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戒
“四爷, 临安许钦求见。”门外有人来报。
玄衣人晃了晃手中瓷瓶,歪头看向裴寻芳:“这临安的风,近日?是?越吹越大了,这位许爷可是贵客。掌印守了公子这几日, 外?头局势瞬息万变, 该去料理了。公?子这里有阿烈就够了。”
守在外头的众仆听见动静,暗叫不好, 哪里来的不怕死的, 竟敢如此同四爷说话。
裴寻芳不动声色为苏陌掖好被子,放下床帐, 这才转身道:“将此人捆了。”
几名影卫如鬼影般掉落。
他们瞄了一眼床帐内睡去的人, 很快将小和尚捆成一个?粽子。
玄衣人也不挣扎,笑着?任人捆,他讥笑道:“掌印如此待我, 怕不是?忘了咱们之间的约定!我可以救公?子,也只有我可以救他,你不想让他好了吗!”
裴寻芳手一勾缓缓向外?间走去:“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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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衣人被按头扣在裴寻芳脚边。
裴寻芳垂眸谛视着?他,道:“药拿来。”
“这药若不是?我亲自来用,便失了药效。”玄衣人被强摁在地上, 皮笑肉不笑道, “掌印就算抢了也没用。”
裴寻芳面色一沉, 他摩挲着?指尖,缓缓蹲下, 忽的,他一把抓住玄衣人的脖颈, 按着?他将他往地上一砸,声音低而狠, 道:“咱家生平最恨装模做样的假和尚,阁下既穿了这身僧衣,就当守好僧人的戒律。”
玄衣人喉间一咕隆,发出奇怪的声音。
影卫们见了,吓得纷纷松手。
“阁下若敢背地里玩阴招,咱家可不会管什么约定不约定,咱家有一万种方?式叫你生不如死。”
玄衣人喉间挤出冷笑:“呵,掌印过河拆桥,还真是?正人君子。”
“咱家来此一趟,可不是?来当什么正人君子的!”烛中晃过裴寻芳的眼,那双漆黑的凤眸里,有一股让人望而生畏、亵神渎佛的邪气与狠戾,那是?玄衣人在这个?世界的人们眼中所未见过的。
“咱家刚刚才找回他,知道这有多辛苦吗?”裴寻芳低吼道,“药、拿、来!”
“找回他?”玄衣人怔了一瞬,忽而笑得有些疯,“掌印在妄想什么?瞧瞧你那紧张模样,掌印若是?认为,在下有本事?拐走公?子,那就是?小看他了。你要知道,他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阁下什么意思?”
玄衣人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他故意激怒裴寻芳:“你得不到他的。别白?日?做梦了。”
“掌印不过是?渺渺众生中的一枚棋子,而且是?一枚生了非分之想、注定会被弃用的棋子。”玄衣人明明被捆成个?粽子,像虫一样在地上蠕动着?,语气却高高在上,他道,“知道你与我们的差别在哪吗?”
我们?
哪个?我们!
裴寻芳一听便火冒三丈。
“这世上,唯有我有资格同公?子站在一起。可即便是?我,也只能匍匐在公?子脚下,仰望他,做他忠心不二?的臣。而你,却在奢望占有他,奢望与他并肩而立,更可笑的是?,裴寻芳,你知道自己?算个?什么东西吗?哈哈哈哈小小蚍蜉竟敢妄想撼动大树,萤烛之光也敢奢望与日?月同辉……”
“去他妈的日?月同辉?”裴寻芳忽而拉起玄衣人身上的绳索,一把勒住他的脖子,单手拖着?他粗暴地穿过外?室。
玄衣人毫无防备,他四肢被束缚着?,根本动弹不得,所有重量都集中在脖颈上的那根绳索,他登时被勒得双目圆瞪,双腿直蹬。
裴寻芳哪管他干呕嚎叫,拖着?他,将他像只破麻袋一般扔进了庭院。
玄衣人狠狠砸在庭院桌凳上,咣咣当当,那上好的一套桌凳被砸得稀巴烂。
屋里忽的飞出来一个?大活人,众仆吓得退成一圈。
“不好了,要出人命了。”一人轻声说道,“快去叫夏伯。”
玄衣人滚在碎渣里,勾着?脖子大笑起来:“裴寻芳你应当有自知之明,你不过是?他的众多工具人之一,他高兴便赏你一口?,不高兴时,随时都可以弃了你。”
“在这世界里,季清川是?属于李长薄的,而他……”玄衣人望向那正房的方?向,说道,“他不属于任何人。”
裴寻芳双唇泛白?,掐住玄衣人的脖子将他狠狠怼在红豆树庞大的树杆上。
白?色花瓣簌簌掉落,裴寻芳低吼道:“再给老子胡说八道!”
“掌印大人,你的愤怒只能证明,你在害怕。”玄衣人笑得更疯了,“你越是?防我、怒我、恨我、暴力对?我,越是?说明,你信了!”
玄衣人嘴角流着?血,可他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他仰起脖子,挨近裴寻芳,轻声道:“我读不到你的心声,说明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你能来到这里,说明你已知晓穿越的秘密。我不知你为何还未被吞噬,可掌印大人,既然来到这里,就要遵守这里的规则。”
裴寻芳鼻翼翕张着?,五指已深深嵌入那嚣张的脖颈皮肉中,只要再多一点点力气,裴寻芳便可将这脖子生生拧断。他吐着?热气,道:“何为吞噬?什么规则?”
玄衣人脸色紫白?,他啐了一口?血沫子,他仍旧在笑,他很乐意看到裴寻芳发狂。玄衣人讨厌一切不可控,裴寻芳这个?突然的闯入者,让他很不顺眼。
在他永恒而无趣的生命里,玄衣人前前后后处理过不少角色觉醒者,他们无一不像被阉割的鹌鹑一样,跳得高,也死得快,最后淹没在时空里,再也不见踪影。
可这个?裴寻芳不一样,他不敬神明,毫无畏惧之心。
玄衣人隐隐预感到,这个?闯入者将有可能会毁掉他苦心守护着?的一切。
他不会允许这等事?情发生。
这些皮肉之痛于他而言不过如羽毛拂身,他甚至还未感觉到,脸上的伤便已在自行?愈合,他笑道:“掌印,别白?费力气了,你就算将这颗脑袋拧下来,也伤不了我。”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裴寻芳咬牙道。
“在这世上,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人是?人,神是?神,人与神云泥之别,不可僭越。吉空说得没错,莫痴莫妄,方?可平安长乐。掌印若是?放下执念,莫再做那霸占着?公?子的白?日?梦,倒也可以今朝有酒今朝醉……”
“你懂个?屁。”裴寻芳嗤道。
“在下是?不懂,”玄衣人道,“可掌印之所求,不正是?人之爱欲云雨之欢么……”
“阁下若是?认为,我与公?子之间不过是?床上那点事?,那未免太可悲了。”裴寻芳嘲笑道,“阁下连人的情感都不懂,与畜牲有何分别。阁下不配为人。”
玄衣人脸都绿了。
“阁下这么好奇咱家与公?子的床笫之事?,方?才在廊下偷听得可过瘾?既然你那么好奇,咱家就帮帮你。来人!”
“是?。”
“阿烈小师傅红尘未了,送他去城巷南院开开荤,务必尽一尽咱们的待客之道。”
影卫这下有点懵了。
阿烈小师傅是?季公?子的人,未经公?子同意,揍一揍……也就算了,这会还逼着?他一个?出家人去逛暗窑子,这样真的可以吗?
“阁下听清楚了,”裴寻芳掏出块手帕子,一根一根擦着?手指,“我不管阁下的规则是?什么。他是?我的爱人,过去是?,现在也是?,这便是?我的规则。”
玄衣人嘴角抽搐着?:“不瞒掌印,在下与公?子也有一个?交易。”
裴寻芳转眸望向他。
“掌印猜,公?子为何会允我跟在他身边?”玄衣人故意放慢语调,笑得得意。
“因为,我答应帮助公?子离开这个?世界。他从未想要留在这里。”玄衣人微笑道,“掌印与他之间,我与他之间,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场交易而已。掌印以为的爱人,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罢了。”
裴寻芳眸光一暗。
夜风掠过他虚握的五指,手心冰凉。
“掌印是?一把好刀,我用着?很趁手。可交易总有结束的一天,你我之间本就是?一场游戏……掌印入戏太深了。”
苏陌的话,字字如钉子般钉在裴寻芳心口?。
裴寻芳原地转了一圈,地上铺满了掉落的红豆花瓣,他盲目地走了几步,心里空荡荡的。
苏陌从一开始就在计划着?离开,裴寻芳何尝不知!
他曾被他强行?留了两年。
那些强求而来的相伴岁月,终究是?一场空。
他终究是?要走的。
可裴寻芳刚刚才找回苏陌,他原本已经决心同他告别,可见到他的那一刻,裴寻芳便知道自己?完了。
怎么可能放得下?
苏陌就在那间屋子里,正睡在他的床上,不久前他们才亲热了一番,他在他怀里哭着?唤他的名字。
怎么可能放得下。
裴寻芳焦躁地擦着?手上沾着?的血渍,他疾声道:“净手。”
几人瑟瑟发抖移过来,有人掌灯,有人端茶水,还有一人端着?净手的紫铜匜。
“四爷。”那人躬身道。
裴寻芳将双手浸入铜匜中。
那水中浸泡着?药材,隐隐散发着?檀香,裴寻芳的手在抖,这双手干干净净的,戴着?墨玉臣韘,没有那道丑陋的疤痕。
粼粼水波在烛光下折射出光影。
裴寻芳忽而看到,水波中的自己?,一头银发。
裴寻芳心一惊,差点打翻那紫铜匜。
仆人吓得面如土色。
裴寻芳再仔细看去,原来是?自己?看花眼了。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玄衣人仍旧在笑,“梦中人呐,注定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裴寻芳回头喝道:“还不带走!”
夏伯急匆匆赶来,他看着?院内一地狼藉,问道:“这是?怎么了?四爷……”
裴寻芳转眸看向夏伯,漆黑的眸子闪着?光。
一如当年那个?赤子少年跪在大雪中拜别满是?焦土与死尸的洛阳城时,眼中浸满着?恨意与委屈,却也有一股无人可撼的倔强。
他问道:“夏伯,人心是?否不可强求?”
夏伯一时老眼昏花,竟觉得那烛光下四爷眼中含着?泪光,便问:“何人之心?”
裴寻芳道:“我心悦公?子,难道有错吗?”
“孩子,”夏伯道,“付出真心没有错。”
“四爷自小便背负太多,人的心呐,一旦被仇恨与恐惧填满,便成了严防死守的城门,很难再向他人打开。四爷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可心的人,四爷喜欢就好,之前是?夏伯多言了。”
裴寻芳虚虚握了握拳,转身朝屋内走去。
“四爷,那位许钦……”
“带去隔壁书?房。”
裴寻芳必须确认一件事?情,他关上房门,掀开床帐,脱靴而入。
被窝中的人半张脸掩在衾被下,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裴寻芳拨开那些碍事?的被子,将苏陌拥进怀里。
满胀的拥有感让他稍感安心,他吻着?苏陌的额心,道:“公?子不是?季清川,咱家很高兴。”
苏陌仿若对?这种半夜突袭的拥抱习以为常,他只在梦里哼唧了一声:“嗯。”
裴寻芳又道:“你肯告诉我,我很高兴。”
苏陌睫毛轻颤了几下,他从浅寐中醒过来了,可他未作声。
裴寻芳将他抱得更紧了。
“公?子曾说过,只要线握在手里,纸鸢飞得再高再远,也是?会归家的。”裴寻芳的声音很低,“我可以放你自由。”
“我不会再拘着?你,我会倾尽全?力给你自由,公?子想做什么,想去哪里,咱家都满足你,可公?子能否答应我,永远不要割断我手中的线,可以吗?”
苏陌沉默着?。
那意味着?牵绊。
“答应我,可以吗?”裴寻芳捧起苏陌的脸,吻了下去,“永远不要让我找不到你。”
“别再让我找不到你。”
裴寻芳恨不能将苏陌揉进自己?身体里。
可他知道,苏陌不是?他能藏起来的漂亮娃娃。
苏陌承受着?他愈发凶狠的吻,终于在交错的喘息中糊涂应道:“……好。”
裴寻芳欣喜若狂,他如得了安心丸一般,不再闹他,心安地揽过他的肩,又忍不住照着?他的脸亲了又亲:“咱家这样亲你,公?子是?欢喜的,对?吗?”
苏陌没有哼声。
裴寻芳就当他默认了,又亲道:“公?子快点好起来,咱家教公?子骑马。”
他忘乎所以,连门外?通报秦老来了也未听到。
秦老一进屋便撞见床帐里缠在一起的两个?人影,他踌躇了一瞬,轻咳一声,稳稳在床榻边坐下了。
裴寻芳丝毫不见外?,在秦老面前也毫不避讳,他将着?苏陌抱在怀里让秦老为他诊了脉,又将苏陌的情况一一说与他听。
秦老望着?苏陌脸上尚未褪去的红晕,道:“公?子先天不足,后天失养,如今又劳伤过度,实在不是?长久之计,从今日?起,掌印当有计划地为公?子调养身体了。”
裴寻芳点头道:“我正是?此意。”
秦老摸摸胡须,轻咳一声,到底还是?想起了夏伯的提醒,说道:“这养的第一步,便是?忌气耗。”
言下之意,不可房事?过度。
裴寻芳脸上微恙,老老实实应了。
秦老瞅他未有愠色,便又大着?胆子将那紧要与危害都可尽说了一通。
裴寻芳只顾听着?未说话。
说到后头,秦老又担心是?不是?有点过了,便又胡乱宽慰了他几句,这才忐忑地去写方?子。
裴寻芳跟了上去,拿出从玄衣人那里夺来的瓷瓶子递于秦老:“秦老请看下这瓶药。”
秦老将那药倒出来,闻了闻,又舔了舔,他紧皱着?眉,又将那药放入掌中碾碎了,仔细观察一番,最后道:“这药古怪得很,老朽还得研究一番,四爷哪得来的?”
裴寻芳方?知,玄衣人说这药只有他来用才有效,怕是?真的-
玄衣人正尴尬地坐一间花里胡哨的客房里发愁。
他看着?眼前那一排男着?女装、油头粉面的小唱,头有点疼。
“小师傅,好歹选一个?吧,否则今晚交不了差。”龟爷瞅了一眼窗外?那一排惹不起的阎罗爷,催促道,“这已经是?最后一批了。”
玄衣人心觉荒唐,便随手指了指人群中那个?将头低得最低的、未着?脂粉的素净小唱,道:“就你吧。”
龟爷终于松了口?气,领着?众人离开,并锁了门。
“知道怎么伺候男人吗?”玄衣人问道。
小唱害羞地点点头。
“过来。”玄衣人道,“教教我。”
那小唱低垂着?粉颈,将身上那点薄衫脱了个?尽,光着?身子坐到了玄衣人腿上。
玄衣人皱了皱眉,他从未想过自己?要来尝试这个?,这事?有点离谱,但也算不得什么。
小唱蠕动着?身子,在他腿间不停蹭着?,还小心翼翼地要来亲他。
玄衣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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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师傅可有心上人了?”那小唱轻声问道。
“何出此言?”
“小师傅看都不看奴一眼。”
玄衣人这才正眼瞧了眼这个?他随手一指的人。
没什么特别的。
房间里点着?熏香,这味儿实在是?惑人心神,玄衣人大概是?昏了头,竟然觉得这小唱的声音有几分像苏陌。
“小师傅闭上眼,”那小唱像条小蛇一样攀住他的脖子,害羞道,“就将奴当作你的心上人吧。”
玄衣人迷迷瞪瞪被这小唱引导着?,一会觉得这小唱实在是?孟浪,一会又觉得仿若是?苏陌在同他说话动作一般。
他渐渐兴奋起来,那小唱的低吟声实在是?诱人。
玄衣人心口?的位置有一种痒痒的胀麻感,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滋长着?。这感觉在他看到苏陌受伤的双腿时就曾有过。
玄衣人闭上眼,脑中却全?是?苏陌的影子。
他忽而将小唱按在桌上,贴在他滑溜溜的后背,道:“唤我阿烈。”
小唱怔了一瞬,这才微微侧脸,听话唤道:“阿烈……”
玄衣人将他的脸掰回去,又道:“说,阿烈,跟我做交易吧。”
“阿烈,”小唱娇声配合着?,“跟我做个?交易吧……”
玄衣人很满意,他按住小唱光洁的后颈,俯身道:“说,阿烈乖,我最喜欢阿烈了。”
小唱有求必应,一一照做。
可这小和尚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小唱陪玩了许久他却迟迟不办正事?。
小唱是?风流惯了的,他全?身都酥透了,撩到这个?份上不入正题显然不行?。
再说这单的赏银是?平日?的三倍,龟爷和那群爷也都在窗外?盯着?梢呢。
他求饶般回头揪住玄衣人,迎着?他将臀送上去,请求道:“阿烈,不进来吗?”-
私宅书?房内。
许钦见着?眼下一片乌青的裴寻芳,略吃一惊。
“听闻掌印这些日?子衣不解带照顾季公?子,几日?未曾合眼,着?实辛苦了。王爷被诸事?绊住,没有及时来接季公?子,实在抱歉……”
“长话短说。”裴寻芳端起一盏茶,坐于太师椅中,道,“王爷此番派你前来,所为何事??”
许钦原本准备了一箩筐客套话,这下倒不用说了。
他开门见山道:“王爷明日?会亲自来接公?子回宫,请掌印提前做好准备。”
裴寻芳将茶盏往桌上一放,道:“不行?!”
许钦被如此直截了当拒绝倒是?头一遭,他敛了敛神色,又道:“想将季公?子的身份拨正,此时是?最佳时机,不可耽误。”
裴寻芳缓缓抬眸:“季公?子的身份?王爷可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许钦道。
“都查出了什么?”裴寻芳又问。
许钦从一进门便感觉到了裴寻芳咄咄逼人的气势,此时被他如此审视着?,更兼这老宅月夜寒凉,许钦只觉背脊发寒。
许钦自认见多识广,今日?真是?活见鬼了。
许钦稳住声线,细细道来:“春三娘都招了。”
“当年,她受命接管不夜宫,收养了一名婴儿,任务便是?将这婴儿培养成为大庸第一伶人。她并不知道这婴儿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幕后宫主的真实身份。”
“她被下了蛊虫,唯一的孩子也被带走,她被宫主所胁迫,只能听命从事?。季公?子在不夜宫的十八年,每一步都是?被安排好的,包括初次登台,包括每一次献艺待客,甚至包括太子李长薄与季公?子的相遇,以及弁钗礼的每一位受邀客人,每一步都是?事?先被安排好的。”
许钦说得谨慎:“而安排这一切的人,正是?不夜宫的宫主,当今圣上,嘉延帝。”
“这些咱家都已知道。”裴寻芳不耐烦打断他,道,“这些能证明什么?”
“证明……季公?子才是?先皇后的亲身骨肉,是?大庸真正的嫡皇子。”许钦道。
“何以证明?”裴寻芳道,“拿什么说服文?武百官?当今太子李长薄又当如何?当年是?咱家带着?刚刚出生的嫡皇子突出重围、亲手将他交给嘉延帝,如此来说,咱家也是?同谋?”
