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行人
家?
江娴柔已许久没想过家了。
但师尊有一点说得对, 她心中确有许多杂念。
因为她做不到师尊那样云淡风轻,她厌恶世道不公,厌恶师叔伯们丑陋的嘴脸, 厌恶围绕在她身边的那些杂七杂八的恶毒言语。
偶尔,她会想, 修道之路果然如兄长所说, 困难重重。
外面的世界虽然自由, 但也危险,因为她不止需要面对妖魔,还得面对人心。
说起来,多年来,她对家人总有愧疚。
她小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实在太向往自由, 可父亲和母亲希望她做一个世俗眼中的好女孩,所以对她要求颇多, 让她觉得自己处处受制,总想叛逆想逃离。
可等长大些, 她回头再瞧瞧才意识到, 父母虽然严苛,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爱她。
他们只是在以自己的经验教她做事,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 自己总归是他们的女儿, 如今自己离家这么多年, 也是该回去看看。
想到这, 江娴柔便听了师尊的话, 下山回了一趟家乡。
离家那年,她八岁, 如今已有十八了。
离开的时候,她看着家乡小城在自己眼里越变小,而今她再次乘着法器,看着城镇在脚底慢慢放大,可那个路口却不再有兄长的身影。
她独自一人按照所剩不多的记忆绕过大街小巷,寻见了自己翻过的那面墙。
她仰头看看墙内的歪脖老树,想着,自己都已经长这么高了,可这位老朋友,却还是当年的模样。
说来,她还要感谢这棵老树。
毕竟,如果不是它,年幼的自己也爬不上这堵当年在自己眼里如天空一样高的墙,便也不会在墙边瞧见师尊,从而走上一条改变自己命运的路。
江娴柔瞧着老墙上斑驳的细纹,有些出神,直到她听见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接着,突然有个小家伙跑着过来,不小心撞到了她的腿。
“哎呀,阿茵,撞到姐姐了,应该跟姐姐说什么?”
熟悉的声音令江娴柔一愣,她回头望去,便见兄长正同一个容貌清秀的妇人走在一处。
十年过去,兄长已没有当年的青涩少年气了,他看起来成熟稳重了许多,望向小阿茵时眉眼间满是温柔。
而听见父亲的话,小阿茵立马规规矩矩站稳,同江娴柔道:
“姐姐,抱歉冲撞了您!”
“无碍。”
江娴柔垂眸瞧瞧阿茵,又抬眸望向兄长。
兄长并没有认出她来,他只冲江娴柔礼貌地笑笑,再次冲她表示歉意,而后牵起了小阿茵的手。
一家三口并没有把这小插曲放在心上,他们看起来那样幸福。
江娴柔望着他们,等他们路过自己身边时,她才开口唤了声:
“兄长。”
“……”
听见这个称呼,兄长的脚步一顿。
他缓缓回头,似是不相信那句“兄长”是在唤自己。
他茫然许久才唤出一个名字:
“……小柔?”
“是我。”
兄长将江娴柔从头到尾好好瞧了一遍,震惊很久才回过神。
他激动得连嘴唇都在颤,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长大了。”
当初离开时,她的身高还不及自己的腰,可如今,她都长成大姑娘了,自己第一眼瞧她,竟都认不出来了。
“快,快,到家门口了怎么不进去?快去见见父亲母亲,他们一定高兴得很。”
兄长拉着江娴柔的手,走出几步才想起同她介绍:
“对了,小柔,这位是你嫂嫂,这是我们的女儿,阿茵。娘子,这便是我常提起的小妹,阿茵,这是你的小姑姑。”
李氏瞧瞧江娴柔,又瞧瞧她身上的佩剑,抿抿唇角,又冲她笑了一下,道:
“你就是夫君那位八岁离家修道的妹妹?真是……英姿飒爽,果真不似凡人。”
江娴柔冲她微微弯起唇:
“见过嫂嫂。”
兄长带着江娴柔回了家,她进小院时,父亲正站在院里亲自指挥下人扫雪。
阿茵高高兴兴跑过去抱住父亲的腿喊“爷爷”,父亲笑着摸摸她的头,抬眼时才发现回家的人多了一位。
他瞧瞧江枕风,将人上上下下打量好几遍,总觉得此女眼熟,却又不敢认,最终也只试探着问道:
“有客人?”
“什么客人?”兄长笑了,他拍拍江娴柔的肩:
“您女儿!小柔,认不出来啦?不过说实话,我第一眼也没认出来。唉,十年,变化可真大啊。”
“小柔?你说是江娴柔?”
父亲有些不敢置信,甚至揉了揉眼睛。
后来,他还叫出了母亲。
江娴柔像客人一般被家人请进前厅,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父母亲看她的眼神总有些奇怪。
母亲也瞧了她好几眼,而后不咸不淡地问了句:
“在外边受委屈了吧?”
可问题问完,还没等江娴柔回答,她便又自言自语地接道:
“想来也是,若不是受了委屈,你也不会想回这个家。当初走的时候那样干脆利落,如今在外边碰了壁可算是回来了。你今年都十八了,已不好找夫家了,你知不知道?”
“母亲!”
兄长皱眉,低声提醒她这话并不妥当。
江娴柔面色未变,她微一挑眉,只道:
“当然知道。我没有碰壁,更不是想回家找夫家,我只是想着回来瞧一眼罢了。我有自己的人生,不会当个老姑娘拖累家人,怎么,母亲可还满意?”
来之前,江娴柔告诉过自己无数次,父亲母亲虽然总是以自己的标准约束她、对她苛刻、总想要她嫁人,但他们还是爱她的。回来前,她甚至为此练习过该怎样像一个贴心的女儿一般和父亲母亲好好说话,可惜母亲开口第一句话就带着刺,江枕风也不是什么好脾气,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还了回去。
“……”
听她这样说,母亲的脸色不大好看。
父亲赶忙接过她的话头,道:
“那小柔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还好。”
“你们修仙的门派应当很热闹吧?”
“嗯,在蓬莱山,门派人很多,很热闹。”
“那你们门派里,可都是女子?”
“不,也有师兄弟师叔伯。”
听见这话,父母亲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父亲干咳两声:
“……你们,男女成日一起修炼?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江娴柔不大理解。
“对女子的名声不大好吧,成日抛头露面同那么多男子接触,实在是……”
“……”
江娴柔眸底最后一寸颜色也冷了下去。
她什么也没说,只微微叹了口气。
可能是看出她不高兴,兄长赶紧打着圆场将这个话题带了过去,后来,他叫家里的厨子做了一大桌好菜,江娴柔幼时爱吃的菜式和糕点在桌上摆得满满当当。
其实江娴柔早已辟谷,但她见兄长那样高兴,终是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吃了很多。
但那顿饭,除了兄长、阿茵和江娴柔自己,其余人都兴致缺缺,父母亲只在席间客套几句,嫂嫂也话少,只有兄长不断询问她十年来的见闻,而阿茵似乎也对她口中的“修道”很感兴趣,小丫头吃饱了就一直趴在江娴柔的腿上,不停地问着问题:
“小姑姑,修道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寻心之所向,护天下安宁。”
“好玩吗?”
“不算好玩。”
“那你住的地方漂亮吗?”
“很漂亮,漫山遍野都是桃花,终年不谢。”
“哇——那小姑姑,你们哪里的哥哥姊姊友善吗?”
“大半都很友善。”
“哦……爹爹娘亲说你是远嫁了,那你这次回来,为什么没有带小姑父?”
“?”
江娴柔微一挑眉:
“没有小姑父,我是远行,不是远嫁。”
“那小姑姑为什么不嫁人?”阿茵歪歪头。
“不为什么,修道者不必按部就班嫁人相夫教子,除非遇见了真正心悦之人,才会同他结为道侣相伴一生。”
“真的?真好啊,如果修道是一件这样好玩的事,那阿茵也想……”
阿茵趴在江娴柔腿上,不满地嘟起嘴,一句话还没说完,兄长便突然出声打断了她:
“阿茵,不要胡说!今日太晚了,你也累了吧,娘子,还不带阿茵回去休息?”
听见这话,江娴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抬眸,捕捉到了兄长略显慌乱的眼神。
同她对视后,兄长很快移开了目光,他有些紧张地看着李氏将阿茵带走,这才笑着重新起了另一个话题。
江娴柔抿抿唇,她看着兄长夹进自己碗里的鱼肉,突然就没了兴致。
她不大想继续坐在这里了,她借口想休息为由,起身同父母兄长告了辞。
兄长原本想留她在家里住一夜,可江娴柔曾经的房间早已被改成了书画室,江娴柔不愿将就住客房,便打算提前结束这段探亲之旅,连夜赶回山门。
毕竟,如今这世间,只有那里还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一席。
但在走前,江娴柔花了些时间将家乡小城转了一遍。
期间,城内又落了雪,江娴柔没有打伞,就这样漫步在中云城的雪夜。
她原本只是想安安静静走一走,可多年锻体修炼令她五感都优于常人许多,也令她能听见许多不该听见的东西。
比如她听见家家户户的人间烟火声,听见花楼里传来的笑闹,听见谁家院子里的犬吠,还听见……
“十年了,真没想到那丫头还能回来,我还以为她是在外边活不下去了才灰溜溜回家,没想到还真是看一眼就走。”
“谁叫你将话说得那样尖锐,若她是面子挂不住才说是回来看一眼,又该如何?”
“挂不住最好!你当我说那些话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赶她走?她在外边待了十年!成天和外男厮混在一起,现在灰溜溜跑回来,若真留下她,咱们老江家的脸还要不要?脊梁骨都能给你戳断咯!别说她的名声了,我看她的清白估计都没有了吧。”
“嗐,跑出去的丫头泼出去的水,我早都当这丫头死了,今天突然跑回来,我还真没想那么多,还是夫人有心啊。”
……
“相公,你那妹子还真叫我意外,瞧着好漂亮,结果说起话来冷情冷性的,一点没有教养。”
“她从小就是这样的性子,说话不好听,习惯了。”
“是啊,一点都不像个女子。姑娘家,就该温柔可人些,我今儿听她那意思,她是不是还想要我们小阿茵同她一起‘修道’?我可先说好,要是我的阿茵被她带坏,我可是要同你生气的。”
“所以我不是赶紧叫你带阿茵回去了吗?你放心,有我在,我不会让阿茵变成她那个样子。”
“说来,你当年究竟是怎么想的?修道这种事不是男子该干的吗?前些年尧城有个仙君回家探亲,他父母亲好高兴,风风光光大办一场接风宴,好生气派。但若换成女子就有点……我说啊,女子就该安安稳稳嫁人生子,这才是正道,她成天跟所谓师兄弟混在一起,瞧着竟有些许风尘……”
“别这样说,好歹是我妹子。虽说她出去当女仙引得江家被笑话许久,但如今她回来了,好歹是江家的姑娘,面上还得招待好。”
“嗯,夫君说的是,今日我瞧见她,还吓了一跳,我以为她回来就不走了呢,那咱们江家岂不是要养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多丢脸啊。”
“罢了,走都走了,不聊她了。曾经情分已薄,如今已是外人,她要如何也不关我们的事,只要咱们小阿茵幸福安康就好。”
“是呢……”
听见这些话,江娴柔略微有些出神。
她抬眸,瞧着天上飘落的雪花,也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十年,她对家人常觉愧疚,却没曾想自己在家人眼里只是个笑话。
连兄长都能说“已是外人”这种话。
若知如此,她此次根本不会特意回来一趟给他们添堵。
自己在外十年,努力与宗门师兄弟较劲,力争上游,想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自己比绝大多数人都要优秀。
可兜兜转转回来一趟,家人却还在关心她的清白、她的名声。
江娴柔觉得,今夜的雪格外冷。
师尊说的没错,这世道对女子格外苛刻,苛刻到连家人都无法理解她的选择。
这世上,能理解她的只有同道者,只有同为女性剑修、同受过冷眼与不公的师尊。
比起句句不离名声的母亲,师尊访云子,才更像她的家人。
江枕风对家再无半点留念,她连夜赶回了缥缈阁,赶回了师尊身边。
访云子瞧见她,似是有点意外:
“才去了半日,怎的这就回来了?”
江枕风勾起一个凉薄的笑:
“因为弟子发现,我的家人,只看重‘娴柔’,而非‘江娴柔’。”
访云子点点头,似乎很能理解她的话。
她叹道:
“是啊,世间女子大多被困于这二字,但你没有。这两个字,确实不适合你。”
“没错。文雅者娴也,温婉者柔也,我自认没有这等所谓女子美好品性,不配这二字,也不配父母赋予我的期许。”
江娴柔微微垂下眼,冲访云子一礼:
“师尊,娴柔二字是父母赠予我的名字,可我如今已不愿困于前尘,更不愿困于他们为我规划好的人生。我的人生只有我自己能做主,包括名字,弟子想更名,请师尊准允。”
“既然是你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决定,又何须我来准允?你自己愿意便好。”
访云子瞧着她,眸色满是欣慰:
“我听听,你想更何名?”
“枕风。”
江娴柔字字掷地有声:
“江枕风。”
枕风扶摇九万里,她要离开宅院,去做那展翅翱翔的大鹏鸟,去俯瞰整个世界。
江枕风生来叛逆,她非娴非柔,她要做鸟,要做风。
她懂了。
这一瞬,她什么都懂了。
心有杂念,是尚存期许与痴愿,尚对人性有妄念。
她期待家人能接受她真正的灵魂,可他们在乎的只有曾经听话的女儿与小妹,而非她本人。
既然如此,她也没什么好留恋了。
抛却前尘,从此刻开始,她不会再关心任何人的情义、任何人的看法、任何人的评价。
既然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那就只让自己满意。
她只为自己。
江枕风,只是江枕风。
她要寻大道,她要扶正义,她要用一柄剑让所有看不起她、攻击她的人在她脚下低头。
她要做最好,要做最强,要入登闻剑阁,要为师尊正名,要所有的偏见在她身上统统变成笑话。
海到天边天做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没人规定她是什么模样,这世上,只有她是自己的规则。
“枕风”二字代替娴柔,刻在了她的名牌上。
那一瞬,窥破妄念,杂念尽除,凡尘尽斩,她心中束缚尽解,只余对胜的渴望。
自此,无情道成。
信念使然
女子立在一望无际的雪原间, 她发丝眉睫皆是因过于寒冷而结出的白霜。
她握剑的手被风吹得通红,但持剑的力道没有一丝松懈。
对于一个剑修来说,她的剑并不出彩, 只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铁剑。
原本,每位剑修都该早早寻见自己的本命剑, 对于江枕风如今境界来说, 她手中这把铁剑显然与她并不相配, 在试剑会开场前夜,她的老对手晓云空便注意到了这点,他同她说:
“你还是没找见自己的剑。”
江枕风去过万剑冢,也拜访过烟雨山的器修长老将楼,她几乎踏遍了天下每一寸角落,可始终没能找到那把与自己全身心契合的剑。
倒不是说她寻的、煅的那些剑不好, 只是江枕风总觉得它们没有那么适合自己,总是在这差一点, 那差一点。而江枕风原本又是个不愿将就的人,寻来寻去, 一把普通的铁剑就这样被她用到了现在。
但她本人并不怎么在意。
对她来说, 好东西值得等待。
漫天风雪呼啸, 金属被寒冷逼得好似刺骨尖刀,攥在手心只觉得生疼, 像是要从手掌上活活剐下一片皮肉。
江枕风讨厌雪。
她讨厌那个常常被雪覆盖的城镇, 更厌恶如雪花般明明不同却看似相同的一切。
这世间之人, 总爱规定他人应该如何, 可江枕风偏不信那些规矩和道理。
她偏要让这惹人厌恶的雪停止, 她要这片被凛冬暴雪肆虐的土地重回生机,她要种子刺破泥土生长出自己的模样。
江枕风微微皱起眉, 她用力将剑从雪地间拔出,她手挽剑花,又狠狠将它刺回了地面。
那一瞬间,她落剑时的威压带起一层气浪,那气浪震得天空落雪定格一瞬,而后便重重叠叠扩散开来,远离了江枕风的身体。
又是一阵狂风。
只不过这风不再似先前刺骨,它似携了初春和煦暖意,所过之处冰雪消融,露出其下松散的泥土。
很快,草叶自泥土中探出头,生机勃勃的绿色点缀于大地,又一点点蔓延、覆盖住每一寸曾经被白雪包裹的颜色。
灰白的阴云亦被风吹散开,露出其后湛蓝如洗的天空。
“风天灵根,果然不错。”
蓬莱老祖出现在一片碧绿草叶间,他望着江枕风,道:
“风是种很有意思的东西,在冬日,它是刺骨尖刀要人性命,在春日,它又消融冰雪助万物生长,它无形却有形,不变又多变,就如你,江枕风。”
蓬莱老祖抬手施个简单的生长法术,他身后的地面便有一绿苗破土而出,几息便长成一颗小树。
桃树枝丫上抽出嫩叶,又长出花苞,最后粉嫩桃花挂满树梢,微风袭来,浅粉色的花瓣晃晃悠悠洒落,蓬莱老祖便懒洋洋倚在树干上,抬手拈下一朵桃花放在鼻尖轻嗅,片刻才道:
“我能看懂那个烟雨山的小家伙,也能看懂那个梼杌传承的小天魔,可唯独你,我始终瞧不真切。你就像风,看不见摸不着,你对正邪的界定也似乎极为模糊,江枕风,容我问问你,在你心中眼中,什么是正,什么又是邪?”
“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也有个问题想问老祖。”
江枕风微挑眉梢:
“登闻试炼第二重,定心念,弟子可算过了?”
闻言,蓬莱老祖笑得无奈:
“雪化的那一刻,你便已经过了。如今我的问题已是第三重试炼的内容,望浮生。”
江枕风点点头,垂眸冲蓬莱老祖一礼,正色道:
“弟子心中,并无正邪之分,与我理念相同者,即是我的朋友,反之,与我相悖,便是敌人。”
“有意思的标准,那我再问你个森*晚*整*理问题。此时此刻,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此时此刻?拿到登闻剑。”
“拿登闻剑是为了什么?”
“护缥缈阁。”
“可若我看得没错,你对缥缈阁并无多少感情,你甚至极为厌恶其中某些人。这样的缥缈阁,你为何想要保护?”
“因为弟子的师尊想要守护这里。访云子是我的师尊,是恩人,亦是家人,她当年没能入登闻剑阁,没能拿到登闻剑,如今,便由我来献于她。”
“……”蓬莱老祖眸色染上一分若有所思。
顿了顿,他道:
“那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如今做这些全是为了你的师尊?那如果有一天,你师尊访云子不愿再保护这里了呢?如果她放弃了、离开了,你又要如何?如果她以正入邪,同你如今的信念完全相悖,你又要如何?”
蓬莱老祖这话说完后,江枕风沉默了许久。
最后,她道:
“老祖您理解错了,我江枕风做什么事,都不会完全为了另一个人,就算那人是我师尊,也一样。弟子方才说过,我眼里没有正邪,只有顺我与逆我,我做事的标准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若按老祖您那么说,我不只讨厌缥缈阁,我还讨厌天下人,讨厌所有用条框约束我的人,可那又如何?讨厌就毁掉吗?我不是没有那个能力,但那对我来说,不大值当。”
江枕风缓缓勾起唇,笑意骄傲又凉薄:
“我要做的不是保护,也不是毁灭。我要改变。我要爬到最高处,握最大的权力,去改变我厌恶的一切,让天下人都明白我江枕风的规则。
“这,才是我的道。”
蓬莱老祖看江枕风的眼神微变。
他认可地点了点头,又抬手,轻轻拍了两下:
“你进试炼时说的话确实不是虚言,江枕风,你的野心确实不小。”
说着,蓬莱老祖又冲她弯唇笑笑:
“但我喜欢。”
他挥手散去了周身一切,桃树与大地瞬间粉碎为各色齑粉,如灰尘般消散于天空。
“江枕风,我很期待缥缈阁在你手里变成全新的模样。
“那么现在,去拿你想要的东西吧。”
随着蓬莱老祖法印灵光闪烁,江枕风只觉心神有一瞬恍惚,再回神时,她人已来到了一间全封闭的石室。
石室中央有一方石台,石台上的剑托横着一把深金属色的长剑,剑鞘刻有二字——登闻。
石室内也不止她和蓬莱老祖两个人,同她一起进来的林尽正靠在石台边上打瞌睡,而另一位少尊主大人不知被谁惹到了,正双手抱臂坐在墙壁跟前面壁思过。
看见有人出现,林尽愣了一下,望向一身皦玉衣袍的江枕风。
老祖说江枕风速度很快,果然诚不我欺。
还真是乘着风过的试炼,自己这一个瞌睡还没打完呢,大师姐这便已过了三重试炼且全须全尾地站在任务结算界面了?
林尽赶忙站起身,为登闻剑的新主奉上注目礼。
此时此刻,林尽突然有点后悔,他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好好看登闻剑阁这段剧情。
早知试炼内容有观前尘,他就该认真看看江枕风还是江娴柔时的故事,再研究一下,这样优秀且有野心有智谋的人物,为什么会在剑阁内输给男主,又究竟输在了哪里。
他看着江枕风缓步上前,看见她的身上洒下阵法图腾散发出的温柔光芒,看见她抬手拿起登闻剑。
那一刻,林尽心里有种感觉。
他觉得事情本该如此,登闻剑的主人,就该是如今这个模样。
她不是男主的附属品,不是修仙界第一美人,不是对男主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的追求者,更不是他后宫众多佳丽的其中之一。
她是江枕风,是修仙界第一天才,是剑君,是缥缈阁大师姐,美貌只是她身上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她是风,她是她自己。
这才对。
林尽的心好像被羽毛轻轻拨弄了一下。
自他来这个世界,他没有任何一刻如眼下这般清晰地感觉到,这才是真实,才是这个世界原本的模样。
不是文字创造了世界,而是文字在描述这世界的一切,比起人设崩坏逻辑不通处处是坑的原著,他眼前正在发生的才是故事原本的样子,他身边的人也不是纸片人,而是有血有肉有故事有信念的、活生生的人。而他看见的剧情隐藏了真相,扭曲了人物,将所有的机缘和气运集于一人身。
男主为什么那样完美,为什么能得到所有人的青睐?
他在这段故事里拿走了本该属于江枕风的登闻剑,那其他部分呢?
林尽在心里打了个问号。
登闻不愧是神器,当江枕风将它握在手中时,它身上的神级威压瞬间荡开,令林尽心神一震,不自觉便想为其臣服。
这就是传说中的神级法器吗?
登闻剑在江枕风手中,与横在剑托之上完全是两种气场,江枕风眉目清冷,携着些许傲气,登闻在她手中,泛着寒光的剑鞘又为她增添许多肃杀之意。
蓬莱老祖神色尽是满意:
“拔剑吧,小姑娘,登闻出鞘的那一刻,才是登闻认主之时。”
“不急。”
江枕风拒绝了蓬莱老祖的提议。
她道:
“现在还不是时候,它的主人还不该是我。”
闻言,蓬莱老祖眸中掠过一丝了然。
他耸耸肩,没再说什么,只走到石室中央,抬手结印,以灵光连接上下两处法阵:
“好了,短暂的快乐时间结束了,虽说咱这辈子有很大可能只能见这一次,但还是想同你们说句下次再见。”
温柔白光包裹住石室内两人一魔,蓬莱老祖吊儿郎当的笑脸也在林尽眼里一点点变得模糊:
“感谢你们在百忙之中抽空陪我玩跟我找乐子。
“现在,小友们,去做你们各自该做的事吧。”
物同时异
缥缈阁外。
萧澜承倚在属下支起的王座之上, 远远瞧着一片桃粉的蓬莱山脉,以及山外灵光阵阵涟漪的护山大阵。
寒鸮上前为他奉了茶盏,他抬手接过, 掀开盖瓯闭眼轻嗅,而后赞许地点点头:
“还是你泡出的茶较香, 其他人无论怎样学, 就是不及你那丝韵味。”
“尊主喜欢就好。”
寒鸮低头退到他身边。
“我喜欢人类的茶道, 明明都是一样的水,一样的茶叶,一样的流程,可泡茶的人和手法不同,最终呈现出的味道就不同,实在有趣。就比如寒鸮你, 你总是能摇出茶叶本身的香味,将味道把控得恰到好处, 别人跟你学得再久,也没有你那份细致。是为什么?因为你常年配毒, 习惯于控制每一毫厘的误差, 心知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所以才能找到茶中最为微妙的那一点?”
萧澜承看着手中茶瓯,若有所思道。
寒鸮垂下眸:
“尊主说笑了。”
“那么紧张作甚?我说过的吧, 在我面前, 你不必如此拘束, 你是我的下属, 但也是我最亲密的友人, 不是吗?”
萧澜承微微弯起唇,垂眸吹凉了盏中茶水。
可就在他准备啜饮之时, 蓬莱山脉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巨响,那巨响伴随着大地震颤,以及一道极为强悍的神识威压。
在场一部分传承不高的魔族和修为低下的小妖皆被那威压逼得抬不起头,经此变故,魔群中一时哄乱起来。
萧澜承持盏的手一顿,盏中茶水也不小心泼洒出些许,打湿了他精致的衣袍。
但萧澜承并不在意。
他唇角笑意渐浓,随手拂去衣衫上的水渍,一扬手便丢了那盏方才还被他夸奖一通的清茶。
茶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茶水泼洒一片,茶叶的芳香打湿了松散的草地。
“看来江姑娘做到了,比我想的还要更快。”
萧澜承从王座上起身,他姿态优雅,慢慢地整理着自己重叠的袍袖:
“此等威压震荡,当是登闻现世。”
萧澜承慢悠悠将衣袍整理至满意,这才抬起手,轻轻地挥了下手指。
“上吧。”
他轻笑一声:
“好戏,开场了。”-
缥缈阁集议堂。
访云子倚在主位上,一手撑着太阳穴闭目养神,室内的聒噪似乎完全无法影响她。
身边人还在扯着嗓子吵闹,尤其牧山那老东西,最是讨人嫌,从小跟她斗到大,如今这么一大把年纪还在天天作妖不得安生。
他们都出身缥缈阁,从小就是师兄妹,她是他们这代唯一的女弟子,天生就要比其他人更受瞩目更被疼爱些。
牧山这厮小时候也算正常,可到了十几岁,他突然对访云子殷勤起来,事事关照无微不至,当时访云子就知道这厮没安好心,所以没有受他的好处,果然,没过多久,牧山便在师兄弟们的起哄下当众提出想跟她结为道侣的想法。
那时有很多人围在她身边,同她说“牧山师兄对你多好”“牧山师兄多喜欢你”,劝她“答应他”“他未来是要当阁主的人,跟了他不会吃亏”。
多可笑,他们好像比访云子自己还要看得明白,比她自己更关心她的生活,而且,牧山选择在这么多人面前同她说这话,不就是赌她拉不下脸拒绝吗?这也算是所谓“喜欢她对她好”?
