“……”
林尽没有回答她的话。
他只抬头望着天上阴云,手里掐算几下,可他于此道不精通,实在算不出什么门道。
“尽儿啊——”
正在林尽抬头望天出神之时,他已同花南枝走进了前院。
刚踏进前院的门,他就听一道妇人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尽儿,是我的尽儿吗?”
身前的花南枝自觉往旁侧让了几步,林尽愣了一下,这便见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拉着一中年男人一路小跑过来。
那妇人同他生得很像,就算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其下清丽容貌。仔细瞧瞧,他同这妇人连五官轮廓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林尽脸上那些柔和偏女相的部分想来便来自于她。
走近后,林夫人放开了林老爷的手,直接抱住了林尽,而林老爷虽然不如林夫人这般激动,却也站在旁边悄悄红了眼睛。
“你这孩子,离家这么多年,怎么也不回来看一眼?当年我跟你爹爹向缥缈阁打听你的下落,他们却说你失踪了,不见了,你可知听见这个消息,爹娘心里有多难过?你这小没良心的,我们找了你那么多年,常常向缥缈阁打听,结果后来,连缥缈阁都没了,我们还没将你寻见。
“娘心里疼啊,真以为你已被那如狼似虎的修真界吞吃了去,却不想你竟从缥缈阁出来、去了烟雨山。昨日听邻家说城主带回了个像你的小公子,本只是想过来瞧一眼,却没想到真是你。尽儿,你回来怎么也不同我们说一声?离开缥缈阁去了烟雨山,怎么也从来不想着回家瞧瞧?白叫我和你爹爹担心,想起你来就要生生剖一回心。”
妇人抱着林尽哭得伤心,林尽却浑身僵硬,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从未同父母相处过,连面都没见过,更别提一上来就是这种久别重逢的煽情大场面。
他仿佛变成了一块木头,许久才憋出一句:
“……抱,抱歉。”
“尽儿,说什么抱歉呢?”
林夫人像是有点意外,她抬起手,摸了摸林尽的脸:
“真是太久没回家了,怎的还跟爹爹娘亲生分了呢?”
“没有……”
“有。瞧,连爹娘都不肯叫了。”
“……”
这对林尽来说,实在是太艰难了。
虽然这两个字的音节那样简单短暂,可林尽还是努力了很久很久,才从齿缝间挤出一句:
“爹……娘。”
“哎。回来就好。”
林老爷和林夫人十分欣慰。
他们谢过了花南枝,还想着去谢一谢花无咎,但听家仆说花无咎今日一大早天还没亮就收了急信出门处理城中事务去了,想着他忙,便也没再打扰。
他们高高兴兴带着林尽回了家,路上遇见了很多关系好的亲友和邻居,他们带着林尽挨个认过拜过,满面都是喜色。
林府的规模虽然远不及城主府,但也很是宽敞气派,林夫人拉着林尽的手,一路都不肯放:
“你瞧,那秋千你还记得吗?那还是你小时候,你爹爹专门请工匠给你搭的。还有那边那块石头,你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奶娘便日日带你在那晒太阳看晚霞了。还有……娘今日请来了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厨子,给你满满当当做一大桌菜,咱们一家人好好热闹热闹,好不好?”
听到这,旁边的林老爷没忍住道:
“咱尽儿现在是仙君,哪还用吃咱们凡人的吃食?”
“啊……”
林夫人似是愣住了。
片刻,她面上欣喜稍敛,不好意思地冲林尽笑笑:
“真是的,娘忘了,怎么还当你是小孩子呢。”
林夫人的笑容有些内疚,见她这样,林尽终是不忍。
他微微弯起唇,摇摇头:
“没关系,能吃。”
“真的?那便再好不过了。”
林夫人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
她和林老爷带着林尽在自家庭院散着步,有关林尽儿时的趣事也一茬接一茬地说,虽然那些事对林尽来说都太过陌生,但他还是耐心听着。
他和林家夫妇走在院里,过了一会儿,突然察觉自己怀里的两只小东西似乎不大安分。
林尽这才想起,自己似乎已经将这两个小家伙闷在怀里太久了,便将它们抱了出来。
谁知,在看清他怀里那一黑一白两团毛茸茸后,一直亲亲热热挽着他的林夫人突然放开了他的手,似是有些慌乱地后退几步。
“这,这是什么?”
林夫人的面色忽然苍白下去。
她退得远了些,看看球球和元曦,又抬眼看看林尽,表情一时变得有点古怪。
“呃,狗崽和小狐狸?”
林尽试图和她解释:
“还很小,很懂事,不咬人。”
可林夫人似乎一点没被他的话安抚到,她还是保持着那略微携了些惊惧的神色,盯着那两只动物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她这个样子,林尽有些犹豫:
“你……娘可是不喜欢小动物?”
“……”
听他这样问,林夫人迟疑着点了点头。
她望着林尽的眼睛,稍稍放慢了语速:
“娘有点怕这些小东西,一眼都看不得的。”
“这样啊。”
林尽没有多想,他蹲下身,将两个小家伙放在地上:
“自己玩一会儿好吗?不要打架,我一会儿过来寻你们。”
待将两个小家伙赶出几步,林尽才重新站起身看向林夫人:
“这样可以吗?”
“可,可以。”
林夫人点点头,回答时下意识瞧了眼身边的林老爷。
“咳——”
不知怎的,林老爷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他突然开始呛咳,一直咳到整张脸通红也未停。
林尽微一挑眉,习惯性过去拍拍他的背,随口问:
“怎么,是身体不舒服吗?可是受了风寒?”
林老爷摇摇头,又捂住口鼻咳一阵,才勉强抬手摆摆,示意自己没事。
林夫人替他解释:
“没事,许是近来天气转凉所致,不碍事的。”
林尽点点头,撤回了落在林老爷背后的手。
只是,垂眼时,他偶然瞥见了林老爷手腕处隐隐约约的深色斑点。
林尽心里一怔。
那边,狗崽和狐崽并排走在气派庭院的花丛间,谁也不让谁。
他们一开始还相安无事,直到元曦离萧澜启越来越近,然后突然靠过去用屁股撞了他一下。
萧澜启被撞得一踉跄,他正准备发作,但看见元曦那张若有所思的狐狸脸,他还是忍了。
可元曦才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
他小跳几步拦到萧澜启身前,抬起自己的前爪:
“来,狗子,伸爪爪!”
“……”
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萧澜启深吸一口气。
又忍了。
他默默绕过了元曦,不想在这个美好的早晨和他浪费时间,只想找个舒服的地方好好晒太阳。
可元曦明显不想让他清净:
“狗子,你只会伸爪吗?这可不行呀。你瞧我,我会拜年,还会转圈,还会跳舞,你的技能太少啦,别那么清高,你不会说话,还又笨又凶,还不虚心学习,你这样的话,是讨不到林尽欢心的。”
说着,元曦边给他展示着自己灵活的身姿,一条大尾巴在萧澜启面前晃来晃去:
“今天早上把我从床上摔下来时怎么装得那样好呀?我都挑不到你一点错处,看来你也没我想的那么笨嘛,还学聪明了?”
元曦一个劲撩拨他,萧澜启听在耳里,眸色越来越深。
他看了眼近在咫尺的洒满阳光的大石头,最终还是挪开了目光,脚底一拐,走向了边上相对来说比较阴暗隐蔽的小树林。
元曦浑然不觉,还跟在他身边闹腾,直到一狗一狐进了树林,萧澜启再也忍不了这欠揍的狐狸,瞬间换回人身一把抓住狐狸那讨人厌的大尾巴,将他摔在了树上。
元曦对此似乎并不意外。
在被甩出去的同时,巴掌大的狐团子变成个清瘦小少年,用背部抵上树干缓去大半冲击。
他本想再调整身形尽量离那疯狗远些,可并没来得及,因为下一瞬,就有人扑过来用力掐住他的脖颈:
“伸手,拜年,转圈,跳舞,做啊,怎么不做了?你是在找死吗?”
元曦却一点不怕他。
相反,他微微眯起眼睛,扬唇冲萧澜启笑了一下:
“你终于装不下去了?”
元曦目里闪过一丝狡黠,但更多的是得意。
他稍稍沉下声音,尾调熟练地带上些挑衅:
“死天魔,你想在这杀了我?
“你、敢、吗?”
暂释前嫌
“……”
萧澜启眯起眼睛, 青粲色的眸子里似跃着火光,烧灼着其内元曦的影子。
“你敢威胁本尊?”
“有什么不敢的?瞧见了死敌的弱点却不想着加以利用,那是傻子才会做的事。”
元曦语气轻快, 即便此时正被扼着脖子也丝毫不惧:
“你身上的味道我可忘不了,就算是烧成灰我也认得出来。先前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不对, 仔细确认一下, 果然是你个坏种!
“真是没想到啊, 威风凛凛的天魔大人,居然还会纡尊降贵装成碧目犬跟在林尽身边呢。既然作为萧澜启离开时是不告而别,那想来,你一定不想让他知道你的身份吧?林尽说了,隐瞒欺骗对方的,是坏朋友, 你在林尽心里那么重要,也不知道, 若他发现你不告而别是想换个身份潜伏在他身边,心里会怎样难过呢?又会怎样想你呢?”
元曦目里满是幸灾乐祸, 他被萧澜启抵在树上, 颇有兴味地瞧着他面上的表情。
“他难不难过、他怎样想, 与本尊何干?”
“哦?那你放开我,我现在就去告状。”
“……但本尊讨厌麻烦的事!”
萧澜启手下微微用力:
“若本尊今日让你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 自然没人再会碍本尊的眼, 也没人会去挑这些破事。”
“可能吧, 但你不敢杀我, 萧澜启。”
元曦被他弄得无法呼吸, 一张小脸都憋红了,却也没有丝毫惧色:
“天魔大人那样厉害, 若想要我的命,那还不是动动手指毫不费力就能做到的事?可你方才是同我一起离开的,若我没留下半句话就从这院子里消失、只余你回到林尽身边,那你猜,林尽会如何想你呢?”
“……”
萧澜启身周的气息愈发灼烫。
他实在恨极了这种受人胁迫的感觉。
二人间的气氛一时极为紧绷,似乎只需微动一意一念便会走向无法收拾无法挽回的地步。
如此对峙许久,最终,以萧澜启一声轻笑为终结:
“楚听雪。”
他没头没尾地说出这么个名字,语气轻飘飘,却令元曦一震。
那之后,萧澜启眸中神色略显复杂。
他微微抿起唇角,道:
“你不是想知道楚听雪的下落吗?本尊知道。”
“?”
元曦缓缓敛了唇角笑意。
他不再从容,他睁大眼睛,显然已乱了阵脚:
“你知道他在哪?”
“算是吧。总之,本尊这里有个答案,待你听过后,无论如何,你至少不必再像以前那样,漫无目的地在这世上寻他的痕迹了。”
“……”
元曦这一生是因为楚听雪才走到这里,楚听雪是他的大恩人,他大半辈子都在寻找楚听雪的踪迹,可当年一别后,他再抓不到他半点影子。
此时萧澜启这句话对他的诱惑,不可谓不大。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实话?万一你是故意用这个人来稳住我呢?”
“嘁。”
萧澜启不屑地轻嗤一声:
“你爱信不信。你算个什么东西,本尊至于费心编个谎话哄骗你?你若不想信,也可以冲出去找林尽告状,本尊才不在乎他的想法,但你,能为了出口气而放弃楚听雪的消息吗?”
这话说完,二人再次陷入沉默。
他们望着对方,都试图从对方眼里寻出点于自己有利的东西,可最终谁也没坚持出个结果,因为在那之前,他们听见树林外传来一道熟悉的:
“球球——元曦——”
林府这片小树林其实处在一个略微有些弧度的小坡上,其上的树也不知什么品种,生得又矮又多,每棵树的空隙间还生着齐腰高的青草。他们二人此时在地势最低处,又借草叶掩了身形,别人从外面应当很难瞧见他们的身影。
林尽走在园子里,也不知就这么短短一段时间,那两个小家伙能跑到哪去。
球球平时就比较懒惰,属于能停绝不走,能躺绝不站的类型,林尽猜,他应当会寻个能晒着太阳的位置闭目养神,不会乱跑。
至于元曦……
林尽不太确定,但他望了一圈,太阳下并没有球球的身影,心中不免担心。
那两个小家伙不会打起来吧?
林尽寻了一圈,叫他们的名字也无人回应,最终,他将目光投向了园子里的小树林。
那小树林清幽僻静,确实是个藏身的好地方,走近之后,林尽也确实瞧见不远处的草叶有晃动痕迹,应当是藏了什么活物在此。
这样想着,林尽放慢步子走过去,隐约望见前边有两个小黑影,便抬手拨开了面前的草叶。
也不知为何,在拨开草叶前,林尽心跳莫名有些快。
他有些紧张,却连自己也不知自己在紧张个什么劲。
不过,很快,他便松了那口气。
草叶后,球球正和元曦乖乖排排坐,也不知是在干什么。
“你们坐在这里干什么,不无聊吗?为什么不去外面晒太阳?”
林尽蹲下身,揉揉球球狗头,又蹭蹭狐狸的脸。
“我……”
元曦看看林尽,又看看萧澜启。
他嘿嘿一笑:
“我在教球球弟弟学技能呢!球球弟弟学得可好了!”
“?”
这句话槽点太多,萧澜启表情瞬间垮了。
“真的?”
林尽弯起眼睛,十分惊喜:
“那让我听听,你们在学什么呢?”
“在学……在学……”
元曦眼珠一转:
“在学拜年!球球学会了,学得可好了!不信你看!”
说着,小狐狸坐立在地,举起前爪朝林尽拜拜,边用大尾巴扫了狗崽一下,示意他配合自己。
萧澜启实在想骂人。
但元曦都已经将他架到这个份上了,他不跟着做,倒显得他愚笨。
萧澜启真是退也不是进也不是,最终,他咬着牙,学着元曦的动作,朝林尽敷衍地拜拜年。
“哇——”
林尽却在真心实意地赞叹:
“我们球球这么聪明啊?”
“不止呢!”
元曦得寸进尺:
“我还教了他转圈!”
元曦叼着自己的尾巴尖在原地转了一圈。
短暂的挣扎后,萧澜启屈辱地叼住了自己的尾巴尖。
“还有跳舞。”
元曦扭着自己的小身体,凹出销魂的曲线。
“……”
萧澜启脸色黑到了极点。
不行。
这个真不行。
他可以死。
但决不能做这种动作。
这是底线,是尊严!
在林尽期待的目光下,狗崽最终也没能学狐狸伸展腰肢。
而见他那憋屈的模样,元曦心里暗爽,很努力才压住了自己即将笑出的声音,替萧澜启找补道:
“好吧,球球弟弟还不太会跳舞,他学得慢,我还来不及教呢。”
说着,他岔开了话题:
“林尽林尽,你不是和你爹爹娘亲吃饭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呀?”
“……”
说起这个,林尽的面色稍稍严肃了些:
“遇见一些事,需要去确认一下。”
“哦,好,那你抱着我好不好?我想和你一起去。”
说罢,元曦乖乖坐在地上等着林尽来抱,林尽也如他所愿朝他伸出手,只是还没等他碰到元曦的毛毛,一边的球球便先状似不经意地越过元曦,自己站到了他手边。
林尽看着好笑。
他把小狗崽从地上抱起来,搓搓他的脑袋,习惯性亲了一下他的小狗脸:
“怎么还悄悄争上宠了,这么傲娇?”
说罢,他将小狗崽放到了他最喜欢的肩膀上,让他待在外边晒晒太阳,正打算再伸手接元曦时,却见小狐狸不知看见了什么,惊得一双狐狸眼瞪得溜圆,写满不可置信。
“怎么了?”
林尽微一挑眉。
“……没。”
元曦保持着呆滞的模样,看看他肩膀上的球球,又看看他,默默空咽一口,表情仿佛很是挣扎。
最终,他闭了闭眼睛,空咽一口艰难道:
“我也想待在你肩膀上可以吗?”
“当然。”
林尽的肩膀被这一黑一白两个团子各占去一边,他带着这两个小东西离开了林府。
方才在说话时,林老爷突然一阵咳嗽,林尽原以为他只是受了风寒,可瞧那痛苦模样又实在不像。
后来,他垂眼时看见了林老爷衣袖下皮肤上的深色斑点,心中顿时起了个恐怖的猜测。
先前在试炼境时,他去寻韩傲所在的试炼空间,结果过去时,那里已经成了一座死城。
当时萧澜启告诉他,自己听过有关这个城镇的故事,说这城中的人,死于一场大火,和一场恐怖的瘟疫。染了这疫症的人前期与寻常风寒无异,而后症状越来越重,最终浑身长满红色斑点七窍流血身体枯竭而亡。
瞧见林老爷手上那些红色斑点,林尽几乎瞬间便想起了萧澜启口中的那古怪瘟疫。
虽说就算身上有红色斑点也不一定就是这疫症,可大约是今日天气太过压抑的原因,林尽心里总是不安,他须得亲自确认才能放下心来。
林尽这便以临时有事为由同林家父母告了辞,林老爷和林夫人也没多挽留,只让他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林尽应下,带着身上两个小家伙离开了林府。
赤霞城的主街上同昨日一般热闹,林尽走在街边,观察着来往的城中人。
赤霞城虽然算是个凡世城镇,实际却处在凡世、修仙界与魔域的交汇处,位置极为尴尬。他们能在这种情况下安稳度过千年,一半原因在赤霞珠,一半在城主的管理与筹谋。
花无咎养了很多很多家仆,那些家仆有妖族、有凡世身体素质极强的武夫,还有修仙界一些脱离宗门的散修。他们各司其职,日日在花无咎的安排下守着赤霞城的安全,比如此时,穿着赤色短打的花家家仆正排成两列在城中巡逻,看起来一切并没有什么异常与恐慌,看起来风平浪静,可林尽还是发现了一件让他心凉了半截的事——
路边所有医馆,皆大门紧闭,林尽还偶然瞥见过有花家家仆带着拎着药箱的郎中匆匆走过,面上神色似十分焦急。
风寒症状、红色斑点、郎中,还有天还没亮就匆匆离家处理要务的城主。
这几个信息拼凑下来,林尽已几乎能确定自己的猜测,他心知此事不能再耽搁,便在巡逻队再次路过时叫住了他们的领队。
“小兄弟,打扰一下,我想问问,我现在去哪里能找到城主大人?”