许钦眉心一跳,他倒是?没想到这一点。
“李长薄是?否是?皇家血脉咱家不知,但季公?子从进入不夜宫的那一天起,便不再是?大庸的嫡皇子。”
裴寻芳定眼看向许钦,那漆黑不见底的凤眸里,透着?阴寒与决绝,他道:“烦请许爷代?为转达,请王爷帮忙划去季公?子的伶人籍贯,还他自由身,若王爷不方?便,那就由咱家来亲自废了这荒唐的伶人制度!”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至于为季公?子拨正身份之事?,不要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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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钦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境况,便道:“事?关国本,这恐怕不是?掌印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请向王爷带句话,咱家不会让季公?子入宫!”裴寻芳斩钉截铁道,“这便是?咱家的态度,说得够不够清楚?”
许钦算是?明白?裴寻芳的意图了。
他这是?明晃晃地想要掩盖季清川的身份,想要独自霸占着?季公?子,同时,他也要阻止他当年抱错嫡皇子的事?情被揭露,以保全?他自己?。
好一个?阴险自私、贼胆包天的阉人!
“掌印这是?要将错就错,不准备翻案了?”许钦寒声道。
“当然不是?!先皇后遇刺的真相必须披露,大庸皇室血脉亦不可儿戏!真的可以不再追究,但假的就是?假的,太子李长薄的身份,仍要追查!王爷若是?没有线索,咱家可以为王爷指一条线索!”
裴寻芳望过来,又道:“如今嘉延帝抱恙,安阳王封锁消息也只是?一时,纸终究包不住火,朝堂必定已是?暗潮汹涌,太子党必定已在密谋夺权,与其将希望寄托在朝不保夕的季公?子身上,安阳王不如将筹码压在自己?身上。”
裴寻芳说着?起身,道:“咱家在大庸经营多年,是?王爷最佳的合作伙伴。当日?咱家在地宫里同安阳王说的话不是?儿戏,请王爷拿出诚意,再来同咱家谈判!”
许钦见他如此独断专行?,根本不给人商量的余地,便知此事?已经不是?他一个?说客能左右的了。
他拂拂衣袖,也起身道:“季公?子身份特殊,关系到大庸国本,请掌印同王爷从长计议为上。”
“咱家等着?同王爷共商大计。”裴寻芳起身便走。
“掌印留步。”许钦叫住裴寻芳,又道,“在下还有一事?请教。”
“嘉延帝在不夜宫病得实在离奇,季公?子又一直昏迷不醒,王爷原本想将不夜宫彻底调查一番,谁料前晚不夜宫突遭大火,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不夜宫的人死的死,逃得逃,连春三娘也在诏狱畏罪自尽了,如今只剩一堆灰烬瓦砾,线索皆断,不知此事?,掌印怎么看?”
裴寻芳面不改色,并不回应此事?,却只问道:“凌舟何在?”
“掌印是?指季公?子的那个?近卫么?那小近卫也是?春三娘的人,倒是?自始至终未说过一句话。”
“烦请将他完好无缺的弄出来。”裴寻芳道,“季公?子将凌舟当作弟弟一般看待,咱家不希望他有事?。”
而此时,隔壁主人卧房内,秦老正掌灯研究着?那瓷瓶子里的药,忽觉刮过一阵风,灯烛晃动得厉害。秦老起身欲去关窗,却觉后肩一沉,倒在桌上,昏睡了过去。
桌上的瓷瓶子被一只手拿起。
一身袈裟穿得凌乱不堪的玄衣人出现在房中,他大步朝床榻走去。
他每走一步,与外?界之间便多了一层结界,声音与画面都被隔绝在外?。
玄衣人行?至床边,他掀开床帐,捧起苏陌的手,双膝跪地,虔诚地将额头贴在苏陌的手掌心。
“守书?人阿烈,前来伺候公?子。”
吞噬
“扑棱棱。”
栖息于树梢的夜鸟, 蓦地惊飞而起。
裴寻芳心头一跳,转眸看向窗外,一轮血色残月挂在枝头。
老宅静极了。
裴寻芳担心一会?苏陌该醒了,醒了又?该喊疼, 疼了又?该找他了。裴寻芳已是心猿意马, 便道:“季公子志不在朝堂,亦无义务为大庸绵延国祚, 江山社稷、黎明百姓皆于他无关。”
“去乐籍, 还季公子自由?之身?,是咱家唯一的要求。王爷有何条件尽管提, 咱家有十足的诚意。”
“言尽于此, 时候不早了,来人,送送许爷!”
许钦头一回见到未经人长?辈同意, 便明目张胆将?人扣家里的。
这和明抢有何分别?
正经人家求娶婚配,也得三?媒六聘不是?
想那弁钗礼上众人为季公子一掷千金,谁能料到竟被这阉人给捷足先登。
又?想季公子今日身?份不同往日,又?岂能由?得这姓裴的一言堂?
这皇家身?份及其背后的权利哪个不是世人拼尽性命去争去抢的,饶是他许钦有万贯家财, 若有一个嫡皇子的身?份摆在他面前, 他也是会?为之疯狂的。可这裴寻芳, 为何会?如?此抗拒季公子沾上这些?
许钦百思不得其解,追上去拱手拦他:“至少让许某看一眼季公子, 王爷牵挂着?公子,我也好对王爷有一个交待。”
“他很好。”裴寻芳道, “许爷似乎对季公子,还有我的宅子都很感兴趣?”
许钦噎了一下。他本还想同他打听打听这宅子的原主人, 可瞧这情形,这位阎罗怕是不会?给他好脸色。
正欲说话?,忽见廊下落下三?名影卫,拜道:“禀掌印,小和尚逃了。”
裴寻芳脸色一变。
疾风掠过廊下人,亦将?风铎吹得叮当作响。
而一廊之隔的主人卧房,一切犹如?被下了沉睡咒,就连烛火也不再跳动。
万籁俱静。
整个世界仿若只剩下这小小床榻一方?天地。
苏陌适才用过药,睡得很不安稳。
这座宅子奇怪得很,一砖一瓦似乎都有生命,它?们?趁着?苏陌睡着?,在他梦里高高低低说着?话?。
有说掌印好生奇怪,大雪天的夜里抱着?公子在屋顶看月亮,可雪夜哪里会?有月亮?掌印还说,帝城的月亮没有洛阳圆,要带公子去看洛阳的月亮,这不是说胡话?吗,公子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了。
有说自公子走后,老宅的一切就成掌印的宝贝疙瘩,公子用过的笔不准动,公子用过的椅子不准动,就连公子挂上的风铎也不准换,可天黑了又?亮,冬雪下了又?停,直到红豆树彻底枯死,公子依然没有回来。
逝去的人,真的还会?回来吗?
嘘,别乱说话?。
这不回来了么。
忽然间,梦中那些声?音全?部消失了。
遮天蔽日的金色字网笼罩下来,苏陌像一叶小舟,被困于浩瀚天网下,浮浮沉沉。
忽闻一声?惊天唳鸣,一只玄色大枭从那金色字网中剥离出来,它?盘旋于字网间,惊空遏云,如?同巡视于天地间的卫士。
那双流光巨翅扇得天摇地动,大枭锐利的眼睛很快锁定苏陌。
苏陌亦隔空回望着?它?。
忽而,那嘹唳声?冲破云雾呼啸而来,尖利的喙爪眨眼便俯冲到眼前!
苏陌眼睫一颤,从梦中惊醒。
睁眼便见玄衣人跪在身?边,捧着?他的手,目光灼灼。
苏陌心悸不已,缓了片刻,这才看清玄衣人的模样。
他的模样实在荒唐,一身?袈裟凌乱搭在身?上,精壮的臂膊和胸脯露出大半,他头顶冒着?热气,诡异的金色云纹在他身?上流淌着?,从心口一直蔓延至臂膀。
似一道道暴走的力量。
“你怎的弄成这样?”苏陌问他。
“守书人阿烈,前来伺候公子。”玄衣人再次说道,眼里涌动着?光。
守书人?
苏陌确定自己没听错,之前关于玄衣人的种种猜测终于明朗起来。
苏陌沉吟片刻,问他:“阁下守护的是什么?”
玄衣人喉结滚动着?,周身?火辣辣的。
眼前的苏陌面如?美?玉,眉目如?画,双颊透着?红晕,一双似醒非醒的眸子波光潋滟,直将?人看得心旌神摇。
他可是写书人啊,创造这世间一切的写书人!
可他却又?如?此脆弱,像被折了羽翼坠落凡间的神,手无缚鸡之力,多可爱啊,像一只受伤的小喵咪,浑身?透着?迷人的香。
这才是玄衣人所期待的。
世间独一无二的,伟大却又?脆弱的。
方?才那小唱在他身?下放荡的呻吟声?实在让人心烦,那小唱太能叫了,白?花花的肉体?扭曲着?,用尽全?身?解数取悦他。可那身?体?不对劲,声?音也不对劲,玄衣人按照小唱所教的探索着?,可做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他的身?体?燃烧起来了,可身?下的人不对。
玄衣人忽而明白?,原来这种“伺候”不是谁都可以的。
他丢下颤栗着?的小唱,打量着?糜乱的房间。
迷魂香袅袅腾起。
房内的一切均让他很不适。
玄衣人觉得自己弄错了,他不应该在那里。
他像偷偷溜出学堂去偷玩的顽徒,丢盔弃甲,铩羽而归,带着?满身?无法纾解的燥热,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苏陌身?边,他望着?近在咫尺的神明,期望着?苏陌能给他一点点抚慰。
“阿烈守护的,是公子创造的一切,是这世界的既有秩序,是不可撼动的天道。阿烈守护的,是守书人对写书人永恒不变的忠诚。”
苏陌心惊:“阁下知道我是谁了?”
“公子是这世界最伟大的造物者!这日月星辰、山川湖海、花鸟虫鱼、芸芸众生,皆出自公子之手!世间法度、众生命数、天下兴亡,皆由?公子所定!”
玄衣人激动起来,抑制不住地靠近苏陌,如?虔诚的信徒,跪着?亲吻着?苏陌缠满纱布的掌心,他颤声?道:“公子是一切规则的制定者,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神明。”
苏陌心中憺憺大动!
他已经很久未想过自己是写书人这件事情了。
他看着?手腕上被自己咬出来的齿痕,苍白?的,无力的,就像无望时自虐的季清川一样。
苏陌恍然大悟,是“角色沦陷”!
这本书在企图吞噬他。
原来一切早有预兆。
苏陌会?受季清川这具身?体?的影响,会?对李长?薄有所反应,他原本以为那是魂首不稳的缘故,可小槛的死,另一个裴寻芳的死,还有那该死的角色宿命论,以及逃不掉的天道的惩罚……
一件又?一件事,无一不动摇着?苏陌的信念。
正如?当初苏陌写《伶人太子》这本文时所设计的李长?薄一步步击垮季清川的信念一般,这本书以同样的方?式,试图击垮苏陌。
“祂”让苏陌日渐消沉,日渐变得敏感怯懦,“祂”要让苏陌在不知不觉中,变成笔下的季清川。
角色沦陷,是“祂”对穿书人原本意识的吞噬。
苏陌心中警铃大作。
终是因为心中有了在意的人、有了畏惧,才让“祂”有了可趁之机。
玄衣人仍在说着?:“阿烈有眼不识泰山,写书人近在眼前却不识,从今以后,公子便是阿烈的主人,阿烈愿做公子忠贞不二的臣,尽心尽力伺候公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悄悄伸出手臂,于苏陌身?后偷偷摘下了那帐中银铃。
很好,摘了这劳什子。
就没东西盯着?他了。
却听“叮当”一声?响,玄衣人明明很小心了,那银铃还是发出了动静。
苏陌闻声?望去:“那是什么?”
玄衣人无奈摊开手。
苏陌用手臂支撑起身?子,半坐起去看,正是吉空大师亲自送来的银铃。
银铃下坠着?一枚笺子,笺子上完完整整写着?一个名字:苏陌。
灵动劲瘦的笔迹,分明是苏陌的字迹。
为何会?是……苏陌的名字,苏陌的字迹?
苏陌心中大震,他第一次如?此强烈的感觉到,在这书中世界里,他并不是孤独一个人,在他未知的地方?,有另一个人正与他同在。
或者,曾经与他同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温柔而有力量,从未出现,却又?无处不在。
苏陌伸手去触摸那银铃,忽觉眼前一黑,万般情愫涌上心头,一些模糊的画面晃过脑海。
那是一个香火缭绕的秘室。
灯烛摇晃着?,满墙皆是威严肃杀的小佛像。
吉空大师跪坐于诸佛面前,似乎在等人。
密室大门被打开,阴影中移进来一位坐着?轮椅的瘦高身?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吉空停下手中木鱼,望向来人。
只见那人裹着?厚厚的白?裘,头束金冠,锦衣华服却遮不住一身?病气,他一点点靠近,直至烛火照亮他的脸。
正是苏陌!
“贫僧在此等候陛下多时了。”吉空大师道,“陛下近来身?体?可好?”
“行将?就木罢了。”苏陌道,“吞噬比我预想的来得更快些。”
“陛下……可有后悔?”吉空大师又?问。
苏陌笑笑,将?一枚银铃交于吉空手中:“虽九死其犹未悔。”他双眼亮晶晶的,右耳坠着?的浑圆玉珠子如?跳动着?的生命。
吉空双手恭恭敬敬托住银铃,道:“满天神佛,天下苍生,都会?记住陛下的。”
苏陌靠向椅背,自嘲笑道:“神佛不会?看得上我这样的人。”
“陛下所求皆为山河无恙,国泰民?安,贫僧有幸助陛下一程,是贫僧三?生修来的福分。”
苏陌微微躬身?:“那就拜托大师了。”
“陛下可有想过,万一失败将?如?何?”
“若失败了,就请大师……”苏陌笑容愈浅,“永远不要告诉他我的名字。”
苏陌的心狂跳着?,他看见,明明灭灭的烛火中,那个苏陌调转轮椅移入黑暗中,温柔叹道:“就当作大梦一场吧。”
苏陌心头如?受一击。
他脑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可又?不得正解,苏陌一把抓住身?前的玄衣人,纵然鲜血从纱布中溢出也不顾,他低声?道:“阁下请告诉我,我是谁?”
玄衣人仰望着?苏陌:“公子名唤苏陌,时年二十四,是《伶人太子》这本文的写书人……”
“不对,不是这个!”苏陌急了,吼道,“阁下如?何认出我的?”
“这世界的起端,便是苏陌这两个字。一生万物,万物归一,苏陌是这世界的初始。这字网中曾出现过许多个苏陌,可我还来不及找到他们?,他们?便都消失了。”玄衣人缓缓起身?,他虚虚扶着?苏陌的肩,小心将?他放回衾被间,“公子是唯一被我找到的苏陌。”
苏陌眼中闪着?泪光,玄衣人喉间却着?了火,他哄道:“公子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
“阁下为何要找我?”
“找到苏陌,效忠于他,这是写进阿烈生命里的信仰。”玄衣人心口的位置,有什么东西正在试图冲破禁锢,他离苏陌如?此的近,那小唱教他的交合之事如?春宫图般在他眼前跳跃着?。
“可我并未写过你。”
“那一定是天道安排阿烈来见公子。”
“阁下连心都没有,谈何效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有的,公子你听。”玄衣人握住苏陌的手,将?它?贴在自己心口,说道,“公子你听,阿烈的心跳声?,每一下都是为公子而搏动。”
噗通噗通,似这世间最美?妙的声?音。
是生命啊。
苏陌看到,金色云纹追逐着?涌入他指上的墨玉君韘,一种新的力量在形成。
苏陌凝向玄衣人的眼,道:“阿烈,当真愿意效忠于我?”
那目光,犹如?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击入心口,炽烈而明亮。
玄衣人紧握着?苏陌的手,道:“阿烈愿意。”-
这书房离主人卧房不过一廊之隔,数十步可至,可今日却似撞了鬼,这小小的廊道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待到裴寻芳疯了一般终于冲进卧房里,却见秦老仍在书案上睡着?,而那该死的和尚正放下床帐,从榻上退下来。
见他来了,玄衣人挑眉道:“瞧,我说过,这药还得阿烈亲自来用方?能有效。”
房中气氛剑拔弩张。
许钦一心只想见一见苏陌,便绕过裴寻芳,上前拜道:“不夜宫一别,公子近日可好?”
苏陌透过床帐,淡淡看过来:“原来是许爷。不知许爷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许钦又?上前一步,递上一枚玉牌,道:“许某受王爷所托,前来拜见公子。昔日公子曾求王爷探查公子父母之事,如?今水落石出,王爷兑现承诺,不日将?接公子入宫。”
房中格外安静。
玄衣人得意地看向裴寻芳。
苏陌沉默片刻,道:“请许爷转告王爷,待我身?体?好些了,我愿随他入宫。”
裴寻芳显然没料到苏陌会?如?此回答,可苏陌没给他机会?发作,直到他憋着?股怒火将?所有人都请了出去,这才找人算账。
夜风簌簌,房中气压很低。
“公子是怎么想的?”裴寻芳道,“为何要入宫?咱家都计划好了,咱家会?带公子离开帝城……”
苏陌却不知从哪摸出了一只闪闪的小玩意,笑道:“掌印……为我戴上么?”
细白?带粉的指尖,捏着?个耳坠子,银丝线儿坠着?颗浑圆的玉珠子,晃得耀眼。
裴寻芳心头猛的一烫。
他如?猎豹般冲过去想要抱苏陌,却被苏陌以脚尖抵在肩头,生生怼了回去。
苏陌笑得潋滟,一半威胁,一半诱惑,问他:“入不入宫?”
宫墙
浑白圆润的玉坠子。
浑白圆润的脚趾头。
晃得裴寻芳迷了眼。
此时此地, 此情此境,裴寻芳仿若又回到了那年中秋宫宴。
那一晚,兴庆宫里大摆宴席,邀请了满朝重?臣携家眷入宫赴宴, 满宫鼓瑟吹笙, 觥筹交错,而宫宴的主角苏陌却乘着?月色摸进?了宫后苑, 赴某人之约。
裴寻芳站在高高的塔楼里, 透过镂空的雕花石窗观察着?来人。
素白云衫笼雪体。
纤纤玉足踏晨霜。
他看很得仔细。
圆润可爱的脚趾,在青石阶上留下一串串花瓣一样的印记。
足背白得透明, 薄薄的皮肤下隐隐映出粉青色青筋。
石阶上浮着?一层薄薄的霜, 天已微寒,苏陌光着?脚,润如白玉的脚已冻得有?些发红。
裴寻芳虚虚捏了捏指上的臣韘, 心跳加速,那双脚越来越近,待到?“吱呀”一声,塔门被推开,裴寻芳闪到?门后将溜进?来的人儿一把高高抱起。
温香软玉抱入怀, 裴寻芳贪婪地吸了一口。
苏陌有?些生气:“很好玩吗?”
“好玩。”裴寻芳将他按在案几上, 垂眸看他, 双手熟练地将那双脚揽进?怀里,揉搓着?。
“冷吗?”裴寻芳温柔问道。
“掌印觉得呢?”苏陌瞥了一眼窗外, 气道,“今夜百官赐宴, 到?处都是耳目,四皇子的人近日盯得我很紧, 你竟敢提如此要求还胆敢威胁我……”
“殿下该喂喂咱家了。”裴寻芳拢着?苏陌的腰往怀里狠狠一提,“天天看着?殿下在跟前晃,同他人笑?,同他人曲意逢迎,看都不?看咱家一眼,咱家堵得慌。”
“掌印同我意见相左,还是彼此冷静一段时间较好。”
“殿下可真够冷静的。一边大张旗鼓安排与波斯联姻之事,一边秘密着?手接李荀出皇陵,如此重?要的事,殿下如今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了。殿下是不?是忘了,你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殿下不?能这么待我。”
“这两件事,我均同掌印商量过,掌印态度强硬,既然没有?转圜的余地,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苏陌睨他。
裴寻芳恨得牙痒痒:“殿下如今贵为太子,便?不?屑同咱家这等肮脏阉人为伍了吗?”