访云子才不惯他那臭毛病。
所以,她不仅拒绝了他,还当着看热闹的那些人,毫不留情地说:
“阁主之位向来是同辈之间公平竞争,何时就内定了牧山,我怎么不知道?好听话我也会说,比如,我才是要当阁主的人,在场各位,谁也不配我多看一眼,所以,都给我滚。”
谁都没想到访云子会说这么难听的话,他们悻悻离开了,还带走了脸色难看的牧山。
想来,就是从那时候起,牧山便“因爱生恨”,开始带着同门师兄弟抱团孤立她,到处说她的坏话。
有关她的风言风语在门派内疯传,她变成了一个负心的、狂妄的、不知好歹的说话难听的恶毒女人,他们看见了牧山对她的“好”,因此被残忍拒绝的牧山变成了弱势,而她只是拒绝了一个追求者,就被打入了不可饶恕的深渊。
但访云子不怎么在意,她向来不会关心这些无趣的人和事。
毕竟,无论身边的丑角如何跳脚,日子总归是得过的,访云子朝着阁主之位一直前进,却没想到牧山会在登闻剑阁前摆她一道。
那厮居然联合同辈师兄弟和几位师叔伯,一起搬出了“女子不可入剑阁”的规定。
访云子几百年来从未听过这种规定,她心知这是那群人为了排挤自己而捏造出的假话,只是这假话在如今的世道中显得那样合理,寻不见一丝破绽。
所以访云子没花心力去同牧山他们争抢,但可笑的是,就算那次剑阁试炼没有自己,那几个贪婪狭隘的男人中,还是没有哪怕一人得到老祖与登闻剑的认可。
最终,访云子还是如愿承了缥缈阁主之位,但却没能入得登闻剑阁。
在其他人眼里,让她不必经过剑阁试炼便拿到阁主传承,似乎是一种莫大的恩赐。
但也无所谓了,那时访云子还天真地以为,自己当了阁主便会好了,耳根子也能清净些了,谁知牧山这只驱不散赶不走的阴魂竟还在作妖。
他居然勾结了明烛天。
访云子知道他想做什么,无非就是想联合明烛天打压她、推倒她,自己来坐这阁主之位。
好愚蠢,好可笑,简直与虎谋皮。
访云子突然就有些累。
明明她已经走出去那么远了,可牧山还停留在曾经,还在为了年少时那次拒绝不断攻击她扯住她要她不能向前。
人怎么能蠢成这个样子?就算访云子不将他放在眼里,几百年的纠缠下来,也该烦了。
当初不让自己入剑阁的是他们,如今,登闻剑未出世导致魔族不断来犯、被推出去背锅接受骂名的却是自己。
更可笑的是没有哪怕一个人看清事情的真相,这世间好像谁人多谁声音大谁就是对的,余下的都在煽风点火人云亦云。
一想到自己一生都在和身边这些蠢货纠缠,访云子真的很累。
她同江枕风说天上的鸿鹄不必与枝头的麻雀计较,可麻雀实在太多,它们扯住鸿鹄的腿脚和翅膀,试图拔掉它的羽毛,要它终其一生,只能落在枝头上。
“轰——”
登闻剑阁的方向传来一道巨响,同时神级威压荡开,代表神剑登闻出世。
集议堂内的众人一惊,可还没等他们回过神讨论一二,蓬莱山脉外便又传来阵阵轰击声。
访云子微一挑眉:
“魔族发动进攻了,缥缈阁弟子速去加固护山大阵。还有,各位外宗道友们,危难在即,还请各位帮忙出一份力,替我们护一护这蓬莱山吧?”
闻言,站在最前面的某宗长老脸上表情变得有点古怪。
他皱起眉,扬声道:
“我们大老远跑来你们缥缈阁参加试剑会,如今你们缥缈阁糟了魔修连累到我们的人身安全,我们没找你们要说法就不错了,你竟还大言不惭要我们出力替你们守山?阁主,你这是不是有点不讲道理了?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言,我们缥缈阁本就遭魔修侵扰多年,如今有此一难,也该是各位道友预料之中的事。”
访云子抬眸冷冷地盯着他:
“我们缥缈阁离妖魔领地最近,若不是我们挡在前面,你觉得你们还有那安稳日子可过?平日里你们隔岸观火幸灾乐祸便也算了,可如今你们的性命也在这缥缈阁内牵着,竟还能大言不惭说出这种话?”
“少吓唬我!”
那长老一挥袍袖,冷哼一声:
“方才的神级威压便是你们镇山之宝登闻剑出世带起的震荡吧?登闻已出,缥缈阁已有新主,你那好徒弟与魔修勾结不就为了这事?如今她所求之位已拿到手,魔修还有什么理由继续进攻?”
“……”
访云子冷笑一声,没再多言。
魔修进攻还需要理由?真是可笑。
可能是觉得那长老说的话有道理,集议堂内除了领命前去加固护山大阵的缥缈阁弟子,再无人动作。
直到门口方向传来一阵骚乱,人群自觉让开了一条路,访云子抬眸看去,便见江枕风拎着登闻剑带着一人一魔走进了集议堂。
面对身边人的疑惑打量与窃窃私语,江枕风没分给他们半个眼神,她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在访云子身上。
她步步坚定上前,最终单膝跪在主位之前,向访云子双手奉上登闻剑,开口时的音量足够在场所有人听见:
“恭迎师尊出关,弟子特带登闻来贺。”
这话一出,又是一片哗然。
周遭质疑之声颇多,但江枕风不予理会,她只抬眸,对上了访云子平淡如水的眸子。
访云子并未抬手接剑,她只道:
“枕风,缥缈阁规矩,持登闻者得缥缈阁,如今,你已是缥缈阁新主,不必再向我奉剑。”
“师尊尚在,我怎能僭越?”
江枕风瞥了眼旁边面色古怪的牧山:
“我入登闻剑阁,原本就是为了替师尊拿回本该属于您的东西,登闻此剑,百年前就该在您手里了。”
“既然当时它没能属于我,就说明我与它无缘。”
同面对旁人的凌厉不同,访云子面对江枕风时,神色语气皆是难得的温柔:
“你不是一直很想担大任护众生吗?去吧,如今大火即将烧至蓬莱山,只有你与你手中的剑可解。”
“没有此剑亦可解。”
江枕风不做丝毫让步:
“弟子说了,如今只是将本该属于师尊的东西带还给您,登闻剑尚未认主,请师尊拔剑。”
“……”
访云子微微弯起唇。
见江枕风如此,她也没再推脱,只抬手,从江枕风手中接过了那把沉重的长剑。
“枕风,得你,是师尊之幸。”
访云子用指腹摩挲着剑鞘上的花纹,又握住剑柄,微微用力。
随着一道细微声响,登闻推剑出鞘,剑刃的冷色在访云子眼中映出一道光,属于神级法器的气息漫出,震慑着在场每一个人。
“果真是把好剑。”
访云子以目光描摹着剑身花纹。
只是,话音未落,访云子眸中忽地闪过一道狠意。
她将全身所有灵力灌入登闻剑内部,在所有人做出反应前,她猛地引燃灵力,从内部将登闻寸寸炸开。
“……”
江枕风眸色未变,只是微一挑眉。
室内的神器气息瞬息间散了个干净。
连灵光都未完全亮起的长剑倏地暗淡下去,守护蓬莱山脉多年的神器就这样变成了一地碎片。
访云子随手将剑鞘和剑柄丢在了地上,动作不带丝毫留恋。
“可惜,没在合适时机出现的东西,与垃圾无异。”
痴鼠拖姜
见状, 集议堂内众人皆是一震。
他们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登闻……这可是登闻!
方才登闻散出的神器威压那样真切,足以证明不是赝品,可就是这样一件流传数千年的神器, 如今竟在他们的见证下被访云子生生震碎!
这不是他们缥缈阁的镇山之宝吗?访云子说毁就毁,她疯了不成?!
更要命的是, 登闻剑乃缥缈阁护山大阵的阵眼, 若是剑毁了, 那……
众人还未来得及发出疑问,忽觉脚下大地一阵震颤。
有灵力碎屑不断自地底溢散而出,这是大阵溃散的前兆!
林尽一怔,他看看地面上的登闻碎片,又看看访云子,大脑一时一片空白, 不太明白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如今蓬莱山外的魔修虎视眈眈试图破阵闯入,访云子心知肚明, 为何还要主动震碎登闻毁去大阵将众人陷于危难之中?
林尽实在不懂她的动机,除非……
林尽眸色一震。
有缥缈阁弟子跌跌撞撞闯入, 他脸色苍白, 腿脚颤抖, 跑进来时险些跌跪在地,一双眼睛眼巴巴望着前面的江枕风, 而后才看到主位上的访云子:
“大师姐!阁主!护山大阵突然散了, 外边, 外边那些妖魔全闯进来了!我们挡不住, 师兄师姐有的跑了有的战死了, 大师姐,阁主!怎么办啊!”
小弟子这句话似一盆沸水, 浇醒了在场所有人。
他们回过神来,但第一反应竟没想着赶紧去阻止魔修,而是先指着访云子劈头盖脸一顿骂:
“访云子!你明知毁去登闻会连累护山大阵一起散去,为何还要这么做?!你就真这么想让我们一起给你缥缈阁陪葬吗?!”
“是啊,你们师徒俩当真恶毒,一个私通明烛天强行上位,一个置山门安危于不顾逞一时意气毁去登闻!歹毒妇人,真真歹毒!”
“我看这次的试剑会就是你们缥缈阁设下的局,你们就是为了将我们在此一网打尽……”
集议堂内人声聒噪,站在边上的牧山没参与其中,他只一点点挪着退后,一双小眼睛骨碌碌转着,偷偷摸摸地退出了风暴中心。
大家的矛头都对着访云子,没人注意他的动向,他便趁此机会顺着墙边溜出了集议堂。
出楼阁后,放眼望去,魔纹与灵力在半空交汇,碰撞出阵阵火花。
果然如那小弟子所说,护山大阵已散,魔族入缥缈阁如履平地,再无丝毫阻碍。
牧山快马加鞭往山外赶去,他心中一阵快意,不敢相信事情竟进行得这样顺利。
访云子那个疯女人,她好徒弟江枕风不惜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也要入剑阁为她带回来的登闻剑,竟真就被她赌气似的震碎了。
如今守护蓬莱山脉数千年的大阵被毁去,缥缈阁还不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任萧澜承随意拿捏?
访云子啊访云子,真是自寻死路!
牧山心中雀跃,此时,他只想赶紧寻见萧澜承,再次同他投诚,好站在他身后坐收渔翁之利。
缥缈阁边境处战况一片混乱,牧山没往里掺和,他闷头往外去,很快就瞧见了被妖魔护在中间的夸张王座。
牧山抬手擦了把汗,他赶紧过去,颤颤巍巍地跪伏在地朝萧澜承行了个大礼。
“见过尊主!”
“聪明人来了?”
萧澜承语调微微上扬,他扬扬下巴:
“起来吧。”
“是!”
牧山脸上堆起一个无比谄媚的笑:
“恭喜尊主贺喜尊主,如今缥缈阁和其内修士,已尽是您囊中之物!”
“同喜。”
萧澜承冲他笑笑,自己站起身来,抬手接过寒鸮新递来的茶瓯。
“道长也等这天很久了吧?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说着,他将手中茶瓯奉给牧山,牧山赶紧千恩万谢地接过。
他做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恭顺姿态,连连点头道:
“是,是!之前尊主您默许我放江枕风入登闻剑阁,我还有些担心她会搅了尊主您的大事,谁知尊主当真神机妙算,这登闻剑不仅没成为尊主的阻碍,还令尊主成事变得如此轻松!对了,尊主您猜怎么着?我那师妹访云子,竟主动毁去了登闻,实在愚蠢!”
他掀开茶瓯猛灌一口,被其内新茶烫得龇牙咧嘴好不难看。
但他还是挤出了一个笑:
“这是寒鸮姑娘的手艺?我真是三生有幸才能尝到如此仙品。”
寒鸮并不吃他这套恭维,她面具下的眸色很冷,只站在萧澜承身后,沉默不发一言。
“确实是她的手艺,你喜欢就好。”
萧澜承倒是温和依旧,他弯起一双笑眼看着面前的牧山,等他将一整盏茶都喝进肚里,才道:
“缥缈阁现在应该很乱吧?道长怎么出来了?”
“是很乱,都在围着访云子讨说法。”
牧山古怪地笑了两声:
“呵……我出来寻尊主,是为了再次向尊主献出我的诚意啊!尊主这次计划,我前前后后也出了不少的力,所以,咱们的约定应当还作数吧?待到尊主这次大事落成,这缥缈阁新主是不是也该……”
“啊?”
萧澜承微一挑眉,打断了他的话。
他轻飘飘道:
“不作数啊。”
“?”牧山的笑容僵住了。
他看着他脸上的温和笑意,不敢确定萧澜承这是在同他开玩笑还是如何:
“尊主您这是……?”
“你活这么多年,就没人教过你,永远不要和天魔讲约定吗?因为,我们随时会抛弃你啊。”
萧澜承笑眯眯抬手化出一柄短剑,将其架在指间转了几个圈。
而后,他用剑尖抵住牧山的肩膀,但并没有刺入他的血肉,而是缓缓用力、一点一点地将他推远。
牧山睁大了眼睛。
因为,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不知何时起竟已僵直,任他如何努力也无法移动分毫,自身与灵海的联系也完全被切断,如今他连调动灵力保护自己都做不到。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萧澜承用短剑将自己推远,而自己身体的重心也不再稳当,就这样朝后仰倒着摔下了王座前的台阶,重重跌在了地上。
萧澜承用手帕擦着短剑剑尖上那一丁点猩红血迹,漫不经心道:
“寒鸮的手艺,不错吧?毕竟我们寒鸮不是只会泡茶,她制毒,才是真正的好手。”
说罢,萧澜承收了短剑,缓步走到牧山身边,蹲下身瞧着他,轻轻扬眉道:
“牧山道长,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真的很讨厌蠢人?尤其讨厌愚蠢还自以为是的人。你方才同我说了那么多,难道一点都没发现问题所在吗?”
萧澜承勾起唇,瞧着牧山因恐惧而瞪大的双眼,心情颇为愉悦:
“访云子为什么要震碎登闻?你真当她同你一样蠢?我只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而你显然不够格。你想想,这些年来我交代给你的事情,你有几件事是能稳稳妥妥替我办好的?让你献个炉鼎你都能半路将人弄丢,导致他今日站在我的对面同我作对,你说,我还留你何用?更让我震惊的是,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你竟还念着你那阁主之位。为了区区阁主之位就出卖同门与异族勾结,不惜大开山门向我献出宗门内所有人的性命,牧山,你可真叫我看不起。”
萧澜承叹了口气,他站起身,后退几步,瞥了眼边上低阶妖魔,淡淡道:
“他修为还行,灵力还算滋补,赏你们了。请享用吧。”
低阶妖魔们早在牧山跌下台阶时就蹲在边上垂涎。
虽说魔族不需要进食,可修士身体不似凡人,极为滋补,高阶修士更是如此,就算只能分到一块肉,对修炼来说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妖魔们乱哄哄地说着感谢尊主的话,在他放下赏赐后便迫不及待地一拥而上。
牧山一双眼睛满是血丝,他的身体在僵直状态下竟还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看见那群怪物顶着一张张丑陋的脸靠近自己,他们看向自己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块用来饱腹的肥肉。
他怕到想喊想叫,可在极端的恐惧下,他竟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对啊。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萧澜承答应过他,只要自己帮他做事,他就要助自己当上缥缈阁主。
到时候他就能狠狠踩着那个给自己难堪让自己丢脸的女人耀武扬威扬眉吐气!叫她看不上他,叫她羞辱他,叫她不知好歹拒绝他!
他牧山才是最有手段最有前途的人!
什么访云子,什么江枕风,统统……
“嗤——”
蜂拥而上的妖魔齿下,爆出了第一团血花-
访云子盯着脚下的登闻碎片,眸里没什么波澜。
她听着身边人的指责,只觉得这一切都无趣极了。
“你猜对了。”
片刻,她抬眸望向在她身前讨伐她的其中一人。
那人被她这么一说,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猜,猜对什么?”
“这次试剑会,原本就是一场局,就是为了将你们聚在这里,被萧澜承一网打尽,你猜对了。”
访云子姿态语气皆无比从容。
“……”
那人没想到她真会直接承认,面色一时变得惨白。
“但有一点错了。”
访云子轻笑一声:
“私通魔族的并非我徒弟江枕风,是早就从这集议堂里溜出去的牧山。当然,还有我。”
访云子站起身,随意踢开地上残片。
金属碰撞,发出一片清脆的响:
“我一个缥缈阁主,能不晓得登闻与护山大阵息息相关?真以为这世上只有你们有脑子?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毁掉它?真就是为了出那口气?那你未免也将我想得太过浅薄了些。”
访云子微微眯了下眼,眼底颜色同腊月飞雪一般冰冷:
“我当然是为了让你们,让这修仙界,让这整个天下……给我缥缈阁,陪葬啊。”
束缊举火
当了这么多年阁主, 访云子实在是倦了,也厌了。
当年她从中云城带走那个小女孩时,女孩仰着小脸问她:
“姐姐, 外面世界的规则,和宅院内会有不同吗?外面的所有人, 都不受规则束缚、都自由自在吗?”
当时访云子并没有正面回答, 因为她没忍心戳破女孩对未来的期待与希望。
世界和宅院有什么不同呢?可能是世界更大些吧。
若自己无拘便能不受规则束缚吗?当然不, 至少她没有做到。
以前,她以为只要自己够强就好,后来,她以为自己当上阁主就好,可事实证明,这都没什么用。
无论你在什么位置, 对你有偏见的人都会想方设法地挑你毛病,而这世上最不缺的, 就是黑锅与污名。
人性是贪婪而自私的,世界也是。
且多数人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 身处逆境时, 他们总喜欢找理由安在早已物色好的替罪羊身上来供自己发泄怒火。
比如, 当年以牧山为首的那几人死活不让她入登闻剑阁,后来, 魔族频频来犯, 缥缈阁人人自危, 护山大阵补了一次又一次, 那些人又绝口不提当年登闻之事, 只说访云子这阁主做得实在差劲,放眼眺望前五十代人, 有哪个阁主会在魔族面前被欺负得这样憋屈?
访云子要守,他们说她妇人无远见,只会做缩头乌龟。
访云子要攻,他们又说她太过激进,将宗门上下那么多性命置于不顾。
一次又一次争执下,缥缈阁立在了极为尴尬的处境,本来修仙界众多仙门中,就属缥缈阁离妖魔领地最近,他们凭着蓬莱老祖留下的护山阵,成为修仙界的铁闸,将危险与侵害阻拦在外。
可当缥缈阁有难,转头想同道友求援,那些大大小小的宗门又像是死了一般给不了一点回应,也就只有烟雨山和零星几个小宗门愿意借点人和法器,伸手拉他们一把。
访森*晚*整*理云子真的倦了。
她厌倦了这些自私争斗,厌倦了自己身上承担的一切。
她身上压了太多东西,只需要再加一点点重量、哪怕一根稻草,就能彻底压垮她。
那根稻草来得也很快,在烟雨山又遭魔修侵扰后的某个夜晚,访云子深夜接到三宗钰的传信,说流巽愿意跑一趟缥缈阁,帮他们瞧瞧护山阵修缮与加固的工作。
烟雨山流巽是当世最强阵修之一,有她帮忙自是好事。访云子一刻也等不了,她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那些师兄弟。
虽然她很厌恶他们,但他们终归是缥缈阁的长老,宗门出了任何事都需要同他们一起商量,否则访云子就又落了把柄,变成了他们口中的独裁者。
她用最快的速度沿着长桥寻去牧山的住处,可就在靠近时,她突然听见牧山院里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
夜半三更,他跟谁说话?
访云子心知此事有异,因此她放出神识去瞧了眼,便见牧山跟前站着一个面生的小男孩。
自己那高傲张狂了一世的老对头,此时正低眉顺眼地以一种极其恭顺的姿态同男孩说着什么,画面极为滑稽可笑,访云子真想让他自己瞧瞧他脸上那谄媚模样。
后来,她听见牧山将男孩唤作“尊主”,还听见他在跟男孩讨论上次进攻的具体细节,并贴心地为他分析了护山阵的薄弱处,以便他下次出击能更容易些。
访云子并不懂牧山的动机,直到他听见牧山说,若是他帮尊主拿下缥缈阁,未来,自己便能当上缥缈阁的新主。
会被称做“尊主”之人,访云子只知道一位。
多可笑啊。
她在前面抵御魔修,本该同她站在一起的同门道友却在背后与敌人串通一气、暴露他们的弱点、主动同敌人敞开家门,他不顾宗门上下所有人乃至整个修仙界的安危,他做这一切,仅仅只是为了从魔修那里讨一个“阁主之位”。
任访云子如何也没能想到,人真的可以蠢到这个地步、坏到这个地步。
她被他欺、被他辱,还要挨他在她背后捅的那些刀。
访云子几乎要笑出声。
好,牧山,太好了。
当初继承长老之位时,你曾同其他师兄弟宣誓过,未来要与缥缈阁共生死。
可现在看来,你已不想与缥缈阁一同“生”。
那么,便一同死吧。
那天,访云子没去打扰牧山与“尊主”的美事,她只自己回绝了三宗钰的传信,同时拒绝了所有宗门的来援意向,自己干脆利落地闭了关,再不管缥缈阁任何事,任牧山作妖,任这个破地方自生自灭。
她实在厌倦了。
厌倦承受那些偏见与恶意,厌倦那些勾心斗角,厌倦尽力保护那些时时刻刻都想推自己落入无间深渊的人。
不是想私通魔族吗?不是想看缥缈阁覆灭吗?不是想当所谓的阁主把她踩在脚底吗?
这么想的话,她就帮他一把吧。
闭关只是访云子逃避的借口,她早在这次试剑会开始之前就出关了,只是她一直隐于暗处,冷眼瞧着阳光下的每一个人。
萧澜承找了她很多次,他很欢迎她的加入,还给她许了很多承诺,但访云子对那些没兴趣,毕竟她愿意帮他成事,并不是为了能从他手里交换到什么。
萧澜承此人太过危险,别看他顶着一张笑脸,心里的想法实际比谁都要阴暗。牧山这种人虽然在明面上跳脚使坏惹人厌烦,可萧澜承这种表面上同你亲热温柔的人才更可怕,因为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往致命处给你捅上一刀,置你于死地。
可惜,她师兄牧山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访云子同萧澜承合作,从始至终,只给他提过两个条件。
第一,不能伤害她的徒弟。
第二,她要牧山不得好死。
访云子自认,在这件事开始之前,自己这一生没有让自己失望过,更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可走过半生,她竟如此轻易地推翻了她前半辈子铸起的所有信念。
有时她也会有类似后悔的心情,但那些情绪很快就会被浓重的疲惫和厌倦替代。
后悔又怎样呢,再后悔也回不去了不是吗?
在这段时间里,她做了很多有违道心的事,当她面不改色地将一个误闯她法阵、撞破她与萧澜承谋事的烟雨山小弟子丢下长桥时,她就知道,就算一切都能回到原位,她的道心也已动摇了。
她不再是原本的她了。
集议堂里还是很吵。
妖修魔修都要杀进来了,这群人居然不打算打,也不打算跑,竟还在这浪费时间责备辱骂她。
有什么用吗?
访云子心下冷笑。
“……”
听见访云子说自己才是私通魔族的那人、听见她说她要在场所有人给缥缈阁陪葬,集议堂里所有人都炸了。
林尽更是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
他想过上百种可能,唯独没想过这种。
缥缈阁主才是主动敞开家门邀请敌人入内的内鬼?怎么可能?
但林尽看看访云子,又看看地上的登闻碎片,一切都那样合理,他实在找不出一丝能够反驳的理由。
他垂眸看了眼身侧齐小狼的冰棺,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吵什么吵?!烦死了!”
正在集议堂内众人跳脚怒骂之时,流巽忽然以一己之力压过了屋内所有声音:
“吵有用吗?骂她有用吗?!你们今天就算是让她死在这,也改变不了现实!魔族都快杀进来了你们还在这吵,我可要提醒你们,护山阵已经破了,魔族进蓬莱山脉如今就跟进平地一样轻松,你们晓不晓得轻重缓急?都是一群没有自理能力的小孩吗?!真想让所有人一起死在这不成?!”
流巽的泼辣是在整个修仙界中都鼎鼎大名的存在,被她这么一吼,集议堂中人竟还真逐渐安静下来。
片刻后,有人壮着胆子问了句:
“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按你的意思,难不成我们真要替缥缈阁守这蓬莱山?!”
“什么叫‘替缥缈阁守山’?你现在守的是你自己的命好不好?!”
流巽觉得这群人的思路似乎有些离谱:
“再强调一次,护山阵已经散了,妖修魔修如今可以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到时候咱们都得死!都得死!!!我们烟雨山这边两大剑君坐镇,届时就算打不过,杀出一条生路安安全全回宗门还是能做到的,你呢?你们有什么?!现在我们烟雨山没开溜、还愿意在这浪费时间管你们,你们就偷着乐吧!还在这质疑,就你长嘴了是吧?!”
“……”人群短暂地沉默片刻。
大家都被流巽这番话点醒了。
是啊,他们都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可此时,愤怒是最没用的东西。
他们的命还悬在刀尖上,烟雨山这样人才济济的大宗门可以凭实力硬碰硬杀出一条血路,可他们这些势单力薄的小宗门又要如何?若是被烟雨山抛弃,那他们可真真成了魔族案板上的鱼肉。
正在众人摇摆不定不知作何决定之时,人群后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是试剑会首战、同林尽打过交道的那位清心宗李竟成。
他方才一直在边上默默看着这场闹剧,早已看清问题所在,此时,既然有人带这个头,他便当一把推波的手,站出来第一个表态:
“唇亡齿寒的道理我懂。清心宗李竟成,但凭前辈吩咐,尽心尽力,绝无质疑。”
见状,原本在人群中犹豫的其他人也赶忙跟上他的步伐:
“白雪门张武,但凭前辈吩咐。”
“洛阳宗齐三,但凭前辈吩咐!”
“清心宗……”
“……”
乱成一锅粥的人群竟真逐渐变得团结有序起来,有几家宗门的长老也表示愿意带着自家弟子同烟雨山一起行动。
流巽对此颇为满意,她摇摇团扇,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可还没开口,就被三宗钰轻轻拍了肩。
三宗钰冲她轻轻摇头,站到了她身前。
他看着眼前乌泱泱一片人头,道:
“各位误会了,我烟雨山并没有持大局之意。”
“什么?!”
刚建立起些许信心与斗志的人仿佛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一时有种被耍弄的感觉。
还不等他们质疑,三宗钰便再次开口道:
“如今,我们还在缥缈阁的地界,这个主,无论如何也不该我们烟雨山来做。”
“可……可缥缈阁主已经叛了!护山阵都已被她亲手毁去,你们还想怎样?!让访云子这个魔族内鬼带着我们一起去送死吗?”
