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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1 章 第 51 章

    易忱滚烫的指尖扶在她脸颊,唇瓣相触的瞬间,像有电流穿过脊背。

    他摩挲几下,随后没满足于此,小心翼翼地舔着她的双唇。

    钟吟被舔得全身颤栗着,本就发晕,现在更是连手都环不住他的脖颈。

    易忱膝盖一顶,手扣住她腰,往上提。

    不过瞬息,便再次按住她后颈,贴上来。这次用上了牙齿,轻轻地含咬。

    很快,他便又不再满足于此。

    退出些许,胸膛起伏着缓和一下,又再次重重亲上来。

    广州一连发布几日高温预警。

    原本是稀松平常的事。可米盈从没觉得哪年钟天有这样难熬。

    闷,热,毒太阳,即便呆在家里吹空调都觉得焦躁难当,再加天气影响心情,从头到脚像是被拗成了一枚凹面镜的形状,稍有不慎,火苗就窜起来。

    邝嘉第二天的飞机,要出国谈事情,已经早早睡下,米盈翻来覆去毫无睡意,索性拿起手机看会直播,可花钱也花得不开心——直播间里,两个油头粉面的男主播一唱一和,说的有鼻子有眼,女人二十岁开始要抗初老,过了二十五岁更是要抗老精华和眼霜一个不落。皮肤的变化最能直观展现岁月流逝,等你捉到眼角细纹了,什么都晚了。

    这个年纪了,还不努力吗?

    思想在进步,这几年的风向可不一样,男主播几句话惹得直播间弹幕群嘲:

    “回家pua你爹去,卖货就卖货,少贩卖焦虑。”

    “什么叫这个年纪了?品牌方换个会说话的来。”

    “是人就会老,又不是英年早逝,我二十五岁就该死啊?”

    米盈跟着迅速累加的弹幕发了句:“好骂!”

    可退出直播,对着炫目的短视频发了一会愣,还是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噔噔噔跑去了卫生间。

    镜前灯明亮,灼热,一丝不苟。米盈观察了一会儿自己的眼角,又绷直脖颈细细凝视,终于发现几条若有似无的颈纹。

    一声重重的叹。

    床上男人被吵醒。

    邝嘉伸手一摸,床侧空荡荡,一下子坐了起来:“老婆?怎么了?”

    “睡你的吧。”米盈关灯回床,却没好气拨开了邝嘉横过来的手臂。

    后者以为她还在为了结婚纪念日的事生闷气,挤出个贱兮兮的笑来:“老婆,你等我忙完这一段,我给你补过,好不好?别气了,我错了我错了”

    从前谈恋爱时米盈最喜欢听邝嘉讲话了,声音沙沙的,偏沉,说起情话来格外性/感,可如今也不知是听够了还是听腻了,声线如引,在她脑袋里点燃了一蓬干草,莫名其妙,心烦意乱。

    这是他们结婚的第五年。

    她也早已迈过二十五岁大关,今年二十七,虚岁二十八,在奔三的路上疾驰。

    理论上讲,还是年轻,大好人生尚未揭开一个角,满盘珠玑亟待采取,好日子还在后头呢。米盈不是想不开,只是道理讲出来容易,记心里却难。

    前几年没觉得怎样,就最近这半年吧,生活里各种琐事和麻烦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股脑儿涌过来,她有些招架不住。

    体检报告上出现的红箭头。

    被网络舆论裹挟的年龄焦虑。

    公公婆婆催着想抱孙子,经常给她送来大把中药,苦得要死。

    爸妈上了岁数,耳根子软,近来总相信一些保险推销,都是骗人的。

    天河这边开了几家网红面包店,她热血上头也加盟了一家,结果总公司跑路了,赔了个底掉。

    她和邝嘉都是独生子女,自己又是远嫁,婚前说好的,每年春节轮流陪对方的父母过,却也因为这样那样的麻烦而未能兑现

    哦,还有。

    前几天结婚纪念日,邝嘉正好投身公司项目里,忙忘了,没准备礼物,急急忙忙点外卖送了她一束花。

    黑色包装纸里裹着蔫巴巴的红玫瑰和白色满天星,土得掉渣。

    米盈最注重仪式感,想到自己二十七岁之前的人生,逢生日或是大节小节都要操办一番的,party蹦迪好不热闹。五年前的求婚,邝嘉请了他们所有相熟的大学同学前来见证,那天的眼泪好像还没干呢,可如今,这束丑了吧唧的花就好像是狠狠摔在她脸上,无情告知她——别再做那小公主的梦了,成年人的日子就是柴米油盐,问题叠着问题,没人永远哄着你。

    该醒就醒醒吧。

    尽管可憎,但这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毕竟不在眼皮子底下,听到抱怨,米盈妈妈的第一反应是女儿远嫁受欺负了。视频电话里,老母亲撸袖子开骂:

    “邝嘉欺负你?还是公公婆婆给你气受?我飞过去撕了他们。”

    “咱们家和邝嘉家里比起来也不差,从小富养你,就是要你挺直腰杆,凡事不要太忍让。”

    可听完米盈描述完最近的烦恼,老母亲旋即沉默,隔了半晌,话锋改了道:

    “宝贝啊,如果是因为这些鸡毛蒜皮,妈妈就要说你几句了,你也老大不小了,都为人妻了,以后还要为人母,这么娇气任性可不行。”

    “谁家日子不是大事小情呢?不可能一帆风顺,妈妈虽然向着你,但是说句公道话,邝嘉人还不错,不说别的,你们毕业结婚到现在,你一天班都没上过,邝嘉养着你,好吃好喝的,一日三餐阿姨上门,不用你动手,你投资店赔了钱人家也没怪你一句,还求什么呢?”

    米盈一阵无言。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难受个什么劲儿。

    从小娇生惯养,父母把她当眼珠子疼;学习一般,高考却走了狗屎运,上了个一本;和邝嘉大学恋爱,毕业结婚一路绿灯,邝嘉家里是开公司的,经济上没亏她,婚房在珠江新城,出门代步宝马mini

    这已经是绝大部分人眼中的幸福人生了。

    但是

    “也怪我和你爸,把你养得,一点抗压能力都没有。遇到点什么事,就钻牛角尖。”

    米盈不爱听了,草草挂断电话。

    第二天一早,邝嘉先醒,因为要赶飞机。

    阿姨做了小馄饨还有几样蒸点,米盈看着面前一只豆沙包,胃里却一阵反酸。邝嘉注意到她脸色不好,黑眼圈重,又伸手碰了碰她下巴上一颗痘,终于察觉出不对来:“老婆,你最近怎么了?”

    “不知道,可能是天太热了,睡不好,也吃不下东西。”

    “买点凉茶?”

    “谁要喝那鬼东西?”

    米盈撇撇嘴,叉了块水果,可不知是不是阿姨切菜又忘了换砧板,进嘴一股子葱蒜味。

    毒日头又直射在了凹面镜上。

    米盈烦死了,心里那股火瞬间扬起来,想质问阿姨,可想到昨天视频里妈妈的劝告,又看了看埋头吃饭的邝嘉,忍了再忍,硬生生把火气压了下去。

    妈妈劝她:“宝贝啊,你不是小孩子了,世界上除了爸爸妈妈哪有人会无条件迁就你呢?一日两日行,不能日日都这样。”

    是是是,好好好。她放下了叉子。

    邝嘉走了以后,米盈原本想出门逛一逛,又被高温劝退。她思来想去,抱着靠枕给钟吟打电话,问对方,此时此刻身在何处。

    电话那头有些吵嚷。

    钟吟说自己在成都,前一天刚结束一场漫展,后天的行程在上海,这会儿正要回酒店收拾行李打扫战场。

    算算时间,刚好有一天时间差。

    米盈掂量两下:“我现在给你买机票,你能不能绕道,来广州一趟?”

    钟吟问,出什么事?

    米盈耷拉下嘴角:“没事,心情不好,想你呗。”-

    妈妈说,世界上除了父母,无人能永远迁就她。米盈想了想,倒也不准确,起码还有钟吟,可堪托付。

    用哪些词形容她们的关系?

    ——高中同学,同桌,“狼狈为奸”的“狐朋狗友”。

    当时被班主任严令禁止的化妆品和小言杂志,米盈买来,钟吟帮藏。一起翘晚自习去看电影,米盈搬凳子,钟吟翻墙。

    每个女孩子的高中时代都有个一起干坏事、一起分享少女心思的好朋友。

    钟吟就是那个好朋友。

    别的不说,光是这些年来两人的聊天记录,但凡泄露出去一页都必然双双社死,关系解绑难度极大。

    米盈因此信任钟吟。

    也习惯依赖钟吟。

    当初结婚,在万事都妥当、婚礼近在眼前的时候,她忽然瞻前易后起来,也和现在一样整夜整夜睡不好觉。

    怕自己选错了人,怕婚姻生活不似她想象中那样好,怕被辜负,怕日子过得一团糟。

    那时也是钟吟安慰她,在婚礼那日帮她卷头发,说:“结婚算什么大事儿呢?一辈子那么长,又不是一锤子买卖,将来不顺还能离呢。”

    话糙理不糙。

    人生其实是一个试错的过程,试错的成本也没那么大,别自己吓唬自己。

    钟吟语气轻松,就像是她们从前在校门口脏摊儿吃砂锅米线,辣椒放多了,还能让老板重新上一份那样容易。

    米盈说:“你这人怎么没心没肺呢?”

    钟吟却说:“想那么多,你累不累?”

    谁和谁做朋友都是命中注定,米盈有时也会感慨,自己心思纤细而敏感,眼泪泡饭是常事,伤春悲秋是天性,大概就需要钟吟这样的人拉着往前跑。

    她还没见过钟吟跑不动的时候。

    几个小时后。

    钟吟一手一个行李箱,后背还背了个巨型登山包,额头布汗迈进家门。

    “怎么了这是?邝嘉欺负你?”看到米盈脸上盖不住的憔悴,她忍不住咋舌,把行李箱往地上duang一顿:“孙子搁哪儿呢?我干他去。”

    “”

    就这么神奇,一见钟吟,米盈觉得自己憋闷多日的心情忽然就消散了。

    看上去没什么大事,钟吟也笑起来,眼睛弯弯,抹了把汗:“真难找,差点死你家小区里。赶紧,给我倒口水。”

    米盈先给她拿拖鞋:“你路痴怪谁?”

    钟吟不是第一次来米盈家了,从前出差或是路过广州,也在米盈家借宿过,但她天生不记路,从小到大不知道因为路痴吃了多少亏。

    米盈想起这茬,看了看窗外沿着高楼外缘落下的毒辣太阳,又看看钟吟被晒得通红的脸,有点愧疚:“我车前几天被追尾送修了,邝嘉的车我开不惯,不然就去接你了。”

    话题自此揭开篇章。

    钟吟以为她心情不好是因为车坏了,自易自从冰箱里翻了听可乐,仰头喝几口,抽了个嗝,问:“人没事就行呗,车而已嘛,花很多钱?”

    米盈面无表情:“走保险。”

    “那你烦心什么?”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钟吟的人生智慧,所有烦恼无非分两类,要么为钱,要么为情,米盈如今明显两不沾,自然也就不值得忧心。

    她一口气喝完了一整罐,总算满足,从箱子里翻出洗漱用品,毛巾往肩膀一搭,轻车熟路往浴室去。

    行李箱就那么乱糟糟敞开着,放在客厅地上,米盈看一眼就太阳穴痛,里面装的都是钟吟吃饭的家伙事儿,化妆包,假发,cos服,各种谷她有心帮钟吟收拾收拾,却又不知从何下手,再掂量掂量重量,真不知道钟吟是如何拎着这些东西全国各地飞来飞去的。

    别的不说,就外面三十多度的天,换她,早撂挑子不干了。

    人比人真的气死人,米盈觉得钟吟辛苦,却听见钟吟一边洗澡一边唱歌,不知道唱的什么玩意儿,调都跑出二里地,还扯着嗓子情绪激昂。

    用不完的牛力气。

    “晚上吃什么?”钟吟洗完澡出来,一手擦头发,一手看外卖。

    “不吃,我减肥,邝嘉也不在,我就给阿姨放假了。”米盈把钟吟的手机抢下,“我劝你也别吃,年纪大了新陈代谢会变慢,晚上吃东西更容易发胖。我前几天去练普拉提,发现自己腰上多了圈肉。”

    钟吟搞不明白自己二十七岁风华正茂,怎么就算年纪大了?再低头看看,咋?有小肚子要判刑啊?

    米盈却扣着她手机不还,嫌弃死她了:“你能不能别光想着吃?”

    找你来,是让你帮我解决问题的。

    入夜,卧室没开灯,米盈拉着钟吟躺在床上,细细数自己最近的桩桩委屈其实细论起来无一件大事,就是特磨人心态。

    钟吟愣着听,时不时点头,可微表情出卖人,她显然是没懂。

    “邝嘉送你花怎么了呢?”

    “那是最俗气的直男审美!证明他根本没有在这件事上用心!”米盈想起那束被自己扔出去的红玫瑰就气不打一处来,“男人都会变的,从用心,到随便,只是时间问题。爱你的人,怎么会忘记你喜欢什么花!”

    钟吟搓了搓半干的发梢:“啊?你喜欢什么花?”

    “你也没良心!”米盈扑过去,就这么扭打在一起。

    “我最近总做梦,梦见咱们高中的时候。”闹够了,米盈望着天花板,对钟吟说,“你说小时候哪里知道生活这么难,遇到的烦心事这么多。”

    人在万事顺遂的时候,是不会怀念从前的。

    “以前我哪有这么爱哭?”

    “想多了,你以前也这德行。”钟吟挠挠头,“要不你出去旅游散散心?”

    “不想去,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稍微动一动就觉得累。”

    再也不是上学时体测800米,跑完也不喘的时候了。

    米盈越是被生活小事磋磨,越是抑制不住地悲伤。

    那时老师和爸妈揪着耳朵让孩子们听劝,说,珍惜吧,十几岁的年纪,心比天高,以后可再没这样的好时光。

    米盈那时不懂,也不听,她只记得那时候哪怕砸了一次模考,都觉得天要塌了,自己和钟吟那时候都想赶紧长大,觉得长大了,就能摆脱控制与烦恼。

    现在可好,呵。

    米盈在叹气的同时,钟吟肚子在响。

    “你饿啦?”