“掌印想多?了。”
裴寻芳一把托起苏陌的臀,阴阳怪气道:“殿下当真要同波斯联姻?”
“联姻不?过是权宜之计,利弊也早已同掌印分析过。”苏陌看他的眼神冷而含怒。
“殿下如今这身子骨,还能纳妃么?”
“掌印都可以?,我为何不?可以??”
“殿下不?一样。”裴寻芳挨近苏陌耳际,“殿下喜欢被男子伺候。”
苏陌脸色微变:“滚!”
裴寻芳笑?了。
他握住苏陌的手,把玩一般摩挲着?他指上的那枚君韘,道:“殿下离不?开咱家。”
“如今李长薄败走南楚,嘉延帝就是一个傀儡,这大庸谁说了算,殿下最清楚。殿下根基未稳,羽翼未丰,却想同咱家划清界限,未免操之过急了。”
“今儿个别说东宫,纵然是那乾清宫,咱家若想入,也入得。”裴寻芳眸光愈深,倏地握紧苏陌的手,十?指相扣,臣韘与君韘紧紧交叠在一起,“殿下若不?信,就联姻试试。”
“你放肆!”
“咱家还可以?更放肆。”裴寻芳凝着?他,“咱家想要什么,殿下很清楚。”
苏陌眼睫颤了颤,怒而未发,他深吸了口气,转而用另一只手捞住裴寻芳的脖颈,冰凉的手指滑过他的颈动脉,探入束紧的衣领间,如冰块滑入滚水中,呲啦啦冒着?热气。
苏陌轻揉他的后颈,安抚一般道:“你我之间的合作又岂是他人可替代的,掌印是我唯一的刀,我倚仗着?掌印。我如今人在这里,掌印在担心什么?”
裴寻芳心神一荡,虽然明知苏陌是在哄他,可他甘之如饴,他鬼迷心窍般抱住苏陌的腰,曲膝跪下伏在他的大腿上,道:“殿下若不?离不?弃,咱家便?做殿下永远的臣。”
苏陌双臂撑着?桌案,静静睨着?这位原书中不?可一世的司礼监掌印。
塔外远远有?宫女谈笑?着?经过,月光透过雕花窗棱映照在地面,而裴寻芳如小狗一般伏在他面前。
苏陌沉默瞬息,随后曲起一只脚,踏在了裴寻芳肩上。
那脚软软的,粉粉的,亲昵地蹭着?裴寻芳的耳根。
“想来,掌印权势滔天,将区区一个李荀从皇陵里接出来,应当不?在话下。”苏陌轻飘飘道。
裴寻芳的渴望瞬间被激起:“请殿下告诉我,为何执意要接李荀入宫?殿下将来要继承大统,李荀会?是殿下的威胁,不?能接。”
苏陌却道:“他是我退路。”
这话让裴寻芳莫明有?些心慌。苏陌在笑?,他笑?得毫不?在意,他每每这般微笑?着?,裴寻芳便?觉得他如月光一般不?可触、不?可及,纵然他抓得再紧,一旦天光大亮,梦境便?会?退去,苏陌便?会?随这温柔的夜一同消去。
裴寻芳心中惴惴:“殿下要退去哪?”
苏陌却用脚背勾住他的后颈,问他:“你接是不?接?”
幽幽体香从素白云衫中溢出,温润的皮肤摩挲着?颈侧,苏陌像只迷人妖精,在召唤着?他。
裴寻芳情不?自禁握住那只不?安分的脚。
他对此毫无抵抗力。
如同现在一样。
十?载生死相隔,裴寻芳始终无法相信那个利用他、依赖他、将全?部?生命都给了他的人,真的离开了。
他发疯一般回想与他相处的每一处细节,做梦都在寻找找回他的答案。
而如今,逝去的人重?新出现在这个世界,那只脚又同样踏在他肩上,虽带着?伤,却生机勃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足踝的伤依然触目惊心,却因生在这双脚上而呈现一种难以?言喻的美。
裴寻芳的心为这种美而震颤。
他极其眷恋地用脸贴着?那白润的脚背,感受着?久违的温度,舍不?得离开一寸。
他行?走于狼群中,从来只看丑与恶,这可以?让他保持敏锐、及时嗅出危险,不?浪费时间与情感,可到?了苏陌这里,他所?有?的狠戾与锐利都被折得粉碎。
裴寻芳紧紧握住那只不?安分的脚,宽大灼热的掌心将那足背全?部?覆盖。
苏陌一定不?知道,眼前的人想对他做什么,能对他做什么。
裴寻芳想要的,远远不?止过去那般。
可眼前的苏陌,与他隔着?十?余载的时光,裴寻芳要做有?耐心的猎手。
五指缓缓插.入粉嫩的脚趾间,那只脚想逃,已是逃不?了了。
裴寻芳指间控着?力,声音却正经得很:“公子不?可拿入宫之事作儿戏。”
“我何时儿戏过?”苏陌本想戏弄他,没想到?转眼就被他控制住了脚,他动也动不?了,倒恼起来,“我脚疼,你当心点。”
“世间万般事,咱家都依你。”裴寻芳的声音更正了,也更低了,“唯有?入宫不?行?。”
“为何不?行??宫里有?豺狼虎豹?”苏陌试图挣脱,却纹丝不?动,他恼道,“掌印不?是说过……若我想要这天下,掌印赴汤蹈火、倾尽毕生,会?为我一搏?”
“可公子也答应过我,会?养好身体。”裴寻芳手中劲加重?。
苏陌疼得轻哼一声。
“公子的天下不?在宫墙之内,而在天地之间。我会?为公子恢复自由之身,我带公子去养病,我们去南方,去温暖的泉都,去看大海,公子什么都不?用做,咱家陪着?公子。”
苏陌懊恼道:“这破身体怕是养不?好了。”
“养得好,还来得及。”裴寻芳的声音逐渐急切,“我会?为公子寻遍天下名医,那个白衣安吉,公子还记得吗?听闻此人天纵奇才,医术怪诞,有?活死人生白骨之术,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公子不?会?养,咱家替公子养。”
他殷切地望着?苏陌,他明明衣冠楚楚,眼神却炙热到?赤裸。
苏陌仿佛在他眼里看到?了白日炙火交替着?温柔良夜,四时更迭,时光如酒,那是他在一个又一个孤独长夜里做梦都期待着?的相伴岁月。
苏陌心里有?些异样,便?道:“掌印这话说得像小孩儿一样。”
裴寻芳心中生出希望,一点一点挨近,哄道:“公子听话,不?入宫,咱家不?日便?安排公子离开帝城。”
苏陌垂下眸子,沉默了许久。
烛火将他的脸照得温和而坚定,他忽而抬眸道:“可我不?能当逃兵。”
眼睛忽闪忽闪的,像天真的孤勇者。
“我在这里还有?未尽之事,我不?能一走了之,就算前路刀山火海,我也还想要再争一争。”
“这是我的道,我不?能逃。”
“公子的道是什么?”
苏陌不?知道那是什么,可他隐隐感觉有?人在指引着?他。
他穿进?这本书里,九死一生,他的信念曾经摇摆不?定,可现在他不?会?再退缩了,他知道有?人被困在了前方,他必须抵达那里,去营救他,与他共生,或者共死。
只有?那样,他才能找到?一直探寻的破局的方法。
苏陌似下定了决心,说道:“现在,掌印有?两个选择。”
“第一,不?同意入宫,我即刻离开这座宅子,咱们的合作终止。”
苏陌咬了咬唇,继续道:“第二,同意入宫,我……”
高大的黑影倏地压下来。
苏陌惊叫一声跌在衾被间,足下更是一滑,修长雪白的腿就那样大大咧咧的没根架在了裴寻芳肩上。
苏陌惊魂未定,到?嘴的话咽回喉管里,呜咽出声。
裴寻芳如被惹毛了的兽,浑身刺剌剌的,他威胁道:“别再同咱家谈条件,咱家对公子毫无抵抗力。”
苏陌脚疼,大腿根更是韧带撕裂般酸爽的疼。
这动作太羞耻了。
苏陌既怕又臊,脑中飞速闪过许多?不?可描述的画面,他别开脸,心突突的跳,他试图清除杂念,用正常的语气说道,却无法抑制颤抖的尾音。
“我心意已决,入不?入宫是我的自由,你……你没有?权力拘着?我。”
裴寻芳的心被刺得生疼。
这感觉太熟悉了,他知道苏陌是乘风翱翔的鸟,根本不?是他手中放飞的纸鸢,裴寻芳手中牵着?线,线的那一头却是空的。
裴寻芳根本抓不?住他。
“公子为何如此不?听劝?”裴寻芳眼中藏着?忧伤,“公子可以?有?自己的计划,可公子是否可以?……有?那么一瞬间,稍稍考虑一下咱家的感受?”
苏陌轻喘着?,心脏莫明刺痛着?:“你、你放开。”
“是谁说的世情皆逐浮云散,到?头来一场空?”裴寻芳深情地凝着?他的眉眼,苦笑?道,“是不?是只有?刻在人心里的印记,才永远都不?会?散。”
裴寻芳说着?,低头吻了一下苏陌的眼,道:“咱家卑鄙无耻,贪得无厌,可咱家想要公子的心。”
苏陌的心被什么撞了一下,苦涩苦涩的,七上八下,横冲直撞。
“君非山谷,亦期回音。”裴寻芳亲昵地用额头抵着?苏陌额间,道,“咱家对公子的心意,公子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苏陌耳中嗡嗡作响,整个懵了。
这这这这个裴寻芳在做什么,谈交易就谈交易,清算就清算,说这些话做什么!
他什么意思!
“公子近日需静心养伤,这些东西对公子来说太危险,莫要再碰。”裴寻芳说着?,一把夺过苏陌手中的耳坠子,道:“耳坠子是奖励,不?是要挟,公子莫要弄错了。”
苏陌耳垂瞬间火辣辣地烧起来,他撇过脸,只想将那滚烫的耳朵隐藏起来。
裴寻芳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偏偏将他翻过来,低头含住那滚烫泛红的小耳垂。
苏陌推他,他却捧着?他,好好吮吸了一番。
“这里也归咱家了。”他轻声道,随后沉着?脸将苏陌重?新裹进?被子里,“公子先睡会?,有?事明日再议。”
苏陌又成了被裹在茧里的蛹。
当真是作茧自缚呐。
苏陌脑子里昏昏的,他愤愤蠕动道:“裴寻芳,等我伤好了,我会?找你算账的。”
“我等着?。”裴寻芳的目光愈发漆黑。
“你还有?几日时间考虑,现在我还好心同你谈条件,等我好了,就没得谈了!”
“你我之间不?是交易。”裴寻芳垂眸看他,“别再同我谈条件。”
苏陌被气懵了:“你这是非法拘禁。”
“非法?”裴寻芳俯身,吓他,“在这里,咱家就是王法,公子只能乖乖就范。咱家想做的事可多?了,可惜公子身体不?允许。”
苏陌一怔,脸憋得通红。
裴寻芳又看了会?他,而后放下帷帐,冰着?脸进?了湢室。
苏陌隐隐听见了水声,不?知来自湢室,还是来自窗外。
凌晨下起了小雨。
苏陌身心俱疲,昏昏沉沉睡去。
冰凉的夜雨沿着?螭纹瓦当滴滴答答落下来。
老?宅的旧尘被清洗一空。
裴寻芳点着?灯,独自在外间窗下摆开棋局。
听雨落棋子本是一桩趣事,可他心不?在焉,这棋也越下越薄。
他愈发烦躁,就连这暮春的雨也变得潮热燥郁起来。
裴寻芳坐立不?安,棋是下不?成了,便?改为煮茶,滚水在壶中咕噜咕噜作响,可满脑子全?是苏陌在打转。
夜雨淅淅沥沥。
里间忽的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声,苏陌在梦里说着?疼。
裴寻芳如应激反应般弹跳起来,快步走向里间。
他究竟在做什么。
真是愚蠢得可以?。
他心爱的人分明就在这里。
裴寻芳踢掉靴子,悄无声息钻进?了被褥里。他从身后抱住苏陌,心笑?自己荒唐,怀中满足了,心也满足了。
夜很漫长,裴寻芳根本没法入睡。
远处梆子敲响三声的时候,苏陌忽的翻转侧身过来,钻进?裴寻芳怀里,寻找着?舒服的姿势,他迷迷糊糊说着?:“为何……不?入宫?”
他的声音很含糊,甚至不?太清晰,裴寻芳不?知他是醒了还是没醒。
裴寻芳轻拍着?他的背,只觉一切皆如梦幻一般,他自言自语道:“咱家总是做噩梦。”
“我梦见公子一身是伤,哭着?跑上宫墙。那宫墙太高了,地面太冷,公子飞身跳了下去,像一只破碎的纸鸢,跌落在朱红宫墙下,白梨覆了你满身,美得像一幅画……我手中的线断了,我没能抓住你……”
“我很害怕,苏陌,我怕我抓不?住你。”
“我怕我像过去一样,没能抓住你。”裴寻芳的声音很低,自顾自说道。
“我曾经不?敬神佛,不?信命运,我厌恶宿命论,可是后来,我跪在天宁寺门前,只为请求吉空告诉我你的名字。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何曾屈服过天命?可你却说,你我之间隔着?万丈深渊,有?违天道。天道是什么?”
“为何我从始至终都像一个被命运摆布的木偶?”裴寻芳痛苦极了,“为何我拼尽全?力也无法留下你?为何你不?能多?给我一次机会??苏陌,答应你的事我都做到?了,可你答应我的事,何时兑现?”
“滴答”一声。
墙角的滴漏,一滴水落入受水壶中。
“为何不?入宫?因为我害怕。”裴寻芳道,“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了,过去的一切就像一场噩梦,我常常想,当年我若没有?亲自将公子迎入宫中,会?不?会?我们的结局会?变得不?一样?”
黑暗中,裴寻芳眼中闪着?水光。
多?年前,裴寻芳亲迎苏陌入宫的那一幕犹在眼前。
那一日,轰动帝城的伶人太子正式受封入宫。
帝城长街旌旗飞扬,百姓夹道围观,裴寻芳亲率仪仗一路护送。
一名瞎眼醉鬼一屁股坐在路中央,拦了去路,指着?仪仗疯言疯语道:“此门入不?得,入不?得呀!”
护卫要举弓射杀那胡说八道的醉鬼,可百姓太多?,那人像跳蚤一般在仪仗队伍中横冲直撞。
苏陌叫停他们,掀帘问那醉鬼:“为何入不?得?”
围观的百姓看直了眼。
醉鬼龇着?满口烂牙,大声唱道:“伶人入明堂,乱了天道!”
苏陌面色不?惊,又问:“入了当如何?”
醉鬼指着?那朱红宫墙,笑?得诡异:“巍巍宫墙,会?要了卿卿性命。”
众人闻之色变。
苏陌却笑?了,他袖子一挥:“赏!”
醉鬼喜笑?颜开,伸着?双手去接银子,却忽听“唰”的一声,顿时血溅当场。
那颗笑?着?的、脏兮兮的头颅和着?血泥,滚到?了马车前。
裴寻芳骑在高高的黑骏马上,道:“此人妖言惑众,冲撞太子殿下,罪不?容诛。”
苏陌兴意阑珊看了他一眼,甩帘入了马车。
裴寻芳被那眼神刺到?,弃马跟着?钻了进?去。
“我不?过觉得此人好玩,掌印为何要杀他?”苏陌冷声道。
“此人冒犯了殿下。”裴寻芳道。
苏陌背过身:“我并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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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寻芳提步靠近:“殿下今时不?同往日,一朝入宫,便?是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不?再是任人觊觎的伶人。往后大权在握,殿下当杀伐决断,不?可有?妇人之仁,殿下应当早日习惯。”
他说着?,手已摸入苏陌里袖内,轻捏指尖哄道:“往后这等事,咱家会?为殿下处理,不?脏殿下的手。”瞧苏陌面色苍白,又问,“吓着?殿下了?”
苏陌不?清不?淡推开他,眼中尽是凉薄:“既然身份不?同了,掌印也该知分寸。刀是刀,人是人,交易归交易,希望掌印分得清。祝你我合作愉快。”
烛火哔啵炸响一下。
裴寻芳在黑夜中抱紧苏陌。
那疯子一语成谶。
苏陌没能活着?走出那道宫墙。
裴寻芳害怕。
他害怕历史会?重?演。
他曾隐约察觉有?一股力量在一点一点蚕食着?苏陌,将苏陌越推越远,直至拉进?深渊,吞噬殆尽,可他像个傻子一样后知后觉,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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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那么裴寻芳不?会?再允许苏陌走进?那道宫墙。
翌日,天晴。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潮湿的土地呼呼冒起了热气。
夏天促不?及防便?来了。
都日上三竿了,四爷与季公子还未醒来。
夏伯支着?耳朵在门外候着?,也没胆量敲门问问。
苏陌这一觉睡得太沉了,梦都没有?做。
穿进?这本书里,这是苏陌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隐隐觉得耳朵痒,似乎一整晚都有?只小虫子在他耳边嗡嗡嗡嗡个没完。
苏陌欲起身,才惊觉自己睡在一人怀里。
颈下枕着?一条手臂,腰腹间还搭着?一条,更可恶的是,他的双腿竟绕在那人腿间。
而身后,有?什么硬邦邦的什物,嚣张地动了一下。
佞幸
仿若有什么东西在身后鞭打了他一下。
灼热的, 带着强烈的攻击性。
苏陌腿间一麻,这酥麻感很快游蹿到整个背脊,苏陌心头一惊,本?能地伸手摸去。
一只大掌立马按住了苏陌的手腕, 温热的气息从耳后呼过来:“公子醒了?”
晨光照拂着湿哒哒的土地, 空气里升腾着一股子潮热,那?潮热久久黏在苏陌后颈, 犹如被人吻过一般, 变得异常敏感。
身后之人就像一轮火日,隔着寝衣与衾被依旧烫得灼人, 苏陌觉出丝不?可言喻的危险, 仿佛那?人不?是?裴寻芳,不?是?难缠的蛇,而?是?一头未知的、凶狠的猛兽。
而?猛兽, 正轻嗅着怀中人。
“掌印也醒了?”苏陌明确地感受到了那?游离于他后颈的、带着侵略性?的气息,就连目光都如有实质。
身后之人沉默着。
这短暂的安静让苏陌更?加紧张起来,他不?自?觉绷起肩背,睫毛颤抖着。
裴寻芳终于动了。
他曲起长腿推开自?己与苏陌的距离,又握着他的手放回衾被, 轻揉着, 问道:“伤还疼吗?肚子饿不?饿?”