“大家忘了吗?”
即便在这种时刻,三宗钰的语气也依旧温和镇定,莫名令人心安:
“登闻剑阁已开,缥缈阁新主已出。”
三宗钰望向江枕风的方向,他隔着人群对上了江枕风的视线,朝她轻轻点了下头。
而后,他垂眸,抬手向江枕风恭恭敬敬一礼:
“烟雨山南乾门主三宗钰携烟雨山众人,但凭阁主部署!”
如梦初觉
“……”
江枕风同三宗钰对了一瞬目光, 她看见了对方眼中的肯定神色,又扫了眼余下众人。
她身上落着百十道视线,其中颜色多数是肉眼可见的质疑, 显然,他们并不确定这位缥缈阁内鬼的徒弟、半时辰前才新鲜上任的缥缈阁新主有无带领这么多人一起对抗魔修的资格和本事。
江枕风没有浪费时间, 她当即从储物戒内拿出先前从牧山那里要来的掌门玉令。
她微一挑眉, 面不改色道:
“掌门玉令在此, 从此刻开始,我江枕风将接任缥缈阁主,持蓬莱山内完全支配权。各位长途跋涉来我缥缈阁,是我们招待不周,疏于防备才使各位陷入如今危险境地,对此, 我江枕风负全责。如今,既然各位身处缥缈阁, 又即将共同面对危机,那我希望各位能够听我部署, 共同度过这次难关。毕竟, 没人比我更熟悉蓬莱山。”
说罢, 江枕风没给众人留质疑的时间,立刻接道:
“十八师弟, 去集结目前未在前线的所有弟子。外宗和门内所有丹修器修, 以及筑基期以下者不必参与战斗, 带他们去离战场最远的登闻剑阁附近暂避一二。
“外宗和门内所有医修, 集合去离前线十里的秋云间, 以便随时救助伤者。
“余下的,武修上前线清扫, 符修阵修于中部支援,乐修在靠后方坐镇。清心宗以防御闻名,便麻烦清心宗道友同我缥缈阁弟子一同守住山门关口,白雪门乐修最擅增幅,请你们在清心宗道友身后助其一臂之力。洛阳宗主医修,便去战场协助随时撤离伤者至秋云间。剑心派能守能攻,作战能力极强,若要说谁能守住直达后方的南侧山道,你们是最佳人选。至于烟雨山,烟雨山修士于各道百花齐放,便麻烦你们穿插至战场间随机应变随时支援。还有……”
江枕风似乎熟知修仙界大大小小门派所有的主修道法与战斗风格,并能精准将其部署到缥缈阁内各个位置,使其作用最大化。
她三言两语安排好了所有人的去处,在她部署完毕之后,原本瞧向她的那些眼神统统打消各自疑虑,变成发自内心的钦佩。
待到安排好各大宗门,江枕风抬眸望向人群最后一直靠在墙柱上打哈欠的某人,扬声点了他的名:
“萧澜启!”
“?”
萧澜启哈欠打到一半,疑惑地微一挑眉。
而听江枕风唤出这个名字,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萧澜启,室内逐渐涌起一阵窃窃私语声。
倒也不怪众人质疑,毕竟谁都知道,“萧澜”此姓是魔族尊姓,极为少见,比如明烛天上代尊主萧澜玥,以及这代的萧澜承,报出去都是响当当的名号,可任谁也没听过天魔中还有一位拥有尊姓的“启”。
“承”、“启”……
这二人莫不是兄弟俩?可作为天魔,这位萧澜启现下又为何会在缥缈阁和他们这些人类站在一处?天魔不是向来不屑与人类私交吗,可如今看起来,江枕风与他似乎关系匪浅。
“作甚?”
萧澜启被这群人类盯得有些不自在。
“你跟着林尽,林尽去哪你去哪。我不麻烦你做太多,在战时适当释放你的传承威压,替我们清扫一些连威压都扛不住的低阶杂鱼就好。”
“?”听见这话,萧澜启用小指挠挠耳朵:
“本尊又不是人类,你们缥缈阁的存亡,与本尊何干?”
江枕风就知道他要说这话。
她弯唇轻笑一声:
“欠你个人情。”
“行。”萧澜启答应得干脆利索。
战术部署完毕,众人各自按照安排去往该去之地,集议堂里的人陆续散了,临走时,剑心派某长老脚步一顿,他表情古怪地回头看了眼尚安安稳稳倚坐在主位上的访云子:
“我认可你的安排,但……这叛徒,你打算怎么处理?总不能任她在后方自由活动吧?”
“稍后我自会设结界限制她的行动,长老不必担心。”
江枕风面不改色,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剑心派长老没多说什么,点点头便离开了。
集议堂很快变得空荡荡,江枕风背着手,垂眸扫了眼主位上闭目养神的访云子,什么话也没说,只如方才所说抬手结印,往她脚下刻了个法阵。
访云子微微睁开眼,眸中没什么情绪。
从她毁去登闻到现在,江枕风似乎有些过于平静了。
不过她原本就是这种波澜不惊的性子,倒也没有什么好奇怪。
更让访云子意外的,其实是烟雨山在这件事中的态度。
方才流巽以一己之力停止众人争执,但却并没有顺势站到此战主导者的位置,三宗钰主动让出领导权,让众人的视线重新回到江枕风身上。
他在给江枕风机会。
此战关系到修仙界未来几百年的安危命运,极险,但险境中的利往往最多。
比如,若是此战在烟雨山的带领下取得胜利,那从今往后,烟雨山便是修仙界大小宗门中不容置疑的龙头,今后所有宗门修士都要欠他们个天大的情分,无论何事都得对其礼让三分。至于一直同烟雨山并驾齐驱的缥缈阁,又是阁主叛变又是这么多烂事,此战后定四分五裂从此消失于世再无信誉与影响力可言。
这对烟雨山来说没有坏处只有好处,但三宗钰却愿意将这机会让出来,帮江枕风立威。
江枕风这个阁主其实当得名不正言不顺,此战后,无论结局,缥缈阁人心离散是注定的,但经三宗钰这一把推手,若此战胜,那么得到尊重与人情的便是江枕风,所有人都将看见她面临危局依旧从容不迫的领导力,她这阁主之位从此将无人敢质疑,她将成为缥缈阁真正的主人。
三宗钰在保缥缈阁,也在保江枕风。
这孩子比她要幸运很多。
在这样关键的节点,她遇见了不错的人。
脚底的法阵即将成形,这是个单向结界,目的便是将阵中之人困锁其中。
访云子微微抬起眼看向江枕风,终是没忍住问:
“枕风,你可后悔?”
“?”江枕风微一挑眉:
“有何后悔?”
“将登闻给了我,你可后悔?错信我导致缥缈阁陷入如今困境,你可后悔?你……可对师尊失望了?”
“有何好悔?”
江枕风语气淡淡:
“给了师尊的,便是师尊的东西,至于师尊要如何支配,那已不是我能左右的范围。师尊要叛、要毁登闻剑,都是师尊自己的选择,师尊自会为此付出代价,可这些与我无关。”
江枕风这话让访云子沉思许久。
最后,她点点头:
“有理。”
她微微叹了口气:
“枕风啊,你果然比我更适合当这个阁主。”
“没有什么适不适合,是师尊教得好。”
江枕风抬眸对上访云子的视线,那一刻,她突然发现眼前的女人似乎苍老疲惫了许多。
初次见时,她是那样意气风发,她着一身天青色道袍,立在她家的院墙下,双眸淡然似乎能看透世间一切,那也是江枕风最向往的模样。
她当时说的话、做的事,江枕风至今都刻在心里没有忘记,可不知何时开始,那双眸子染上了别的东西,她再不如当年纯粹,她厌了、累了,肩膀垮了,青丝掺进了白发,经年累月的疲惫在她面上刻下一道道细纹,曾经说要扶正义护苍生的人,如今却做出了与之完全相悖的决定,她放弃了自己多年来所坚持的、追求的一切。
江枕风并不为此痛心,她心知世上所有人皆是过客,一时的同路并不能代表一切,何人都会经历背叛与离别,这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她无权干涉,也没必要为此耗费情绪,她只需要坚持自己的道,然后冲那些离开的人体面告别。
如今还唤访云子一句“师尊”,只因她曾是她的向往,她的引路人。
可惜,引路人,终究败给了路上的坎坷与荆棘。
她只念着往日情分,给她留了最后一丝余地。
“心若无拘,便是自由。谢师尊教诲,弟子将铭记一生,弟子希望,师尊也能寻见真正的‘自由’。”
“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是自由?”
访云子声音低了些,她在思考江枕风的话。
“以我的理解,不是。”
江枕风抽出自己那把再普通不过的白铁剑握在手里,离开前,她最后跟访云子说了一段话:
“师尊多年来受的压迫与偏见,我都看在眼里,我知道师尊承受了多少,所以,今日师尊所做一切,我并不觉得意外,且十分理解。但师尊,我一直不明白的是,既然你的路上出现了碍事之人,为什么要选择一让再让,为什么要因为他放弃自己的路,去主动与敌人同流合污,甚至甘愿与其一起将所有人拖入深渊?这并不划算不是吗?”
江枕风抬步走出议事堂,她的衣摆随着她前行的动作微微扬起,显得姿态利落潇洒。
她轻飘飘丢下一句:
“师尊何必如此痛苦,既然有人碍事,那从一开始就杀掉他,不就好了?
“规矩是死的,人也可以是。”
说罢,江枕风提剑径直出了集议堂,偌大的屋内一时只剩了被结界困在主位上的访云子。
她思考着江枕风最后那句话,半晌,突然笑出了声。
她笑得开怀,她枕着手臂趴在座椅扶手上,笑得肩膀一抖一抖,许久才平缓下来。
她保持着那个姿势沉默许久,整个人的颜色似一瞬灰败了下来。
是啊……
是啊。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怎么今日才懂呢。
什么同门情谊,什么正道坚持,她竟因这些名头,放任小人作怪,令自己痛苦了那么久,以至于今日闯出如此滔天祸事。
登闻碎裂的那一瞬,她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快意。
她求了一辈子的“无拘”,却未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被困在了所谓“正”之一字中,她一忍再忍,一让再让,就算是最后自以为自由的选择,也不过是为了那些跳脚蝼蚁做出的可笑报复。
她以为自己越过了条框,可实际上,她一生都被束缚在无形的规则之下。
她以为她的一生都是在为自己向上攀爬,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一辈子都在委屈在将就,她早在世事磋磨下一点点丢失了自己的一切。
而今,江枕风的态度,才让她真正明白了“无拘”一词的含义。
无所牵挂,无所在意,同道者为我手中刃,悖我者为我脚下石。
访云子悔痛至极,怪自己走到如今这步才看清这一切,可同时,她又颇为欣慰。
虽然她输了,可她的道,还有人在走,且访云子知道,她一定能赢。
因为江枕风够狠。
她,是天生的无情道剑修。
平地风波
“轰——”
修士灵力与魔纹攻击碰撞, 发出阵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在天空炸出的颜色像是一朵朵白日绽放的烟花。
林尽身处凌乱灵流之间,手握山海笔, 打出道道符文,助前方几位武修道友抵抗魔修攻击。
战场前线很乱, 穿着各家校服的修士不断与魔修厮杀, 每分每秒都有人或魔被撕开血肉, 血腥味几乎填满了整片空气,令人忍不住干呕。
不断有人在林尽身边受伤、死亡,洛阳宗的修士们穿梭在战场帮忙转移伤者,场面似乎乱成一锅粥,细节处却又维持着某种微妙的秩序。
林尽穿来这个世界有六年了,可一年修习五年闭关,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属于修士的、真真正正的厮杀,也是第一次真切意识到修仙界的残酷。
身边这些伤亡都是真实存在的, 空气里的血腥味都是几秒前刚从活人体内溅出的血,他身边所有人都可能会死, 包括他自己。
这不是游戏, 也不是演戏, 这是真正的战场,是真正的战斗, 是真正的生死。
林尽不敢懈怠, 他只能紧绷着精神, 不停打出符文, 期盼自己能多帮到战友哪怕一点。
但在这种不容差错且连续不断的消耗下, 哪怕他是怀玉圣体也有些许吃力。
他脸色逐渐苍白,有冷汗缓缓自额角滑落。
有那么一瞬间, 他好像懂了韩傲当时独自出任务时的无助。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可当现在他站在战场上真正面对生死,他还是无法看淡,还是会本能地感到恐惧。
“他大爷的,真该死!”
一道红影自某个方向飞速掠来。
花南枝发髻凌乱,脸上身上多出不少破口,一把啸月刀已被鲜血染红。
她偏过脸吐出一口血沫,松了松握刀到发麻的手:
“林林,再给我来点增益符箓,本小姐还能杀一百个!”
“你悠着点。”
这么说着,林尽打开储物戒,却发现自己备下的成品符箓都已被分干净了。
他抿抿唇,拿出一沓符纸,又掏了几个瓷瓶,先将瓷瓶递给花南枝:
“吃口药先歇会儿,我这没有存货了,要什么符?我现在给你画。”
“留给你自己吧,本小姐看得上你的药?”
花南枝从储物戒里拿出一大把珍品丹药,当糖豆似的吞下了肚,还给林尽也分了一大把:
“拿着!自己不吃就等一会儿分给其他人吃。”
林尽没有推脱,他点点头,把丹药收进储物戒里便提笔开始给花南枝画符。
在这期间,花南枝边嚼丹药边张望着四处看看,问:
“你身边那跟堵墙似的黑色天魔呢?大师姐不是让他跟着你吗,他去哪了?”
林尽听着她的形容,无语一瞬:
“在前面。”
花南枝点点头:
“我前边听着他姓萧澜,他传承应该很高吧?应当能压制不少魔族,可这仗为何还是如此难打?”
林尽笔下动作未停,符箓一张接着一张出,还有空解释:
“他传承是当世最高,不必质疑,他已经清掉一大半等阶不高的妖和魔了,若非如此,此刻战场上的敌人,怕是还要再多出一倍来。”
“什么?!”
花南枝也是第一次正面对上明烛天,她对妖魔鬼的实力与数量并没有准确的认知。
她抿抿唇,重重叹了口气:
“这仗并不好打,师尊和大师兄他们在最前面替我们扛着明烛天实力最深的那几只大妖厉鬼和天魔,我们这才能松口气。林林,你不累的话就多画点符,我给前面那些兄弟姐妹也都带些。”
花南枝看着林尽“唰唰唰”画得飞快,还以为他画符很容易,便道。
“……”林尽手里在画的都是九阶增益符,这样不加思考地连续画就对他来说也有点吃力,此刻听花南枝这话,他心中无奈,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尽量。”
“好。”
花南枝又喝了一大口灵液,她看着林尽笔下动作,出神安静片刻,突然想起一个人:
“哎,不对啊!我突然想起来了,林林,韩傲人呢?他也是剑修,我怎么没在前线看见他?!”
林尽微微皱了皱眉。
事实上,他出集议堂后就直接跟着门内众人来了前线,他一直在协助武修战斗,还真没注意韩傲的动向。
但韩傲原本就对这种事有阴影,他怕拿剑,怕见血,更怕杀人,此时这场面,他多半接受不了,想来现在正在哪个位置默默回避着吧。
“你别管他,烟雨山修士都在各个地方支援,他应该在前线其他地方吧。”
林尽随口道。
“不可能!除了剑心派那边,前线所有地方都有本小姐屠魔斩妖的英姿,我确实没见过韩傲的影子啊!”
花南枝越想越是那么回事:
“喂,他试剑会打都没打就弃权丢剑了,此时不会也正在哪个地方当缩头乌龟吧!”
“别这样说。”林尽叹了口气:
“每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苦衷,不要随意猜测,也不要妄下定论。”
“不是,你是不是有点太偏袒他了?”
花南枝瞪大眼睛。
她抬手擦了把自己脸颊上的伤口:
“他是武修,是剑修!战斗应该成为他的本能,他若是不斩妖不除魔,他算什么武修?!如今这么大的场面,生死存亡之际,所有人都在奋力拼杀,他怎么能当逃兵呢?!害怕战斗就去做丹修器修,如今在后方避着也没人会说他,可他是武修啊!林尽,你懂不懂?!”
“……”
林尽当然懂。
对剑修来说,战斗和厮杀自然是与吃饭喝水一样寻常的事,可对韩傲来说却不是。
他是个从小活在象牙塔中的现代人,估计连架都没打过,又怎么能以平常心态面对战争与杀戮?
林尽一个在中段支援、不必正面死亡的符修,单是闻着那些血腥气看着那些画面都快遭不住了,更何况需要在前线拼杀的韩傲呢?
但这些事,林尽不好与花南枝解释,他只好抓起一把画好的符塞给花南枝:
“哎呦,大小姐你别管了,给,你要的符,去吧,小心点,别再伤着了。”
“你……”
花南枝气上头,还想说点什么,但她看了眼林尽,最终还是抿抿唇,没再继续同他发脾气。
她一把拿过林尽递来的符箓,随便翻着看了看,嘴里嘟囔道:
“林尽,你实在有点太护着他了,你这样有问题的!唉,罢了,等这仗打完我再跟韩傲算账,你瞧着,我定要去师尊和师兄那里告他一状!”
林尽看她这小模样,实在哭笑不得。
他叹了口气,也是在那时,他突然听见一阵极为古怪的音浪。
那音浪透过他的皮囊直击他的灵魂,令他的神识都忍不住震颤。
他心神一阵恍惚,一时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几乎要站不稳栽倒在地。
花南枝虽然也受了那音浪影响,可她好歹是武修,身体素质强悍,对于自己神识的保护也更得心应手。
她只有一瞬恍惚,反应并没有林尽那样夸张,看见林尽身体晃晃悠悠几乎要跌倒,赶忙一把扶住他的手臂。
林尽被她搀扶着,片刻后才缓过神来。
他皱皱眉,抬眸朝前线方向看去。
只见前方半空中不知何时多出一位白衣女子,她一头白发,白绫覆眼,衣裙是薄纱所制,裙摆和袖口叠在一起飘扬在空中,此时正抬手弹拨一架以白骨制成的箜篌。
这是……
“明烛十二卫排名第五,上古天魔,惑音骨灵传承。”
仅看那女子一眼,林尽便对上了她的身份。
在连着三次被明烛十二卫下局截杀后,林尽曾专门花时间了解过当今明烛十二卫的人员配置,其中让他印象深刻的,除了排名第一的寒鸮,就是这位惑音骨灵。
骨灵属上古魔物,惑音骨灵便是其中极为特别的一种分支,因为他们的攻击手段与人类的乐修很像,都是凭借乐器弹拨音律发动攻击,直击敌方心神。
不,也不该说惑音骨灵像人族乐修,因为人族的乐道开辟伊始,就是从惑音骨灵身上取的灵感。
所以,这位不仅是天魔的老祖宗,还是乐修的老祖宗。
在她这音律的绝对压制下,缥缈阁战线后段的那几十位乐修相当于被当场缴械,除非现在能有个修为与领悟皆超过惑音骨灵的人族乐修坐镇,否则,乐修们就算将琴弦生生弹断,也起不到一点作用了。
惑音骨灵擅攻与增幅,林尽甚至发现,在惑音骨灵出现后,先前被萧澜启威压逼下战场的低阶妖魔们都似受到鼓舞似的重新爬了起来。
这对于他们来说,森*晚*整*理是天大的劣势。
林尽盯着那只惑音骨灵,逼迫自己去想此刻破局的办法。
但不知是方才心神震荡太过强烈还是如何,林尽脑中一片浆糊,他抬眸看着前线的方向,还不等他定下心,他突然注意到前方空气中似乎有些许异样。
他看见一道诡异黑线穿过战场厮杀的人群,却没有片刻停留。
它是冲他们方向来的。
来者不善。
那黑线速度极快,几乎瞬息就到了花南枝背后。
林尽来不及反应,他反手一把将花南枝推开,接着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从储物戒中掏出自己最强的防御法器在身前展开来。
地阶护心镜。
这是流巽从将楼那里讨来的宝贝,虽然只是个地阶,可优势在此法器无需蓄力,有召便可瞬发,可承受地阶攻击法器或同等级修士的全力一击,最适合用来防备这种阴险偷袭。
“咣——”
看似柔软的黑线撞在护心镜上,竟发出如金属撞击一般的铮鸣。
这一击,护心镜算是接下了,林尽松了口气,可还不等他这口气松到底,他眉目忽地一凛。
不对。
攻击还在继续。
黑线撞到护心镜后并未撤离,发现一击不成后,它竟开始呈几何倍数分裂,那丝丝缕缕的黑线旋转着扭在一起,速度越来越快,活像是一把由尖刀组成的旋风眼,试图生生钻透护心镜的防御!
林尽额角滑下一滴冷汗。
他试图给护心镜注入灵力加固防御,可这黑线分裂旋转的速度实在太快,护心镜的灵光结界很快生出了细微的裂痕。
“咔——”
终于,护心镜在黑线的攻击下彻底碎裂,那钻头一般的诡异攻击失去阻挡,猛然加速,几乎瞬间就要刺入林尽的肩膀!
这速度根本没给林尽留应对的时间,他闭了闭眼,正准备迎接那些诡异黑线刺入血肉的剧痛,可两息过后,除了周身温度忽然变高了些,其余竟无事发生。
在紧张与恐惧忧虑的边缘,林尽一心脏“怦怦”跳动,他试探着睁开了眼。
那如旋风般的黑线条此时只停在离自己肩膀不到一寸的距离,它甚至还在不断分裂旋转,只是无论速度还是力道看起来都慢了许多。
因为此刻,它正被人握在手里动弹不得,再无法前进一分。
林尽微微一怔,而后顺着那只手看过去,便见萧澜启挂着一张臭脸,周身是快要凝成实质的危险气息。
下一瞬,他眸子青粲色光芒微亮,有意义不明的黑色图腾连成串从他身上漂浮而出,如同锁链一般缠绕在他身周。
青粲色火焰缠绕燃烧着黑色魔纹,萧澜启手上微微用力,方才还势如破竹的黑线竟在他手中寸寸碎裂、再被火焰燃烧为灰烬。
萧澜启又反手拽住黑线后半截,他扯着黑线在手上绕了一圈,用力往自己方向一拽,似是隔着虚空扼住了那人的脖颈。
“你……”
他微微眯起眼睛,语气携着浓重戾气:
“欺负谁呢?”
改弦易调
方才能在极短时间内刺破地阶护心镜、拥有极强爆发力的黑线竟就这样被萧澜启轻轻松松握在手里碾碎了, 林尽微微皱起眉,抬眸望向萧澜启。
从他现在的角度,只能看见萧澜启的侧脸。
虽说大黑哥平时也经常生气, 但那些情绪就像是闹脾气的小孩子,来得快去得快, 并不会叫人心慌恐惧, 反而有种令人哭笑不得的无奈。
但现在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同, 因为林尽能明显感觉到他身上那些锋锐的戾气和压迫感。
这家伙似乎真的动了怒。
他在气什么?
“我说,你欺负谁呢?”
萧澜启又问了一遍,音调很低。
话音刚落,他周身燃着火焰的魔纹瞬间刺出,直冲他手中黑线而去,势头极猛, 似乎不将其碎为齑粉不会罢休。
而在他发动魔纹之后,黑线似乎意识到了危险, 它僵直一瞬,在魔纹接触到自己之前, 便反应极快地选择自我了断。
绷直的黑线后半段始终隐在空中瞧不真切, 被主人自行切断后, 它瞬间失去了生命力,软趴趴地垂下了尾端。
萧澜启的魔纹与火焰失去了目标, 便自行消散隐去了, 只留他手上缠绕的那些发丝般粗细的魔纹黑线。
他嫌恶地扯断那些黑线, 随手丢去了一边。
接着, 他像是嫌脏似的拍拍手, 皱起眉严肃地望向林尽:
“你真是名副其实的闯祸精,我就一会儿不在, 你怎的就又快要死了?”
“?”林尽被他说得莫名其妙。
什么名副其实的闯祸精?他闯什么祸了!谁给他的名?
还有,什么叫“又快要死了”?他只是差点被那诡异黑线刺穿肩膀而已!离死明明还远着呢!
林尽有些抓狂,但在刚救他一命的大黑哥面前,他还是乖乖低下头:
“谢谢你救我,来得真及时。”
“废话,我来得能不及时吗?”
萧澜启听不出林尽语气中那一丝丝客套,他对此很是受用。
“你……!”
花南枝方才都看呆了,当林尽受到那黑线攻击时,她根本来不及反应,等她终于想起提刀救人时,萧澜启已经先她一步站在了林尽身边。
虽然她还是看不习惯这位凶巴巴像巨人一般的高大天魔、一瞧见他就本能地想拔刀,但大师姐信任他说他是友军,他方才还救了林尽的命,那花大小姐只好尽量收好对他的那点抵触。
她抬眸瞧瞧被萧澜启丢掉的黑线,心中一阵后怕,问: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好生凶悍,本小姐竟从未见过。”
“萧澜承的牵心丝。”
萧澜启瞥了眼林尽,微微皱起眉,提醒道:
“以后见到这东西,千万要当心些。他的牵心丝刺破人族血肉后会在你体内不断生长分裂、吃空你的血肉侵占你的身体,使你彻底沦为他的影子。既然你答应本尊要做本尊的朋友,就把你那小命看得要紧些,别动不动就把自己弄到什么生死危机中去。”
“……”
听见这话,林尽一怔,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说实话,他方才确实没有多重视那黑色线条,因为那看起来并没有多危险,甚至在它破开自己防御的时候,林尽心里还抱着“既然躲不开就让它刺一下吧,疼一个月而已”的摆烂想法,可现在他听到萧澜启的话才懂,自己方才若真被那黑线刺中,现在估计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我说萧澜承怎么连惑音骨灵都请出来了,原来是冲你来的。”
萧澜启抿抿唇角,抬手摸摸耳朵,思索道:
“让惑音骨灵用音律给他打掩护,好让他能顺利穿过战线来到中段找寻你的位置,真是打得好算盘,差点就叫他得手了。”
“……大黑哥。”
林尽顺着他的思路沉吟片刻,又抬眸望向敌人明显增多的前线。
他暂时将萧澜承的事放到一边,转而问道:
“你可知,为什么前线魔族数量突然增多了?”
“因为本尊的威压没用了。”萧澜启提起这个就来气:
“惑音骨灵这个分支很麻烦,她的音律能帮友方驱散负面压制,甚至还能起到鼓舞作用,最擅长的就是对抗天魔的传承威压。这只惑音骨灵传承高,修为也很高,至少你们人族没有乐修是她的对手。”
说着,萧澜启顿了顿,突然话锋一转道:
“哎,本尊觉得打不过了,要不你们撤吧?”
“?”
他这转折实在太快,林尽实在跟不上他的速度。
他摇摇头,没忍住莫名其妙地轻笑一声,又正色道:
“不能撤,缥缈阁必须要守,这一战也必须赢。不仅要赢,还得尽量重创明烛天。”
说罢,林尽又问:
“大黑哥,你最了解天魔,你可知惑音骨灵的音律有无破解之法?”
