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为檐上的青瓦罩上一笼笼轻烟。
苏御站在偏厅的漏窗前,望着院子里的景色。
外头的雪已经停了,堆积在空中的乌云渐渐散去,一抹亮色自东方喷洒而出。
喜儿恭敬地垂首站在苏御身后半米远的地方,低声说着昨日梧桐院里发生的事。
“……属下觉着主子潜意识里已经对梧桐院有了归属感,对世子您也是,只是……身份使然,令她不敢逾矩,也畏惧交心。”
说到这,喜儿偷偷抬眸看了苏御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苏御微垂着眼,看着漏窗外的一株红梅,梅花的蕊心里,落着一点雪。
一阵无声的沉默后,苏御转过了身,看着喜儿,淡声问道:“后罩房那个婢女的事,你可查清楚了?”
喜儿颔首:“已经确认她是顾盼的人了。”
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对,喜儿皱了皱眉,又解释说道:“她一直都是主子的贴身婢女,直到确认了主子要入王府之后,顾大姑娘那边才寻上了她,以利诱惑她监视主子的一举一动。”
喜儿越说越觉得背脊发凉,声音不觉更低了。
“早前因为您与顾大姑娘有协议在先,所以长安忽略了这点,只当顾大姑娘寻上主子的贴身丫鬟是为了关怀,此番细细探查才从另一个丫鬟口中寻到了蛛丝马迹……”喜儿自己都觉得自己现在说话的声音有些干巴巴的。
“等长安回来,让他自己去领八十罚棍。”苏御依旧淡淡道。
八十罚棍,这惩罚不可谓不重,但喜儿还是松了口气:“是。”
顿了顿,喜儿又说:“昨日我仔细看过小叶的伤势,她脸上的红肿是被扇出来的巴掌印,额头上的伤口估摸着是被杯子砸的,那夜她去的又是容华院,因为您宿在梧桐院便如此大动干戈,只怕那顾大姑娘对您……”
喜儿说着抬起头,便看到苏御脸上毫不掩饰的淡漠,他似乎并不惊讶,也不生气。
“你认为她喜欢我?”苏御问道。
喜儿闻言,面露犹豫之色。
苏御静静看着她,也不出言催促。
“是,属下以为顾大姑娘对您,不仅仅只是交易,所谓的交易,是她用来接近您的手段。”
苏御笑了一下。
喜儿见状,忙又低下了头,她有点不敢看苏御这时的表情了。
世子这是气极了啊,那顾盼也是大胆,居然敢算计世子,还赶在了主子因为妾室的身份对世子有隔阂的时候被发现……
一阵寒风透过漏窗吹入,连带着拂进了几缕落花。
“通知周叔,让他盯好容华院,再想法子查一下顾盼的身体。”苏御眼睑微垂,看着脚下的落红,似笑非笑道,“她不是说自己因体质缘故无法生育吗,让周叔弄清楚,不管她能不能生,都务必给她坐实了。”
喜儿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爷,您……您的意思是……?”