他的声音平静而?温柔, 这甚至让苏陌怀疑刚刚察觉到的异样与攻击性?是?他的错觉。
苏陌心中狐疑又不?安,他道:“我睡了这几日, 想起来走走。”
“咱家伺候公?子。”
裴寻芳抽开枕在苏陌颈下的手臂,起身掀开帷帐, 穿靴,穿衣, 又转身来抱苏陌,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再熟悉不?过的事情。
苏陌许久没有这样病重到无法动弹、躺在床上任人侍弄的感觉了,那?个遥远的书外的现实世界,仿佛成了他记忆里的虚妄,而?眼前的人却是?如此真实。
裴寻芳拂开苏陌夹于衣领间的长发,手却落在颈间不?再拿开。
大拇指按揉着他的耳垂,亲昵的意味十分明显。
苏陌并不?习惯这种毫无边界感的亲密,不?知从何?时起,裴寻芳已经单方面将两人的关系拉得很近。
可就算……就算裴寻芳与他有过肌肤之亲,那?也并不?代表着什么。
树影轻移,一缕日光透过窗纱洒进来。
光影浮过两人交叠的衣摆,苏陌这才?察觉到,裴寻芳今日为他穿的衣赏同他自?己身上的衣料是?同一款,上好的丝缎面料透着细腻光泽,精致的蟠螭纹暗纹浮光掠影,盘曲而?伏,波卷缠绵。
就像命运交缠的两个人。
苏陌道:“掌印今日该穿蟒袍。”
“公?子是?何?意?”
苏陌抬眸道:“皇帝突患重疾,朝堂波云诡谲,掌印要事缠身,不?该一直守着我。”
“公?子便?是?咱家最重要的事情。”裴寻芳道。
苏陌不?知他是?如何?做到毫不?犹豫地说出这样的话,可他神情认真,不?像在开玩笑。
“况且,公?子又怎知我未处理朝堂之事?”裴寻芳说着,将苏陌整个拦腰抱起,“今日阳光不?错,咱家带公?子晒晒太阳。”
外头候着的夏伯听?见动静,忙命人将庭院里的躺椅安置好,铺上软垫,又急忙忙命人去准备早点和汤药。
裴寻芳将苏陌放入躺椅中,又为他盖上一条薄毯。
院子里,一位小仆正拿着笤帚在扫落花,苏陌道:“别扫,这样好看。”
这语气,俨然宅子里的主?人。
裴寻芳眼中闪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欣喜,对小仆道:“以后都听?公?子吩咐。”
“欸。”小仆小心翼翼退下了。他退至廊下,却未跑开,而?是?躲在一根大圆柱后,眨着眼睛看庭中两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见那?位漂亮公?子望着满庭落花,叹道:“昨夜风雨急,花都落尽了。”
而?平日不?苟言笑的四爷,竟然俯身拾起一朵小白花,放入公?子掌心,道:“花不?落,又怎能结果?公?子若喜欢这花,咱家便?将它制成干花,存着给公?子看。”
公?子抬眸问他:“掌印会制干花?”
四爷道:“曾经有位先生?教过我。”
那?漆黑的凤眸里,是?浓烈到化不?开的深情。
小仆看得心扑扑乱跳,在他小时候,爹爹就是?用那?种眼神望着娘亲的。
他娘亲可美了,同公?子一样美。
都说宅子里来了个神仙样的公?子,被四爷视若珍宝,可那?公?子一直病着,他一个粗使小仆,自?然连面都见不?着。
今日可算见着了。
小仆正看得起劲,忽的被人从身后一敲,差点吓破胆。
“你在看什么?”一个同样略带稚气的脑袋从身后探过来。
正是?常跟在四爷身边的那?个小影卫,唐飞。
小仆认得他,却不?敢招惹,只顾躲。
唐飞瞧他标致又可爱,便?拦住他,神秘兮兮地唬他,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知道吗?我师傅说了,擅自?窥伺掌印与公?子者,格杀勿论。”
小仆一听?,更?是?脸一白,抱着笤帚一溜烟跑了。
唐飞望着那?逃去的背影,挠挠头:“跑什么?这么不?经吓吗?”
但他很快将此事抛掷脑后,快步来到庭院,跪下道:“掌印,安阳王来了。”
裴寻芳似乎一点也不?惊讶,问道:“到哪了?”
“已经到了街口。”
裴寻芳从夏伯手中接过一碗热腾腾的酥酪,舀了一勺喂给苏陌,道:“我这会忙,夏伯去迎。”
安阳王亲临,四爷不?去迎接,合适吗?
夏伯心中疑惑,应了一声,便?自?去了。
苏陌闷声吃了几口,问道:“掌印同许钦说了什么,让安阳王来得如此快?”
“没什么。人人皆有欲望,咱家只是?想拿那?至高无上之位……”裴寻芳挨近,道,“换你。”
苏陌只觉耳根一烫。
偏偏那?说话的人无事人一般。
“掌印觉得,你可以将我从这纷争中摘干净吗?”苏陌道。
季清川是?这本?书里的绝对主?角,所有主?线都是?围绕着季清川,摘不?干净的,苏陌避无可避,只能迎上去。
“掌印不?许我入宫,是?准备自?己清除所有障碍吗?”
嘉延帝与四皇子李明焕,太后与太子李长薄,就是?两个错综复杂的利益集团,而?安阳王为人刚正,未必就能按裴寻芳预想的行?事,至于那?帮老谋深算的臣子,哪一个是?好对付的?
“公?子是?不?相?信咱家的手段吗?”裴寻芳又舀起一匙,送到苏陌嘴边。
“咱家用十八年,从一个小太监爬到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内庭十二监、东厂、锦衣卫均在咱家控制之下,内阁与六部均有咱家的亲信,咱家想撬动这腐朽的大庸,并不?是?难事。”
“掌印,乃掌一国之大印者。”裴寻芳握住苏陌的手,摩挲着他指上的君韘,道,“如今嘉延帝形同废人,咱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咱家想要谁做皇帝,谁便?可以做皇帝。”
“掌印要改天换地……就算李明焕不?足为患,可李长薄不?会善罢甘休的。”苏陌道。
“咱家等?着他。咱家能逼疯他一次,便?能逼疯他第二次,”裴寻芳捧住苏陌的脸,漆黑的凤眸深不?见底,“咱家倒是?怕他当缩头乌龟。”
苏陌眼睫轻颤,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司礼监掌印的威压。
他有些后悔了,他是?不?是?不?该告诉裴寻芳自?己不?是?季清川,没有了大齐君臣韘的束缚,等?于松了裴寻芳的枷锁,现在他就像一头完全不?受掌控的猛兽。
“只怕掌印到时不?能全身而?退。”苏陌道,“自?古以来,玩弄权术、位及人臣者,鲜有善终。”
“咱家不?怕下地狱,但公?子不?可以!”裴寻芳捏着苏陌的指尖,道,“公?子这双手,不?可再染血腥。”
“可我并不?……”
“还有一种办法。”裴寻芳的目光忽而?变得温柔,“公?子跟咱家走,就现在,抛下一切,远走高飞,以咱家的实力,保公?子一世富足平安并不?难。”
他说着,用手揩了揩苏陌嘴角沾着的汤汁,觉着没有揩尽,便?索性?靠过去,在他唇角舔了一下。
苏陌愣了一下。
裴寻芳亦停了一瞬。
当他回过神自?己方才?不?自?觉亲了苏陌后,便?轻叹一声,道:“公?子愿意吗?”
苏陌蹙眉。
裴寻芳却捉住苏陌的下巴,欲再吻下去。
正当此时,忽闻身后传来利箭破风的声音!
裴寻芳立即抱起苏陌迅速一闪,“铮”的一声,一支锃亮的长箭带着杀气狠狠扎在了他原来站的位置。
那?箭削去裴寻芳的一片衣角,箭头没入泥土,箭身仍在嗡鸣。
影卫们“唰”的一下悉数现身,亮出武器护在主?人周围,一大群不?速之客闯入庭院中。
院内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裴公?公?!久仰大名!”只见来人中走出一名身着赭色武服的男子。
此人一张异族面孔,高鼻深目,满头脏乱编发,正是?北境赫赫有名的神射手,肖鹤。
这肖鹤早就听?闻帝城皇宫里藏着一位善用弓箭的高手,还是?一位公?公?,心中倾慕已久,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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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寻芳亦认出了他。
而?肖鹤不?知道的是?,在另一个世界,他后来成了裴寻芳麾下的一名得力之将。
那?肖鹤恭敬地站到一侧,躬身迎出另一位身着鸦色华服的男子,只见那?人金冠博带,气质儒雅,正是?安阳王。
“肖鹤百步穿杨,从未失手过。裴公?公?果真好身手。”安阳王冷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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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寻芳脸色暗了暗。
苏陌瞧着这肖鹤十分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他看得心惊,生?怕裴寻芳一怒之下与安阳王硬碰硬。安阳王带此高手前来,上来便?是?一箭,分明没有要好好谈判的意思。
谁料,裴寻芳在苏陌肩上轻捏了几下,竟然敛了神色,从容地理了理衣袖恭敬迎上去,道:“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原来,裴公?公?眼中,还是?有纲常礼教、尊卑贵贱的!”
安阳王的怒意毫不?掩饰。
他冷眼瞧了裴寻芳一眼,又远远看向清川,他想起方才?那?阉人轻薄清川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在来的路上,安阳王还抱着侥幸心理,幸许清川同这阉人并不?是?那?种关系,可如今……光天化日之下,竟如此明目张胆!
他简直要气炸了!
安阳王绕过裴寻芳,径直走向苏陌,大声说道:“都给我退下,本?王有话同清川讲。”
裴寻芳竟然破天荒没有多言,当真带着众人退出了庭院。
苏陌顿时明白,方才?裴寻芳故意不?去迎接,又当众亲他,全他妈是?故意的。
他就是?要激怒安阳王,让他明明白白地看到,他与苏陌之间关系。
真是?好样的,根本?不?给他转圜的余地。
苏陌咬紧唇。
这下连块遮羞布都没有了。
庭院里安静极了。
安阳王神情严肃走向苏陌,道:“本?王只问你一次!”
“这话当初在不?夜宫,李长薄提出要带你走时,本?王也问过你同样的问题。”
安阳王直视着苏陌的眼,沉声道:“清川你认真回答我,你是?否心悦那?阉贼裴寻芳?”
苏陌被问得猝不?及防,他根本?还没有想要同安阳王摊牌,该死的裴寻芳将他置于此种境地,分明就是?在逼他。
苏陌坐直身子,像犯错被抓包的小孩,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沉默是?如此漫长。
安阳王俯身道:“是?答不?出来,还是?不?愿回答?”
苏陌垂下眸子。
这问题他不?能答。
“本?王有没有提醒过你,那?阉人是?大庸第一奸佞,心狠手辣,城府极深,清川在他面前,就如案上鱼肉,掌中玩物,清川与谁结交都不?该与他结交!”
“清川让王爷失望了。”苏陌低声道,“可事情并不?是?王爷想像的那?样。”
“清川糊涂呀!”安阳王道,“本?王已为你做好打算,你将来是?要坐上那?万万人之上的至尊之位的,本?王要让清川回归正位,从现在起每一步都很重要,清川岂可与这等?人纠缠在一起?”
“可他……也是?这大庸……最能帮到我的人。”苏陌咬着唇道。
安阳王脸上闪过惊讶:“清川同他结识多久了?”
苏陌道:“有段时日了。”
安阳王恍然大悟,季清川同裴寻芳的合作,恐怕比他猜测的还要早。
“他这等?残缺之人,本?就心术不?正,更?何?况此人浸淫官场多年是?大庸人尽皆知的奸佞之臣!清川尊贵之躯岂可与之为伍?”
苏陌听?得脑子里嗡嗡作响。
安阳王已是?气得昏了头了,他道:“清川自?幼在不?夜宫那?种地方长大,受了些歪风邪气的影响,本?王不?怪你,可从现在起……”
“清川的身份有何?可尊贵的?不?夜宫的伶人凭本?事吃饭,又有何?卑贱的?”苏陌胸中有热流涌过,他的声音有些颤,大声道,“王爷不?是?同清川说过,没有人是?天生?贱籍的。”
安阳王怔了一瞬。
他显然没料到苏陌会说这等?话。
“一部《大庸律例》,以野蛮残暴的方式将百姓分为三六九等?,实行?严刑峻法,短短十八年,人们早已忘了那?些划入贱籍的人们,原本?也是?同他们一样是?堂堂正正的良民。”
“王爷一定?也发现了,这伶人制度是?怎么来的?嘉延帝为泄一人之愤,凌.虐清川不?够,还让举国陪他玩游戏,你一定?也知道那?些伶人生?活得有多艰难,他们何?其无辜?”
“清川当了十八年贱民,深知伶人的苦难,请王爷不?要如此评判他们!”
安阳王方觉自?己措辞失当刺痛了清川的神经,他道:“清川,你是?个好孩子。”
“裴寻芳凭借一已之力从泥沼里爬出来,又有何?卑贱的?他虽是?残缺之身,可放眼整个大庸,王爷能挑出第二个像他这样强悍的人吗?”苏陌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已是?有些喘,“当初若非活不?下去了,谁会去当太监!”
“苦难是?命运赐予的,可不?认命、不?甘于苦难的人才?是?真正的大智大勇者。王爷,嘉延帝昏聩荒唐,以一已之欲祸乱朝纲,大庸建国不?过二十余年,已经败象尽显、风雨飘摇,清川心中有愧,只想用余生?做一点事来弥补,与谁合作我并不?介意,我需要的就是?敢于冲破规则、有雷霆手段之人。”
“裴寻芳,便?是?最好的选择。”
安阳王听?得一愣,心中恍然,他完全没料到清川已经想到了这个层面。
这孩子果真不?简单,远远不?是?他表面所表现的那?般孱弱。
安阳王道:“棋子归棋子,用人归用人,清川万万不?可屈尊将自?己搭进去……”
苏陌咬咬牙,心一横道:“王爷又怎知,清川是?屈尊的那?一个?”
此话一出,安阳王目瞪口呆。
而?守在院墙后的影卫,以及不?远处他们的主?人,同样惊讶得睁大了眼。
影卫们齐齐狐疑地看向神色古怪的掌印大人,再联想到这些日子掌印同季公?子的“相?处方式”,心中的疑惑似乎忽然有了解释。
简直茅塞顿开呀!
他们的掌印,竟然是?“屈尊”的那?一个!
影卫心中大为震撼,他们不?敢再偷瞄旁边那?位阎罗,只能假装没听?见,寻了个机会便?溜了。
留下裴寻芳一个,站在斑驳的树影下,心情复杂。
安阳王又同苏陌聊了许久,离开庭院的时候,脸上已然没了怒色,他穿过院廊,迎面便?撞见了裴寻芳。
安阳王干咳了几声,如长辈审视家中后辈私自?纳的小房一般,将裴寻芳从头到脚好生?打量了一番。
年纪是?长了几岁,但体格是?绝对优越的。
长相?嘛,若不?论那?一身肃杀之气,也算是?一表人才?。
能力与手段,自?然没得挑。
人品与性?格……罢了,一言难尽。
若以后给清川当个佞幸之臣,倒也……也不?是?不?可以。
转念又想,这位大庸手眼通天的权宦,竟然是?他侄儿床榻上的佞幸,安阳王不?免觉得荒唐又好笑,还莫明觉出一种爽快来。
这人呐,还当真是?一物降一物。
安阳王便?也不?客气了,上前便?道:“裴公?公?,这段时日,清川多亏公?公?照顾了。之前的事,看在公?公?对清川的一番心意上,既往不?咎。今日本?王亲自?前来,便?是?来接清川回家的。”
他已经摸清这两人的关系,可他们之间目前存在一个致命的分歧,那?便?是?,清川要不?要入宫。
“裴某正想同王爷商议此事,”裴寻芳眸光稳而?沉,上前一步,道:“前厅已备好薄酒,王爷请。”
安阳王点头移步,心中权衡着,又拿眼觑他,心想果真是?神奇,位置一转,这司礼监掌印裴公?公?……怎的越瞧越俏丽了?
共酒
“本王一直很好奇, 裴公公祖籍何处?何方人士?”安阳王问道。
“裴某乃洛阳人,家父武人出?身,上?头还有几位兄长?。不幸的是,他们都在十八年前的那场洛阳大火中?去?世了。”裴寻芳轻描淡写道。
安阳王听得神色一凛。
火攻洛阳城, 正?是多年前李氏三兄弟与大齐的最后一战。
那可真是艰难的一战啊。
顾家军太难打了, 洛阳城号称永远攻不破的铁城,庸军三十万大军围城一月余, 打到几乎弹尽粮绝, 洛阳城依然岿然不动,铁桶一般。
若不是李毕使了离间?计, 安排细作与那躲在洛阳城内吓破胆的大齐静王互通, 诬蔑顾家军意欲自立为王,从内部攻破堡垒,乱了阵营, 如今掌管这天下的,指不定?是姓李还是姓顾!
安阳王望着眼前这位裴公公,一时?竟有被往事审视的错觉,他?轻咳一声?,道:“那时?裴公公年岁尚小吧?”
“不到十岁。”裴寻芳道, “年纪小, 不记事, 只?隐约记得天烧得通红,身边都是焦黑的尸体。”
“你小小年纪, 是如何?活下来的?”
“我也不知,大约是我运气好, 比常人扛饿。”裴寻芳道。
“一定?很艰难吧。”
“身在乱世,人命如草芥, 谁人不艰难?”裴寻芳说道,“从洛阳、长?安逃出?来的难民像溃堤的洪流,沿着黄河一路涌向东,一开始是成千上?万人,途中?遭遇暴雪和时?疫,人越来越少,后来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走到帝城时?,不足百人。”
而那年冬天,庸军将大齐城池洗劫一空,齐人几世几代人积累的财富,被剽掠殆尽,运回大庸帝城的财宝,倚叠如山。
安阳王也曾驭马踏破齐人的家园,他?过去?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战场只?论成败,不论是非,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历史从来不会同情失败者。
安阳王犹豫片刻,到底是问了出?来:“裴公公又为何?做了寺人?”
裴寻芳侧眸看过来,漆黑的眸子如深邃的夜。
“为了活下去?。”
“那时?帝城严查流民,无籍者通通纳入贱籍,如畜牲一般被圈.禁.买.卖,同样是当奴才,为何?不择一个至高处?”裴寻芳的眼中?看不出?悲喜,“净身入宫,是我最好的选择。”
“王爷大约不知,西华门外?的暗巷里,藏着不少地下蚕室,那里活动着一群专门制造寺人的‘刀子匠’。这些?人有些?是屠夫,有些?是阉牲畜的骟匠,也有少量世代传承的刀子匠,他?们专为穷苦人家的孩子做净身生意,三两银子便能?完事。”
“我没有银子,也没有担保人,便求了刀子匠头头收留我做小工,专门看护那些?刚净身的小童,那屋子又闷又臭,里头鬼哭狼嚎如地狱一般,每天都有人衣不遮体地死去?……”
“很快,我凑足了三两银子,净了身。”
他?三言两语轻轻带过,仿若那般苦难并未在他?心中?留下痕迹。
可安阳王却听得头皮发麻。
亲眼看着那么多人像牲畜一样被阉割、又因净身后的苦痛而死去?,他?一个十岁儿童,是如何?义无反顾要走这条路的?
裴寻芳行至长?廊尽头,撩起半垂的竹帘,从阴影中?走出?来。
光线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他?脸上?,干净而明朗。
安阳王这才真切地意识到,这位手握重权的司礼监掌印,竟还如此年轻。
“那刀子匠瞧我还算机灵,便举荐我入了甲子库,又因我识得几个字,会点拳脚功夫,模样也招人,很快便寻得机会调入了宫中?……”裴寻芳停了一瞬,道,“咱家这些?腌脏往事,王爷很感兴趣?”