萧澜启想都没想:
“没有,除非弄死她,或者逼她后撤、让她弹不了琴。”
“我去吧!”
一听这话,花南枝就来劲了。
她用衣袖擦擦破月刀的刀刃:
“不就一个弹琴的吗?本小姐一刀把她的琴剁碎不就完了?”
“就你?”
萧澜启夸张地上下打量她一眼,绿眼睛里满是轻蔑,像是在看一个大傻子:
“就你这修为,还没近她的身,就得七窍流血肺腑炸裂而亡。”
说着,他看着蠢蠢欲动的林尽,提前预判了他的话:
“你也别想,就你这小身板,连她音律的余威都遭不住,贸然过去的下场只会比这丫头更惨。现在够格能对付这只惑音骨灵的,也就江枕风和你们宗门顶上那几个人。但她既然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就说明那几个有本事的根本没空拦她。所以本尊劝你们撤,有她在,你们很难赢了,因为,虽然她很麻烦,却还不是最麻烦的,你瞧,目前,寒鸮甚至都还没露面。”
“……”
听见萧澜启的话,林尽微微垂下眼。
他的手藏于袖中,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似在思考着什么。
片刻,他道:
“不一定。乐修定然不擅近战,若我以符文暂时隔绝她的音律攻击,带花大小姐或其他擅战修士到她身前,胜率能有几成?不必击杀,要她招架不住攻势,无法再为魔修提供支援便好。”
听他这一假设,花南枝立马来了气势:
“能吗?能就干!本小姐定全力以赴!”
“干什么干?!本尊说的话,你二人是半个字也未听进去!”
萧澜启实在不理解这人类的脑子里究竟装着什么东西。
他抿抿唇,最终不耐烦地一挥手,语气不大好听:
“罢了,真烦人,把你那些不切实际的空想都收起来吧!一个惑音骨灵而已,把你难死了,还治不了她了?本尊来对付!”
“不行。”
林尽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的话。
其实,他从一开始就不太赞成萧澜启掺和这事,即便他只是站在后面放出传承威压协助他们对敌方略作压制。
因为他姓萧澜,他是天魔的尊主,他终会在未来某日从萧澜承手里夺回明烛天,到时,若要他的臣民信服他这个王,他必不能在今日代表人类与同族厮杀,尤其不能同惑音骨灵这样的高阶传承天魔作对。
否则,今日敌手,未来都有可能成为他路上的阻碍。
“今日,你若上了战场,该是什么立场?未来你若要堂堂正正接手明烛天,又该如何同你今日对手解释这一切?如何让他们信服?萧澜启,你是天魔。”
听见这话,萧澜启似有些意外,他眸色微动。
不过很快,他撇撇唇角:
“我能不知道我是什么?!少管我的事!一个惑音骨灵还入不了本尊的眼!你还是趁早滚到后面休息、顾好你自己吧,当心萧澜承那厮再找你麻烦!”
说完,他没等林尽再开口,便飞身冲向了惑音骨灵的方向。
真是讨厌的人类。
总为别人考虑那么多作甚,明明不关他的事。
难不成他对谁都一样吗?
萧澜启微微眯起眼睛。
臭林尽,今日一战,你可要欠本尊一个大大的人情-
“噗——”
蓬莱山脉外的王座之上,萧澜承猛地吐出一大口血。
猩红血液落入他脚下黑色的兽皮毛毯,同那些深色混在了一起,寻不到半点踪迹。
寒鸮赶忙上前:
“尊主?”
萧澜承抬手示意自己无碍,他擦擦唇角的血渍,嘴唇被鲜血染成一片刺目的红色。
他缓缓勾起了一个笑容,笑意略显疯狂之色:
“反应真快啊,阿启。”
他方才放出的牵心丝是以他神识本源凝练而成,如今被萧澜启碾碎一段,又被自己断去一截,他受到的反噬实在不小。
但如果不这样做,现在,萧澜启的崩云碧火就该顺着牵心丝烧到他的神识了。
看来,那个叫林尽的小子对于萧澜启来说,要比自己想象中更为重要。
那么,此人,萧澜承还非杀不可了。
他眸中闪过一丝狠厉,而后,他缓缓闭上眼睛,深深缓了几口气:
“萧澜启冲如音去了,如音不是他的对手,寒鸮,通知千骨如音后撤。还有江枕风……她快到了,你的对手是她。”
“是。”
寒鸮行礼领命,只是,离开前,她不确定地回头看了眼萧澜承:
“那尊主您……”
“不用管我。”萧澜承深吸一口气,身上浮现出条条魔纹:
“千骨如音后撤,江枕风到场,正面便不好打了,我得去寻第二条路。”
萧澜承的魔纹有深紫色光芒涌动,他缓缓勾起唇:
“我埋的棋,该动了。”-
蓬莱山脉南侧山道。
剑心派奉江枕风之命守住这里,他们整个门派都是剑修,擅长重剑,能攻能守,作战能力极强。
和能贯穿整个山脉的正面关口不同,南侧山道虽然只是一条小径,却能直达蓬莱山脉最后方的登闻剑阁,而那里是丹修器修以及筑基期以下弟子们的藏身地,更是包抄正面关口的绝佳路径,因此南侧山道极为重要,容不得半点差错。
此次,剑心派前来参加试剑会的长老和弟子足有几十位,加上烟雨山和其他门派也分了些人手前来相助,比起正面战场,他们这边的压力要小得多,因此众人还算从容。
“嚓——”
方脸剑修举着重剑杀退一只狼妖,狼妖腥臭的血溅了他满身,他抬手擦擦脸上血渍,没人注意他动作间某处诡异的停顿。
他抬手的动作微不可察地僵硬一瞬。
同时,他漆黑的瞳孔闪过一道诡异的紫光。
不过他的状态很快便恢复如常,他举着重剑又杀退一鬼修,而后,他抬眼向蓬莱山脉的关口望了一眼,脸上的表情突然恐惧到有些扭曲。
接着,他颤着声音,以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大喊道:
“师尊!长老!师兄弟们!战况有变!山门……山门要破了!!!”
破斧缺斨
方脸剑修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 在所有人耳边炸响。
众人不约而同地在战斗中抽空瞧了一眼正面战场的方向,果真发现场上的妖魔鬼怪不知何时开始竟已比方才多出数倍,远远瞧着黑压压一片, 与之相比,人族修士的人数简直少的可怜, 显得不堪一击。
“敌人越来越多了……怎么回事?”
剑心派大长老瞳孔一颤, 心下慌乱, 险些没能躲开身前魔修的攻击。
魔修冷笑一声:
“别做无用挣扎了,你们这些卑贱人类同举臂妄图阻挡木车前进的小虫又有何异?缥缈阁,我们明烛天势在必得,如今你们守这山,也不过是在拖延死亡罢了。”
“魔头,少蛊惑人心!”
大长老一剑击退魔修, 他举臂高呼道:
“剑心派弟子听令!我等职责是守住南侧山门,正面战场同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那边的事自有其他门派来解决,我们要做的便是信任门派、信任道友, 我们的位置至关重要, 莫要被妖魔的诡计离了心!”
但大长老这话并没有起到安定人心的作用, 毕竟谁都知晓,若正面关口被破, 他们被魔修包抄屠杀只是时间问题。
局面一时略显混乱, 有几个弟子明显心不在焉起来, 短短几息内, 身上就挂了彩。
“都是骗子, 都是骗局!”
正在这时,方脸剑修突然崩溃大喊一句:
“参加试剑会的门派那么多, 凭什么让我们剑心派来守这南侧山道?!他们正面关口地势开阔能守能攻,我们却没有丝毫退路,除了守或死,根本没有第三条路!若是正面关口那群人见势不对先行撤离,我们又该如何做?!我们可没路可撤,他们会来救我们吗?!不可能!我们如今只是身处死局的一枚弃子罢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
大长老连忙喝住方脸剑修,可惜为时已晚,大半人都将他的话听进了心里。
“我就说那个死丫头不靠谱!也不知三宗钰怎么想的,这么重要的战事,竟放心让一个小姑娘来主持大局!如今正面关口防线崩塌,我们剑心派难道真要被困在这小山道中等死不成?!”
说这话的是剑心派六长老,若说先前方脸剑修只是在众人心中埋下一颗不安定的种子,那么六长老这话便加速了种子生长,彻底动摇了众人内心。
他可是长老!连长老这种领头人都怕了,他们还有什么理由继续战下去?!
战斗本身就要靠三分气势,可如今剑心派气势大减,不少弟子失误负伤,南侧山道内惨叫连连,如此恶性循环下,南侧山道沦陷只是时间问题。
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剑心派弟子在自己眼前陨落,就算是沉稳的大长老,心中也不免升起一丝慌乱。
这次前来参加试剑会的弟子,都是门派内掌门和各个长老的亲传弟子,这些孩子是剑心派的未来,是门派能长久发展持续辉煌的根本。
难不成,今日,孩子们当真要因为一场飞来横祸,惨死在他乡的狭窄山道中吗?
这一战若输,那么剑心派将元气大伤再无未来,若这一战赢了,他们伤亡也不会在小数目,而到那时,光荣都是别人的,又有谁能记住为此付出生命的他们呢?
“……”
内心短暂挣扎过后,大长老似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
他气场瞬间便变得坚定起来,同时,他手中重剑燃出熊熊火焰,一双眼睛猛然迸发出灵光。
“大长老!!!”
旁边的弟子看见他的模样,不由得惊呼一声。
他们看见了什么?大长老竟燃烧了自己的灵海!!
非生死关头,修士不可能选择燃烧自己的灵海,这虽然能令修士在短时间内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可对修士自身的损伤也是不可逆的,不仅会折损寿元,在燃烧灵海之后,修士还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再动用灵力,只能花时间慢慢调养,且吃再多天材地宝也很难再恢复到原本的状态。
这原本是修士落入绝境后、为与敌人同归于尽才会选择的下下策。
而此时,大长老毫不犹豫点燃了自己的灵力,他手握重剑,携着满溢的灵光,拼杀在战场间。
他速度极快,攻势极强,在这种状态下,没有妖魔是他的对手。
他从鬼修手中救下了自己奄奄一息的弟子,从妖修手里夺回了牺牲弟子的名牌,一剑为其报了血仇。
他以一人之力挡住了南侧山门所有敌人,在其中生生拼杀出一条血路。
对面魔修见势不对,赶忙领人后撤。
与燃烧灵海的修士正面硬碰硬不是正确选择,而燃烧灵海虽然能在短时间内迸发极强战力,可弊端是副作用大且持续时间极短,他们现在要做的,只用静静等待那老东西渡过狂暴状态、灵力耗空便好。
明烛天众魔后撤三里,撤回南侧山道入口处,山道内一时只剩了剑心派众弟子,以及几个零散的外宗来援。
大长老拎着重剑,回头望向他们的战场。
有人抱着师兄弟的尸体痛哭,有人协助伤者疗伤,有人抱着剑靠在一边疲惫叹息。
明明来时,他们还是一团和气,同门间兄友弟恭,大家都期待着能在试剑会大放异彩,如今却在这里面对生死离散。
其实,若要说得冷漠些,今日这战事同他们又有何关系?他们剑心派全员剑修,那些丹修器修的死活,同他们又有何干?
大长老深吸一口气,望着依旧挤满魔修的正面关口,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内心挣扎片刻,最终,他像是做出了什么极为艰难的决定:
“剑心派众弟子听令!”
他的声音不大,却落在了在场所有人的耳里。
“带好你们的剑,护好你们师兄弟的遗体。老夫带你们杀出一条血路,老夫……”
大长老尾调带着一丝绝望的叹息:
“……带你们回家。”
剑心派大长老拼着灵海内最后一丝灵力,带领弟子杀出了南侧山道。
见此,明烛天众魔并没有过多阻拦,他们只象征性地略微阻挡一二,便任那群修士破开包围圈乘着飞行法器逃离了蓬莱山脉。
等那群人走后,领头的魔修瞧着空荡荡的南侧山道,微微勾起了唇:
“尊主果真神机妙算,人类间的信任,也没那么坚不可摧。”
他抬起手,朝身后下属打了个手势:
“走,去登闻剑阁,我听说,那里可还藏着不少小羊。”-
正面关口前线。
晓云空身前围着不少大妖与天魔,他持一把欲雪,携着寒意抵挡着各处攻击,眉眼间略显疲惫。
而在他附近,三宗钰和流巽的状态也不怎么好。
剑光与符文灵光交织,碰撞数次后,三宗钰一把接住被双面恶煞甩飞过来的流巽,扶住她稳住身形。
流巽松了口气,随口同他道了谢。
明烛天内有名的大妖恶鬼,以及明烛十二卫排名靠前的天魔大多都在这了,这些混蛋使了一招人海战术来对付他们,虽说他们三人有余力应对、不至于被对方越过防线去屠杀后面修为较低的弟子们,可同时,他们也被对方绊住了脚,无法轻易这里去支援其他地方。
“这样下去不行。”
流巽摇摇扇子,她脸颊边散落的发丝被风带得直晃:
“也不知后面什么情况。师兄,你听见方才远远传来的箜篌琴音了吗?我怀疑明烛天那只惑音骨灵来了,这样的情况下,后面那些弟子扛不住的。老鱼还一个人守在东边呢,他压力也不小,希望他那一群契兽能抗揍些。”
“不必担心,有饕餮兽在,老鱼独守东侧不是难事。”
三宗钰微微皱起眉,他抬眸望向不远处的晓云空,偶然见他耳侧闪过一道符文灵光。
见此,三宗钰心里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能有什么要事需要在这样紧急的战事下传音告知?
果然,符光闪过后,晓云空攻势猛了些,他三下五除二飞剑逼退身侧敌人,得到喘.息时间,立马抽空同三宗钰传音道:
“师尊,南侧山道有变,有弟子来信说,剑心派可能有撤离意向。”
“什么?!”
就算稳重如三宗钰,此刻也没忍住惊呼出声。
不过他很快便镇定下来,略微思考后道:
“南侧山道直达登闻剑阁,云空,这里交给我们,你去守登闻剑阁。剑阁附近都是筑基期以下的小弟子与没有战斗能力的丹修器修,若是正面同魔修对上,那将会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所以,万不能有半点闪失。”
“是。”
晓云空没多犹豫,他持剑击退身前敌人,而在这个空隙,三宗钰代替他提前拦在敌人身前,流巽顺势打出一道地阶符文替他破开后路,好让他撤离之路畅通无阻。
晓云空撤离前线,除却最前面那几只天魔,后方战场的敌人对他根本构不成威胁。
他穿行在战场间,还有空召剑替身边的道友清扫一二。
晓云空用最快的速度赶去了南侧山道,但任他紧赶慢赶,等他到时,已经晚了。
山道已空空如也,战斗痕迹还新鲜,可无论是剑心派还是魔修都已不见踪影。
晓云空放出神识查探一眼,果然,魔修已直冲登闻剑阁而去,而登闻剑阁对面的山崖上,是几百名低阶弟子与丹修器修,能够保护他们的,只有几位器修长老,和几个防御法器。
但若在魔修的合力围攻下,那些法器也撑不了太久。
而此时,魔修即将发现修士们的藏身地,时间一刻不容耽搁。
得快些了。
晓云空收回神识,结印先召欲雪去阻拦魔修动作,自己则御灵跟在后面,以最快速度向前追击。
这种情况下,晚一息,错一处,他们就危险一分,就可能多一个弟子死在敌人的魔爪下。
晓云空不敢有哪怕一瞬的停顿,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听见下方传来一道熟悉人声,撕心裂肺朝他喊道:
“师兄!救命!!”
摧志屈道
韩傲早在江枕风部署完一切、宗门众人领命离开集议堂时就悄悄溜到一边, 脱离了大部队。
出来后,他曾回头远远望过一眼山门的方向。
那里的天空都压着一层厚重黑云,半空中一片黑点厮杀在一起, 数量多到韩傲无法想象。
那些是天魔,是妖族, 甚至厉鬼, 而现在, 他需要去和这些东西拼命。
韩傲连站在武场上握剑同道友切磋都不敢,此时要他面对真正的战场,他只觉得恐惧想退缩。
他是懦夫,是逃兵,他接受所有难听的批判,但他真的做不到将剑尖对准任何一个人形生物, 即便提前下过很久的决心也不行。
如果勇敢的代价是他必须要面对杀人和被杀,那他只好选择懦弱, 他选择逃离。
所以,韩傲趁身边人不注意, 悄悄离开了他们。
他对缥缈阁的地形并不熟悉, 只知道回秋云间的路, 可现在秋云间里到处都是忙着救人的医修,他过去会添乱碍事不说, 说不定还会被人认出身份、多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因此, 韩傲随便找了一条路走,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又要去哪, 只凭感觉穿行在山间。
他时时能听见远处传来灵力碰撞的声响, 后来,他还听到几道弦音, 那弦音似乎有动摇心神的能力,因为听见那声音后,他眼前略微有些恍惚,抬脚时甚至没看清自己身前的地面,就那样一脚踩空顺着山坡滚落了下去。
蓬莱山脉的坡都很陡,韩傲根本刹不住车。
他平时用法术的次数也不多,比起修士,他更像个普通人,所以到了这种时候,他根本没有使用灵力保护自己的本能反应。
坡上的碎石和木屑硌得他浑身都疼,最后,他在连续不断的翻滚中重重撞上一块石头,虽说他的腰都要被那一下撞击弄断了,但好歹这翻滚算是停下来了。
“草……”
韩傲暗暗骂了一句,他躺在地上,缓了很久才从地上爬起来。
他身上的衣服都被那些碎石刮破了,现在身上都是一道道的破口,他都不用看就知道,自己衣料下的身体准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韩傲艰难地站起身,随手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土,下意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骨头有无断裂。
瞧过一通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身体是煅过体的,摔一下就断的几率很低,这种“好运”,一般只有林尽那脆弱小身板需要担心。
想到林尽,韩傲没忍住笑了一下,不过很快,他唇角笑意又淡了。
他心里浮上一丝担忧。
林尽不像他,他不是会临阵脱逃的人,这个时候,那家伙估计已经上前线支援了,也不知会不会有事。
不过那家伙看起来同这个世界适应得很好,战斗甚至杀人,对他来说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这,韩傲心里又有些难受。
林尽是他来这个世界后遇见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朋友,韩傲有时觉得自己要比小说里其他那些穿书者幸运太多,因为他有“知己”有“同伴”,有真真正正能够理解自己的朋友。
可有时,他又觉得自己很悲哀,因为他现在正眼睁睁看着林尽一点一点融入这个世界,林尽越来越像原住民,而自己却愈发像一个不被理解的异类。
事实就是如此,半路走散,总会比始终独身更叫人觉得孤单。
韩傲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揉揉自己腰后方才被石头撞到的地方,正垂着眼出神,却忽见地上掠过了几道影子。
韩傲下意识抬眸瞧了一眼,而后微微睁大了眸子。
半空中飞过的竟是一群携着浓重浊气的妖魔!
韩傲心里一惊,他不懂这地方为什么会有魔族。
缥缈阁山门不是还没破吗?其他山道也有人看守,为什么会有魔族闯进来?
韩傲心觉不对,他抿抿唇,祈祷着那群妖魔鬼怪别发现自己,边缓缓后退,想躲回树林里,等那群怪物过去之后,再传信给远在前线的林尽告知此事。
可他当真是倒霉透顶,不仅刚才一脚踩空滚下了山,现在后退时还遇见了当下对他来说最窒息的情况——
他不小心踩到了身后一节枯枝,枯枝受到压力,“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
这声音成功吸引了那些魔头的注意,他们身形一顿,立即警惕地朝韩傲的方向望来。
韩傲一惊,他想也没想,下意识撒丫子转头就跑。
他这一串反应完完整整地落到领头魔修的眼中,令其疑森*晚*整*理惑地一挑眉:
“这怎么会有人?南侧山道该跑的跑了该杀的杀了,这剑修腿脚也全乎着,能跑能跳,为什么会一个人躲在这里?”
“哈。”
听见这话,跟在他后面的赤魅魔嗤笑一声:
“看来是个没种的。他的师兄弟还在前面拼杀呢,他却偷偷躲在这里享清闲,这下,可被咱们抓到了吧?”
赤魅魔这话令领头魔修眸中浮起一丝轻蔑。
他摆摆手:
“罢了,既然如此,你去解决了吧,赏你了。其他人跟我走。”
“是!”
赤魅魔低头领命,面上多出几分喜色。
人类修士的血肉最是滋补,对他们的修炼只有好处,没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好,还能在这捡个大便宜。
只希望那小子修为稍微高些,能尽量多给他涨些修为才好。
这样想着,赤魅魔立马追去韩傲逃离的方向。
被爷爷盯上还想跑?没那个道理!
那边,韩傲不要命似的用此生最快的速度穿梭在桃林中,可还没跑多远,他眼前突然降下一道赤红色的影子。
一身红衣的年轻男人背着手立在他身前,一双红瞳望着他微微弯着,就差将“不怀好意”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你……”
韩傲急急刹住脚步。
他慌得不行,回头看一眼,发现只有赤魅魔一人追来,心里才算是稍微安定了些。
他从背后抽出那把糙铁剑握在手里:
“你别过来!”
“小弟弟,你手别抖啊。你若是能再镇定一些,我说不定就真被你吓住了。”
赤魅魔一点没被他威胁到,他饶有兴趣地看向韩傲,抬步缓缓朝他靠近几步:
“来让我看看,你打算击退我是吗?”
赤魅魔看韩傲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胡闹的小孩子。
他抬手轻轻一劈:
“你想这样?”
想了想,又做个横砍的动作:
“还是这样?”
他缓缓勾起唇:
“还是说……”
话音未落,赤魅魔突然闪身到了韩傲眼前。
韩傲只觉眼前掠过一抹红影,下一瞬,方才还在几步开外的人就已经到了他面前。
韩傲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等看清赤魅魔动作之时,他整个人已经被他横扫一脚踹了出去。
韩傲只觉自己腹部像是被千斤重锤狠狠抡了一记,他不受控制地向后飞出,途中似乎撞断了一棵树,但就算是那棵树也没能止住他的身形。
等他重重跌落在地之时,他只觉自己五脏六腑都似搅在了一起,浑身上下痛不欲生。
他呛咳两声,喷出一大口血。
他手上那把看起来毫无威胁的糙铁剑也落在了地上。
“你比我想象中要弱太多了,你不是个金丹修士吗,怎么如此不堪一击?”
赤魅魔嫌恶地皱皱眉,站在韩傲身边居高临下地瞧着他的狼狈模样。
他唇角勾起一抹嗤笑:
“你不是剑修吗?怎么连剑都不会用?看你的穿着,你是烟雨山的吧?真是没想到,烟雨山还有你这种结了丹却不会用剑的废物,我可差点就以为你是在诈我了。”
“……”
韩傲的喉咙似是被血糊住了,说不出哪怕一句话。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没事,很快就不疼了。总听他们说修士血肉好吃,也不知究竟是怎样的滋味……放心,我不会浪费的。”
赤魅魔无意识地舔了舔唇,眸中闪过一丝狂热。
……疯子!
韩傲恐慌到了极致。
因为他意识到眼前的魔修不是在开玩笑,这家伙是真的想吃掉他。
韩傲真的怕了。
这好像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他将要以一种最难看最凄惨的方式死去。
他要变成魔修的食物,变成他们修为的养料。
韩傲在控制不住地发抖,也是在那时,他突然察觉到一丝灵力波动。
附近有高阶修士!
韩傲抬眼望去,果然在半空中瞧见了正冲这个方向而来的晓云空。
那一瞬间,晓云空在他眼里就像是一个天神。
韩傲抛掉了自己对晓云空的所有成见,如今,在他眼中,晓云空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师兄!!!”
韩傲看见了生的希望,他抓着身下的草叶,努力向前挪动着身体,希望晓云空能看见自己。
他呛咳两声,又吐出一口血,用自己仅剩的力气喊出一句:
“师兄!救命!!救救我!!!”
韩傲微微睁大眼睛,期待地看着晓云空御灵飞行的身影。
他注意到,晓云空听见了自己的求救,他朝他看了过来。
那一眼令韩傲无比安心,他觉得自己要得救了,他松了口气,他在想,自己之前似乎确实误会了他。
林尽说得对,文字并不能代表一切,他眼前的晓云空,确实是个光明磊落清风霁月的好……
韩傲的想法都没能在脑中呈现完整。
因为很快他就看见,晓云空根本没有因他停留,他只垂眸瞥了他一眼,微微抿起唇角,便皱眉继续向前,连速度都未曾放慢哪怕一点,甚至比起之前还更快了些。
韩傲像是被人兜头浇下了一盆冷水,那水浇灭了他对生的全部渴望。
“哈哈哈哈……”
身后的赤魅魔突然笑了,笑得开怀:
“小道士,那是你师兄?你的求助好惨好令人心疼啊,可他怎么看你一眼就走了?根本没有救你的意思啊!可怜我刚才还短暂地怕了那么一下,毕竟他修为好高,是我见过最强的人类,就算他只是召剑轻轻那么一刺,我也定是招架不住的!可你猜怎么着?他连简简单单一个召剑的举手之劳都不愿意给你啊!”
赤魅魔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好戏,待他笑够了,他弯腰拽住韩傲的衣领,将人拎了起来。
韩傲的口鼻还在往下淌血。
他眼神和面色同样灰败,他垂着眼,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才要沦落到如今这个下场。
他被抛弃了,他要死了。
他才刚窥见一点希望,就又被一脚踹下了深渊。
韩傲真的好痛苦。
他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会这么残酷。
他若是要举剑,那别人就得死,他若是放弃持剑,那么自己就会变成他人爪下的猎物。
他以为自己能找到其中的平衡点,以为自己能安全舒适地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到头来却发现,一切都是空想。
他想保留自己作为现世正常人的一点良知,可眼下,他即将为此付出惨痛代价。
韩傲闭了闭眼。
他不懂这个世界的规则。
他可能永远也不会懂。
有血顺着他的手臂流淌而下,在他指间汇聚成饱满一滴,又砸落在糙铁剑的剑身上。
废铁似的黑剑隐约闪出一丝猩红的光。
他大概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可他不甘心。
他想回家,想见爸妈,想做作业,想上学,哪怕天天早八都无所谓。
他不想留在这里。
早知道……
若早知道保留那点原则的代价是死,那他还不如一开始就抛弃所有为人的良知。
如果这个世界的法则就是你死我活,那他早该遵循这个规则。
毕竟,不过一群书中人而已,谁的命能比自己重要呢?
而现在,他居然为了一堆纸片人,将自己害成了这般模样。
回家的前提,是要努力活下来,只有在这个残酷的世界活下来,才能有命回家。
他怎么懂的这样晚?
韩傲微微蜷起手指,他感觉赤魅魔浑浊的气息逼近了自己。
好恶心。
死……
去死……
你算什么东西?
老子是主角,你算个什么东西?!