那领队板着脸上下打量他一眼:
“你是昨日和大小姐一起回来的朋友?”
“是。”
“……”
领队心中自有思量,他沉默一阵,低头在手里一个巴掌大的法器上捣鼓一阵,最终给林尽报出一个位置:
“南城墙。”
领队说完这话便带着人离开了,林尽则顺着他的话,抬眸望向了南侧城墙的方向。
今日天气阴沉,透着些隐隐的血色。
城内热闹依旧,周遭笑闹声和几乎要压在人头顶的阴云对比鲜明。
而城墙上,一道人影负手而立。
有风路过,带起他赤色晚霞一般的衣摆。
草蛇灰线
赤霞城的城墙实在难爬, 林尽身板又不争气,上几个台阶就要缓口气,等他终于扶着城墙站到花无咎身边, 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花无咎听见声音,侧目看了他一眼:
“小友, 听说你在寻我?”
林尽点点头。
他方才爬楼梯时就一直在观察花无咎, 他发现花无咎始终背着手在这立着眺望远处, 也不知究竟在看什么。
直到此时,他站到和花无咎一样的位置,心中才有了答案。
花无咎,在看悬焱山。
悬焱山其实是一座压迫感非常强的火山,整个山体像极了一块漆黑的焦炭,山体表面有无数裂缝纹路, 其下透着岩浆那扎眼的橙红色火光。
从今早出房门的第一眼起,林尽便觉得笼罩赤霞城上空的阴云有些奇怪, 一时却又想不通到底怪在哪里。
待到如今他站在城墙上和花无咎一同望去,才终于发现问题所在——
压在赤霞城上空的并不是阴云, 而是自悬焱山口吐出的浓郁灰烟。
那灰烟透着些血色, 一团一团自悬焱山口浮出, 逐渐遮挡了整片天空,也不知究竟是何种征兆。
“我自小便在赤霞城长大, 我很喜欢悬焱山, 平日里没事了便爱站在这里瞧上一瞧。今日, 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瞧见它这般模样。”
赤霞城世代与悬焱山为邻, 靠着悬焱山底的赤霞珠慢慢发展到了如今的规模, 花无咎对悬焱山有感情,实在正常, 如今看悬焱山有异,他感慨一句,也并无不妥。
可林尽听他的语气,却总觉得有哪里奇怪。
因为花无咎的语气不像担忧,不像伤感,如果硬要形容,林尽更愿意用一句“释然”。
“我赤霞城凭借赤霞珠矿,在这世间横行惯了。如今矿脉一朝尽毁,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向天下各个角落,我猜到会有与赤霞城积怨已久、或早在暗处虎视眈眈之人出手搅这浑水,却没想到,这些报复来得那样快。”
听见这些话,林尽愣了一下,努力理解着他话中含义:
“城主的意思是,如今悬焱山乃至赤霞城生异,是有人蓄意为之?”
花无咎听见这个问题,笑而不答。
他只另问:
“你今日来寻我,是有什么事吗?”
林尽这才回想起自己站在这里的目的。
他微微皱起眉,问:
“城主,我来时发现城中医馆大门紧闭,医馆内的郎中也被花家家仆请走,我想多嘴问一句,近来,城中是否有古怪病症在暗处作祟?”
花无咎点点头。
他听见林尽说这些话,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反而还主动给林尽报出一个名字:
“赤.毒风。”
林尽微微一愣。
“这种瘟疫的名字,叫做赤.毒风。”
花无咎顿了顿,又道:
“你年龄小,不知你是否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很久以前,凡世有一座不知名的小城镇,名叫小寻城。后来小寻城内染上了一种古怪的瘟疫,症状前期与风寒无异,只是身上会起一种古怪的红色斑点,再往后,症状愈发严重,短短几日便可掏空患者身体,令其痛苦不堪、七窍流血而亡。”
这个故事倒是和林尽在萧澜启那里听见的版本没什么不同。
他点点头,正想说什么,却又听花无咎道:
“当年小寻城染疫的第一时间便向周边城镇求助。你也晓得,瘟疫这种东西,由点到面,蔓延速度极快,只要出现了,怕是整个凡世都难逃一劫。所以当时,此事惊动了周边不少城镇,甚至皇城。大家难得团结一心,为了控制这疫症,各方派了不少物资和医者前去解决这难题,连当时有名的神医都出了山。可这赤.毒风啊,实在古怪。”
说着,花无咎竟轻笑一声,叹了口气:
“那赤.毒风,只祸害小寻城中人。
“当时被派去处理瘟疫的官差杂役,哪个不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可赤.毒风古怪得很,它像是在挑人祸害,外来者就算与患者同吃同住都不会沾染半分病症,就算有,当时喝两副药便也好了,比寻常风寒还好治得多。只有小寻城的住民,任多少郎中神医想多少办法也救不回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体一点点垮塌走向死亡。”
听见这些话,林尽瞳孔微震,久久回不过神。
萧澜启是天魔,他记住的故事版本只有前因后果,并不知期间凡世的人们为了求生所做的努力。
所以林尽从不知这瘟疫后还有这种内情。
“话说到这,你可听懂了?赤.毒风不是一种瘟疫,而是有心人落下的‘诅咒’。赤霞城就如当年的小寻城,□□,是人祸,是有人要我们死。当年,各方意识到了这点,心知小寻城已无救,便撤走了人手,任他们自生自灭,等过段时间再派人去看,小寻城大大小小出口全被人从外锁住,然后用一把火烧干净了这座城和城中所有的人。”
花无咎背在身后的手已紧攥到发白,他收回视线,看向了身边的林尽。
他重重叹了口气:
“小友,你带着南枝,和你们的朋友走吧,走远些。我今日将南枝托付给你,今后,无论赤霞城发生了什么事、迎来怎样的结局,都请你尽量瞒着她,瞒得越久越好。你能答应我吗?”
“……”
林尽沉默许久。
赤霞城在凡世屹立千百年,有人嫉妒眼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林尽知道此地失了赤霞珠矿会逐渐走下坡路、再不复当初骄傲,甚至还会被一些小角色踩上几脚,可他没想到这事的代价远比他想的要严重的多。
他们要面对的,竟是屠城?
何等歹毒。
可林尽还是不懂:
“城主,若你早知失去赤霞珠矿的代价如此惨烈,那当初为何要任花南枝毁矿?”
“这事说来,太复杂了。”
花无咎摇摇头:
“南枝是我的女儿,是我的骄傲,我想让她永远保持最美好最真诚的模样。舍弃赤霞珠矿来救一群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扪心自问,我做不到,但我女儿可以,她代替我完成了我一直想做却做不到的事,这便是我的理由。”
林尽并没有被这话说服:
“可这是因为她根本不晓得其后的利害,也不明白这个选择要付出的代价!若是她知道,救人的代价是要一城人痛苦死去,那……”
“那便不救了吗?”
花无咎打断了他的话:
“小友,杀死我们的,是赤.毒风,不是赤霞珠。这一城人的命是幕后那歹毒之人的债、是我的债,不是花南枝的,这不是她的错,除了她自己,谁都没资格怪到她头上。
“有些事情,恕我不便多说,我只能告诉你,花南枝做的,森*晚*整*理是我赤霞城前几代人都没有勇气做的、当下最正确的选择。在我这里,她永远只需要做她认为对的事,至于其他东西,她不必考虑。”
“可你不能不让她知道选择的代价。”
林尽眼神坚定,直勾勾望着花无咎的眼睛:
“花南枝是你的骄傲,可她无法永远活在你的羽翼庇护下,做选择当然可以,但也要明白选择的代价,这个教训,今日你不给她,明日,自会有别人给她,可到那时候,她受的痛苦,就要比今日还要惨烈千百倍了。”
天色在灰烟的重压下显得无比阴沉,带着血腥与烧灼味道的风经过林尽身侧,带起他脸颊边的碎发和碧山色的衣摆。
他站在城墙上,和花无咎相对而立,片刻后,他抬手指向了墙下这座繁华了数千年的城:
“无论天灾还是人祸,都不是什么无法挽回的必死局。我不会应允城主您的请求,花南枝不能一直做一只任性的幼鸟,但我是花南枝的朋友,当时的我认同她的选择,那么现在,她需要面对的代价,我也会和她一起扛。
“今夜我便会传信给师门,请医修来援,赤霞城不是小寻城,你们不会落得同他们一样的结局。既然知道是有人蓄意毒害,那也一定能寻见破解之法。”
花无咎看他的眼神一时十分复杂。
他像是正在内心挣扎着想同林尽说点什么,但直到他眸色换上无奈,也终没能开口。
半晌,他弯起唇,冲他点点头,而后,竟抬手朝他一礼:
“南枝身边有友如此,我也没什么好担心了。今日,还请容花某代替她,提前同小友说句多谢。”
“只是应做之事,城主不必客气。”
林尽摇摇头,侧目看向了下方的城镇,眸里映进一片人间烟火气。
林尽和花无咎一起下了城墙。
花无咎带他去了城中几户已被赤.毒风波及且症状已经略显严重的人家,待到一圈看下来,天色已然暗沉。
今日天空满是阴云,林尽看不见赤霞城那听说美得不可方物的晚霞,但城民们似乎一点不在意,他们还沉溺在和平美好的幻景中,丝毫不知其下暗涌的风暴。
林尽和花无咎一起行在晚市间,后来,花无咎路过一家糖葫芦小摊,停下了步子。
他说花南枝最喜欢糖葫芦,现在既然遇见了,便给她带些回去。
身份尊贵的城主大人停在普通的糖葫芦小摊前,认真仔细的模样不是在查阅公文,而是正努力给自己女儿挑又大颗又红润饱满的糖葫芦。
林尽看这画面,看得得有点出神,直到片刻后,他余光闪过一道素白人影。
赤霞城中人多喜欢穿些艳丽颜色,一抹素白走在其间,此时又是夜里,便更为显眼。
林尽微一挑眉,抬眸望去,随即微微睁大了眼。
只见那女子长发及腰,白衣飘飘,气质温和,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出尘仙气。而她身边的男子着一身绀宇,身上背着一把漆黑长剑,正同她一起停在一编织手工艺品的小摊前。
女子手里拿了一只竹叶编织的精致蝴蝶,正抬眸看着男子,也不知在说些什么,面上笑意十分温柔。
“……”
不知为何,看见这个画面,林尽心中突然一震。
他方才便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某个很重要的人或事。
小寻城、赤霞城……
这两座原本完全没有共同点的城市如今被赤.毒风紧紧并在了一起,可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一个人同时与这几个关键词有关,却因为时间与身份跨度过大所以不曾被发觉——
柳拂心。
疑团莫释
柳拂心这个角色很特殊。
不像原文其他女主角有自己的家人、事业与过去, 柳拂心的经历似乎是完全空白的,林尽不记得自己在原文中有读到过她的曾经,且她每次出现都自带一种叫人摸不着碰不到的神秘感, 像是寒泉溢散在月光下的一缕烟。
皎月医仙,行遍天下, 悬壶济世, 满身美名。
她的出现总是那样恰到好处, 从与男主相识到相知再到相爱,她就像个完美的爱人,补足了男主所有缺点,温柔包容着他身边所有人。
但林尽心知,世间根本不会存在如此完美如此脸谱化的人,除非是演技精湛者的精心设计。
这样的完美角色只会出现在虚拟的文字里, 《傲世狂仙录》是文字没错,但现在, 林尽眼前的一切不是。
耳洞、法器、身份、过去……林尽对柳拂心身上一些细节几乎一无所知,因为原文对她的留白实在太多。
毕竟戏份不多的柳拂心人气能越过其他小女主直逼江娴柔, 一是因为她那白月光般的身份与性子, 再就是她身上大片留白的神秘感。
她和小寻城内掀起的赤.毒风究竟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朱雀秘境会提取她的记忆创造试炼空间?
她在当年的小寻城惨案中, 究竟扮演了怎样一个角色?
如今她出现在赤霞城,赤.毒风竟也随着她一起光顾, 这究竟是巧合, 还是这二者早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林尽不敢细想。
可他不能凭猜测就定了柳拂心的罪名, 他将这层疑惑压在心底, 没有贸然上前去打扰她与韩傲, 他只站在原地,看那二人在夜市里闲逛一阵, 而后一同进了街边一家气派的客栈。
“小友?”
林尽看着那二人的身影久久回不过神,直到花无咎唤了他一声。
“嗯?”
林尽回过神来,望向花无咎时,见他手里已拎了两兜乱七八糟的小零食,什么糖葫芦糖人枣豆糕糯米糍,香味混在一起,实在诱人。
“您……怎么买了这么多?”
林尽瞧着他,一时不知花大小姐肚里究竟是有几个胃。
“逛着瞧着都是她喜欢吃的,就各样都想给她买些,唉,我总当她还是个小孩子。”
花无咎看看手里拎着的油纸包,笑得略微有些无奈。
顿了顿,他又似想到了什么:
“对了,今日听家丁禀报说城内的林老爷林夫人早晨去了城主府,说是来寻你。小友你竟也是赤霞城中人?”
“……”又转到这个问题,林尽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勉强笑笑,只模糊道:
“算是吧。”
可能是看出他的为难,花无咎结束了这个话题,并没有就此事多问。
他们一道回了城主府,回去时,远远就瞧见一身张扬朱殷色的小姑娘正站在家门口双手抱臂晃来晃去,像是在等人。
片刻,她看清了来人,这便小跑过来,可等瞧见林尽和花无咎走在一处,她又有些疑惑:
“爹爹?林林?你们怎么在一起?”
对于这个问题,林尽和花无咎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答:
“碰巧遇上。”
花南枝并没有对这个答案起疑。
因为她的注意很快便被花无咎手里的包裹吸引了去。
“哇!好漂亮的糖葫芦!可是马爷爷家的?”
“当然,你这挑嘴丫头,不是非他手艺不吃的主?”
花无咎垂眸望着她,眼中尽显宠溺。
花南枝在他的目光下查看着那一个个油纸包,惊喜地发现里面竟全是自己爱吃的东西。
她拿起一块枣豆糕塞进嘴里,又塞给林尽一块:
“林林你也尝尝,我们城中张奶奶的枣豆糕可是一绝,不比你做的差!”
林尽心情原本还带了些沉重,但见花南枝如此,他心中阴霾竟也散去了些。
他掰开自己手里的枣豆糕,先给球球喂一块,再给元曦喂一块,最后才自己尝进口中。
枣豆糕的味道对他来说有点甜腻,却是花南枝会喜欢的口味。
花无咎背着手瞧着他们,见花南枝吃得开心,便道:
“行了,时间太晚,你们年轻人玩吧,我这老家伙便先回去歇着了。”
“什么老家伙?爹爹年轻着呢!”
花南枝嘴里塞满了点心,活像个囤积食物的小仓鼠。
她就保持着这形象,含糊道:
“爹爹,我明早去找你,咱俩跟林林一起去永春楼喝早茶听戏可好?”
花无咎看看她,又看看林尽:
“这两日爹爹有些忙,实在想去的话,找你小朋友陪你吧。”
花无咎终也没能忍心告诉她家中将要来临的灾祸,只以轻飘飘一句“忙”带过。
花南枝也没有多想,毕竟身为城主,花无咎一天到晚确实有太多事需要忙。
她往嘴里塞着枣豆糕,想起来再给林尽一块,可林尽却摆摆手,没再接。
他犹豫片刻,抬眸瞧着花南枝问:
“大小姐,我想问你一件事。”
“嗯,你说。”
“你对柳拂心此人……了解多少?”
“柳拂心?”花南枝皱皱眉,确认道:
“皎月医仙柳拂心?”
“嗯。”
“你问她作甚?说来,你不应该同她很熟吗?我记得刚入山时你和韩傲下山做过一个任务,那个任务还得了皎月医仙的赞誉印信,这事本小姐可记一辈子!”
“……也没有很熟,只有在那任务中有点交集罢了。”
真正对柳拂心熟悉的另有其人,只是那人现在已不在这里了。
“好吧。”
花南枝点点头,把嘴里的枣豆糕咽下去方道:
“我对皎月医仙的了解也就只局限于一些传言,你想问的大概是哪方面?”
林尽垂眸思索片刻:
“比如,她的过去?”
“过去?”
花南枝好像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我似乎从未听人提起过她的过去,世人赞颂皎月医仙,大多是夸她行走天下治病救人的功德,夸她温柔似水美若天仙如天间皎皎明月,说她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生可活死人肉白骨,有这样的名头在前,谁关心她的过去啊。”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林尽点点头,正想说那便算了,花南枝却又横插一句:
“不过……我好像还当真听人提过一嘴,但都是坊间传言,不知真假,听过便罢了,算不得数的。”
听见这话,林尽眼睛一亮:
“你且说来听听?”
“其实要说的话也没什么意思,我觉得可信度不高。”
花南枝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道:
“就是说,皎月医仙在行医前,是个靠卖草药为生、无依无靠的孤女。但这好像有点太假了,实在说不太通,毕竟,你想,若柳拂心真是个孤女,她上哪去学那一身治病救人的本事,又要经历怎样多的事,才能成为如今一尘不染的皎月医仙呢?”
……是啊。
花南枝的问题算是问到了林尽心坎里。
林尽并不觉此传闻是假,相反,他认为这很可能就是真相。
毕竟,当年小寻城之事闹得那样大,若柳拂心当真参与其中,不可能留不下一点痕迹。
除非皎月医仙当时还不是皎月医仙,甚至柳拂心当时,也不是柳拂心。
卖药为生的孤女……确实不够被人记在心里。
花南枝的疑问也很对。
既然是无依无靠的凡世孤女,那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了今日的柳拂心?