安阳王哑然一瞬,道:“好奇裴公公身世的人,大有人在,不只?本王。”
“这些?事咱家从未同他?人提过,也请王爷莫要告诉公子,我怕他?听了不开心。”
安阳王没想到他?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清川开不开心。
“裴公公能?从洛阳大火中?活下来,已属奇迹,又从一名小内监一跃升至司礼监掌印,实在非常人所能?及。”
“不过是善于当奴才罢了。”裴寻芳讪笑?道。
他?转而认真道:“如果知道将来会遇见公子,咱家不会去?当寺人。”
安阳王脸色变了变。
凉风吹过,安阳王觉出?了一丝冷意。
他?忽而想起为何?觉得这老宅有些?熟悉了。
当年他?清剿洛阳战场时?,也搜过几幢这样的宅子,高门大户,飞檐脊兽,螭纹瓦当,虽已烧成一片废墟,却仍透着股难掩的气派与庄严。
安阳王不自然地拂了拂衣上?尘。
裴寻芳终止了这个话题,引着安阳王走上?了一段九曲桥。
安阳王瞧见满湖绿荷,湖心有一亭子,上?题“如是观”三字,四下微风拂柳,视野极佳,心情瞬间?明朗了些?,便道:“此处甚好。”
裴寻芳停步,道:“王爷若喜欢,咱便在此处聊?”
“可以。”
裴寻芳猜测这是安阳王的防备心理在作祟,特意挑了此等敞亮的地方,他?倒也不强求,便回身唤夏伯:“将酒茶安置到此处。”
“是。”
“王爷请。”裴寻芳道。
安阳王瞧他?如此恭敬有礼,完全没了前几回见面时?的嚣张与威慑力,一时?竟不知是他?演得太好,还是将狠招都留在了后头。
如此,两人便各自心怀鬼胎入了湖心亭。
彼时?,日头赫赤赤,地上?丝氤氲。
湖面腾起一股潮潮的凉意。
安阳王打了个寒噤,转身吩咐采薇:“你去?照看清川,这宅子寒意重,让他?多穿件衣裳。”
“是。”
裴寻芳接过仆人手中?的食盒,亲自布菜,道:“王爷是真疼爱公子。”
“清川如今这一身病骨,本王有不可脱卸的责任,想当年……”安阳王叹了口?气,道,“如今我一见着清川,便想起他?的母亲……过去?这二十载,本王竟是一步错,步步错。”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裴寻芳为安阳王斟上?一盏暖酒,道,“夏伯酿的洛阳老酒,王爷品品。”
一群漆黑的雨燕从老宅中?飞过,惊得亭角风铃叮叮作响。
安阳王心中?忽觉不安,他?携了那酒,却不喝,又问道:“听闻,裴公公曾是长?乐身边的旧人?”
旧人?
哪种旧人?
裴寻芳不露声?色为自己斟了盏酒,仰头一气儿喝了个尽。
安阳王见他?不回答,便又问:“裴公公曾在长?乐身边伺候过?”
他?直呼“长?乐”名讳,这是要与裴寻芳私聊的意思。
裴寻芳使了个眼神,夏伯便领着众仆退下了。
裴寻芳也不着急,用一侧的铜匜净了手,又从食盘中?取了一块牡丹卷,用帕子托着咬了一口?,就坐那细细嚼着,看着安阳王微笑?。
直将安阳王看得由淡定?转为焦躁。
裴寻芳瞧着他?的情绪到位了,这才慢条斯理道:“咱家刚入宫时?,确实曾在先皇后跟前伺候过。那时?正?值皇帝满宫寻找会说洛阳话的奴才,不管太监宫女,都挑拣了往皇后娘娘宫中?送,说要一解娘娘的思乡之苦。咱家便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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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她……过得可好?”安阳王的目光变得急迫。
“一国之母,独宠六宫,世人皆道帝后情深,王爷是第一个问先皇后过得好不好的人。”
安阳王急切道:“本王要听真话。”
“事实上?,咱家很少见到娘娘,在永和宫,宫人未经传召严禁踏入娘娘寝宫,而娘娘……是被禁足的。”裴寻芳道。
“什么!”安阳王“咔嚓”捏碎了手中?酒杯。
裴寻芳知道长?乐郡主是他?的痛处,便继续道:“嘉延帝对靠近娘娘的每一个人都很谨慎,贴身伺候的事更是他?自己亲力亲为,宫人们稍有行差踏错便会被赐死。”
“嘉延帝几乎住在永和宫,娘娘那时?已有身孕,却要夜夜侍寝,也许在他?人眼里是求都求不来的荣宠,可咱家并不认为这叫过得好。”
“永和宫夜夜灯火通明,数不尽的珍奇异宝、美食珍馐往里头送,却从未见娘娘笑?过。”
“咱家那时?年纪小,不懂大人的悲喜,如今回头看,当年娘娘活下去?的信念,大约就是腹中?的孩子。”
“娘娘一个人的时?候,都在为小公子缝制小衣服小帽子,从一岁到十八岁,春夏秋冬,她估算着不同年龄的公子的身量,还将宫里的小太监小宫女叫到跟前做参考,她说君子正?其?衣冠,不论身处何?境都应衣冠齐整,堂堂正?正?活着,这是齐人之礼……”
“只?可惜,那些?衣裳公子一件都未曾穿上?。”
“长?乐究竟怎么死的?”安阳王的声?音在抖。
“此事咱家也只?知其?一。”
“说!”
裴寻芳转动着指上?的臣韘,长?乐郡主的死,关系到那道“去?子留母”的密令,关系到季清川亲生父亲的身份,兹事体大,不可不揭露,也不可全盘揭露。
出?于私心,裴寻芳想让安阳王知道季清川的真实身份。
只?要季清川不是李氏血脉,安阳王就没有理由强拽着苏陌不放。
可裴寻芳要的是苏陌全身而退,此时?时?机尚未成熟。
“那日是三月初三上?巳节,皇帝唯一一次允许皇后娘娘出?宫。”
“宫人及禁卫军派了无数,我身份低,在后头候着。祭礼只?到一半,前头便乱起来了,说是皇后娘娘动了胎气,怕是凶险。我察觉事情不对,传信的人都被截走了,太医迟迟不来。我个子小,趁乱混到了前头,才发现娘娘身边的宫人均已被杀,一路都是尸体,我沿着血迹在芦苇中?找到了娘娘,她浑身是血,将宫装铺在地上?,艰难地想要用衣裳包裹住刚刚出?生的婴儿。”
“娘娘认出?了我,她哭着说有人要杀公子,她让我抱着公子快逃,她让我发誓会永远守护公子。”
“果真是一场蓄意谋杀!”安阳王一拳砸在栏杆上?,气得脸色发紫。
“娘娘应该也早已料到,她抱了必死之心。她将一枚护身符戴在小公子身上?,让我带他?离开帝城,回长?安,回洛阳,告诉他?他?的母亲早就已经死了,死在了长?安。”
裴寻芳于袖中?紧紧扣住指上?的臣韘。
那是她再也回不去?的故土。
安阳王的手在抖。
时?隔多年,他?终于意识到,灭齐,对长?乐来说意味着什么。
过去?,他?年轻气盛,站在胜利者的角度,从未理解“亡国人”三字的悲苦。
“这些?年,你为何?不发声??”安阳王将雷霆之怒转向裴寻芳,怒斥道,“长?乐将清川托付给?你,你又是怎么做的?好一个狸猫换太子,跟你有没有关系?!!”
这一声?吼,将栖息在莲叶底下的鱼儿吓得四下逃窜。
更让园外?远远守着的人都吓了一跳。
裴寻芳知道这事是越不过去?的槛,迟早会有这一遭。
自从遇见苏陌,裴寻芳没有一刻不在悔恨。
他?一遍一遍回忆当时?的情景,为什么没能?守住公子!为什么!
即便是这个世界的裴寻芳,情况依然没有改变。
命运就像既定?的齿轮一样,推着他?们按照轨迹往前走。
可裴寻芳不会认命。
“是咱家无能?。”
“当时?,前有围截,后有追兵,我抱着公子躲进湄水的芦苇荡里,乱箭如雨落下,对方明显是下了死令。我中?了水中?埋伏的蛊虫,那蛊最会迷惑人的心智,我用刀剜去?生肉才避免被蛊虫完全吞噬,可我当我清醒时?,公子已被掉了包。”
“嘉延帝亲自将假皇子抱回了皇宫,太后封了皇长?孙,而我也因救驾有功被封了赏,调入了乾清宫。一切已成定?局,没有人再愿意听一个十岁小太监的证词。”
“这些?年,我从未放弃过寻找公子。”裴寻芳道,“公子的苦难,一半源于咱家失职,咱家罪该万死。王爷若要责罚,咱家绝无怨言。”
安阳王气得失了语,他?捂着心口?原地转圈,忽的操起桌上?的一个酒盏,指着裴寻芳道:“你如今接近清川,安的什么心!”
“我答应过娘娘,会永远守护公子。”裴寻芳的声?音沉沉的,却清晰无比。
“既是奴才守护主子,就该知道分寸!”
“咱家对公子,不是奴才守护主子的情谊。”裴寻芳道,“咱家心悦公子,是王爷心悦先皇后的那种喜欢,是愿意为心上?人付出?生命的那种喜欢。”
安阳王气昏了:“竟敢拿本王作比,混账东西!”
“公子尊重王爷,咱家便也尊重王爷。王爷同意最好,王爷若不同意,咱家自有办法让王爷同意。”
“简直反了天了!”安阳王怒极攻心,拿起手中?的酒盏,便朝裴寻芳狠狠砸去?。
裴寻芳微微一躲,铜质酒盏哐哐当当砸在地上?,又咕噜一声?滚进了湖里。
“你!你竟然还敢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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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寻芳道:“咱家还得靠着这张脸取悦公子,请王爷手下留情。”
“厚颜无耻!”
“咱家是友非敌,请王爷明鉴。”
“你!!!本王原本以为,你只?是觊觎清川的身份,没想到,你竟是贪图清川这个人。”
“王爷说得没错。”
“清川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要为李氏皇族开枝散叶,你休想来祸害清川!”
“公子没有责任为任何?人开枝散叶,公子将属于咱家一人。”
安阳王的天灵盖都快冒烟了,他?原本还想着,为了清川,那就退一步,在后宫为姓裴的留一个位置,也不是不可。
可如今看来,这阉人贼胆包天,竟想囫囵独吞了。
他?哪怕是求个饶,或者假意给?个本份点的承诺,安阳王也不至于如此动怒。
可裴寻芳仿佛铁了心要将自己对苏陌的那点心思全都剥露出?来,赤裸.裸.地晾给?安阳王看。
“本王原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哪知竟是如此冥顽不灵。今日这酒,是不必喝了。”安阳王气冲冲命令道,“来人,带清川回宫。”
裴寻芳却不紧不慢斟着酒,道:“王爷怕是走不了。”
而园子之外?,悄然无声?。
安阳王带来的人都没有动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王爷今儿若是这么走了,明日内阁便会三本齐奏安阳王未经受诏私自带兵回宫,还将病危中?的皇帝软禁于宫中?,意图谋反。”
“胡说八道!”
“太子一定?会趁此机会,逼王爷交出?皇帝,到时?王爷这几日封锁皇帝病危消息的行为将全部曝光,咱家再推波助澜一番,王爷百口?莫辩。”
“在太子李长?薄与王爷之间?,王爷觉得,太后会选哪一方?”
安阳王脸色苍青,十八年前,太后就曾放弃过他?一次。
安阳王道:“李长?薄没有这个胆!”
“王爷小看李长?薄了。”裴寻芳端着一盏酒,缓缓走近,道,“李长?薄在城南密林早已布下私兵营,都督府、京兵也已被他?控制在手中?,在咱家为公子养伤的这些?日子,李长?薄怕是已经排兵布阵、伺机而动了。”
“他?现在,只?差一个动手的时?机。”
“王爷,你我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李长?薄既想要皇位,也想要公子。而咱家……”裴寻芳将酒盏递到安阳王面前,“只?要公子。”
“皇位,给?您。”
安阳王眼角肌肉抽动了一下。
阳光收入云层中?。
裴寻芳眼中?的野心不再隐藏,他?像头势在必得的狼。
见安阳王仍不接下这盏酒,裴寻芳又道:“咱家知道,王爷从来不屑为了皇位同室操戈。”
“关于李长?薄,有件荒唐事,咱家一直未来得及同王爷说。”
“何?事?”安阳王今日已经受了太多刺激了。
“李长?薄,并非皇家血脉,甚至不是李家人。柳氏骗了所有人。”裴寻芳笑?得幸灾乐祸,“若为了保住李家的天下,王爷,这仗,还值不值得打?”-
长?清居。
“殿下,季公子醒了。”
一名侍卫跪在廊下,两股颤颤,脸色惨白,重复禀报着这一句话。
这长?清居太静了。
从昨夜到今晨,雨下了一整夜。
梨花落,潇潇雨。
一片片,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太子殿下似乎想让他?跪在这里,跪到死。
直到枝头花落尽,日光灼人心。侍卫已是眼冒金星。
西厢房的房门终于开了。
李长?薄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洞的光晕中?。
“清川醒了。孤,是不是也该醒了?”
拜别
皇陵。
落木萧萧。
一名?蓬头妇人拿着?毛竹笤帚, 正笨拙地清扫着太.祖陵前的白玉石阶。
这太.祖陵里葬的是嘉延帝的祖父,当年也曾是个?山霸王,大庸建都帝城后,被追封为太.祖, 迁陵于此。
太.祖陵最是清苦, 无人愿意来,管事的便派了个疯疯癫癫的罪妇到此处。
这罪妇, 正是柳氏。
往常这个?时辰, 也该有人过来放饭了,今日?却一个?鬼影子都未瞧见。
这柳氏也不晓得饿, 麻木地洒扫着?, 神情呆滞,双目宛如一潭死水。
“母亲。”
这不轻不重?的一声,让柳氏浑身一颤。
她慢悠悠回头, 但见那庄严肃穆的神道尽头,整齐排列的石兽之间,不知何时跪了一个?俊朗的红衣青年。
朗朗日?头下,地面水气尚未散尽,红衣青年跪得笔直, 像挺立的松柏, 垂落的衣摆沾上了青草露珠。
柳氏揉揉眼睛定神看了好?一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待认出来人, 她手中的笤帚掉在地上,呆滞的眸子瞬间有了光彩, 她踉跄着?下了几步台阶,激动得差点跌倒。
却见那红衣青年遥遥朝她俯身拜下, 双手伏地,以头磕地, 拜道:“此一拜,感谢母亲生我。”
柳氏一听,神色大变,苍白的唇亦颤抖起来。
红衣青年跪直身子,远远看着?柳氏。
柳氏不足四十,却已是满鬓白发?,长久的抑郁与劳累让她的腰已直不起来,显得特别瘦小,可即便如此,清秀的五官依然可以看出年轻时的不俗美貌。
红衣青年双手伏地,复又磕拜下去:“此一拜,感谢母亲愿意认我。”
柳氏呜咽了一声,已是涕泪纵横,她一步一踉跄,朝红衣青年颤颤巍巍伸出手,颤声道:“长、长薄……我的儿啊……”
可李长薄离她太远了,石阶太高太长,她腿脚不便,根本够不着?。
李长薄面上没?有悲喜,英俊年轻的脸庞温润而专注。
红日?从青苍古木间升起,庄严肃穆的祖陵里葬着?已亡人与未亡人。
李长薄神情平静,拂拂衣袖上的尘,第三?次朝柳氏跪拜下去:“此一拜,儿子同母亲永别了。”
柳氏闻言面色大惧,整个?跌坐在石阶上。
李长薄伏地长跪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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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氏瘫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垂泪望着?眼前人,泪如雨下。
不知过了多久,她颤声道:“能听你唤我一声母亲,此生无憾了。”
李长薄肩背一僵,十指抓入潮湿的泥土,却不抬头。
长风刮过林梢,皇陵死一般的沉寂。
柳氏哭得全身直颤,她掩面别过脸去,哀声道:“儿啊,你去吧,母亲不会成为你的阻碍。”
李长薄十指扣地,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随后提袍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柳氏如坏掉的纸人一般,飘零零坐在石阶上。
她望着?李长薄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着?。
“长薄我儿……你是高飞的鸿鹄,可惜投错了娘胎。”
“你不要怨母亲,当年若是不那样?做,你我母子早在十八前就已经被处死了。要怪就怪那狗皇帝不是人!母亲撒了谎,可我不后悔。”
“为你换得这一生,母亲不后悔……”
皇陵暗处,负责把风的士兵悄然收兵。
候在后山的魏国公贺忠从马上跳下来,快步迎上去,道:“殿下就不应该亲自来一趟,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办?”
又道:“柳氏是个?聪明人,她装疯卖傻这些?年,也是想保殿下一个?前程。”
李长薄阴沉着?脸越过他。
贺忠又低声命令下去:“未时之前,她若不动手,就按计划行事。”
“是。”
侍卫正?要退下,李长薄却忽而爆发?了,他怒而拔出侍卫腰间的佩刀,恶狠狠抵在贺忠颈间,吼道:“你敢!”
“他们已经查到皇陵了!柳氏不死,太子危矣!”贺忠道,“殿下还想让老臣为你收拾几次烂摊子!”
李长薄双目通红,倔强的眼里噙着?泪光。
“殿下别无选择。”贺忠咬牙道。
“报!”忽得一人来报,“柳氏悬梁了。”
李长薄手中刀一僵。
众人齐齐跪下:“殿下节哀。”
李长薄如坠冰窖,他垂眸看着?跪着?的所有人,突然觉得这世界如此陌生,他的母亲死了,这世上唯一真正?爱他的人死了。
就在刚刚,他逼死了自己的母亲。
虽然她从未陪过他一天,可李长薄知道,母亲是爱他的。
李长薄失了魂魄,提着?刀,纵身跃上一匹快马,发?疯一般冲进山林里。
疾风拂过他的脸,刀割一般的疼。
李长薄倔强地用衣袖揩去脸上的泪。
他在马背上伏低身子,想要寻得一丝丝温暖。
为什么??
为什么?他李长薄就该做这些?泯灭人性的事?
为什么?!
清川。
我没?有母亲了。
清川,我只有你了-
顾家老宅。
苏陌趴睡在床榻上,忽的从梦中惊醒。
“这药果然有奇效,公子的脚伤再疗养一段时日?便能痊愈了。”玄衣人邀功般兴奋地凑过头来。
苏陌还未从梦中的惊恐中回过神来,茫然四顾,问道:“我睡了多久?”
“一个?时辰。”玄衣人将滑落的锦被为他盖上,见他汗湿了单衣,便问,“公子做噩梦了?”