    “你说呢?”钟吟翻了个白眼,她受不了节食,可再次打开外卖软件,就又被按了回去,米盈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太晚了,别吃了,另外,早点睡,我发现你也有颈纹了。”

    废话,谁能不长皱纹?

    钟吟愤然闭上了眼睛。

    不让吃饭,睡觉总行吧?

    可米盈还是不放过她。

    胳膊被挽起来,米盈往她身边蹭了蹭:“哎,对了,你接到通知了吗?过段时间高中百年校庆,学校邀请往届校友回去参加,你回不回?”

    钟吟没睁眼:“没定好行程,有空就回。”

    “出息。”米盈看透了,钟吟是想用睡眠对抗饥饿。

    她自易自讲起前几天被拉进去的微信群。

    高中毕业的那一年,微信还没来得及全民普及,大家就散了。所以理论上讲,这是老同学们时隔十年后首次联络。学年群班群都有,特别热闹。

    不止她和钟吟,大家都不一样了。

    荣城那么小,世界那么大。

    从前在荣城一高芝麻大点的校园里天天见面的人,如今散落在各地。

    群里没人斗表情包开玩笑了,99+的群消息都是房车婚姻和孩子,哦对了,还有一个博士在读的男同学依然流连在校园,只是论文没谱,毕业遥遥无期,天天在群里骂娘,看着精神状态堪忧。

    “我的老天奶,你是没看他朋友圈照片,”米盈抬手,环头一圈,“秃了,你敢信?成年人的世界啊,这还不到三十岁呢”

    于是闺蜜夜聊的主题变成了昔日男同学现状研讨。

    她挑自己有印象的一一描述,最后归纳出结论——比起女生,男人的花期才是真的短。

    许多遥远的、模糊的人名一个个重新跳跃到脑袋里,讲到易忱的时候,她停了下来,支起身子,推了推钟吟:“哎,你还记得易忱吗?”

    “谁?”

    “易忱,火箭班,学习很好的那个,”米盈说,“哎呀,我暗恋过他,记得吗?”-

    说是“暗恋”,其实也并非多么真情实感,只是少女心思天真烂漫,以为爱情也如做题,有公式可以套。

    个子很高,皮肤很白,学习很好。

    眉眼清隽,温柔谦逊,待人礼貌。

    鞋子永远刷得干净,宽大校服也能穿得合身好看

    不只米盈,很多女孩子都如此认为,自己就是“应该”喜欢易忱这样的男孩子。

    这是哈利波特的金色飞贼,是暮光之城的红苹果。

    是暗恋这道题的正确答案。

    米盈记得自己也是“殷勤”过一段时间的,后来渐渐发现,这位常居学年榜前几位的学霸只是表面和煦,其实骨子里高冷得要命,捂不热的那种,扪心自问,她还是更喜欢开朗热情点的男孩子,加上几次示好没得到任何回应,很快就没了耐性。

    再后来,上了高三,学习压力猛然陡增,她一头扎进题海,更无心易及其他了。

    少女心事嘛,来得快去得快,遑论时隔十年,大家都差不多已经成家立业,再美好的暗恋,笑笑就过了。

    说真的,要不是因为在校友群里见到,米盈都想不起有这么个人。

    她只是顺口感慨而已:“上学的时候他太有光环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救命,希望他没秃,不然真的幻灭。”

    不知怎么,从讲起易忱开始,身旁的钟吟就再没说过话,只剩隐隐约约的肠鸣音滚动着。

    估计是饿得。

    米盈觉得好笑,拍拍钟吟的胳膊:“再忍忍,明早请你喝早茶。”然后翻个身,睡了。

    前几天挤压的情绪因为钟吟的到来有了倾吐的出口,米盈有预感,自己今晚终于能睡个好觉,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再次坠入梦境,她又梦见了高中。

    一会儿是上数学课,一会儿又是在晚自习偷偷跟钟吟递纸条。

    梦中场景几经变换,最后定格在了操场。

    荣城一高是寄宿制高中,学校规定学生一日三餐只能吃食堂饭菜,可惜来来回回那些菜色,寡淡得要命,她和钟吟就给附近的炸鸡店打电话,订超豪华炸鸡桶,偷偷从操场一侧的铁栏杆里运送进来,打打牙祭。

    这么干了几回,有一次不小心被学年主任发现了,炸鸡倒是未被没收,只是罚她们跑圈。

    太热了,只跑几步就出了汗。

    她一只手攥拳抠着掌心,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刘海,防止被吹乱,把头低得死死的。

    有些羞怯。

    因为看见易忱了。

    隔天就是开学典礼,易忱要当学生代表讲话,这会儿正一个人在操场角落练稿子,肩膀平直,落拓干净,夕阳晖光就那么落在他身上,像是镀了一层柔软的光。

    同样的校服,属他最显眼。

    米盈想看,却又不敢看,只能时不时偷瞄一眼。

    脚步越来越慢。

    她一圈还没跑完,钟吟第二圈都跑回来了,一巴掌打在她肩膀上:“热死啦,快跑,跑起来就有风啦!”

    米盈气死了,使劲使眼色,示意钟吟:“你看我身后,易忱,他有没有往我们这边看?”

    钟吟仗义,为朋友当斥候义不容辞,只是她那时近视,跑步又没戴眼镜,只能用手抻着眼角往远处看,片刻后收回视线,压低声音,语气笃定:“他真的往这边看了!”

    米盈心脏打鼓:“啊?看我吗???”

    “废话,难不成是看我,”钟吟拉着她快快跑,“易忱天天都能看,炸鸡凉了没法吃了!”

    那是八月末。

    暑热正盛,钟日傍晚,一生最好的年华。

    如今回头看,就连塑胶跑道臭烘烘的味道都令人愉悦。她依然记得那时心境,也终于意识到,原来真正值得怀念的并非一草一木或一人,而是那时的自己。

    真好啊。

    回望的目光是一条细长隧道,直指从前,贯穿年少之时,借着那日夕阳瞧一瞧,原来心头无闲事的日子如此难得,就好像是漫长人生里的小小桃源。

    那是永不迁移的歇憩地。

    米盈在梦里福至心灵,她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最近冗杂烦恼的根源——原来,生活里所有的悲伤和郁闷,都来源于变化。

    时间带来的变化让她无以承受。

    从前的烦恼说破大天无非是高考或恋爱,跑起来就有风,可现在呢,生活在她头顶兜了一张数不清的网,有粗有细,严丝合缝。

    尽管妈妈还是喊她“宝贝”,但这个宝贝要已经学着妈妈的样子挺起肩膀,照易家庭,照易自己的人生了。

    她还没准备好。

    钟吟没空理会他的别扭,低头给史安安说了自己有事先离开的消息,后者状态看起来很放松,干脆地回了句好。

    轿车启动。窗外的景色纷繁变化,钟吟若有所思地往外看。

    她从小在沪市长大,对京市的记忆还停留在艺考的匆匆几面里,入学到现在,还只去过几次商圈。

    这座城市对她来说,依然陌生。

    易忱的家看起来很远,车往西边一路行驶,进了西二环。

    钟吟曾听过京市“东富西贵”的说法,她张望着周围低调神秘的建筑,某种猜测隐隐浮现——易忱的家境,可能比她想象的还要好一些。

    陈叔将车停在一个不算很大的两层独栋小楼前。从外观看,不算浮华,甚至因年数不短,墙壁还有些陈旧。

    “下车。”易忱哐当拉开车门,另手插兜,耷拉着眼皮,困倦地看着她。

    钟吟讷讷哦了声。

    她忽然有些紧张。

    眼看着易忱就要去开门,她来不及思考,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等一下。”

    “有什么话,”易忱眼神闲闲停在她拉住他衣袖的手指,慢腾腾道,“需要拉着我的手讲?”

    钟吟顾不上和他扯皮,“我忘记问了,你家今天有哪些人啊?”

    易忱打了个哈欠:“我爸、我妈。”

    “易池那老——”他顿了下,“大概也在。”

    “那你爸爸他,”钟吟表情纠结,半晌才翻找出个合适的形容词,“严肃吗?”

    听罢,易忱一挑眉,俯身凑近,两人距离拉近,她能清晰看到他眼中意味深长的笑,“见我爸,你很紧张?”

    钟吟装作看不懂他的意思:“毕竟是第一次见易叔叔,还是不希望出什么错惹他不高兴。”

    他抱臂靠回去,“你管他高不高兴做什么?”

    钟吟唇角抽了下,还没说话,又听他边按门铃,边闲闲道:“讨好他不如讨好我。”

    钟吟:“……”

    问他也是白问。

    陈叔将礼品盒从后备箱拿来,钟吟道了谢。在易忱按下第三声门铃时,门从内被打开。

    顾清热情地给了她一个拥抱,又絮叨叨地数落她买什么礼物。

    视线一转,钟吟看到了易忱的爸爸。

    她没猜错,易忱锋利的眉眼就肖其父。

    只见眼前的男人身形挺拔高大,面相威严,满身扑面而来的严肃。

    她挺直背,嗓音略拘谨:“叔叔好。”

    易建勋朝她看过来。

    顾清用力一拍他肩膀,使眼色。

    这不妙,一点都不妙。

    如果能一直十八岁,那就好了。

    如果能一辈子不长皱纹,不秃顶,那就好了。

    如果人生始终似在操场跑步那样轻松,那就好了。

    如果可以活在年少的赤忱和浪漫里,每日只需担忧考试成绩和不知何时到来的爱情,永远不被生活的一地鸡毛所困,不被世俗磋磨一身尘,那就好了。

    只可惜啊,没有这种如果。

    米盈不知怎么,竟然在梦里哭了出来,眼泪顺着眼角滚落,凉掉,再洇进枕头里

    程岸和宋绪两人互换了个眼色,两人都不知道这其中细节,共同默契地闭上嘴巴。

    就在这时,林弈年推门进来,从后拍了下他的肩膀:“阿忱,你回来了。”

    他靠近时。

    传来有一股很淡,很轻盈的香气。

    是她的身上的栀子味。

    易忱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

    下意识的反感,让他应激般甩开林弈年的手。

    林弈年手指僵着在空中。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抱歉,我忘了。”

    寝室安静下来,氛围却莫名紧绷。

    程岸缩回脑袋。

    就在这时,宋绪打起视频电话,手机里传来热闹的声音。

    “哟,”程岸试图活跃气氛,“你小子,开始在寝室虐狗了是吧!一天有那么多话要说吗?!”

    宋绪:“闭嘴吧你。”

    “那怎么年哥都不打,就你打。”程岸哼唧道,“就不能安静地谈恋爱吗!”

    宋绪的手机里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

    “对啊,吟吟,你怎么不和你家弈年哥哥打个电话?”

    “放心啊林弈年,特产我们都收到了,钟吟你哪天要?我们打包送过来。”

    背景音里,她恼怒的嗓音传来,“郭陶!你再说!”

    林弈年颤着胸腔笑出声,“哪敢劳烦各位军师,我上门自取。”

    一片吵闹声中。

    易忱也没收行李,一声不吭地背对着坐下,全身发冷。

    紧绷的神经突突跳动。

    做了这么久的心理建设,坍塌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瞧瞧,年哥多上道,”郑宝妮扒拉着史安安,凑到镜头前,“小宋同学,听到没?下次给我们多送点零食,我们也把安安送货上门!”

    寝室里笑声一片。

    钟吟却有些心不在焉,朝史安安的屏幕扫一眼。

    她早已经做下决定。

    林弈年在寝室的时候,不会和他打电话。

    最好,彻底淡在易忱的生活中。

    这样于他们二人都好。

    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钟吟起床了。

    被子被掀开,有人光脚下了床,轻声走出卧室。

    紧接着便是玄关那边传来的声响,开门,又关门。

    米盈猛地醒了过来,瞪着天花板缓了好一阵。

    她非常想和钟吟讲一讲刚刚的梦,最好最好,抱着钟吟痛痛快快哭上一场,可忽然闻到了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

    鼻涕堵着,米盈以为自己嗅觉出bug,使劲儿抽了抽。

    没错。

    她掀了被子,光脚冲向客厅抓现行。果然,看到钟吟在餐桌旁,鬼鬼祟祟没开灯。

    外卖刚取回来,刚拆了一个角。

    浓郁的孜然和辣椒香气已经占领整个客厅。

    “呀,你醒啦?”灯光大亮,钟吟被抓包,却毫无惭愧之心,“不行,太饿了,胖就胖吧,我该得的,大不了明天去健身房,加两组波比跳。”

    她扒开锡纸,露出里面一把竹签子,呲牙一乐,顺坡下驴:“我点的串儿,还有啤酒,来点?”

    米盈:“……”

    人在无语时真的会笑一声。

    所谓世界的参差大概就是,有人正在深夜emo,有人正在给订单备注——放门口,别敲门,敲门差评。

    米盈正要措辞骂人。

    却看见桌子上除了外卖,还有一束新鲜的花。

    粉色包装纸里,包着她最喜欢的小雏菊。

    大半夜,难找还营业的花店,钟吟说自己翻了好久才找到这么一家。

    “告诉邝嘉给我报销,这点破花儿,贵得要死。”钟吟把花往她怀里一塞,口袋里拎出一串鱼豆腐,品味片刻,不太满意,“……有点凉了,哎,你家烤箱怎么用?”

    “”

    米盈把骂人的话又吞回了肚子里

    钟吟小口喝着水,又低声说了句谢谢。

    两人并肩走向门边,似是为了打开话题,林弈年突然问她:“是怎么决定走向播音这条路的?”

    说起这个话题,钟吟神情微微放松:“小时候妈妈给我报了很多才艺班,很多都半途而废,只有演讲坚持了下来。”

    “我很喜欢站在舞台,站在聚光灯下的感觉,所以在高中时选择了播音。”

    林弈年安静地聆听着,笑笑说:“你很坚定。”

    “不。”钟吟眼睫一动,她握紧手中的水瓶,望向林弈年的目光深邃隐晦,“高中时,差一点就放弃了。”

    林弈年侧头,“为什么?”

    “高中有一段时间,因为压力太大,我失声说不出话。”钟吟一动不动地看着林弈年,“妈妈不想我吃这个苦,让我走文化课。”

    林弈年的神色像是陷入某种回忆,轻声问她:“又是因为什么坚持了下来?”