韩傲眸中闪过一道红光。
也是那时,有股温热液体溅到了他的身上,同时到来的是曾经令他夜不能寐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赤魅魔瞪着一双眼睛,他低头看看贯穿自己魔心的糙铁剑,又不可置信地望向韩傲。
韩傲掐了个简单的法印,将破界剑召回了自己手中。
同时,赤魅魔手上的力道松了,韩傲踉跄半步站稳身形,看着身前的赤魅魔软软跌倒在地。
他微微抿起唇,没有犹豫,双手握剑,再次用力将剑锋刺入了他的身体。
血染红了他的视线。
该死的是你,不是我。
我是刀,你才是鱼肉。
赤魅魔的身体飘出几道黑色魔纹,那些魔纹同他的魔气缠绕,尽数被破界吸入了剑身。
某个瞬间,韩傲突然就懂了,懂了自己以前那些想法有多矫情可笑。
如果这个世界当真如此残酷,如果弱者与猎物注定要被抛弃被践踏……
那他为何还要抓住那些无用的底线与坚持?
别人痛好过自己痛,别人死好过自己死。
说白了,他人的死活,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魔灵锁心
赤魅魔一双眼睛方才还满是轻挑笑意, 此刻却已遍布血丝写满恐惧。
他望着韩傲,想说点什么,却只能发出一点意义不明的呜咽, 他想反抗,可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魔纹以及本源之力都被那把诡异的糙铁剑抽离了身体。
这把剑在吞噬他的力量!
破界被黑红双色的魔气包裹着, 他漆黑的剑身泛着诡异的寒光, 粗糙崎岖的表面隐约浮现一道道红色裂痕, 像是山壁之上流淌而下的道道岩浆。
赤魅魔的力量与生命迅速消逝,短短几息过后,他为了挣扎而抬起的手软趴趴垂在了地上,只余一双颜色灰暗的眼睛不甘地望着天空。
破界将所有力量吸纳进体内,最后,它剑身红光微闪, 重新恢复为平时那块平平无奇的铁疙瘩。
“……”
韩傲眼中那些狠戾红光也随着破界重归平静而消散了。
他似瞬间清醒了过来,他看看自己剑刃下死状凄惨的赤魅魔, 又看看溅了满身腥臭血液的自己,这才后知后觉地回忆起方才发生的所有事。
自己刚刚怎么了?
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所以在某一刻爆发出了强烈的不甘与悔意, 他后悔自己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 他后悔自己的懦弱,他不想当他人手中的鱼肉, 如果一定要选择, 他要当持刀的刽子手, 他要那些试图伤害或阻挡自己的所有人都去死, 他要踩着那些人的尸体一步步站到最高处。
韩傲深吸一口气, 他从赤魅魔尸体中拔出了破界。
他能感觉到剑身被黏糊血肉牵扯的感觉,他腿一软, 踉跄两步跌跪在了地上,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干呕。
但这次,他没有丢掉自己的剑。
韩傲眼睛里涌出的眼泪不知是生理性的反应还是情绪使然,待到心情稍微平复些,他的身体不再颤抖,甚至他看着手里的破界,突然诡异地弯唇冷冷笑了一下。
他又抬眼瞧瞧身边赤魅魔的尸体。
片刻,韩傲握着剑站起身,敛起笑意,面无表情地用尸体身上还算干净的衣料,擦干净了自己的剑。
他们要他握剑,要他战斗,要他成为一个剑修。
看,他握住了-
江枕风穿行在战场间,用她普通的白铁剑清扫着周围不知死活扑上来碍事的杂鱼。
她方才在远处就瞧见了在空中弹拨箜篌的女人,她认得那是惑音骨灵,也心知若有她在,萧澜启的传承威压定会被抵消,倒时战场情形只会比现在更加艰难。
惑音骨灵不能留,不止今日。若天魔有这种传承在世,早晚会给他们带来大麻烦。
所以江枕风一开始就是冲惑音骨灵而去,可她没想到有另一人先她一步对其发起了攻击。
这个时间,有能力近惑音骨灵之身的人应当都被困在最前线,不然这骨灵也不会出现在这里,那这是……
江枕风微微眯起眼,在看见那人周身的魔纹与青粲色火焰时,她意外地微一挑眉。
萧澜启?
这可是个不乐意多管闲事的主,尤其不爱管人类的闲事。
方才要他放个威压都得欠他个人情,此刻怎么会主动对惑音骨灵出手?
江枕风疑惑一瞬,而后了然地望了一眼中段的位置。
不用想,多半是那骨灵威胁到他在意的人了吧。
惑音骨灵不是萧澜启的对手,但要是想将她留在这里,萧澜启一人怕是不够,因为明烛天也知惑音骨灵的重要性,他们定会派人来保护惑音骨灵撤离。
比如……
暗处破空飞来三道冷箭,箭尖直冲萧澜启而去。
江枕风眉目一凛,立马抬手结印,手边白铁剑应召而出,替萧澜启挡去那三道暗箭。
江枕风朝箭矢飞来的方向望去,但她没看见于暗中出手之人,倒是先觉出了其他一些不对劲之处。
战场上,魔变多了。
这应当是件很寻常的事,毕竟敌方原本就是明烛天魔修,可江枕风却注意到,那些多出来的天魔动向似乎与战场上其他人都不同。
他们穿梭在战场间,没有对任何人出手,反倒像是在寻找时机与位置,试图不留痕迹地混入其中。
“啪——”
还未等江枕风仔细观察他们的走向,她先听到一道长鞭破空的刺耳声响。
多年的战斗本能令她意识到对方是冲自己而来,她闪身一躲,同时召回白铁剑握在手里,反手挽个剑花,令剑刃缠住长鞭柔软的尾部,又朝自己方向用力一拉。
江枕风眼前闪过一道柘黄色的影子。
那持鞭女子被她猛地拉近,却并不显慌乱。
她冲江枕风莞尔一笑:
“姐姐,你好凶啊。”
那女子容貌美极艳极,眉眼间携着点勾人心魄的魅惑,红唇下一点小痣更显风情。
她穿着一身柘黄色衣裙,衣料极为单薄清凉,她白皙的手臂与细腰挂着许多天星银饰,稍微一动就碰撞着响作一团,像是夏日微风中在房檐下吟唱的风铃。
江枕风扫她一眼,眸色未变。
她没有松开长鞭,这虽然使她无法再用剑,却也同时限制了住敌人的武器。
她又将女子朝自己方向拉拽一把,而后调整身形飞起一脚踹向她的腰腹。
见状,女子立马选择弃鞭,她闪身险险躲开江枕风这一脚,可还没等她松口气,江枕风的剑又刺了上来。
她这可笑不出来了,她偏头躲开差点给自己毁容的剑锋,忙召回长鞭后撤几步,抬手指着江枕风的鼻子,语气略显崩溃:
“少尊主!!你看她!!!”
“?”
这个称呼令江枕风有丝意外,她轻挑眉梢,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便停住了即将朝女子招呼过去的剑招,先望向了萧澜启的方向,等着看他的反应。
“什么人都是你能撩拨的?!”
萧澜启并没有多意外,只回头看了她一眼,皱眉道:
“既然来了就别玩了!没见这正忙着?!”
“好吧,真没意思。”
女人摊摊手,惋惜地撇撇嘴唇。
而后,她抬指放在唇边,吹出一记嘹亮哨音。
那声哨音像是某种信号,借助女子的魔气瞬间扩散至几里开外。
江枕风见状,也放出一丝神识俯瞰整片战场。
只见她先前察觉走向有异的那些天魔听见哨音后像是得到了某种命令,立马放出魔纹朝身边的明烛天妖魔袭去。
而明烛天众魔在此战中对身边的天魔压根没有防备,就这样糊里糊涂被一击击杀陨落。
明烛天众魔懵了,原本拼杀得起劲的人族也懵了,他们谁都不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为什么魔族突然开始自相残杀。
“姐姐,认识一下。落烧,芳华魅传承,当年少尊主身边十二护卫之首,如今的呼星客首领,最爱跟明烛天和萧澜承作对。这份见面礼你可还喜欢?要不要考虑欠我个人情?”
落烧笑眯眯凑到江枕风身边,江枕风原本不打算理她,但想了想,还是瞥她一眼:
“江枕风。”
简单介绍过自己的名字后,她道:
“这人情算不到我头上,去找萧澜启。”
“啊?好冷漠啊。”
落烧语气委屈,但面上依旧是笑着的。
她也没多在意江枕风的话,只道:
“我奉少尊主之命来给你搭把手,这总可以吧?方才只是同你开个玩笑,你可别再用剑刺我了,险些划伤我的脸。”
“……”
江枕风没应声,她召回了方才释放的神识。
呼星客……
江枕风曾花时间了解过魔族历史,自然也知道呼星客这个组织。
呼星客和明烛天算是同一时代的产物,只不过两者都想统一魔族,可一山不容二虎,两方势力就这样水火不容地斗了许多年。
再细节一点的事,江枕风无从得知,有人说呼星客上一代首领是一只镜魔,可稍微了解事情始末之后,江枕风怀疑镜魔只是表面上的幌子,这组织背后真正的首领很有可能就是萧澜承,不然呼星客也不会在萧澜承上位后突然宣布归顺,明烛天也不会如此顺利地发展到如今规模。
江枕风已有很多年没听过呼星客这个名字了,现在这组织突然出世,难免令她意外。
而且,如今呼星客的首领为什么会变成萧澜启的人?
值得思考的事太多,但江枕风没空去想。
眼下,她只知道落烧此人确实帮了他们一个天大的忙。
这个女人很聪明,她借助天魔间彼此不熟不识的特点,让自己的人悄无声息地混入战场各处,然后出其不意,全力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又在周边妖魔开始警惕防备时飞速撤离以免误伤。
虽说只是一击脱离,但他们起到的作用远要比“一击”多得多。
比如,他们走后,明烛天众魔再不可能专心于战斗,因为他们始终会分出个心眼来警惕身边同类,来怀疑身边人是否是叛徒、自己又是否会突然被同类背刺。
落烧不是差人简单杀了几只魔,而是埋下了一颗无法被移除的种子,让他们再无法专注于手中刀剑。
而这种子,终会在战场中变成致命破绽,来宣告他们的失败与死亡。
江枕风微微眯起眼睛,她道:
“去帮你们少尊主,杀了那只惑音骨灵。”
“啊?”落烧似乎有些不大情愿:
“她很漂亮诶。”
但话虽如此,她还是抬眸望向萧澜启的方向,可还没等她上前,她突然微微睁大了眼睛:
“萧澜启!小心!!”
萧澜启身周青粲色的火焰被千骨如音的音律带起一阵阵波纹,弹奏箜篌的女子明显乱了节奏,她有些招架不住萧澜启的攻势,眼看着火焰就要燎到她纯白的衣角,也是那时,几只利箭破空而来,直冲萧澜启的右肋!
听见落烧的声音,萧澜启立马放弃继续追击千骨如音,他转身击退箭矢,等再回头,千骨如音已在他分神的短短几瞬被人救出了战场。
“阴暗玩意……”
萧澜启捏碎了手中阴寒气息满溢的箭。
他抬眸望向箭矢飞来的方向:
“寒鸮,你就只会躲在角落里耍阴招吗?”
在他说完这话后,半空中果然浮现一个人影。
那是个覆着银质全脸面具的女子,她一身黑紫色窄袖劲装,手握一把以脊骨拼接而成的弓箭,远远瞧着他们。
片刻,她手中骨弓消失,同时,她的声音也传至众人耳里。
她像是在回应萧澜启的话:
“好啊,那就来玩点光明正大的吧。”
说着,寒鸮抬手结印,她身上魔纹也漂浮而出。
但与其他魔族不同,寒鸮的魔纹并不完整,她的魔纹是破碎残缺的,之所以能如常发动,是因为她身上还有另一种清透的、类似灵力的东西将那些魔纹填补至完整。
随着她结印的动作,她身后逐渐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黑紫色法阵。
那法阵的外圈旋转着,待到法阵刻画完整,其边缘处竟生出数道虚幻锁链,飞速蔓延着将这片战场困锁在自己的魔纹之中!
这是什么手段?
江枕风一时看不明白,别说她,就算是了解天魔的萧澜启,也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传承与魔纹!
战场中段,林尽也注意到了那些黑紫色的魔纹锁链。
这是什么东西?
魔纹攻击?难不成还有魔族拥有范围性的魔纹天赋?
但也不对。
林尽总觉得这东西看着有点古怪,又有点眼熟,就像……
林尽瞳孔一震。
杀阵!
铿然一叶
林尽其实也不敢确定。
他看不懂寒鸮背后的魔族法阵, 只依稀觉得她召出的那些黑紫色锁链看起来像魔纹产物,但这种圈地划范围的呈现形式实在是太像阵法,尤其这些魔纹锁链似乎有自己的行动轨迹与规律, 加上它们的气息实在危险,综合一下, 很容易就能令人联想到“杀阵”二字。
可魔族阵法也会以法阵图腾的方式呈现吗?
魔族的天赋与力量全部藏在他们生来就有的魔纹之中, 人族修士便是以天魔魔纹衍生出属于自己的法印、法阵与符文来引导灵力法术。
所以, 天生就有魔纹天赋的天魔也需要以法阵来催动力量?
至少林尽从未听说过这种情况。
那边,萧澜启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说好光明正大,到头来还是耍阴招。”
萧澜启暗骂一声,他看着尚未完全闭合的锁链:
“赶紧走,这招数古怪得很。”
可这锁链生长速度实在太快,短短几息就要彻底闭合将他们困锁其中, 而就在锁链首尾两端即将重叠融合的前一瞬,一道莹白光芒乍现, 隔在其间生生止住了锁链的势头。
一抹碧山色出现在光芒之后,林尽维持着抬手结印的姿势, 但此时, 这对于他来说应该相当困难, 因为他结印的手都在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师姐!快出来!”
看见那人,萧澜启眉尾一抽。
他果真是个可恶的闯祸精混球绿皮龟吧?让他在后面安安稳稳待着, 他又跑这来掺和一脚作甚?!
逞能前为什么不先瞧瞧自己几斤几两?就算真被这玩意关进去, 还能死了不成?还需要他这一掐就死的脆身板来救?!
萧澜启心里直冒鬼火, 但此时此刻不是生气的时候, 他们三人对视一眼, 没多犹豫,飞身就往林尽的方向而去。
可被魔纹锁链圈锁住的从始至终都不止是他们三人。
寒鸮同样也在这片空间中, 见状,她微微眯起眼,抬手召出碎魂弓。
当那把通体以脊骨拼接而成的猎弓应召而出的那一刻,空间内突然涌出阵阵阴寒之气,仔细听听,似乎还能从中寻见怨魂的哭嚎和呐喊。
寒鸮举起猎弓,抬手拉弦,同时,她指尖那些类似灵力的清澈气息缠绕着生长、最终化为了三根长箭。
她将箭锋再次对准萧澜启的魔心,稍稍松开手指,箭矢这便携着杀意直冲他而去。
江枕风听见了长箭破空的细微声响,她微微皱起眉,撂下一句“你们走”,便扬剑击退了那三根长箭。
那之后,她没再朝林尽为他们开辟的生路而去,反而提剑飞身奔向了寒鸮的方向。
这个女人很麻烦。
明烛十二卫之首,萧澜承的心腹与左右手,一身毒功深不可测,还精通炼器,现在看来,她于阵法一道也颇有造诣。
寒鸮此人留不得,不过她这阵法来得倒正是时候。
她不是想将他们困死在这里吗?
很好,今日,不是自己死,就是她亡。
选择远程法器的修士一定不擅近战,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因此江枕风几个闪身便到了她身前,想要速战速决。
可谁知寒鸮看穿了她的心思,见江枕风近身,她面具下的双眼闪过一道嘲讽的笑意。
她收了猎弓,再抬手时,她的手中已多出一把小巧短剑。
那柄短剑剑柄为黑曜石,剑身则是以天星银所制,剑刃中心有一道镂空雕花,雕花朝外微微凸着尖刺。
想也知道,若是被这把剑刺进入身体,定会被它身上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尖刺倒勾着活活带出一片血肉。
好毒的武器,和它的主人还真是相配。
在一眨眼的短暂时间内,白铁剑已和短剑过了几个来回。
金属不断碰撞发出巨响,甚至摩擦出星星点点的火花。
在人类修士的范围内,除了晓云空,已无人是江枕风对手。至于天魔和妖族,若要单拎出来单打独斗,江枕风也有信心在五十招之内取其性命。
可如今,数十招下来,她的对手寒鸮虽然没能占到上风,却也能够从容应对。
早先听闻寒鸮作为天魔的传承极低,江枕风还持怀疑态度,毕竟天魔是最看重血统高低的种族,若是寒鸮的传承当真不高,她怎能坐稳明烛十二卫之首的位置?
可现在,江枕风倒是有些信了。
因为寒鸮已经不是传承低的问题了,她身上甚至连魔纹都是破碎残缺的,可她用其他方式补全了她这个致命的不足——能力。
毒功、炼器、阵道、猎弓……除了这些,她的近战能力竟也如此强悍。
而且,她这一身武学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就,短短几招,江枕风已发现她战斗毫无章法,不属于任何一个流派,更像是自己在生死间一点点摸索出来的招式,除此之外,她出剑风格也极其狠毒,招招袭人要害,一副誓要一击毙命的架势。
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江枕风微微眯起眼睛。
在与寒鸮过招的同时,她抽空看了眼萧澜启他们离开的方向。
萧澜启和落烧已经赶至锁链边缘,等他们出去,此地就会彻底变成她与寒鸮二人的战场。
江枕风很多年没遇上过能让她看上眼的对手了,如今,寒鸮算一个。
想到这,江枕风心里竟有丝隐隐的期待,她结印召剑再次击向寒鸮,可就在她的剑刃即将碰上那柄短剑之时,她眼前的短剑竟连同着寒鸮一起如烟般消散了。
等再一定神,寒鸮已然出现在了距她百步外的位置,她飞速将短剑换为猎弓,立马弯弓毫不犹豫地射出一箭。
江枕风见状,心里一惊。
不对。
方才那个类似消散加瞬移的能力,并不是寒鸮的魔纹,她用出这招时,身上也未曾有一丝灵力或浊气波动,所以说,她并没有使用任何法器。
除开这两种可能,那么这个能力的来源只有一种——神通!
但怎么可能?
天魔因有魔纹限制,根本不可能领悟神通。
在江枕风错愕的时间内,寒鸮手中箭矢已经飞出,但这次,她的目标不再是萧澜启,而是依旧在锁链外结印施法拖延时间的林尽。
落烧最先注意到危险,她没将这区区一根暗箭当回事,她直接甩鞭缠住箭矢末端将其一把丢开。
可就在长箭脱离轨迹的瞬间,它箭尖前一寸处的空间波纹微动。
等箭矢碎裂、隐匿散去,第二根箭才彻底暴露。
双生箭!
母箭作饵,为的只是混淆视听,好隐匿子箭的存在,使这箭得手几率大大提高。
可等三人意识到这情况时,已经晚了。
子箭的速度比母箭还要快上一倍,等它显形之时,它的箭尖已逼近林尽心口。
林尽手上还结着印,若是他想挡这一击,锁链会失去限制瞬间闭合成阵,将萧澜启和落烧二人困在其中,若是不挡……
林尽暗自咬牙,还未等他做出决断,他突然听见落烧发出一声惨叫,随后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人当垃圾似的一把丢出了阵法边缘,翻滚歪斜着往下落去。
但林尽没有时间关心她,因为下一瞬,他眼前也一片天旋地转。
林尽只觉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臂,那人掌心滚烫,身上带着轻微的火焰味道。
有人拉着他的手臂强行将他和自己调换了位置,二人借助惯性卡着锁链闭合的瞬间逃离了此阵。
在被迫转身的同时,他好像听见了利器没入血肉的声音,还有什么人忍痛的闷哼。
有温热液体洒在他身上,是子箭贯穿了萧澜启左胸而溅出来的血。
他们二人像破布偶似的自半空跌落,经历短暂的失重感后,他们二人重重砸落到蓬莱山脉某处荒坡之上。
落地时的冲击力很大,但林尽被萧澜启护在怀里,且萧澜启以自身做缓冲,并没有让他受到太多伤害。
周身是他们落地时拍起的灰尘,萧澜启甚至生生在山坡上砸出一个大坑。
林尽顾不上自己酸痛的身体,他一骨碌爬起来,先检查萧澜启的伤势:
“大黑哥?你……”
他看着萧澜启的惨样,实在问不出“你没事吧”四个字。
林尽抿抿唇:
“我去找医修。”
“省省吧,弟弟。”
落烧不知从哪爬了出来,她的状态也很狼狈,显然也摔得不轻。
她臭着脸拍拍自己身上的灰:
“天魔的身体构造和你们人类不同,你叫来最好的医修也没有办法治他。再说了,他也不必治,你不必管他,他死森*晚*整*理不了,曾经他兄长用斩荒剑刺穿他魔心两次他都没能死成,今日还会死在这小小的碎魂弓下?”
说着,落烧又撇撇嘴:
“像丢垃圾似的把我甩出来,险些撞伤了我的脸,就该疼,疼死你活该!”
“……”
萧澜启没在意她这大逆不道的话。
事实上,他正半睁着眼睛,瞳孔微微扩散,一副失了神志的模样。
林尽实在担心,他掀开他眼皮瞧瞧,又拍拍他的脸,见他明明醒着却无一点反应,还是不放心多问了一句:
“落烧姑娘,他这究竟是怎么了?真的没事吗?”
“真没事。说来,你知道寒鸮那把弓叫什么名字吗?”
落烧垂眸指指贯穿萧澜启左胸的那支箭:
“叫‘碎魂’。这把弓是她以厉鬼尸身脊骨炼化而成,又阴又邪,能够直接伤到人的神识与魂魄,若是修为低些的小道士,比如你,被那箭刺那么一下,估计连魂魄都得被扬了。我方才看那箭就是冲你去的,所以才出手挡了一下,只是没想到那竟是支双生箭。我原本都想好明年再来蓬莱山脉悼念你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了,谁想萧澜启会替你挡下。
“看来,萧澜启很在意你嘛,实在是新鲜。”
听见她所说的“魂魄碎裂”,林尽心里一阵后怕。
“那……他没事吗?”
“没事啊,他什么层次,寒鸮什么层次?一个半魔半人的杂种,连天魔都算不上,怎么可能伤到梼杌的本源?”
提起寒鸮,落烧面上闪过一丝嫌恶,没忍住痛骂道:
“方才我就不该出来,就该跟那漂亮姐姐一起,死也要先将她剁碎了喂狗!”
说着,落烧瞧见林尽表情古怪,又不好意思地冲他弯唇笑笑,语气重新变得温柔起来:
“抱歉啊,我讨厌那个女人,怨念有点重,吓着你了吧?没事,这碎魂箭伤不到少尊主,最多让他短暂地痛不欲生受尽折磨,没什么大事,反正他也习惯了。”
……痛不欲生受尽折磨?
已经算是大事了吧?
林尽叹了口气,想到萧澜启这伤是为了护着自己才受的,自己还什么都做不了,心里又更内疚了些。
不过,说来,他为什么愿意替自己挡这一箭?
是因为已经把他当朋友了,所以不希望他像以前那些人一样、轻易地死去或者消失吗?
真是个别扭的天魔啊。
“又让你差点失去朋友了。”
林尽垂着眼,看着萧澜启瞳孔略微放大的青粲色眼睛。
他抿抿唇,语气很轻,小声同他说:
“……对不起啊。”
何唤登闻
萧澜启半睁着眼睛, 但他看不清任何东西,所有人在他眼中都是诡异而扭曲的,他也听不清声音, 唯一清晰的就是耳边无数人重叠在一起的哀嚎和尖叫。
萧澜启只觉自己仿佛身处无间炼狱,某个恍惚间,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回到了鬼哭崖底, 面对那群无时无刻不盯着他、试图分食他血肉的恶鬼。
碎魂弓……
真是麻烦。
寒鸮的手段还是一如既往地阴暗令人作呕。
早知道就不替那混球挡这一箭了, 就该让这不知道珍惜生命的家伙落个魂飞魄散形神俱灭的下场才好。
可……
罢了。
他身上可还有自己的驭兽契。
所以这混球要死也得等解了契约再死,否则让别人瞧见他带着自己的驭兽契还能被外人杀死,倒显得是自己没能力保护他,实在丢脸。
萧澜启可丢不起这个脸,所以,除了自己之外, 谁都不能伤害这个人类。
谁都不能。
萧澜启深吸一口气,想赶走那些恼人的噪音。
可那些怨魂好像顺着伤口挤进了他的血肉, 阵阵阴寒之气渗透进他的骨骼,叫他好难受。
他抬起手, 无意义地挥动两下, 试图赶走那些聒噪的声音, 可却没有一点作用。
直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人类的体温与天魔相比,实在是有些太低了。
那人的手很凉, 但握住萧澜启时很用力。
那丝温度让萧澜启清醒了些, 他像是在无边际深海中摇摆的小舟, 而现在, 有人坚定地拉住了他, 没让他再继续漂远流浪。
意识到这点,他右肋处的魔心似乎重重跳动了一下。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
是为什么?
一定是这混球的体温太低, 所以让他有些不习惯。
一定是。
可能是怕对方再放开自己,萧澜启蜷起手指,同样握住了林尽的手。
后来,他感觉到有人护着他的后脑、让自己枕到了他的腿上。
在做这些的时候,萧澜启甚至没注意到自己耳边那些哭嚎逐渐变淡远去了,同时,他身体中那些属于怨魂的阴寒怨气也一点点被火焰驱赶。
他躺在林尽腿上,心情逐渐平稳下来,他微微合上眼睛,还是看不清东西,却能闻见林尽身上的味道。
淡淡的铃兰花香味,还混杂着一些草药的清苦味道。
萧澜启讨厌香味,也讨厌林尽身上的味道,在他以兽态示人时,林尽总把他装在衣裳里,那个时候,他浑身都被这种香味包裹,实在是难受。
可时间一长,他竟有些习惯了。
如今再次清晰地闻见这个味道,他竟也不觉得抵触了。
萧澜启略微有些出神,再后来,他听见某人的声音破开重重迷障,驱散了他耳中最后一点冤魂的呐喊。
“又让你差点失去朋友了。”
顿了顿,他又小声补充一句:
“对不起啊。”
“……”
萧澜启心中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
在视线彻底清明的那一瞬,他抬眸对上了林尽的眼睛。
他抿抿唇,嗓音有些沙哑,似是咬着牙道出一句:
“……你知道就好。”-
江枕风眼睁睁看着寒鸮射出双生箭,看着关键时刻萧澜启一把拽着落烧丢出去、又护着林尽替他挡下了那一击。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短短瞬息间,萧澜启反应很快,他成功做出了对当时来说最正确也最有利的决定。
现在,闲杂人等已经离开,魔纹锁链彻底闭合,六道紫色灵力光束直升入天空,在江枕风头顶形成一个巨大的法阵图腾。
寒鸮便浮在那法阵正下方,她抬手结印,法阵似乎听到了她的召唤,竟缓缓降下一道巨大虚影!
