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帖子送到孟家的时候孟半烟并不在家,是孟大接的帖子。来送帖子的是陪着武承安去潭州养病的安福,孟大随武承安的车队走了那么久,两人也都很熟悉了。
“大爷爷今天怎么没出去遛弯儿,我还说今天天气这么好,过来肯定碰不上爷爷。”
“你这鬼精鬼精的,有什么话要问就直说,我们家的规矩向来都是能说的就说,不能说的你问我我也半个字不能答。”
过了早上那段有风的舒服时间,太阳一出来天很快就热起来。孟大把安福拉进门房里,又把刚从井里镇过的蜜瓜切了一个,一半留下一半让小玖来拿到后院去吃。
“爷爷,还是你这里舒服。孟老板是个大方人,在潭城县的时候我们就沾着我家少爷的光,吃了孟老板不少好东西。”
帖子是武承安亲自写的,嘱咐的话却是秋禾说的。秋禾私底下拉过安福,一再叮嘱不能光送帖子,要是能行就多跟孟家人说说话。人家刚到京城,有什么难处别等别人开口,只要不是太为难的都能答应下来。
武承安久病多年,早已习惯了收敛情绪。对孟半烟的那一丝情愫更是强压在心底并不曾透露半分,孟半烟的人生已经够难的了,武承安自觉不能再给她添麻烦。
但这世上最藏不住的除了咳嗽便是爱意,即便只有几分也总能被人窥探出一二来。
回京那一路,武承安虽不曾主动过一次去跟阿柒孟大几人说话,但每次在驿馆休息,要是遇上两边一起吃饭,阿柒他们聊天说话武承安就总是听得入迷。
尤其提到孟半烟时,就更认真了。他不插嘴也不多问,只是会在适当的时候唤人去添几个菜或是再拿一壶酒,美曰其名大家一路辛苦,少喝一点酒解解乏不妨事,其实还是在留人多说说话罢了。
武承安的心思秋禾看得清楚明白,更知道自家主子递帖子上门肯定是要劝孟半烟拒了这场亲事。
人的心都是偏的,秋禾的心就偏向武承安。她不敢置喙武承安的决定,只好私底下动一动心思,让安福先上门去套套近乎,万一孟姑娘那边其实也愿意这门亲事呢,岂不两全?
安福是个机灵小子,虽还拿不准孟半烟知不知道孟海平和侯府的打算,但要哄好一个孟大还是手到擒来。只要真心诚意说些孟半烟的好,就保准能让孟大喜笑颜开。
“可说呢,我们搬过来才多久,两边邻居都说咱家伙食开得好。姑娘怕咱们受不了暑热,又嘱咐厨房每天多备冰镇的果子和酸梅汁,吃得比寻常人家的主家还好。”
孟大说起这个就忍不住连脊背都挺直了些,人活一辈子说到底不过吃穿二字。满足了这两条才能有心思考虑别的,他跟了孟家这么些年,从未在肚皮上吃过亏,也是他向来引以为荣的事情。
“之前咱们回京那一路相处得多好,我还跟阿柒姑娘说,要是等孟老板来了京城住进侯府,再要见面恐怕就难了。没想到孟老板真有这般志气,不去那侯府里住,往后咱们两家可千万别疏远了,要勤来勤往才好。”
“行了你小子也别跟我这儿耍嘴皮子,我们姑娘今天是真不在家,她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来了京城总不能见天待在家里。帖子我收下你放心,等姑娘回来看过了许是明天就有回帖。”
孟大人老成精,看安福这幅做派就知道他是在故意拖时间想要等人回来。见他吃了瓜收了汗便也不多留,几句话就把人给打发回去了。
孟半烟还不知道武承安打算给自己来个坦诚相待,一早便带着阿柒出了门。
“姑娘,今儿怎么打扮得这么隆重,以往不是向来嫌金簪压得颈子疼的。”
今天出门,孟半烟身着湖色绣白蝶镶金丝暗绣的衣裙,脚上穿的绣花鞋鞋尖上一边一颗随步伐轻颤的南珠,发髻上除了一圈掐丝花钿,还簪了一支喜鹊登梅金簪,整个人看上去是掩不住的富贵风流。
偏她又不像寻常未嫁女子那般头戴帷帽,身边还带着一身劲装腰佩长刀的阿柒,走在街上就更加打眼。即便是见多识广的京城百姓,也多有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的。
“南城和西城咱们都看过了,咱们今天往东城去走走。”
说是说京城里除了皇城分成南北西东,但哪朝哪代也没有在城里再修城墙把坊巷隔开的道理。
东城再贵也不是没有没有商铺集市,只不过都是做买卖,买煎饼的跟卖海参翅肚的,这其中的差别又海了去了。
才来不过几日,孟半烟只囫囵个儿的逛了逛,着重把南城和西城几个有名的卖酒铺子看了看。虽然之前听武承安说过京城酒多,但真正亲眼见到,孟半烟还是被酒肆里各种品类的酒晃花了眼。
京城不比潭城县那样的小地方,酿酒的和卖酒的没有一个东家的道理。
京城地贵,酿酒的酒坊都在城外,听说有几个村子里全都是做的酿酒的生计,每家都是靠着独一份的酿酒方子吃饭,只有专攻一样的做法,最忌讳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捣鼓。
或有外来的商人会带些酒来京城,也是直奔各个酒肆酒铺而去,酒肆酒铺就专做买卖,说起酿酒大多只懂些皮毛,只要不被哄骗了去也就够了。
像孟家以前那样前店后坊的生意,在京城只有两家。背后站着的都是大商贾,才能两头维系。孟半烟还想像以前那样把孟家的买卖重新张罗起来,纯粹是痴人说梦。
不过涨了见识的孟半烟并不泄气,反而觉得这一次来京城是真的来对了。在东城和阿柒逛过几条街之后,就随意找了个酒楼坐下吃饭。
“阿柒,你去过武承安家里吗,离这里远不远。”
“姑娘,再往前走两条街就是武府了。”
“哟,那他家离皇城可够近的。”
东城的府邸起码有三分之一是御赐下来的,剩下的也大多都是开国时勋贵皇亲们的府邸。过了这么些年府邸的主人换来换去,离皇城最近的那几条街里住着的,一定都是陛下最亲近的臣子爱卿。
“我之前去茶馆,他们都说这几年内阁那些老大人里只要有人告老还乡,就该轮到武大人就晋尚书了。这样的天子近臣哪能住得太远,到时候说不得还要水涨船高,弄个御赐的府邸住一住。”
自从孟半烟说出自己心里的猜测之后,阿柒对武承安的态度就起了微妙的变化。她看不上武承安,一副病病殃殃的样子年纪又比孟半烟还大四五岁,怎么看怎么不行。
可她又不得不承认,武承安的模样性情都算得上好,不管是之前在潭城县主动帮了孟半烟一把,还是回京那一路的举止坐卧,看上去都不是那等蛮横无理的人。
都说久病之人性子难免乖张,可武承安除了性情冷淡些,实在是挑不出什么错处。况且还有那样的家世家底,孟半烟要是躲不过孟海平的算计非要嫁人,嫁他也总好过嫁京城那些招猫逗狗的纨绔混账。
“你这口气怎么回事,之前不还跟我夸武大少爷是个好人来着,怎么现在又这样了。”
孟半烟对京城大多数都算满意,只有两样还没习惯。一是处处花钱都比潭城县多,哪怕孟半烟从小大方,每天临睡下也忍不住在心里盘算一遍,这一日又花了多少银钱。
再有便是饮食习惯实在差得太远,北地不怎么吃辣,菜色也多是浓油赤酱,有的菜竟还带着些甜味。孟半烟好几次在酒楼吃饭,看着色香俱全,一吃进嘴里差点没一口气上不来直接厥过去。
也嘱咐过小二让厨房多放些辣子,可京城的辣椒和潭州不一样。有辣椒的味儿却没有辣椒的辣,看着放了不少吃进嘴里跟嚼萝卜差不多,吃得孟半湮没滋没味的,实在有些难熬。
今天又是这样,东城的酒楼比南城的从外面看上去就更贵,进了门找地儿坐下,一听伙计报菜名就更没了兴致,随便捡了几道以前没吃过的尝尝味,囫囵就着一碗饭便放下碗筷,又算凑活完一顿。
“好人是好人,可这世上好人多了去了。我是跟着姑娘的,是好是歹都得从姑娘的立场去看,可不就看他不顺眼了。”
倒是阿柒来得早习惯得也更好,在她看来每顿有得吃吃得饱就比什么都强。跟着孟半烟这么久也用不着客气,踏踏实实坐在她对面,把饭菜都吃净了才轻声问孟半烟:“那姑娘的意思是?”
“来都来了,去武府拜访一下老邻居呗,说来这也是礼数,来京城这么久了也该去看一看他。”
“啊?就这么去啊。不得再准备些什么?”
“我今天都穿得这么郑重了,哪里去不得。等会儿沿街看看有没有卖点心糕子的地方,各色包上一些也就够了。”
要去武府见武承安是孟半烟早就打算好了的,但眼下决定过去确实也是临时。主要是这会儿的天气太热,难得自己好生打扮一番,就这么回去也是浪费,不如顺道去一趟武家倒是正好。
第32章
武承安本就心细,碰上孟半烟的事就更是处处熨帖。之前说是要送帖子去孟家,又怕孟半烟刚到京城忙不过来。
等了几天秋禾来催,又觉着孟半烟那人到了个新鲜地方,一定要先熟悉地头,京城这么大光是走遍也要好几天,自己送帖子过去得耽误她的功夫,不妥不妥。
就这么着又等了几日,等得孙娴心差人来问儿子身子养得怎么样,新昌侯府三房的赘婿已经回了京城,要是儿子能出门,孙娴心就要下帖子给新昌侯府,去相看儿媳妇了。
眼看着母亲对亲事步步紧逼,武承安这才下帖子请孟半烟来武家一见。
写帖子的时候他也想过自己登门拜访,可京城认识自己的人多,万一被熟人看见再传扬开来,那到时候用不着孟半烟和自己同意不同意,这门亲事也得被侯府和自己母亲弄成板上钉钉的事。
还是把人请过府来更好些,毕竟侍郎府每日都少不了上门拜见的人,家中也不少女眷,孟半烟脑门上又不曾写是来见自己的,就算被外面人看见,也只会把她当做家中女眷的客人。
原本见面的事武承安是处处都想周到了,却没想到孟半烟是个不着调的。
自己这边刚听安福回来说她不在家,帖子被孟大收了,后脚就见门房上的奴仆急匆匆过来,说是门外来了两个女子,拿着武承安的私印当拜帖,要见大少爷。
孟半烟今日打扮得大方明媚,阿柒又是早前往府里送过帖子还见过秋禾姑娘,门房上的不敢耽误,一路都是小跑着过来的。
武承安身体弱,府里没人跟他讲究规矩。向来都是他想几时起便几时起,起不来睡到日上三竿是常有的事。偶尔身体好心情也好,早起一回去正院给父母请安,都能把孙娴心哄得喜笑颜开,连夸儿子孝顺。
一日三餐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他的院子里有个单独的小厨房,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熄灶火,时时有厨娘守着,就为了能让武承安随时能吃上热汤热饭。
今日又是这般,前一晚为了给孟半烟下帖子在书房里折腾半宿,早上自然起不来床。
门房来回报的时候正端着一碗撇了油的老鸭汤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送,看着奴仆手里捧着自己小印说是孟半烟来了,噗嗤一声就把含在嘴里的汤全吓吐了。
“快、快快,赶紧收拾收拾。”门房上的小厮已经领着春柳去门口接人,留下武承安急得在屋里直打转,看什么都不顺眼。
“赶紧把桌上碗碟收拾了,这个时辰才吃午饭叫人瞧见像什么话。”
这话从武承安嘴里说出来,听得满屋子人都是一愣,本就性情最跳脱的夏荷更是喷笑出声来。自家这位爷,什么时候也知道这个时辰不该吃中午饭了?