“她既说了自己不会生,那以后都不必生了。”
喜儿低声回是。
世子果然是恼了。
苏御摆了摆手:“没别的事,你便退下吧。”
喜儿欲言又止了阵,还是开口道:“那日主子应是故意带属下一起去看小叶的,属下猜测主子……她早就知晓小叶是顾盼的人,对奴婢的身份,她应也有判断。”
苏御“嗯”了一声,脑中不觉想起那天夜里,顾夏坑骗婢女去找顾盼时说的话。
真是只小狐狸。
“看好那个婢子,这几日别让她出门。”苏御说完,也不等喜儿回答就大步走回内室。
苏御悄悄走进内室,一身寒气立时被烧了一夜的地龙驱散。
拔步床的纱幔还垂着,里头的顾夏睡得正香。
苏御撩开纱幔,坐到床边。
顾夏的睡姿着实称不上好,睡着了总爱动。此时她面朝苏御侧躺着,莲青色的里衣有些凌乱,露出肩头大片莹白的肌肤。
苏御慢慢俯下身,一手撑在旁边,一手捧着她的脸,就这么定定地看着。
顾夏始终闭着眼睛,她睡得很香,双颊染着红晕,嘴唇微微张着,似是被苏御炽热的呼吸扰到了般,细细的黛眉微微蹙起,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苏御看着看着,低头亲了下去。
顾夏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感觉有细碎的吻落在自己的脸上,一直萦绕在耳畔的呼吸也慢慢变得粗重起来。她挣扎着想睁开眼,可那些亲吻,那些喘息又离了开去,紧接着便听见从净房里传出洗澡的水声来。
怎么大早上的洗澡呢?天这样冷……顾夏迷迷糊糊地想着,很快又陷入到沉睡中去。
等她彻底清醒时,外头天已大亮。
顾夏特别难为情。
昨夜世子没有折腾她,只是搂着她睡觉。顾夏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不想竟睡得这样沉,一觉到天明。
世子近来一直都宿在梧桐院,可她却一次也没有伺候他起床过。
哪有主君起了,妾室还睡着的道理,实在是不该。
这么想着,顾夏不由对正忙前忙后的喜儿道:“我昨晚不是嘱咐过你,世子起了一定要叫醒我的吗?”
喜儿刚伺候完顾夏洗漱,抹了香膏,闻言,有些委屈地回答道:“奴婢想叫您的,可世子爷不让。爷一贯起得早,天还没有亮他就起了,见我想叫醒您,还训了我一顿。”
顾夏无奈,但也没有办法,谁让她自己起不来呢。
这几晚她实在太困倦了,日后可不能这样。
顾夏坐在梳妆台前,挑选今日要戴的耳坠,入王府一个多月,她添了好些首饰,都是周管家以各种名目送来的,件件都是上品。
顾夏选了一对白玉耳坠,白玉温润,也不显眼。
“世子可是晨练去了?”
“已经回来了,正在外间等您呢。”喜儿边给顾夏梳头边答道。
“……你怎么不早说。”顾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素面朝天,发髻未梳,说,“就梳个简单的圆髻吧,快一些,别让世子久等了。”
喜儿慌忙应是,心中却想,能等您梳头,世子爷高兴着呢。
顾夏梳好头,带上耳坠,转过身就看到了苏御。
他不知何时进来的,正靠在内室的屏风旁看着自己这边,很是出神。
顾夏身子一僵,半晌才故作淡定道:“爷,您走路怎么没声呢。”
苏御笑了笑,径直走到妆台前,看了一会儿,从首饰匣子里拿了两只珠簪,给她簪上,珠光圆润,在如云的乌发间流转,让人忍不住一直盯着看。
只是给戴一下簪子而已,这个举动其实没有什么,苏御甚至连她的肌肤都没碰到,可顾夏还是红了脸。
不知怎的,她觉得他刚才的动作和神态,远比他们亲密接触时还要更加触动她。
就像……寻常的夫妻一般。
“你看看,这样好吗?”苏御拉过顾夏,让她看镜子。
顾夏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簪子上的珍珠,粒粒圆润,大小均匀,与她选的耳坠十分相配。
“您的眼光极好。”顾夏说。
苏御也很满意,笑着亲了亲她的额头。
“今日我要随母亲进宫一趟,晌午后方归,你收拾一下,等我回来带你去慈恩寺里住两天。”
慈恩寺?顾夏微微恍神,小心翼翼道:“您要带我出门?”