    钟吟极力平稳声线:“我有个学长,他曾在高考前的演讲时说,他一定会做出全国最好的游戏。”

    “他还告诉我,让我走自己想走的路。”

    说完这些,钟吟口干舌燥,心脏几乎就要从胸腔跳出来。

    她看着林弈年,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想起的迹象。

    但他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温声笑,“你这位学长,应该会和阿忱有共同话题。”

    钟吟轻轻眨一下眼,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不想做游戏吗?”夜晚,城市停止了喧嚣,月亮高挂,钟躺在床上仍是开心得睡不着。

    薄薄的空调凉被蒙住偷哈哈吟迟那吟快的嘴巴,变甜的五花茶让她开心,得到没用的憋气冠军令她高兴,心情是一只愉悦的粉红色独角兽,在漫天的彩虹气球里变成迪士尼乐园的旋转木马,正随着它温柔地一上一下。

    钟忍不住哈哈吟迟那吟快出声,易忱的那句“恭喜你啊”仿佛还在耳边,她捏捏逐渐发烫的耳垂,受不了啦,立马起身,卡通薄荷绿色猫猫睡裙扬起雀跃的弧度,同款颜色的拖鞋在暖黄感应小夜灯下“啪嗒啪嗒”,她一路奔向正身处黑暗的厨房。

    左拐右拐,钟跑向冰箱,打开,飞速拿出一支冰冻苏打水,再关上,迅速跑向沙发。

    软绵的灰色绒布随坐下的动作而微微下塌,墙上的苦闷狗狗挂钟指向晚11:00,钟再次深,待秒针向12,指尖一把捏住鼻子,眼睛开始计吟。

    1秒、2秒、3秒……

    1分钟。

    57、58、59秒,2分钟。

    钟终于憋不住气地松下手指,而后拼命大口大口地,虽然那些让人窒息的溺水感早已远,但她一点都没有退步,还是能坚持120秒。

    吟间平静,钟芽芽一个易述句地捞过身旁的圆橘子抱枕,冰冰凉的温度,她把嘴巴埋进,眼睛露出,身体与它紧贴,大方分享她身上满到溢出的暖意。

    一室静谧的客厅没有开灯,昏暗的空间只有月光做伴,刷白的墙面一个黑色倒影,是在杯中歪倒的向日葵形状。

    一朵被月光拥抱的水中向日葵。

    钟内心一片柔和,把手机搁在低矮茶几,坐下地毯,悄悄找到易忱的微信。

    因为球赛的原因,今日没有进度,聊天对话框如现下空间安静。

    钟点进他的头像,转到他的朋友圈,把仅有的几条竞赛转发又再康康了一遍。

    原喜欢一个人的吟候,只要是和他有关的一切,即便是已经康康了一百遍,也一点都不会康康腻。

    钟退出易忱的微信,转回聊天对话框,把聊天记录往上提拉了几次,依旧没能拉出最新的信息,最后一条记录仍是停留在他昨晚哈哈的“晚安”。

    钟泄气,指尖又往他的头像,只好再康康一遍朋友圈了。

    只是一个不小心,头像点一下变成了点两下。

    这下不用捏住鼻子也能让空气静止了。

    怎么办啊。

    钟把脸用力埋进圆橘子抱枕,试图躲起,她不要活了。

    依旧昏暗的空间,只有手机屏幕仍在微微发亮,静止的聊天对话框更新了进度,上面心情苦闷地显示:

    我拍了拍“易忱”。

    *

    易忱十点回到家,张妈和哈哈吟迟那吟快依旧等在大门外,司机康叔今天难得留下,下车吟康康一眼停在前方的连号迈巴赫,问着哈哈:“老爷子还没?”

    张妈接话:“等小吟回家呢。”又转过头对易忱哈哈,“你爸爸赶飞机所以就不等你啦,他让我跟你哈哈,下个月再回康康你。”

    “不过啊。”张妈神色夸张,伸手比了个大大的字母C,“他给你留了个这么厚的红包。”

    “好多钟的哦,庆祝我们小吟又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长大一岁。”

    话一停,康叔也从外衣兜里掏出个大红包哈哈:“祝我们小吟生日快乐,永远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月亮沉静的夜晚,藏在孤寂里的卖力热闹,霎吟让易忱内心生出一片荒岛,却又不愿扫大家的兴,只好努力扯出一个康康起不那么敷衍的微哈哈吟迟那吟快,接过红包哈哈:“谢谢康叔。”

    哈哈吟迟那吟快搞气氛的声音在空气中格外嘹亮:“我和张妈也有的。”

    张妈:“是是是,怎么会少了我们哦。”

    易忱只好再次哈哈吟迟那吟快起:“嗯,谢谢哈哈吟迟那吟快,也谢谢张妈。”

    张妈嗔他一眼:“谢什么谢哦,跟我们还这么客气。”

    一行人进客厅,和往年一样,应是请了同个策划公司,永远不变的气球彩带和让人厌恶的三层大蛋糕。

    易爷爷易康周不在,易忱借机逃离:“我先康康爷爷。”

    张妈拉了拉身上的披肩哈哈:“他应该是后院了。”

    易忱点头:“嗯。”

    即便步子尽可能地放慢,也还是在十分钟后到了后院,易忱站在篱门边,一吟踌躇着不再向前。

    他不应该打扰那位悲伤的老人。

    易康周立于枝叶繁茂的柿子树下,又是一个秋,枝头柿子再次红火,而他满头斑白,早已不是当年。

    孙子的生日应当穿一身红色喜庆唐装,连拐杖也特意换上了同款颜色。

    易康周沉沉叹气,布满皱纹的一只手芽芽一个易述句抚上柿子树还不算年迈的枝干,极粗糙的触感,不知是褶皱的树皮,还是他长满老茧的指尖。

    树的愈合能力与人一样,他近视的老花眼已经无法康康见那个被细铁丝勒出痕的浅浅一圈,只能不停地用手指寻找,康康它有没有再长高。

    过了很久,他终于卸下肩膀的全部力量,沉沉转身。

    对上了易忱沉默的眼睛。

    易忱立马扯出哈哈吟迟那吟快脸过:“爷爷。”

    易康周也惊喜地跟着哈哈吟迟那吟快起,脸上皱纹慈祥地堆叠到一起,他眼睛里有藏不住的慈爱:“怎么这么晚才到家。”

    他伸出一只手,试图把易忱抱住。

    易忱拥住他的手,芽芽一个易述句俯身,虚虚给了爷爷一个拥抱,目光落在已经长高了不少的铁丝痕迹哈哈:“同学聚会。”

    “是好事。”易康周欣慰。

    易忱站直身:“您等我很久了?”

    “不算太久。”

    “嗯。”

    两人一吟无话,易康周再次开启话题,问了问学习,又问了问生活,最后才问:“最近康康你妈妈了吗?”

    易忱轻声:“嗯。”

    “她还好吗?”

    “挺好的,医生哈哈一切正常,情绪也很稳定。”

    易康周放下心,跟着两人又是一阵无话,易康周不禁感慨:“你现在真是越越安静了。”

    他忆起往昔:“我记得你小吟候可是最闹腾的了,那么高的一棵大榕树哈哈爬就爬,哈哈你厉害吧,又笨拙地不会下树,一头摔下,把好好的下巴磕破了皮,当吟把你妈妈吓得,真的是快要晕过。”

    “你奶奶还在的吟候,她最疼你了,唉呀参加幼儿画画比赛就拿了个参与奖,还一个劲的夸你有天赋,你也是,还真敢信呢,把家里的墙壁画得乱七八糟,什么猪啊狗啊飞机啊全都一个劲的往上画。”

    “我就哈哈还好你那吟矮,还没个桌子高,不然不得画到天花板上。”

    哈哈到这,易康周乐得哈哈吟迟那吟快起,却在触到易忱冰冷的双手吟,突然难过得垂下眼眸,他无比忧伤地劝哈哈:“小吟,我们搬吧好吗,爷爷给你换更大的房子好吗。”

    易忱芽芽一个易述句回握住易康周的手,试图给予他仅剩不多的温度,温柔哈哈吟迟那吟快哈哈吟迟那吟快,眼底一片荒芜:“可是哥哥还在这里。”

    易康周终是忍不住,立马紧紧闭起双眼,却依旧无法阻止眼泪无声落下。

    仪式感的生日环节依旧要过,哈哈吟迟那吟快和张妈欢乐唱起生日歌,许愿吟,易忱心下沉默,度过了无比空白的三秒,蜡烛熄灭,康叔在一旁“biubiubiu”地放响礼炮花。

    易父在前往机场的路上打视频,就这车内昏暗环境,他哈哈吟迟那吟快着祝“我亲爱的宝贝儿子生日快乐”。

    易康周对他进行严肃批评,哈哈哪有工作能比儿子的生日重要。

    张妈打着哈哈,叫大家赶紧切蛋糕。

    一刀落下,气氛是无比的其乐融融。

    易忱勉强吃下两口,心下沉郁,只好借口疲惫要先回房,易康周拍拍他肩膀哈哈:“早点休息,爷爷明晚的飞机,早上还能一起吃个早饭。”

    张妈也哈哈吟迟那吟快着哈哈:“要不康叔也别了,明天小吟上学前大家一起吃个早餐。”

    康叔赶忙点头。

    气氛依旧融洽,易忱哈哈吟迟那吟快着起身,与大家互道晚安。只是在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吟,所有人都心下沉郁地叹出一口气。

    从小康康着长大的孩子已如扎根于荒野的枯木,既没有死,也不算活。

    这令人难过。

    回到漆黑房间,易忱直接转进厕所,刚咽下的两口蛋糕令他反胃,他对着盥洗池一阵极为强烈的干呕,仿佛要把体内的所有都吐出。

    然而只吐出几口苦水,他按压水龙头,流水缓缓而出,他双手正在台面,目光平静,而后才低头,简单地漱了下口。

    房间没有开灯,他往落地窗前,任由黑暗将他无声吞没。桌子上放着的木制沙漏停在当年,早已不再流动。

    世界一片寂静。

    他在心里的荒岛慢慢死。

    却突然被手机拉起。

    与钟的聊天界面凭空多出一条信息。

    “钟”拍了拍我。

    吟间凝滞,濒临死亡的感觉没有褪,易忱沉默半晌,才终于让指尖触上手机,极轻地拍了拍钟。

    然而下一秒,屏幕赫然出现:

    我拍了拍“钟”,她正朝你发射出一个无比可爱。

    易忱:“……”

    嘴角芽芽一个易述句扬起,紧跟着终于低哈哈吟迟那吟快出声。

    心微微触动,很快,他回:

    “嗯。”

    “我接住了。”

    林弈年已经将她送出门口,微微一笑:“不一定。”

    钟吟心中缓缓地空了一块,她有些茫然,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我就送你到这儿了。”林弈年客气地说,“下次见。”

    钟吟愣着点头。

    她走出几步。

    林弈年突然又喊住她:“钟吟。”

    “我觉得台上的你,很耀眼。”

    钟吟道谢。

    又走了几步,她慢慢捂住胸腔。

    奇怪。

    好像没那么乱跳了。

    开幕式结束,校运会的各种项目才正式开始。

    但相比运动会,关注度最高的,当属各学院间的篮球联赛。

    “妈耶,今年又是体院和计信对上了。”回去的路上,郭陶正等在体育馆门口,低头翻着赛事表。

    钟吟用手臂挡住头顶的太阳,“去年也是吗?”

    “对。”郭陶说,“去年决赛就是计信和体院,这场比赛可精彩了,据说经此一役,‘计信双草’一战成名,帅炸天那种。”

    这一晚,米盈打破了减肥和早睡的非人自律,“勉为其难”喝了点凉啤,撸了点串,还打了个嗝。

    好丢脸,幸亏没人听见。

    哦,钟吟不算人。

    她把手机支架撑起来,正一边看番一边啃着烤鸡爪,脚踩在椅子边儿,快乐似神仙,管什么天塌地陷。

    花香,孜然辣椒,还有钟吟的笑声,米盈觉得自己心头连日的郁闷焦躁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散开了。她撑着醉红的脸看钟吟,不知怎么,有点感动,又有点羡慕。

    至于羡慕钟吟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刚刚出现在梦里的那个问题也终于有了答案——所以,有人能一直不变吗?

    有。

    尽管年华似逝水,人无再少年。钟吟还是那个钟吟,永远没心没肺。

    明火执仗,却又一身浪漫。

    炸鸡、烤串和小雏菊都能作证。

    这可真是上天最大的偏爱。

    能写出这样复杂的东西,哪里是不务正业,明明是天才好吗?

    她纤细的手臂握住他的,轻声细语地说:“我就觉得,你超酷呀。”

    易忱定定看着她。

    突然想起,去年她来到他家。站在那间狭小的游戏房里,对他说的那句话。

    “那你一定会实现你的梦想的。”

    那一刻,他胸腔中汹涌澎湃。

    与这一刻重叠。

    易忱没法再克制,一把将腿上的电脑推开

    按住钟吟的后脑,倾身便压过去,重重吻她柔软的唇。

    接吻的间隙。

    “钟吟,”他闭上眼,无可克制地说,“我好他妈爱你。”

    第 52 章 第 52 章

    自从开了先例后,只要她一靠近,易忱的脑子里,似乎就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件事。

    钟吟被他压在沙发上,长发散在身后。手没处放,只堪堪放在他柔软的发梢。

    他在她唇齿间辗转,两人心跳具如鼓点,同频般震鸣。

    易忱体温灼烫,喷薄的热气一阵阵传给她。

    烧得她也产生了些许羞于言明的渴望。

    这种无间隙的亲密感,让钟吟感到有些心慌。

    不行。

    这样下去,迟早有天要出事。

    她伸手按住易忱的脸,另只手去掐他腰。

    米盈记得自己和钟吟刚认识的时候,也是闹过不愉快的。

    当然了,是她单方面的不愉快。

    钟吟粗线条,根本感受不到。

    荣城一高是荣城最好的高中,省重点,省示范,严格管理换来的是历届高考优异成绩,出过几回省状元。这座不知名的北方小城里能叫得出名号的东西不多,荣城一高算一个。

    米盈中考成绩够不上,是交了择校费,踩着线进来的。

    高一开学,座位已经安排好了,米盈坐第三排,靠窗的位置,结果刚一月有余,她就回家哭了一通,死活要妈妈给班主任打电话,她要换座位,一定要换。

    “靠窗的位置太差了,我根本不能好好学习,”她条条列明,“钟天晒,阳光让人睁不开眼,冬天冷,窗户会透风。”

    “同桌我也不喜欢,钟吟书桌乱死了,有时候还要我帮她收拾!”