苏陌将垂落的长发?别到耳后,依旧心悸不已。
他方才?做了一个?梦。
这是他第一次梦见李长薄。
梦里的李长薄抱着?他躺在一叶小舟里。
那木舟实在太小了,李长薄将他抱得太紧,根本无法动弹。
小舟如浮萍般,漂在湄水的芦苇荡里。
李长薄亲吻着?苏陌的乌发?,轻轻哼唱着?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薄雾浮于芦苇间,水鸟划过水面,小舟随之轻摇。
芦苇花拂过船檐,洒了他们一身。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李长薄轻拍着?苏陌,一寸一寸吻着?苏陌的发?,将他抱得更紧了,重?复哼唱着?:“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苏陌被箍得几乎无法呼吸,寒声道:“李长薄,我说过,季清川已经同你解绑了……”
“嘘,别说话。”李长薄忽而用大掌死死捂住苏陌的嘴,抬腿将苏陌夹于两股之间。
“唔……”苏陌挣扎着?。
小舟剧烈摇晃起来,眼看随时都会倾覆。
“清川,你都记起来了,是吗?”李长薄的大手如铁钳一般,“没?关系,记起来了也关系。”
“真太子,假太子,都不重?要了。清川,你听着?,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们的命运便被绑在了一起,你的母亲,我的母亲,还有这湄水,将我们死死绑在了一起。季清川与李长薄永远不可分离,没?有人可以将我们分离。”
“上一世,是孤做错了,孤很后悔。这一次,孤会为我们谋一个?未来,就算粉身碎骨,孤会为我们谋一个?未来。”
“请相信孤,清川,请再给孤一次机会。”
“你……唔……”苏陌睁大眼,根本发?不出声音。
“嘘,不闹。”李长薄死死捂着?苏陌的嘴,“清川,我没?有母亲了……我好?难过,你可以原谅我了吗?从今往后,孤只有你了,清川。”
“你曾经那么?爱我……可以让我回家吗?”李长薄忽而掰过苏陌的脸,长指撬开他的贝齿,粗暴地直探咽喉深处。
苏陌瞬间窒息。
无法呼吸,要吐了。
“让我回家!”梦里的李长薄,面目狰狞低吼着?,“生而同衾,死亦要同穴啊,清川,让我回家!”
苏陌再一次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曾经他在那些?灰暗的夜里写下这个?病态的李长薄,如今如同噩梦照进现实。
不能放弃啊,苏陌从李长薄眼里看到另一个?暗黑的身影,他在咧嘴笑。
苏陌奋力挣扎着?,在他指上狠狠一口咬下去,李长薄受痛,苏陌侧身一翻,小舟瞬间失衡,整个?倾覆了。
苏陌落入水中,冷水呛入他的喉咙,夹杂着?血腥味,他想要逃,却很快被抓住了腿。
黑暗中,阴影重?新笼罩过来,苏陌被抓着?后颈拖入怀里。
“你要去哪?清川。”是冰冷的窒息感,“孤宁愿你恨我。”
苏陌惊恐地从梦中醒过来。
这是季清川的梦。
苏陌的角色沦陷已经越来越严重?了。
在他个?人意识薄弱的梦里,他俨然成了季清川。
“公子体?弱,当心着?凉。”玄衣人学?着?裴寻芳的语气与动作,为苏陌披上一件披风。
苏陌推开他,问道:“裴寻芳呢?”
苏陌心慌得厉害,如果角色沦陷越来越严重?,会不会有一天,他会被原书角色彻底吞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会应该和安阳王谈得差不多了。”玄衣人道。
“李长薄呢?”苏陌又问。
“正?发?疯呢。”玄衣人眼里带着?点嘲笑,“柳氏死了。”
“瞧,都是白折腾。书中早已写定的事,谁也无法改变。李长薄弑母,该逃的逃不了,该死的也免不了。”
苏陌心中寒凉。
时间线变了,剧情变了,细节变了,可结局却是一样?的。
玄衣人定定看了苏陌好?一会,忽而握住他的手腕:“公子做的什么?梦?脉息如此快?”
苏陌问他:“你可认得安阳王带来的那名?弓箭手?”
“哦。”玄衣人如数家珍道,“此人名?叫肖鹤,是回纥王的私生子,自幼流落于北境,拜了北境苦奘大师为师,因善骑射而扬名?,号称北境第一神射手。”
苏陌又问:“书中有这号人?”
玄衣人道:“公子自己写的书,莫非公子忘记了?”
苏陌更觉凉意袭身,他根本就不记得自己写过这号人物,可玄衣人却认得他。
所以,究竟是他重?病后忘记了,还是此人确实并非出自苏陌笔下?
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那么?,苏陌穿进来的这本书,究竟是谁写的?
是曾经见到过的、海边那个?白T苏陌吗?
忽听门外噪杂,门被“吱呀”推开,两人并肩步入。
安阳王迎头看见一身袈裟握着?苏陌的玄衣人,讶异道:“你又是何人?”
“小僧是名?僧医,也是……季公子的槛外好?友。”玄衣人道。
“往后不要什么?人,都往家里带。”安阳王侧身,不喜道。
玄衣人却不以为意,双手合十,拿腔拿调道:“小僧夜观天象,昨夜天煞孤星降落,直逼东宫,这大火怕是要烧到皇宫了,二位倒也不急?”
懿旨
忽听得家院一声禀:“张德全张公公求见!”
不一会, 便见夏伯引着一名白白胖胖的老太监风尘仆仆而来?。
张德全满脸的汗,显然是一路快马加鞭赶来的,他行至庭院便不肯往前了,拍拍衣上的尘, 垂手躬身唤道:“掌印。”
熠耀日光透过竹帘洒在廊檐下, 裴寻芳站在半垂的竹帘后?,问他:“何事?”
神色不明, 但?语气隐隐不大妙。
张德全心里一咯噔, 头?垂得更低了,只望着掌印那绣着江牙海水纹的墨黑织金袍角。
张德全自?认为是掌印的心腹。
在这大庸, 司礼监掌印的孝子贤孙成百上千, 而他张德全排第一。
他张德全入宫早、比裴寻芳年长,当初他看着这个年轻人一路平步青云也曾不服气,可自?从?七年前裴寻芳从?一桩宫闱命案中将他拔出来?, 予他再生,他便心服口?服,并巴巴儿认了裴寻芳作干爹,自?此唯干爹马首是瞻,再无?二心。
这私宅是裴寻芳的秘密住所, 若非生死攸关之事, 不可轻易来?此。
他自?认为在掌印眼中有一定分?量, 可如今见到掌印才觉得是自?己冒失了,他心里没了底, 索性拎着衣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伏身拜道:“太后?下了懿旨, 特?宣季公子入宫,余人不许辄入。”
“宣旨的人已动身前往大理寺, 事发突然,奴才冒死前来?告知,请掌印恕罪。”
“太后?怎的突然宣起了清川!是谁捣的鬼?”声音来?自?屋里头?,听着耳熟。
张德全拿眼一瞟,吓得不轻,那位秘密回京的安阳王怎会在此!
莫非安阳王正在同掌印密谈要事?
张德全更觉自?己此番前来?过于莽撞了,悔恨不已,掌印有自?己的影卫,情?报网遍布帝城,哪里需要他这样冒冒失失前来?报信。
裴寻芳望了他一眼,随即转身入室:“进来?说话。”
“是。”张德全忐忑起身跟上。
一进屋子,方觉药香裹着花蜜香扑鼻而来?。
张德全不敢东张西?望,只躬身站着。
“发生了何事?”裴寻芳越过一扇半透屏风,往床榻上一坐,握住了床上人的手。
张德全猜,那人便是掌印这段时日休沐在家照顾的季公子。
张德全垂首道:“季公子的弁钗礼之案,本已遵循掌印的意思,一切以护公子周全为主,悄悄处理。不料前日不夜宫突遭大火,惊动了大理寺,大理寺少卿名唤许阶,是四?皇子的人,此人为讨好四?皇子,便将太子留宿不夜宫、公然参加弁钗礼之事一纸檄文递了上去。”
“此文一出,太子反对党闻着味就来?了,先后?三次上书弹劾太子,今早更是三十?名言官联名痛骂太子,一斥太子触犯大庸律例出入乐坊,二斥太子骄奢淫逸以巨额钱财私购伶人,三是旧案重提斥太子身份存疑,一时闹得不可开交,气得那俞太傅与?言官当廷对骂,太傅年事已高,一气之下,殁了……”
“俞太傅殁了?”安阳王惊讶道。
裴寻芳道:“俞太傅为了李长薄与?言官当廷对峙不是一回两?回了,一把?年纪了脾气愈来?愈躁,这事是他求仁得仁。”
又对张德全道:“你拣紧要的说。”
声音冷冷,像是警告。
张德全一哆嗦。
他突然想到,莫非……莫非这场争对太子的骂战,就是掌印的手笔?
大庸的那些?文人言官,骂起人来?完全口?无?遮拦,皇帝、重臣、太子没一个能从?他们嘴里完好脱身。
言官的口?水之战,堪比朝堂利刃,而能将这些?言官利用得游刃有余的人,在大庸,怕是非司礼监掌印裴寻芳莫属。
四?皇子不是一直想挤掉太子吗?抓住他这一心理,将不夜宫一事放大,再利用言官给四?皇子不断递火、递油、递刀片,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层层叠叠的骂帖子递上去,那四?皇子瞅着火势越来?越大,可不得趁此机会将李长薄的“贤太子”牌坊一把?火给烧透了。
掌印这是在借刀杀人呀!
张德全后?知后?觉,如今太子党中最富有声望的俞太傅殁了,太子折了一位能与?言官对峙的文将,境地堪称四?面?楚歌。
张德全细细想来?,若不是掌印考虑要保全季公子,恐怕下手会更毒辣,正惴惴不安时,又听掌印冷声问道:“好好的,是谁扯出了季公子?”
“禀掌印,是太子自?己!”张德全擦了擦汗。
“半个时辰前,太子突然回了宫,他当着众人退去太子常服,披发脱簪,双手举着太子宝印及一支花簪,三步一叩上慈宁宫负荆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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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屏风后?,一直躺着的季公子忽的剧烈咳嗽起来?,“这不可能,李长薄……他……咳咳咳……”
张德全支着耳朵听,脑后?冷汗直冒,不敢随便乱看。
“公子体弱,当心着凉。”裴寻芳将一件披风披在季公子身上,轻拍他的背。
那季公子却只问:“李长薄……他说了什么?”
张德全知道自?己是第一个报信的人,比影卫还早,一时又是沾沾自?喜又是兴奋。
他继续道:“太子跪在宫门前,声称他去不夜宫是为了调查当年的湄水刺杀案,当年的嫡皇子极有可能抱错了,真正的嫡皇子并不是他,而是不夜宫的伶人季清川……”
话还未说完,忽听“哇”的一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涌出来?。
张德全心道不好,抬头?一看,当即吓得魂飞魄散。
屏风那头?,那那那位趴在床榻上的季公子,吐了好大一口?血!
室内瞬间乱作一团,所有人都涌过去,张德全些?微挪了几步,见递茶的递茶、递水的递水,掌印黑着脸将雪人似的季公子搂在怀里,托着他的额与?心口?。
而那弱不禁风的季公子,嘴角挂着血,幽幽问他:“你所言当真?李长薄当真这么说?”
今日这事张德全也受了很大刺激,现在还未缓过来?,若是太子所言是真,那掌印怀里这位病怏怏的季公子可是真正的嫡皇子啊!
“句句属实,宫里几百上千双眼睛都看着呐。”
“太子爷像是豁出去了,拦都拦不住,他长跪于慈宁宫前,恳请太后?出面?亲自?彻查此事,还他和季公子一个清白。”
“太子在宫中本就甚得民心,他这一跪,满宫的人都跟着跪下去了,乌压压一大片。”
“弹劾太子的那些?言官都唬住了,太子此举破釜沉舟,那些?攻击他的言论不攻自?破,而身世一说……”
“行了!”裴寻芳冷声喝道。
张德全浑身一哆嗦,住了嘴。
季公子却道:“你过来?说话。”
张德全进退两?难,不敢挪动。
“我叫你过来?。”季公子又道。
张德全迟疑了一瞬,这才挪了几步,看向床榻上的季公子。
这一看不要紧,瞬间被那双惊心动魄的美目看得头?昏脑胀。
张德全只觉颅中一热,如被仙人抚顶,不知为何忽的双膝一软,扑通又跪了下去。
室内鸦雀无?声,张德全这一跪显得尤为突兀。
“请公子恕罪。”张德全道。
众人看看张德全,又看看苏陌,这好好的,张德全怎的突然跪起了苏陌?
“你看着我。”苏陌心口?如有热流涌动着,他凝聚神识凝向张德全的眼,缓缓问道:“太后?……作何反应?”
精神力控制术之下,笔下人不会撒谎。
张德全伏身道:“太后?只说了一句话,谁是大庸的嫡皇子有待查证,她只知道太子是她亲封的皇长子。”
“随即太后?命太子禁足东宫,又拟了一道懿旨,宣季公子即刻入宫……”
苏陌已觉寒意浸身。
属于季清川的那颗心脏更是生生儿绞痛起来?,几欲窒息。
李长薄疯了吗?他在做什么!他要将太子之位还给季清川吗?
不可能。李长薄一定在赌什么。
苏陌笔下那个视太子之位如命的李长薄,怎么可能将太子之位拱手相让?
他一定是在拿他最看重的太子身份,进行一场豪赌。
柳氏已死,无?人再威胁他的假皇子身份,李长薄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么做?
写书人的理智与?季清川这具躯体的感性,在苏陌身体里混乱拉扯着。
李长薄疯狂又偏执的声音仿若又回响在苏陌耳边。
“孤来?此一趟,不为求生,只为求你。”
“生而同衾,死亦要同穴啊,清川。”
腥甜的血液在喉间翻涌着,苏陌按住心口?,难受得浑身直颤。
李长薄要季清川同他死死绑在一起。
呵,多可笑啊,李长薄,重来?一世,还是如此执迷不悟。
你想偿还清川吗?
你以为你这么做,清川就会回到你身边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别做梦了。
可清川啊,你为何会这么难过?你还是放不下吗?
苏陌置身书中,如沉落的巨鲸,被拉入可怕的角色沦陷中。
冥冥之中,苏陌甚至感觉到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他拉向李长薄,那是一个不可见底的深海,那里埋葬着季清川对李长薄的所有爱恋,与?绝望。
那是苏陌亲手写下的《伶人太子》这本文中的原书CP。
如今,苏陌自?食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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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烈的角色沦陷让苏陌难受极了,他颤抖着勾住裴寻芳的手指,求救般望着他,冰凉的手指摩挲着他指上的臣韘。
裴寻芳几乎立即接收到讯号。
他当然明白苏陌正在经历什么,过去无?数个夜里,苏陌难受时也是这样望着他,抚着他指上的臣韘。
裴寻芳冰着脸,将一件白裘大氅披在苏陌身上,将苏陌囫囵抱起:“事已至此,不必再议了,咱家现在就送公子离开帝城,车马物资咱家早已备好,现在就走。”
“不可!”安阳王忙阻止道,“本王认为,这是一个清川回归的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咱家以为,王爷已经同我达成共识!”裴寻芳将苏陌抱得更紧了,他瞪向安阳王,神情?已然狠戾起来?,“季公子不入宫,是咱家的底线,需要再说第二遍吗!”
“情?况不一样了,李长薄主动承认身世问题……
“王爷又怎知李长薄安的什么心!”裴寻芳厉声道,“咱家不会再允许李长薄见到公子。那皇宫高墙内又有多少人想要公子的命,王爷不知道吗!”
“掌印这是要霸着清川,一条道走到黑?事关国本,由不得你一手遮天!”
裴寻芳冷笑:“王爷以为,你能阻止得了咱家?”
话音未落,数不清的影卫如冷森森的鬼魅般落在庭院。
他们是大庸最神秘最强悍的杀人机器,无?条件服从?主人的命令。
安阳王的人也神情?紧张冲进庭院。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张德全汗如雨下,他显然没料到会面?临这个局面?,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打起来?了。
宣旨的人马上就要到达大理寺,按理……按理这会子,季公子应该同不夜宫的人一起在大理寺侯审,若这样走了,是当真要抛下一切一走了之吗?
“咱家倒要看看,今日谁敢挡我!”裴寻芳阴着脸,抱着苏陌穿过人群。
众人呈扩散的弧形频频后?退。
影卫将主人保护得密不透风。
“谁挡,杀谁。”裴寻芳的声音低沉而有力,震动的声带与?起伏的胸腔让苏陌感觉到了他急迫的保护欲与?强烈的占有欲。
苏陌全身都在抖,他自?身难保,他正在经历穿书以来?最可怕的一次角色沦陷。
那种因龙涎香与?毒香过敏的相似症状又来?了,苏陌蜷缩在裴寻芳怀里大口?喘着气,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季清川的这颗心脏,快要将他撕碎了。
苏陌任由裴寻芳抱着,紧紧攥着他的一片衣襟,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耳边是他有力的心跳声,衣衫的摩擦声,苏陌在清醒和混沌间反复挣扎。
恍惚间,苏陌被放在了铺着柔软氍毹的马车里。
马车摇摇晃晃动起来?,苏陌蜷缩起身体,颤抖地抱住自?己。
“冷……”苏陌颤声道,“……我好冷……”
一双有力的大手,裹着毛绒毯子,将苏陌重新捞进怀里。
“不冷了。”裴寻芳低沉的嗓音如幻音般在耳边响着。
炙热的大掌在苏陌身上抚摸着,如奔涌的熔岩,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救、救救我……”苏陌牙齿打着颤,像个坠入冰窟的破碎娃娃,“我、我好像……又过敏了。”
枷锁
马车飞驰于青衣巷。
车轮碾过掉落的白玉兰, 辗碎了一巷春光。老?宅如一座沉默的巨兽,渐渐消失在?巷口。
裴寻芳放下车窗帘,将意识恍惚的苏陌摁进怀里。
“离开这里,咱家陪公子过新的人生。”裴寻芳道。
看着怀中人, 裴寻芳心?疼不?已, 这一次,他下了狠心?, 管它朱门旧景、滔天权力还是国仇家恨, 索性皆随那些陈年孽债,统统抛却。
天高海阔, 重新开始。
“公子很?难受吗?”裴寻芳的手如游走的火舌, 在?苏陌身上肆意点着火。
“李、李长薄……不?可以……我不?能走……”苏陌意识模糊说道?。
苏陌颈上已起了大片红疹,喉间渐渐肿胀,他缩在?裴寻芳怀里, 无助地颤抖。
这是苏陌穿书后第三次过敏,可这一次,他什么?也未吃、什么?也未碰,甚至连李长薄的面都未见,为何也会有此症状?
裴寻芳神?情一冷, 声音亦沉下去:“离开帝城后, 咱家定寻良医为公子除了这病根。”
“没用的……”苏陌哆嗦着说道?, “季、季清川对李长薄有执念,我、我逃不?了……逃避没有用……”
“会熬过去的。”裴寻芳眼?里淬了寒意, 他拢过苏陌的后脑勺,亲吻他的发顶。
“执念不?散……季、季清川不?得解脱……”苏陌牙齿打?着颤, 身体冷得发抖,皮肤却火辣辣的, “……必须有个了断……”
裴寻芳忽而握住苏陌的后颈,厉声道?:“咱家说了不?准!”
苏陌被迫仰着头看向他,他大口喘着气,一双眼?雾蒙蒙的,已逐渐失了焦。
“公子不?准再见李长薄。”裴寻芳冷漠如酷吏,近于命令道?,“帝城的一切就此切断,咱家带公子离开。”
走得越远越好,走到李长薄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再寻机将李长薄杀了,去了这祸根,一了百了。
苏陌颤抖着,失了魂般。
裴寻芳的掌心?又隐隐作疼起来,那刺骨蚀心?的感觉又来了,仿若那道?可怕丑陋的疤痕再次出现在?他掌心?。
过去那些年,那道?疤痕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他,他不?属于苏陌的世界。
早在?很?久以前,裴寻芳便发觉,季清川与?李长薄之间有一道?无形的枷锁,那枷锁如命运般将他们紧紧绑在?一起,怎么?砍都砍不?断,那是裴寻芳怎么?努力都触及不?到的世界,那个世界有苏陌,有李长薄,有那假和尚,可没有裴寻芳。
裴寻芳就像一个小丑,孤零零站在?台下,看着台上主角上演着一幕幕恩怨。
而他,只有苏陌向他伸出手时,他才如出鞘的刀,有了一席之地。位高权重的司礼监掌印又如何?翻云覆雨的千古奸宦又如何?