武承安却是顾不上计较丫鬟们的戏谑,又指使冬麦去开窗通风。病得久了自己屋子里难免有股子药味儿,平时不觉得如何,此刻却嫌起难闻来。
“秋禾,你快把我前阵儿新做的那件丁香色的长衫找出来,头上的冠子呢哪去了?哎哟,袜子,袜子也没穿,这可没法见人。”
武承安平时不出门的时候只爱用一根木簪挽发,身上穿着的也是半旧的褚色衣裳,再赤着脚踏一双千层底的布鞋,端的是随心极了。
以往孙娴心往儿子这院子里来,也要唠叨他这幅不修边幅的样子,可武承安总拿身上惫懒当借口敷衍。时间一长,孙娴心也不管了。
秋禾见他这幅模样除了手忙脚乱替他收拾,心里也有些暗自痛快。平时多念叨几句就头疼头晕心里闷着喘不上气儿,这下好了,总算有个能制得住他的祖宗了。
侍郎府前后四进带东西两侧跨院,武承安的院子在第三进,前面是孙娴心和武靖的正院,要绕过正院来武承安这里也得需走上好一会儿。
春柳知道自家少爷还在梳头穿衣,便故意带着孟半烟沿着抄手游廊慢慢走,还顺道把西侧的小花园指给孟半烟看,十足一副慇勤模样,看得远处几个婆子丫鬟都惊诧得紧,不明白孟半烟是哪路神仙,能让大少爷房里的人这么小心对待。
孟半烟看出来春柳在拖时间,她不问更不着急,春柳让她看花就看花,让她看水就看水,反正侍郎府里雕梁画栋繁花似锦,处处都是孟半烟不曾见过的亭台楼阁,多看一看也无妨。
抱着看稀罕的心态一路走到武承安院里,定睛一看瞧见站在院门台阶上的清隽俊朗的病美人,原本走得有些发热的暑气都散了大半。
“大少爷近来可好啊,许久不见,大少爷可想我了不曾。”
孟半烟见人三分笑,跟着武承安进屋还没坐下,就笑得眉眼弯弯地问他想没想自己。
这本是商贾之人在外寒暄的客气话,但听在武承安耳朵里就变了味儿,红了脸有些怔愣看向孟半烟,还是秋禾干咳两声,才叫他回过神来,起身拱手作揖。
“在潭州的时候承蒙孟老板看顾,今日本该是我登门拜访,不曾想倒累孟老板走这一趟,是我的不是。”
“不累不累,我今天正好出门,想着来东城逛一逛涨涨世面。这边的铺子实在是贵,除了酒楼和点心铺,别的地儿我看得起也买不起。”
随手把包好的点心递给秋禾,就这么几小包糕点就去了她五两银子,即便心里早有准备也不免肉疼。这会子亲眼看着秋禾把点心拿好收进次间去,才收回注意力继续跟武承安说话。
“你瞧瞧我今天这打扮,就是生怕来东城穿得寒酸了遭人白眼。没想到人家掌柜都热情,是我囊中羞涩实在花不起,就干脆来大少爷这里讨一杯茶,正好也试试大少爷留给我的那方小印,到底好不好用。”
这会儿留在屋里伺候的夏荷没跟着去潭州,她没见过像孟半烟这样讲话随意的人,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和排斥。倒是武承安听了这话笑得花枝乱颤,仿佛今天孟半烟能‘顺道’想起他来,是一件多光彩得意的事情。
不过武承安也没忘了正事,本来下帖子请孟半烟过来,就是要把话跟她说清楚。现在既然孟半烟自己主动来了,他也不愿意拖拖拉拉。
两人寒暄过后,武承安便再忍不住满脸的凝重与忐忑,“孟老板,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明白,只盼你听完了别迁怒我才好。”
“大少爷有事尽管说,既说是迁怒那就要看大少爷的话,说得有没有道理了。”
孟半烟笑着接过丫鬟剥好的荔枝放进嘴里,这东西在南边并不少见,虽产地不在潭州但每年夏天街面上总有不少卖的,算不得什么。
倒是来了京城以后还没见过,在武承安这里吃到,才想起那个‘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典故来,看来荔枝在北地还真是个稀罕物。
“新昌侯府想要结亲的人家,是我家。你爹想要你嫁的人,就是我。”
武承安这些天一直在想该怎么把这事告诉孟半烟才好,毕竟要不是有这么一桩亲事,孟海平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潭州,这么算起来,不管是不是自愿自己都成了这一场闹剧的起缘。
他想过解释,解释自己并不知晓此事。但转念一想,不管是孟半烟还是上一门亲事,又有哪次不是因自己而起呢。
当年那一桩退了的亲事平息后,本该在京城找个官宦人家的女子,也只能被家里寻了个外放的官员,匆匆送出京城外嫁。
如今又多了个孟半烟,原本能自己立户当家做主的人,莫名其妙被一桩不知道香臭的婚事羁绊,离了故乡舍了亲娘弃了买卖,武承安想一想都替她憋屈。再想要说自己无辜,也怎么都开不了这个口了。
索性把心一横,老老实实把来龙去脉交代清楚,“我母亲只我一个儿子,这些年为我筹谋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她总怕我哪次一病不起就这么走了,连个孩子都没留下,往后没人祭祀扫墓,连口身后饭都吃不着,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来。”
孟半烟听得认真,漂亮的杏眸更是一眼不错看着武承安,像是在探究他说这话是真是假,又或是想要看清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毕竟生意场上见多了,这以退为进的法子真真算不得什么。
不过听到武承安说起身后事,她倒是认同着点点头,“夫人这么想倒也没错。想当初我给我父亲办丧葬事宜的时候,就不知多少姓孟的在一旁指指点点,说的都是可惜了我爹没个儿子,死了也没人打幡摔盆。”
“那话我是没往心里去,但每年清明中元过年祭日,我也都要去祭祀扫墓。不是为了别的,就总想着万一真有阴间地府那一说呢,万一烧下去的纸钱他们真用得着呢。总不能旁人都有,就我爹少了香火纸钱。”
再说起孟海平,孟半烟的平静不似作伪。武承安不好意思问她现在对她父亲是个什么态度,但她说的话却是触动了他。
武承安从小锦衣玉食父母双全,自然不能切身体会孙娴心的担忧。倒是孟半烟当了八年没爹的孩子,她更明白对于自己至亲,真的不止活着的时候,就连死了也总是忍不住操心的。
“不过夫人要给你找个厉害女人做妻,连我这种商贾出身的女子都能捏着鼻子答应相看,除了传宗接代,更希望的还是要给大少爷找个能管家能掌事的妻子。”
孟半烟接过武承安的话继续往下说,“当娘的没有说真心实意替儿子琢磨身后事的,况且都说大少爷身子差,可再差你不也好端端活到现在了,那怎么就不能继续往下活了?”
“人活在世,只要还有口气儿就少不了吃饭花钱。你们这样的人家比我更是不同,我有银子傍身就觉得万事大吉,你们还得有爵位有官职,要考虑的事就更多了,对吧。”
人怕死,更怕人没死家产却没了。侍郎府庶子姨娘虎视眈眈,孙娴心眼下最要紧的并不是给儿子找妻子,而是给儿子找个帮手,找个能有共同利益的伙伴,只是这个伙伴的身份是妻子而已。
被娶妻嫁人等层层遮羞布掩盖得喜庆体面下的真实,其实很简单,就是利益交换,就是寻找一个最合适的结盟伙伴。
但亲手撕破了遮羞布的孟半烟并不觉得这种交换有什么羞耻,她轻笑着把自己真实来意说明,“我没住去侯府,还没来得及去侯府认门,父亲也还没告诉我是要跟你成亲。是我自己猜出来了。”
“今天过来也是想看看你什么态度,要是你装傻也把我当傻子,这事不用大少爷操心我也有法子搅黄。
但大少爷你这般坦诚,我今天也给你一准话,我有能力也有胆识,或许眼界还不够京城那些贵女们广阔,但我能学。
我这人其实跟孟海平挺像的,逼急了什么都敢做,做你的妻子和你一起守住你该得的家产地位,我觉得我能行。你我这桩亲事只要你愿意,我就也愿意。”
第33章
这话说出来,整个屋子里都静谧了一瞬,仿佛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只剩下窗外的蝉鸣阵阵。
武承安出生的时候在孙娴心肚子里憋得太久,从小到大心肺就比常人更脆弱些。
这会儿被孟半烟吓得连呼吸都止住,直到孟半烟用如葱指段轻敲在小几上,才猛然回过神来爆发出阵阵呛咳,几乎要背过气去。
幸好反应过来的丫鬟并不慌乱,秋禾找来银勺从鼻烟壶里?出一点儿药粉,搓在掌跟揉散了再涂到武承安人中和太阳穴上,旁人家爷们拿来把玩消遣的鼻烟,到他这儿却成了装药粉的匣子。
药粉的味道不难闻,只是带着淡淡苦涩。不过看起来效果很好,至少武承安涨红的脸和急急起伏的胸脯,很快就平复缓和下来。
“你,你是不是没听懂我话里的意思!”
武承安算得上一个性子很好的人,面对孟半烟的时候就更加从未显露过半分脾气。今天孟半烟上门他本是心虚,但这会儿听她说愿意跟自己成亲,却气得眼尾绯红,一副十足羞恼模样。
“我把话跟你说明白,是想告诉你不用怕你父亲威胁。只要我不答应这桩婚事,你父亲也不能再勉强你什么。”
武承安的想法很直接,既然这事是由自己而起,那就该自己了结。孟海平对于孟半烟来说有天生的压制,但自己却不怵他,惹急了武承安当众给他个没脸,新昌侯府那破落户也拿自己没法子。
“这门亲事不成我就能一劳永逸了?大少爷想没想过,我父亲还会给我寻摸人家。也许京城不好找,但他想攀上武侍郎的高枝,就保不齐有人想攀附新昌侯府的姑爷。
做不成侍郎府大少爷的岳父,那退而求其次,把我许给富商如何?又或者给外放官员做妻做填房,我想总归会有我的去处的。”
孟半烟说起自己的下场时,神色里半点愤怒都没有,一看就是早已把这些可能再心里翻来覆去想过无数次。但武承安没有啊,他只想到自己可以借府里的势压制孟海平,但以后,他确确实实没有想过。
就好似当年那门亲事,人家不愿自己就好心主动退婚,到最后那姑娘不也落了个离京远嫁的下场。说到底,这世道对女子还是太苛刻了些。
孟半烟简简单单几句话惹得武承安心里又多想了好些,通红着脸跟孟半烟道歉。孟半烟也不同他掰扯这事到底谁对谁错,反而回过头安慰他,毕竟当初在潭城县要是没有他的信,自己说不定比现在更被动。
“活这一世只要我还是孟半烟,就总逃不过是他生的女儿。即便我眼下跟他闹出个结果,可我的下场呢,我又凭什么为了这么个父亲把我的前程都搭上呢。”
说完这话,孟半烟目光灼灼看向武承安,把刚才收进袖袋里的小印又重新拿出来,“武承安,我已把我自己的诚意摆出来了。你呢,你愿意吗。”
看着孟半烟放在手心的小印,武承安忍不住红了耳尖。他没想到两人会把话说到这份上,但到了这个地步再矜持再绕弯子也没什么必要,自己的私印都还在人家手心里攥着,是什么个意思就不用她再戳破了。
武承安沉吟片刻,又深深吸了口气,才鼓起勇气抬眸对上孟半烟的目光,“那我呢,我能为你做什么。”
听到武承安的回答,孟半烟原本挺拔的脊背才微微松动了些,整个人也从极度紧绷的状态里缓和了一点儿。
“我这人小气,成了亲大少爷不能有妾也不能有通房,只你我二人一条心过日子。若有一日你起了旁的心思,或纳妾或娶妻前要跟我说,先与我和离才行。”
“我不求大少爷高官厚禄,但你别让我困囿在内宅里,我想做的事你让我去做,府里的事我也自不会抛到脑后不管。
你只放心,只要我在一日,这府里就谁也不能占了你的便宜去。我也不是空口白牙许诺哄你,孟家的买卖在潭城县做了这么些年,许多事我见过也经历过。
那些人是不比府里那些公子小姐尊贵,但耍起手段来,怕才是你们听都没听过的。我能从他们手里抢一口肉吃,总也有我的本事。”
武承安见她说这话的时候眉宇间带着几分飞扬神色,实在没忍住勾了勾唇角,又拿手掩住干咳了几声才强压下来。
“这两条你放心,我这身子旁人看了都恨不得绕着走,生怕一个不小心我再倒他们脚下,到时候有理说不清。我这院子里本就没通房妾室,日后若你来,自是也不会有。”
“我能与孟老板相识相交,就是因为孟老板与寻常女子不同。成了亲帮不上忙便罢,自然不能拖你的后腿。只要你不去造反起兵,其他事情但凭你愿意,我武承安只有替你高兴的。”
武承安本还想再跟孟半烟说,这些事本不需要她提就该是自己要做的,他要问的是孟半烟对自己有什么期许。以前总想着自己活不长久不去想以后,现在突然生出些期盼,心也跟着活泛了。
但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一脸菜色推门进来的安福给打断。跟在后面进来的是早不知站在门外听了多久的孙娴心,唬得屋里秋禾几个脸都白了。
“好一个孟家的姑娘,孟海平向来心机深沉嘴里没几句实话,没想到还真生出这么个有胆色的姑娘。”
别看孟半烟现在主动找上门来跟武承安谈两人的亲事,其实她才是毫无退路的那一个。
这门亲事若不成,武承安照样做他侍郎府的公子,到那时,自己除了跟孟海平拚个鱼死网破,怕是就没第二条路了。
见了孙娴心不免有些心虚,说到底这件事自己并不占理。只不过是仗着窥探到了武承安对自己起了男女知情,才找上门来。
但眼下并不是露怯的好时候,孟半烟起身给孙娴心道了个万福,等她坐下便主动把孟家的事都给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明白。
“孙夫人,我不知新昌侯府那边是怎么跟您说的,但我不能在这件事上瞒着您。我是孟家的姑娘,没道理说为了攀高枝就去做他新昌侯府的人。所以今日我厚着脸皮上门来,自己给自己说一门亲事,望夫人莫嫌弃。”
孟半烟已经很客气了,要真不客气她就得说与其让她爹卖了自己得好处,就还不如自己上门来卖,好歹还不叫新昌侯府和孟海平占了便宜。
孙娴心没见过这般如刀剑一般锋利的女子,一时间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号。还是武承安在一旁扯她的衣袖,才重新聚拢精神仔细打量孟半烟。
“这事孟姑娘你能做主?”