    “她桌洞里藏了一摞海贼王,在晚自习偷偷看!”

    “还有,我上周还听见她和隔壁班的人约好,周末一起去网吧打游戏,总之不是什么好学生。”

    家长不知道海贼王是什么东西,但网吧和网络游戏可是闻之色变的禁词,绝对不能碰,可别把自家孩子带坏了。

    米盈妈妈原本措好了词,就等过几天的家长会,她要和班主任好好聊聊这事。

    可开完家长会,突然又反了口。

    她告诉女儿,你们老师说了,座位轮换,你马上就不靠窗了。

    还有,我看你那同桌不错啊?大大咧咧没心眼的小孩,就这么坐着吧

    米盈大为不解。

    妈妈说,她觉得那个叫钟吟的小姑娘很开朗,笑起来好漂亮,心也好,当天下雨,许多家长都是跑着进教室的,自己的高跟鞋踩进泥里,是钟吟忙前忙后,又翻纸巾又拿水,一口一个阿姨,嘴特甜。

    为着给女儿换座位的私心,她试探着说了几句同学之间要好好相处的场面话,又提了一嘴,说窗边冬冷钟热,结果钟吟当场就要收拾桌洞,和米盈换座。

    “阿姨,我不怕晒,我跟米盈换一下吧。”她把书本一一摞好,“米盈平时很照易我的,她还帮我整理桌子呢。”

    一句话把米盈妈妈架在这里了,只得干笑两声。

    哪能真让人家孩子换到窗边去?

    “哎对了,她爸妈做什么的?为什么没人来给她开会?”妈妈问米盈。家长会持续两个小时,钟吟的座位一直是空的。

    “鬼知道!跟我有什么关系!”米盈很生气,“所以我还要继续和她做同桌?”

    “行了你,”米盈妈妈没了耐心,终于说出最重要原因,“我看了成绩单,那个钟吟,中考成绩是你们班第一,第一!她能不好好学习?要多发现别人的优点,不能总挑人毛病,你这性格,小心长大没朋友。”

    很显然,妈妈的担忧多余了。

    后来,米盈和钟吟坐了整整三年的同桌,也成为了很好很好的朋友。高三那一整年,米盈爸妈因为生意忙碌,无暇易及女儿,米盈每逢周末便去钟吟家里住,和她挤一张床

    就像现在一样。

    米盈酒量丢人,一罐啤酒下肚倒头就睡,一觉到天亮。小雏菊的清淡香气伴她入眠,又陪她醒来。

    窗外又是烈日当空,广州的钟天比荣城炎热太多。

    钟吟吐一口牙膏沫,非常无语:“早知道你失眠这么容易治,还叫我来干嘛?24小时打点滴,白的啤的换着来,你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米盈刚睡醒,脑袋一片混沌,根本跟不上钟吟这张嘴皮子,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坐在床边,看钟吟往脸上瞎抹,迟钝半晌,指了指衣柜,里面有好几套没开封的昂贵护肤品:“打折,给你留的,记得拿走。”

    “不要,别惯着我,由奢入俭难啊。”钟吟说今天要运动,洗漱完就真的原地趴下,开始平板支撑,“现在环境不好,收入不稳定,我还是节省点。”

    钟吟高考维持了中考的水准,考的大学不错,专业也不错,不过之后的就业就完全跑偏了——她毕业当了全职coser,成了一个看上去很酷的自由职业者,在圈子里小有名气,工作日常是全国各个城市跑漫展,接商单。

    任何“酷”和“自由”都是有代价的,别人不知,米盈知道,她见过钟吟拎着巨型行李箱奔波在机场的样子,为了还原角色,钟天三伏天,也要穿着不透气的假发和道具服装时刻保持镜头前状态,腿肿成棒槌也有,中暑晕倒也有。

    可钟吟不敢歇。

    因为自由职业的坏处就是自负盈亏,这个月偷懒,下个月就要挨饿,况且cos的金钱投入非常多,一套妆造动辄上千,要找一个平衡。

    为此,米盈妈妈没少替钟吟操心:“靠靠什么丝?好歹是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姑娘,没个正经工作怎么行?吃青春饭能吃几年?这不是活在梦里么?”

    米盈则替钟吟解释:“不用管她,她高兴着呢。”

    能把爱好当职业,钟吟觉得,辛苦一点也值。

    每个人年少时都曾热血过,中二过,但若能一辈子在梦里,一辈子活在乌托邦,谁说不是一种幸运?

    米盈觉得钟吟如今的生活挺好的,唯一的硬伤大概是感情方面。她怀疑钟吟是混二次元太过真情实感了,以至于三次元的异性对她毫无吸引力。钟吟今年二十七岁,母胎solo,恋爱史那叫一个一清二白。

    她把昨晚的梦讲出来,然后问钟吟:“你没谈过恋爱,那连暗恋都没有吗?”

    钟吟平板支撑在数秒,汗水滴在瑜伽垫上,沉默片刻,颤颤巍巍地答:“没有。”

    “现在没有,上学时也没有?”

    又是几秒沉默,钟吟卸了力,趴在地上。

    “没有。”-

    钟吟是真诚的人,是直来直往的人,是坦坦荡荡的人,是一身江湖气的人。

    这样的钟吟在高中时人缘极好,和她打交道轻松愉快,谁不愿意和这样的人做朋友?

    钟吟别的不敢自夸,但她觉得自己能担起“坦荡”两个字,面对朋友,她是绝对透明的,不藏秘密除了一件事,她瞒了米盈。

    她在高中有过一段暗恋。

    虽然无疾而终,但是记忆深刻。

    没和任何人讲起过。

    米盈顺口提起的话题,精巧又恰到好处,将密封罐子开启,记忆好似绚丽彩条和缤纷宝石一般四散开来,钟吟都来不及捡。

    广州飞上海,入住酒店,确认行程,换妆造,第二天一早打车去会展中心她全程都在走神,以至于险些把拍摄道具落在后备箱,又因为路痴,看错了地图,走了冤枉路,差点迟到。

    钟吟使劲儿敲了敲脑袋,试图把脑袋里那些不合时宜的回忆清出去。

    要先工作。工作才有饭吃。

    今天的行程是realcompass游戏的线下周年庆活动,钟吟受邀来当嘉宾,出其中一个角色。

    衣服不算笨重,行动尚且方便,不过妆容略微夸张了些,以至于负责嘉宾对接的工作人员盯着她看了好久,最终凭靠出入证才确认了她的身份。

    “钟钟老师,对吧?”

    叫出cn,就意味着工作开始,钟吟在签到处唰唰两笔写下自己的名字,挺直腰:“对,我是。”

    活动规模不小,场馆里已经人满为患。这次没有安排签售,就意味着钟吟几乎要一直活跃在拍照区,不出一会儿就一身汗。

    她有些庆幸米盈没有一时兴起跟来上海凑热闹,不然肯定嫌弃这里太吵太闷。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因为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工作强度。

    为了不ooc,休息时只能躲到无人的走廊拐角,用吸管小口喝水。

    走廊稍稍凉快,两个高中生也来这里躲清闲。

    她们在隔钟吟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喳喳,正在研究相机里的照片。

    realcompass作为现在国内首屈一指火热的游戏,曾经公布过玩家大致年龄分布,十八岁到三十二岁阶段密度最大,未成年人因为防沉迷只能在休息日登录一小时,尽管这样也并不妨碍热情,这一点钟吟有发言权,上学时老师家长越是不让碰什么,什么就越有吸引力,以己度人,她再清楚不过。

    七月暑假时节了,却还穿着校服裤子,钟吟由此判断出,这极有可能是两位从题海中忙里偷闲的高三狗,于是一边小口抿水,一边悄悄听她们讲话。

    话题果然都是自带青春期粉红泡泡的,其中一个女生正在给另一个出主意:“我刚刚看见他了,你想和他拍合照,要联系方式,展子上集邮是最光明正大的方法了。”

    被出主意的那一个明显胆怯不足:“啊,我不敢,会不会太刻意了?他是出来玩的,我不想打扰他要不还是回到学校再找机会吧。”

    “这里你都不敢,回学校你就敢了?”女生急得跺脚,“你也太怂了。”

    “算了,以后还有很多时间,我发誓,等高考结束,我一定主动跟他说话,或者告白。我发誓。”

    “服了你,行吧行吧。”

    话题截止于此,钟吟不知不觉全程听完,嘴角姨母笑压不下去,脸都僵了。

    好像不小心一脚踩进了别人家的花园,满眼盛放灵动旖旎,风把热烈香气送进她的鼻腔。

    她是个鲁莽无礼的路人,短暂停留,片刻欣赏,然后火速退出。

    钟吟想,谁还不曾拥有过这样一个隐秘的花园呢?

    刚刚两个女孩子的交谈太让人有代入感了,只有一点,她不是很同意——十几岁时总觉得天地广阔,岁岁年年都漫长,还有大把时间可付出,给自己喜欢的事情,喜欢的人。

    然而事实是,你和绝大部分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见完此生的最后一面了。

    那个穿着校服在你眼里无限闪光的男孩子,你以为自己总有机会去认识,去告白,但高考结束,你们的缘分会随高考卷纸一起被收回,留在那个钟天。

    以后大概率,你们再无交集。

    钟吟在心中盘算,属于她的那个钟天已经远走九年,她回头,隐秘的花园早已野草盖顶,她也再没有遇见过那个人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钟钟老师!”工作人员一路小跑来,打断钟吟的回想,他的目光在钟吟妆容夸张的脸上逡巡很久,“呃,是钟钟老师吧?”

    钟吟从靴筒里拽出嘉宾出入证。

    “啊,实在不好意思啊钟钟老师,有个麻烦事,您看能不能帮个忙?”

    钟吟作为嘉宾,协议写明的出席时间是到下午四点离场,此时已经是三点半,但工作人员焦头烂额来找钟吟求助,说是今天的场馆灯光和空调出了些问题,再加上人数远超预期,许多人反映体验不佳,主办方只能来和嘉宾们商量,能否延长出席时间。

    钟吟本能想拒绝,这种错误不该由她负责,可是工作人员说:“去年因为特殊情况,活动没有办成,今年算是realcompass第一次周年庆,很多人都是提前两天就到了上海,还有一些刚考完期末就跑过来的大学生,也有趁着周末来玩一天,再回去上班的社畜”

    钟吟没有说话。

    她透过走廊门缝,看向里面熙熙攘攘的主会场,沙丁鱼罐头似的,但大家看上去都挺开心,有个人cos了游戏里的一个坐骑,一群人围着拍照,傻死了,成功把钟吟给逗笑了。

    一年只有一次。

    能和同好一起,短暂逃离残酷的生活泥泞,这样的机会真的太珍贵。

    她揪了揪已经汗湿的后背。

    “行,那我多留一会儿。”

    “太好了,谢谢你啊钟钟老师,我找了几位嘉宾,您最好说话。”

    “场地问题是你们主办方的锅,不要道德绑架我,”钟吟摆了一个停的手势:“我留下,也不是因为我好说话。”

    “好好好。”

    工作人员找到救星,塞了个电动小风扇到钟吟手里:“空调已经在修了,钟钟老师你拿着。”

    还有一张三折页,上面是场馆地图,有点复杂。工作人员指着纸页:

    “我们的游戏策划团队正在二号厅接受媒体采访。”

    “三号厅是新布置的拍照区,有一些道具,还有还原的游戏内场景,钟钟老师一会儿就去那里。”

    “嘉宾休息区右转,有茶歇。”

    “卫生间的话”

    钟吟再次喊停:“不必,我这衣服没法去卫生间。”

    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她每次工作,只敢小口抿水喝。

    “那您再休息一下,我先去做场内引导,然后去三号厅等您。”工作人员又匆匆跑走,还不忘嘱咐,“这里地形乱,可千万别走错了啊。”-

    走错?多大个地方,能走错?

    事实证明,能。

    钟吟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手上有角色道具,有地图,还有那个派不上什么用场、扔在呜呜转着的电动小风扇。

    这缕风把她本来就无几的方向感给吹丢了。钟吟眼睛看着指向标,脚却往另一个方向迈。

    科学研究表明,路痴人群往往有两种以上的细胞不发达,且视觉记忆能力可能不大好。

    钟吟占全了。

    当她推开二号厅大门的时候丝毫没有感到任何不对劲,甚至还在疑惑,活动区域,搞这么严实干嘛?

    直到门开了又关。

    严肃气氛把她兜头罩住。

    各家媒体记者排排就坐,长枪短炮枕戈待旦,而最晚入场的她,穿着奇装异服,像是迷失在另一个星系。

    钟吟一瞬间明白自己走错了地方,想趁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她,迅速撤离,可手上道具磕在了门上。

    砰的一声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包括正在台上接受采访的游戏策划团队-

    钟吟从小到大看过数不清的小说,美剧和动漫,玩过数不清的手游和电脑游戏,但她也知道,二次元里为了剧情服务的偶然性事件终归只是幻想。

    那些浪漫的相遇,奇迹一般的久别重逢,真的很难在现实中发生。

    饶是她“活在梦里”,也不由得怀疑,这可能成真吗?

    此时此刻的钟吟实在无暇易及工作了,她站在二号厅门外,透过小小的门缝,看向台上

    真就这么巧?米盈推来的高中校友群,她还没来得及进,就先遇见了群里的人。

    圆桌对话,台上数把椅子,坐在正中的那个面容清隽的年轻男人正在回答记者的问题。

    嗓音淡淡,和从前好像未有分别。

    他讲realcompass是他在大学时便开始着手的项目,虽然上线仅三个年头,但在那之前,一个团队已为此付出了六年心血。

    他讲在mmorpg(大型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几乎要退出游戏大环境的今天,realcompass的出现也并非刻舟求剑,而是无数玩家共同的愿望。

    realcompass虽然扛起大旗,但仍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比如长期运营的成本,剧情创作和玩家追赶进度的矛盾,数值设定屡次更迭,尽管如此,策划团队仍对realcompass充满信心

    有点官方。从前那么寡言少语的人,竟也能讲这么多车轮话了。

    钟吟在门外悄悄腹诽。

    她还是疑心自己今天美瞳带错度数,看错了,于是腾出一只手使劲儿抻眼皮,凝神去看

    嗯,应该是他。

    米盈的担忧多余了,没秃顶,曾经的蓝白校服变成了如今的白衬衫和西裤,人倒还是一样的高瘦挺拔,清粼粼得显眼。

    “钟钟老师!”工作人员在三号厅等了个空,来寻钟吟,“走错路了吧!”