林尽心觉此事内情恐怕还要比他想象中复杂的多,他暂且将这些疑问放到了心里,并没有和花南枝多说,只在第二日起了个大早,拉着花南枝一起等在了昨日那家客栈附近。
可怜花南枝真信了林尽“带她吃早餐”的鬼话,自己一个人在街市上转得开心,丝毫没有留意旁边借着早餐之名行蹲点之实的林尽。
花南枝就看他把一只酱肉包从左手移到右手,觉得烫了,再从右手移到左手,等到最后那包子都凉透了,他也没下一口。
花南枝观察他一会儿,方在心中确认这心不在焉的家伙站在这里估计另有打算。
意识到这点,她双手抱臂,就看林尽到底想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发现林尽像是瞧见了什么人,因为他一双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还未等她顺他视线转头望一眼,便听林尽冒出一句欢喜的:
“柳姑娘!”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特务也能蹲到人。
林尽把手中凉透了的酱肉包装回纸包中,自己小跑几步到柳拂心身边,朝她行了一礼:
“柳姑娘,方才在远处瞧着像,没想到真的是你,原来你也在赤霞城?真是好巧。”
旁边抱着手臂慢悠悠移过来观察着林尽脸上毫无破绽演技的花南枝:“?”
你明明已经站在这等人家半个时辰啦!说什么好巧?
但林尽昨夜便问过她柳拂心相关之事,花南枝心知林尽恐怕另有打算,因此并没有出言戳破。
柳拂心看见林尽,显然也是一愣。
在最初的茫然过后,她冲林尽笑笑,也回了一礼:
“原来是林公子,好久不见。”
林尽往她身后瞥了眼,并没有瞧见韩傲的影子。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柳姑娘怎么来了赤霞城?可是游历到了这里?”
“也不是。”柳拂心摇摇头,如实答:
“前几日入了朱雀秘境,在其内受了些伤。早听闻赤霞城繁华,离悬焱山又近,从秘境出来后便想着过来瞧一瞧玩一玩,顺便养伤而已。”
“原来如此,倒真是凑巧,我跟我师妹也是刚从秘境出来,想着过来待几日,顺便陪陪家里人。”
前边的铺垫够多了,林尽这便微微皱起眉,装模作样地叹口气:
“只是……唉。”
柳拂心见状,果然顺着问了下去:
“公子为何叹气?”
“……”林尽摇了摇头,眉眼一片愁色:
“原本想着待一两天便回去,可家中父母染了疫症,久治不好,我实在放心不下。”
柳拂心微一挑眉,医者的本能令她开口问:
“疫症,是何症状?”
林尽微微抬起眸,观察着柳拂心的神色,边道:
“看起来和普通风寒并没有什么区别,病情却比风寒顽固得多,且患者的身上,长出了许多红色斑点。皎月医仙见多识广,可知这病有什么根治的法子?”
听见这话,柳拂心面色似乎变得苍白了些。
她像是受了什么重大打击,一时几乎有些站不稳,甚至朝后踉跄了半步。
也在那时,一只手伸来扶了她一把,林尽微微一愣,顺着那人望去,便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韩傲皱眉看着他,眼中情绪复杂难言。
半晌,他只略微失望地道出一句:
“你过分了,林尽。”
新愁旧恨
林尽没想到韩傲会突然出现在这。
不过这两人昨日便在一处, 今日会在一起倒也不奇怪。
见状,原本在边上认真吃着包子看戏的花南枝先绷不住了。
虽然她没听懂林尽话里的什么疫症什么斑点什么风寒,但她听懂了韩傲那句“你过分了”。
她可咽不下这口气, 她愤怒地把包子装回纸包里,自己随意擦擦嘴, 便像护犊子似的叉起腰:
“有什么过分的?他好端端与人说着话, 你凭什么上来就指责他过分?怎么?他踩着你尾巴了不成?”
“……”韩傲瞥了她一眼, 没有理会她,只望向林尽:
“你昨夜便已在夜市上看见了我和她吧?今早分明是蓄意蹲守,何来‘碰巧’一说?在朱雀秘境内,你亲眼见过那个试炼境,你知晓小柳当年见识过赤.毒风,所以故意在她面前提起此事, 是也不是?你在试探,还是诓骗?不管你目的如何, 别同她玩这一套。”
此事的确是林尽理亏,他也没什么好辩解的。
只是……
他看了韩傲一眼, 眸色略深。
但他也没说什么, 只再次抬手朝柳拂心一礼:
“抱歉, 柳姑娘。”
“无碍。”
柳拂心并不在意韩傲说的那些话,也不介意林尽的不诚, 比起那些, 她好像更关心林尽口中有关赤.毒风的事:
“林公子方才的意思是, 赤霞城中起了赤.毒风?”
“没错。”
听见林尽肯定的答复, 柳拂心脸色更加苍白, 她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恐怖往事,几乎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赤.毒风……这个病……”
她的手不自觉抚上手臂, 姿势像是在保护自己,看起来,她似乎当真怕极了这个词。
“小柳。”韩傲在旁边看着她:
“不要逼迫自己,怕的话,我们可以走。”
“不……不。”柳拂心摇摇头,出口的话像是慌乱中的喃喃自语:
“这疫症为何会回来?为何还要回来残害人命?儿时的我没能救下大家,如今再次面对相同的情况,我已不是当年的我。我一定……一定……”
儿时?
林尽从她的话中捕捉到了关键词。
他试探性地问:
“不知我可否冒昧多问一句,在当年的小寻城,柳姑娘究竟……”
“别问。”
韩傲略显严厉地打断了林尽的话。
柳拂心这才回过神来,她安抚似的轻轻拍拍韩傲的手腕,温声道:
“没关系,已经过去很久了……”
“不管过去多久,被人问起不想回忆、不想面对的事,拒绝就好,你不用把自己剖开给别人看。”
“……”
听见这话,柳拂心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微微垂下眼,思索片刻后,抬眸重新看向了林尽:
“林公子,我当年确实在小寻城面对过赤.毒风,但具体发生了何事,还恕我不便言明。我既然被世人称一句‘皎月医仙’,如今赤霞城被瘟疫侵扰,我定不会坐视不理。无论如何,我会与赤.毒风斗到底。此病不能拖延,我手中有个方子,可将病程拖慢些,为大家争取些求生的机会。事不宜迟,还请你带我去患者家中瞧上一瞧。”
柳拂心语气眼神皆是一片坦然坚定,当真挑不出一点错处。
林尽看看她,又看看旁边的韩傲,点了点头。
他带着柳拂心去了最先感染、病情也最重的患者家中,路上,林尽跟追问不断的花南枝简略解释了城中赤.毒风之事,只是暂时掩去了其中一些残忍的内情。
花南枝从未听说过城内起了瘟疫,不免惊讶,这便打定主意要同他们一起处理此事。照她的话说,虽然她不是医修治不了病,可帮着他们打打下手或者管理人手还是做得到的。
林尽便也由她去了,而花南枝路上见他兴致不高,看了他好几眼,最终也没忍住问:
“你怎么了,好像一直不高兴?”
“没……”
林尽回头看了眼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柳拂心和韩傲。
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只是觉得,我倒真成欺负好姑娘的坏人了。”-
烟雨山,集议堂。
折玉懒懒倚在主位,底下是烟雨山各分支的长老。
他只顾着喝酒,半句话不说,明明是烟雨山门内集议,主事的却不是掌门,而是三宗钰:
“林尽的传信和赤霞城的情况,各位应当都清楚了。既然赤霞城少主是我亲传弟子、是烟雨山门生,那此事,我们便不能坐视不理。他们如今遇见了同当年凡世小寻城一般的情况,可他们的境地,远要比小寻城凶险得多。”
丹修长老闻言,摇摇头:
“这赤霞城少主实在太任性了些,花无咎竟也由得她女儿胡来。赤霞珠矿这一倒,各方势力没了顾忌,多年来积压的贪婪与不满定化为劫难接踵而来,这赤.毒风,怕还只是个开始。”
“不知全貌,不便妄加评论。至于赤霞城今后处境……只要这次摆明了烟雨山的态度,今后无论谁想对赤霞城出手,都得顾着赤霞城与烟雨山这层关系,就算他们要报复赤霞城,也不得不忌惮烟雨山,不是大问题,不必再提。”
三宗钰冲他点点头,又道:
“只是,这次对方怕是冲着屠城来的。赤.毒风只是个开始,单派医修怕是不够。云空昨日下了凡世,现在还没回来,那怕是得多耽搁些时日了。既然如此,我会亲自带武修弟子去赤霞城支援,求个稳妥,至于医修那边……师妹,你看着安排?”
医修长老点点头,道:
“好说,我大徒弟近来空着,我叫她带几个师弟妹去赤霞城支援,可行?”
“不可行。”
还没等三宗钰应声,折玉便抢先否了医修长老的话。
这人每次集议都往主位上这么一躺,正事不干只会喝酒顺便跟着嗯嗯啊啊,驳别人的话倒是积极得很。
医修长老对他早有不满,她冷笑一声,语气算不得好:
“那掌门有什么高见?我带人亲自去,如何,可合掌门心意?”
“也不可。”
折玉再次否决。
这次医修长老是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了,她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只是不敢确认。
堂内沉默半晌,折玉叹了口气,轻飘飘道:
“不然,麻烦一下夭采小院那位吧。”
听他说起“夭采小院”,众人面色皆是一变。
流巽更是怒得一拍扶手:
“见桃避世多年,平时烟雨山内的事麻烦她就算了,如今听你这意思,竟是要她重新入世?折玉!你怎么有脸?!在我们面前就算了,你还敢在她面前摆掌门的架子吗?!”
“哎……”
流巽的话可没给折玉留一点面子,折玉也不恼,他只摆摆手:
“流巽妹妹,那么激动作甚?此事确实关系重大,赤.毒风也不是轻易能够解决之事,由见桃出面,确实最为稳妥。再说,我也没有硬逼她去的意思,只是这么一提,一会儿派个弟子过去说明情况,去与不去,都由她自己决定。”
“不必!”
流巽重重一拍小案,这便从位置上站起身来。
她狠狠剜了折玉一眼:
“我亲自去!”
折玉并没有表态,只抬起酒壶饮下一口,随她去了。
流巽和见桃从当年刚入门起就是穿一条裤子的好姐妹,如今她这一去,定要在见桃面前添油加醋一番,说尽折玉的坏话,极力劝阻见桃不要遂了折玉的意。
大家都觉得折玉这想法基本可以掐了,谁知没过一会儿,流巽臭着一张脸回来,双手抱臂同折玉道:
“见桃允了。”
“?”折玉微一挑眉,很快回过神来:
“那便……”
“老娘还没说完呢,你插什么嘴?”
放眼修仙界,敢这么对自家掌门说话的,怕是只有流巽一人了。
她皱紧眉,不耐烦道:
“但见桃提了个条件。”
折玉点点头:
“说来听听。”
“这次赤霞城之难,她可以出山,但条件,是你。”
流巽微微扬起下巴:
“她要你,和她一起,去给赤霞城拦了这场灾。”
折玉动作一顿。
见状,流巽目里浮上一丝快意:
“怎么?怕了?”
“……我有什么好怕?”
折玉神色很快恢复如常,他灌下好几口流云醉,品着回味中那丝苦涩,抬手拭了拭唇角:
“去就是了,赤霞城嘛,又不是没去过。流巽妹妹,记得替我向师姐表达一下我诚挚的谢意。”
流巽又被他这轻飘飘的模样气得不轻,她抬手指着折玉的鼻尖:
“要谢自己谢!怎么,你连句谢都不敢跟她说吗?折玉,你这混蛋,这辈子,真真最对不起她!”
“……”
折玉没有再理会她。
他只瞥向三宗钰,岔开了话题:
“钰师弟啊,你方才说云空下了凡世?他去作甚,为何不在?”
提起这个,三宗钰也有些无奈。
他摇摇头:
“去斩因果,断他心魔。唉,此事怪我,当年将他带回烟雨山时,我知他因果未断,在继续留他于凡世和替他断因果间选了个折中的法子,本以为滴水不漏,这些年来他也确实顺利入了无情道,我原以为再不会有事了,却不想他竟被狡诈之人引了心魔,当年的一片恻隐之心,竟在时隔多年的今日成了要他命的尖刀。”
“倒也怪不得你。”
折玉微微垂下眼:
“他是晓淳和阿缃的孩子……他们当年离开烟雨山后,去了哪里?你又是从哪接回的云空?”
听见那两个名字,三宗钰心情沉重,似轻轻叹了口气,才缓缓道出一个地名:
“凡世,棠梨村。”
若昧平生
三宗钰当初在烟雨山, 其实算不得一个多出彩多过人的弟子。
那一代烟雨山内门百花齐放,有符阵双修的流巽,有天生炼器师将楼, 有医道天才见桃,当然还有武修那位年纪轻轻就成为天下唯一剑尊的大师兄楚听雪。
而在武修中, 就算除开楚听雪, 三宗钰也不是最显眼的那一个。
论天赋能力, 楚听雪之下还有同样惊艳过师门的折玉,论性子,他之下的师弟妹晓淳与阿缃更鲜活讨喜。
他的资质比起师兄们要平庸太多,性子也颇为无趣,放在哪里都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朝后看去,要么留在师门当个普通的武习长老, 要么离开师门当个游历天下的散修,一辈子无争无抢, 倒也胜在平淡安稳。
可惜世事向来无常,短短几年, 楚听雪身死, 折玉身负骂名再不提剑, 晓淳和阿缃同折玉闹得很难看,最后负气带着他们的孩子一起离开了烟雨山。
人都走了, 当年热闹的南乾就剩了烂泥般的折玉和三宗钰。
三宗钰身上落了他从未想过的担子, 他毫无准备地成了南乾门主, 还要替他成日喝得烂醉的掌门师兄去管理宗门上下大大小小的事务。
一开始的三宗钰什么也不会, 成日忙得焦头烂额, 他一人之力实在难以应付这么多事与责任,他数次想将晓淳和阿缃劝回来, 可听说他二人早已归隐,又觉得自己打扰他们得来不易的安稳生活十分冒昧。
所以三宗钰只能咬着牙硬扛,不会的就硬逼自己去学,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他竟也能够承担起一个门主该有的职责,甚至包揽一部分折玉不愿理会的掌门事务。
这样的生活过去一段时日,正当三宗钰逐渐习惯之时,又突然在某天迎来了转折。
那天,三宗钰记得自己正在处理南乾门内由弟子相争引起的一连串麻烦琐事,他正在苦口婆心地劝诫弟子,下一瞬,余光突然映上一道打着烟雨山印信的求救烟花。
那烟花绽放的位置很远,像是在凡世,三宗钰用最快速度赶过去,可等他到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晓淳和阿缃死在了邪修的剑下,只留下了他们那还不到九岁的儿子。
三宗钰知道那小男孩,在晓淳阿缃没离开烟雨山时,他时不时便会被那对小夫妻当成托管孩子的夫子,那二人通常将孩子往他屋里一塞,便无牵无挂地自己出门逍遥快活去了。
那孩子叫晓云空,很安静懂事,离了父母也不哭不闹,最喜欢坐在三宗钰旁边让他教自己认字。
出于职业习惯,三宗钰还看过这孩子的根骨,令人惊喜的是,这孩子继承了晓淳和阿缃的所有优点,是能够媲美折玉甚至楚听雪的好资质,身上还是少见的变异冰灵根,更显强势。
可晓淳和阿缃似乎并不希望这孩子随他们一起走修仙这条凶险道路,所以他们只教了晓云空一些强身健体的基础心法,后来更是头也不回地带他离开烟雨山入了凡世。
三宗钰想,晓淳阿缃大概不想晓云空面对那些残酷的生死,他们只希望他做一个普通的凡人。可如今他夫妻二人已去,他们这个愿望,怕是也无法达成了。
因为三宗钰知晓晓淳阿缃暗地里一直对楚听雪的死耿耿于怀,他们怕是一直在查当年与楚听雪之死有关的人和事,途中恐怕还招惹到了什么不该惹的人,这才被邪修盯上,趁他二人不备将他们打入今日这般下场。
晓淳和阿缃已经为暗中人的蓄意报复付出了性命,若是还将他们的孩子留在凡世,一来没有父母照料,二来……三宗钰实在不放心他的安全,也不舍浪费了晓云空这身好根骨。
他想将晓云空带回烟雨山,可要命的是,在生死关头,晓云空和一个凡世女孩有了不可斩断的羁绊。
晓云空这孩子生性淡漠,是天生的无情道修士,可无情道最忌尘缘牵绊,今日那个哑女救了晓云空的命,在他生命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这会成为横在他前路的阻碍,为他徒添困扰、使他的道平白变得更艰难。
作为旁观者,处理这事的方法其实很简单,无非两种——
要么让晓云空继续留在凡世,通过自己的经历彻底消磨这份羁绊,要么就由他代替晓云空出手,彻底除掉那个哑女。
毕竟,人死了,因果羁绊自然也就断了。
可前者不现实,后者违背本心,三宗钰实在无法抉择。
最终,他也只能在当时的情况下权衡利弊、选出一个最优解。
他一度认为自己当时的做法无比正确,甚至这么多年过森*晚*整*理去,他都快要忘了他曾经还为晓云空扫清过这样一个小小障碍,却不想,这次,他再次败给了世事无常。
他当年的心软变成了有心人用来攻击晓云空的暗箭,令他险些走火入魔,令他差点被困在试炼空间中不得出。
从朱雀秘境回来之后,晓云空把自己关在房间中许久,他没有修炼,只静静地坐着回忆,只为理清当年那些早被遗忘的细枝末节。
最后,晓云空去寻了三宗钰,问起当年的棠梨村,和梨花树下的哑女。
过去了漫长的几十年,就算是三宗钰,也得努力回忆许久才能给晓云空一个完整的答复。
那天清早,他和晓云空一起站在南乾门后山的山崖边,望着眼前山林的翠色,长长叹了口气:
“云空,是师尊的错。
“当年我为了你的平坦仙途,趁你被她推入柜中时封住了你的行动和五感,诓骗你说那哑女已死在邪修剑下。但事实是,我从邪修手中救下了你,也救下了那哑女,我无法行斩人命断尘缘之事,也无法放你在凡世浮沉自生自灭,便自作主张地造了个谎,消了你在柜中时的记忆,骗你说世上已无她。我不知此事对你的影响会那样严重,若是知道……”
三宗钰顿住了,他没能继续往下说。
若是知道会怎样呢?