“夫人放心,我娘已经再嫁了,我父亲已经做了旁人家的赘婿。我孟家的事,我孟半烟一口唾沫一个钉,说话算话。”
“好,那这门亲事咱们两家可就说定了。改日我带官媒去府上摆放,还请孟姑娘耐心等一等。”
听完这话孙娴心原本紧皱的眉头松了大半,其实对于要跟新昌侯府做亲家这事,孙娴心也不大愿意。现在能在中间隔一个孟家,人却还是那个人,倒也不错。
事情比孟半烟想像的要顺利许多,被孙娴心身边的妈妈送出侍郎府,又坐上侍郎府的轿子从城东到城南半点没避讳人,孙娴心的态度孟半烟还算满意。
倒是侍郎府里孙娴心坐不住,好不容易熬到吃过晚饭,又起身去了儿子房里,正好碰上在指挥丫鬟把快积灰的书房收拾出来。
孟半烟白天说得没错,她是能干也有胆识又心机,但对于京城她了解得太少也见得太少。武承安打算先给她找些书出来送过去,再自己帮她捋一捋往后来了侍郎府,要打交道的人家与关系。
“就这么高兴?”孙娴心看着精神头十足的儿子,心中有些好笑。人家都把算盘摆到明面上来了,自己这儿子却还乐呵呵的不知多心甘情愿。
“娘不也高兴。”武承安笑着扶孙娴心坐下,竟是难得的慇勤,“这门亲事还是娘先打算的呢,儿子如今欢喜岂不正好。”
“孟家大姑娘人看着是不错,说话有理有据大大方方的,又不是个傻大胆心里没个计较的。可娘想来想去,又觉着她这心思会不会太……”
孟半烟在潭州的买卖与为人处世她之前都找人打听过了,算不得十全十美,但总比找个张口规矩闭口贤惠的花架子回来强百倍。
可就是这做派,实在是太市侩了些。说起自己的婚事来不像要成亲的姑娘,倒像是在跟自家做买卖,那气势只差没再签个契书了。
“母亲这是嫌她愿意嫁给儿子只是权宜之计,不是真心喜欢儿子。可娘忘了想你儿子是个什么样子,她那般人物凭什么无缘无故就喜欢上我。”
“这话说得,你怎么什么样子了。我儿性情好模样俊,家世人品哪样拿不出手,只这身子差一些,倒也用不着你来自惭形秽。”
孙娴心没说出口的话,武承安倒是坦荡荡说了出来。不光说出来,还能反过头来劝孙娴心。
“我性情好,这世上性情好的人多了去了。模样俊,孟老板难道容貌不好?连她爹都能被新昌侯府的姑娘看中招赘,一副皮相罢了她早看尽了。”
“家世好是我投胎好,人品好是我活了这么多年没吃过苦没遭过罪,连读书科考都不曾去,从不用争什么人品自然端正,人品这一说得遇了事才能见真章。”
“你瞧瞧,我才说了一句就惹出你这么多句来,这还没成亲呢。”儿子很少跟自己这般说话,孙娴心嘴上假模假式的嗔怪,但心里其实是高兴的。
“娘,你别老看你儿子处处都好,您想找一个能干厉害的,但是又不想找个太精明刻薄自私的,最好模样也别差了去,顶好还要心仪于我处处以我为先的。要真有这样的人,您也不想想能瞧得上我吗。”
第34章
在孟半烟和武承安毫无约定下见了面,甚至还自己把自己的亲事说定的时候,另一边的孟海平却格外焦头烂额。
武家又要给长子说亲的消息,虽没摆到明面上来,但其实该知道的人家多多少少也听到了些风声。
孙娴心有个堂妹在宫里为妃,这事连宫里都听见风声,孙娴心进宫看妹妹的时候,还被拉着手悄悄嘱咐这回可不兴再说不成了。
为此,堂妹又托人给侄儿另相看了一户人家。两年前刚才从地方调进京城的六品武将府里的姑娘,据说性子泼辣为人厉害得很。
前几年定下过亲事,但未婚夫死在边关了,便传出那姑娘命硬克夫的流言。之后说亲就一直艰难,她家看上的不愿结亲,想去求娶的她家又看不上,时间一长就拖成了个老姑娘绝了嫁人的念想,在家替母亲掌家管事。
直到调回京城,听说户部侍郎府的夫人在给唯一的嫡子相看人家,才起了想要结亲的心。那武将说话倒是直接,只要武家不嫌自己女儿命硬,她家就也不嫌武承安是个吊着一口气的病秧子。
这话传来传去传到新昌侯府,侯府三房的大姑娘郭珍气得连摔了两个瓷杯,她为了攀上侍郎府是脸面也丢了,那么大的闺女也咬牙认下了,现在说有人要截胡,她如何能甘心。
孟海平人在潭州的时候,才会接到一封连着一封的家书催他赶紧带孟半烟回京。郭珍已经受够侯府其他人近段时间的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她迫切地需要一桩跟侍郎府的联姻,来提高自己在侯府的地位,来告诉众人她的选择没有错。
谁知孟海平是把人带回京城了,却没能带回侯府,一个乡野村姑,还说什么不愿意当侯府三房的姑娘,要嫁可以,只能以孟家女的身份嫁的疯话。
这可把郭珍给气了个倒仰,当初孟海平跟她坦白他在潭州有妻有女的时候,郭珍已经很膈应了。
她一个侯府嫡子所出的独女,要不是寡居在家父亲又没能再生个儿子,自己也不至于要招一个来路不明的孟海平当赘婿。
当年两人成亲之前是私底下就已经勾搭上了,自己也确实是喜欢孟海平那张脸,比起她早死了的丈夫,孟海平聪明有野心又英俊风趣,怎么看都叫人欢喜。
但这样的欢喜又不能当饭吃,厮混的时间长了再刺激的情爱也不过是那么回事。
要不是自家这一房人单力薄,要不是父亲生意场上少个能靠得住的帮手,要不是父亲一再劝自己孟海平没了记忆没了故土,才会死心塌地替三房卖命的好处,郭珍大概是不会招他入赘的。
后来成亲以后也过了几年好日子,女儿出生之后人人都笑话三房都没个生儿子的命,只有孟海平照旧把女儿捧在手心里,整天心肝肉的疼呵着。
郭珍心疼女儿,再看看孟海平掌家以后自己日渐充盈的私库,才算顺了大半的气儿。觉着日子能这么凑合过下去,也不是不行。
谁知‘无根无故土’的丈夫,突然有一天就有了妻子有了女儿,虽言辞凿凿对自己发誓,把女儿带来京城只是为了结亲,但郭珍并没有漏看他眼底的那一丝希冀。
是啊,都说血肉骨亲,孟海平再是个没良心的又如何。嘴上说着是为了三房以后的利益,可这么好的亲事不也是归了他的女儿。
况且情分是处出来的,孟海平失忆在侯府生活这些年,对于远隔千里的妻女再有愧疚,也如同蒙了一层纱不疼不痒并不真切。一旦把人接到眼皮子底下养着,那就又是另一说了。
只是新昌侯府里的争斗日益激化,侯府宫中还有多少家产人人心里都有数。老太太年事已高,还能再活几年谁也说不好。
老太太一死新昌侯府要改换门楣变成新昌伯府,嫡庶好几房人,撇开铁定袭爵要占了大半家产的大伯一家不提,剩下几房谁又是肯吃亏的。
郭珍清楚三房的短板,即便心里恨毒了孟海平和即将进京的孟半烟,但也只能强颜欢笑把丈夫送出京城。
谁知现在人回来了,却把那么大的女儿留在府外。郭珍早就准备好要给孟半烟一个下马威的各种手段,想借她出身商贾需重新学规矩来调教一番的打算,也都成了笑话。
郭珍气不过,拉着刚回家的孟海平吵了一场又一场,但孟海平皆默不作声,吵得狠了才会冷冷回上一句‘武家那边还没见过人,这般着急做什么。’
再逼得急了,也只不过是闷头反驳上一句,本就只他一人入赘侯府,孟家的女儿又不曾卖身给郭家,凭得什么就一定要入府来。
一句话又能把郭珍说得暴跳如雷,偏他照旧那副淡淡模样,自顾自做自己的事,让郭珍所有的愤怒都像是一拳打进棉花里,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今日又是这样,郭珍已经送了两回帖子去武家,想要请孙娴心过府来商量结亲的事,但侍郎府那边却一直以武承安回京累着病了为由,一拖再拖。
郭珍怕到了嘴边的鸭子再飞了,顾不得心里的膈应,又一再催促孟海平去孟家把孟半烟劝进侯府里来。这一次郭珍也不说要她搬过来,只想着先把人哄进府来,到时候能不能再出去可就不是她说了算了。
却不想还没等夫妻两个吵出一个结果,就听见外面匆匆而来的脚步声。来的是孟海平派去守在孟家外的仆人,一路跑回来急出满头的汗也来不及擦,跪在地下先磕头,随后只一句话就把郭珍和孟海平都给听傻了。
孟海平听到这话的时候脸上没多余的表情,似乎管事说的话他没听懂。还是一旁的郭珍腾一下从椅子里跳起来质问:“你说谁,去了哪儿?说清楚些,有半句假话仔细你的皮!”