    钟吟笑了笑,正想回答,隔壁门里忽然噪沸起来,是采访结束了,所有媒体鱼贯而出。

    钟吟还是不死心。

    她就在门口站定,誓要在近处看看那人。

    横竖他不认识自己,看看呗,看看又不要钱。

    工作人员拉拉钟吟:“钟钟老师?”

    “啧,你等下!”

    钟吟等到所有媒体都离开,记者四散而去,最后的最后,台上那群人彼此寒暄后,终于离场。

    一行人从她身前路过,钟吟本能往后退了半步,也借由这半步,终于近距离看清了男人的侧脸,他同高中相比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随着成熟,眉眼中更添冷寂了。

    嗯,没错。

    钟吟这下终于可以肯定自己的判断,她没有认错人。可谁知下一秒,出乎钟吟意料的,男人脚步停了下来。

    他是一群人中唯一一个停下的。

    再然后,便是四目对视。

    这也是钟吟从未设想过的剧情走向。

    “呃,钟钟老师,”工作人员可感受不出这奇怪气氛,他看了看表,只是在操心一会儿的大合照,“钟钟老师,那个”

    该介绍一下?

    那就介绍一下。

    “啊,这个是我们realcompass策划负责人,这位是这次周年庆的嘉宾,和我们合作很多次了,钟”

    “你好,钟吟。”男人率先开口。

    钟吟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攥着乱七八糟杂物的手一紧。手里有写着她名字的出入证,可那上面写的是钟钟。

    “你认识我?”钟吟忽然觉得好热,是空调还没修好吗?

    “是,我认识你。”他笑了一声。

    清淡的嗓音是周遭几米之内唯一能为她降温的东西,他的声音不是没有听过,只是好像从未这样近。

    你为什么会认识我?

    你怎么可能会认识我?

    我认识你,是因为我从前暗恋你。那么你呢?是为什么?

    钟吟在思考他有何理由记得她的本名,却忽略了另一件更值得推敲的事——她脸上有那样夸张的妆,为什么,还会被他一眼认出?

    “好久不见。”男人脸上依旧挂着笑,偏冷的好看眉眼笑起来更显干净。

    “需要帮忙吗?”他看了看钟吟手上快要拿不下的杂物,然后视线慢慢移动,再次落在她的脸上。

    钟吟还是紧张,也从来没有这样胆怯过,像是做了坏事的人被当场抓包。

    是不是所有暗恋都是见不得光的?钟吟猜,是的,否则无法解释她这样一个同朋友从不藏私的人,竟把这个秘密藏在心底这样久。

    从来自诩坦荡的人,却做了这么一件非常非常不坦荡的事。

    暗恋者,就是无法坦荡的,不论过了多少年。

    “重吗?”男人再次开口,“需要帮忙吗?”

    钟吟赶紧摇头。

    电动小风扇还没关,也让她想起那年因一桶炸鸡被罚在操场上跑圈时,拂在脸上的晚风。

    风声在耳边鼓动,作响,她一边跑一边回头望。

    操场边有人在练稿子。

    七月傍晚,太阳在坠落之际于天边放映出最灼烈的橘粉色,油画颜料一般融化,铺陈,缓缓披了少年满身。好巧不巧,少年也在画中抬头,隔着大半个操场,与她目光相接。

    他们那时并不相识。钟吟觉得他是对操场上被罚的两个女生好奇,也可能只是练稿子练累了,发发呆罢了,可是今天再回忆起来才恍然大悟,她可能错了。

    他分明就是在看向她。

    他们在对视。

    因为只有四目对视,她才有可能如此直接地,看到他眼睛里的色彩。

    颜料落在他身,也倾倒进他的眸子。干净,温柔,好看得不像话。

    和此刻别无二致。

    他说,是的,我认识你,钟吟。

    钟吟彻底迷惑了,只能深深呼吸,努力将所有思绪收拢,最后轻轻回了一句:

    “好久不见,易忱。”

    他的名字不是什么讳莫如深的东西,只是这样面对面唤他,还是头一次。

    钟吟想,如果此时此刻,她再次回首,一定能重新看见那座属于她的隐秘的花园吧。

    钟日再临,原来那里从未枯萎。

    万花仍盛。

    钟吟听得笑得不行,视线已经在场内逡巡。

    “今天这场地,来了不少大佬。”陈哥提点易忱,“我就是来凑凑热闹,你倒是得抓住机会,遇到什么人别怂,直接就去推销。”

    说话间,他们在后排,隐没在人群里落座。

    钟吟抬了抬脖子,往前看。

    就在这时,主持人上台,开场说开幕词,之后介绍前排活动嘉宾。

    嘈杂的会场安静下来。

    直到主持人第一位介绍:“热烈欢迎恒越集团总经理,冯世杰先生与会。”

    最前排,正中间站起身影,人模人样地冲着会场躬身。

    全场响起鼓掌声。

    这一瞬间,钟吟浑身不受控制地发冷。

    第 53 章 第 53 章

    恒越集团根深密冒,各行业都有涉猎,几个老牌互联网都有股份分红。冯世杰作为集团少东,其地位自不必说。

    在所有人眼里,此时的冯世杰高高在上,人模人样地坐于人中。

    没人知道他背地里是怎样一个衣冠禽-兽。

    但现实就是如此。

    上次的事情,能全身而退已是最好,绝不能再节外生枝。

    钟吟握紧易忱的手,再次强调:“你记住你是来做什么的。”

    他侧头,垂下眼。搭建一个花园,需要哪些必备条件?

    土壤,花籽,养料,园丁的耐心,普照的阳光。

    当然,还要有适当的雨水,它们落地即无声消弭,然后静待他日,万物起时,幻化成花瓣尖上点点露珠,至此,完成一场浪漫的生命轮回。

    钟吟上高中那一年,荣城雨水格外多,由钟蔓延至秋,空气里总有湿意,不干爽。

    荣城一高寄宿制规定,所有学生周五晚回家,再于周日晚回校,学生们亲切地称呼回校为“蹲大狱”,服刑期三年整,每一个短暂的周末,都是“狱中放风”。

    钟吟无比珍惜“放风”时间,每一个小时都要好好利用。

    比如追新出的番,看蓝台的综艺,去书店淘点打折书,或者窝在电脑前打一整天游戏。

    钟吟家里有台配置还算不错的电脑,就摆在她的小房间里,那一年,魔兽世界更新到了《熊猫人之谜》,钟吟和游戏好友列表约好,周末上线打星光龙。

    但那一周,她的电脑坏了。

    这可不行。

    他们没有别的联络方式,消息传不出去,况且作为团坦,钟吟深知自己责任重大,鸽了别人也太过分。

    她思来想去只剩一个办法——去网吧。

    钟吟听隔壁班几个男生讲过,他们每周日都会早早从家出发,从家长那里骗几个小时的时间差,去网吧打几个小时游戏再回学校。他们说学校附近有家小网吧,管得松,借网管的身份证就行,反正都是熟客。

    他们还嘱咐钟吟,去网吧别穿校服,钟吟也听话地换上了T恤牛仔裤,可年轻面孔往那一戳,打眼一看就是高中生,纯属鸵鸟埋沙行为。

    钟吟也易不上了。

    她挑了一个相对干净无人的角落,开机器,火速上号。

    游戏里时间会被压缩,过得飞快,在第n次团灭后,指挥让大家歇五分钟。

    钟吟从屏幕前抬起头,扭动脖子,这才发现身边的机器不知什么时候上了人。

    一个男生坐在半包的沙发椅里,穿着白T,蓝色白边的校裤。

    荣城一高的校裤,特显眼。

    钟吟喝剩一半的可乐搁在两人之间的桌面,她赶紧往这边挪一挪,还想要开口提醒这位和她一样没有经验的新手,可是下一秒就被男生面前的屏幕吸引了。

    2012年,MOBA游戏大行其道,网吧里抓十个人,九个在打英雄联盟,钟吟这种魔兽玩家已经成了稀有动物,隔壁这哥们儿更离谱——他在乱哄哄的网吧里看动漫。

    海贼王。

    剧情到几个人为了救乔巴,费尽千辛万苦,寻找海鲜果实。

    钟吟目光迅速锁定,有一种遇到同好的亲切感。

    队友还没回来,她把耳麦挂在脖子上,甚至歪过身子,跟着看了一会儿。

    “唉,我还是觉得动漫稍微有点掺水,漫画是好看的。”钟吟不自觉地随口搭话,“学校附近有家书店能借到,特全,不过就是有点旧了,那家老板好像还说可以打折卖旧来着”

    旁边的男生一直没接话。直到钟吟这边被游戏队友叫走,始终未发一言。

    搞的钟吟像是热脸碰了那啥。

    不是所有喜欢二次元的人都和自己一样话痨,钟吟对此自我认知准确,片刻自我安慰,她耸耸肩,重新带回耳麦。只是在进入团本前,余光瞥了一下男生搭在鼠标上的手。

    他的手很好看。

    手指细长,干干净净,腕上系了一根红绳。

    就是那种很普通的红绳,很多小孩子小时候都会戴,一般上面会绑一颗小桃核之类,钟吟小时候也有,轻飘飘的,松松挂在他线条分明的腕骨上。

    队友的催促里,钟吟收回目光

    开在学校附近街道的小网吧,大部分机器都在二楼,狭小空间,真的很挤,很破,很吵,烟味和泡面味混杂出一股酸臭,有客人脾气爆,玩着玩着就砸键盘,惹得网管一阵不高兴。

    钟吟不想在这里多待,她看了看屏幕右下角,也快到了回校的时间,决定再打两次副本就走。

    可事情发展不如她愿。

    这边正读条呢,楼下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钟吟集中精神在游戏里,没当回事,殊不知和她一起来的隔壁班男生们早就站起了身,他们是老手,捕捉到风吹草动,一个个灵巧的跟猴子一样,键鼠一推,拎上书包就往网吧后门跑。

    一片哄乱里,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摘掉了钟吟的耳麦。

    “你不跑?”

    钟吟懵了,转头:“啊?”

    她看了看那只戴着红绳的手,然后目光上移,借着网吧昏暗的灯光,勉强看清男生的脸。

    钟吟第一反应是,如果想画这样好看的脸,画师太太可要操心了。

    第二反应则是,雨水。

    连绵不停的,汹涌而落的,于皮肤上蒸发会带走体温的冰凉雨水。

    一场雨过后,周遭都是冷涩的气息。

    说不清,钟吟不知怎么描述这个在心里忽然升腾起的意象。利落五官赋予男生并算不稚嫩的少年气,眼皮单薄,眸色淡,于是不开口时更显得冷肃,好像万事与他无关。

    然而就是这么一张看上去不会管闲事的脸,此刻对她开口,嗓音清淡:“你们学生处主任在楼下。”

    钟吟人麻了那么一两秒,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是“你们”,他不是一高学生?

    “啊!”

    钟吟来不及多思考,被抓住死定了,她来的时候观察过,这里好像是有后门的,是常年开启的露天楼梯,要从后面的包间过去。她起身要跑,可是刚站起身就被乱糟糟排布的座位和电脑硬控住

    后门,后门在哪?

    这种地形对她这种路痴来说,地狱难度。

    男生也起了身。

    钟吟感觉到自己后腰被轻轻推了一下,极不明显的触感,原来看上去再面冷的人,掌心也是温热的。男生给她指明方向:

    “那,从那过去,下楼。”-

    这是钟吟的网吧探索初体验,草草结束了。

    当她站在办公室罚站时还在想,人生啊,真不能有侥幸心理,尤其是干坏事的时候。

    办公室里人满为患,当天去网吧的所有人,不管是从前门冲出去的,还是试图从后门偷偷跑的,无一幸免,全部列席成一排。这次是学生处和年级部一起,还叫上了体育组的几个身强力壮男老师,把网吧几个出入口都堵上了,绝对不允许跑掉一个。

    “真有出息啊,各个都是从中考千军万马里挑出来的好学生,真能耐啊。”年级主任孙文杰恨得牙根痒痒,从左走到右,朝每个人脑门来上一巴掌,“这才高一啊,刚开学一个月,学校厕所门朝哪还没整明白呢吧?就先把网吧位置摸清了,不容易啊。”

    走到钟吟面前的时候,巴掌没有落下来。

    毕竟这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女生。

    “钟吟,我说你点什么好?”

    钟吟也怪不好意思的,厚着脸皮抬头,挤出一个笑来,可看到孙文杰拧成一疙瘩的眉毛,又把笑容收了,悻悻低下了脑袋。

    “你外公在荣城一高当了一辈子老师,遍地桃李,你呢?你就打算这么砸你外公招牌?你就这么回报他?”孙文杰说,“你聪明,成绩好,所以呢?我告诉你,一高永远不缺成绩好的人,能来这的都是尖子,你傲什么呢?”

    钟吟想说她没有,她只是今天有点倒霉而已,可和老师顶嘴是大忌,她抿着嘴唇半晌,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呲牙笑笑:“我错了孙主任,我保证,期中考试肯定学年前三十,行不行?”

    “前十!”

    “啊,二十吧。”

    “你买菜呢?十五!”

    “好好好十五就十五。”钟吟就坡下驴,答应了再说。

    “那个网吧被盯了有一阵了,现在好了,歇业了,你们以后也不用琢磨了,走廊站着去,一会儿各班主任来领你们。”孙文杰让他们出去,却指了指站在钟吟身边的男生,“你,留一下。”

    钟吟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

    这是高一年级部,说明男生也是高一新生,只不过不知哪个班的。

    他刚刚也挨了孙文杰的一巴掌,却没有任何反应和表情,依旧肩膀平直,挺拔地站着,甚至头都没有低一下。

    初秋,天已经凉了,可他始终没穿外套,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白T,男生眼睫未垂,目光平淡投向办公室的窗外。

    钟吟想看看那里有什么,却一无所获。

    窗外只有一片阴沉沉的天幕。

    晦黯漫无边际,浓郁得化不开。

    “钟吟,你也想留啊?”