他是要放任晓云空在凡世自己消磨羁绊面对危险,还是干脆利索地替他杀了那小丫头?
就算时隔多年再次回想,就算多加一个知道结局的前提,三宗钰也依然无法抉择。
“师尊是为我着想,这不是师尊的错。”
晓云空神色疲惫,语气淡淡,只释然般道:
“原来……是这样。”
闭关的那三年,直到晓云空灵流躁动走火入魔之前,他都没能寻到自己心魔的成因。
他回顾自己往前数十年,实在无法在记忆中找见特别的那一点,也找不到究竟有什么人什么事值得他如此在意。
后来,朱雀秘境内的试炼空间带着他回到了他幼时的那几年,逼迫他一遍遍回忆、一次次检查着那一切,最终令他找到了认知中的那丝破绽。
困扰他的,不是某个人,也不是某件事,而是一段缺失的记忆,一个没来得及做出的选择。
他不知道,自己当年被晴雪推进木柜后,为什么没有出去,为什么会那样懦弱地苟活在她的保护下,让她代替自己死在了人生还没开始的年纪。
这不像他,这不该是他做出的选择。
乱七八糟的想法团在一起像雪球般越滚越大,一步步将晓云空推进怀疑又自责的漩涡。
好在,现在,一切都清晰明朗了。
他不是没有做出选择,而是有人代替他做了选择。
那人选了两全的办法,既守护了他也保下了晴雪,只是,这一切,他没让他知晓罢了。
“距当年之事,已过去数十载,幸运的话,那孩子可能还在人世未入轮回。你……可以去看看她。”
三宗钰顿了顿,微微叹了口气:
“只是,若是如此,你们之间的羁绊就依然存在,如果你要问我该如何处理,我只能告诉你,人死,则缘灭。修仙界初代剑心老祖杀夫证道,并不无可取之处,此法虽残忍,却最为干脆利落。”
“……”
听完这话,晓云空久久没有应声。
三宗钰看着他,眼里神色复杂。
他有很多话堵在心口,想劝劝他,想安慰他,想说点能促使他做决定的话。
可最终,那些无用的文字都化为了落在晓云空肩膀的轻轻一拍。
三宗钰拍拍他的肩,又稍稍用了些力握了握他,像是一句无声的安抚与支持。
“去吧。”
许久,他道,却对前事只字未提。
“去看看吧。凡世正值春日,是梨花……最美的季节。”
午梦千山
的确如三宗钰所说, 棠梨村的梨花开到了最美的时候。
经过数十年发展,当初的棠梨村已经变成了棠梨镇,晓云空几乎寻不见故地的影子, 只有漫山遍野春雪般的梨花依旧。
他并不是第一次看见棠梨镇如今的模样。
在他险些走火入魔的那个夜晚,当身边所有人都离开后, 他其实没有依见桃所言好好休息, 而是悄悄来了这里。
但他没有靠近, 他只是像现在这般,站在离棠梨镇不远的小山坡上,遥遥望了那么一眼。
除了那些雪白的梨花,晓云空找不出这个地方与自己记忆中有哪里相似。
儿时的记忆离他太远,他只记得自己与晴雪家并在一处的小院,还有院子后那片梨树林中父亲亲手给自己搭起的小桌椅。
可如今站在这里, 他好像,完全寻不见它们的影子了。
晓云空在山坡上望了许久, 后来,他还是迈出了那一步, 走入了记忆中那片梨花香。
他着一身缟羽, 行在如雪梨花间, 镇中的居民瞧见他那不同常人的打扮,纷纷侧目朝他望来, 又低声说着以为旁人听不见的悄悄话。
晓云空没有理会那些视线, 也没有关心那些对于自己身份的猜测讨论, 他只沿着镇中主路向前走着, 细细感受着这里的一切。
后来, 他听见了孩童的笑闹。
那闹声自前路拐角传来,愈发清晰, 直到一片衣角自墙后出现,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冲出来,闪避不及,直直撞到了晓云空身上。
看见那个女孩,晓云空重重一怔。
她看起来也就五六岁的模样,一双羊角辫随着她的脑袋一晃一晃,生得浓眉大眼,眸里好似装着整个世界,仅瞧一眼便能从她身上感受到如小草般的旺盛生命力。
这长相和气质,晓云空实在太过熟悉,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和记忆中某个人叠在了一起。
不过下一瞬,那女孩扬唇冲晓云空笑了一下,出口的声音清甜:
“对不起呀大哥哥,我没瞧见你,不小心撞到你了,你没受伤吧?”
她的声音瞬间令晓云空回神。
他轻轻摇头:
“无碍。”
女孩的朋友也在这时围了上来,他们招呼着女孩继续去玩,女孩看看他们,又看看晓云空,竟摆手拒绝了。
她只抬头望着晓云空,睁着一双大眼睛问:
“大哥哥,你是从哪来的?我好像从来没在我们镇上瞧见过你呢。你穿得好漂亮,生得也好看,你来棠梨镇是做什么的?碰巧路过还是寻人还是赏梨花还是打算长住?你同我说说吧,说不定我能帮到你呢!”
女孩这热情劲又令晓云空有些恍惚。
不过,他知道记忆中那人并不会说话,那姑娘虽然话多,但也只是不停围在他身边,一双小手飞快地打着手势。
那时晓云空很难想象一个哑巴为什么有那么多话,更难想象若是有朝一日她恢复了听觉,日日趴在自己耳边叨叨,该有多吵闹。
“路过,走累了,来这里歇一歇。”
晓云空垂眼望着她,温声答。
“哦——”
小女孩夸张地点点头:
“我晓得了!那大哥哥你有地方休息吗?渴不渴饿不饿?我家有好吃的,还有好喝的梨花茶,你要不要随我去尝一尝?”
这小姑娘,怎么瞧见个陌生人就要把人往家里赶?
晓云空有些无奈,他看着女孩期待的表情,略一思索后道:
“你家可有大人?”
“有啊!”
说罢,女孩二话不说拉住了晓云空的袖角,一张小嘴还叨叨叨说个不停:
“大哥哥你知道吗,我们棠梨镇很少来外人的!尤其是你这样特别的人!你怎么这么好看啊,跟仙人一样!我奶奶总跟我说,她小时候曾经见过仙人,我还不信呢,结果今日还真被我瞧见了。嘿嘿,我得赶紧把你带回家给她瞧瞧,我也是见过仙人的人了,大哥哥,我沾了你身上的仙气,能变成仙女吗?你们仙人……”
女孩一张嘴就停不下来,她带着晓云空走在镇中较偏远的一处小路上,镇中未经修整的泥土路上是片片零落的梨花瓣,草木泥土清新的味道和梨花的淡淡香味混在一起,和记忆中一般无二。
走着,可能是听见了来人的脚步声,前路不知从哪冲出来一只大黑狗。
那大狗摇着尾巴,迈着长腿飞扑过来,绕着女孩转圈圈,向她传递着自己的欣喜。
女孩由它蹭了一会儿,如它所愿摸了摸它的狗头,郑重给晓云空介绍道:
“大哥哥你看,这是我们家的狗狗!是不是很可爱?你可以摸一下它,它不咬人的!”
“……”
大狗看看女孩,又看看晓云空。
它歪了歪头,摇摆的尾巴也慢了下来。它虽然不认识晓云空,但它见他和女孩走在一起,还是朝他走了几步,稍稍低下了头。
晓云空垂眸望着它,半晌,抬手,用指腹轻轻摸了一下它的脑袋。
触感温热,皮毛柔软。
晓云空点点头:
“嗯,可爱。”
一人一狗似乎通了什么暗号,在晓云空摸了黑狗的头后,黑狗似乎自动将他划为了家人,这便如对待小女孩那般,围着他好一通撒欢,蹭了他满身狗毛。
女孩看着这画面,心中欢喜,面上扬起一个笑来。
她迈着小跳步,顶着一晃一晃的羊角辫,去了前方一处小院落,一把推开门,唤了一句很大声的:
“奶奶——”
听见这个称呼,晓云空微微一愣。
他带着大黑狗跟上小女孩的脚步,他路过小院斑驳的围墙、破旧的木门,在转折处,透过大开的木门,看见了院中的光景。
院中的梨花树粗壮了许多,风一吹就簌簌往下落着花瓣,而在纷飞的花瓣雨下,一耄耋老妇倚在木制躺椅上,身上披了一张薄薄的毯子,正闻着花香晒着太阳,享受着自己如寻常一般无二的安逸午后。
对于小女孩的呼唤,她并没有反应,一直到小女孩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她才睁开眼。
小女孩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见她醒了,便迫不及待地朝她比划着手势,而老人看着她的小手,似微微一愣,而后便缓缓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转过脸来。
二人时隔数十年时光再次望向彼此,风带着梨花清甜的香味,像儿时那样在他们身边下了一场沐浴着阳光与春风的雪。
晓云空缓缓蜷起了手指。
旁人知他有未斩断的尘缘,都劝他趁早下手,把事情干脆利落地断了,这样方可保大道平坦再无困扰烦忧。
可他总忍不住去想,大道究竟是什么呢?
他以为,道是寻天机,是逆天道,是在俗世轮回天灾人祸中以己之力保护更多的人。
如果要为了证道而随意将于自己有恩之人斩于剑下,那这道岂不违了本心,可还有追求的必要?
他们都说无情道就该手起剑落无牵无挂,可在晓云空多年坚持中,他所寻见的无情道,抛却的是小情小爱、是自身情与牵绊,而不是漠视生命与大义。
若真如此,人与冷血畜生、与修罗杀神又有何异?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应当为了他的“道”牺牲自己。
每人都有自己的路与机缘,就算是自幼不招人待见的哑女,也有自己的缘与人生。
只是,他们的路不同,人生也不同,在当年短暂的交汇后,他们很快走向了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
晓云空的人生是剑与山河,是天下大义,是整个世界。
而她的人生是这座小镇,是镇中一年又一年开落的梨花。
她在无声中长大,热爱着身边的一切,就算耳不能听口不能言,也要用自己的方式传达对这个世界的爱。
后来,她遇见了很爱她的人,那人会包容她的残缺与不完美,会认真看她每一个手势并给予回应,他们一起生活,一起孕育儿女,一起看梨花,一起看小狗一窝一窝长大。
再后来,儿女长大,也有了自己的儿女。
孙女很像她,却比她幸运得多,成天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似乎永远不会无聊不会累。
而她像世间每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一般,在一年年开落的梨花下佝偻了身子。
她打手势的动作慢了、不利索了,她的行动变得艰难,无法再像以前那样陪着身边的小狗撒欢,她将生命分给了儿女,她的世界也从棠梨镇缩小到了这处小院。
不过好在,她喜欢这个地方,这里,梨花很香,阳光也很温暖。
依稀记得儿时遇到过那样一个人,那人跟身边所有人都不一样,那是她人生中除了大黑狗外第一个朋友,是除了父母外第一个愿意认真听她“说话”,并教她表达的人。
她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实在太过欣喜,忍不住将所有的事情都分享给他,很多时候却好心办了坏事,有一次,那人被狗追哭了,好久没有理她。
她以为,自己就要失去这个朋友了,可当她受了欺负时,他还是会站在她身边保护她。
多好的人啊。
教她认字、给她讲故事、陪她“说话”。
后来,她时常会想,还好自己生命中出现了这样一个人。
她知他非池中物,迟早会离开,但有些人,即便只在生命中如烟花般短暂出现过一瞬,也能影响甚至改变未来很多很多年。
比如,他让她知道了,即便是残缺破碎的人,也有被耐心对待、被温柔包容的权利,所以,她才如此爱这个世界,爱生活,也如此爱不完美的自己。
他让她知道了,她不是只能受人白眼嫌弃的聋哑女,她只是没别人那么幸运,可那又怎样呢,她依旧有爱一切的能力。
如果没有他出现,她怕是会被一直困在院子里,在孤立与冷眼中渐渐失去所有生机与希望,变成一具怨天尤人死气沉沉的行尸走肉吧,至少不会像现在一样,拥有那样多的美好与爱。
年岁渐长、活动不便之后,她总习惯在院里的躺椅上打盹晒太阳。
这躺椅是她丈夫亲手为她做的,她睡在上面,总会做很多很多的美梦。
梦见与丈夫的相识,梦见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梦见儿女的成长,梦见第一次怀抱孙女时的欣喜。
偶尔,她也会梦到更远的事。
那时她还小,和隔壁的男孩一起坐在山坡的小木桌边,男孩看书,她则坐在旁边和小狗们过家家。
那些画面太过缥缈,抓不住也碰不到。
唯二清晰的,便是自己总拉着他的袖角,问他喜不喜欢这里、会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再就是某一日午后,她问起男孩的名字,男孩则指着书上一句诗,耐心地同她解释:
“高情已逐晓云空……”
后面呢?
后半句是什么呢?
有人拍自己的肩膀,晴雪从梦中惊醒,面前,年幼的孙女用手势告诉她“有客人来了”。
她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看去,便瞧见院门外一个一身缟羽的年轻男子。
她不认得这人的长相,但他身上那股冰冷中带着温柔的气质,对她来说实在太过熟悉。
他是谁?
那人的后辈?
又或者说,他已经成了仙山中不会老不会死的仙人?
二人在梨花飘落中相视许久,最终,那人微微弯起唇,用动作略显生疏的手势,同她比了一句:
“好久不见。”
晴雪弯起眼睛笑了。
她抬起早就不利索的、颤颤巍巍的手,如儿时那般,同他道:
“今天,天气很好。”
漫天梨花雨落,风仿佛历经数十年时光从未变过。
和煦春光里,当年的女孩带着时间刻印在脸上的沟壑,冲他笑了,晓云空却分明看见了她眼里从未被磨灭分毫的、少女般的鲜活美好。
她想和他说:
“……好久不见,你也很好。”
真伪莫辨
潜伏在赤霞城的赤.毒风蔓延速度极快, 短短几日就放倒了城中一大半人。
起先,大家都以为这只是普通的、传染性较强的风寒,所以都没有在意, 直到城中出现第一个危重病例、花无咎通知全城住民提高警惕,大家才知道这并不是寻常流感, 而是会要人命的瘟疫。
为了保护自己, 家家户户选择闭门不出, 几日前还热闹繁华的赤霞城在一夜间冷清下来,有如一座空城,街道空旷,店面门窗紧闭,穿行在道路间的只有医者和帮忙打下手的花府家丁。
可能是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花南枝近几日不笑也不闹了, 她要么跟在花无咎身边慰问患者,要么在柳拂心或者林尽手边帮点力所能及的忙, 俨然有了一副合格少主模样。
林府夫妇属于第一批感染赤.毒风的患者,林夫人还好些, 目前风寒症状还较轻, 林老爷却已经开始高烧, 日日躺在床上几乎起不了身。
好在柳拂心拿出了一份缓解症状的药方,那份药方在各个郎中检查无异后便开始在城内广泛使用, 暂时吊住了不少患者的命, 也因此方功劳, 到目前为止, 赤霞城还没有出现过死亡病例。
不管怎么说, 林尽这副身体的原主是林府的孩子,如今皮囊虽然已经易主, 可血脉依旧相连。林尽在原来的世界对自己的父母没有哪怕一丁点记忆,如今他见到这个世界的“父母”,虽然也是才刚认识、同他们没有太多交集、甚至没有说过多少话,但他得到过他们对“自己”的爱和热情,心里的感受总归是有些微妙的。
总之,他无法将它们当做寻常陌生人来看待。
所以这几日,除了危重病例那边,林尽就数往林府跑的次数最多。
“父亲,喝药了。”
林尽坐在床边,碗里端着下人刚煮来的药,端在手里还发着烫。
他扶起面色苍白的林老爷,垂眸时,他注意到他身上的红色斑点几乎已经蔓延到了脸颊。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咳……”
林老爷从昏沉中被唤醒,他艰难地扶着林尽的手坐起身来,低头含住了他送到自己唇边的汤匙。
“感觉怎么样?”
林尽耐心地喂完一碗药汁,见林老爷又在咳,便放了碗,抬手拍拍他的背给他顺气。
林老爷几乎说不出话,开口的嗓音十分嘶哑:
“……无碍。”
“柳姑娘已经在研究新的药方了,父亲你再坚持一下,很快……很快就会没事了。”
林尽温声安慰着,又搀扶着他躺下。
林老爷脸色灰白,呼吸微弱,闭眼躺在那里,就像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
看他这样,林尽也不知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感觉,总归是不大舒服的。
他垂眼替林老爷掖好被角,转身时,他偶然瞧见房间的屏风旁、林夫人正端着粥碗安安静静站在那里望着他,眸中神色似有些复杂。
而见林尽转过头发现了自己,林夫人勉强笑笑,避开了他的视线:
“我来给你爹爹送点热粥喝,这人病着,就算没胃口,也总得进点东西,你说是不是?结果便瞧见你在这里,你说你这孩子,喂药这种事情,叫下人来做就好了,劳你费心费力照顾……照顾你爹爹。对了,如今城中其他人如何了?这病来得真是奇怪,可有人被治好过?”