跪在底下的奴仆心中发涩嘴里发苦,但是也不得不抖着嗓子回话,“回大姑娘的话,是、是侍郎府的武夫人带着官媒去了孟家,奴远远地听见他们说话,像是要说媒提亲。”
“什么孟家,孟家老爷在这儿呢!她孟半烟一个女子赁的一个宅子算什么家。”郭珍听了这话气得手发抖,也顾不得面子拔高了声调,“她、她她……”
郭珍还想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孟半烟要嫁也得要孟海平出面主持才对。再说她都已经退让一步同意孟半烟入侯府从侯府发嫁,要不然她一个商贾人家的独女,凭什么嫁进侍郎府去。
“行了,气有什么用。你在家等着,我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许是这奴没用,听错了呢。”
孟海平知道再让郭珍说下去,自己的脸皮就要被扔在地上踩了。他也清楚郭珍贵为侯府的姑奶奶,一定不会这个时候纡尊降贵去孟家,所以干脆抬手拦下她接下来的话,只说要自己去看个究竟。
郭珍已经气得没了理智,前一句要孟海平赶紧去把孟半烟带回来,后一句又开始翻来覆去的咒骂孟半烟这小杂种果然不是个好的。
‘小杂种’这话郭珍不知在心里默默骂了多少回,但说出口还是第一次。
覆水难收,这话说出来整个房间里都静了一瞬,一向强势的郭珍看着脸色铁青眸色凌厉的丈夫,终于服软不再言语,直到看着他甩袖而去,才一屁股坐下趴在贵妃榻上啜泣不止。
在侯府跟郭珍耽误了点时间,等孟海平赶到孟家的时候,孙娴心和孟半烟已经把正事都谈完了,见他热得一脸通红地赶过来,孟半烟甚至还难得贴心的让丫鬟给他上了一盏香茶。
进门的时候孟海平已经看见堆放在院子里的各色礼物,心也愈发往下沉。见到屋里有说有笑的孙娴心和女儿之后,再也端不住‘侯府姑爷’的架子,直接质问两人为何越过侯府和自己,就说起亲事来。
“孟掌柜这话说岔了,当初你府上与我商量的便是要迎娶孟家的姑娘,我家同侯府的关系说到底还是维系在孟掌柜身上。
等日后我儿与孟姑娘成亲,孟掌柜作为父亲自然还是侍郎府的亲家,你既入赘去了侯府,侯府虽与我家隔了一层,却也能当做半个亲戚往来,岂不两全。”
孙娴心做了这么多年的侍郎夫人,心性手段都不差。孟半烟家世不够那就用从别处下功夫,把孟半烟和儿子的八字拿去城外金兰寺合过,又摆在菩萨面前供着求签。
求得个上上签,再同众人说自从武承安去潭州养病,凑巧与孟家家主孟半烟做邻居,身子就一天好过一天。后又知道孟家有个在侯府当姑爷的父亲,这才请他牵线搭桥,和孟家做成这门亲。
整桩事情里人还是那些人,只是换了个说辞,就把侯府彻底撇开来,可又不能说半点关系都没有,侯府即便想翻脸恐怕也要再三掂量。
孟海平没想到侍郎府的夫人厚起脸皮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比自己也不差,脸色越发难看。还想跟她好好分辨起初两家私底下的约定,却又被孟半烟强行打断。
“父亲,之前你回潭州的时候不是亲口同我说过,是为了我好才要把我带来京城嫁人。如今我婚事定下,您不该为我高兴吗。”
孟半烟见孟海平弯来绕去的就是不肯把心里话说出来,干脆替把话挑明,“我嫁给武承安,不管是以孟家女的身份嫁还是以侯府姑爷女儿的身份嫁,与父亲而言应该没区别吧。您现在生气,又是为了什么。”
孟海平要攀上侍郎府的高枝,是为了方便做生意,侯府那些人是死是活,孟半烟不信他会放在心上。
只要他成了侍郎府大奶奶的岳父,不管孟半烟是以什么身份出嫁,哪怕嫁过去不是给武承安做正妻,外面那些人都会给孟海平他想要的体面与便宜。鸡犬升天罢了,谁会在意这鸡犬是怎么升的天。
“你是故意的。”孟海平后背紧紧贴着圈椅,抬头看已经走到自己跟前的女儿,孟半烟眉眼中的舒朗与畅意一丝都没有隐藏。
“对,我是故意的。”把这话说出来孟半烟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父亲,我就是要越过你和那劳什子新昌侯府,叫你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父亲,是你先做的初一,就不该怪我做了十五。咱俩可是亲父女,您忘了吗。”孟半烟的话简直就是奔着气死孟海平去的,要不是屋里人多,今日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你!”孟海平没想到孟半烟会把心里话直接说出来,瞬间脸色铁青连舌头都发麻,再转头看看屋里或喜或嫌恶的眼神,确定今日之事再无转圜的余地,才踉跄起身狼狈离去。
孙娴心看了场大戏,心满意足从孟家出来坐上回府的马车,等不及回家就拉着自家陪房庆妈妈的手,一个劲的感慨。
“咱们今儿可算开了眼了。孟半烟这脾气这小嘴儿,真够厉害的。瞧见孟海平那脸色没?都绿了。”
“怎么没瞧见,孟海平那碗大的拳头攥得死紧,我还生怕他要动手。”庆妈妈从小跟着孙娴心,这么多年也自诩见过大世面,但今儿这般热闹还真是头一回。
“我起先也嘀咕那孟姑娘怎么胆子这么大,感情身边还带着护卫。夫人您瞧见她身边那阿柒了吗,她手上的刀可不是样子货。我看今儿要是孟海平真想耍浑,阿柒就真敢动手。”
庆妈妈越说越觉得自己看得没错,又不免担心孟半烟这个性子会不会太厉害了。倒是孙娴心对此并不在意,“咱们家也不过是羊粪蛋子表面光,等她嫁进来还有得闹腾,有这么个脾性是好事,起码能少吃些亏。”
第35章
孙娴心带媒人上门提亲后没多久,便带着问名纳吉后定下的聘书,再一次来了孟家。
这一次同来的还有武承安,两人自孟半烟上次去侍郎府之后就没再见面。孟半烟继续忙着熟悉京城,武承安忙着在家给孟半烟准备聘礼,谁也没功夫想着是不是要再见见面。
武家的聘书和聘礼准备得很周全,跟在孙娴心和武承安的马车后面一路从侍郎府走到安宁坊,惹得沿途许多人都驻足看热闹。
有些消息灵通些的还要跟身边的人绘声绘色的讲,侍郎家的公子是如何在潭州寻到了旺夫又厉害的孟家女,那情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跟着武承安一起去的潭州。
“真能旺夫?怕不是讨回去冲喜的吧。”人群里也有不信这话的,揣着手笑声反驳,“谁不知道武大人家有个病少爷,这些年京城哪个好大夫没去他家看过病,这等病秧子能活着就不错了,还旺什么?别再一把火给烧过头了。”
寻常百姓调侃起人来,才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皇亲国戚,总之到了他们嘴里,一气儿全是那没德行的蠢物,自己嘴上怎么痛快就怎么来。
“这话你可别胡说,我听说这孟家女是潭州那边有名的厉害人,武家那少爷见了她病就好了大半。你看往年咱们哪里见过那少爷出门,今天都能自己去孟家送聘礼了,想来还是有些说头。”
搭茬儿的又是一个陌生妇人,在她嘴里孟半烟成了天降的福星,说不定天生就是要来搭救武承安的。
这样带有神仙色彩的传言对于妇孺来说吸引力更大,口口相传间又总免不了一再夸大,等到传言彻底荒腔走板时,也就成了人们最想听最爱听的故事了。
孟半烟的出身到了京城怎么都摆不上台面,既然还要弱化新昌侯府在其中的存在感,那思来想去便只能从两个孩子的关系入手。有什么样的婚姻,比上天注定来得更名正言顺呢。
这些流言说到底,不过是孙娴心主动放出去的障眼法,只是高僧合出来的八字又怎么比得上福星下凡,人人都只想听自己心里的话,事实究竟如何,也就没人在意了。
孟半烟知道孙娴心的动作,她并不在意这些。只要她别传自己的肉吃了能长生不老就行,剩下的不管是福星还是旺夫,于自己都没什么区别。
所以等聘礼送到孟家时,孟家上下依旧高高兴兴,孟半烟更是作为家主双手接过属于自己的聘书,又把扶着孙娴心进屋奉到上首安稳坐下。
“夫人今日来得正好,前些时候我托人从潭州送来的剁椒腊肉和酒都送到了,等会儿留下吃顿饭吧。”
“知道你礼数周全,只是今天府里还有事,实在无法多留。”
孙娴心给儿子定下这么一门亲事,侍郎府里几乎炸开了锅。谢姨娘先是偷笑窃喜,自己儿子虽是庶子,但娶进门的儿媳妇是太常寺寺丞家的女儿,说出去怎么也是正经六品官员家里的姑娘。
现在轮到武承安那吊着一口气不死不活的病秧子,本来只能娶一个侯府三房赘婿的女儿,就已经够是笑话了。如今竟然连侯府这层遮羞布都不要,明摆着就要娶一个商贾人家的女儿进门做长房长媳,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但等到事后反应过来,又恨得牙痒痒。新昌侯府那样的亲家不要又不是坏事,可孟半烟跟新昌侯三房的关系又是切切实实存在的,真有什么事,孟海平那当爹的难道还能不帮自己的女儿?
孟半烟这女人也不简单,自己一个人撑起一个家不说,还半点亏都不肯吃。连她父亲在她手里也讨不着好,这么厉害一个人真要让她进了侍郎府的门,自己和儿子岂能有好日子过。
谢氏想明白了关窍,这些日子一直都在明里暗里给孙娴心使绊子。今天来下聘武靖在家没出门,孙娴心不放心谢氏,琢磨一路还是准备早些回去。
“不过长安今日无事,我留他在这里你俩正好多说说话,可好啊。”
长安是武靖给武承安取的字,父母对他的殷切期盼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长长久久平安康健地活下去,便再无多余的奢望。
本朝的男女大防算不得严苛,要不然纵使孟半烟再泼辣百倍,也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合过八字下过聘礼,两家在名义上便算得上正经亲家,未成亲的小儿女凑在一起说说话,算不得是失礼的事情。
武承安虽病弱,但胆子其实贼大,虽读了不少圣贤书,却也没几分迂腐敬畏的心。
当年才十三岁的武承安便跟自己的老师说过,自己说不好还能活多久,再处处拘泥死板,岂不是误了来人间走这一遭。
这会儿虽是孙娴心有意调侃儿子,武承安却装作什么都察觉一般,就坡下驴应了孙娴心的话,起身跟在孟半烟身后就走,半点客气羞赧的意思都没有。
看得几个丫鬟婆子都忍不住捂着嘴笑,阿柒更是差点拔刀把自家未来的姑爷给砍了。还是利妈妈板着脸把几个小孩儿全轰走,才没让小玖小拾跟在未来姑爷身后,偷去听墙根。
孟家人连同厨娘都比别家的胆子要大,见孙娴心不能留下吃饭,也不觉得这会不会是侍郎夫人的推托之词。反而从厨房里特地挑出几条熏得极好的腊肉,和一大袋子晒干的各色辣椒粉出来,递给孙娴心身后的婆子。
“听我家姑娘说了,夫人老家也是咱们县里的。这些东西夫人莫嫌弃,都是我家舅爷做好托人送来的,和别处的味道肯定不一样。”
“好好好,别的东西不好让你家姑娘替我操心,这些个吃食你家姑娘不给,我也是要厚着脸皮张嘴要的。”
隔着布袋孙娴心已经闻到辣椒粉那冲鼻子的香味儿,眼睛一下就亮了。她小时候出生在潭州,长到八岁随父母一起搬到京城,之后长大嫁人便再没有回去过。
这些年父母回乡,平日就算有往来也多是书信,就算要寄东西也多是银钱宝器。爹娘操心孙娴心只怕她在侍郎府过得不够好,口腹之欲这等小事,没人提起也没人记得。
如今有了孟半烟这么个儿媳妇,还没过门就先得了她这好处,孙娴心心情大好,人都走出孟家门上了马车,又把伸出头来嘱咐秋禾,“别着急催长安回府,今天天气好多待会儿。”
孙娴心这个做派,看得利妈妈和孟大稍稍放心了些。他们对于孟半烟自己上门和武家说亲的事一直不放心,即便孙娴心找了官媒来说媒也一样。
直到这会子亲眼看了她的态度,又把主动把武承安留下来,才放下大半的心,转过身回家去找又偷摸溜走去听墙根的几个小混账。
孟半烟心里清楚家里人的担心,也没拦着他们去试探孙娴心。不管是做生意还是结亲,总有个互相试探互相了解的过程,只要不是心存恶意,都无伤大雅。
“你放松些,我这里又不是别处,你总挺着脊背干什么,以前去那儿吃饭喝酒也不这样啊。”
“以前是以前,如今你我都到这份上了,我不得注意点儿才好。别显得跟个二世祖似的,不好看。”
武承安听了孟半烟的话脸颊绯红,嘴上却振振有词。之前去孟家两人都是在书房说话喝酒,现在孟半烟直接把人带到自己闺房里,武承安屁股只挨了圈椅一半坐着,都觉得刺挠。
背脊稍微垮一垮怕体态姿势不好看,怕蹭皱了衣裳不像话。想细细打量一下孟半烟起居坐卧的屋子,又怕自己四处张望显得太过孟浪遭她的嫌弃。
总之方才还高高兴兴跟在孟半烟身后屁颠屁颠的武长安,此刻又成了含羞带怯的武家公子,只剩一张嘴还是硬的,给自己找起理由来一套一套,把孟半烟都听笑了。
“随你吧,反正我可懒得这样。在潭州我连你在床上什么样子都见过了,这会儿想起来不好看,是不是晚了些啊。”
孟半烟说的是两人第一次见,那会儿的武承安还是倚在香榻风姿慵懒的病美人,孟半烟也只是借口瞧稀罕其实心有盘算的登徒子,谁又能想到这般天差地别的两人还能有今天呢。
武承安听孟半烟这么一说,也泄了大半的气。自己病重醉酒的模样都被她看过了,现在才想起来挽回些形象,着实是晚了些。
好在武承安这些天在家也不是白待的,不端着了就干脆起身去开门,朝正躲在门外偷听的安泰把一狭长的匣子要来,再重新关上门,把人晾在外面。
匣子里装的是一张舆图,摆在桌上铺开几乎占了大半张桌子。惹得孟半烟忍不住凑近了看,“这什么啊,哪来的舆图这么大。”
“这是父亲前几天给我的,说要趁着天热把东小院重新翻修一遍,以后等你搬过来好住。”
武承安从小身体不好,孙娴心不放心儿子离自己太远,七岁从正院搬出去之后,就一直没舍得让儿子住到前院里去。直到这回真的要成家了,才主动找到武靖要把东小院拨给儿子住。
侍郎府前后四进,中间一路前院书房和后院归心堂都归武靖和孙娴心,第三进的院子和最后的小花园便都给了武承安。家里其他几个姨娘与武承定、武承宪和家中两个姑娘武承宜、武承蔻都住在西边跨院里。
西边跨院前后也有四进,但后面挨着仆役们住的倒座和后巷,前面又有府里的马棚,怎么住都觉得挤得慌乱得慌。
起初侍郎府里几个孩子都没成家,就这么住着倒也还行。随着武承定成亲生子,谢姨娘的心就有些按捺不住了。
整个东跨院除了最后一进设成佛堂祖堂是年节里祭祀的去处,其余几个院子就都是还空着的。
武承安那病秧子眼看着要咽气,成亲更是没影的事,凭什么一个人占着那么大的地方,让其他几个弟弟妹妹们全挤在西跨院。
谢姨娘心里不甘,这两年为此闹过好几回。武靖碍着孙娴心的面子没松口让武承定带着妻儿搬过去,心里有没有动摇心思谁也说不好。
直到这回武承安和孟半烟把亲事定下来,武靖这个做父亲的才一锤定音,整个东跨院都留给大儿子用。
两人的婚期定在明年二月初八,从这会儿起开始翻新东跨院前后两进院子,来得及就把东跨院布置成新房,来不及就还在武承安现在住的院子里成亲,等都翻修好了再搬过去。
前院给武承安做书房中间的一进给夫妻两人住,后面还空着的院子就先放着,等日后有孩子了,留给孩子们住。安排得挺好,就是一点念想都没给谢姨娘和武承定留。
“今天出门的时候遇上我二弟,脸色看着比我的还白。我家的情况你肯定都打听过了,以后……”
“不用老提醒我这个,你们家我上次去了。大是大但耐不住人也多。你爹把整个东跨院都分给你,不用你说我也能猜着你的弟弟该是什么心情。”
说是明白武承定的心情,不过孟半烟也没打算摆长嫂如母端庄大度那一套。
这世道本就分嫡庶分长幼,孙娴心嫁去侍郎府带了多少嫁妆,孙家又给了武靖多少助力,武承安就该享受什么样的待遇。
武承定娶妻生子地方不够住,就把心思往武承安身上打。那以后自己和武承安要生了孩子,难不成侍郎府的地方就光看哪一房孩子生得多就给谁?