那虚影与寒鸮的身形极为相似,只是要比她本人大出数倍不止,且半边呈清透灵力状,半边则以浑浊魔纹叠加组合而成。
在看到那虚影的一瞬间,江枕风彻底确定了心中猜测。
怪不得,怪不得魔纹破碎,怪不得会结印会用法阵图腾还拥有神通。
“令人闻风丧胆的寒鸮姑娘,原来是个半魔。”
“半魔?”寒鸮重复着这二字,随即冷笑一声:
“我讨厌这个称呼。”
“那你希望我怎么称呼你?半人?”
江枕风唇角微微扬起:
“可你似乎也不怎么喜欢自己身上那一半人类的血统,不然,今日也不会站在这里替萧澜承卖命、与我们作对。”
“少废话。”
寒鸮声音很冷,她居高临下地盯着江枕风:
“今日,此地,只能出去一个人。”
听见这话,江枕风唇角笑意渐浓。
寒鸮在此地布下的阵法虽是杀阵,实际拥有的效果却是增幅,且这增幅只能落在寒鸮身上,阵成,她便成了这空间内唯一的修罗杀神。
这阵法同传闻中的修罗血狱有些相似,古籍中写,“阵成,修罗降世”,而这个阵法被寒鸮改良化用过后,却需要她以身入阵,让自己变成那个屠杀阵内一切生灵的修罗。
巨大虚影与寒鸮动作同频,她们都微微张开了手臂。
寒鸮再次召出那柄短剑,而虚影手里也多出一把武器幻影。
江枕风微一挑眉,她手挽剑花,左手结印,背后金色法阵瞬间展开,数百把剑影浮空悬在她身侧待命。
修罗虚影随着寒鸮动作缓缓抬起手中剑,又携着上古威压血气重重劈刺而下。
金色法阵光芒大盛,剑影如潮涌出与修罗相接。
江枕风持白铁剑接住寒鸮一击,她盯着寒鸮面具后的双眼,轻轻勾起一边唇:
“今日,就算真正的修罗杀神降世,我江枕风的命,也只能由我自己决定。”
修罗虚影与剑光吸引了战场大半人的注意,有人怕被波及,赶紧远离此地能退便退,有人想上去帮忙,却被阵法边缘的锁链阻挡在外。
金色剑影与紫色魔纹灵光不断碰撞,他们战斗时传出的威压与气浪也不断震慑这在场每个人。
这就是修真界顶级战力间的战斗吗?
林尽从未如此震撼过。
他扶着彻底清醒的萧澜启坐起身,抬头看着半空中的战斗,恍惚间才发现连天上阴云都不知何时聚了过来,此时,云层中正闪着阵阵电光。
“小弟弟,你觉得他们谁能赢?”
落烧也看了个新鲜,她双手抱臂,垂眸瞥了眼林尽。
“感觉……”
林尽抿抿唇,看了半天,道出一句:
“难分伯仲。”
“是,那姐姐实在是飒,瞧那出剑的英姿,瞧那坚定的眼神,怎么连一根头发丝都那样吸引人,若她是个男子就好了,我定要……”
落烧的花痴犯到一半,突然意识到自己跑了题。
她轻咳两声,稍稍正色道:
“但有个问题,方才我便发现了,这姐姐的剑,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次了。她不会输给寒鸮,若真要输,问题,也只会出现在这把剑上。”
落烧说的没错。
江枕风的剑只是一把普通的白铁剑,甚至连真正意义上的法器都算不上,但她拿着这把剑打败了很多人,大妖、厉鬼、天魔、晓云空……都败在她这把平平无奇的白铁剑下。
而寒鸮的那柄短剑至少也是地阶,白铁剑同她手中短剑简单过招时可能还瞧不出太大差距,但到了这种级别的战斗,法器的差距与不足才彻底暴露在了江枕风眼前。
她的剑,碎了。
在连续不断的碰撞下,白铁剑的剑身竟被短剑生生砍出一条极细的裂痕。
这裂痕虽然瞧着不起眼,但在战斗中带来的负面影响却是致命的。
法器碎裂会泄露灵气,灵气泄露导致受力不均,再一剑,剑身便彻底化为了千万片。
江枕风一咬牙。
剑修不能没有武器,她立马将自身灵力凝实,代替原本剑身落在剑柄上,勉强化为一把“剑”,去接寒鸮下一次攻击。
寒鸮的短剑与虚影重叠,和江枕风的灵光剑刃撞在一起。
灵力虽然可以凝实,但失去了剑身的保护,再怎样也扛不住高阶法器的一击,更别提寒鸮还有背后修罗幻影的加持。
金色灵光瞬间碎裂,江枕风被力道弹出,重重撞在阵法边缘。
她周身的金色灵光暗了些,她抬手擦擦自己唇角的血,还习惯性想擦擦自己的剑,可等抬起手,她才发现自己手上只剩了一个轻飘飘的剑柄。
“你输了。”
寒鸮与身后修罗虚影一同飘在半空睥睨着她。
风吹起江枕风散落的发丝。
她微微眯起眼睛,即便看起来狼狈不堪,她的眼神和语气也依然坚定有力:
“我可以死,但不会输。”
“……”
寒鸮眸中闪过一道寒光。
片刻,她冷嗤一声:
“可笑!”
而后,她连同身后虚影,高高举起了手中剑。
这一击,她身周紫色灵光与黑色魔纹同时大盛,它们相互交缠化为虚影手中剑,所带来的压迫感非同一般。
这多半就是寒鸮的最后一击。
也是江枕风能接的最后一击。
江枕风心中并无惧怕,相反,她甚至有种隐约的兴奋。
她站起身,握紧了自己的“剑”,重新凝实灵力化为剑刃。
她身后法阵再次展开,待她飞身迎击之时,她竟弯唇轻笑一声。
真是……
打爽了。
她是剑修,她有自己的道,她的一生就是要握紧手中剑,要不断战斗,要迎击强敌,要扫清路上所有阻碍,要让所有人听见江枕风三个字就觉得胆寒。
她是剑修。
就算不能赢,也决不能输!
紫色与金色碰撞的一瞬间,天地都为之震颤,阵法上空乌云滚滚,几乎下一秒就要劈下电光。
江枕风原本以为,自己会在这一击下同方才那把陪伴她多年的白铁剑一样化为齑粉,她没怕,也不会怕。
可当她接上短剑的那一瞬,她突然感觉有什么人站在了她身后。
灵力源源不断地灌进她的身体,这些灵力的层次极高,竟令江枕风仅靠灵力光刃便生生接住了这一击。
也是那一瞬,她好像听见了从遥远天际传来的、震耳欲聋的鼓声。
“咚——”
寒鸮眸色凝重,她立马后退,与江枕风拉开距离。
她看见,那女人的身后,竟也多出一个巨大的金色虚影。
那虚影是个清瘦男子,他的神识层次极高,如今单是立在这里瞧寒鸮一眼,都忍不住叫她心神震颤。
“胆敢在在蓬莱山脉内请修罗?可是忘了,我缥缈阁,也有一尊神?”
“咚——”
天边鼓声又响。
那鼓声似是有安定人心的作用,它驱散了战场上所有混杂的灵力气息,让它们统统为这一丝神念俯首称臣。
蓬莱老祖抬起手,从江枕风手里拿过那遍体鳞伤的剑柄,召其悬于江枕风身前。
“咚——”
当鼓声响到第三下,剑柄为之轻颤,而蓬莱老祖缓缓仰起头,看向上方雷鸣滚滚的阴云。
“何人……”
他的声音混着神念,传至蓬莱山脉每个角落。
山中桃花似乎受到某种召唤,片片浅粉色的花瓣自枝头落下,随风聚来了他的身边。
蓬莱山脉内所有生灵回应着他的呼唤,树木与草叶摇摆着发出“沙沙”轻响,灵兽妖兽仰头高呼。
它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随蓬莱老祖一同唤出一句撼天震地的:
“何人,唤登闻?!”
肃尽凡尘
“轰——”
登闻剑阁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 回头望去,只见剑阁所在的那处高耸断崖突然升起一道冲天光束,那道白光伴着天边愈发急促的鼓点刺破黑云, 几息后,又自江枕风头顶骤然降落。
江枕风与白铁剑残留的剑柄一起被光束包裹了起来, 她能感觉到, 那些光束实际上是道道飞速流动的灵力, 那些灵力就如同天地灵气一般纯净,它们一点点治愈着江枕风身上的伤口,洗涤净化着她的气息与心境。
那光束那样耀眼,此刻,所有人都看见了它带给天地的震撼。
战场上,人类停止了同天魔的厮杀, 他们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刀剑。
山坡上,林尽的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抬起手,微微眯起眼, 试图挡住身边呼啸的狂风。
登闻剑阁, 晓云空用欲雪刺穿最后一只天魔的胸膛, 他抬手擦擦脸颊上的血迹,望向了天外那束刺穿云层的光。
韩傲拎着破界行在林间, 抬眸瞧见那光束时, 只稍稍握紧了手中的剑, 眼中并没有太多情绪。
集议堂内, 访云子正支着太阳穴闭目小憩, 片刻,她似有所感般睁开眼, 眸中这便被那光芒映亮一瞬。
她的表情一时有些复杂,有痛苦、有悔恨、有茫然、有悲哀,但最后,那些情绪统统化成了一抹释然的笑意。
同寒鸮请出的修罗虚影不同,此刻现世的,是此间真正的神明。
登闻鼓声歇,神明听见呼唤,以余念降世,在灭顶战事前,为自己留在人间的羁绊降下一丝垂怜。
蓬莱山脉内不知何时已从四面八方升起了星星点点的光点,那些光点如同暗夜中的萤火虫,似是受到了某种召唤,它们漂浮于空,缓缓地向蓬莱老祖的方向聚集。
那些光点,都是多年来受蓬莱老祖庇佑守护的生灵。
如今神念降世,它们携着最美好最真诚的感谢与信仰,来朝拜它们的神明。
江枕风听见自己耳边传来许多细碎的声响。
有风过林梢的“沙沙”声,有白兔踩过草地的闷响,有鹿鸣悠悠,有小狸午后慵懒的轻喃。
后来,有道声音盖过了它们,落在了她耳边:
“我曾经,并不是个合格的修士,我被凡尘所累,心中杂念太多。我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直到有一天,我寻见了自己的‘道’。
“我要护佑生灵,我要尽己所能,给它们一个不被纷争所染的家园。从那之后,此间一花、草、一叶、一木,都是我的朋友,我的家人。我于这蓬莱山悟道飞升,若无他们的信仰,便无今日的我。
“我的剑,叫做‘登闻’。
“我要用它维天下不公,用它护此间和平,生灵无法道出的冤屈,自有我的剑来替它们鸣。
“这,便是‘登闻’之意。”
蓬莱老祖语气温和,像是午后阳光下摸着晚辈发顶传授知识的长者。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1]”
片刻,蓬莱老祖的虚影缓缓抬手,自蓬莱山脉内汇聚而来的光点与灵力这便同万千浅粉桃瓣一起,缠绕住包裹江枕风的灵力光束。
在战场顶端压迫的阴云似是被驱散了,云后阳光倾泻而下,与光束还有花瓣交织在一起,莫名有种圣洁脱俗之感。
后来,阴霾散去,湛蓝如洗的天空铺展开来,阳光下,蓬莱老祖虚影微微闭上眼睛,缓缓轻叹一句:
“而今尘净光生,照破青山万朵。”
话音落下,光束忽地光芒大盛,它周身源于万千生灵的光点也一点点融入了光束内部,它们飞速路过江枕风,靠近了她身前悬浮在空的剑柄。
一颗颗细小光点叠加着落在剑柄之上,片刻,竟在其上堆叠成了剑刃的形状。
“江枕风,你有自己的道,如今,也该有自己的剑。登闻不适合你,白铁剑,亦不适合。”
蓬莱老祖看着眼前的女子,神色稍稍变得严厉了些。
而后,他语气威严落下几字:
“现在,握住它。”
“……”
江枕风微微皱起眉,她满眼凝重,依蓬莱老祖所言,以双手握住了身前漂浮的剑柄。
握紧它的那一瞬间,江枕风只觉得它在呼号、在震颤,她感受到自己正将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紧攥在手中,她必须全神贯注用尽浑身力气才能安抚住手中奔涌灵力。
“现在,江枕风,告诉我,你的道是什么?”
闻言,江枕风深吸一口气,道出已在她心中清晰多年的答案:
“我要自由,要打破规则,要站到最高处,要将那些随意评判我的人成为我脚下的石头。要去抗争,要改变,要让所有人知晓,我江枕风的规则,才是唯一能限制我的规则!”
江枕风的语气铿锵有力,蓬莱老祖停在耳里,面容浮起一丝欣慰。
他微微颔首:
“好。”
在此字落下的同时,江枕风手中狂涌的灵流突然安静了下来。
她感觉自己掌心传来一阵燃烧般的痛感,她垂眸看去,只见那把早已磨损多年的白铁剑柄竟正自末尾处蜕变。
金属粉尘簌簌落下,在其上雕刻出古典大气的花纹,像是守护神殿的铜锁,一股古朴厚重感扑面而来。
后来,堆叠在剑柄之上的光点也逐渐散去,露出其下不知何时出现的森白剑刃。
那剑身要比普通长剑稍宽一些,中间部分雕着同剑柄一样的花纹。
花纹末端,古老文字镌刻其上——
“肃尘”。
我心澄明,愿立寒顶,肃尽天下尘。
登闻不适合她。
她有自己的道,也该有自己的剑。
登闻已碎,蓬莱不再。
若今后再无法庇佑此间生灵,那么这把剑,便是他给这天下留下的最后一道赠礼。
“轰——”
神剑出世,剑鸣响彻天地,光芒散去,江枕风熟稔地挽起剑花,抬眸望向对面的寒鸮。
肃尘接纳了蓬莱山中所有生灵的信仰,融合了神剑登闻的碎片,同时,它继承了白铁剑和江枕风之间的默契,因此江枕风舞起它时,它并不像是才认主、需要经历漫长磨合期的法器,倒像是她熟识多年的友人。
“江枕风。”
蓬莱老祖的虚影立在江枕风身后,同远处的“修罗”遥遥相望。
江枕风沉声应:
“弟子在。”
“身为你的祖师爷,我却还没有见过你在缥缈阁学到的东西。来,叫我瞧瞧,缥缈万剑录第一式!”
蓬莱老祖时隔数千年,再次抬手,使出他于世流传千年的剑招。
他的手中,灵光跃动,登闻虚影出现,令他的身姿同江枕风重叠。
江枕风微微眯起眼:
“明月流光!”
她飞身而出,以比先前强悍太多的气势袭向寒鸮。
寒鸮神色微变,却并无退意。
她抬手结印,身后法阵再次刺出锁链,直冲江枕风而去。
可那些锁链在江枕风与肃尘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它们寸寸碎裂,不过几息,江枕风便逼近了寒鸮身前。
“缥缈万剑录第二式!”
听见蓬莱老祖的声音,江枕风抬剑蓄力,朝寒鸮狠狠劈砍而下:
“雨濯春尘!”
寒鸮立马抬剑横挡在自己身前。
这一剑落下时,她只觉自己的肺腑都要被这力道生生震碎。
她猛地喷出一大口血。
“第三式!”
“露洗华桐!”
“第四式!”
“暮云合璧!”
“……”
江枕风持肃尘斩寒鸮,蓬莱老祖则在她身后替她挡下那修罗虚影。
修罗阵内局势迅速逆转,从苦苦顽抗,变成了江枕风单方面的碾压。
在道道金色光影下,寒鸮的魔纹锁链碎裂了,她身周的法阵与修罗虚影也淡去光芒最终消散,整个天地间,一时只余江枕风大盛的金色灵光。
江枕风浮在半空中,她抬手结印,肃尘瞬间分出千万道剑影。
万千法阵展开,剑影剑尖朝下,蓄势待发。
“缥缈万剑录第九重……”
在江枕风完成法印的同时,她眼里迸出一道耀眼光芒:
“山、不、让、尘!”
字音落下的同时,空中好似下了一场金色剑雨,寒鸮的抵抗那样微弱,她很快便败下阵来,被一道道剑影贯穿击落。
她的阵法彻底破碎,整个人和剑雨一起极速下坠,最终重重砸落在地面。
草地哀嚎着轰然塌陷,沙尘飞起蒙蔽了众人视线,江枕风立在阳光下,这次,换她以胜者姿态睥睨自己的对手。
“我即是道,我即是规则。”
江枕风手挽剑花归剑入鞘,剑刃被推入鞘中发出轻微声响,剑身借着天光在江枕风眸底映出一道凛冽寒光。
“我江枕风,永不会输。”
灼灼其华
大地震颤在许久之后才逐渐散去, 被猛烈撞击掀起的灰尘也一点点被风散开。
寒鸮躺在坑洞中间,她身上黑紫色的衣袍已经被血浸成一片片的深色。
可能因为痛苦,她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但她竟咬牙未发出一点声音,只是隔着面具, 以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江枕风。
“……”
江枕风缓缓落地。
她望着寒鸮, 抬步走过去, 单膝跪在了她身边。
她没再同寒鸮说什么,只抬起手,想拿掉寒鸮脸上的面具。
她其实很好奇,自己这位对手的面具下究竟是怎样的模样?
人习惯以面具遮面,无非两种情况,要么容貌有创伤不宜示人, 要么这张脸会暴露被她藏起的某些东西。
江枕风认为寒鸮并不是一个会在意自身缺陷与他人眼光的人,就像, 就算她魔纹天生破碎,她也会用其他方法来弥补自己不足, 使他人对自己心服口服。这足以看出她并不是个会因缺陷自卑的人, 同理, 就算她容貌奇丑无比,她也不至于将其藏在厚重面具之下。
那这可能性便只剩了后者。
她, 到底在借这面具掩饰什么?
江枕风微一挑眉, 但就在她指尖即将碰到寒鸮面具之时, 寒鸮整个人突然碎为了齑粉, 那些粉尘带着些许燃烧痕迹, 在短短几息间便将她散入了风里,只余地面上安静躺着的一朵紫色彼岸花。
寒鸮善毒, 因此江枕风并没有贸然去触碰那朵花,她抬眸看着朝这边走来的萧澜启和落烧,以眼神询问这两只天魔可晓得这是什么情况。
萧澜启懒得开口,但自有人愿意为江枕风解释。
落烧笑眯眯地上前去拈起那朵花:
“姐姐不必担心。寒鸮她是双生花传承,这是她重伤后保命的法子,就像所谓的壁虎断尾。这次她虽然讨回了一条命,但身上重伤是无法被转移的,重伤加上借花还命所耗的元气,已够她喝一壶了,短时间内,她不可能再跳出来给你们找麻烦了。”
“……”虽然话是这样说,但今日没能在此取寒鸮性命,江枕风还是觉得很遗憾。
她又抬眸望向了战场上剩余的那些妖魔。
落烧瞥了她一眼,瞧见她这眼神,立马扬声道:
“喂!你们主子都已经逃了,你们还要继续留在这里碍眼送死吗?!”
落烧这句话点醒了战场上呆滞的妖魔鬼修们。
方才那场战斗实在是太震撼,作为明烛天中人,他们自然知道身为明烛十二卫领主的寒鸮实力有多恐怖,可就算是她,竟也没能敌过人族这个江枕风。
寒鸮输了。
连寒鸮都输了,输到只能借花还命苟且偷生,他们为何还要继续待在这里送死?!
此时此刻,人族不仅有江枕风,还有一道真正的神念在场!
妖魔鬼之间的信念与信任原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意识到这点,他们根本不用谁来命令,也不用互相商量,纷纷不约而同地扭头就撤。
压迫蓬莱山脉的阴云散了,那些来自异域的黑点也纷纷逃离。
正午的阳光倾泻而下,映衬着蓬莱的新生。
看着敌人狼狈逃窜的身影,一时间,山门关口处所有幸存的修士都握拳发泄出了自己的压力与战胜后的欣喜,欢呼声此起彼伏,最后,不知谁起的头,他们从无意义的呐喊,转为举剑高呼同一个名字:
“江枕风!江枕风!”
江枕风抬眸看着阳光下为自己欢呼的众人,眉眼间神色稍稍松了些。
蓬莱老祖低头看着她,满目欣慰。
他的虚影一点点缩小,最终化成如常人一般大小的模样。
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影子似乎比先前要淡去不少。
江枕风见状,立马冲他抱拳一礼:
“谢前辈相助之恩。”
“你既然叫我一声前辈,我们之间,又何必计较那些小恩?”
蓬莱老祖转过头,时隔多年,他再次望向这片自己曾经守护过的土地。
他再不似在剑阁试炼中时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他面容染上些许哀伤:
“身为神祇,本不该再沾染人间事。可我始终有私心,所以,我当年留下登闻,要后人接过我的愿望,替我保护这山海。可惜……如今登闻已毁,护山阵碎,登闻剑阁也再无存在的必要。”
说着,蓬莱老祖抬手“拍拍”江枕风的肩膀:
“可能我当真执念深重。身而为人,原本就该顺从世间发展的规律,我却不明白这个道理。而今,你们帮我下了这个决心。
“离开这里吧,江枕风。你虽然是我的后人,但你不需要承载我的意志,你有自己的路。
“拿着你的剑,带着你收服的人,去开创属于你的盛世。蓬莱山脉困不住你,你拥有整个世界。”
神,注定是强大而孤单的。
蓬莱老祖飞升之时故意留下一缕神识在人世,为的就是多看看他爱的人间,多瞧瞧那些朝气活力的孩子。
数千年时间,他看着缥缈阁一代代人替他守护着蓬莱山,看着自己的宗门日益强大,看着入登闻剑阁的那些永远坚定的新鲜血液,实在欣慰。
但,没有什么事能永远顺利,也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够永远一成不变的。
在宗门内斗愈发频繁之时、在登闻剑久请不出之时,蓬莱老祖便知,属于缥缈阁的时代,终是要过了。
蓬莱老祖并不觉得悲哀,只觉得释然。
他在这人间,已多停留许多年了。
在看到江枕风的时候,蓬莱老祖才真正明白,这个时代已不在自己这种老人手里,时代属于他们,他们该用自己的手,去再创一片天地。
所以,蓬莱老祖燃烧神识牵动了他飞升之时留下的登闻鼓,好使自己的一缕神识能短暂地借用真身之力,最后为这世间贡献一丝力量。
“如果能选择,我真想放弃飞升,永远只做蓬莱山脉中一个快活自在的普通人。成为一花一草一木也好,至少,能与这里共存亡。”
蓬莱老祖缓缓闭上眼睛。
一阵微风吹过,方才被气浪打散的桃森*晚*整*理花竟又不知从何方汇聚而来。
他们围在老祖的神识虚影身边,像是在同他做最后的告别。
蓬莱老祖带着那些桃瓣缓缓浮上天空,他垂着眼,望向如今满目疮痍的蓬莱山脉。
曾几何时,这里那样美好,仿若人间仙境。
可如今,楼阁塌陷,山内战火连连,幼小生灵承不住修士战斗时的威压,七窍流血被山间草木桃花埋葬。
蓬莱老祖抬手从身周拈起一片花瓣,片刻,又将其散入风里。
半晌,他闭上眼睛,最终留给这世间一句释然喟叹: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最后一字的尾音瞬间变得空灵,同时,他最后一点虚影被风吹散,和身周桃花一同散于天空。
蓬莱山脉,下了一场千百年来最美的桃花雨。
浅粉色的桃瓣纷纷扬扬落下,它们沾染了蓬莱老祖的神念,替他飘向了山内各个角落。
它们收敛了天魔和修士的尸体,度化了他们的怨念与不甘,在他们尸身边种下了一颗小小的桃树苗。
它们掩埋了在此战中无端受到牵连的幼小生灵,让它们得以安息。
桃花雨落下,净化了蓬莱山内的空气,被浊气浸染的天地灵气重新恢复生命力,滋养着山内每一处角落。
江枕风抬眸望着蓬莱老祖消失的方向,神色肃穆,再次抱拳冲他一礼,扬声道:
“弟子江枕风,恭送蓬莱老祖!”
见状,战场上幸存的弟子纷纷学着她的模样抱拳,就算是身为天魔的萧澜启与落烧,也顾着蓬莱老祖所做一切,学着人类的礼数低下了头。
无论是否是缥缈阁内弟子,无论是人还是兽,此时此刻,他们在蓬莱山各个角落看见了这漫天桃花雨,沾了蓬莱老祖留下的那丝怜惜。
他们知晓,这是蓬莱老祖对人间最后的告别。
在桃雨彻底消散的前一瞬,蓬莱山脉被一声高呼填满。
那是来自万物生灵以各自不同方式共同道出的一句:
“弟子,恭送蓬莱老祖!”
甘棠遗爱
明烛天。
烛火摇曳, 照亮漆黑一片的走廊,脚步声回荡在其内,一下一下, 不快不慢,像是踩着魔心跳动的鼓点。
萧澜承华丽的礼袍下摆拖在地上, 他怀里的人垂着手臂, 血顺着她修长的手指滴落, 在地面洇出一点点深色的花。
他横抱着寒鸮,缓步穿过一道道纱帘,最终将她放在了小阁内的床榻上。
他抬手摘下了她的面具放在她枕边,而后垂下纱帘隔绝视线,自己坐在床榻边,将指腹搭在她手腕内侧, 为她治疗身上的伤。
寒鸮的呼吸很微弱,许久, 床榻纱帘内传来几声呛咳。
萧澜承以余光瞥着帘内的人影,在她想要收回手时稍稍用力按住了她的手腕。
“别动。”
萧澜承微微垂下眼:
“你伤的很重。”
“……”
听见这话, 寒鸮当真没有再动。
她静静躺在床榻上, 感受着自手腕处传进身体的浊气, 有些不习惯地微微蜷起了手指。
“是属下无能,没能帮尊主成事。尊主……何必救我?”
“不救你, 难不成让你死在江枕风的剑下吗?”萧澜承微一挑眉, 问。
“可……”寒鸮的声音有些许沙哑:
“是属下的错, 是属下没用, 今日请了修罗也没能除掉江枕风, 还动用了借花还命,往后恐怕……”
“就算你再难恢复到巅峰状态又如何?没有用处、没达到我的期望就要被丢弃, 寒鸮,在你眼里,我便是这样的人吗?”
萧澜承顿了顿,未等寒鸮回答,自己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像确实是这样的人。但寒鸮,你同那些没用的东西不同,不必用他们的下场来对比自己。”
说着,萧澜承抬起手,隔着纱帘,轻轻抚上寒鸮的脸颊。
他垂下眼,眸色温柔,瞧着她在纱帘后的影子,就像是在看某种珍宝。
他动作缱绻,用指腹蹭着寒鸮的右耳,半晌才道:
“说来,这次也是我没考虑周全。我没想到缥缈阁中那位真会出世。就算你有修罗加持,对付一尊真正的‘神’,哪怕只是一缕神念,对你来说,也有些太过勉强了。”
萧澜承弯起唇,对寒鸮很轻地笑了一下:
“不用怕,寒鸮,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心腹,是我的刀,是我身边最最重要的人。所以,不要再胡思乱想,好好养伤好吗?”