苏御点头:“明日就是上元了,我带你去西园赏灯。”
西园是已故文德皇后的公主别苑,武德帝的发妻乃前朝长公主魏淑。
魏长公主乃当世奇女子,她胸有沟壑、智谋高深,对政事颇有见解,在朝中声望极高。昭宗虽然荒唐,却也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跟太子都不是合格的君王,曾一度起了废掉太子,改立魏淑为皇太女的心思。
可他这心思被其皇后知晓,何皇后伙同母族毒杀昭宗,拥护末帝登基,并遣暗卫刺杀魏长公主。
魏长公主在当时的辅国公世子,也就是当今圣上的掩护下诈死逃生。
彼时上京大乱,近乎半朝的文武大臣都被末帝清算,人死了一批又一批。
当时的辅国公以年迈为由,请旨致仕,末帝允,并令辅国公世子至边境驻守,无召不得入京。
武德帝遂带着诈死的魏长公主北上,在平城驻扎。
魏长公主虽在暗杀中活了下来,却也因此伤了身子,从此缠绵病榻,死在了武德帝登基的前一年,此生未再踏入上京一步。
武德帝登基后,本欲将西园赐给大公主,大公主是武德帝和文德皇后的嫡长女,由她继承西园名正言顺。
可大公主却上书奏请武德帝将西园改成皇家别苑,并在每个重大节日当天开放园门,许百姓进园玩乐。
武德帝准奏。
所以每年的上元节,西园都会举办灯会,许百姓们进园观灯赏景。
当然,也不是人人想进就能进去的。
欲进园者,无论官宦还是百姓,都须提前申请,顺天府审核通过后会派发请帖至申请人手中。
入园的审核机制并不严苛,只要祖上三代无作奸犯科者,皆可入园。
“西园?”顾夏眸光微动,轻声道,“可妾身并无请帖。”
西园的灯会,顾夏还在尚书府时便有耳闻,据说非常热闹,到处都是红绉纱灯笼,皇家还会特地搭上灯亭,每座灯亭都挂有上百盏各式各样的灯笼。
顾夏颇有些意动。
苏御见状,笑了一下,说:“你有我呢,西园到底是皇家别院,皇族中人入园是无需请帖的。”
这点顾夏自是知晓,可……以她的身份……他带她入园,若被人知晓了去,会招人非议的。
苏御轻柔地包裹住顾夏的手,带到唇边啄了一口:“你是在担心我吗?”
“我……”
没等顾夏开口否认,苏御就说:“我很高兴。你为我担心,我特别高兴。”
顾夏忍不住鼻子一酸,否认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有那么一瞬,她也确实担心他,她不想他因她而遭到非议。
苏御看着她,嘴角压出一缕微笑。
既然她畏惧交心,那他便用实际行动给她勇气,她总会不再害怕的,他不着急。
“既是明日的灯会,我们今日出发是否早了些?王妃那边……”顾夏斟酌着转移话题,她依旧垂着眼,声音很轻。
“母亲知晓的,你不必担心。”苏御解释道,“皇姑这些年一直在慈恩寺里清修,元宵将至,我身为晚辈,自当前去探望,也带你去见一见她。”
顾夏闻言抬眸,看着他。
苏御觉得她的眼神又茫然又可怜,像只没人要的小动物。
曦光从廊下斜入,细小的尘埃在光里沉浮。
苏御望着她,低低地同她道:“明日我将月魂灯赢来给你可好?”
反应过来他指得是什么的时候,顾夏眼睛霎时一亮,那种突然的悸动感又来了,心若擂鼓,鸦羽似的乌睫轻轻颤抖。
西园里有座揽月楼。
揽月楼共有十层,每一层都设有十道灯谜,那些灯谜选自大应各地,是出了名的难。
只有第一个答对所有灯谜登顶的人,才能赢下顶楼那盏巧夺天工的月魂灯。
月魂灯由鲁班巧匠所制,每年的灯式各有不同,但无一例外都很漂亮。
那一年若是无人登顶,那盏月魂灯便会滞留在揽月楼楼顶。
目前揽月楼上已挂了整整十盏灯。
大应建朝十四年,也只有两个人取下过月魂灯。
其中一个就是瑞王苏覃海,他取下的那盏灯,如今还挂在瑞王妃的卧房之内。
他要将他父亲送给他母亲的灯,也送自己一盏。
顾夏的心怦怦直跳。
“就这么说定了。”苏御将顾夏的手包在自己掌中,轻声说,“走吧,我们先出去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