要是按着这样的道理,男人也别出去建功立业入仕科举,留在家里生孩子多好啊。生他十个八个的,整个侍郎府都该归了他。
第36章
孟半烟心里怎么想的也就怎么说了,一番道理听得武承安一愣一愣。
他从小就听惯了下人们的窃窃私语,多是说自己身体不好却占了嫡长,往后侍郎府是个什么光景可就不好说了。
就连孙娴心也难免因为这事气短心虚,在府里被谢姨娘弄得处处掣肘,像孟半烟这样别的什么都不管,白的黑的道理全是自己的,还真是头一个。
“你这话要是被谢姨娘听见,还指不定怎么生气。”
“听见就听见,你还怕她?”
孟半烟正认认真真看着舆图,画在纸上不过手指大小的方块都是以后自己要住到要用的地方,这可不是能马虎将就的事。
“谈不上怕,只不过她是我爹的姨娘,摆在台面上也算得半个长辈,不好与她计较的。”
武承安本来端坐着,架不住孟半烟为了看舆图大半个身子都撑在桌上,搞得他也忍不住和她摆出一样的姿势,好方便跟她解释,哪一处的布置是什么用途。
两人人前一个大老板一个病美人,这会儿都撅着屁股一边讨论哪个屋子怎么改,一边嘀咕武家的姨娘怎么弄,那场面着实有些摆不上台面。
“五年前,我跟我表舅做过一桩买卖。做之前说得千好万好,一年里前后三趟送了酒去他的铺子里,等年底要结账的时候三百两银子的酒水,他只肯给我一百八十两,说亲戚一场就别赚他的钱了,收回个本就好。”
孟半烟一听武承安的话就不乐意了,随口捡了当年自己同王家表舅的一桩买卖当故事说给他听,“那可是我正儿八经的亲戚长辈,你要不要猜猜,我是怎么办的。”
孟半烟不算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至少武承安能看出来她此刻对自己的不满。
“我不猜,反正你不会吃亏,就算吃了亏也会拉着你那个表舅一起,大不了破罐子破摔谁也讨不着好,对不对。”
这话从武承安嘴里说出来,虽问着对不对但其实眼神语气里满是笃定,听得已经做好准备给武承安讲一讲道理的孟半烟都泄了大半的气。
“我先收了他给的一百八十两银子,等到年三十那天带着人直接去他家里要账,他不给我就堵着他的门。迎来送往的,正好让他家亲朋都看看,他是怎么欺负我家孤儿寡母老的老小的小。”
孟半烟说起往事半点愁容都没有,反而显得有点点得意,“你不知道,后来我大舅也来了,先是想拉我回去又是要替我进去讨个公道的,大冷的天硬是急出满头的汗。”
“那最后呢,银子他给没给?”武承安听故事听得认真,半点不觉得孟半烟这样做有什么不好,更在意该她的银子要没要回来。
见他这个态度,孟半烟心放下了些,就怕这病秧子是个嘴上懂礼心中迂腐的。孙娴心娶自己去武家是要开疆辟土收拾人的,万一他跟在后面这不行那不许的,就要命了。
“起初还不想给,又反咬我一口,说什么亲里亲戚的没有年三十堵门要账的道理。既不肯少银子,那之前的一百八十两又收了做什么。”
武承安一听这话也笑了,“一百八十两本就是他该给的,你去要的是他没给足了,这两厢里又不冲突你凭什么不要。你不要恐怕连一百八十两都没了,亏得这人还做表舅的,把你当傻子哄啊。”
“可说呢,你府上的东跨院本就该是你的,你没搬过去房子放在那里也不会坏,即是朽坏了也有公中出银子修整,凭什么要你让出来。亏得那谢姨娘还是半个长辈,怎么也把你当冤大头哄呢。”
这话说出口,两人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儿来。原本要说的大道理要表明的心意,也尽在不言中无需多说。两人又默契的把心思放回舆图上,细细讨论到底该不该把武承安院子里的几颗茶树,挪去东跨院。
随着‘武承安那个病秧子又要张罗娶妻了。’‘侍郎夫人不知怎的猪油蒙了心,不要六品武将家的嫡女,居然找了个商贾人家的姑娘做媳妇。’这样的话流传开,新昌侯府也彻底成了京城世家中的一个大笑话。
人人都知道孟家的姑娘是个厉害角色,不但不进侯府借势,还狠狠抽了新昌侯府一大嘴巴子,打得京城里人人都知道侯府算盘落了空。
偏新昌侯府一群人到这份上了还舍不得侍郎府这门亲戚,又派人送了东西去侍郎府,摆出一副‘自家姑爷的女儿要做侍郎府里的大奶奶,侯府和侍郎府也不是外人’的样子。
好在孙娴心没打算一气儿把新昌侯府得罪死,孟半烟也不打算现在就跟孟海平斗个鱼死网破。两家越过侯府把聘书下了之后,又依着说好的日子,一起往侯府递了帖子准备登门造访。
帖子是递给侯府老太太封氏的,前几年老侯爷去世,整个新昌侯府彻底失了倚仗,如今就像是风中烛火自身难保。干等着哪天侯老夫人去世,新昌侯府就改换门楣变成新昌伯府。
孙娴心带着孟半烟从同一辆马车上下来时,等在侯府二门上的世子夫人小封氏立即笑意盈盈迎上来,“夫人可算来了,我们老太太今日一早尽盼着您和孟大姑娘来,问我好几遭了呢。”
“我们本是来给老夫人请安,世子夫人何必这般客气,还叫你站在这里等我们。”
孙娴心嘴上说着客气客气,但话也只说了一半,剩下一半既不说今天的来意,也不说孟半烟一个小辈儿担不起小封氏这般郑重对待。
好在小封氏这人向来精明又大度,听了孙娴心的话也不往心里去,只赔笑着跟孙娴心和孟半烟继续套近乎。
“早就听说我们三房的姑爷有个花容月貌的大姑娘,一直就盼着他把人接来,也好叫咱们家的姑娘也多个伴儿。”
“侯府的姑娘金贵,我们这个是操心劳碌的命。她父亲忙着贵府的事,孟家便只她一人能拿主意。整天介风风火火没个歇息的时候,不敢让她住进府里来,再冲撞了夫人和小姐们。”
小封氏对三房没什么恶意,毕竟如今公中每年的收入有大半都是三房翁婿两个赚来的。如今府里人人都在看三房的笑话,也就小封氏厚道些,还愿意替郭珍先来打头阵会一会孟半烟。
却不想孟半烟并没有见谁咬谁的毛病,从始至终她都清楚自己心里恨的是谁,又是谁把自己逼得不得不走到今天。新昌侯府本就存在,当年失忆的孟海平想要攀高枝,不是新昌侯府也会有别家,都是一样的。
所以,此刻跟在孙娴心身后的孟半烟显得格外娴静,不多说不多问,就当是来侯府见世面的,温顺乖巧的样子全然不像外面传的那么邪乎。
老封氏今年七十五了,正经八百的老封君。底下儿孙那点破事她不想管也管不了,今天见孙娴心只是为了维持两家之间的和睦。
不过是三房的赘婿嫁个女儿,是从哪里出嫁又或者是不是下了三房的脸面,其实又有什么要紧。想要靠一个孟半烟巴结户部侍郎,也要等孟半烟真的能在侍郎府站稳脚跟再说也不迟。
有了这样的态度,孙娴心和孟半烟在封氏这里并没有待多久,与封老太太寒暄过几句,收下老太太给的一个水头不错的玉镯当见面礼,孙娴心和孟半烟便又坐着小轿去了三房。
新昌侯府祖上不愧是开国的功勋,即便现在成了有名的破落户,府邸也还是比侍郎府都大不少,要不然老侯爷那么能生,别说吃穿花用,便是住也是不够的。
孟半烟坐在软轿里心里默默数着数,等到下轿时,便彻底明白了她爹到底是再争什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孟海平被侯府的煊赫富贵迷了眼,确实说得过去。
进了三房的院子,气氛就远不如封氏那里了。孙娴心先带孟半烟去的三老爷郭玄和三夫人那儿,进门就见着一个笑面虎和一张死鱼脸,看得孟半烟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尤其张氏,看向自己的时候眼里的敌意几乎要从眼眶里溢出来,等转向孙娴心的时候又摆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得人直犯恶心。
孙娴心跟她打过交道,却不曾见过她这幅样子,一时间也有些尴尬。之前怎么就猪油蒙了心要跟这样的人做亲家?幸好孟半烟主动抢先一步,要不然往后岂不是要处处受侯府三房的钳制。
孟半烟坐在孙娴心身后不久,就有郭珍身边的丫鬟来请,孟半烟本就是要去见一见侯府三房的太太,把话说个清楚分明。孙娴心也知晓她的打算,便冲她微微点头,让她放心过去。
孟半烟跟着丫鬟身后走,倒是那丫鬟总忍不住转头来看她,眼神里有戒备也有好奇,看得孟半烟忍不住冲她弯弯嘴角,也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吓得她再不敢回头。
第37章
三房的院子不大,胜在人少住着还算宽敞。孟半烟跟着带路的丫鬟一路走到郭珍的屋外,也不等人通报就迈过门槛进了屋。
孟半烟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进屋以后整个屋子里的人呼吸都停顿了一瞬,还是站在郭珍身边的一个妈妈干咳了一声,才让众人重新活过来,各自摆出一副假惺惺的客气热情模样。
孟半烟却不愿意在孟海平的妻子面前装什么假惺惺一团和气,着翠云把早准备好的见面礼递给郭珍身边的丫鬟,又抬手抚一抚未曾又皱褶的衣袖,便抢在郭珍之前淡淡开口。
“来京城时我就跟父亲说,等安排妥当家里就会抽空上门拜访。今日我来了,郭夫人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孟半烟简简单单一句话,把郭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假笑彻底击破,端坐在上首的侯门贵女脸色比鬼还难看,一双眼看向孟半烟时像是淬了毒。
“姑娘为何不听你父亲的安排进侯府来,新昌侯府难道还高攀不起你?”