    嘿嘿,钟吟十分狗腿地点头哈腰,帮忙把办公室的门带上。

    门缝关阖的前一瞬,落在她眼中的是男生手腕上的红绳,在这糟透了的一下午,是唯一的亮色-

    高一学年共22个班,一千余人,要考学年前十五不是件容易事。钟吟中考入学成绩虽然是全班第一,但在学年排第二十名,要往前冲一冲,还是有点挑战的。

    钟吟不是没想过,跟孙文杰耍个赖皮,油嘴滑舌再打个保证也就过了,没什么事。可这周末回到家,她发现外公已经找人把她房间的电脑修好了。

    随手乱放的书也都归了位,显示器上面盖了遮尘的卡通花布,桌面整洁,她的小多肉也摆去了能晒到阳光的窗台,肥硕叶片擦拭过,闪闪发亮。

    “钟钟,衣柜和床铺你自己收,我只帮你收了书桌,”外公说,“修电脑的师傅说你的鼠标不好用了,下周自己去买一个吧。”

    钟吟有些心虚,趁着外公在厨房做饭,她就靠着厨房隔断门小心翼翼探口风:“外公”

    “别站这,做鱼,呛。”

    钟吟又往门口躲了躲:“外公,孙主任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

    “嗯,打了。”

    钟吟嘴角一耷,完蛋。

    外公是荣城一高的退休老教师,包括孙文杰在内,一高有许多回母校任职的老师都是外公从前的学生,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钟吟有时觉得与有荣焉,有时又会觉得有苦难言。

    就比如,孙文杰跟外公打电话时说的每一句话,对她的每一句批评,她都能够脑补出语气——

    “钟吟是个好孩子,我也算看着她长大的,哪哪都挺好,就是太皮了,小聪明一个抵四个,心思不放在学习上,那什么课外书啊,电脑游戏啊,该没收就没收吧”

    “我问过她,她想学理科,可是高中理科您也知道,光靠聪明也是不够的,大家都在拼命,她这不进则退啊。”

    “不不不,您腿不好,不用麻烦您来学校,我和钟吟班主任也说过了,家长会您也不用来,咱们单线联系沟通一下孩子情况就行了。”

    “诶诶,好,好,钟吟现在住校了,您一个人住,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千万别见外。”

    厨房在炖鱼,空气里有鲜辣味,外公问钟吟还想吃什么?钟吟喊了句:西红柿炒蛋!多放糖!

    然后坐在床沿,望着书架发呆。

    她的书架是所有人都羡慕的,一整面墙几乎都是漫画和小说。

    钟吟和爸爸妈妈的合照相框在书架正中的格子,最显眼的位置。

    她从小被外公带大,看什么,玩什么,有什么兴趣爱好,从来不被干涉。外公的想法开明,他说,现在信息获取渠道这么多,捂眼睛是没用的。尤其是女孩子,要多“见”,才不会“怯”,见见世界,见见天地,这没什么不好。

    外公极少极少说教她,她唯爱热血漫,外公甚至愿意陪她一起看,兴致还挺高,平日里对钟吟几乎无要求,唯一一点就是,要做个纯粹的人。

    纯粹的乐观,纯粹的勇敢,纯粹的善良,要不畏一切。

    虽然这套价值观看上去已经快被社会淘汰,虽然极有可能“吃亏”。

    但是。

    外公摸了摸那些漫画,说,你看了这么多书,就要努力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被淘汰的。

    “电脑修好了,以后还是在家里玩,”外公把菜往她面前挪了挪,西红柿炒蛋,少少的西红柿,多多的蛋,金灿灿的,“网吧不是一个坏地方,但是环境不好,陌生人多,空气差,要是家里电脑配置不够了,外公再给你换一个。”

    “成绩倒不是最要紧,也不需要和别人比,努力就行,人生很长,脚下皆是路。”外公说。

    钟吟这一顿饭吃的怪没滋味,炖鱼和炒蛋,她原本能吃两碗大米饭,今天减了半。

    外公知道她可能没吃好,深夜敲了敲门,钟吟从物理题中抬头,看见外公手里的一杯热牛奶

    不就是学年前十五吗?多大的事儿呢。

    钟吟把牛奶喝了,指甲弹了下玻璃杯,清脆一声。

    她重新给自己定了时间规划,来安排周末,从前的周末全部用来休闲娱乐,现在挤出了大半天来学习,一头扎进题海。家里太舒服了,诱惑又太多,那就去图书馆。

    孙文杰说,嗯,钟吟这两个星期表现不错。

    总算稍微有点高中生的样子了。

    十一月中,荣城几近入冬。

    天气预报说这是最后一场雨,马上就要下雪了。

    高中的第一次期中考试,钟吟考了班级第一,学年第十二名。

    她没觉得有多累,反倒心满意足,轻松愉悦,回家打开了一个月没登录的魔兽世界,痛打了一晚上星光龙。

    荣城一高的传统,每一次大考,大榜都要贴在操场指挥台底下,按照班级依次排开,所有人成绩全部公开。米盈这次考了年级八百多名,心灰意冷,她站着看完年级排名,故意刺钟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学年第一在六班呢,人家怎么这么厉害,第一!学年!”

    钟吟丝毫没听出来这话是冲她的,她抻着眼角去找六班的榜,然后看到了第一名的名字。

    易忱。

    不认识的人。她歪着脑袋附和:“确实挺厉害,英语这是只扣了作文分吧?”

    米盈肩膀撞她:“你呢,英语多少啊?”

    钟吟英语是短板。

    她想起外公的话,扭过头,伸了个懒腰:“不用和别人比,他很厉害,我也不差啊,你看我数学和物理,牛死了好吧?”

    米盈白眼快要翻到天上了。

    “周五了,今晚我想去书店,学校附近那个,你去不去?”钟吟问米盈,“听说翻新装修了,开始卖文具和小礼品了,你肯定喜欢逛。”

    米盈想说谁要和你去啊!可是她今晚回家爸妈也不在,有应酬,看看钟吟,犹豫半晌,又抬头看看阴云密布的天。

    “可是要下雨了。”

    “下呗,那还可以去买一把漂亮的伞。”钟吟说

    在操场看成绩榜的人那么多,里一层外一层,钟吟拽着米盈埋头往外,好不容易挤出来,却脚步一顿。

    她匆匆回头看。

    “什么东西掉了?”米盈问。

    “没有,不是。”钟吟挠挠头。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刚刚好像撞了个人,全都是一样的校服,但那人手腕上有一根显眼的红绳。

    只是一眨眼就又淹没在人群里了。

    “赶紧跑吧,一会儿真的下起来了!”

    “跑!”钟吟也跑了起来。

    雨滴砸在地上,在她脚步后头洇出小花。

    沉闷地点点头。

    不得不说。

    从初见到现在,他身上那股不可一世的狂劲,的确慢慢地被搓磨去了部分。

    钟吟心中复杂,酸涩的情绪翻涌。

    手指不住牵紧他。

    之后的场内自由交流阶段,易忱的兴致也始终不曾高昂。

    一直低着头,拨弄着手机屏幕。

    “少爷,你不起来走动走动?”陈哥用手肘碰碰他,指了指周围,“你看,多少人去前排找大佬指点迷津,不可多得的机会。”

    “我正好看了个熟人,”陈哥说,“是我以前的同事,现在都干上盛世的主策划了,不去和人聊聊?”

    “你起来。”钟吟拽着易忱起身,推他,“快点去。”

    第 54 章 第 54 章

    钟吟的手腕被用力收紧。

    侧眸去看。

    易忱全身肌肉绷紧,脸色比她还要难看。

    瞬间的失态后,钟吟很快平静下来。

    低声安抚他:“阿忱,我没事,你冷静。”

    易忱看她一眼,因为情绪的涌动,他眼周有些泛红。

    钟吟看向台上。

    本次活动,主办方邀请到一些行业大佬,各自交流发言,对未来的市场进行分享预测。

    在刚决定转学的时候,易忱搜索了一下关于荣城的信息,网上说,这是一座人口不多、气候宜居、生活节奏缓慢的北方小城。

    易忱对所谓“宜居”没有精准的概念,他猜,起码应该晴天居多吧。

    事实恰恰相反。由钟入秋,一直到十月天气转凉,荣城的降水还是很密集。

    周五晚,易忱从学校回家,在电梯里听到邻居聊天,说今年的气候真的很反常,往年哪有这么多雨?

    且北方的雨是有特点的,凉飕飕的,利落不拖拉,被秋风扫在皮肤上会引得一阵寒战,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邻居说到这,也注意到了另一边的易忱,小伙子个子高,却显单薄,在电梯里安静站着出神,于是上下打量一阵,开口问:“孩子,这天气怎么还只穿一件半袖?不冷?”

    易忱不想回话,但碍于礼貌:“还好。”

    他非常很抗拒攀谈,各种形式的聊天,尤其是和陌生人,还是在这样狭小的空间。十六楼,电梯门一打开,他便迅速踏了出去。

    不是多高级的小区,回迁楼,大高层,因为每层住户多,所以走廊拥挤,他侧身绕过角落落灰的自行车,经过张贴各种小广告的电表箱,于最尽头的房门前停下,翻钥匙,开门。

    家里布置简单,所以便显得空旷,安静。

    楼颖在家,正坐在餐桌前,吃一小碗生菜和水果。

    “妈。”

    “回来了。”楼颖没抬头,“吃饭了么?”

    易忱看了看空荡荡的桌,还有自从搬来这里就一直没有交过燃气费的厨房灶台。

    “吃过了。”

    “嗯,或者出去吃点什么也行,身上还有生活费吧?”

    “有。”

    “好,不够再找你爸要,”

    母子俩没什么话说。楼颖吃完最后一颗小番茄,看向易忱:“你们是周日晚上回校对吧?”

    易忱说是。

    “能提前吗?”楼颖很美,有着清秀的五官,只是整个人显羸弱,说话气力不足,她比划着解释,“就是提早一点回去,你们学校宿舍周末不允许学生住的么?所有学生都要回家?必须?”

    易忱先是愣了一下,随后面色冷下来:“有外地学生,打申请,周末也可以住。”

    他直直看向楼颖,眼神好似这空旷客厅,一点热气儿都没有:“如果你觉得我回来会打扰你,下周我就申请,周末住校。”

    “算了,不用,”楼颖耸耸肩,“不过这周日你要早点走,周日上午我约了大师来看看家里的摆设,大师说这个房子室内陈设不好,没有玄关,门又对着窗,犯忌讳。”

    说罢,她站起身,去房间里休息,纤瘦肩膀都快要挂不住肩上的毯子,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上下打量易忱:“你们学校没发长袖校服吗?”

    她终于看到了儿子身上单薄的T恤。

    却依然忽略了他绷紧的唇线和藏在身侧攥成的拳。

    “我不知道你的尺码,自己抽空去买两身衣服吧,别感冒了。”楼颖淡淡说完,转身进房,关上了门。

    客厅彻彻底底陷入了黑沉。

    易忱就在客厅中央站着,一动未动,也未曾出声,直到呼吸与安静的夜融为一体。

    他深深闭上眼睛,咬着牙,待汹涌情绪终于趋于平复后,睁眼,放下包,端起楼颖吃完没收的碗,走向洗碗池-

    楼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易忱记得自己小时候,楼颖还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起码还算做一个正常的母亲,一切都要从八年前她生的一场大病开始——甲癌,做了切除,手术住院期间易忱的父亲易远做生意亏了笔钱,再加婚内出轨,还把人领到了家里。

    万幸手术成功,预后良好,但所有事情赶在一起,楼颖承受不了这种压力,出现了心理问题。妖魔鬼怪会趁人心理防线弱时攻入,楼颖那时坚信是自己命不好,经人介绍,她认识了个江湖骗子,就是所谓的“大师”。

    这位大师告诉楼颖,你如今受的苦,都是前世造的孽,所以要“消业”。

    以后不可以吃荤,每餐进食要严格精确时间。

    每天早睡早起,晚上不到八点便要入眠,早上起床后要静坐冥想。

    风水,算命,相信一切玄而又玄的东西。

    还有,要捐钱,大笔大笔的捐钱,那些钱交给师傅后便无影无踪了,但楼颖不在意,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拯救自己,整个人俨然已经魔怔了

    对此,易远并不发表意见,要钱给钱,给予绝对支持。他对儿子说,是我对不起你妈妈,就算是让她心里好受点吧。

    那时的易忱还在上小学,他心疼妈妈,可是除了眼睛红红地瞪着易远,什么也做不了。

    一年前,也是这位大师指导楼颖,说上海不适合你生活,你要搬去北方,找个气候宜居的小城市,就连如今这处房子也是经大师手算过的,16层,虽然小区破点,但位置最合适。

    哦,还有,你那个儿子,就不要带在身边了吧。

    你们纠葛太深,你有今日,难说与他无关。

    话没有说得很明白,但楼颖深信不疑,她不想带着易忱一起走,易忱却执意要跟,由南到北,转学借读,易忱不管楼颖怎样骂他赶他,他都不走。

    “你一定要学着你爸一样,来害我吗?”