林尽摇摇头,只道:
“尚未。我见府中其他人也是病的病咳的咳,我有手有脚,身体健康,只是照顾父亲而已,还不用旁的病人代劳。”
听见这话,林夫人面色一怔。
也不知为何,她竟微微红了眼圈:
“你真是……好孩子。”
她抬手拍了拍林尽的肩膀,停顿片刻,她神情似有些犹豫,抬眸瞧了林尽好几眼,才低声道:
“待到城中情况好转、你爹爹养好了身子,我们一家人……再一同去踏春崖转一转吧,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那里了吗?你可以像小时候那样,和你爹爹一起放风筝。”
林尽听着她的话,并没有多在意。
因为林夫人说的那些并不是他的童年,但既然他接管了原主的身体,就会替他扮演一个合格的孩子。
因此他点点头,应道:
“当然,都听母亲的安排。”
“……”
可林夫人听见这话,面上表情并没有变得轻松些许,反而像是更沉重了些。
她脸色微微苍白下去,还不等说什么,喉头突然涌上一阵呛咳。
她咳得弯下腰,几乎拿不稳手里的粥碗,林尽赶紧将碗接过,抬手替她顺顺气。
“林林——”
也是那时,房间外传来一声呼唤,是花南枝的声音。
很快,可能是得了下人指路,花南枝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过她没再像之前对林尽那样直接踹门而入,她这次倒是有礼貌,先抬手敲敲门,在林尽说了“请进”之后才推开房门,探头看了一眼。
“林林,烟雨山来援了,正在城主府和皎月医仙一起研究新药方呢,你要过去看一眼吗?”
这是个好消息,林尽心里一喜。
不过,他顿了顿,垂眸看看手中的粥碗,又看了看身边的林夫人和床榻上的林老爷。
林夫人可能察觉到了他的犹豫,这便赶紧从林尽手里接过粥碗:
“尽儿,你忙你的,你爹爹这里有娘亲在,你赶紧跟少主去吧,别耽误了你们的大事。”
林尽并没有多纠结,他点点头,要林夫人自己多保重、有事随时联系,便和花南枝一起离开了林府。
烟雨山来援了。
距离他发信报求助的那天已过去了三四日,这时间不算拖延,但也绝对算不上迅速。
当时求援信报发出之后,折玉和三宗钰都没有给林尽回信,所以林尽并不知这次师门派来的医修会是谁。但他心里大概有过猜测,这次被遣来的,多半是医修那边那位大师姐,如果烟雨山那边再重视些,说不定还会让现西坎门主亲自带队。
林尽有些好奇,因此,在赶去城主府的路上,他多问了花南枝一句:
“这次来援的医修是谁?是西坎门大师姐吗?”
“不是。”花南枝摇头。
“那是西坎门主?”
“也不是。”
“那是谁?”
听他问起这个,花南枝表情有些发愁:
“没见过。好像是个不大有名气的医修姐姐,而且,来的只有她一个人。你说,这能行吗?”
“?”林尽微一挑眉。
说不意外那是假的。
他先前在信报中已经说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无论读信的是折玉还是三宗钰,都该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至于只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西坎弟子来支援一座这么大的城吧?
林尽心里打着鼓,在去城主府的路上,他一直在想那位没名气的医修是谁,直到进了城主府那间专门划给他们充作工作区的屋子后,他看见屋中人那身桃粉色的衣裙和如雪白发,只觉两眼一黑。
他立马拽住花南枝的衣袖把人往后一拉,压低声音同她道:
“你跟我说这叫‘没名气的医修姐姐’??”
花南枝表情十分无辜:
“不然呢,我确实没见过她呀。”
林尽一噎,换了个问法:
“那你知道当世第一医修是谁吗?”
花南枝一脸莫名其妙:
“当然。上任西坎门主,咱烟雨山的见桃长老啊。”
“嗯,就是你面前穿粉衣裙的那位。”
林尽轻飘飘告诉她真相,又在她张大嘴巴惊呼出声前捂住了她的嘴。
其实也不怪花南枝不认得见桃,毕竟见桃已隐居多年,自从楚听雪死后,她一夜白头,主动辞去了西坎门主之职,从此便一人住在烟雨山极偏僻的一处小院,平时没有特殊情况从不在外人面前露面。
而且她避世多年,从不参与外界纷争,就算是在原文中,她也从未踏出过烟雨山一步。
所以,如今见她出现在这里,林尽也很是意外,他都不敢想折玉和三宗钰做了多大的努力,才能从夭采小院中请出见桃。
林尽收回视线,他用眼神示意花南枝整理好自己的心情,这才放开了她,走入屋内。
为了方便他们议事,花无咎专门在府中给他们划出一栋小楼来供他们工作,此时楼内满是煮药时溢散出的清苦味道,郎中和家丁们在其内忙碌,见桃正低头看着药方,柳拂心则坐在一边,在韩傲的陪伴下伏桌小憩。
她看起来疲惫极了,眼下挂了一圈黑青,此时约莫是实在扛不住了,才趴在桌上沉沉睡去,但她在睡梦中似乎也不太安稳,一双秀眉紧蹙,也不知梦见了什么烦心之事。
林尽瞥了她一眼,眸色略深。
这些天,他几乎日日和柳拂心在一处,这姑娘真的在尽心尽力替赤霞城扛着这场惨剧,每日熬得自己的身子都要垮了,也还在坚持着不断地寻找对抗赤.毒风的法子。
林尽心中有点内疚。
他觉得,自己的直觉可能当真出了错,他真是不该故意试探柳拂心,也不该怀疑她的身份与过往,自己这样,真真寒了好人的心。
那么,自己该寻个机会,好好跟柳拂心道个歉才是。
林尽心里想着柳拂心,目光便在她身上多停了些许。
在那期间,花南枝走到见桃对面,和她说了几句话。
也不知二人聊到了什么,总之花南枝突然抬手,朝对面的见桃一礼。
这原本没什么问题,但花南枝身上衣袍有很多琐碎的配饰,抬手时,她袖上一条用作装饰的绳带随着她的动作被甩起,扫过了正伏桌休息的、柳拂心的右耳。
林尽微微睁大了眼。
因为,那一瞬间,从他的角度望去,他看见原本应该睡得很沉的柳拂心身子一僵,突然睁开了眼。
这完全是本能的反应,因为林尽还看清了她睁眼时眸底没来得及掩藏的、一闪即逝的寒光。
满腹狐疑
那眼神冰冷刺骨, 林尽甚至能从中感受到一股类似杀意的尖锐感。
这种目光出现在柳拂心的眼睛里,违和感实在太强,一时竟令林尽没能回过神。
不过很快, 柳拂心很好地掩去了那丝本不该属于她的情绪。
她抬手,状似不经意地蹭了蹭自己的右耳, 而后顶着睡意朦胧的脸, 慢慢从桌上坐了起来。
“……”
林尽站在角落里, 在柳拂心发现自己之前收回了视线。
他并没有声张此事,只将怀疑的种子重新埋在心里,走过去的神情与姿态皆似寻常,和见桃打了招呼后便一头扎进□□风相关中,再没提起此事。
待到一天事务结束,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屋躺在床榻上, 才得空拎出这事细细品味。
他和衣瘫在床上,怀里抱着球球, 一边摸他的狗头,一边思量着今日偶然间寻见的那丝破绽。
柳拂心, 似乎对她的右耳很敏感。
花南枝今日应当只是用衣上绳带不小心蹭到了她的耳尖, 她的反应就如此之大, 瞬间惊醒不说,眸里还浮上了点曾经从未出现过的近似杀意的情绪。
右耳……
林尽只知道, 天魔的右耳有比较特殊的含义, 这疑点也正好能跟柳拂心左耳那只耳洞对得上。
可柳拂心实在不像一只天魔, 毕竟天魔的外貌极为特殊好认, 他们的体型要比人类大好几圈。林尽其实已经不算矮了, 但先不提萧澜启,就算是属于较瘦弱的女性芳华魅落烧, 都要比林尽高出一截,且天魔耳朵尖形状也不似人类圆润,而是近似动漫影视作品中那种三角形的精灵耳,可柳拂心的耳朵,分明与寻常人无异。
难道,魔族还有哪种较冷门的传承,拥有乔装化形之类的天赋能力?
不应该啊。
林尽脑中一团混乱,所有的思绪搅在一起,却拼不出一个能直接将事实钉死的证据。
他实在太纠结,觉得自己不该因为这些没凭没据的推测去怀疑柳拂心,又觉得自己该相信自己的直觉。
“唉——”
林尽长叹一口气,翻了个身,将球球抱在怀里,自言自语般喃喃道:
“要是萧澜启在就好了。”
萧澜启对天魔最是了解,若是知道此事,也应当能给出些有参考价值的可能性。
“……”
小狗崽睁开一只眼睛,心情还算不错。
虽然不知道林尽唉声叹气地在做什么,但这种时候还能想起他,算你——
“怎么了林尽?怎么又提起那只臭天魔啦?”
一道惹人厌烦的声音打断了萧澜启的思绪。
元曦从半开的窗外跃了进来,他今日大半天都没见着元曦影子,林尽以为他嫌无聊自己出去转着玩了,便也没多在意。
此时见元曦跃上床榻,林尽便扶着床面坐起身,垂眼看着他道:
“遇上些麻烦,若是有他在,怕是能轻松不少,我也不必像现在这般纠结。”
元曦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他手边的小狗森*晚*整*理崽,缓缓翘起尾巴问:
“可是与那皎月医仙相关之事?你怀疑她是天魔、是坏人?”
林尽微一挑眉,十分意外:
“你怎么知道?”
他可从未跟元曦说过这些。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是林尽你的贴心解忧宝贝呀。”
元曦凑过去用脸颊蹭了蹭林尽的手,甜丝丝地说出这样一句,又道:
“林尽,我的鼻子很灵的,这是我自己的天赋。我能闻出每个人类修士灵力中细微的差别,也能闻到天魔身上的魔气。我觉得你的猜测是对的,虽然我也不能确定,但那个皎月医仙灵力流转的方式,和你们大多数人类都不同,如果一定要说的话,竟与天魔有些微相似。我今天观察她大半天,还不能确认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但能确定的是,她恐怕真的不是寻常人类,你要小心了。”
林尽微微睁大眼睛。
他抬手摸摸元曦的耳朵尖:
“你今天大半天不见影子,原来是去帮我观察她的异样?”
“嗯,当然!我好吧?是不是比臭天魔好多了?在你需要的时候,他都不在你身边呢,还得靠我。”
“谢谢你啊。”
林尽无奈笑笑,没应元曦那些调皮话,只顺着这线索继续往深想去。
他与柳拂心的交集确实不多,现在仔细回想下来,其实有不少曾经没被他注意的疑点可以拎出来仔细斟酌。
比如,当初在鬼境里,温和的徐冬肆为何会一边急着将林尽推出鬼境,一边跟柳拂心交手?徐冬肆生性善良,就算化鬼也是为了救姑娘们出苦海,不应毫无缘由冲同为女子的柳拂心发难。
当时柳拂心给他的理由是,自己拿了徐冬肆的名牌,所以惹她动怒,可如今知道事情全貌后再仔细回想,那只代表花魁冬姒的满庭春名牌,真的值得徐冬肆在意甚至同柳拂心大打出手吗?
还有,当初在事情末尾整理徐冬肆初霁二人遗骨时,她们尸骸中同时少了一节脊骨,这又是为何?
徐冬肆和初霁被嵌入墙中时都是新死,且杀害她们并藏尸的凶手不是同一人,她二人在藏尸之前被挖骨的可能性并不大,那便只剩一种可能——那节脊骨,丢失于她二人尸骨重见天日之后。
当时能接触到那两具尸骨的人并不多,不巧,柳拂心就是其中之一。
脊骨……
林尽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与之相关的东西,可一时又实在想不起来,便只能暂时将这线索搁置。
之后,见时间还不算太晚,他给花南枝送了张传音符,没一会儿,花大小姐便打着哈欠踹开了他的房门。
“这么晚叫本小姐来此,是要作甚?”
“来,坐。”
林尽拉开自己身边的椅子,见她坐下后,开门见山道:
“我要试柳拂心。但显然我身为男子并不方便,所以,有些事情,还得请花大小姐相助。”
“?”
花南枝大张着嘴的哈欠打到一半就停了。
她皱起眉:
“你怎么还在想她的事?林尽,我这就要批评你了,她人挺好的呀,你为什么总揪着她不放?你到底怀疑她什么,为什么步步紧逼?你对人家女孩子是不是太刻薄了些?”
“林尽才没有呢!”
还不等林尽回话,坐在旁边的元曦突然开口,把花南枝吓了一大跳,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你这狐狸会说话?!”
“当然!”
说着,元曦身形变换,从巴掌大的小狐狸崽崽变回一个白发白衣的漂亮小少年。
他用指节叩叩桌面,替林尽解释道:
“林尽怀疑那个皎月医仙是天魔,而且,你们城中这古怪的瘟疫,说不定也是她带来的呢。”
“这怎么可能?!”
花南枝睁大眼睛,看向林尽:
“柳姑娘这几日为了解决□□风所付出的努力,你我都看见了,她整整三日没有休息过,付出的可都是实打实的心血,你怎么能这么怀疑她?!”
林尽也觉得无奈,他摇摇头:
“我不想伤害任何一个好人,但也不想放过任何一处可能将我们推入万劫不复之地的疑点,如果此事真是我想多,我会给柳姑娘道歉,如何补偿如何处置都随她。但那都是后话,现在,大小姐你需要选择,相信她,还是相信我?”
花南枝的表情是肉眼可见的挣扎。
她看看林尽,又看看元曦,最后垂眸思索一阵,一咬牙做了决定:
“哎呀,不管了,你都这么说了,那当然信你!你说吧,怎么试?大不了事后本小姐跟你一起道歉受罚就是!”
花南枝从来没做过这种偷偷摸摸试探别人的事,毕竟她向来心直口快直来直去,有什么事当场就说了做了,要她去想办法暗地里试人深浅,简直比要她登天还难,单是林尽给她说的几个切入点就听得她龇牙咧嘴。
她对自己的认知很清晰,知道这事单以自己之力实在做不到,所以第二天出发前,她还拉上了木芳凝一起。
柳拂心近几日都住在流丹阁、也就是他们平日用作工作区的小楼隔间中,进门后看见她又是一夜没歇地看医书,花南枝心中内疚到了极点。
可心疼归心疼,林尽交代的事她不能不做,所以她拉着木芳凝过去坐到柳拂心对面,张望一阵见流丹阁中没有其他人,便随口问了一句:
“诶,柳姑娘,韩傲呢?他没在啊?”
花南枝还记着几年前的仇、不愿跟韩傲说话,但她知道这两人最近总是待在一处,此时不见韩傲,她心里觉着奇怪。
“嗯,他有点事,方才出去了。”
柳拂心冲花南枝笑笑,眉眼间是掩不住的疲惫。
“哦……”
花南枝点点头,沉默一阵,目光悄悄落到了她的左耳:
“对了柳姑娘,我先前便想问,你为什么只有左耳穿了耳,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
听她问起这个,柳拂心微微垂下眼,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这个啊……小时候见其他姐姐挂耳坠漂亮,便想着自己也穿一个,可那比我想象中要疼太多,穿了一只之后,便没有勇气再穿另一只了。”
“嘿嘿,这不巧了吗?”
花南枝冲她笑笑,变魔术似的冲她亮出掌心里一对白色玉兰耳坠:
“我也爱美,但我怕疼,所以一直没有穿耳。可我又特别特别想像别的小姑娘一样戴耳坠,我爹爹就专门叫工匠研究了不必穿耳也能挂在耳朵上的坠子。你瞧,这耳坠子头上不是勾针,倒像个小夹子,好不好看?不然我替你试试呢?”
柳拂心的目光落在那对耳坠上,眸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很好看,少主的东西自然是好的,但我不太习惯戴这些,恐怕要辜负少主美意。”
“……”
被这么拒绝一次,花南枝就不会了。
她看了眼身边的木芳凝,木芳凝立马懂了她的意思,这便接过话茬道:
“柳姑娘这么好看,但有些太过素净了,你瞧这白玉兰,雕工精妙,玉质上佳,最是衬你呢,你戴上肯定很好看。不若就试试吧?”
木芳凝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柔弱长相,说话语气也轻轻柔柔,叫人不忍拒绝。
柳拂心听了她的话,垂眸思索片刻,冲她二人笑笑,竟还真应下了:
“那便劳烦姑娘替我试试了。”
木芳凝应了句“无碍”,便从花南枝手中接过了那副白玉兰耳坠。
她先替柳拂心戴了左耳,到右耳时,花南枝仔细观察着柳拂心的神色。
木芳凝的动作已经够磨蹭了,但从她碰上柳拂心耳垂到耳坠稳稳挂上她的耳朵,柳拂心的神色都无一丝异样,反倒像是很期待欣喜,戴好后,还抬眸问了花南枝一句:
“好看吗?”
“好看,这坠子果然很适合柳姑娘。”
花南枝实在从她面上瞧不出一点不对劲,她干巴巴冲她笑了笑,随手从旁边拿了个茶杯,想着喝口水顺便想想接下来的对策,但等茶杯拿到手里,她才发现杯中的水是凉的。
她也没多想,随手点了团火给杯中茶水加热,这本是无心之举,但在那时,她突然听到木芳凝问出一句:
“柳姑娘怎么了,是怕火吗?”
抬眸看去,柳拂心神色果真苍白些许,对于木芳凝的询问,她只淡淡应了声“嗯”,便移开视线,重新研究手中的医书。
花南枝不知道木芳凝这话何意,她朝她眨眨眼,便见木芳凝同她使了个眼神,示意桌上的茶壶。
花南枝在短暂宕机后福至心灵,立马装模作样叹口气道:
“唉,这府中人也真是的,怎么都不晓得换热水,柳姑娘工作一夜怎么能连口热水都没得喝?我帮你热一热吧?”
说着,她抬手掐诀,一团火苗这便飞出去包裹住茶壶,但同时,还有一小颗火星直直飞向柳拂心,瞬间引燃了她的肩膀处的衣料。
柳拂心惊慌失措地丢了手中医书,踉跄着站起身来,明显是慌了神,连法术都忘了用,只一个劲用手拍打着身上的火焰,试图熄灭它。
“哎呀!”