他整理好手边的纱帘,从床榻边站起了身。
离开前,他最后留下一句:
“明烛十二卫的领主,可不能如此脆弱。”
“……”
寒鸮留在纱帘外的手缓缓蜷起了指尖,片刻,她收回手,只低声应道:
“属下……知道了。”-
缥缈阁。
战事告一段落,虽说蓬莱山脉内的战后残局已被蓬莱老祖收整大半,余下的事却也不少。
江枕风安排缥缈阁弟子去做些扫尾工作,又带着各宗主事者回到集议堂,来商讨战后各宗的安抚事宜,以及对于缥缈阁内某些人员的处置方式。
战场清扫完毕,林尽的两位师尊得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寻他,他们二人将林尽完完整整瞧了个遍,见他确实没有磕着伤着,才放下心来,带着他一起去了集议堂。
路上,林尽跟在那两位身后、走在萧澜启身边,走两步就要回头看看萧澜启左胸处那支长箭。
这箭到现在还横穿在他身上,引得边上人神色古怪频频注目,但萧澜启本人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林尽数次想提醒他,可看看他,又将话咽了回去。
大黑哥为什么不拔箭?
是忘了吗?
他难道不觉得疼吗?
罢了,既然大黑哥这么做,那他肯定有自己的想法。
而且落烧也神色如常,她好像也不觉得这有什么。
那么,林尽选择闭嘴。
他跟着身边的长辈们走进议事堂,但他才刚跨进门槛,就听聚在前面的人发出阵阵疑惑之声。
林尽微一挑眉,他踮起脚越过前人的肩膀瞧了一眼,而后微微睁大了眼。
只见集议堂的主位之上,江枕风布下的结界仍在,可结界内的人却没了生息。
访云子软软倚在主位上,她垂着头,七窍处流下的血液甚至还呈未凝固的鲜红色。
“……”
江枕风立在人群最前,她依旧冷着一张脸,眼中神色未变,可林尽注意到,她垂在身侧的手指缓缓蜷起了。
而后,她稍稍背过手,把手藏在了袖中与背后。
“这是怎么一回事?”
“死了?”
“她差点叫咱们全部葬身在此地,如今竟……”
片刻,在周围质疑声起时,江枕风抬手撤去了自己布在主位上的结界。
她上前两步,单膝跪地抬手试试访云子的脉搏。
碰到她后,她指尖轻颤了一下,随后不动声色地站起身,如实道:
“缥缈阁第五十八代阁主访云子,殁了。”
这话一出,人群中掀起片片激浪,大多在讨论这是畏罪自杀还是他杀,若是他杀,访云子又是死于何人手。
“哎,不好意思,让一让。”
落烧拨开人群,从后面挤到了江枕风身边。
她瞧着江枕风,冲她道:
“不好意思,姐姐,可否让我瞧瞧她的尸体?”
见一个天魔凑上来说话,集议堂内众修士原本不大愿意,但他们都记得落烧方才带领呼星客替他们捅了明烛天一刀,因此也不好说什么。
江枕风更是没有多言,她后退两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落烧这便正了正神色,她上前用指腹轻轻拭了访云子耳边血迹,放在鼻尖嗅了嗅,又动作轻柔地查看了她耳后以及侧颈的位置。
最后,她不知从哪拿出来一条手帕,擦擦手,笃定道:
“七星乱。寒鸮最出名的一种毒。沾者即死,整个过程很迅速……”
落烧看了一眼江枕风,又补充一句:
“不会感到太多痛苦。”
“……”江枕风抬眸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只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从小到大,江枕风做什么事都会考虑完全,为访云子设下的结界也是。
只有她知道,她设下的这个限制结界,其实是单向的。
除了她之外,外人不可入内,但内部禁制却很简单,如果访云子想,轻易便能解开脱身。
可她没有。
既然江枕风的结界未破,就说明没有外人试图伤害她。
她是自杀。
江枕风心里并没有太多情绪,她只觉得悲哀,又有一丝释然。
这个单向结界是她顾念旧情、为访云子留下的最后一丝余地,访云子自然看得出她的想法,她完全可以破开结界逃离此地,也逃离旁人添于她身的制裁。
可她没有,她最终选择承担这一切。
她看似被困在了这方结界,但想来,她应当已为自己寻到了真正的自由。
江枕风没有再多想,沉默片刻后,她抬手召来缥缈阁弟子,道:
“收好她的尸身,不得怠慢,等此战收尾,按规定以阁主之礼厚葬。”
弟子领命离开,周边人群窃窃私语声却未绝。
访云子一个叛徒,江枕风为何还要以阁主之礼厚葬她?
但此时此刻,众人见识过江枕风与寒鸮那一战,在绝对的实力下,已无人再敢出声质疑她的决定。
在访云子的事处理好之前,江枕风一直立在主位边。
方才来这里的一路上都有各宗各派的长老向她奉承道喜,江枕风不太想理会他们,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身边人的话,偶然间瞥到坐在旁边打哈欠的落烧,便抽空问:
“你既瞧得出那毒是七星乱,可是略懂些许医术?”
“一点点吧。”
落烧很乐意同她说话,她眨眨眼睛,捧着脸道:
“怎么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我没有,但想来某人比较需要。”
江枕风用眼神示意旁边还插着一支箭的萧澜启:
“你就打算插着那箭过一辈子?”
“?”
她不提,萧澜启都要忘了。
他说什么东西老碍他事呢。
“我们这边没有人了解天魔的身体构造,落烧姑娘不如帮他一帮?”
“谁要帮他?拔个箭而已,还要我出手吗?”
落烧双手抱臂,面上十分嫌弃:
“方才他丢我的事,我可还没找他算账呢。”
江枕风微一挑眉,有些没看明白她的态度:
“他不是你的少尊主?”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当然,若是未来有日他再次站到明烛天的尊位,我依旧会恭恭敬敬极尽谄媚地唤他一声尊主大人啦。”
落烧搓搓手,笑得俏皮。
“你个不知好歹的臭女人、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听见这话,萧澜启大怒。
“墙头草?我就是墙头草,怎么样,我现在是枕风姐姐的人,我是枕风姐姐的小嫩草。”
“得了吧,你可比她还要大上几十岁,她才是嫩草,你是老牛。”
“你……你个老狗!”
两只天魔大庭广众之下在这斗嘴吵架实在是有碍观感,为了防止事态进一步升级,林尽赶紧站在了他俩中间,劝道:
“别吵了,姑奶奶,姑爷爷,收了神通吧。”
他又转头看看身边的萧澜启,瞧见他身上替自己挨的伤,觉得叫伤患自己拔箭确实太残忍了些。
林尽实在内疚,于是他犹豫片刻,道:
“需要帮忙吗?不然我帮你吧。”
“哎呦,小弟弟,你当这点伤算什么呢?我们少尊主威武勇猛,当然不会把这小小一处伤口放在眼里啦。你别管他,有那时间,不如待在这跟我玩一会儿吧?你可真可爱。”
说着,落烧还抬指轻轻撩了一下林尽脸颊边的碎发。
她这举动可让林尽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
不过还没等他说什么,萧澜启先一把拎着他的后领把人拉到了自己身边:
“滚蛋!”
萧澜启再没理会落烧,他臭着一张脸,拎着林尽就朝门口方向走去。
林尽就像他手里一只可怜的小鸡崽,出了门后,萧澜启放开他的衣领,改为拉他的手腕。这个姿势相对来说要好一点,奈何大黑哥人高腿也长,一步跨得老大,林尽跟在他身边,走得着急忙慌踉踉跄跄。
萧澜启把林尽拉回了秋云间。
秋云间恰好还有许多医修在场,林尽瞧见了,便同他们借了些外伤需要的工具与药物。
一切准备就绪,林尽把东西摆在桌子上,在进行惊心动魄的拔箭工作前,他想先说说话来缓解气氛。
说实话,有关今天的事,林尽还有很多疑惑想同萧澜启问个清楚。
比如,落烧的身份,以及她为何会出现在此。
《傲世狂仙录》一共有五个女主,如今林尽也算是见齐了。
江娴柔、寒鸮、花南枝、柳拂心,最后一位便是方才那位柘黄色衣裙的姑娘,也就是落烧。
此人出现的时间点颇为微妙,她的由来和背景也跟林尽的认知有些许误差,所以林尽对她稍微有点在意,此时正好有空,他便随口问了萧澜启一句:
“对了,大黑哥,方才那位落烧姑娘是……?”
“怎么?问她作甚?!”
谁知,听见这个名字,萧澜启反应很大,在林尽一句话还没说完时就打断了他。
他语气极为恶劣,用词也颇为微妙,盯着林尽就质问一句:
“你求偶期到了?”
“求偶期?什么求偶期?”
林尽依稀觉得这词有点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但他没细想,他只抬手喝了杯茶水。
幸运的是,下一秒,他就听见了少尊主大人对此名词做出的解释:
“就是生孩子!你问她作甚,怎么,你看她漂亮,想跟她生孩子不成?”
“噗——”
林尽实在没忍住,一口水喷了萧澜启满身。
青天大老爷啊!
捩手覆羹
“你作甚?!”
莫名其妙被下了场雨, 萧澜启龇牙咧嘴地从床榻上弹起来,不可置信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对不起……”
林尽赶紧放下茶杯,用衣袖给他随便擦擦, 十分心虚:
“我也不是故意的,就是你这话实在把我吓了一跳。”
“有什么好吓的?”
萧澜启提起来就来气:
“你同我打听一个女人, 不就为着这点子事?她也确实漂亮确实讨人喜欢, 怎么, 你喜欢她?你要同她结成那什么道侣?别怪本尊没提醒你,那女人可是芳华魅,很会撩拨人,你别想着吊死在她这一棵树上,当心被她玩弄得找不到北,然后伤心欲绝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很好。
林尽听出问题了。
萧澜启这前言不搭后语的短短一段话应当就是他对“爱情”一词的全部理解。
萧澜启情况很特殊, 他接触过的人实在太少,对爱情的了解也仅仅只局限于三种——
要么就是天魔快餐式的求偶繁衍, 要么就是芳华魅玩物式的娱乐至上,再就是楚听雪纯情式的所谓一人共白首, 也就是他口中的“吊死在一棵树上”。
这问题对于萧澜启来说很严重, 如果想要让他彻底学会爱, 那他必须得了解真正正常健康的爱情是怎样的。
可“爱情”一事,林尽实在没法子教他, 只能期待未来萧澜启身边的那个姑娘是个善解人意且有耐心的, 能够好好教会他爱情一词的含义吧。
林尽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摆摆手:
“没有, 谁说打听人一定需要有这种目的?我只是对她有些许好奇……”
顿了顿, 林尽找见了一个合适的理由:
“我之前总听说呼星客与明烛天水火不容相争多年,可为何落烧姑娘既是呼星客首领, 又唤你一声‘少尊主’?且呼星客不是在萧澜承上位后便宣布归顺于明烛天了吗?现在又为何会突然冒出头?”
作为《傲世狂仙录》的女主之一,作者给落烧的笔墨不少,仅次于身为第一女主的江娴柔。
她是不羁的芳华魅,风情万种,眉眼勾人心魄,最擅长玩弄感情,娇气爱装可怜,天生媚骨,却遇上了男主这个不解风情的大石头。第一次在男主那里碰了壁后,落烧被点燃了好胜心,之后每次遇见他都定要使出浑身解数来撩拨他。
同时,她也是魔族势力呼星客的首领,呼星客此组织就跟他们的首领落烧一样,亦正亦邪,做事全凭能得到的报酬或自己的心情。
还有一点,落烧似乎跟萧澜承有什么私人恩怨,她始终痛恨明烛天,只要有机会就定要给他们找点麻烦。
如此,她有了和男主相同的目标,二人也就顺理成章多出了许多相处机会。
后来,在她连续不断攻势极猛的撩拨下,男主终没能守住自己的心,此后,落烧正式成为男主后宫一员,她的呼星客也成了男主囊中之物,男主靠着呼星客与明烛天寒鸮的里应外合,最终一举推翻明烛天,剿灭其内妖魔,还了人间一片和平。
但林尽没想到的是,文字之外,落烧还跟萧澜启有关系,甚至曾是他身边十二卫之一。
在他们同属明烛天时,他们共同对抗呼星客来犯,可等萧澜启被兄长算计,向来心思玲珑的落烧却没有选择投诚,而是选择让已宣布归顺的“呼星客”重现于世,拾起先辈的事业,继续孜孜不倦地给明烛天和萧澜承找麻烦。
这些事,林尽统统不知道。
听见他的解释,萧澜启的脸色才算是好了一点。
他想抬手抱臂,但他左胸还插着一根箭,实在碍事,只好愤愤地放下了手。
“她讨厌萧澜承,所以选择拾起呼星客的名号,培养自己的势力与萧澜承作对。具体我也不晓得,我很多年没见过她了,也就是这次在战场上偶然遇上罢了,还想知道再细节的事,你不如自己去问她……罢了,别去,不许找她。”
“为什么?”林尽听见这个转折,觉得无奈又好笑。
萧澜启撇撇嘴唇:
“能为什么?你太脆弱了!稍微玩一玩就好像要死了。”
脆弱?玩一玩就要死?
什么东西?
林尽站在桌边洗好手,不知自己该怎么解释,便以沉默终止了这个话题。
他绕到萧澜启身后,抓住箭矢末端,原本想把它掰断,可用力过后才发现这箭要比自己想象中坚固太多。
林尽只好往自己身上拍了个加强力量的符箓,花了不少功夫才掰断箭矢的后半截。
他仔细地清理好长箭断口的倒刺,做完这些,他看了眼萧澜启:
“那个……要不把衣服脱掉吧?”
“为什么?”
萧澜启都快被林尽那磨磨蹭蹭的动作弄睡着了。
如果是他自己的话,拔箭也就一抬手的事,可林尽还要慢吞吞做这么多臭讲究的准备,单是掰个箭尾都弄出一脑门汗。
但萧澜启心情不错。
反正这伤是自己替他受的,他应当负责到底!要他为此忙碌一下,也是他应该做的!
因此,萧澜启心安理得地开始扮演一个不能自理的病人。
他撇撇唇角:
“随便你。”
“……哦。”
林尽也没多想。
他先起身拢住萧澜启那一头发丝和细辫在脑后绑好,又低头握着他的手,解开他小臂上复杂的护腕。
做这些时,林尽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魔族的衣服实在难脱。
他们的衣裳制式太复杂,身上还有很多细碎的银饰,都需要一点一点解开,也不知他们每天睡觉和起床时的更衣活动要进行多长时间。
林尽解了半天,才算是弄完了他身上那些链子和锁扣,最终,在征得大黑哥的同意之后,林尽用剪刀剪开了他箭伤周围那圈被血糊住的布料。
做到这一步,他才能顺利地脱下萧澜启身上的衣服。
林尽认真地一层层剥开萧澜启身上的衣衫。
待到萧澜启的身体完整暴露在林尽眼前,他微微睁大了眼。
萧澜启人高,肩宽腿长,身上的肌肉线条很漂亮,但除此之外,真正让林尽眼前一亮的,是他身上那些黑色的魔纹图腾。
林尽看不懂那些图腾,只觉得像那像是一团团在天魔古语间肆意燃烧的火焰。
“看什么?”
林尽一时看得有些出神,直到萧澜启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下意识抬眸望去,便对上了他一双青粲色的眸子。
“没……”
林尽冲他笑笑:
“这些魔纹很漂亮。”
“那当然。”
萧澜启一点也不谦虚。
他微微靠后,用手撑在床榻上,垂眸瞧着林尽,道:
“越高贵的传承,烙下的魔纹就越复杂精妙。若是我发动魔纹天赋,这些图腾还会微微发光,到时,才是魔纹能绽放的最美的时刻。”
“哦?”林尽来了点兴趣。
他好喜欢这种异族独有的文化,于是立马追问:
“什么颜色的光?”
“每只天魔都不同,和自身传承有关。比如萧澜承和寒鸮是紫色,落烧是柘黄,至于我,我的颜色,和我的眼睛一样。”
“哦,那……上面这些魔族古语,又是什么意思?”
虽然盯着人家的身体看实在失礼,可林尽看着那些花纹和文字,根本挪不开眼。
“是魔纹咒语,也有先祖对我的祝愿。”
萧澜启微一挑眉:
“你看不懂魔族古语,但按理来说,若你触碰它,便能感受到它想传达的声音。”
“感受?”林尽觉得这个词很有意思:
“是怎样的感受?”
“……”
萧澜启没有立刻应声。
他像是在思索什么,片刻,他才撇撇唇角,语气高傲道:
“好吧,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大发慈悲地允许你碰一下。”
“真的?”
林尽眼睛一亮,也不跟萧澜启客气,立马上手准备碰碰试试。
萧澜启的魔纹主要在双臂和锁骨下方,顾念着他左胸还有伤,林尽便抬手碰向他右侧锁骨下方那一串图腾花纹。
萧澜启体温很高,触到的那一瞬,令林尽指尖微微一颤。
而后,他注意到有道不易察觉的青粲色光芒如波纹般荡开,沿着萧澜启身上魔纹游走过一圈,最终汇集到他魔心所在的右肋处。
不知是不是林尽的错觉,那一瞬,林尽似乎听到一道很重的心跳声。
下一秒,他的手被萧澜启捉住了。
林尽注意到,萧澜启的手似乎有些微颤抖,等他抬眸望去,才发现萧澜启正轻轻抿着唇,眸中多出一丝水光,不知何时红透了耳尖。
“……”
萧澜启有苦说不出。
在林尽碰上自己魔纹的那一刻,他身体里突然涌上一股很古怪的感觉。
屋子里好像变热了些,他感觉自己的耳朵是烫的,魔心也变得不受控制疯狂跳动。
萧澜启不懂这是什么,但想来定是与林尽这触碰有关。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些异样赶走。
怪。
太怪了。
为什么被人碰到魔纹还有这种感觉?从小到大,没人告诉他被人触碰魔纹会出现这种情况!
“你不许碰了!”
“……啊?”
林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茫然地眨眨眼:
“我还没感受到呢。”
“那便别感受了,拔箭吧,再不拔,伤口就要长好了。”
萧澜启皱着眉,随手从自己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料,包裹住碎魂箭锋利的箭头,里里外外缠了好几层才道:
“当心点,别划着手,否则死了都没地方哭。”
“哦……”
虽说允许他碰魔纹的是萧澜启,突然变脸不让继续的也是萧澜启,但林尽没多在意,毕竟萧澜启性格就这样,他早习惯了。
他抬手按照萧澜启所言握住那箭,用力想把它拔出来,可不知道是他方法不对还是为何,箭始终纹丝不动。
林尽微微皱起眉,他寻了萧澜启身上没有魔纹的一处皮肤落手,想扶着他些借些力道,可等他掌心贴上滚烫,还没等他用力拔箭,他突然听见萧澜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他注意到萧澜启一直在深呼吸,还以为他是在忍痛。
他抬眸,不确定地问:
“很疼吗?”
“管他疼不疼的,你别磨蹭……快点!”
萧澜启要疯了。
林尽触碰过的地方在发烫。
不仅如此,还有某种小虫爬过般的酥痒感在作祟,叫他难以忍受。
他想……
有某种原始的冲动在他心里乱撞,他实在难耐,只想要这闹剧快点结束,所以他一把握住林尽握箭的手。
林尽心里一惊,可还不等他反应,萧澜启便握着他,带着他生生拔出了那支碎魂箭。
“啪嗒——”
半支碎魂箭跌落在地,发出一道脆响后便碎为灰飞消失不见。
等箭拔出的那一瞬,林尽立马挣开萧澜启的手,从床榻边弹了起来:
“好了好了,结束了,我给你止血包扎一下然后……”
林尽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些什么。
他总觉得萧澜启的气息有点危险,此刻的氛围也有些古怪,他只想赶紧远离这只天魔。
但还没等他退后,他突然被人拉住了手腕。
“林尽……你……我……”
萧澜启一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眼圈和耳朵一片通红,身上魔纹一下下闪着青粲色的光。
他眼里泛着水光,像是马上就要流下眼泪来。
他紧紧握着林尽的手腕,叫他不能挣脱,但自己半天没能再发出一个音节。
最终,他才冲林尽威胁似的露出唇边的小尖牙,恶狠狠地说出两个字:
“……负责!”
一寸旖旎
负责?
负什么责?!
青天大老爷!!!
林尽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他也不是什么纯情不谙世事的小男生, 此时看见萧澜启通红的耳尖和水光粼粼的眼睛,他哪能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他对他的状态有了个不切实际的猜想。
但是……
不会吧?!
不就碰了一下魔纹吗?难不成魔族的魔纹也有讲究?没人告诉他啊!再说,他不知道就算了, 可萧澜启自己为什么也不注意,这魔纹还是他主动允许自己去碰的呢!现在出火了怎么又非要他来负责?
这是什么?强买强卖!钓鱼执法!
不过林尽转念想想自己在萧澜启观前尘中看见的那些经历, 又后知后觉萧澜启身边确实没有能教他这种事的人, 他不懂这些, 倒也正常。
林尽心绪翻涌,紧张地蜷起了手指。
他深呼吸几口,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用另一只手轻轻握住萧澜启的手腕,磕磕巴巴地问:
“那我,你,你想让我怎么负责?”
“你……”
不知为何, 萧澜启脸颊也“腾”地红了。
他咬咬牙,半晌, 屈辱地闭上眼睛,挤出两个字:
“摸我!”
“啊?!”
林尽被吓得一激灵。
不行, 还是不行!
他好想逃, 但他的手腕还在萧澜启手里, 他逃不掉。
他干巴巴笑了两声:
“这……这不太好吧,是不是有点太冒昧了?萧澜启, 大黑哥, 少尊主, 你是男人, 不, 男天魔,而我是男人, 你懂吗?你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吗?男人和男人是不能……”
林尽顿了顿,选择用萧澜启理解的方式,崩溃大喊道:
“是不能生孩子的啊!!!”
人类和其他种族最大的不同就是,人类没有固定的求偶期,也就是所谓的发.情期。
但没有,不代表林尽不知道求偶期该做什么,比如大黑哥现在这个状态就很危险,林尽都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按理来说,天魔步入成年期后才会正式迎来自己的求偶期,而大黑哥估计也就刚成年不久,所以,这很可能是孩子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现在的情况要怎么解决。
但不能啊!事情怎么就朝这个方向发展了?!不应该吧?!
再怎么样,也该稍微挑拣一下对象吧?
至少性别得卡死吧?!
都怪他那该死的好奇心!没事非要摸人家魔纹干嘛?!
“我不跟你生孩子!谁想跟你生孩子?你只是个人类而已,还是男人!说得好像你能生似的!美得你!”
可能是因心火难耐,萧澜启握着林尽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屈辱至极:
“你,摸我的魔纹!”
“……”林尽一时没反应过来。
“快点!”
“哦哦哦……”
林尽觉得这种“负责”方式尚在他能接受的范围内,所以他试探着靠近,抬手贴上了萧澜启的胸膛。
人类微凉的体温贴上来时,萧澜启微微一激灵。
奇妙的感受顺着林尽的掌心传到他的魔纹,再游向他的四肢百骸。
萧澜启很努力才忍住一道下意识的闷哼,他深深森*晚*整*理吸了一口气,用力将林尽拉向自己这边。
林尽被他弄得一个踉跄,他没站稳,一下子跌到了萧澜启的腿上。
林尽被这个姿势惊住了,他一时有些茫然,直到听见萧澜启哑着嗓子道:
“动一下,快点。”
“哦……”
林尽压下了心底那些别扭,他抿抿唇,继续用指腹描绘着他身上那些图腾的纹路。
他的指尖路过萧澜启紧实的肌肉,还有他起伏的骨骼,同时,他似乎真的如萧澜启所说,感受到了他身上那些魔族古语的含义。
他的心神有些恍惚,他似乎能依稀听见有个威严男声沉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虽然林尽听不懂那些晦涩的天魔古语,但他能透过那声音感知到一股来自上古混沌时期的强大威压。
他好像看见了天地初开的世界,看见天空布着黑灰色的卷云,看见大地裂开流淌出岩浆,看见天魔在厮杀争夺食物,而后,一声兽类怒嗥,所有天魔为之震颤,最高峰上,黑灰色巨兽周身布满青粲色火焰,像是傲视一切的王。
那巨兽似狼似虎,头生双角,模样威严,单是立在那里就叫人胆寒。
那是上古四大凶兽之一——梼杌。
天空雷鸣滚滚,又一道惊雷劈下,梼杌的毛发被电光映亮一瞬,它睁开了眼,同林尽遥遥相望。
那一瞬间,林尽只觉自己像是被另一个层次的存在一眼窥破了过去与将来。
他的灵魂在颤抖,在那目光下,他忍不住想逃,却又被那双青粲色的眼睛牢牢定住了心神。
再后来,天地忽然在他眼前飞速旋转,他看见混沌时代结束,上古天魔先祖们飞升的飞升,陨落的陨落,他看见初具雏形的世界,看见天魔游荡在世间,不知几万年光景轮换,林尽在这片大地上看见了人类的身影。
人类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种族,他们很快在这片土地上找见了自己的生存之道,他们发展着自己的文化,创造自己的城市,还寻见了吸纳天地灵气之法,继而一点点建起了属于自己的仙山宗派。
可看着这一切,林尽似乎感知到了来自梼杌先祖的叹息。
他在痛心,痛心于天魔族群日渐衰落,痛心无人能担起大任振兴天魔一族。
先祖无奈看着这一切,却始终没有寻到破解之法。
直到一声婴孩啼哭降世,梼杌先祖一眼将他阅尽。那之后,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即选择降下传承,将自己毕生所学尽数传于他,并为他赐名为“启”,希望他能代替自己,带领天魔,开启一个全新盛世。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瞬息间,林尽的大脑在短短一瞬内被塞进了太多信息,一时有些恍惚。
他眼前又闪过几个破碎的画面。
他看见幼时被萧澜玥抱在怀里的萧澜启,看见被一剑穿心的萧澜启,看见被锁在鬼哭崖底不见天日的萧澜启。
那些画面实在太多,他捕捉不到,唯独看清最后,萧澜启一身华贵礼袍立于明烛天的高台,而台下,万千妖魔伏地行礼,为尊主高呼恭贺之词,为他献上自己的忠诚与信仰。
“……”
最后一抹画面消失之后,林尽耳畔低吟天魔古语的声音也消失了,他似在那一瞬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头脑胀痛,身体支撑不住地软软向前歪倒去。
很快,他的脸颊贴上某人的肩膀,有人环住了他的腰,并立刻收紧了力道。
林尽听见有谁滚烫粗重的呼吸声落在自己耳畔,那人死死抱着他,用力到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萧澜……启……”
林尽只觉头晕目眩,他本能地去触碰萧澜启背后的魔纹,他贪恋那些奇妙的感觉,只能握着最后一丝清醒来唤萧澜启的名字。
但萧澜启并没有因他的呼唤而回神。
他抱着林尽,将他按在自己腿上,一双手在他身上游走着,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
他扯掉林尽的外袍,撕断了他的腰带,手贴上他微凉的皮肤。
他在找他的魔纹。
可掌心的温度不对,这纤细的骨骼也不对。
他不是天魔。
他只是个人类。
这个认知令萧澜启稍微清醒了些。
他的意识开始抗拒,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萧澜启不想做被本能支配的野兽,他清晰地知道他怀里的人是他最最讨厌的人类,他讨厌他身上一切特质,讨厌他的长相,他的身体,他说话的方式,他的味道……哪都讨厌。
他讨厌林尽。
可为什么……
萧澜启身体里好像一团火,那火顺着他的魔纹飞速蔓延,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焚烧殆尽。
他现在,真的好想占有点什么。
萧澜启攥紧了林尽背后的衣料。
林尽身上的衣裳因为他的力道而滑落肩头,露出他白皙的肩膀。
浅浅的铃兰花香携着一丝药物的清苦,涌入萧澜启的鼻中。
这对他来说又是一重更深的刺激,萧澜启的手有些抖,他难耐地推开林尽,抬手掐住了他的下颌。
林尽的发丝不知何时已散落了,丝丝缕缕长发垂在脸颊边,以往灵气狡黠的眼睛泛着点红,白皙皮肤也泛上一片难言的粉色。
他双眸有些失神,就那样静静地同萧澜启对望,眸底并没有什么情绪,被推开后,他还下意识抬手,轻抚上萧澜启的胸膛。
魔纹再次闪烁,林尽眯起眼睛,微微抿起了唇。
“混蛋……”
萧澜启咬牙骂出一句。
但话虽如此,他还是一把将林尽重新抱回了怀里。
摸了他的魔纹,自己身上却没有一笔一划,要他寻不见一点可以纾解情绪的方法,只能在这苦苦消磨煎熬。
这就是天魔的求偶期?