郭珍是真的不明白,自己的一再退让为什么孟半烟还要将自己给到的脸面扔到地上踩。
况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孟半烟有正经的大道不走,非要自己上门去自荐枕席。现在外面传得有多难听,她不信孟半湮没听说过。
“况且你一个未嫁的女子不在父亲跟前伺候,反而自己另赁宅子,与武家的婚事也不说来侯府请教长辈,难道你孟家的家教就是这样的?”
“夫人说笑了,我要是个事事都要问了长辈才能做的人,恐怕你夫君回潭州时,见到的就是我的一座坟了。”
孟半烟忍不住叹口气,有些道理实在就如同和尚头上的虱子,她真不明白怎么有些人就非要装聋作哑,还觉得旁人也会跟着他们一起坐念唱打,真当是自己哄着自己玩儿呢。
“在夫人眼里我进侯府当一个人人心知肚明的假千金是高攀,我却只觉得这是把我的脸面往地下踩,此事无关于你我之间瞧不瞧得上,只是从根子上你我就不是一路人罢了。”
“你!”郭珍没想到会从孟半烟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一时间想反驳又不知该怎么说,憋得脸色紫红也只能干巴巴抛出一句。
“没规没矩的乡野之女,你父亲替你谋求个好婚事,倒成了错处了。你父亲这么多年在外面也多有难处,你是做女儿的,难道就一点都不能体谅。”
“夫人,这话哄哄外人就算罢了,同我说这些不觉得可笑吗。”孟半烟本不想跟郭珍吵,但见她是个油盐不进的蠢货便也没了耐心,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再不打算压抑自己的愤怒。
“体谅他什么?体谅他抛弃妻女,体谅他明明恢复了记忆不回家,体谅他没给家中老父老母送终。
还是体谅他恬不知耻,把主意打到亲生女儿身上,嘴上说得好听嫁去侍郎府做大奶奶,这么好的亲事你怎么不去,你和他不还有个小女儿吗,这么好的事怎么不留给自己的姑娘,反来便宜了我。”
有些话起了头就没有半路停下的道理,孟半烟欺身上前几乎把郭珍堵在榻上,美目上下打量像是在挑拣,眸子里全是毫不掩藏的蔑视。
“侯府家的姑娘这么懂礼数,招赘的时候不看年纪的吗?孟海平他只是失忆了,不是投胎重新生过一回,三十几的男人又不是人事不知的,你们家难道就没一人想过,他也曾有过妻儿老小?”
“夫人自己要投机取巧,找个能帮你赚钱的男人回来,就该食得咸鱼抵得渴,想到有一天他找回记忆,又多出个妻子和孩子来。”
孟半烟其实真的没明白,这么大一个侯府到底有多缺人才会让孟海平进门当赘婿,不是高门大户勋贵人家吗?怎么这般不讲究。
“当然了,这些都是马后炮,既找了那就找了,捏着鼻子哄着自己过日子不好吗,非又要转过头来招惹我,我一个清清白白人家的女儿,凭什么要跟着赘婿来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夫人莫忘了,我才是你夫君原配生的孩子,从我这头论先来后到的理,你才是后来的。从你那头论你不过是招了个赘婿,就如同旁人家娶妻,娶了妻难道就算把我整个孟家都夺了去?
我孟家的人又没死绝,祖父祖母是我给养老送终安坟立碑,我才是孟家的当家人。我要嫁人只能由我自己说了算,一个抛妻弃子的赘婿,和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夫人,怎么配插手我家的事。”
有些情绪压抑久了,会被误以为从未有过,但其实只要一个引子就会彻底决堤。孟海平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又或者他本来就躲在屋里哪个角落。
他一脸菜色地拉住孟半烟的腕子,拦在双眼猩红的女儿和已经被孟半烟吓得两股战战的郭珍中间,他毫不怀疑要不是今天是在侯府,孟半烟一定会动手。
“半烟,你我父女一场,我知道你会为了此事恨我,可到底从小到大我也把你捧在手心里养过,就没半点情谊了?”
孟海平一直嘴上冠冕堂皇,直到此刻才算说出几句心里话,“我是利欲熏心,但你能不能想想以前,把这事两厢抵了,你我父女往后日子还长。你都已经到京城了,怎么就不能往前看。”
“你要不要听听你说的什么屁话。”孟半烟差点被孟海平的话给气笑了,“我要不是念着你我父女一场,要不是你以前对我那么好过,你以为你能活到今天?早在潭州我就有千百种方法弄死你。”
孟半烟冷冷看着孟海平,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弑父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孟半烟本想就藏在心里想一想算了,何必说出来伤人伤己。
“这些年我每一次觉得撑不下去了,就自己跟自己说再忍一忍吧,我是你的女儿,我不能叫外人看了你的笑话。我不能让以前那些笑你只有一个女儿的人,在你死后还背后说你:看吧,果然没个儿子,果然撑不起这个家。”
“爹,你怎么要活着回来呢?你都选择死在外面了,为什么要回来。我没觉得你是我爹,你现在不过是披着我爹的一张皮罢了。”
孟半烟的话是一把刀,捅伤了孟海平之余也把自己伤得鲜血淋漓。父女两个这一路吵也吵了恨也恨了,此刻把心里话全摊开来,反倒平静下来。
孟海平胡乱摸了摸满脸泪水,“所以你是故意的,故意示弱放你母亲离开,再跟着我一起来京城,就是为了这一天,对吗。”
“是啊,那天我就说过我是故意的,父亲不记得了吗!”见孟海平还在喋喋不休自己越过他和侯府擅自跟武家定亲的事,孟半烟甚至有些想笑。
他终于和自己一样,尝到了被至亲欺骗出卖的苦头,终于耿耿于怀过不去这个坎,真好啊。
孟海平看到女儿眸中毫不遮掩的恨意时,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有些艰难地开口问,“那这辈子,咱们父女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这话说出来孟半烟也心尖一窒,她看着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的父亲,心里惦记的却是老家那座至今还留着的孟海平的坟,“父亲,我若稀里糊涂原谅了你,便对不起我活的这八年。”
“没有半点补偿的余地了?”孟海平嘴里尽是苦涩,他还攥紧了女儿的手腕,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女儿和自己彻底离心。
“父亲,就这么着吧。这世道总归是站在你这边的,只要你我还姓孟,我又做不出那等剔骨还父的事,到了人前不还要顾忌那份面子情。
外人不会管这么多的,等我跟武承安成了亲,在旁人眼里你和侍郎府也是板上钉钉的亲戚关系,这些还不够吗,还要什么呢。”
极度的愤怒过后,便是无边蔓延的疲惫。孟半烟懒得再和这侯府三房的人拉扯不清,把自己的手从孟海平掌心挣脱出来,又转过头去看早已吓傻了的郭珍。
“往后别老把心思放在我身上,我们俩本没仇。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你过好你的日子,我走好我的路就行了。别逼急了我,赤脚的不怕穿鞋的,您这种贵人可跟我耗不起。”
说完这话,孟半烟也不再等屋里一众人反应,便转身离开。
郭珍这边的热闹,早有好事的婆子传到郭玄那里去。孙娴心本就有准备,见郭玄和张氏难色极难看却不准备插手的样子,也放心起身不紧不慢跟着侯府的丫鬟往郭珍这边来。
等她走到郭珍院子门口,正正好碰上出来的孟半烟。孙娴心都不用问,只看一眼就知道孟半烟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并不多问什么,只伸手在她手背上安抚着拍了拍,便出了侯府。
强撑着挺直腰杆从侯府出来,孟半烟气得眼睛涨疼连路都要看不清,脚底下更是踉跄两步差点自己踩着自己裙摆,好在身侧突然多了一双手扶住了自己,“别急,我扶你上车。”
来的是武承安,今日是后姹女眷见面,武承安本不用来。但他一想到孟半烟今天要见孟海平和三房的人就不放心,思来想去还是跟来了。
到了侯府门口他也不进去,老大个马车就杵在侯府门前等着,惹得侯府门房一个劲的往外看,找来管事迎上前去问,武承安也不搭理,只让安福敷衍几句打发了便罢。
直到孟半烟从侯府出来,才颠颠地从马车上下来。他太清楚自己对于孟半烟来说最大的作用,就是给她当个牌面挂件,要用的时候摆出来给人看,用不着的时候老实在家养着,别哪天一口气上不来再早早的走了。
武承安的手很凉,骨节分明有些硌人,不像孟半烟从小就是一双肉手,那时候人人都说这小姑娘长大了有福气。
可如今长大了,福气没见着,反到时候只能从武承安这一双瘦得骨节嶙峋的手中汲取点点安心,“武承安,我胃疼。”
第38章
孟半烟不能发大脾气,每次发完脾气就胃疼。
整个胃脘痉挛成硬硬一团,疼得她连呼吸都不敢用力,上了马车全身弓着蹲着,头死死抵在武承安膝盖上,像一只虾米一样动都不敢动。
王家从大舅王春生到王苍,都为了这事发过愁,孟半烟也因此吃了不少苦汤子。吃来吃去作用也不大,还是老爷子王茂林一锤定音,吃什么吃,平日里养一养脾气别动不动发火不就好了。
胃疼起来的滋味不好受,孟半烟吃过几次亏也学乖了。遇上事情能解决的想办法解决,解决不了的摆到一旁晾一晾,等有办法的时候再说。天大的事只要等上几天回头再看,也就那么回事。
近几年孟半烟见得多了经历得多了,脾气也渐渐小了许多。只这一回,孟半烟实在没忍住。气撒完了才在心里默默骂自己一句活该,知道要吃这个苦头还非要找罪受。
武承安不知道她有这个毛病,端坐在马车里也不敢乱动,更不再多嘴问她哪里不舒服。他自己就是久病之人,最清楚这会儿不管说什么都很遭人烦,只好一个劲地朝翠云使眼色,让她赶紧想想办法。
“大少爷别急,这是我们姑娘的老毛病了,动不得真气,气急了就胃疼。”
武承安的马车里常年备着一红泥碳炉,专门供他不舒服临时要吃药的时候用。翠云瞧见了也不客气,问过秋禾茶壶里装的只是温热白水,便倒了一盏喂到孟半烟唇边。
“姑娘,先喝口热水压一压,等回家让苍少爷给您开副药就好了。”
翠云日夜伴着孟半烟,哪里会不知道她心里的苦楚。老爷是混蛋,可老爷做混蛋之前却也结结实实给姑娘做了十二年的爹。
十二载寒暑又不是假的虚的,或者换言之孟半烟之所以能养成如今这幅性子脾气,一大半都是孟海平一手娇养出来的。
背弃了孟半烟的与成全了孟半烟的都是他,孟半烟就像被夹在磨盘中间,不断被拉扯不断被割裂,直到此时才算真正宣泄出来一小部分。
孟半烟疼得出了满头冷汗,张嘴去喝茶时抖得停不下来的唇齿磕在瓷杯边缘,发出听着叫人牙酸的脆响。
胃里的痉挛又还在继续,孟半烟下意识夺过茶盏一口喝尽了杯中的水,喝完才想起来等会儿已经没什么事需要自己再强撑着。
武承安见状眉头皱得死紧,第一次主动伸手拉开孟半烟握成拳还死死抵在自己胃脘上的手掌,“半烟,你别着急。离回家只有两刻钟,你靠在我腿上伏一伏,我替你揉揉。”
武承安这辈子吃过的药怕是比孟半烟吃过的饭还多,他也不啰嗦什么要她伸直身子的屁话,胃疼起来就得这么蜷着才能舒服点儿。
“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你,担心你在侯府气急了把人打杀了怎么办。”
武承安手凉,莹润修长的手指刚触碰到痉挛得如同石块的胃脘上时并不算舒服。但他打着圈按揉的力度节奏确实好,好到孟半烟刚刚自己给自己揉胃的动作,都像是在虐待自己。
“那要是、嘶……”都趴在武承安腿上,还忍不住说个不停。在外面做生意久了,孟半烟受不了让话掉在地上,“要是我真的杀了人呢。”
武承安一听这话忍不住低低笑出声,“好叫大姑娘知道,我这人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寸箭之功,你真杀了人我也只能耍个横,带人闯进那侯府去把大姑娘抢出来。”
“到时候咱们先躲进府里,新昌侯府就算要来拿人,也不敢直闯侍郎府。”
“要是他们纠缠不休,到时候就花银子赎。新昌侯府的人看银钱那般重,想来遑论什么人命也该有个数。”
“那要是还不行呢?”这些年孟半烟习惯了自己处理所有事情,哪怕跟武承安定亲,她对自己的定位也是嫁去侍郎府替武承安守家,现在突然听到武承安替自己谋划,即便只是嘴上说说孟半烟也听得津津有味。
“要还是不行,那我就只能带着大姑娘走了。”
“走去哪里?”