见状,花南枝夸张地惊叫一声,赶紧过去用杯里剩余的水浇灭了她肩膀上的火焰,而后立马丢了杯子,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衫披到柳拂心身上。
昨夜林尽同她讲的要点,一是右耳,二是魔纹。
天魔的魔纹无法被隐藏,虽说每只魔传承不同、魔纹位置也不大相同,但除了魔纹固定生于小腹和后腰的魅魔之流,绝大多数天魔的魔纹都避不开魔心所在的右侧肩膀。
原本花南枝还在想,林尽交给自己的任务实在太过刁钻,自己该如何才能哄着柳拂心脱衣服,好在她被木芳凝一句“火”点通了思路。
她也没有要伤害柳拂心的意思,她是极纯的火灵根,放出的火星能以灵力自如控制,比如她方才放出的火便只烧布料,不伤人身。
但柳拂心是个姑娘家,即便流丹阁此时没有男子,要她光天化日袒露肩膀也总归不大合适,因此花南枝立马脱了自己衣服替她遮挡,只在替她披上衣服时悄悄垂眸看了眼她的身体。
而后花南枝便发现,她被火焰烧破的衣料下,竟还有许多烧伤疤痕。
那些疤痕不是新伤,它们落在她白皙肌肤上,看着恐怖又吓人,好像还存在某种固定纹路与走向,很是刻意,不像普通烈火灼烧所致,倒像是人为。
花南枝只匆匆瞥了一眼,来不及多看。
但也不知是她眼花还是如何,她似乎,确实在那些丑陋疤痕中,隐隐约约瞧见几道淡紫色的、意义不明的花纹。
玉软花柔
花南枝瞧见柳拂心肩膀上的异样, 虽然奇怪,却也不好多看,只能收进眼里埋在心里, 给她系好了自己的衣衫。
柳拂心似是受了惊,她站在那里什么话也没说, 只微微发着抖。花南枝在她旁边连连道歉, 木芳凝则在边上用手帕替柳拂心擦着身上的水。
三个姑娘站在一起各做各的手忙脚乱, 直到流丹阁门口传来一声冷冷的:
“在做什么?”
花南枝愣了一下,抬眸顺着声音望去,便见韩傲正和另一个陌生少年站在不远处望着他们。
“姑娘家的事,臭男人离远点。”
花南枝还记恨着几年前和韩傲在缥缈阁闹的那些不愉快,对他的态度算不上好。
虽然她今日是被林尽遣来试柳拂心的、也确实欺负了人家烧了她的衣衫,但这到目前为止都是女孩间的事, 柳拂心现在衣衫不整,可不能被那些男人看了去。
谁想韩傲一点不自觉, 没识趣走远不说,反而又凶巴巴地问了句:
“我问你们在做什么?为什么要给她穿你的衣服?”
“韩公子, 没事的。”
柳拂心温声道, 韩傲却一点没被她劝住:
“她欺负你了?”
“没有, 少主也只是不小心……我无碍的。”
“不小心什么?”
韩傲这咄咄逼人的问法终于让花南枝炸了毛,她叉起腰:
“我烧水时不小心用火燎着了柳姑娘的衣衫, 怎么, 这你也要问一问看一看吗?”
花南枝本想要韩傲赶紧走开, 却不想韩傲听见这话并没有退避, 反而大步走了过来。
花南枝吓了一跳, 她张开双臂挡在柳拂心身前,却被韩傲一把拽住衣领推搡到了一边:
“小柳, 你怎么样?”
花南枝踉跄几步才站稳,她拍拍自己被捏得皱巴巴的衣领,睁大眼睛十分不可置信。
她正想同韩傲理论一番,可还没开口,便被韩傲一个冰冷又危险的眼神堵了回去:
“你对她用火?”
“我……!”
这事确实该花南枝心虚,她语气渐渐弱了下去,像是蚊子哼哼:
“我也不是故意的……”
韩傲听清了她苍白的解释,他冷嗤一声:
“不是故意?若你修炼这么多年连自己的火都控制不好,你还要什么火灵根?挖了罢了!”
说着,他瞧着身边脸色苍白的柳拂心,看看她湿透的半边身子,心里火气渐长,竟有快要压不住的趋势:
“她替你们赤霞城这破瘟疫费心费神,三四日没有好好休息过,透支着自己的身子来替你们治这病,你是一点都不懂感恩吗?怎么,现在见桃来了,有天下第一医修给你们撑腰,你们看不上小柳了,所以开始欺负人了是吗?花南枝,你当真一点没有长进,如往常一般刁蛮无礼,惹人厌烦!”
“……”
花南枝被韩傲这劈头盖脸一顿话骂懵了。
她的瞪大眼睛,看看韩傲,又看看身边的木芳凝,最终扯着哭腔给林尽送了张传音:
“林尽!我被人骂啦,你还不来?!”
林尽赶到的时候,流丹阁内的气氛十分沉重。
柳拂心正披着韩傲绀宇色的外衫坐在椅子上,边上还有个林尽没见过的少年,花南枝则双手抱臂坐在角落里红着眼睛生闷气,身边是她湿哒哒揉成一团的衣裳。
见林尽赶到,木芳凝赶紧上前,同他大致解释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林尽没想到花南枝会直接用火烧衣服这样简单粗暴的方法,但听木芳凝说柳拂心并没有受伤,他一颗心才算是稍稍安了些。
听说,韩傲因为这事跟花南枝闹得很难看。
林尽知道韩傲喜欢柳拂心,遇见与她有关的事定会着急上火,本想先劝两句,可看见韩傲望来的冰冷视线,林尽心中一怔,连带着没说出口的话也哑在了嗓子里。
“花南枝虽然刁蛮,但头脑简单,没人指点做不出这种事。林尽,这是你指使她做的吧?你前几日蓄意接近她请她给你们收拾烂摊子,现在没事了又开始耍这种招数欺辱她?赤.毒风、火焰,你为什么总是戳她最痛的地方?你到底想做什么,许久未见,你何时成了这种人?真是叫我陌生。”
“我……”
林尽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说谁刁蛮,你说谁没头脑?!”
花南枝先沉不住气,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韩傲的鼻尖:
“今日就算是本小姐做错了,指责我的也只能是柳姑娘,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们之间的事,轮得着你插手?!”
韩傲额角青筋微凸:
“我算个什么东西?若不是顾念着曾经那点同门之情、顾念着你是林尽的朋友,你现在怕是已经横在我的剑下了!”
“呵!”花南枝火气也蹭蹭往上冒:
“现在说得倒是好听,拿剑杀我?我好怕啊,当年因为不敢拿剑就……”
“说太多了。”
林尽在花南枝出口言语彻底失控前打断了她。
韩傲那边,柳拂心也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劝道:
“我没事的,韩公子,花少主也是无心,你不必为此置气。”
“无心?只有你傻乎乎觉得这世上所有人都是良善之辈,再这样下去,当心今后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韩傲站起身,将柳拂心扶了起来:
“我看这赤霞城,你也不必管了,好心没好报,说的就是今日这情况。这地方容不下你,我们走就是了。”
“可这赤.毒风……”
“别想这些了。你在善良一事上栽的跟头,还不够多吗?小柳,上次就是,这次还是,你帮助的人,永远不知感恩,永远会踩着你的心反咬你一口,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坚持?”
韩傲垂眸看着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花南枝的方向:
“再说了,人家已经请来了见桃这尊大神,如今,怕是也不需要咱们了。”
“你这话什么……”
花南枝刚要炸,又被林尽抬手拦住了。
林尽轻轻冲她摇了摇头。
“……”
那边,柳拂心垂下眼,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眸里是浓郁得快要溢出来的难过。
许久,她微微叹了口气,冲林尽和花南枝点点头:
“抱歉了,林公子,少主,拂心怕是帮不上你们的忙了,这些天……多谢包容。”
柳拂心跟在韩傲身边,离开了流丹阁,和他们一起离开的还有边上那个陌生少年。
从流丹阁出去后,韩傲的心情十分复杂,他有时觉得林尽无比陌生,有时又觉得陌生的人其实是自己。
他以前,最不愿看见林尽为身边那些人倾注太多感情,毕竟他们都知道这个世界只是一本书,只有他们二人是来自现世的、真实存在的人,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最信任也最亲近的,应当是彼此才对。同样的,其他人是生是死是伤是痛,都与他们无关。
可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为了柳拂心,和林尽闹成了那般模样,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想和他大吵一架大闹一场,质问他究竟想对柳拂心做什么。
可明明他搞错了对象,若是以他曾经坚守的标准来看,无论林尽做什么,他都得无条件地信任支持才对,而柳拂心才是单薄虚假的那一个、才是不重要、可以被随意抛弃伤害的那一个。
这个世界不是真实。
他想回家,想带着林尽一起回到原来的世界,回到安稳不用提心吊胆的生活。
那他现在是在干什么?
他为什么和自己觉得重要的东西越走越远了,为什么把那些东西抛在身后了?
韩傲不懂,也想不明白。
他只知道,林尽明明对所有人都那样好,他事事周全习惯为所有人考虑,却一反常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屡屡踩着痛点针对他想保护的柳拂心。
他只知道,在看见柳拂心被欺负被伤害时,他心中情绪几乎无法控制,他不再像他,他甚至怀疑有什么东西替他接管了他的身体,因为那一瞬间,他好像可以把什么原则什么坚持都抛弃,他只想站在她身边,他只想保护她。
这是为什么?
这是什么感觉?
“……老大。”
正在韩傲出神时,身边的三七怯怯唤了他一声。
三七是韩傲先前在逍遥堂结识的友人,这男孩年龄不大,在逍遥堂便受他庇护,做什么事都乐意跟他一起,也算是他的心腹。
他先前跟着韩傲一同进了朱雀秘境,受韩傲点拨,在里面得了一份对于他来说不算小的机缘,也因此对韩傲更是信服感激。后来朱雀秘境崩塌,他出来后跟韩傲断了联系,也是这两日才重新得了他的消息,这便寻了过来想继续跟在他身边。
而听见三七的声音,韩傲回过神来。
恍惚间,他发现掌心有点痛,收了指尖力道,才发现掌心竟已不知何时被指甲抵出了几道血痕。
柳拂心也看出了他的异样,她垂下眼,发现韩傲手中伤口,什么话也没说,只从玉镯中拿出药来,细心为韩傲涂上,边道:
“抱歉啊韩公子,因为我的事,让你和你的朋友们生气了。其实,你大可不必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无碍。总归是他们欺负你在先。”
韩傲看看自己掌心的伤口,略作犹豫后,又抬眼望向柳拂心。
他抿抿唇,开口时,声音沉了些:
“只是我不明白,林尽他为何针对你,他……究竟想从你身上找出什么?”
“大约是……”
柳拂心声音低了下去。
在短暂的沉默中,她像是做出了某种艰难的决定,而后,她抬起手,轻轻拉开身上披着的、韩傲的外衫,露出了自己破损衣衫下爬满恐怖疤痕的肩膀:
“大约,是在找这个吧。”
见她这动作,韩傲下意识别开视线,听见她这话,却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随后,他瞧见柳拂心想让他看的东西,目光一颤,一时竟无法挪开。
只见柳拂心肩膀上的衣料已被花南枝的火损毁大半,露出的皮肤上爬着许多缠绕交织在一起的疤痕,那些疤痕凹凸不平,在白皙肌肤上显得骇人又恶心,还依稀可见深色疤痕遮掩下一些淡紫色的古怪花纹图腾。
“我有事情瞒着韩公子、瞒着所有人,可请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欺瞒,我只是……我只是……”
柳拂心声音有些颤,终也没有勇气说出准备好的解释。
那些疤痕下,大概真藏着她最痛苦最不堪的回忆。
她的嘴唇轻轻颤着,还没开口,大颗眼泪先顺着脸颊滑落,砸在了韩傲的指尖。
指尖上,属于泪珠的温热迅速变得冰凉,韩傲缓缓蜷起手指,只沉默着拉好柳拂心身上的外衫,替她遮挡住了那些她不愿面对的伤。
“抱歉……”
韩傲不知自己在为何事道歉。
可能是为那一瞬间对柳拂心的怀疑,也可能是为接下来十分逾矩的那个拥抱。
他忍不住抬手将柳拂心拥在怀里,任她靠在自己肩膀抽泣。
他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没事,都过去了。”
他微微抿起唇,垂下眼,眸中神色稍暗,话像是说给柳拂心,更像是说给自己:
“有我在,谁都不能伤害你。”
贝阙将倾
韩傲三人消失在了流丹阁门口, 花南枝瞧着他们的背影,气得直跺脚:
“林林,这韩傲现在说话越来越难听了。他都这样了, 你怎么还不同他争上一争?”
“争……也没什么用啊。”
林尽无奈苦笑:
“先不说这个,柳拂心那边怎么样, 有发现什么吗?”
见他问起正事, 花南枝立马点点头, 拉着木芳凝,正色道:
“我们照你说的,右耳和魔纹都试探过了。我们说要帮她戴耳坠时,她起先拒绝了一次,但我们继续坚持,她倒也没再抗拒。还有魔纹……这个有点怪了, 我没见过几个天魔,只见过先前老跟在你身边的那个萧澜启, 他的魔纹是黑色的吧?可柳拂心身上的花纹,有倒是有, 却是淡紫色, 而且有很多被烧烫的痕迹。我也只匆匆瞥了一眼, 不确定我有没有看错。”
“烧烫?什么意思?”
林尽微一挑眉。
“啧,乍一眼看像是普通烧伤, 可我刚仔细琢磨了一下, 觉得那更像是有什么人用很烫的东西沿着她身上魔纹烧过一圈。因为那些烫伤完全沿着她身上的花纹走向, 她所有的疤都盖在那些花纹上, 那花纹颜色本来就淡, 这么一弄,就几乎看不清了。”
花南枝觉得自己的推测实在太有道理:
“不过你说,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对自己未免也太狠了点。”
“为了去掉那些东西吧。”
林尽皱起眉,顺着花南枝的思路,喃喃道:
“不喜欢自己身上的魔纹、发现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却又不知该怎样让自己变得正常,所以用这种办法、用生生毁掉一层皮肉的方式试着去掉身上的痕迹。可魔纹是天魔传承的外在表现,不可能被这种自.残式的办法‘清洗’掉。”
“所以,她真是天魔?可不像啊!她看起来明明就是一个人类啊。天魔不都是那种高高大大凶神恶煞的吗?”
花南枝十分惊讶。
林尽神色略显凝重。
他叹口气,答:
“为什么她觉得身上白净没有花纹才是‘正常’,当然是因为她自小和人类生活在一起,从外貌来看也与寻常人类一般无二,才会有这种想法。我不大了解天魔,但我记得有只天魔的情况与她很像,如果真是那人的话,事情怕是有点超出我预料了。而且,这事还有一点让我有些在意。”
林尽顿了顿,看向花南枝:
“你今日试探她的法子那样简单粗暴,若她有心继续隐藏,怎么会那样轻易把破绽暴露在我们眼前?”
花南枝要被他绕晕了:
“你的意思是,今日她身上这些魔纹,是故意暴露给我们看的?”
“恐怕是。”
一直没出声的木芳凝在旁边点点头,小声说:
“大小姐您方才放火时,我一直在旁边观察柳姑娘。按理来说,一个怕火的人,应当对火星十分敏感警惕才对,比如说我怕蛇,平时余光瞥见地上一条麻绳都会胆颤,恨不得跑远一里地。再说,大小姐放火前还在语言上有过提醒,并非乘其不备。还有,柳姑娘的修为很高,就算疲惫到反应迟缓,也不至于毫无防备被火星燎上身才是。”
花南枝觉得他们说的都有道理,顺便反思自己刚才为什么没发现一点问题,还在沾沾自喜得手那样容易。
她连连点头,却还是不懂:
“可是,她图什么呢?前几天如此尽心力,如今又主动暴露破绽,难道是想让我们主动赶她走吗?”
“……”
林尽原本垂眸思索着,听见花南枝的话,眉目忽然一凛:
“坏了。去寻见桃师叔。”-
林府。
见桃坐在林老爷的床榻边,稍稍挽起衣袖,用手中银针在病人指尖取下一滴血,用灵力包裹着收进储物戒里。
“仙子,你说,我们家老爷可还能好起来吗?咳……他这一日日消瘦下去,喝再多药也不见好,我实在是……”
见桃理好衣袖,站起身来,冲林夫人一礼:
“夫人放心,我定尽力而为。”
说罢,她转身想走,抬步时,却又被身后的林夫人叫住:
“……仙子,请问你可是来自烟雨山?”
见桃点点头:
“嗯,夫人有何事?”
“没什么……”林夫人勉强笑了笑,道:
“我有个儿子,叫林尽,现在也在你们烟雨山修行。我想问问,他……和同门相处得好吗?过得好吗,有没有被人欺负过,修仙修得好不好……哎呀,你看我,问的都是些什么问题。”
见桃看着林夫人,轻轻弯起唇,给了她一个安抚般的笑容,边柔声道:
“他很好。他的师尊是我一个关系很好的小妹,我总听她提起他。他很懂事,于修行也很有天赋,门内没人欺负他,他和所有人都相处得很好。不过,这些事,夫人为何不自己同林尽聊一聊?我想,他难得回家一趟,一定很乐意同母亲说些修行中的趣事。”
“……没,哎呀。”
林夫人避开了见桃的视线,她的笑容似乎略微有些勉强:
“过得好就好,没事了,这些年年纪大了,就爱絮叨这些。”
见桃似乎从她神情中看出了些许异样。
她轻轻扬起眉梢,正想问些什么,可开口前便被一道印信打断。
她匆匆看过印信,抬眸抱歉冲林夫人笑笑:
“夫人,我这还有些事要解决,便先告辞了。”
“嗯,好。”林夫人作势就要起身:
“我送送仙子。”
“不必了,您身子不方便,多歇歇吧。”
见桃将药箱收回储物戒内,谢过林夫人好意,自己抬步走出了林府卧房。
见桃行医多年,这还是第一次遇见这名唤赤.毒风的古怪瘟疫,经过昨一日了解,她总觉得这病并不如表面看起来这样简单。
所以,今日一早,她没有继续去流丹阁同柳拂心一起研究药方,而是独自去赤霞城内那些病症稍重的患者家中走了一趟。
赤霞城人口基数很大,这一圈转下来,可供参考的病例很多,还真被她从中寻出一丝异样。
从林府出来后,见桃一抬眼,便瞧见了先前给她发印信的林尽。
赤霞城连续几日都是一派死气沉沉的模样,头顶透着血色的灰烟压在天空,宽阔街道空荡荡,只偶尔有几只野猫野狗自墙边蹿过。
林尽一身碧山等在街道中央,实在显眼。
“师叔。”
看见桃从林府出来,林尽有些意外,却也没有多问。
他匆匆上前,开门见山道:
“这赤.毒风有问题。我先前听人说这瘟疫可能是人祸,可现在看来,它甚至……”
林尽话音一顿,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好在见桃懂他的意思,替他说出了后半句:
“这赤森*晚*整*理.毒风,不是一种病。”
虽然早有猜测,可现在听这话从见桃口中说出,还是令林尽瞳孔微震。
见桃看看他,又看看他身边的木芳凝,在解释前,先问一句:
“花南枝呢?”