萧澜启从未经历过。
别人只告诉他,触碰魔纹可以读懂天魔的传承与本源,可没人告诉他这玩意碰了之后还有这么一串连锁麻烦!
早知道……早知道!
他的第一次求偶期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来了,身边却是这么个混球人类!
萧澜启紧紧抱着林尽,没想再把他推开。
因为他发现,自己不能看林尽的脸。
他那是什么模样?什么表情?
为什么看了就让人一颗心怦怦直跳?
萧澜启本想看着他的脸让自己认清他是谁,好停止自己那些该死的冲动,可为什么看清是林尽后,没起到一点抑制的作用不说,心里那团火反而烧得更凶了?明明他这么讨厌他!
真是太可怕了。
萧澜启没忍住顺着他的脊骨往下探了探。
他再次确认了林尽身上没有魔纹,但他还是怀疑林尽是淫.魔魅魔一流遗落在人间的亲传弟子。
这死狐媚子!
萧澜启闭眼深吸一口,想稍微平复一下心情,可最终,他还是没忍住扒开林尽的衣领,一口咬在了林尽的肩膀上。
他的尖牙刺破林尽的皮肤,饱含灵力的血流入他唇齿,但此时此刻,这些血的吸引力竟也变得如此微弱。
死狐媚子……
咬死你算了!!!
分道扬镳
林尽脑袋昏昏沉沉, 他闻着萧澜启身上的火焰味道,始终有些恍惚。
脱离魔纹古语带给他的幻觉之后,他的身体一阵阵发麻, 一种难言的感受弥漫在心中,令他忍不住想索求更多。
此时此刻, 他突然觉得萧澜启的气息同自己好亲近, 他无比贪恋萧澜启的温度和味道, 他靠在萧澜启的肩膀上,一时有些失神。
直到肩膀处传来刺痛感,林尽才猛地回神。
他无意识地攥紧了萧澜启身上的衣料。
“呃……”
林尽闷哼一声,他深吸口气:
“你……你怎么咬人呢?”
林尽逐渐清醒过来,但随着他清明的神志,他忽然发现有点大事不妙。
他的衣服呢???
怎么就剩里衣和内衬松垮垮挂在身上了?!
什么时候的事?!
林尽又往下看看。
还行, 至少裤子还在。
林尽受到一万点暴击,他赶紧把萧澜启推开, 自己捡起地上的衣衫胡乱套在身上。
萧澜启臭着一张脸。
他左胸处的箭伤竟已经好了,只余身上魔纹光芒未散, 他坐在床沿, 抬手漫不经心地擦了一把唇角的血:
“混蛋……咬你不行?”
萧澜启看见他那张脸就来气:
“你为什么不长魔纹?!”
这句无理取闹般的质问让林尽听笑了:
“因为我是人类啊, 我怎么能有魔纹呢?”
“你为什么是个人类?!”
问出这话,萧澜启自己可能也觉得滑稽, 所以抿抿唇, 撇开了视线:
“罢了。”
林尽有些无奈。
他从地上捡起腰带系好, 原本想再和萧澜启说些什么, 可还未开口, 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骚乱。
林尽侧耳听听,发现那似乎是自己熟悉的声音, 便加快了手上动作,稍微整理好衣裳后转头就走,只留下一句:
“抱歉大黑哥,外面好像有点事,我出去看看,回来再同你说。”
屋外是一男一女的争执声,那两道声线林尽实在熟悉,推开门后,果然见门口站着那两位大神。
花大小姐背着她的大刀双手叉腰站在韩傲身前:
“韩傲!你个逃兵!你说,你今早去哪里了?战场上连你一片影子都没见着,现在把敌人打跑了你倒冒出来了!你解释!”
韩傲皱皱眉,不大愿意搭理她:
“我去哪跟你有关系吗,用得着跟你解释?”
“你……!”
林尽和萧澜启回秋云间时是下午,而此时天色竟已入夜,林尽没想到他和萧澜启不知不觉间竟耽误了那么久。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天上清冷月光垂下,不知是不是月色的原因,林尽竟在韩傲眸子里发现一抹以前从未有过的冷意。
不知为何,那眼神竟突然令林尽心脏空了一下。
他有那么一瞬间莫名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林林!”
在林尽出神的时候,花南枝眼尖看见了他,立马把他揪进了战场:
“你来评评理,不许包庇他!他在道友们奋战时躲起来,他是不是缩头乌龟?!”
“我……”
林尽夹在中间,实在太难。
他有些无奈,感觉怎么答都不合适,便先略过了花南枝的话题,转而问韩傲一句:
“没事吧?”
韩傲摇摇头。
而后,他又皱眉望向花南枝,反问一句:
“我当缩头乌龟怎么了?”
“啊?”
花南枝被他这话打了个措手不及。
韩傲又补充道:
“我是个人人嘲笑的废物,我连剑都丢了,我不想去拼命不想去杀人,我当个缩头乌龟怎么了?”
“你……”花南枝一时被他堵得说不出话。
她无比震惊:
“你为何能如此心安理得地说出这种话?!”
花南枝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你试剑会闹出的那一通笑料,给师门丢了那么大的脸,谁怪过你?我嘲笑过你吗,林林嘲笑过你吗,师兄嘲笑过你吗?师尊怪过你吗?没有!都没有!别人笑你废物那是别人的事,可连你自己都选择逃避,那你才是真正的废物!!你知不知道,师尊在此战受了很多伤,他结束后本来可以好好休息的,可他点过名后发现你没在,又自己去战场上寻你的尸体!他以为你战死了,谁知道你竟是躲起来了,你多让人寒心哪!”
听见这话,韩傲眸色微动。
他抿抿唇,避开花南枝的视线,只低低道了句:
“……得了吧。”
“?”花南枝听见这三字,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个没良心的……你对得起师门吗?你对得起师兄和师尊吗?”
“你再别跟我提晓云空!”
听见某个字眼,韩傲像是一根突然被点着了的炮仗,猛地炸响,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花南枝还想跟他吵,但林尽拽着她的衣袖把人拉到了自己身边。
他冲她摇摇头,要她先别说话。
他看得出韩傲状态不对,因此先温声问:
“阿韩,你别急。出什么事了,你先同我说说。”
见林尽开口,韩傲的表情才总算缓和了些。
他摇摇头:
“能有什么事?在我被魔修追杀命悬一线的时候,晓云空冷眼路过,他听见我的呼救,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就这么简单。”
“你胡说!大师兄怎么可能冷眼旁观他人陷于为难之中?”
花南枝不可置信。
见状,韩傲冷笑一声:
“事实如此,你若不信,我也没办法。”
“那你倒是说说,你是在哪里遇见了魔修?”
“南侧山道,怎么了?我身上还有那魔修的血,你要不要凑近点瞧一瞧?”
韩傲懒得再理她,停顿片刻后,他又看向林尽,语气稍微缓和了些:
“林林,你总跟我说这里的一切不是我们知晓的模样,我信了,可今日这一切,你又要如何解释?在我遇见生死危机之时,我同晓云空呼救,我将所有希望押在他身上,可他仅是看了我一眼,连一瞬的迟疑都没有便离开了那里,你说他不是我想的那样,你说他没有厌恶我针对我,你说他是好人,你叫我怎么信?”
“我……”
林尽不知道事情全貌如何,不好评判,但他心底总觉得此事有内情,因为他认识的晓云空并不是那样的人。
他有些迟疑,想先劝劝韩傲冷静些,可还没开口,旁边的花南枝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手:
“我想起来了!韩傲,你给我听清楚!南侧山道当时……”
“南枝。”
花南枝一句话还没说完,便有另一人打断了她。
一身缟羽的晓云空缓步走了过来。
他没让花南枝替自己解释,只看着韩傲,微微皱眉道:
“你说我见死不救,说我故意留你于危难之中,那我问你,你为什么不拿你自己的剑?那魔修修为并不高,韩傲,你已是结丹修士,你是剑修,你有击杀他的能力,不然你现在也不会站在这里,是也不是?你现在有命在这里质问我,正说明你靠自己救了自己一命,那你又为何要怪我?你在怪我什么?”
“你说得好听!”
韩傲表情有一瞬的僵硬:
“现在你说这话倒是显得你有理,可若是我被那魔修杀了呢?若是我现在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你又要如何说?!只有我死了才能坐实你见死不救的行为是吗?!”
“……什么啊。”
争吵间,一道懒洋洋的声音自众人身后传出,他们循声望去,只见林尽的房间门口不知何时倚了一只高大的天魔。
那天魔上身没穿衣服,露出漂亮的肌肉线条和身上复杂精致的魔纹,借着房间门口悬挂的灵灯仔细瞧瞧,他身上似乎还有几道不大明显的抓痕。
众人的视线在他和林尽身上过了几个来回,眼神一时变得有点古怪。
但他们现在没空纠结二人身上那些耐人寻味的凌乱痕迹,因为萧澜启开口又道:
“我能闻见你身上的味道,你遇见的不过是一只赤魅魔而已,你一个结丹剑修,还需要别人来救?你若真死在赤魅魔手里,估计也没人替你惋惜伤心,可能还会被人嘲笑个几万年吧。”
萧澜启讨厌弱者,更讨厌因为自己弱就觉得全世界都欠着他的家伙。
明明是剑修却不拿剑,明明有能力却还要等着别人来救,每次因为一点不足挂齿小事就崩溃还得林尽来哄着护着,萧澜启看不爽他很久了。
听见萧澜启的话,晓云空轻轻点点头:
“我早说了,韩傲,你可能不适合当一个剑修。修仙界最是无情,如此情况,你今后还会遇见无数场。被抛弃、被背叛、被耻笑……求道路上危险磨难重重,若是觉得自己无法承担这些,若是觉得惧怕,没人会怪你。你完全可以求医道、丹道、器道,你为什么偏偏选择拿剑?若你的剑不能助你战斗、不能助你保护其他人,那你拿剑的意义在何?就是让它同你一起躲在安逸的角落,逃避战斗逃避血腥吗?”
晓云空对剑一道有自己的执念,说起这些时,他总是显得十分严肃。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韩傲身上。
那一道道目光像是凌.迟的尖刀,韩傲有口难辩,从未感觉自己如此无力。
他们懂什么?一群书里的土著,没见过文明与秩序,成天就知道你死我活的原始人,他们懂什么?!
自己同他们有什么好说的,他们凭什么站在这里指责他?!
就算自己说破嘴皮子,他们也不可能理解他一丝一毫,只会觉得他是懦夫!他在找借口!
问他为什么选择拿剑?这是他能选的吗?!
退一万步说,他韩傲是主角,他就该拿剑,这群NPC有什么资格对他指指点点?!今后还不得跪伏在他脚下仰他鼻息?!
韩傲气得浑身发抖,他的目光在众人身边轮过一遍,最终落在了林尽身上。
他同林尽对视许久,他在对方眼里寻见了同情与无奈。
他抿抿唇,半晌,他同他说:
“林林,我们走吧?”
顿了顿,他又道:
“我们走,离开这个地方,我带你一起寻找回去的方法,我们一定能回家。
“这地方容不下我了,林林。”
“你不至于吧?就说你几句而已,没人让你走啊!拉着林尽一起又是什么意思?”
花南枝从始至终像一只忙碌的小蜜蜂,这边担心一句那边争论一下。
晓云空看看她,又望向韩傲:
“没有容不下你,但韩傲,你……”
“少废话。”
韩傲冷声打断了他。
“……”
林尽微微蜷起了手指。
他有些慌。
他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要怎样做?劝劝韩傲?可他显然心意已决,自己能劝动吗?会不会起到相反的作用使他心里怨气更加深重?
再或者,他要跟韩傲走吗?
韩傲同他来自一个地方,只有他们最能理解彼此,他们是不被理解的异乡人,是朋友。
可身边这些人也同样……
花南枝可能瞧见了他眼中那丝动摇,她不可置信唤道:
“林林,你真要跟他胡……?!”
“林林也是你叫的?!”
韩傲扬声打断了花南枝的话,还把花南枝吓了一跳。
而后,他望着林尽的眼睛,见林尽这许久迟疑,他便明白了:
“知道了,我不想逼你。你喜欢这里,那便留着吧。保护好自己,等我寻见了回家的方法,便回来找你。”
见状,林尽张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也没能开口。
他看着韩傲背起破界一步步沿着长桥走远了,他下意识想追,但却被人拎住了后领。
抬眸看去,萧澜启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正垂眸瞧着他看。
林尽深吸了一口气。
他稍稍冷静下来,他看了看身边的花南枝和晓云空,又想了想自己那两位师尊。
林尽闭了闭眼睛,微微叹息,他没有再纠结,只是心里实在难过。
他攥紧手指,艰涩地开口同韩傲道:
“……阿韩,保重!”
韩傲抬手冲他挥了挥,算作回应。
林尽一直目送他远去,他发现,韩傲和自己真的不同,他当真对此没有一点留恋。
因为,一直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长桥尽头,他都再没有回头看哪怕一眼。
饮泣吞声
今日的韩傲让林尽觉得有些许陌生。
但他也说不上来奇怪在哪, 就像是某人在某个瞬间微妙的成长与改变,寻不见踪迹,却又让你那样真切地意识到, 一切确实不知不觉地在往所有人无法预料无法控制的方向行进着。
韩傲真的走了。
林尽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甚至他都还没弄懂韩傲所说那些事的前因后果。
林尽微微皱起眉, 心里一片惆怅。
同时, 他又稍微有些自责。
这个世界里, 除了他,没人能懂韩傲的挣扎与难处,可他却没法为韩傲解释辩驳。
离开烟雨山后,他会去哪?
他能去哪?
他还要做剑修吗?在这个残酷的修真界,他真的能保护好自己吗?
他能活下去吗?能找见回家的方法吗?
方才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林尽都没能来得及问问他要去哪。
自己怎么什么都想不到?
林尽叹了口气, 待到韩傲的背影消失在长桥尽头,他才看向身边的晓云空, 犹豫着问出一句:
“师兄,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晓云空面色未变, 只道:
“我看见他有危险, 确实没有出手相助, 这是我的问题。”
“什么你的问题?师兄哪里有问题!”
花南枝扬声反驳道:
“当时明明是师兄知剑心派临时叛逃,才从南侧山道赶着去登闻剑阁救丹修器修和小弟子们!那时多亏了师兄及时赶到才能保住所有人性命, 不然伤亡还不知道要多多少!听韩傲的意思, 他当时难不成还要师兄置剑阁外那么多毫无抵抗之力的道友于不顾, 要他浪费时间来救他不成?只有他是命, 别人就不是命了?他还是个剑修!明明能保护自己, 为什么还要等着师兄来救?!”
花南枝越说越委屈,最终, 她“嗷”一嗓子哭了出来:
“他还凶我!我凭什么不能叫林林?本小姐就叫!就要叫!臭韩傲死韩傲,变脸比翻书还快,净会伤人心!师尊对他那么好,师兄也对他那么好,没良心的玩意,还骂我呜呜呜呜……”
花大小姐从小养尊处优惯了,身边人都惯着她捧着她,她还从未被人如此凶过,更何况如今突然变脸训斥她的是她的小师兄、是她一直以来当做朋友看待的人。
可能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什么了,花大小姐委屈坏了,她就近拽起林尽宽大的袖摆擦擦鼻涕眼泪,继续嗷嗷大哭。
“好了好了,没人不让你叫,花大小姐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林尽温声安慰着花南枝,他看着自己被蹂.躏的衣袖,实在无奈。
晓云空抿抿唇角,道:
“今日之事,我会如实告知师尊。韩傲既然选择离开,那从今往后,他便不再是烟雨山弟子了。”
林尽应了一声:
“我明白。还有……师兄,我替韩傲同你道个歉,对不起。”
“不必。”
晓云空眸色淡淡,只道:
“每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与选择,有些事情,我不知晓,却也不必知晓。我只看当下正在发生之事。你也不必替他道歉,他是他,你是你,即便你是他的朋友,也不必替他承受这些。”
说着,晓云空冲他点点头算作告别,便转身离开了。
临走时,他微微侧目,道:
“南枝,同我走吧,师尊还有事要交代。”
“好。”
听见师兄如此说,花南枝吸吸鼻子,抹了把眼泪,总算是放开了林尽衣袖上那片可怜的布料。
目送那师兄妹俩离开之后,林尽在心里叹了口气。
而后,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看身边的萧澜启,但却没想到,他抬眸时,萧澜启也正瞧着自己。
萧澜启的表情不怎么好,他抿抿唇角,见林尽望过来,便将心中疑问问出了口:
“你方才在想什么?”
“啊?”林尽愣了一下。
什么想什么?
“那小子让你跟他一起走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萧澜启稍稍眯起眼睛,似乎是想透过林尽的皮囊直直看到他心里去。
他问:
“你还真想和他一起走不成?”
“我……”
这话,林尽不好反驳。
因为他确实动摇过。
韩傲是同他来自一个世界的友人,他们是最有话题、最理解彼此的人。可这个世界,同样也有爱着林尽的长辈与朋友。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突然面临这种分叉口,韩傲和身边这些人,他哪方都不想放弃,所以始终摇摆不定。
毕竟,除了牺牲自己的时候足够果断,其他时间,林尽都是个不够坚决、总想事情永远美满周全的人啊。
“……为什么要纠结这种事?无论我选哪个,我都还是你的朋友不是吗?”
林尽没有正面回答,他只安慰萧澜启一句,可萧澜启听见这话却并没有被安慰到,反而还更生气了。
他浅浅翻了个白眼:
“谁在乎这种事?这原本就是你答应我的事,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本尊也有办法把你捉回来!”
顿了顿,他语气稍微缓了些,又道:
“我只是觉得,你那朋友对你来说似乎很特别,你居然能将他和你师门内那些人放在一起比较,还有过动摇,足见他的分量。所以,他到底是什么人,有哪里好了?他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说着,可能是见林尽表情为难,萧澜启心底无名火起。
他又翻了个白眼,不耐烦道:
“罢了,不重要,不关心!别跟我说,不想听!”
萧澜启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见状,林尽愣了一下:
“你去哪?”
“本尊去哪需要跟你说?”
“哦,那你还跟我住吗,要给你留门吗?”
“不要!谁爱跟你睡,如今这缥缈阁,谁敢不给本尊让房间?本尊去哪没有大屋子?就算要住阁主殿,江枕风也得给我让了!谁愿意跟你去挤那小破屋?!连腿都伸不开!”
林尽听着他的话,觉得他说的很对,所以再没有挽留。
他使了个简单的清洁术,把衣袖上那些属于花大小姐的眼泪鼻涕洗干净,又抬手伸了个懒腰,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么多天,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那边,萧澜启走出去几步,实在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结果发现林尽这厮居然已经回屋了!门还拍得死紧!
他什么意思?!
萧澜启又把自己气得不轻,他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一直等彻底看不见了才愤怒地收回了视线。
可恶,可恶!
再想想林尽还摸透了自己的魔纹,萧澜启更恨了。
他并没有依自己的大话去抢江枕风的阁主殿,而是独自一人去到秋云间附近的树林,挑了棵最大的树爬上去靠着。
独自坐了一会儿,他实在不是滋味,半晌后,他像是做了某种决定,抬指在唇边吹出一道哨音。
嘹亮哨音划破夜空,很快,有道轻快脚步声响起,一抹柘黄身姿轻盈地跃到萧澜启身边坐下。
树木枝条晃了晃,落下几片叶子。
“哎呀!”
等看清萧澜启的模样,落烧惊叫一声,赶忙用手捂住眼:
“你怎么不穿衣服!流氓!”
但话虽这么说,她捂眼睛的手却张得老大,连一根睫毛也没挡住,一双眼睛在萧澜启身上滴溜溜打着转,还不忘评价一句:
“啧,这身材,这魔纹,真带劲!”
“你个女流氓,赶紧滚!”
萧澜启都忘了自己身上没衣服,他随便化了件外袍披在身上,不耐烦道。
“哎呦,是你叫人家过来,现在又叫人家滚。不过看在你魔纹不错的份上,这口气我就咽下了,小的这就告退,少尊主夜安!”
落烧声音甜腻,态度极其恭顺,和下午大骂萧澜启“老狗”的模样判若两人,说着,就要跃下树枝离开。
被她这么一提,萧澜启才想起自己叫她来的正事。
他赶紧喊住她:
“等等!等会儿再滚,本尊有事问你。”
“什么事?”
落烧笑眯眯转过脸,一点不恼。
“就是……”
萧澜启表情有些不自在,他抬手摸摸鼻尖,想了半天才含糊道:
“就问问,如果被人摸了魔纹,会怎样?”
“什么?!”
落烧这一嗓子尖叫差点没把萧澜启送走:
“谁摸你魔纹了?!你让谁摸你魔纹了?!你才成年吧,你这漂亮魔纹宝贵的第一次给谁了?!我不允许!你知道吗?!我不允许!!!”
落烧尖叫着扑过来就要扒开萧澜启的衣服仔细瞧瞧。
萧澜启对他人靠近十分抗拒,他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赶紧一把推开她的脸:
“你别管!本尊就是问一下!你答就是了!”
“什么?这有什么好问的,你难道不知道?难不成你这么纯情?”
落烧被推开后,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她有些疑惑,想了半天,她先问了萧澜启另一个问题:
“萧澜启,你知道怎么生孩子吗?”
“我……”
萧澜启莫名失了气势:
“本尊当然知道……”
“那你说,怎么生?”
落烧双手抱臂,一点不避讳。
“就……就交.配才能生孩子啊。”
萧澜启往边上挪了挪,他靠着树干,下意识把身上衣服裹紧了些:
“问这个作甚?跟魔纹有什么关系?又不用魔纹来交.配。”
“话是这样说,但,触碰魔纹,可是跟交.配一样私密的事哦。”
落烧冲他眨眨眼睛:
“你知道人类有种说法,叫做‘神交’。便森*晚*整*理是两人用各自神识交融碰撞,以达到比身体交流更高层次的境界,虽然我没有试过,但听说要比身体交流还舒服得多。
“而咱们天魔的魔纹,同他们的神交差不了多少。魔纹是天魔的本源,触碰即可聆听此魔的来路与归途,若是此魔恰好在求偶期,还能起到助兴的作用。是不是很有意思?”
“有什么意思?”
萧澜启觉得她这话颇为奇怪。
今天他被林尽摸了魔纹,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啊,反倒是身体里一团火烧得难受,哪有落烧说得那样舒服?
“唉,你还是个小孩子呢,等你见识过就知道了。”
落烧冲他妩媚一笑,笑容颇有深意:
“等你寻见了合适的伴侣,便在与对方交.配时试着触碰她的魔纹,保管叫你这生瓜蛋子舒爽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嘁。”
听见这话,萧澜启不以为意:
“不可能,这世上可有能配得上本尊传承的天魔?”
落烧还真顺着他的话想了想:
“好像是没有。但也不一定啊,人类不是最讲什么爱情吗,听说爱情来了挡也挡不住,你母尊不就顶着那么多反对之声选择了你父亲?就别说传承高低,若真爱上了,对方是个人类又如何?只是可惜……”
萧澜启微一挑眉:
“可惜什么?”
“可惜人类不长魔纹,你尝不到那神仙滋味了啊!哎,不过听说被人摸魔纹时自己也会有感觉,不知是不是真的,你大可以试试!”
落烧冲他挤挤眼睛,在萧澜启发作之前立马跳下树,一溜烟跑走了。
萧澜启看着那抹柘黄消失在夜色里,他裹裹身上单薄的外套,回味着落烧说的那些话,在夜风中凌乱了。
什么?落烧在说什么胡话?
爱是什么东西,他怎么可能爱上人类?!
还有,触碰魔纹竟是如此私密的事情?
萧澜启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今天就不该多嘴让林尽摸那一下,当时他看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对自己身上的魔纹很好奇,便允许他上手碰了一下。
可没人告诉他魔纹还关联着这么多事!为什么不早来个人教教他!若是如此,他死也不会让林尽多看他魔纹一眼!
现在好了!他不干净了!!!
他被一个人类摸了魔纹!而人类身上光溜溜什么也没有,他还不能摸回去!
哪有这种道理?!
萧澜启觉得自己吃了天大的亏。
他下意识隔着衣料抚上自己锁骨下的魔纹。
落烧说,被摸魔纹时,自己也会有感觉?
什么感觉?
他当时好像确实觉得浑身酥麻,但也没多舒服,倒是有股格外难受的占有欲在作祟。
萧澜启当时没有顺应本能,所以他不太清楚当时那些试图占有的欲望代表着什么,又会为他带来什么。
不过落烧说,触摸魔纹有助兴的作用,那难不成……
萧澜启倏地睁大了眼。
一个可怕的想法出现在他脑中——
难不成,他当时是想和林尽……
交.配?!
可林尽是个人类!还是个男人!怎么交.配?!
这该死的本能,种族错了,性别也跟着错了!就不知道稍微挑拣一下吗?!
为什么他会对着一个男人有交.配冲动?!
众所周知,男人不能生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