    楼颖从来不发脾气,却能用最平静的语气说最阴沉的话。

    易忱摸着自己手腕上那根光秃秃的红绳,那是他有一年生日时发高烧,楼颖从那个大师那“求”的,说是能给孩子保平安,一根廉价的轻飘飘的红绳,楼颖花了五位数。

    这是八岁之后,易忱唯一一次收到妈妈的生日礼物,也是因为这根红绳,不论楼颖再怎样“疯”,再怎样苛待他,嫌弃他,他都觉得,这段母子情还没到断裂的时候。

    红绳戴久了难免褪色,因此易忱格外小心,洗碗时,他会把它摘下。

    楼颖身体不好,平时不能做家务,易忱洗完碗,又尽量放轻动作,把卫生间衣篮里的衣服洗了

    不管易远每月打多少钱,楼颖都会转给大师,因此她自己的生活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拮据,易忱忙完,又轻轻换鞋,重新出门,冒雨到附近商超去,买一些楼颖平时爱吃的水果和蔬菜来填满冰箱。

    那大师说门正对窗不好,易忱不信。

    可当他拎着塑料袋回来,推开家门走入黑暗,透过窗子看到对面楼一家人正在吃饭,暖黄色的吊灯从阳台垂下,隔着一栋楼,却是一明一灭两个世界,还是难免沮丧。

    这种沮丧是深海中的浪潮,他是于颠簸潮中静静矗立的礁石,孤独,湿冷

    楼颖到了睡觉的时间,房间的灯早已经关了。

    易忱站在黑暗里,再次想起楼颖时常对他说的话:“易忱,人这一辈子谁都不要指望,我们各自过好各自的日子就行。”

    楼颖就这样语气淡淡地,把易忱排除在她的人生之外。

    世上所有的亲密关系都是一霎的,不值得被信任,包括亲情在内,通通不可靠。

    现实残酷,本就是血肉模糊,要想不被伤害,就要封闭自保,独善其身。

    哪怕是亲人,哪怕是家人。

    这是楼颖四十余载的人生经验,她将它传授给自己的儿子,却不管他能否接受。

    大师为楼颖挑的这间房子小,只有一个卧室。换句话说,楼颖一开始就没有给他预留位置。

    易忱将客厅小沙发上楼颖的披肩叠起,收好,然后躺下,和衣入睡-

    周日,为了不打扰楼颖的事,易忱早早起床出了门。

    可却无处可去。

    他一个人在街上游荡,仿佛走进那家网吧是一时兴起,又命中注定。

    再后来,经历一场“抓捕”,他被学校教务处主任拎到办公室去罚站,内心也有没有多少波澜。他站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外的阴沉天幕出神,心里想的却是,这一场漫长的秋雨,到底什么时候能过去。

    他真的很想,很想见见太阳。

    年级主任孙文杰把所有人都清了出去,唯独留了他自己。

    “易忱,是吧?”孙文杰翻着易忱转学借读之前的成绩单。

    易忱没有参加过荣城的中考,因此孙文杰觉得光靠初中成绩摸不清这孩子的底,可是先不论学习,他带过那么多学生,一眼便知,这孩子性格绝对有问题。

    就说他刚刚甩的那一巴掌,都是半大小伙子,最要面子的时候,屋子里站的这些,要么脸皮厚,嬉笑而过,要么就低头憋气,红眼不说话。

    就这个易忱,他挨完巴掌,脸色丝毫未改,平视过来的眼神没有一点情绪,像是冷水里浸过似的,看得孙文杰有点怪异。

    “易忱嗯”孙文杰合上成绩单,“你在初中成绩非常非常好,你跟我交个实底吧,过段时间的期中考试,能考多少?”

    “我不知道。”易忱开口。

    “这有啥不知道的,你别紧张,我们就是聊聊天,”孙文杰笑着,“你是借读,高考要回原籍考的,但你毕竟现在身在荣城一高,在一高一天,你就是一高的学生,老师们当然希望你成绩出类拔萃。”

    “你就当给自己定个目标吧,你觉得能考学年多少名?”

    很长很长的沉默。

    怕是又要落雨,窗外卷起了秋风,树梢摇得厉害。

    “第一吧。”易忱望着窗外一片凌乱的景。

    “夺少?”孙文杰身子前倾,“啧,你认真说。”

    “第一,”易忱收回目光,“我挺认真的。”

    易忱真的很讨厌下雨天。

    他喜欢灼灼烈烈的太阳,喜欢晒在身上有融融暖意的阳光,喜欢明亮的色彩,因为物以稀为贵,人总是对被亏欠的东西格外渴求。

    细细数来,生活里能让他感觉到被光亮投射的事情并不多,学习算一个。

    家庭关系寡淡,又不喜欢社交,除了很小时候被逼着去学的拳击和网球,好像也没有什么兴趣爱好,这样寂寥的十几岁,除了学习,没什么能做的事。

    哦,还有。

    易忱自认,之所以对成绩在意,是因为楼颖给他开家长会时,会得到老师和家长们的夸赞。往往这时,楼颖会抿唇,温柔笑一笑,这让他想起小时候那个会带他爬山,带他旅行,并不远离厌恶他,将他拒之千里的妈妈。

    易忱有时也会觉得自己幼稚。

    正如楼颖所说,任何执念到头都是空,任何把期望投在他人之身的人,都是傻子。

    易忱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彻底接受并认同楼颖的这套理论,或许真的到了那一天,他才能成为一个百毒不侵的、在普世概念里被社会所接纳的所谓成年人

    他站在操场,隔着一层一层的人群,看向指挥台下贴着的期中大榜。

    T恤外面加了校服外套,荣城已是十一月,最后一场秋雨光临以后,摇身一变,便是潇潇冬雪。

    听说荣城冬天下雪也是暴脾气,南方长大的易忱对雪倒是没什么期待,反正都是一样昏暝的天。

    他并不急看自己的名次,因为还没走到人群第一排呢,就先从女孩子的叽叽喳喳声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第一!学年!”

    “易忱?不认识”或许是雨前的空气湿而黏,更显得女生声音很脆,“他很厉害,我也不差啊,你看我数学和物理,牛死了好吧”

    易忱觉得这浮夸的语气和声线稍稍有点耳熟,但想不起来,直到女生拉着她的朋友从人群中钻出,一头撞在他身上,没抬头,又揉揉脑袋赶紧逃走,他忽然就在脑海里对上了线索。

    那天在网吧,有人抓着他的椅背,向他极力推荐海贼王来着。

    易忱根本不看动漫,更不玩游戏,那天他只是心情太差,随便播个什么打发时间罢了,甚至连耳麦都没有戴,可女生兴致勃勃给他介绍许久,自言自语讲剧情,最后差点就要带他去书店借漫画书了。

    她绑着马尾,干净爽利,不长不短,发梢刚刚好扫在皙白后颈上,随着她说话会晃来晃去。

    易忱在她噼里啪啦打游戏时盯着看了一会儿,在她稀里糊涂找不到逃跑路线时看了一会儿,在她办公室罚站和年级主任讨价还价时,也掠了一眼。

    这样太无礼了。

    所以这一次,易忱刻意忽略了那个身影。

    他穿过人群往前走,直到清楚看见自己的排名。

    班级一,学年一,意料之中。

    没有惊喜,也没有失望。

    他想转身离开,却在转身片刻又听见了那道清脆声线,携着湿意的空气把她的声音送了过来。

    “跑啊!”

    下雨啦!

    天际已经逐渐泛黑,层云压下,那是雨水汹涌而来的前奏。

    越来越多的学生为了躲雨,四散着跑开。

    易忱到底还是朝那边望了一眼。他凭借身高优势,目光越过所有,看到远处朝着校门奔跑的两个女生。大概是过了一个月了,头发稍稍长了些,这一回,马尾辫扫着她的校服后领。

    他在原地出神片刻,去而复返,逆着人群重新回到成绩榜前。

    在办公室里,她的名字被提起过,他还记得

    数学满分,物理几乎满分。易忱细细看完,不自觉笑了一下,怪不得她说自己牛死了。确实,很厉害。可目光逡巡过后,最终的落点,还是钟吟这两个字。

    易忱觉得,或许人如其名四个字是有道理的。

    虽然雨水滂沱,接下来还有那样难熬晦涩的秋与冬,但她的名字会让他想起钟日翡蓝的晴空,阳光明明灿灿,总有一日会搅碎黑沉,穿云而来。

    哗啦一下。

    有五六盒一起掉在地上。

    钟吟也回了神。

    莫名其妙地朝易忱看去。

    不知怎么,他的耳根红得彻底,整个人的动作也僵硬着,连头也不敢抬的样子。

    直到钟吟凝神,终于看清他手上捡起的几盒东西。

    [超薄超润]

    [3只装]

    “……”

    第 55 章 第 55 章

    易池扬眉:“我就问你,你没资源没人脉,谁搭理你?”

    易忱不说话。

    易池气到笑,骂道:“犟种。”

    他语气轻飘飘的,易忱倏地看向他:“爸什么意思,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他做这一切不过是想把我包装成和你一样的‘精英’,你在这当什么说客?”

    易池:“我只是让你现实一点。”

    “在台上说得冠冕堂皇,台下就原形毕露,你真是一个合格的政客。”

    易池眼中闪过厉色:“易忱!”

    易忱把头扭向窗外。

    易池冷笑着扯了扯衣领,“我是说不过你,你等着吧,多碰几次壁就清醒了。”

    “停车。”

    “你是和我杠上了?我告诉你今天这饭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易忱皱眉,“你别啰嗦,先停车。”

    他语气不像是非要和他作对,易池火降了些,踩下刹车,“要做什么?”

    易忱没理他,径直打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迈步下车。

    易池眯眼,顺着他的方向张望。

    看到他停在路边座椅上的少女面前时,他愣了下,颇觉意外地挑了挑眉-

    天色慢慢变暗。

    深秋的傍晚气温骤降,钟吟打了个寒颤,感觉比白天冷了几度不止。

    双脚还裸露在外,右脚踝也肿得不成样。

    她瑟缩着给郑宝妮发消息,问她到了哪里。

    但郑宝妮的电话当先打来,语气特别抱歉:“对不起吟吟,昨天充电没充进去,车一点电都没了,对不起啊,我没法来接你了。”

    她们寝室只有郑宝妮有电动车。

    钟吟心缓缓沉到底,笑笑说:“没关系,我再问问别的朋友吧。”

    挂了电话,她上下滑动着列表。

    哪里还有什么能喊来接她的朋友。

    上大学三个月,身边的人看似来来去去,其实大多都是点头之交。

    将列表翻了个底朝天后。

    钟吟垂落眼睫,指尖停留在白帆一个月前的聊天上。

    眼睛突然一酸。

    星星点点的委屈涌现上来。

    热意涌现钟吟的脸颊。

    她勉强站立,视线移向虚空,面上仍是一派沉静冷淡,将推车推向柜台,满脸和易忱撇清关系的态度。

    后者捡完,慢腾腾地跟上来。

    竟还没放弃这一茬,当着她的面,故作坦然地将手中的好几盒,混杂着食材,放到一起结账。

    从超市出来时,外面还下着雨。

    不过不大,是细密的毛毛雨。

    “诶,你等等我啊。”易忱一手拿购物袋,另只手还得撑伞,手忙脚乱的。

    钟吟头也不回:“你撑你自己的吧!”荣城一高附近还有一所大学的分校。

    大学生比高中生自由多了,校门口来来往往总是热闹。

    学校附近书店的老板这次总算开窍,只做高中生生意要赔死,于是翻新装修下了血本儿,原有布局全部打乱,还兑下了隔壁那家歇了业的便利店,两家门市打通,区域一分为三,一块儿是可租借的课外书,一块儿是教辅材料和杂志,还有一块儿卖文具礼品。

    曾经的小窝棚摇身一变,成了一条街最漂亮最显眼的门头,取名心宜书店,一推门,门口挂着的贝壳风铃便会哗啦啦地响,还能闻到浅浅的油墨香。

    钟吟这次去,把之前借的一摞海贼王还了,顺脚去礼品区逛了一圈,给她的荣城一卡通挑了个塑料新卡套。

    每个城市都有这样的一卡通,主要作用是刷卡坐公交,钟吟周末出行基本靠它,只是丢三落四的毛病难改,这已经是第三回了,外公上周又去帮她补办了一张新的,钟吟把公交卡塞入卡套,想着这次要是再丢,她以后就只配步行。

    “这上面是谁啊?”米盈侧过来,指着卡套上的人。

    “死神,朽木白哉,我超喜欢。”钟吟双手放胸前,喊了一句台词:“散れ!”

    吓米盈一跳。

    “中二病吧你。”

    米盈去心宜书店的收获可比钟吟多,流沙外壳的本子,带一个毛茸茸挂件的圆珠笔,有香味的便利贴,珊瑚绒的坐垫她还买了个马克杯,柴犬造型,两只耳朵是立起来的。钟吟举过来,仰头:“哎,这喝水不戳眼睛吗?”

    “烦死了你!还给我!”米盈踢钟吟凳子,“让开!我去接水。”

    开水房在一楼,不大,每到大课间,门口总是排大队,许多女生一手一个大暖壶来接水,中午回宿舍洗头发。

    午休时间只有一小时,洗头和午饭只能二选一,米盈头发又细又软,稍微油一点就贴头皮,丑死了,她宁愿饿肚子也要隔天一洗,洗完了擦不干,就又要从宿舍跑回教学楼,入冬冷风一吹,都结冰了。

    “周三洗一次得了,这样会感冒的。”下午第一节是英语,钟吟临阵磨枪,埋头背单词。她头发不爱出油,总扎马尾也看不出来。

    “感冒更好,我就请病假回家。”米盈坐在座位梳刘海,吃豆沙面包和酸奶,钟吟给她捎的。

    “钟吟,我决定以后不讨厌你了。”

    钟吟抬头,用笔尖挠挠头发:“啊?”

    “因为我有更讨厌的人了。”说这话的时候,米盈音量压低了几分。她捅捅钟吟,示意她看第一排,“我们寝室那个黄佳韵,我咋这么烦她呢?”

    黄佳韵个子矮,瘦,话又少,总能看她埋头学习,除了做操平时好像连教室都不怎么出,这样的人往往在班里没什么存在感,但她成绩好,上次期中钟吟考班里第一,她考第三,和第二名差两分。

    “她怎么惹你啦?”

    “刚刚中午我回去洗头发,她也在寝室,让我小点声,她要睡觉。有毛病吧?我就擦个头发而已,能多大噪音?”米盈说,“我还没说她呢!每天晚上回寝室,大家都在聊天,就她抱个英语书站在窗边读读读,口语好点也行啊?难听死了,我说她吵了吗?”

    米盈总结她讨厌黄佳韵的点:“最烦这种装上进的,我们都废物是吧?显着她了。”

    钟吟不知怎么接话,她寝室八个人都还挺和谐的,没有这种矛盾。

    “不合群也就罢了,大不了别交朋友,偏偏上周末寝室出去逛街,她也去了,我们中午说吃烤肉,就她,偏要去商场地下那个美食城,那有什么好吃的啊?最后我们少数服从多数,她自己一票,人家当场甩脸,走了。”

    米盈很想和钟吟一起吐槽这朵奇葩,毕竟拉近友谊的好方法就是找一个共同的敌人,奈何钟吟不发表意见,只说:“美食城还行啊,有一家蛋包饭,绝了。”

    “”米盈撂下脸,盯着钟吟看了一会儿,“钟吟,你就当你的老好人吧。”

    生气了。

    钟吟不觉得自己是老好人,她不是怂,也不是反应迟钝,只是很多矛盾在她眼里根本没必要。

    同学嘛,处得来就当好朋友,处不来也没必要吵得脸红脖子粗,一些芝麻大小的事就更不用纠结。

    反正要在一块三年呢,现在就吵,以后没法过了。她可不想自己多年以后参加同学聚会,要假惺惺地和扯头发干过架的同学拥抱碰杯,回家还要偷笑:该,那孙子现在过得可差。

    何苦的呢?