林尽回过神,答:
“原本是要一起过来的,但临时被花城主叫走了。”
见桃点点头:
“也好。”
说罢,她顿了顿,抬手将脸颊边雪白的发丝撩到而后,又从储物戒中拿出一物。
浅粉色灵光微闪,数滴被见桃灵流包裹的血滴浮在几人面前。
那血滴乍一眼看并没有什么不妥,但仔细观察才能瞧见,其内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直不安分地微微动着。
“我从未见过如此棘手的病症,几乎叫人无处下手。皎月医仙给出的药方我看过,很妙,用药很是精准,完全没有问题,可这样的药方竟也只能做到拖延,而非治愈,就算混了医修灵力,也无法让患者好转半分,实在奇怪。
“这世上不存在无法被治愈的病症,除非它原本就不是一种普通疾病,就比如这赤.毒风。
“我昨日开始怀疑它的性质,现今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有心人设的局。这种骗术对于医修来说其实很拙劣,只是你们不通医道,身边又只有普通的凡世郎中,再经有心人带偏方向,很容易被困在这场局里。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这一城人迟早会被拖死在这里,就算寻再多神医药方也无济于事。
“毕竟,如果不是寻常病症,又怎么可能被寻常手法治愈呢?”
见桃气质很是温和恬静,给人一种很好相处的感觉,可一旦她接触到自己擅长的领域,整个人都换了模样,沉稳严肃,不容质疑。
说着,她抬手结印,浅粉色灵力自她指尖流转,飞速打入那数颗血滴之内。
血滴似乎一瞬沸腾,不断挣扎变换着形状,很快,一丝丝灰烟自血液中被剥离,林尽几乎能隐约听见其内凄厉的哀嚎。
“这不是瘟疫,而是来自狂暴状态下怨魂的因果报应。”
林尽深吸一口气,心底发凉。
这一切,果真和花无咎的推测一般无二:
“所以,这确实是被伪装成天灾的人祸,只是幕后之人以特殊手段将其伪装成普通疫病,影响他人判断,以瘟疫的名头,行屠城之实?”
“嗯。”
见桃神色十分复杂:
“这些怨魂应当是某种地缚魂,它们因为某种原因死在了这里,对这片土地上的人怀有极浓重的恨意,久久不得解脱,如今被有心人驱策,才酿成了今日大祸,疯狂报复着赤霞城所有人。
“可最叫人胆寒的事还不在这里。据我所知,这赤.毒风并非第一次现世,曾经凡世有座名唤小寻的城镇也遭过此疫,但若我记的没错,当时小寻城第一例危重死亡病例是在发病后十多日出现,但赤霞城短短四日就有患者危重濒死,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林尽顺着见桃的话猜测:
“说明地缚魂怨气之深、数量之多?”
见桃沉重地点点头。
她将手中自血液中抽离的灰烟送到林尽眼前:
“一滴指尖血,一百枉死魂。这赤霞城埋葬了一个惊天秘密,所牵扯的人命,怕已是个你我无法想象的、极为恐怖的数字了。”
过庭之语
花南枝独自走在城主府内。
她原本要和林尽木芳凝一起去寻见桃师叔, 谁知刚出门,就被家丁匆匆唤了回来,说她父亲寻她有些事要说。
花南枝没多在意, 她朝父亲的小院走去,路上还意外遇见了赤霞城内几位与父亲熟识的叔伯。
那些叔伯都是父亲从各大宗门挖回来的炼器师, 花南枝身上的啸月刀就出自他们之手。花南枝也算是让他们看着长大的, 平日里与他们很是亲近。
她不知道叔伯们为什么一大早从父亲院里出来, 她也没多问,只如往常一样高高兴兴同他们打了招呼。
但让她有些在意的是,看见她后,叔伯们的表情似乎有些复杂,笑容也十分勉强,只匆匆跟她说了几句话, 告诉她他父亲在等她,便继续挂着满面令花南枝看不懂的表情走远了。
花南枝心里浮起一丝异样, 她不晓得这是怎么了。
目送叔伯们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之后,她才默默收回了视线, 自己继续往父亲院中走, 边走还边往嘴里扔着父亲前几天给她买的糖球。
一般情况下, 花无咎院内永远守着大批家丁护院,若想见城主, 无论何时都得过重重关卡与盘问。
但近来那瘟疫凶猛, 放倒了花家一大半人, 花无咎便让家丁们都回屋养病休息了, 此时他院里空荡荡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影, 还叫花南枝有些不习惯。
她边走边瞧着父亲院里那些奇花异草,待到行至他书房门口, 花南枝才把手里糖球装回储物戒,随意拍干净手上的糖屑,敲了两下门。
片刻,得到屋内人准允后,才推门进了屋去。
花无咎正在书房中央一张很大的金丝楠木桌边站着,桌上放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待花南枝走近了才看见那些杂物竟是城主玉玺,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令牌信物。
花无咎将这些杂物分门别类摆放好,见花南枝进来,他冲她招了招手:
“来,囡囡。”
花南枝看着新奇,她背着手晃悠过去:
“爹爹这是做什么呢?在数自己打下的江山吗?”
“那可不?”
花无咎冲她笑笑,抬手揉揉她的发顶:
“是爹爹给囡囡打下的江山。你看。”
说着,花无咎拿起桌面最中央摆放的城主玉玺,这象征着赤霞城内的最高权力,是以有史以来体积最大、质地最纯的整颗赤霞珠雕琢而成,价值无法估计。
花无咎平时不会轻易将其取出示人,可这却是花南枝从小玩到大的玩具,她小时候就爱抱着城主玉玺摔来啃去,有次磕碎了玉玺一角,花无咎也没责怪她,反倒夸她小小年纪有了一身好力气。
如今那磕碎的一角还在玉玺上挂着,花南枝瞧见了,只觉亲切。
她将玉玺抱进怀里,摸摸玉玺光滑温热的表面:
“怎么,爹爹要送给我啊?”
这原本只是一句玩笑话,但花无咎听过后却正了正神色,轻轻点点头,道:
“嗯。给你。”
“……”
花南枝缓缓敛了面上笑意。
这城主玉玺可不是什么寻常宝物,说赠就赠了,毕竟它身上捆绑着的,可是代表着一城之主的、沉甸甸的责任。
“爹爹,你在同我说笑吗?”
话虽这样问,但花南枝看得出,花无咎面上的严肃神色,哪有一点是在同她开玩笑的意思?
“囡囡,你长大了。你是赤霞城的少主,未来必然会从爹爹手中接过这份责任,这是迟早的事,你总要面对这么一天。”
花无咎语气温和,垂眸看着花南枝的眼睛。
花南枝不解地皱起眉:
“可为什么是现在?”
她将怀中的玉玺放回了桌面上,放置时的力道稍稍有些重,玉玺和木桌碰撞,发出沉闷一道响。
“爹爹身体还棒着呢,难不成这么早就要撂挑子给女儿吗?我可什么还不会呢,得爹爹一点一点亲自教才能成为一个好城主。”
花无咎并没有应花南枝的话。
他笑得无奈,只又抬手摸摸她的头发,同她道:
“囡囡,你可是赤霞城的小公主。爹爹在五湖四海的友人、你那些叔叔伯伯,还有府中家丁,哪个不是看着你长大的?他们信我,自然也会信你,你是赤霞城唯一的继承人,就算是看在爹爹的面子上,他们也会助你成为一个合格的城主。毕竟有些事情,光要爹爹来教,可是教不会的,你需要自己去经历,才能真正地成长。”
“爹爹……”
花无咎今日这些话实在太古怪,让花南枝心里有些不安。
她往前几步,抬手抱住了花无咎:
“到底怎么了,你可是染了疫病?没事的,我们已经在找治疗的办法了,这瘟疫肯定能够过去,所有人都会没事,爹爹也一定不会有事。我不要成长,也不要当什么城主,我只想当赤霞城的小公主,不行吗?”
“……”
这句话,花无咎并没有回答。
他只抬手将花南枝护在怀里,沉默地轻轻拍着她的背,包容着她那些孩童似的撒娇傻话。
“囡囡啊,这世上很多事情,并不总是能随我们的意愿发展前行,事与愿违才是常态。”
花南枝可不服气:
“可从小到大,只要是我想要的,爹爹都能给我不是吗?想在皇帝脖子上骑大马,想养长了两颗头的蛇,想要去烟雨山,想要世上最棒的刀……爹爹哪个没有做到?爹爹说过,就算我想要星星和月亮,你也能为我摘得的。”
“但爹爹并不是万能的。”
“爹爹就是。”
“……爹爹如果真那么神通广大,又怎会留不住你娘亲呢?”
花无咎苦笑一声:
“爹爹在的时候,能够护你周全,能容你任性胡闹,能给你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可若是有一天,爹爹不在了,囡囡总得学着自己长大。”
“胡说,爹爹才不会不在。”
花南枝不知今天是怎么了,她只是像往常一般来寻爹爹说话,如何就聊到了这样沉重的话题?
她心中总有种不大好的预感,浓郁的不安包裹着她,几乎叫她喘不上气。
她还想再和花无咎争几句,可在那之前,花无咎书房的门被人从外敲响了。
三道叩门声后,林尽的声音传了进来:
“城主大人,冒昧打扰,晚辈有要事想询问一二。”
听见林尽的声音,花南枝才稍稍敛起那些外放的情绪。
她揉揉泛红的眼睛,放开了花无咎,乖乖站到他身边,看着桌上的玉玺出神。
花无咎应了一声。
屋外的林尽这便推开门,和见桃木芳凝一起走了进来。
进屋后,林尽见花南枝也在,目光一时有些迟疑。
花无咎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拍拍花南枝的肩膀,哄道:
“囡囡,爹爹有些事要同他们聊聊,你先回屋歇歇,待晚些时候记得来跟爹爹用晚膳,爹爹亲自下厨,给你煮面吃好不好?”
“有什么事情还是林尽听得、我听不得的?”
花南枝有些不服气,只是,话虽这样说,她见屋内众人坚持,像是真有她听不得的要事,还是攥紧拳头快步离开了书房,临走时还贴心地为他们摔上了门。
“砰——”
一声巨响。
花无咎无奈笑笑:
“我这丫头,确实被我惯得有些无法无天了。”
林尽勉强弯起唇角。
他看了眼身边的见桃。
见桃这便上前半步,她微微皱着眉,直勾勾望向花无咎的眼睛:
“花城主,应当猜到了我们今日来此的目的?”
“……”
听见这话,花无咎并没有立刻应声。
在花南枝走后,他似乎瞬间放松了下来。他后退几步,瘫坐在桌后木椅上,一向板正的肩背似乎也跟着垮塌了:
“能猜到一点。”
顿了顿,他抬起眸,眼中已蒙上一层灰暗之色,开口给了他们想要的答案:
“你们寻到了赤.毒风的真相,对吗?”
听见这话,三人眼中皆是意外。
林尽更是没忍住问:
“您知道赤.毒风是……?”
“当然。”
花无咎自嘲般轻笑一声。
他摇摇头,抬手从衣袖中取出一颗雕工精致的玉珠:
“小寻城惨案,在凡世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种古怪病症对于我们凡人来说实在是太过恐怖,尤其是我们这种守着一城数万人安定的角色,为不让惨案重现、为得应对之策,这些年不断有人将往事翻出来一遍遍研究琢磨。所以,早就有人推测并告诉我,此疫非天灾而是人祸,那天在城墙之上,我也同小友你讲得很明白。只是,我也是近几日,才确定了这疫病发起的原因。”
花无咎将那颗玉珠捻在掌中把玩着:
“城中瘟疫蔓延已有数日,危重病例也不在少数,我却一直未被沾染。所以,我猜,这疫病怕是与怨魂有关,对吧?”
见桃看清了花无咎手中把玩着的珠子,目光一顿。
她有些不确定道:
“这是……避魂珠?”
避魂珠,顾名思义,作用为护住持珠者身魂,防止主人身体被外魂伤害浸染。
此物极为罕见特殊,它是一种天然的宝石,同时也是一种法器。因为它身为宝石时只是个半成品,须得由炼器师加以炼化,才能成为真正的避魂珠。
只是避魂珠极少现世,一来避魂珠石数量原本就少,能够炼化避魂珠之人更是万中无一。二来,避魂珠的效用其实十分鸡肋,修仙者有能力保护神魂,一般用不到,寻常凡人更是用不上,除非是身负血债且无力保护自己的罪大恶极之徒,才会在心虚怨魂索命的情况下时时将避魂珠带在身上以求安心。
花无咎身上为何会有避魂珠?听他话中内容,这避魂珠也不像是他近日所得,倒像是他长久携带的法器。
先前见桃说这赤霞城中怕是埋藏了他们无法想象的尸山血海与惊天秘密,如今花无咎与这颗避魂珠,彻底证实了他们的猜测。
他身负血债。
他怕怨魂报复。
他心虚。
林尽缓缓蜷起手指。
他喉头有些艰涩,半晌才问出一句:
“城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场交谈终是聊到了正题。
花无咎长叹口气:
“你们猜,我花家为何能掌握赤霞珠矿数千年,为何这么多年过去,天下各方势力都盯着赤霞珠矿的秘密,却始终无人能探听到分毫?为何这赤霞珠有价无市供不应求?这当然是因为……”
花无咎冷笑一声,用力将避魂珠握在手中,语气沉了下去:
“赤霞珠矿,根本就不是矿脉,而是炼化赤霞珠的熔炉。
“那一颗颗漂亮的、有着无可替代之妙用的、被天下人哄抢的赤霞珠,都得以一条条人命与魂魄,堆叠炼化而成啊。”
欺世盗名
花无咎出口的那一字一句如一柄柄重锤, 狠狠在林尽心中砸了一下又一下。
他几乎无法理解花无咎的话,独自消化很久才回过味来。
赤霞珠是用人命与魂魄炼化而成?
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林尽不自觉想起了他曾经跟花南枝去过的那处中心矿洞, 当时花南枝将石壁劈开,呈现在他们眼前的, 是一座巨大的熔岩瀑布与湖泊, 除此之外, 那个圆形空间中,还存在着许多攻击性极强的灰黑色雾气。
难不成……
“小友,你跟折玉和南枝去过赤霞矿道的中心点,既然你们能从中央标红的区域将那些人救出来,想来,也应当看清了其内光景吧?”
花无咎靠在椅背上, 整个人像是脱去了所有力道,显得十分放松, 但更多的竟是道出真相后的释然:
“赤霞矿道的中心,也就是悬焱山的地底, 有个构造十分精巧的小空间, 我们将其称为飞火阁。飞火阁是赤霞珠矿的核心, 曾有前辈说飞火阁是一处自然造就的、极为精妙强大的阵法。具体如何,我们这些凡人也不晓得, 我只知道, 只要在每年岩浆上升时将人扔进去, 他们的肉.体就会被熔岩瞬间化为灰烬, 魂魄则会被吸引去飞火阁。飞火阁会剥离他们魂魄中至纯至善的部分, 经过半年时间的高温炼化,将那些纯善凝为一颗颗剔透的赤霞珠, 再在熔岩退入地底之后,将它们从中央矿洞那道缝隙中抛出。这就是赤霞矿脉每年必经的‘耕作’与‘收成’。”
花无咎语气平淡,仿佛他讲的不是自己残害人命的残忍方式,而是午后阳光下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故事。
“越纯良不被俗世沾染的魂魄,所炼出的赤霞珠质地越纯、品阶越好。其中,女人优于男人,小孩优于大人。这是花家一代代城主传下来的经验,我们‘开采’赤霞珠,将它们送去天下各处。
“所有人都喜欢这些珠子,不是吗?”
“真是荒唐!”
听见这些,见桃罕见地动了怒,她一甩袍袖:
“你当那是什么?是一条条人命啊!生生将人丢入岩浆去炼那珠子,你们……”
“人命又如何呢?”
花无咎自嘲般弯起唇角:
“我父亲告诉我,人命,是最泛滥也最不值钱的东西,能化作价值连城的赤霞珠,是他们这些底层者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是他们贫瘠生命能够创造的最大价值。这话,是花家先祖一代代传下来,传到祖父,传到父亲,再传到我。我们替天下人背这人命血债,得到金银财宝与荣誉地位,你们则拿到这些珠子,岂不是两全其美?
“多好的珠子啊,能淬高品阶火灵根,能提高炼器师开炉的成功率,能淬炼妖族血脉,能提高天魔传承品阶……你们猜,若是赤霞珠的秘密被传出去,悬焱山飞火阁面对的会是众人的讨伐与封印,还是一批又一批被贪婪者投放入内的凡人呢?”
“……”
这个问题一时让书房内几人沉默了下来。
“我们守着赤霞珠的秘密,控制赤霞珠每年的产量,用它们制衡各方势力,也算是在一定程度上为天下和平出了一份力。你倒是说说,这究竟算错,还是对?”
听到这里,林尽深吸一口气,不知何时已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显然,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毕竟,这世上许多事,无法以单纯一句“对错”定论。
花家不能吐出赤霞珠的秘密,若是此事被外人知晓,无节制的杀人取珠行为将会泛滥成灾,凡世首当其冲,毕竟,无论是妖是魔还是修仙者,对于凡人来说皆是降维打击,那些人碾死他们,就像碾死一群蚂蚁那样简单。
就如花无咎说的,他们控制着每年赤霞珠的产量、制衡各方势力,似乎确实是事情的最优解。
可是不对。
这样残害人命的赤霞珠矿,原本就不该存在。
赤霞珠自出现以来已有数千年历史,每年产量只有所有人都嫌少的区区一两百颗,如今听见真相,林尽才惊觉这背后究竟是个多么恐怖的数字。
更令人心寒的是,对于凡人来说,魂魄不全就无法投胎转世,那些无辜者被剥离了纯善的部分,化为了残缺的恶魂,生不了死不成,只能永远懵懂游荡在埋葬他们的火山底。
赤霞城的繁华、花家的荣耀,竟都是在这数千年里,用一年几百条人命堆叠而来。
何其血腥残酷?