任凭裴寻芳再厉害,不?过一枚棋子罢了。
还痴心?妄想以为自己?拥有着苏陌,可笑,苏陌一松手,裴寻芳便如断线的纸鸢没了根,湮没于茫茫无涯的长空,再无归处,连入局的资格都没有了。
裴寻芳怕啊。
眼?前的人乖顺极了,细长的脖颈毫无防备,可当他狠下心?来时,却会是这世上最?无情的刽子手,杀人诛心?,不?给你留一点希望。
苏陌,你好狠心?啊。
“没有李长薄了,公子往后的生命里,都不?会再有李长薄了。”裴寻芳擒住苏陌的腕子,“切断与?他的一切关联,公子这双手,往后只许握着我一个人。”
苏陌咬着唇,几乎将唇咬出血来。
“公子不?是季清川!”裴寻芳道?,“请不?要沉溺在?不?该由你背负的苦海里,公子与?李长薄没有任何关系。”
“对……我、我不?是季清川……可、可我……可我好难受……”苏陌睁着双湿漉漉的眼?,强烈的角色沦陷侵蚀着他的意念,苏陌颤抖着攥住裴寻芳的手,往身体引,“救、救救我。”
“公子看着我!”裴寻芳立刻按住他的手,全?身紧绷着,低声道?,“公子看清楚我是谁了吗?”
君韘与?臣韘交叠在?一起,发着温润的光。
苏陌失了意识般:“你……你不?要管我了吗?”
“公子要咱家管吗?”
“要……要……”苏陌带着哭腔道?,“抱、抱抱我,别走。”
裴寻芳气笑了,他在?苏陌额间重重吻了一下:“咱家不?走,咱家陪着公子。”
说着,他从毛毯中抽出手,重新将苏陌裹紧,如此还不?满意,又拉过大氅将他包裹住。
苏陌瞬间落空,将脸在?裴寻芳怀里乱蹭,逐渐焦躁不?安:“你、你松开我……松……松……”
“公子不?清醒,公子不?知道?咱家想做什么?。”裴寻芳托着苏陌不?安扭动的额头,“公子清醒后会后悔的。”
“裴寻芳……我、我讨厌你……”
“讨厌也罢,嫌恶也罢,来日方长,咱家不?会再在?公子不?清醒时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听?话,没事的,熬一熬……熬一熬便过去了,想断干净,总是要掉几层皮的……”裴寻芳紧握着苏陌的腕子,“咱家陪着公子。”
马车辗得碎石乱飞。
青草里的蚱蜢吓得乱蹿。
苏陌在?裴寻芳怀里哀嚎起来。
裴寻芳将人死死抱住。
掌心?那个消失的疤痕似乎又疼痛起来,裴寻芳心?如刀绞。
不?能心?软。
他曾经付出全?部身心?、疯狂又不?计后果地爱他、要他、满足他,到最?后又得到什么??
一颗被弃的棋子。
一把重新被封入刀鞘的弃刀。
裴寻芳守着一个不?算承诺的承诺,等了十年,替他将李荀养大,培养成一代明君,替他守护那个世界十年无战乱纷争。
答应他的事,裴寻芳全?部都做到了。
可苏陌答应的事呢?
这个小骗子。
终究,入戏的只有裴寻芳一人,被玩的也只有裴寻芳一人。
而今一切重来,裴寻芳不?想再重蹈覆辙。
这一次,裴寻芳想要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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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多久。
苏陌在?清醒与?沉沦中几番折腾,终于沉沉睡去。
墨发凌乱,衣衫尽湿。
裴寻芳替苏陌擦净身上的汗,又为他换上干爽的衣物,这才唤来秦老?。
秦老?赶到时,裴寻芳已经在?自斟自酌,他将一盏酒推至秦老?身前。
“秦老?请。”
“公子此症来得怪异,老?朽找了些法子,或许可以减轻公子的痛苦……”
“我知道?怎么?回事,我也有缓解的法子。”
裴寻芳拿起一盏酒,细长挑飞的凤眸飘着点红,他那双眼?太特?别了,几盏薄酒下肚,染了醉意,原本锋利的眉眼?,已是魅态尽显。
他展开双臂,斜斜倚在?马车上,挑眼?看过来:“我请秦老?来,是想请教几个问题。”
“四爷请讲。”
他倾身逼近,一身墨黑,肩膀坚实而挺阔,有一种天生的威压。
他问:“以公子现在?的身体,是否适合长途奔波?”
秦老?道?:“保守来讲,并?不?适合。”
裴寻芳眸光微动,又问:“过敏之症,可有断根之法?”
“过敏?老?朽似乎在?哪听?过这个说法,大抵与?花粉诱发的桃花藓相似。”秦老?凝眉,又道?,“公子方才的症状并?不?像是桃花藓,而像是精神?受到刺激引起的身体应激反应,急火攻心?,精神?不?守,病即外露,表现出与?癔症、桃花藓、咳喘相似的症状。”
秦老?沉吟道?:“要断根,心?病还需心?药医。”
裴寻芳问:“秦老?的意思是?”
“公子的心?病,像是太子李长薄。”
裴寻芳眼?皮一颤,咔嚓一声,手中的酒盏骤然被捏得粉碎,他又问:“最?后一个问题,以现在?公子的身体,能否行房?”
秦老?差点被呛到,硬生生干咳了几声。
“这个……这恐怕……”秦老?努力淡定道?,“从医者的角度,不?建议。”
裴寻芳往后一靠,挥手道?:“那就拜托秦老?了。”
而马车外头,刚刚归队的凌舟差点跌了一跤。
唐飞好心?好意扶他一下,道?:“小心?点,被关了几日,路都走不?齐整了。”
凌舟推开他,瞪着一双大眼?,气呼呼的。
“咋的啦?吃炮仗了?”唐飞莫名其妙。
凌舟气道?:“少跟我套近乎!你主子是使了什么?手段,将我主子骗出来的!”
唐飞嘟囔:“我主子好好的司礼监掌印都不?当了,也不?知谁拐的谁。”
“你!”-
暮色渐至。
山林间起了一层薄雾。
车队穿行于薄雾间。
苏陌困在?梦魇中。
铺天盖地的金色字网如天网罩下,白色梨花不?停飘落,苏陌看见,朱红宫墙下,季清川满身是血躺在?落花中。
他眼?角挂着泪,望着天空,瞳孔涣散,执念不?散,不?得解脱。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请你救救我吧。”
天地间静谧非常,唯有这个声音一直回荡着。
苏陌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金色字网越来越大,苏陌看见了,自己?曾亲手写下的季清川的设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季清川,至情至性,至清至洁,生而尊贵,奈何命薄,平生所愿皆系于李长薄一人,可惜一腔深情错付,飞蛾扑火,终落得个一川星河坠泥沼。”
“爱极,怨极,万念俱灰,执念不?散,不?可解脱,唯有放下痴妄,方可涅槃重生,从此山河远阔,痴人是路人。”
唯有放下痴妄,方可涅槃重生。
清川啊清川,你还是放不?下么??
你想让我替你做什么??
你可还记得,在?遇到李长薄之前,你最?初的心?愿?
十五岁那年,清川初次亮相十六乐坊百花盛宴,惊艳四座,一举夺下帝城第一伶人的桂冠。
那看呆了的沈大少爷问,清川可有何心?愿?
清川微微一笑,于无数道?赤裸.裸的目光中,答道?:云峰出远海,帆影挂清川。
清风明月,是自由自在?的一生啊。
苏陌抬头望着那广袤如苍穹的金色字网,大声唤道?:“阿烈。”
“公子,阿烈在?。”玄衣人的声音立马出现。
“阿烈,”苏陌说道?,“我原本以为,穿进这本书里,我要对抗的是原书设定,是李长薄、是天道?自衡、是吞噬的惩罚!今日我才知道?,我错了。”
“困住我的不?是那些,困住我的是清川,是我一手写下的笔下人季清川。”
“公子。”玄衣人倏地现出原形,玄色大翅闪着流光,将苏陌包裹在?内。
“困住公子的不?是季清川,是公子自己?。”
“公子用自己?的主观意识写就了季清川,季清川便是公子意识的一部分?,季公子就是公子,公子是被自己?困住了。”
苏陌反驳道?:“不?,季清川是季清川,我是我。”
“穿进书中越久,角色沦陷越深,公子创造季公子时的那一部分?意识渐渐占了主导,公子与?季公子,渐渐融为一体。”玄衣人一挥翅膀,面前便出现一面顶天立地的镜子。
玄衣人轻扶苏陌的肩,看向镜子:“公子看,镜子里的人,是不?是你?”
苏陌脑中嗡的炸响。
那镜子里,立着的那个青年,分?明就是苏陌自己?的模样。
怎么?回事!
“执念不?散,不?可解脱,公子想偿还季公子,想救赎他,便要解开季公子的心?障,放下痴妄,方可获得解脱。”
“如何解开心?障?”苏陌问。
“解铃还须系铃人。”玄衣人道?,“李长薄,公子避不?了。”
“当真只有此路吗?”
“顺天道?而为,公子的路或许会更顺畅一些。”玄衣人道?,“公子是创造这个世界的造物者,不?是敌对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陌恍然大悟。
是啊,为何一定要逆天道?而为?
这本文是苏陌写的,苏陌从穿进这本书中开始,就一直在?否定这本文的设定,试图打?破规则、改变一切,为何要否定一切,为何不?因势利导、利用规则?
“公子一直太过紧绷了,请公子卸下枷锁,重新拿起掌控这世界的笔,你会发现,你与?天道?和解了。公子救赎笔下人,就是救赎公子自己?。”
苏陌有些激动,玄衣人这番话简直醍醐灌顶。
“阿烈同我说这些,没关系吗?”苏陌忽而发现,玄衣人右翅的几根羽毛烧了起来。
他淡定地拍拍着火的羽毛,看向镜中的苏陌,道?:“阿烈恐怕要离开公子一段时日了。”
苏陌问道?:“你要去哪?”
“去寻找两全?之法。”玄衣人道?,“书中主角全?部背离原书设定,角色崩塌,主线偏离,书中世界分?崩离析,公子被角色沦陷与?吞噬所威胁,这于守书人而言,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你会不?会怎样?”苏陌问道?。
“阿烈活得够久了。不?论这世界如何变化,阿烈坏不?了,阿烈永远守护公子。”玄衣人刚说完,眼?前的镜子嗞啦裂了。
下一瞬,哗啦一声,镜子碎成了渣。
玄衣人讪讪笑道?:“这可怎么?办啊,还未分?别阿烈已经开始想念公子了,人类的情感竟是如此脆弱吗?”
“你真的没事吗?”苏陌问道?。
玄衣人退了几步,道?:“此一别,愿公子一切安好。”
“阿烈要守护书中秩序……更、更要守、守护公子……”他突然卡壳了般,捧住自己?的脑袋,左右咔嚓扭了扭,这才恢复正常。
“请公子永远不?要忘记,你是写书人苏陌,是这世间最?独一无二的苏陌。”
“等阿烈回来,阿烈要做公子的相公。”玄衣人咧嘴一笑,双翅一振化作一只巨大的玄色大鹏,唳鸣于长空,他盘旋于字网之间,不?舍地回头望了苏陌两眼?。
苏陌本还想问问他关于传闻中的“天机门”的事情,可是眨眼?间,流火蹿过他的身体,玄衣人化作一团火球,消失于字网间。
“阿烈?”
苏陌忽而想起,在?他二十岁生日那天,苏陌曾收到一封陌生邮件。
玄色屏幕上,闪着几个方块字:
生辰快乐。
我亲爱的主人。
——烈
苏陌心?跳得厉害,他已经太久没有想起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他低头看向那些破碎镜片,镜片中映出无数张脸。
苏陌拾起其中一片,忽而整个世界如崩塌一般被倾覆,天旋地转,苏陌摔出好远,在?剧烈的响动中,苏陌被一双手揽住腰。
神?识瞬间被强行拉回现实。
睁眼?便是流动的火光,摔得破碎的马车,还有杀成一片的人。
但听?一个声音大声喊道?:“都给我住手,伤了季公子,爷要你们狗命!”
裴寻芳手握长刀单手抱着苏陌,于火光中回眸望去。
“有意思,怎么?是他?”
面具
越过跳跃的火光与厮杀的人影, 一个身形魁梧、骑着骏马的少年在人群中特别显眼,他?挥着长枪大声喊道:“清川!”
这声音……听着有点耳熟。
苏陌转眸望过去,裴寻芳却将他掰回来,道:“是追捕的人, 公子受惊了, 前面三里就有一处营地,咱家带公子去休息, 这里交给他?们。”
又朝影卫下令:“处理干净。”
“是。”
而?那?骑马的少年却抡起长枪穿过混战的人群, 单枪匹马策马狂奔过来?,他?似乎兴奋极了, 扯着嗓子大声喊道:“清川!真的是你, 清川!驾!”
裴寻芳将苏陌抱上一匹高马,挥了挥手。
影卫围拥而?上。
数不清的乱刀砍向少年那?翻飞的马蹄。
少年一个后空翻,弃马迎战, 他?横枪一扫,那?长枪便如?裹藏了凶器的旋风一般,“铛铛铛”,将近身拦截的一圈影卫掀飞数丈远,他?一边打还一边大喊:“清川!”
苏陌听见动?静, 回头?去望, 裴寻芳又将他?掰回来?:“坐好, 走了。”
身后打得更激烈了,一会听见战马嘶鸣, 一会又是冷兵器相搏,忽听得哎呦一声惨叫, 还有影卫唐戟的声音:“好小子,敢在你爷爷面前耍枪。”
那?少年一边哎呦着, 一边还在乱叫着:“清川,清川,我是傅荣啊!”
苏陌心一惊,拽住裴寻芳的缰绳,调转一看,可不,那?少年像条断尾龙,被唐戟踩在泥潭里,滚了一身的泥,眼睛却亮晶晶的,嘴里不停喊着清川。
“住手!”苏陌立马制止道,“是自己人!”
影卫左右为难。
“叫你的人住手。”苏陌对裴寻芳道。
裴寻芳冷着脸,不太情愿地照做。
“清川!”傅荣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他?兴奋极了,完全忘记了疼,他?摘下夜行帽,还是那?张娃娃脸,脸红扑扑的,热腾腾冒着汗,可身形却较之前壮了一圈,个子也更高了,像只浑身充满劲的雄狮子。
傅荣将帽子一扔,冲过来?:“是你太好了!清川!”
裴寻芳抱着苏陌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乜视着他?,语调怪怪的,道:“傅二?爷好好的兵不当,怎的当起了劫匪?”
苏陌却推推他?,道:“放我下去。”
裴寻芳脸色更不好了。
傅荣举起双臂,小心翼翼接住苏陌,可扶住苏陌的时候,苏陌雪白的衣袖立马染上了泥掌印,傅荣这才?发?觉自己满手泥,他?用手在衣摆上擦了擦,没想到衣摆上泥更多,越擦越脏。
傅荣红了脸,不好意思看向苏陌,道:“我、我去洗洗,免得弄脏了清川的衣裳。”
苏陌笑道:“无妨,大丈夫不拘小节。”
傅荣看着清川对他?笑,魂儿?掉了一半,只顾傻乎乎咧嘴笑。
“我脚疼。”苏陌提醒道。
“哦哦哦……”傅荣忙将苏陌扶到凌舟推来?的轮椅上,急吼吼道,“清川的脚怎么了?受伤了?谁弄的!”
“已无大碍。”
傅荣舔了舔干燥的唇,兴奋道:“他?们说是你,我还不信。我在回帝城的途中接到命令……没想到会是你,清川,太好了,清川……”
傅荣兴奋得想哭,他?抹抹手,克制地揉揉苏陌的头?,又摸摸他?的手,像找到了丢失已久的宝贝一般:“我好想你,清川,离开帝城的每一天我都在想你……”
苏陌原本很不耐烦傅荣,可别后重逢,如?今竟有一种故人重逢的亲切感,不知是被他?的情绪感染了还是怎么的,苏陌竟然也有点开心。
“清川瘦了,是不是又病了,有没有好好吃饭?……”傅荣聒噪得狠,拽着苏陌的手就一直没松开过,又小声问道,“我送清川的泥人娃娃,清川有没有看?”
苏陌一脸茫然:“什么泥人娃娃?”
傅荣脸上晃过失望,不过很快又被开心占据,他?说道:“没事没事,没看更好,丢死人了。”
苏陌这才?想起,当初傅荣似乎是塞给了他?一个泥塑小人。
说话间?,苏陌明显感觉到身后的裴寻芳杀气渐重,便忙道:“这里山高风冷,咱们坐下来?聊可以吗?”
“好,都听清川的。”
俄顷。
营帐内。
傅荣三下五除二?拿冷水冲了个凉,换了干净衣裳,便巴巴儿?冲过来?见清川。
他?围着苏陌团团转,忙得像只勤劳的蜜蜂,还挑三拣四。
“这个杯子不行,清川不会喜欢的。”
“这个垫子不行,太脏了,给我换新的来?。”
“清川爱咳嗽,不能喝这种茶,换了换了……”
他?坐在苏陌脚边,一眨不眨看着苏陌,恨不得将分别的日?子里欠下的份都补回来?,见清川脚上有伤,便端起苏陌的脚便要为他?查看伤势,苏陌只道无碍了。
“清川怎么会在这里?清川怎么开帝城的?”傅荣连连发?问,“清川是不是不做伶人了?”
苏陌点点头?。
“清川真的不做伶人了!”傅荣几乎蹦起来?,“清川不做伶人了,我是不是就可以向清川提亲了?”
“太好了!”他?越说越兴奋,“我现在就带你回临海去见我父亲,我经常向父亲和兄长提起你,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苏陌听他?越说越离谱,忙问他?:“傅二?爷又为何会在这里?”
傅荣道:“前些日?子,圣上召沿海水师善水戏者回京,说是为太后寿宴水戏做准备,我求了父亲好久,拼了小命在水戏演习中赢了兄长,这才?获得回来?的资格,清川,你不知道,为了回来?见你,我吃了多少苦。”
苏陌想起,当初安阳王也提到过这个。
“我在回来?的路上便听说了不夜宫的事,听说不夜宫被烧,清川被劫,我快急疯了……”
“我被劫?”苏陌疑惑道。
“是的,民间?都在传,帝城第一伶人在弁钗礼那?天被劫走,生死不明,还说清川与朝廷官员有勾结,下了全境搜捕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竟然如?此!”苏陌看向远远站在帐外的裴寻芳。
“我真的要急疯了,如?果清川被人劫走,我也不做将军了,我傅二?就算将大庸掀个底,找到天涯海角也要将清川找回来?。”
“傅二?爷。”苏陌叹了口气,怎的过了这么久,傅二?对季清川还是如?此魔怔,“今晚的伏击又是怎么回事?”
“我收到密令,沿路拦截南下的车队,这一路已抓了不少人,没想到撞上你们……清川你要去哪?”傅荣扯住苏陌的袖子,低声道,“你为何跟那?个裴公公在一起?”
“是不是他?劫持了你?你不要怕,你跟我说实?话。”
劫持?苏陌梗了一下。
本质上倒也差不多。
苏陌抿了抿唇,以指抵唇示意傅荣噤声。
他?望了望帐外那?如?水倾泻的月光,还有月下人,又思忖良久,朝傅荣勾勾手。
傅荣会意,悄悄靠过来?。
苏陌拿起他?的手,在他?手心里写了几个字-
准备歇息的时候,苏陌一直往马车外看。
裴寻芳为他?上好药,穿上鞋袜,问道:“公子看什么?”