“先回潭州,大姑娘的母亲还在那里,或走或带上总得有个交代。况且我外祖也在潭州,白麓书院也不是个摆设,说不定也能保下你我。”
“要是还不行呢。”
问到这份上,孟半烟多少有点不讲理了。偏武承安不觉得,轻蹙眉头认认真真想了片刻,才一字一句跟孟半烟说。
“去南疆。”
这话起头本是说来缓一缓孟半烟的情绪,谁知武承安自己越说还越像那么回事。垂眸认真看着孟半烟露在外面白皙后颈,和疼得有些泛红的耳垂。
“我早些年也难得有过两年身子还算好的时候,府里曾把我送到四皇子身边一起读书。只是书没读成身体就又渐渐差了。”
武承安骨子里颇有些左性,当初与四皇子一起读书时,人人都说武家这个长子以后不愁没有倚仗。偏他病得久了总不愿事事麻烦人家,四皇子几次三番上门来探望他也总是淡淡的,两人就也渐渐疏远了。
直到两年前四皇子生母去世,后又被排挤去军中历练镇守南疆,当年风姿绰约的凤子龙孙成了人人躲避的大麻烦,只有武承安差人送帖子去皇子府,问他有没有能帮他做的事。
一个是失了势要离京还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回来的皇子,一个是病骨支离离不开药罐子的病秧子,这两人凑在一起,又还能做成什么呢。
随军出发那天,武承安去送了他。却又因着下雨连马车都没下得来,还得四皇子穿着厚重的铠甲从马上下来,光叽光叽走到马车旁来,两人才认真道了个别。
“这两年书信往来虽少,但我要是厚着脸皮去投奔他,想来他也不能真把我从他府里扔出来。到时候我俩都走那么远了,还怕什么新昌侯府。”
武承安说了这么多,所有话总结起来也就一句:帮亲不帮理。管她孟半烟是发了疯还是杀了人,道理孝顺在他这里都是放屁,人武大少爷且管不得那么多。
因着一个还未发生的假如,武承安絮絮叨叨说得认真,孟半烟沉默不语听得更仔细。直到马车停在孟家门口,沉默了许久的孟半湮没动,武承安这才轻轻挥手示意秋禾与翠云先下去。
隔着衣裳,武承安已经能感受到温热的濡湿,孟半烟略显单薄的肩胛也在细密震颤,背后凸起的骨节如同振翅欲飞的蝶,看得武承安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又耐心等着孟半烟尽情哭过一场,才缓缓开口。
“其实,东小院的那两进院子,不是我爹留给我的。”想要安慰孟半烟,武承安心里不知打了多少腹稿。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鬼使神差说出口的却是这话。
武承安活着总离不开生病,但病得久了有时候也不全是坏事。至少武承安就觉得自己变得越发耳聪目明,有时候哪怕什么都不说,他也能从细微末节里发现一些东西。
“我爹其实早就被谢姨娘说动了心,想要把那两个院子给老二住。是我不愿意,每次他要提这事或是谢姨娘和老二说西跨院太挤,不过了两天我就一定会病一场。”
武承安也想过据理力争,但自己一个病得不知道还能活多久的人,又怎么能跟已经成家生子的武承定相提并论。
“我在我爹眼里看到过许多次失望,他知道我在拿身体做筏子寸步不让,我也知道他心里早对我不耐烦。只是我们父子两个谁也不说,就等着熬着,看到底是熬到我先病死,还是二房先分家出去。”
这话是憋在武承安心里的毒,憋得越久越伤人伤己。此刻的武承安和孟半烟像极了两只小兽,蜷缩在马车里依偎成一团,终于交换了彼此的脆弱与不堪。
身体上的反应没那么快消散,下了马车回了家让王苍把过脉喝了药,胃里还是疼得厉害,只能侧身蜷在贵妃榻上一动不动。
武承安不放心走,孟半烟也不舍得把人往外推,拉着他的手让他就坐在榻旁陪自己,“别说话也别问,坐烦了或是时辰迟了你再回家,行吗。”
“嗯。”一路回来武承安扶抱着孟半烟,紧张得手心里都沁出一层汗,这会儿老实听话坐在她身侧,想说自己不会烦可又不敢说,就老老实实嗯了一声,乖顺得厉害。
独处的时间过得很快,黄昏的阳光透过窗棂撒进屋里,散了大半的暑气只剩一股子懒洋洋的味道,让人不想起身。
小小一张榻上一人躺着一人坐着,生气过后的孟半烟只觉得浑身没力气,连手指都不想动。武承安难得跟孟半烟这样独自相处,更是不愿起身回家。
还是孟半烟听见窗外廊下显得有点着急的脚步声,才坐起身来主动劝武承安回家。
“快天黑了,要不你还是先回去吧,再晚夫人怕是要担心了。”
“不怕,我娘巴不得我能在你这里多待待。”
这话说出口本是想安慰孟半烟,想告诉她自己母亲对两人的亲近乐见其成。但话说出口又觉得有歧义,怕孟半烟以为他家觉得她轻佻,又结结巴巴解释半天。
“好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过今天真的晚了,等明天吧,明天你再来,正好陪我一起出去逛逛,听说南市明天有个大集,在京的番人会去的很多,我想去看看。”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明日早些来。你早上少吃点东西,我带府里的桂花糕和樱桃煎给你。”
第39章
也许是孟半烟在侯府发的疯太凶,又或者是武家和孟家的婚事已定,没有再转圜的余地。
总之夏去冬来,孟海平和侯府都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上门来自讨没趣,就连孟海平原本撒在孟家门外,日夜守着的奴仆也尽数撤了回去,仿佛孟半烟的事真的与侯府再无半点瓜葛。
不过孟半烟倒也不在意侯府的反应,下聘之后,两家把婚期定在来年春天,三月初一,那时候天不那么冷了又还没过三月三,是个适合办喜事的好时候。
刚定下的时候孟半烟觉得留给自己的时间很宽裕,正好还能趁着没嫁去武家,好好安排一下自己的生意和产业。
岂料时间这玩意儿是真的不经过,还没等武承安领着孟半烟把京城仔仔细细摸透,一阵秋雨落下来就冷得连冰碗都不能吃了。
孟半烟这才恍然自己还有一大堆事情没办,不肯让武承安再见天过来,被他哼唧缠磨着定下五天见一次,才腾出些功夫安排自己的事。
武承安到底是世家出身的少爷,即便病弱眼界格局也是从小养出来的,并不是真的五谷不分不通俗务。
孟半烟与他说了眼下自己能动的银钱顶多也就六千两,武承安便十分坚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孟半烟近几年要在城里开铺面,那是想都别想。
武承安虽不管家里的事,手里也还有几个铺面庄子,他的意思很直接,要是孟半烟愿意他可以立马腾出一个铺面来给孟半烟用,但铺子在侍郎府公中的账册上是有数的,以后不管是赚是赔都绕不开侍郎府。
要是不用他的铺子,六千两银子不如留着,去城外专门开酒作坊的那几个村子里转转,或寻一个别人要卖的或自己看中哪处院子,多花些银钱买下来。
头两年不用张罗多大的排场,先酿几批酒出来试试,京城的人喜欢自然皆大欢喜,不喜欢总归还有个酒坊在手里,到时候或卖或留赔也赔得有数,产业全是她自己的,不用混到侍郎府那一堆子里去。
武承安这话算得上掏心窝子,但凡有一点私心,都该为了示好主动把铺面拿出来给孟半烟,至于往后的麻烦那就往后再说好了。
反正两人是要成亲的,等那时就算有什么纠缠不清的,一句大家都是一家人就足够糊弄了。
孟半烟只考虑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从武承安那里把彩蓝借了来,他一向替武承安管着外面的铺子庄头,去城外买酒坊有他带路要方便许多。
“要我说姑娘就不该把自己逼得这么紧,这才松快了多久又忙上了。不如等成了亲,到时候跟大少爷商量着,再定下也不迟。”
“孟家的产业从来都是我说了算,要跟他商量什么。”
翠云这话说了也是白说,孟半烟照旧日日带着彩蓝和阿柒出门,有时候回来得早也是下半晌了,有几次耽搁久了连进城都是踩着关城门的点,几次下来跟守城的士卒都混了个脸熟。
就这么一直忙到京城下了第一场雪,天气彻底冷下来,才腾出几日功夫留在家里。
一来把要过冬过年的东西置办齐全,二来开了库房挑出几样拿得出手的山珍,配上眼下京城时兴的布料和潭州新寄来的土仪,去了侍郎府给孙娴心请安。
侍郎府已经见识过新娘子自己当家做主给自己定亲的世面,现在未过门的大奶奶提着大包小包来府上,竟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孙娴心更是高高兴兴拉着孟半烟挨着自己身边坐下,字字句句问的都是她在京城过冬习惯不习惯。
“京城跟潭州还是大不一样,这地龙火墙恐怕你就还得适应一阵子才好。”
“不瞒夫人,我现在嘴里还起着泡,就是烤火烤太多撩起来的。”
孟半烟听说过京城冬天冷,但真见识过以后还是忍不住为此头疼。不光家里新找了两个本地的婆子做事,好教一教家里众人这北地冬天的各种习惯。
新买下的作坊这会儿也压根用不了,得过了这个冬天,等开了春孟半烟琢磨清楚酿酒的方子该怎么改,才能慢慢试酿起来。
“慢慢来不着急,从南到北处处都是不一样,当年我父亲进京也蛰伏了几年才寻到门路。攒一份家业不容易,往后的日子还长。”
孙娴心知晓孟半烟的打算,也知道自家儿子给她出的主意。她没打算插手,在她看来六千两银子随他们怎么折腾,哪怕全赔了也不算多大的事。只要儿子和孟半烟是一条心,就比什么都强。
“夫人放心,只要酒坊安置好了我就不着急了。倒是夫人这边我来得少,也不知有没有失礼的地方。来了几次也没见过府上那位谢姨娘,她到底是长辈,说来也该见一见请个安。”
“在我这儿还七拐八拐绕什么,你放心吧,等明年进了门有的是你见她的机会,到时候你不见她也得天天往你跟前凑。现在能过些舒心日子就过安心过,这么大个侍郎府,往后有得你忙的。”
自己与武承安的婚姻,更多的是各取所需。孟半烟现在每一步走得不算踏实,她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出什么岔子,才会选择主动询问孙娴心有没有什么事是需要自己现在就做的。现在听到孙娴心明确的回答,才算安下心来。
“夫人待我以诚,我往后也必定不负夫人。前几日我接着家中来信,说我娘已经带着我的嫁妆从潭州出发,年前一定能到京城,等我娘来了,到时候再一起来府上拜访夫人。”
“好,好、好。”孙娴心能接纳孟半烟的家世,但两家的亲事全都要靠孟半烟自己出面还是太勉强了些。现在孟半烟愿意把王春华接来,那就好办多了,有了她这个当娘的在,新昌侯府那边再想插手就更加名不正言不顺了。
孙娴心的重点是在这上头,但孟半烟其实想说的是自己的嫁妆。当初在潭州的时候孟半烟和孟海平之间约定过,孟家的家业是她的,嫁妆孟海平另备。
现在孟半烟直接踹开新昌侯府,以孟家的名义跟侍郎府结亲,孟海平的嫁妆也就无从说起了。
好在孟半烟还留着后手,自己的嫁妆从八岁起家里就已经开始准了,好些木料都是孟海平当年出去行商带回来的。
其中最好的黄花梨被用来做了张千工拔步床,做成那天孟海平拉着孟半烟里里外外都看遍了,父女两个稀罕得不得了。