“……”
同样陷入沉默的还有见桃。
见桃垂眸许久,想说什么,终是没能开口。
她不好评价此事,就算评了也无甚作用,所以,最终也只微微叹了口气:
“赤.毒风是地缚魂的报复,如今唯一可行之法,便是渡化城中冤魂怨气,要他们放下怨恨与执念,魂归天地。可是赤霞城这笔血债,实在是太深了。数千年啊……多少无辜之人枉死于滚烫熔岩之中,这怨要从何解起,就算能解,又要多少人花费多少年?就算我们撑得住,城内那些患者,怕是也撑不住了。”
这又是一个令人绝望的问题。
林尽看向花无咎,犹豫许久,还是没忍住问:
“若是早知如此……”
他一句话还问完,花无咎便打断了他,抢道:
“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无法再轻易结束,这是花家的宿命,是赤霞城的荣耀,是……”
“砰——”
书房的门被人踹开,发出一道巨响,打断了花无咎的话。
“什么狗屁宿命?!什么狗屁荣耀?!”
花南枝站在门口,眼圈通红,浑身发抖,也不知究竟听了多久。
她踉跄着上前几步,朝着花无咎崩溃大吼:
“我从小以赤霞城为骄傲,以爹爹为骄傲,如今你却告诉我,我拥有的这一切,竟都是无数无辜之人以性命换来的吗?!我赤霞城的荣耀若是踩在无辜者的血肉上,那这荣耀,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赤霞珠这种残忍的东西就不该存在,更不该成为牟利的手段!那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啊爹爹,他们为什么会变成冰冷的珠子呢,为什么会变成咱们家的金银宝物呢,为什么会变成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无用的荣耀呢?!”
花南枝声音有些嘶哑,一阵铁锈味漫上她的喉头,她只觉自己五脏六腑都似搅在了一起。
她是赤霞城骄横跋扈的大小姐,她含着金汤匙出生,只要她想要,就算是太阳和星星,她爹爹也能为她摘下来。
她挥霍金银,她拥有无数奇珍异宝,她梦想着成为一代侠女,守四方安定。
可她从未想过,她脚下每一级前进的阶梯,都是无辜人堆叠起来的尸骨。
她身上披的赤霞是鲜血染就,她头上价值连城的钗环是骸骨换得,她引以为傲的花家,是以杀人换财作为家训传承的魔窟。
怎么会这样?
花南枝拔下了自己发髻上的点翠钗。
她的手控制不住地发着抖。
好恐怖。
好恶心……
花南枝跪倒在地上,忍不住一阵干呕。
怪不得。
怪不得她当时要炸赤霞珠矿,花十一的反应那样大。
不过几十条人命而已。
他们每年为炼赤霞珠就要往这火山里推多少人?他们早已麻木,如今有人要为了区区几十个无关紧要、迟早会变成赤霞珠养料的人炸了整个矿,简直幼稚至极可笑至极!
可是,可是……
“为什么……”
她眼里含着泪,抬眸看向她最为敬仰的父亲。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一边教她众生平等不分贵贱、教她生命的重量,一边将那些沉甸甸的生命推入烈火,换成琳琅珠宝捧在她面前?
为什么要在她不小心养死黄鹂鸟后板着脸训斥她不敬畏生命,背后却风轻云淡地将活生生的人变成冰冷的珠子,说这是这些人最大的价值?
为什么要用以无数冤魂换来的财力与荣耀让她幸福地长大,再要她踩着这些人的尸骨去行所谓的保护之事?
为什么,准许她任性毁矿,说救人之心很好,又在背后轻飘飘道,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不虚伪吗?
不会想笑吗?
既然如此……不能一开始就将她养成一个漠视生命残忍暴虐的坏胚子吗?
这样的话,她就能坦然接手花家这份“荣耀”,也不必像现在这般痛苦迷茫了吧?
花南枝觉得自己大概哀伤痛苦到了极点,可真到了这时候,她心底却只剩了麻木。
她想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一双眼睛干涩得生疼。
“囡囡……”
花无咎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朝她伸出了手,想扶她起来,却被花南枝一把甩开:
“别碰我!”
花无咎的手一顿。
旁边,林尽瞧见这画面,也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垂眸思索片刻,问见桃道:
“师叔,如果地缚魂数量太多无法渡化,那我们是不是可以从其他方面入手?你说地缚魂是被人引诱驱策才化为了如今的赤.毒风,那背后那人,一定也有破解的法子吧?”
见桃点点头:
“理论上是这样的,可此人……应当十分难找吧?”
“不难,我大概有个猜测,如今看来,十有八九是她。”
见桃很快懂了他的意思:
“你说皎月医仙?”
“嗯,只是她今早刚刚离开,去向未知。”
“那时间才过去不久,先在城中找找。能寻见罪魁祸首自然最好。”
二人很快达成共识,左右他们待在这里掺和父女俩的事也不大合适,这便出门去解决要紧正事。
林尽看了眼花南枝,朝木芳凝递去个眼神,她这便点点头上前,一脸担忧地将人扶了起来。
踉跄着起身时,花南枝扔掉了手里的点翠钗。
她没有犹豫,转身跟去了林尽和见桃离开的方向。
而在她离开这间书房前,她听见花无咎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字里行间带着浓浓的疲惫:
“……囡囡,还愿意吃爹爹煮的面吗?”
花南枝脚步一顿,但也只是一顿。
她没有丝毫留恋地离开了这里,终也没有给花无咎一个回答。
书房一时静了下来。
花无咎看着门口那道远去的朱殷色背影,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几岁。
许久,他微微叹了口气。
他抬手,从袖中拿出一法器,将其重重拍在了桌上。
同时,一张隔音结界张开,包裹住了整个书房。
这是他早为今日准备好的东西。
他将它放在袖中摩挲许久,却终也没有用上。
暮色苍茫
林尽和见桃快步行在城主府中。
今天的事情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林尽心情实在有些复杂。
虽然他早就怀疑柳拂心身份,也对答案有过预料,可等几乎确定的那一刻, 他还是不大能够接受。
还有赤霞城……
谁能想到,赤霞珠的秘密竟如此血腥残忍。谁能想到, 花南枝于矿洞中的赤诚, 不止救了那受困的几百人, 还为往后千千万万条人命断了他们将面临的厄运,结束了一场持续数千年的黑暗惨剧。
若没有她这次“任性”,埋葬在悬焱山下的无数残魂,怕是真要成为永远的秘密。
只是……
林尽回头看了眼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花南枝。
也不知,听见了花无咎那番话、被推翻了认知与信念的花南枝又要如何自处。
她明明,只是个一直生活在父亲羽翼下无忧无虑张扬热烈的小姑娘啊。
不可否认, 人总要成长。
可花南枝面对的,却是她父亲亲自为她铺下的、最残酷惨痛的方式。
林尽想安慰她, 可又实在不知该如何去劝,毕竟父母之爱, 于他来说实在是一个巨大的盲区。
他微微皱起眉, 正欲收回视线, 余光突然瞥见旁侧墙头冒出的一黑一白两颗毛茸茸团子。
林尽愣了一下,侧目看去, 果然见是自家的球球和元曦。
这几日他们一直在忙城中瘟疫之事, 林尽觉得两个小的跟在自己身边也是又闷又无聊, 所以先前同花无咎说过一声, 得到允许后便将他们留在城主府庭院中自己撒欢玩去。
此时元曦从矮墙上跃下, 撒丫子朝他跑来,球球则慢悠悠一颠一颠地跟在他身后。
林尽弯下身将两个小的捞到怀里。
球球如往常般爬到他肩膀卧下, 而后见元曦也想挤过来,他恶狠狠朝他呲了呲牙。
受了威胁,元曦缩缩脑袋,倒也没再坚持,只识趣地去到了他另一边肩膀。
等寻到好位置后,元曦似乎想同林尽说些什么,但刚张张口,他整只狐突然一愣,随后目光缓缓挪向林尽身边的见桃,这便对上白发女子一张清秀温和的面庞。
元曦鼻尖动了动,下意识凑近了她,像是从她身上嗅到了什么熟悉的味道。
而见桃看见他的动作,微微弯起眼睛,像是冲他笑了一下:
“你这小狐狸,当真乖巧可爱。”
林尽则抬手挠挠元曦的脑袋,提醒他回神:
“元曦,来得正好。我记得你先前说过,你于嗅觉有着不一般的天赋,那你可能根据味道追寻某人的踪迹?”
“当然可以。”
元曦眨眨眼睛,暂时将注意力从见桃那里挪了开来。
“林尽你要找那个柳姑娘是吗?不过……”
小狐狸一双眼睛弯起,狡黠笑意藏也藏不住:
“不过,根据气味找人什么的,不是狗擅长的事吗?看来球球弟弟每日除了吃饭睡觉握爪,当真不会其他了。嘿嘿,这么说来,林尽你的贴心小助手,还得是我呢。”
暗戳戳贬了一通萧澜启后,元曦心满意足。
一时撩拨一时爽。
反正萧澜启没法在林尽面前跟他发脾气,快哉!
元曦蹲坐在林尽肩膀上,一条大尾巴摇来摇去,舒爽之余还不忘正事,认真地翘起鼻子替林尽寻找柳拂心的味道。
元曦确实对气味极为敏感,加之最近赤霞城居民几乎闭门不出,街道上的气味单一稀薄,也为他们的寻迹省去不少难度。
他们走在城中时,天色已稍稍有些暗了。
林尽在赤霞城住的这几日,就没见过一个晴天,这座城上空,永远布满那种透着血色的沉重灰烟。早晨还好,可一旦日头西落天光暗去,赤霞城便似被蒙上一块黑布,黑压压叫人喘不上气。
说来也巧,元曦寻到柳拂心味道后,指的位置正是前些日子林尽蹲守过柳拂心的那间客栈,当林尽再次寻过去时,韩傲柳拂心还森*晚*整*理有先前同他们一道的那位陌生少年刚好从客栈中出来。
韩傲似乎以余光瞥见了林尽,他回眸看了他一眼,目光一顿,眸色略微有些复杂。
他下意识将柳拂心护在了身后,心觉几人来者不善:
“你们作甚?”
林尽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的柳拂心,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跟韩傲解释。
这世界上,恐怕只有林尽知道韩傲有多喜欢柳拂心。
在韩傲还在烟雨山的那些年,他俩总聚在一起闲聊,林尽知道韩傲一直保存着柳拂心当年留给他们的印信,也经常听他在自己耳边念叨柳拂心这个人,说她多好多好,说自己最喜欢她哪段剧情、说自己为她追更为她在网上跟人吵架,说他为了她一个绝版小周边,到处求购,最后收了很多,多到能铺满一整块地毯。
林尽不理解这种感情,但想也知道,那一定需要很多很多的爱。
除非亲眼看见亲耳听到,否则,人很难因为别人的三言两句颠覆自己对某人的看法,更别提对方是自己倾注多年感情的、姑且能称一句深爱的人。
比如,如果现在有个人跳出来告诉林尽,说他肩膀上好吃懒□□晒太阳的小狗崽其实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他也一定会觉得莫名其妙再骂那人一句神经。
更别提柳拂心此人还有一层原著滤镜在,在原文中,她就是一个纯如白纸的角色,连林尽都是寻见诸多破绽、多次确认之后才相信她远不如表面那样简单,更别提一直信任原著信任柳拂心的韩傲。
“……”
可能是见林尽为难,见桃主动上前一步,没理会韩傲,而是望着他身后的柳拂心道:
“柳姑娘,我有些事想问问你。听说你为了治愈赤.毒风,已在赤霞城留了近五日了。可我已经确认,赤.毒风并非一种病症,这一点,不必我来,就算是烟雨山中刚入门一年的内门医修弟子,也能够看出其中端倪。可在这五日中,你非但觉不出异样,还不断将众人思路往普通疫症的方向引导,这是为什么呢?皎月医仙的美名传遍天下,我相信柳姑娘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那柳姑娘,你可否告诉我,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何?”
见桃语气温和,神色淡淡,没有一点逼迫之意,却在三言两语间对准了所有疑点,让柳拂心没有辩解的余地。
以前林尽只觉她是个淡如水好相处的女子,今日才发现她柔和外表下还有这样一面。
也是,天下第一医修、曾经的西坎门主、楚听雪想相守一生的女子,怎会是池中物。
“我……”
柳拂心垂下眼:
“抱歉,各位有所不知。当年小寻城遭难时,我在城中,也参与过救治,但当时的我只是一个卖药孤女,不是什么医仙,只会一个劲闷头研究我从医书上看来的那些法子。那次,我一个人也没能救下,这次在赤霞城遇见相同的情况,我……我实在是太怕了,只顾捡起年少时未完成的事,至于您说赤.毒风不是普通病症……抱歉,我当真没有注意。”
柳拂心微微福身朝他们一礼:
“若是我耽误了城中病患的治疗时间,还请容拂心同各位道个歉,是拂心学艺不精,才让赤霞城落入如此险境。”
柳拂心面色苍白,发丝凌乱,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与忍让,当真像是一株受尽了欺负却还要低声下气不敢声张的扶风弱柳。
“我没有要逼柳姑娘认错道歉的意思,你我都是女子,我并没有、也并不想欺负你,我只是想同你要一个原因。”
见桃并没有因为柳拂心的示弱心软半分:
“作为一个医修,说分不清寻常疫症与怨魂附身诅咒,我是不信的。这话可以哄住旁人,却哄不住同为医修的我。
“还有,柳姑娘你,应当不是人类吧?你是天魔,就算不是,也同天魔多少有点关系。所以我还想问,你的魔纹天赋是什么?
“瓜田李下的道理,柳姑娘应当是懂的,不知柳姑娘可方便让我瞧瞧你的魔纹?驱策魂魄这种传承很是特殊,若真跟你的魔纹无关,见桃便信柳姑娘这次失误当真是慌了神。”
先前花南枝和木芳凝试探柳拂心之事,见桃已经听林尽讲过了。
她知道花南枝和木芳凝给她戴过一副耳坠,可现在,她注意到,柳拂心双耳早已空了,只能看见左耳一处不那么显眼的耳洞。
见桃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柳拂心似在为难的眼睛:
“魔纹的位置,对于女子来说算是私密处。好在这旁边便是客栈,不如柳姑娘同我单独上楼去,叫我瞧上一眼,只要一眼,便能洗脱柳姑娘的嫌疑,我便相信,今日这意欲屠城的赤.毒风之难,非柳姑娘杰作。”
“你这是什么意思?”
韩傲往旁侧挪了半步,将柳拂心完全护在自己身后。
见桃没有看他,她只弯唇笑笑:
“我的意思说得很清楚。我理解道友看见自己心爱之人受人质疑的愤怒,也理解你想保她不受猜忌,但我想,你应当更不愿意看她永远身负无法被洗脱的嫌疑吧?柳姑娘身上的魔纹目前为止还是个秘密,今日过去,若柳姑娘当真是被误解,我可保证这个秘密永远止步于我们几人,柳姑娘,你意下如何?”
“……”
见桃的话叫人挑不出任何可以反驳的点,在这种情况下,倒显得旁人说什么都像是在无理取闹。
韩傲想,柳拂心身上的魔纹想必是她心里最深的疤与痛,从她曾试图用毁坏自己身体的方式生生烧去那些花纹就能看出,那是她最不愿意面对的东西。
眼前这些人为什么会怀疑赤.毒风是柳拂心所为?
就因为她身上那些魔纹?
怎么可能呢?
有些事情,韩傲是亲眼见过亲身体会过的,他见过柳拂心还是小柳时的模样,知道她在那样小的年纪就为赤.毒风付出过那样多的努力。
她尽力在挽回每一条生命,现在他们却说她是这赤.毒风的罪魁祸首,怎么可能?
就算韩傲不信柳拂心,他也得信他自己。
可若是不想法自证,这些嫌疑就会永远伴随着她,再往刻薄里想想,柳拂心身上的魔纹说不定会被更多人知晓,到时候皎月医仙不再,所有人都会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她、用她最痛的地方来攻击她。
韩傲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看向身边的柳拂心,问:
“小柳,想给她看吗?”
他注意到柳拂心垂在身侧的手紧攥着,他以为她是在纠结在难堪。
所以他很快补充道:
“可以给自己洗脱嫌疑,也可以转头就走,毕竟你没有义务用撕开自己的方式跟别人自证清白。”
“……”
林尽听见韩傲这样说,心中五味杂陈。
他记得,韩傲总是跟他强调他们眼前的一切不是真实,身边的人也都是纸片人。
可如今,他却对同为“纸片人”的柳拂心倾注了这么多感情,甚至愿意无条件信任她、同她说这种话。
林尽觉得韩傲有些怪。
可想一想,他对柳拂心,好像原本就有这么多的爱。
林尽观察着韩傲的表情,一时有些出神,直到他发现韩傲的视线不知何时越过了他、直勾勾盯向某处。
林尽愣了一下,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朝身后望去,这便惊讶发现,赤霞城的南城墙上,不知何时立了一道人影。
林尽觉得这画面有些熟悉,仿佛几日前,他也站在一个差不多的角度,仰头望过城墙上背对他的猎猎红衣。
那是……花无咎?
他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还没等想通这个问题,林尽又看见城墙上的花无咎有了动作。
他似从腰间拿出一物,下一瞬,他手中便多了一把比他还高的黑底红字旗。
一开始林尽还没看清那是面什么旗,直到后来,他察觉到空气中不知何时漫出的一丝诡异阴气。
那竟是……
林尽心底一凉,有种不妙的预感。
召魂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