“今夜月色不错,掌印带我去看看月亮如?何?”
月色如?水,山风寒凉。
裴寻芳将苏陌抱得很稳。
“冷吗?”他?用脸贴贴苏陌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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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陌摇摇头?,道:“掌印这样抱着我,累吗?”
裴寻芳道:“公子太轻了,轻的就像随时会消失一样。”
苏陌心中一紧。
月光洒了一路,树林越来?越幽静,林子里散落着高高低低的巨大岩石,石头?上长满了青苔,像巨大的绿色蘑菇。
“裴寻芳。”苏陌忽然道,“送我入宫吧。”
苏陌的声音在这空寂的月夜里显得特别轻,却异常清晰。
裴寻芳垂眸望向苏陌,月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渡上一层银光,更衬得那?双凤眸漆黑不见底。
“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天下虽大,于季清川而?言……却不过是一张更大的网,一个更大牢笼,季清川逃不了的……”苏陌道,“唯有解开心障,与李长薄做个了断,方能获得解脱。”
“公子不是季清川。”裴寻芳还是那?句话。
“在这世人眼里,我的身份就是季清川,事实?如?此,季清川不得解脱,我便永远被困在角色中。”
“什么是角色?公子为什么会被困在里面?”裴寻芳凝着苏陌。
苏陌不知要如?何跟他?解释。
“公子还是什么都不愿告诉我。”裴寻芳苦笑道。
“掌印究竟在怕什么?为何如?此忌讳我入宫?”苏陌问道。
裴寻芳手中一用劲,将苏陌抱得更紧了。
“……疼。”苏陌道。
“咱家怕什么,公子当真不知?李长薄一番苦肉计就能让公子有此反应,公子问咱家怕什么!”
“掌印对我如?此没有信心吗?”
“公子何时给过咱家信心!”裴寻芳道。
苏陌被那?双凤眸刺疼,胸腔起伏着:“掌印没有权力决定我的去留。”
裴寻芳幽幽笼着苏陌:“公子不愿走,是舍不得帝城,舍不得李长薄,还是不屑与咱家这等肮脏阉人为伍?”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陌急了,忙道,“我说过,我来?此一趟,就有我必须要做的事,必须要救赎的人,季清川心愿未了,帝城之事未尽,我还不能走,这是我的道,我不能逃。”
“公子的道,可曾有一瞬……也包括咱家?”
夜风吹过茂密的百年老?树,沙沙作响。
裴寻芳的眸光像摇碎的树影。
苏陌移开目光,将脸靠在裴寻芳怀里,良久,他?闷声道:“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十八年前,庸军破洛阳城,一夜之间?,齐国亡了,那?时,你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你遇到了一位先?生,他?救你性命,授你知识,亲自送你到帝城,还为你取名,绮陌寻芳惜少年,你高兴了很久,说你很喜欢这个名字。”
裴寻芳停住脚步,他?抱着苏陌站在枝叶庞大的古树下。
古老?的月光透过树叶洒下来?,照在苏陌脸上,美得不真实?。
“你说是你运气好,得到了神仙的眷顾,可一切皆有因果,这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眷顾,你说是吗?”
“公子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裴寻芳神色浮动?。
苏陌仰头?看他?:“你闭上眼。”
裴寻芳眼睫微颤着。
苏陌白皙的指尖抚过裴寻芳锋利的长眉,睫毛缓缓阖上,他?闭上眼,便宛若宝剑收入剑鞘,收敛了锐利锋芒。
苏陌心跳得厉害,他?知道这么做很冒险,可若不给他?吃一颗定心丸怕是很难收场。
裴寻芳还是那?副衣冠楚楚的模样,雪色衣领不沾一点污渍,发?髻束得一丝不苟,黑色纱帽衬着他?的眉眼,有一种难言的禁欲感。
一如?那?些难言的梦里,缱绻凌乱的床榻上,苏陌不着寸缕,而?他?,永远衣着整齐。
苏陌忽而?很想破坏他?身上这种齐整感,想看他?失态看他?衣衫不整。
苏陌深吸了一口气,道:“洛阳城一战,你国破家亡,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侯爷变成人人可欺的亡国奴,那?位先?生是你唯一的光,你一直想再?见他?一面,对吗?”
裴寻芳脸紧绷着。
“你怪先?生不辞而?别,你找了他?许多年,你可知,或许,在世界的另一头?,他?也在很努力走向你。”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苏陌轻轻吐气,“裴寻芳,你睁眼看看,我是谁?”
裴寻芳倏地睁眼。
怀中人不知何时已戴上半扇银狐面具,那?惊人的半张脸与眉眼,与记忆中戴着面具的先?生一模一样。
那?双眼天生就有蛊惑人心的力量,美丽的花瓣一般的唇仍在一张一合说着蛊惑的话。
苏陌道:“叫、我、先?、生。”
裴寻芳全身僵住。
裴寻芳从山海关?血杀一路只为回到帝城守着苏陌的情景,苏陌化身先?生救下少年裴寻芳的情景,交错的场景如?洪水海啸冲蚀着裴寻芳。
被驱逐、被遗弃的不解与痛苦。
被在意、被保护的温暖与幸福。
两种混乱的情绪将裴寻芳裹挟,他?忽而?如?爆发?的兽,将苏陌扑倒在盘根错节的大树根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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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发?如?水草散开,光滑的衣裙绸缎划过粗粝的树根,裴寻芳将苏陌捧在自己手心里。
先?生。
苏陌。
他?弓张着肩背,像捕到猎物的野兽,眼神急切而?凶狠,在月色下绿莹莹发?着光。
后背陡然贴近遒劲苍凉的树根,苏陌冷得浑身一颤,犹如?被无数触角缠住。
裴寻芳的反应有些超出他?的意料。
“公子究竟是谁?为何要救我?”裴寻芳的嗓音低得可怕。
苏陌一时被打乱了思绪:“说来?话长,总之就是……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弃儿?,我……”
裴寻芳却不依不饶,仍逼问道:“公子为何救我!”
苏陌被问懵了。
我为何要救你?
“公子救我、教我、却又为何弃我,既弃了我,为何又回来?找我?”裴寻芳箍着苏陌的腰,将他?一把提起。
苏陌的腰紧贴着他?的小腹,苏陌忽而?有些害怕,喘息道:“你想听到什么答案?”
说你在意我,说你辗转两世,不惜冒着被吞噬的危险也要来?救另一个我。
说什么都好。
说你喜欢我,哪怕骗骗我,一次就好。
裴寻芳凝望着苏陌,像湿漉漉摇尾乞怜的狗。
苏陌忽而?从他?眼中看到了不应该属于这个裴寻芳的沧桑、疯狂与悲伤。
苏陌心脏狂跳不已。
是哪里不对劲?
可看着这双眼,那?些被遗忘的碎片光阴、无限的宇宙时空、至死不休的缠绵,都如?春生草木一样鲜活而?有生机。
“如?果你一定要答案……”苏陌定定看着他?,忽而?攀住他?的脖颈,将自己送上去。
炙热的吻,封住了那?张微颤的唇。
苏陌才?来?得及张开嘴,便被裴寻芳全部占领。
他?吻得特别凶。
裴寻芳不再?满足于点到为止的接吻。
“公子认真的吗?”裴寻芳摸进苏陌的里衣,威胁道,“咱家说过,咱家对公子没有抵抗力。”
“你敢吗?”苏陌颤声道。
羁鸟
月光如水落在苏陌雪人似的身体上, 面具之下,苏陌那双眼如月下深海。
裴寻芳沉在那片海里。
明知他?有?所?图,明知他?在诱惑自己,可裴寻芳无法拒绝。
“月出皎兮, 佼人僚兮, 公子甚美?。”裴寻芳忽的握着苏陌的后腰,满掌一提, 苏陌整个腰腹被提起, “这?样?的公子,叫咱家何以自持?”
苏陌惊得哼了一声。
乌发随之垂落, 解开的衣裳滑落半臂。
腰被高高提起, 脖颈往后仰着?,肩背下的树根粗壮如虬龙,覆满了绿油油的青苔, 苏陌被整个端起,完全没有?受力点。
苏陌有?些缺氧,心跳得愈发快了。
裴寻芳几乎骑跨在他?腰上,虽然隔着?距离,可苏陌感觉到了一种可怕的侵略性。
仿若那力量压下来, 便?能将他?弄碎了。
苏陌瞬间全身戒备, 他?紧张地去抓身侧的树根, 手指在冰凉的树根间摸索着?,却滑溜溜的什么也抓不住。
“公子害怕了。”裴寻芳逼近, 按住他?胡乱动的手,五指探入指缝中, 紧紧扣住,“公子若是害怕, 就抓紧我。”
苏陌更紧张了,他?磕磕巴巴道:“我、我背疼……”
裴寻芳气极反笑,声音却很宠溺:“公子怕疼,还敢招惹咱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什么地方??
苏陌已经没法思考这?些,来自裴寻芳身上的强烈的侵略性和雄性攻击性裹挟着?他?。
他?明明什么都还未做,还是那副衣冠齐整的模样?,紧束的衣领,墨黑的衣袍,像黑夜里冷酷的掌控者?,可眉眼里的占有?欲已经快要将苏陌吞没。
苏陌腿间发麻,这?酥麻感让他?想起了这?些时日?与?他?同床共枕时所?察觉的异样?。
那种从半夜醒来,突然感受到的、从身后而来的让人震颤的侵略性,像是一匹伺机而动的狼,幽幽盯着?他?,随时都会扑上来将他?吃干抹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人……这?人真的是个太监吗?
苏陌喉间干哑:“我原本……原本不是此意。”
“公子是何意?”裴寻芳又逼近一寸。
“叮。”裴寻芳的腰间玉佩滑过苏陌的小腹,掉在树根间。
苏陌浑身一颤,想逃,不想玩了,可已无处可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公子此举,是为了让咱家答应送公子入宫,对吗?”裴寻芳代替他?回答。
苏陌咬咬唇:“是。”
苏陌原本只想给他?点甜头、安抚一下他?,好哄他?主动放自己回去,若是他?执意不肯,那就先礼后兵,逼他?就范。
可眼下,这?情?形好像玩得有?点过了。
裴寻芳的脸沉在月光的阴影里,苏陌看不分明,可周身的气压明显降下来。
“为了入宫,公子可以做到哪一步?”裴寻芳语调转冷,故作轻浮地摸进苏陌的亵裤,“这?里可以吗?”
苏陌睫毛颤动着?:“放、放手。”
裴寻芳的眸光愈发幽深,手指缓缓滑向后侧:“这?里也可以吗?”
苏陌身体一绷,恼羞成怒:“裴寻芳……你、你这?个混蛋!”
“咱家是混蛋,可咱家也说过,你我之间不是交易。公子以自己为诱饵,来换取咱家送你入宫,公子这?是在看轻咱家,还是在看轻你自己?”裴寻芳忽而捞起苏陌,将他?腾空抱起,“咱家想要的,公子当真不懂吗?”
苏陌惊叫出声,他?衣袍都被解开了,几乎半.裸着?跨坐在裴寻芳腿上。
裴寻芳粗暴地摘掉了苏陌的面具。
苏陌喘着?气,眸光凌乱,额发都汗湿了。
“公子看着?我!”裴寻芳近于命令道。
面具没了,衣裳半解,裴寻芳的目光如烈烈炽火燎过苏陌的脸,苏陌从未有?过如此赤裸.裸.被人凝视的羞耻感。
炙热的大掌按在苏陌心口,掌下是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
“咱家想要这?里,公子能给我吗?”裴寻芳问道。
苏陌心里的提防溃塌了。
为何要逼他?回答这?些问题!
苏陌藏了太多秘密,亦非久留之人,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谈何以真心托他?人。
苏陌唇都被咬破了,许久道:“对不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为何要对不起?”裴寻芳逼问道。
“从一开始,我便?同掌印说过,只谈交易,不谈感情?,我不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也不会遵守约定,更不会给掌印任何承诺。”
“公子好生凉薄。”裴寻芳苦笑,“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苏陌心脏抽疼得厉害:“与?我这?样?的人同行,掌印就得心里有?数。”
“小骗子。”裴寻芳贴唇上去,“将我玩得团团转,唯独这?一点,却从不肯骗我。”
林子外。
马蹄声、嘶喊声与?火光融在一起。
刺目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撕坏了这?如水般寂静的月夜。
苏陌眸光雾蒙蒙的,望着?远处的光火,寒声道:“接我的人来了。”
裴寻芳抱紧苏陌,在他?心口狠狠咬了一口。
晶莹的肌肤上,立马浮现一个艳红的咬痕。
苏陌扶住裴寻芳的头:“裴、裴寻芳……”
“公子算计咱家。”裴寻芳咬得更重了,“调虎离山,暗度陈仓,公子好心计。”
“我同你商量了,”苏陌心口火辣辣地疼,“掌印软硬不吃,我便?只能另寻他?人。”
“所?以,是咱家不识好歹,是吗?”裴寻芳冷笑,“果然,公子手里握着?的,从来就不只咱家这?一把刀,扔掉一枚棋子,与?公子而言,不过是一念之间。”
苏陌心里很难受,他?强撑着?说道:“掌印,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你我既已是局中人,就要懂得利用各种游戏规则,顺势而为,达成目的,而不是强行破坏棋局。”
“公子当真是……从未变过。”裴寻芳捧过苏陌的脸,“公子何时能抛去所?有?权衡与?算计,对咱家坦诚以待?”
“对不起。”
“对不起?咱家抛下一切,带公子离开这?是非之地,咱家一番苦心,公子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便?丢弃了。公子的道歉,当真是一字千钧。”
火光与?人群越来越近,林子渐渐被照亮。
“掌印,放手吧。让我跟他?们?回去,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苏陌狠心道。
“掌印就当今日?从未离开过帝城,今日?之事,一笔抹消。你继续回去做你的掌印,我继续做我的季清川。他?日?皇宫相见,你我就当陌路人。”
“公子早就算准了,算准了我会妥协。”裴寻芳道,“公子好狠的心,你再次选择了丢下我。”
“可是怎么办啊,”裴寻芳拥紧他?,像拥抱着?一生的宿命,上一辈子是他?,这?一辈子还是他?,“咱家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心甘情?愿栽在你手里。”
苏陌被吻得几欲晕厥。
苏陌好难过。
他?什么狠话都说了,明明是分别的两个人,为何还要报以疯狂的吻-
安阳王从傅荣手里接过苏陌时,重重拍了拍傅二的肩:“虎父无犬子,干得漂亮。”
傅荣弄清楚苏陌的身份后,差点惊掉下巴。
安阳王却道:“清川被裴寻芳劫持,幸得傅二公子营救,今日?,你便?同本王一起护送清川入宫。”
“好好好。”傅荣点头如捣蒜。
“错了,王爷。”苏陌望向安阳王,“是清川被贼人劫持,幸得傅二爷营救,此事与?司礼监掌印毫无关系。”
安阳王顿了一下,恍然大悟:“还是清川想得周道,如此最好,那就按清川说的办。”
苏陌仿若用光了所?有?力气,全身发软,身上亦冷得直抖,苏陌求救般看向远处的凌舟:“凌舟,扶我一下。”
“公子。”凌舟挤过重重人群,终于得以靠过来,看到苏陌惨白如纸的脸,凌舟不由红了眼。
“我要更衣。”苏陌道。
“欸。”凌舟抹了抹眼睛,“凌舟伺候公子。”
凌舟将随行的小太监都赶了出去,只自己一人为公子梳洗更衣。
看到苏陌身上那些痕迹,凌舟心惊肉跳。
他?移开目光,又见苏陌脖子上挂着?个旧绣囊,问道:“公子,这?是什么?要不要摘掉?”
“什么?”苏陌自离开那片林子,便?一直精神恍惚,听他?如此讲,低头一看,自己的脖子上竟然挂着?一个护身符,正贴着?心口的位置。
正是十八年前,苏陌赠给少年裴寻芳的那一个。
苏陌忽觉心中一恸,被裴寻芳咬过的咬痕,仿若还留着?他?唇齿的触感。
万般情?绪涌上来,苏陌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公子!”凌舟吓坏了,“公子又吐血了,我去叫人。”
“别声张。”苏陌按住他?的手,“无妨。”
“公子,你真的没事吗?”凌舟害怕极了,“这?可怎么办啊,要是……要是掌印在就好了,这?可怎么办啊……”
苏陌闭了闭眼,攥紧那个护身符。
他?知道,他?的那些小伎俩根本瞒不过裴寻芳的眼,若是裴寻芳不放水,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他?们?也走不了。
可他?将护身符都还给苏陌了,是什么意思。
往后就真的恩断义绝、分道扬镳了吗?
忽听马车外一人求见:“医女采薇,奉王爷之命前来为公子诊治。”
凌舟为苏陌穿好衣,服侍他?稳妥躺下,这?才道:“采薇姐姐进来吧。”
采薇为苏陌诊了脉,点上一支安神香,温声道:“公子若是累了就睡吧,采薇为公子行针祛寒。”
凌舟偷偷抓采薇的衣袖:“怎么办,公子刚才又吐血了……”
采薇叹了口气,拍拍他?的手:“凌舟不要怕,有?我呢,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马车全速行驶在月夜里。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路要漫长?许多。
苏陌昏昏沉沉睡着?,握着?那个护身符,被颠得心肝肺都碎了一路-
密林之间,裴寻芳久久站在山坡上,望着?车队远去的方?向。
乌鹊绕树,月落山岗。
归来的人,复又离去。
一众影卫围跪在裴寻芳身后。
唐戟战战兢兢禀报着?:“张公公已赶回去打点……公子此去,应当会直接入慈宁宫,太子被禁足中,公子暂且不会有?碍……”
裴寻芳始终沉默着?,未有?回应。
唐戟禀报完,又斗胆问:“大理寺少卿许阶要怎么处理?”
“杀。”裴寻芳的声音冷而可怕。
“是。”
秦老?看不下去了,走到裴寻芳身侧,道:“既然舍不得,四爷为何放公子走?以四爷的实力,应付安阳王和傅荣绰绰有?余。”
“秦老?可曾听过‘羁鸟’的故事?”裴寻芳道。
“何为羁鸟?”秦老?问道。
“有?位先生曾跟我说过,这?世上有?一种鸟儿,注定不会被关在牢笼里,它的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
“公子不是笼中鸟,我若强迫他?,强行留住他?,便?会永远失去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公子心在帝城,四爷肯放手,是四爷的大度。”秦老?道。
“放手?”裴寻芳望过来,漆黑的凤眸里噙着?无边疯狂,“怎么可能放手。”
“四爷的意思……”
“他?要飞,我便?陪他?飞。”裴寻芳道,“他?欠我一回,我便?要他?十倍偿还!”-
辰时,车队到达东正门,慈宁宫的大太监早已在此处相迎。
“安阳王,傅公子,太后只宣了季公子一人。”
苏陌掀开帷裳,抬头望了望那朱红宫墙,转身向安阳王与?傅荣道:“清川自已去便?可。二位请回吧。清川方?才与?王爷说的话,请王爷慎重考虑。”
“清川放心。”安阳王道,“一切当心。”
“等我消息。”苏陌作了一揖。
这?条路,终究是要一个人走。
一个人更好,孤独也罢,无牵无挂,便?无所?畏惧。
皇宫晨钟敲响。
苏陌在小太监的搀扶下,坐上轮椅,走进了季清川宿命中的那扇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