后来孟海平不在了,孟半烟就自己给自己准备。倒不是盼着嫁人,就是总想着得全了爹的一番心意,却不想世事难料,亲父女走到这步田地,只剩下那一副嫁妆没被浪费。
孟家的马车是十一月到的京城,原本王春华接到女儿的信以后是早就要来的,但架不住孟半烟实在把自己亲娘的性子摸透了。
信里一再叮嘱,让她等秋收过后再出发,张家的药材自家粮食都要靠天时吃饭,没有为了自己那点子嫁妆就误了买卖的道理。
王春华看了女儿的信又高兴又忍不住抱怨,高兴女儿说定了亲事又没被孟海平那王八蛋钳制,转过头又忍不住跟张杨埋怨,孟半烟实在管得忒宽,连什么时候出发都要管着,都分不清自己与她谁是女儿。
张杨接过信也仔细看过,见孟半烟信里还提到自己和莺儿,说要是他们愿意便邀他们一道去京城转一转。信里写得很客气,但张杨知道这是孟半烟想要他放心。
张莺儿的婚事也在明年,不过是在明年年底,去一趟京城也不是不行。正好也能见见世面,毕竟孟半烟往后是要长留京城了的,要是以后自己也能藉着这个道儿把生意做去京城呢。
一家三口在潭州一拍即合,等过了秋分便带着孟半烟的嫁妆高高兴兴出发往京城来。孟半烟接到书信也提前给他们在长青巷另一头赁下一个宅子,家里太小实在住不开,况且张家又不是来投奔的,自然是多准备给宅子更好。
孟家因为王春华的进京一派喜气洋洋,另一边的侍郎府里却一派肃杀,武承安院子里和西跨院都煎着药请着太医,前院书房里更是一片狼藉,狼藉里坐着脸色铁青的武靖,和沉着脸倚在榻上孙娴心。
“今天这事你先别急着说什么家门不幸,该怎么处置武大人得给我个准话,别话还没说明白就气得头晕眼花理不得事,又这么混过去了。”
孙娴心跟武靖是正经的少年夫妻门当户对,这些年谈不上多恩爱也做到了相敬如宾。这些年吵架的时候有,但都是吵完就算,像今天这样动了真火还是头一次。
武靖面上也很难看,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姨娘,因为忌惮孟半烟嫁进来,会伙同儿媳柳氏,要设计把柳家庶女送去武承安床上,弄一出生米煮成熟饭的戏码。
最好的结果是孟家那姑娘真就容不下武承安有姨娘,这门亲事鸡飞蛋打。要是不成,退一步让柳家姑娘以姨娘的身份先进门,也不算太吃亏。
毕竟孟半烟只是商贾人家的女儿,小柳氏再是庶出也是六品太常寺丞家的姑娘。姨娘的出身比正妻还高,就武承安那破烂身子,哪里经得起这般磋磨。
总之谢氏见不得武承安这个病秧子一天好过一天,更见不得自己以为唾手可得的家产又归了武承安,才想出来这么个恶心人的法子。
第40章
武承安没想到自己会被谢姨娘用这般下作的手段算计,虽没能成事但还是又气又急,回到自己院子当天晚上起了高烧。第二天清早天才濛濛亮,小拾就被一阵急促的砸门声给吵醒了。
“阿柒,去看看外面是谁来了,怎么这么早。”
孟半烟睡觉向来警醒,前后院又只这么点大,小拾起身开门的功夫孟半烟也已经下床披了衣裳,拿过枕头底下长年备着的匕首站在廊下,冲已经执剑到了院中的阿柒点点头,让她放心去看。
门房上的小拾动作更快,还没等阿柒出去就一溜烟跑进来,“姑娘,是安福来了,说武少爷那儿出了点事,孙夫人请您过府去一趟。”
孟半烟闻言下意识看看天,这个时辰武家来请自己过去,肯定不会是小事。她不多问,进屋穿好衣裳连发髻都来不及梳,就绑了个大辫子垂在身后,又把匕首藏在腰间遮掩好便出了门。
“阿柒你跟我一起去侍郎府,小玖你去前院让王苍去一趟杨家,就说我今天去侍郎府赏梅,让我娘不要过来。”
“孟叔,你和谢锋今天守在家里别出门,要是有事我会让小拾回来报信。”
孟半烟边走边交代家里的事情,脚下的步伐快得翠云要小跑几步才追得上。孟大见这阵仗并不想她过去,跟在身边结结巴巴的劝,连什么成亲前不好总上门去的借口都拿出来,把孟半烟都逗乐了。
“前几天武承安过来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现在又拿这个当借口,真把侍郎府当成软柿子捏了?”
孟半烟心里一直都很清楚,孙娴心会点头让武承安经常在孟家出入,一半是随了她儿子的心意,一半也是在向孟半烟示好,让她能放心嫁进武家为她所用。
现在真到了要紧的时候,自己要是往后退,那孙娴心还有什么能指望得上自己的。自己又不是公侯勋贵府上的姑娘,带上万金嫁妆就足够有底气,自己可是要去侍郎府上干活的!
孟半烟心里有准备,等到了侍郎府看见前院仆人神情慌张脚底匆忙,也没觉得意外。反而还能安慰着拍一拍出来接自己的秋禾的手,“不用什么软轿,我走路快,正好你也仔细跟我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秋禾眼眶通红一看就是整夜没睡,领着孟半烟绕着抄手游廊往后院走,边走边低声把昨天的事仔细说了。
“这几天下雪,少爷犯了咳疾怕耽误去姑娘那边,就哪里都不敢去,闷在房中养了几天渐渐好转了,才打算去正院请安。”
一入冬武承安的身子就眼看着虚弱下来,每次出门去见孟半烟都得穿上大氅捧着手炉,连脚上蹬的都是加了兔绒的软羊皮靴。原本挺清瘦的人裹得跟个球似的,不知道被孟半烟打趣了多少回。
即便这样,次次出门都这么大阵仗,孟半烟去摸他的手也总是凉得跟个冰坨子一样。所以之前孟半烟跟他商量,让他五天去一次她那里他也同意了,要不然这人正是心里眼里全是孟半烟的时候,哪里会肯。
“刚去正院的时候都挺好,还留下陪老爷和夫人吃了早饭。可饭刚吃完就有二少爷身边的小厮来请,说是二少爷邀了几个举子来府里听戏作诗,想请大少爷也去听戏。”
这府里烧火的丫鬟都知道,夫人和谢姨娘不对盘,大少爷跟二少爷关系也不好。平日二少爷仗着他先成家生子,处处都要压正院一头。
老爷这两年也抬举二爷,把武承安夹在中间进退两难,兄弟两个除了面上的那点假惺惺,早没什么情义可言了。
“偏昨天老爷也在,老爷一向讲究兄友弟恭,主子再是不愿还是去了。西院的戏台又小又窄,挤了一屋的举人学子,又是吵着要烤肉吃,又是喊着要酒喝。吵吵嚷嚷的别说作诗,就是听戏都听不清台上在唱个什么。”
武承安被他们吵得心口憋闷脑仁儿都疼,强忍着不适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要走。这一次武承定没再强留他,只是刚走出小院,就又被武承定妻子柳氏的庶妹拦住去路。
武承安之前常年养病,今年出去的多也都是奔着孟半烟去的,家里西院这边的事他向来不管不问,柳娟儿嫁进门几年,他这个当大伯的连说话都少,她的庶妹就更是不认识,还是柳妙菡自报家门,他才知道是谁。
“少爷本想着就在府里还能出什么大不了的么蛾子,身边就只带了个安泰。谁知他们竟是把主意打到少爷身上,非要拉着少爷去什么她屋里坐一坐吃茶暖身子。”
“那起子贱人,看少爷不愿竟还想来硬的,几个小厮死皮赖脸围着人不让走,安泰扯着嗓子喊,隔壁那些听戏的愣是硬说没听见,可安泰回来说明明都已经听见他们的哄笑声了。”
秋禾一说到这里就气得柳眉倒竖,谢姨娘和柳氏是豁出去了不想要孟半烟踏实进门安心替长房卖命,这次也是顾不得脸面了。
“那后来呢,后来你家少爷怎么脱的身?没伤着自己吧。”
“这次还是幸好姑娘,上回少爷去您那里玩儿,瞧见您随身带着的匕首,不还多问了一句。回来他就也开库房寻了两把,一把自己带着一把想着下回送给姑娘,没成想这就用上了。”
孟半烟的匕首是防身用的,带在身上许多年。那天被武承安见着了,他也不觉得一个女子天天在身上带着匕首有什么不对,回来就给自己也弄了这么一个。
本是弄着玩儿,想着一对匕首正好一人一个。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也合该武承安就得是孟半烟的人。
“那就行,只要没吃亏就好,其他的事和人慢慢收拾吧。”
听完秋禾说的,孟半烟倒是不怎么生气。只是真心有些疑惑,原来大户人家算计人的手段也这么粗糙的吗。
她还以为只有自己被别人半路截了货单,会气得带人直接打上门去,原来这些高门大户也这般行事,倒是让孟半烟又少了许多负担,那以后自己要动手就更没顾忌了。
从秋禾嘴里知晓了今天过来是因为什么,孟半烟心里安定了大半。进屋看见躺在床上孱弱的病美人也不太着急,挨着床沿坐下,都还有心思问秋禾把他的药方子拿过来看一看。
武承安睡得并不踏实,垫得厚厚的棉被褥躺久了还是硌得浑身都疼。起了烧又一直没退,即便睡得昏昏沉沉地也还在不断翻身。孟半烟进屋坐下没多久,就迷迷糊糊醒了。
“怎么把你也惊动了,我这里没什么事,喝几天药就好了。”
“不把我惊动你还想惊动谁?人都差点赔进去还叫没事,那有事得什么样子,大少爷心还挺宽。”
孟半烟嘴上不留情,手里的动作却轻柔。扶着武承安瘦骨嶙峋的背脊抬起来些,往他背后塞了两个软枕,确定他靠踏实了又接过丫鬟端来的药碗,“还没见过大少爷吃药,是要一勺一勺喂还是?”
孟半烟坐在床边伺候自己起身、吃药,这话放在一天前跟武承安说,他都得骂说这话的人脑子不清楚。现在自己烧得昏昏沉沉看着坐在床边的孟半烟,又觉得她就该来的,自己都这样了她怎么能不来呢。
“你就知道拿我打趣,这么苦的汤汁子一口一口喂,苦也苦死了。”
武承安发烧烧得手上没劲儿,接过孟半烟手里的药碗都直哆嗦。还得孟半烟托着他骨节分明手背扶着,才三两口把药给喝了。
“要不要吃个甜嘴的。”
“要,不要带核的。”
武承安半靠在软枕上神情恹恹,却没跟孟半烟客气。见她把果盘直接端过来,又强打起精神挑挑拣拣捻了一块蜂蜜渍过的梅肉,放进嘴里抵在舌下含着。
“还想不想睡?”
“嗯,你多陪我会儿,等我养养精神,这次的事我在慢慢跟你说。”
自己是个病秧子的事没瞒过孟半烟,这会儿身上又疼得厉害,也就不打算硬撑。跟孟半烟说过几句话,药劲上来就又稀里糊涂睡过去。
武承安睡着没多久外面又隐约传来争吵呵斥的声音,孟半烟起身往外走,才见着了传说中知书达理温柔和顺的柳妙菡。
人被武承安院里的丫鬟拦在门口进不来,可她也不走,就这么楚楚可怜站在垂花门外,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站在垂花门里的还有孙娴心身边的周妈妈,周妈妈平时统管着后宅大小婆子与丫鬟们,是个非常不苟言笑的中年妇人,就连孟半烟也跟她没说过几句话,在孙娴心那里见着了就打个招呼。
这几天被孙娴心派到武承安院子里守着,就是怕谢姨娘和武承定处理不了柳妙菡,再吵着武承安。
柳妙菡是家中庶女,生母是乐坊女女支,只不过六品寺丞的府上比王家家风更严,容得下出门狎女支的男人却容不下怀胎生子的女人。
被抱回柳家的柳妙菡从小就知道自己是家里的污点,她曾想过去出家可家里又不让,也不曾替自己许配人家,就这么不明不白养在家里,直到这一次被送来侍郎府,她才明白了自己的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