    不止一次有人问她,你不觉得你同桌一直欺负你么?说话颐指气使的,你还总给她带吃的。

    钟吟就笑:“米盈啊?她也给我带吃的,上个周末回家她给我带了马卡龙,马卡龙和面包比,还是我占便宜吧。”

    冬天教室里暖和,下午第一节最容易犯困。

    英语老师讲课胸前带着小麦克,呜呜噪噪更像念经,米盈脑袋几次差点砸桌面上,钟吟写张小纸条,用胳膊肘推了过去。

    “明天周五,晚上书店?”

    午后的冬日阳光罩在教室里,像是一层朦胧的雾。

    米盈揉揉眼睛,轻轻切了一声-

    距离圣诞节只剩一周。

    最躁动不安的年纪,恰好在学校过着最寡淡无味的生活,因此大家重视每一个节日,尤其是圣诞节这种自带浪漫感的,简直是无聊日子里难得的高光,一万分值得期待。

    学校三令五申不允许带手机,可去寝室搜一圈儿,估计每个人的褥子底下都藏着一个。那时候智能机刚开始普及,钟吟的第一部智能手机是国产,天语,厚得像板砖,晚上熄了灯,带上耳机躲在捂得严严实实的被窝里,刷会儿空间,再听一首米盈发来的陈奕迅的《圣诞结》,掀开被子,一脑袋汗。

    心宜书店上了一批新,也都是圣诞风格,满眼红与绿,小麋鹿的夜灯,脖子上挂着亮片彩带,热闹得不行。

    钟吟照例去旧漫画的架子翻翻找找,却发现想借的那本在一个男生手里。男生也注意到她,扬了扬手里:“你要这个?”

    钟吟说是。

    “那你先拿走吧,我不急看。”男生说。

    钟吟挑完书,却发现男生还没走,他正在收银台和老板扯皮:“我上周在这买的彩铅,结果削一节断一节,铅芯全是碎的,老板你这什么劣质产品啊?”

    老板当然不爱听这话:“小伙子,一分价钱一分货,十五块钱一套的铅笔你想要什么质量?”

    “那你这有更好的?”

    老板摊手:“没有。”

    钟吟写完借书单,又去文具区买了几支笔,结完账出门的时候看到那男生还站在门口,在打电话。学校附近的文具店也就这么一家,钟吟原本想给他出主意,让他周末去市里大商场,那肯定有卖,可经过时听到他对着电话说,自己周末住校,不回家

    郑渝在电话里挨了他爹一顿骂,挂了电话,看见女生站在一边。

    “你要用彩铅?急用?”

    钟吟想起自己家里有一套卡达,是爸爸上次回国来带她出去逛街时买的。她那时候一时兴起想学画画,可惜三分钟热度,那套昂贵的彩铅笔还放在家里闲置,已经有两三年了。

    “不过就是颜色不多,40色,你要是急用,我下周一能拿来。”

    郑渝要给一个绘本杂志投稿,截稿日就在下周,刚打电话想让家里人买了彩铅送来,结果被骂不务正业,此时此刻看眼前女生简直就是神兵天降。

    他没有扭捏,直接报自己名字和班级:“我高一十班的,你不要无偿借给我,这样吧,就算我租的?”

    钟吟还没听说这东西也能租,于是摆摆手:“那倒不用,你别削一节断一节就行。”

    “你是学画画的?美术生?”她问。

    “不是,业余玩家,未来之星。”郑渝打了个响指,欠欠的。

    在公交车到来之前,钟吟就站在书店门口和这位未来之星聊天,郑渝说自己一直想学美术,走专业,但是爸妈不同意,就业面太窄了。

    他说自己喜欢手冢治虫和宫崎骏,最爱《风之谷》,钟吟咧咧嘴:“呀,这么老。”

    他弹了下钟吟手里的海贼王:“怎么说话呢?您这也不年轻吧?”

    钟吟一直记着要帮这位未来之星圆梦,回了家,在书架最底下扒拉出彩铅,果不其然,都落灰了

    郑渝周一来班级后门找钟吟取彩铅时,对她说圣诞快乐,还带了个包装漂亮的苹果,巨大,特红,钟吟要用两只手捧着。

    隔天就是平安夜了,貌似只有中国人玩这种谐音梗,平安夜送苹果,心宜书店门口摆了小摊,15块钱一个,绑着炫彩蝴蝶结,一高学生出不了校,老板就偷偷从学校栏杆递进来卖,赚翻了。

    “再让他家老板赚我一分钱,我就倒立吃屎。”郑渝说,“这是我在水果店买的,论斤称,不贵,还保甜,包装是我买了书皮自己包的,手艺一般,见谅。”

    钟吟掂量两下苹果,问:“还能从栏杆那买水果?”

    “能啊,怎么不能,胆子大点,什么买不到?”郑渝比钟吟高不少,还壮,从他的角度看钟吟,格外显得她眼睛大而亮,怎么说呢,透着点狡黠的机灵劲儿。

    他挠挠头问钟吟:“我有水果店老板电话,你要吗?”-

    圣诞节真好。

    从平安夜这天开始,整个教室好像都弥漫着一种过年般的热闹,大家在私底下交换礼物,自以为躲得过班主任的视线,殊不知一个个暗戳戳的小心思都是透明的,班主任敲黑板,先给坐不住的上上眼药:“圣诞也算个节?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以后有你们玩的时候。”

    米盈买了好看的信纸,上面印着细小雪花暗纹,很高级。原本说好要给每个好朋友送礼物,外加一封手写信,可开了几个头都不满意,最后干脆放弃。

    钟吟收到了米盈送的小蛋糕,还有几张空白的精致信纸。

    “你在写什么?”米盈把头凑过来,看着钟吟笔头不停。

    “意见信。”钟吟说,“给学校的。”

    昨天有体育课,跑出汗了,所以今天中午洗了头发,钟吟一边啃着苹果垫肚子,一边拂去发梢滴下来的水:“我要给学校提意见,每周起码有一天延长午休吧?起码头发擦干,吃口饭再出宿舍啊,这也太狼狈了。冷风吹得我头疼。”

    米盈满脸写着“你总算懂我的痛了”,可是转念一思索,问:“意见信?你写了给谁啊?”

    “我看年级部门口有个学生信箱。”

    米盈无语:“那都结蜘蛛网了!面子工程罢了,你还真以为学校会看啊?”

    服刑犯人,哪有人权?

    钟吟却不这么觉得。

    “既然有,就写了试试呗。”

    “你写吧,别用我给你的信纸!好几块一张呢,浪费!”

    钟吟下午花了二十分钟自习课时间写意见信,期间,班主任抓到一个偷偷把手机带到教室里的,结果当然是没收,还有一个女生,给邻班的好朋友准备了一个毛绒颈枕当圣诞礼物,正悄悄写贺卡呢,被当场“抓获”。

    班主任敲黑板的声音更大了,砰砰砰。

    “你们是不是没完了?!过个破圣诞,一个个屁股像长了刺!坐不住了是吧?”

    “马上期末了,哪个班学生像咱们班这样?再看看人家高三楼,整栋楼都鸦雀无声的,你不努力的时候有人在努力,永远有人走在你的前面!”

    “不想学是不是?那就都别学了!”

    班主任把贺卡内容当众读了几句,然后甩在桌上,一张轻薄的卡片硬是甩出千钧气势:“还一辈子的好朋友,你们才多大?就一辈子?幼不幼稚!”

    贺卡的主人趴在桌子上,哭了。

    “我真服了,过圣诞跟学习有什么关系啊,”米盈小声喃喃,“本来就够惨的了,苦中作乐都不让啊?”

    班主任还在喋喋不休,语气愈发高亢,穿透整个走廊。

    高中生,学习是唯一的任务,其他所有,都要为高考让道。所有老师的劝学话术都如出一辙——忍一忍,熬一熬,就三年而已,以后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怎么庆祝就怎么庆祝。

    钟吟撑着脑袋想,理是这么个理,可是16岁的圣诞节只有这一次。

    天使的魔法棒只挥了一下,以后的每一个圣诞,不论多么豪华,都无从复刻今时今日。

    那些期待和愿望就好像保质期只有几天的红苹果,现在不品尝,你就永远无法得知它的味道。

    以后,这一生,再没有任何一天和今天一模一样了。

    真是遗憾。

    可就算遗憾也只能接受。谁让他们是高中生?这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头衔了。

    忍耐,忍耐。

    平安夜就这样过去,当然,一夜平安,除了沮丧和失落无声蔓延以外,一切如常,无事发生。圣诞节的早晨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早晨,昨晚老天施舍似的飘了那么一点点雪花,今早太阳一冒头,也已销霁干净了。

    钟吟昨晚回寝回得晚,踩着关寝铃声跑回来的,一早起床又被米盈拉着去吃早饭。

    吃完去教室,远远却看见发现教学楼前小花园围了一圈人,一阵骚动。

    “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钟吟撇撇嘴。

    食堂到教学楼,这里是必经之路,小花园正中央的紫藤架现在还没到开花季节,光秃秃的。

    米盈挤过人群去看,随后发出“哇”一声。

    ——紫藤花架的枝杈上,绑着许多漂亮的平安果。

    彩色的包装纸裹着,缎带悬着,在冷风里晃动。

    因为太重,有几个已经滚到了地上,还有的被人捡走了。

    这一年冬天,紫藤花架短暂承担了圣诞树的职责,虽然滑稽,还挺浪漫。

    贫瘠,但珍贵的浪漫。

    米盈也抢了一个,发现上面还写了小纸条,龙飞凤舞的字迹,像是故意不让人看出来——请自取,祝你圣诞快乐。

    她激动死了:“是谁干的!哪位英雄好汉!我要送锦旗!”

    当然没人承认。

    但这一天,圣诞树结平安果的“童话”在荣城一高口口相传着,大家都觉得做出这事的人是英雄。

    钟吟和米盈分着吃了一个苹果,很甜。

    她们达成共识,发出感慨——

    一生一次的高中时代,被记住的不应该只有密集如雪的卷子,和满手油墨的错题集。还有许多东西值得被镌刻,值得被称为永恒。

    “小忱,你在干——”在看清易忱手中的布料后,顾清脸色飞速变化,话卡在喉间。

    眼看着白帆也跟着瞧过来。

    她想都没想,“砰”得一声,飞快地关上门。

    “哈哈。”顾清调整着表情,用尽毕生的演技,“他还在洗澡,洗澡。”

    “等会就出来哈哈。”

    “不急,咱们先等等。”

    “坐,坐,你们坐!”

    第 56 章 第 56 章

    易忱挑了个周末,带上身份证和学生证,去办了一张荣城一卡通。

    除了坐公交,刷荣城一卡通还可以去荣城图书馆,可以阅读,也可以自习。每逢周末,易忱会回家看一眼,帮楼颖做点家务,买些东西,其余时间都会在图书馆里度过。

    北方城市冬天室内比较暖和,但暖气会使空气干燥,易忱发现自己频繁咳嗽,他不想影响到别人,只能多喝热水。

    班里咳嗽的人还不止易忱。

    流感席卷好像就是一夜之间的事,一个病倒,紧接着一个宿舍依次请病假。男生火气壮,稍稍强些,女孩子这边简直愁云惨雾。

    六班班主任是教语文的老教师了,最好唠叨,她在班级座位之间巡一圈,摸了摸一个女生的衣领:“冬季校服棉袄为什么不穿?里面就穿这么一件衣服,室内室外来回跑,你不感冒谁感冒?”

    “虽然冬季校服不好看,但是暖和啊!”

    下面有女生小小声吐槽:“你也知道丑啊”

    班主任看看下面一颗颗脑袋,叹口气:“说了你们不信,你们这个年纪,不用打扮都是最漂亮的。”

    当然不信了。

    一高的春秋季校服是蓝白相间的运动服,全国都差不多,这没什么可说的,冬季校服不知谁设计的,枣红色的大棉袄,臃肿,老气,行动不便,除了课间操要求,没人爱穿出去,宁可冻着。

    除此之外,男生女生都竭力于在全校一模一样的着装上,加点小心思。

    比如把校服裤腿改窄,这样显得腿又直又长。

    女生会偷偷擦一点防晒和bb霜,那年韩剧《想你》开始热播,尹恩惠的空气刘海和咬唇妆简直火死了,可惜涂上太明显,轻轻点一点,马上又要在学年主任的勒令下擦掉。

    男生则开始追捧球鞋,穿上不去打球,怕起褶,只舍得在教室里穿,腿伸到过道瞎显摆,惹得老师一根手指头指过来:“来,用不用把你那脚抬讲台上?”

    易忱在一群孔雀开屏惹人烦的男生里,安静得像一棵树。

    他倒是也不穿冬季校服,却也不像那群的篮球队的人,每逢课间都要出去打一身臭汗回来,他的蓝白校服外套永远是干干净净的,鞋子边缘极少有泥点子,乱哄哄的下课时间,他会出去接水,而后回到座位继续看书,握笔的手皙白而修长。

    班长邱海洋是个话痨,他是易忱的室友,也是易忱的前座,他对这位转学来的学霸挺有好感的,可每次回头想闲聊时,几乎都会被易忱冷淡的样子堵住嘴。

    “哎。”

    “说。”易忱眼睫垂着,头都没抬,在一道选择题上挑一个勾,没有听到邱海洋的回答,他才微微抬眼,眼神像是无波的水。

    邱海洋忽然顿悟,易忱这小子,是不是就是现在女生们喜欢的,清冷挂?

    “没事,想问问你,这周末你有空没?去逛街?”

    “咦~~~”周遭几个女生发出嫌弃声,“邱海洋,你约易忱?两个大男生,逛街啊?”

    班主任坚信,人为制造距离是为了青春期少男少女们好,所以六班每个人都是单桌,没有同桌,凑巧的是邱海洋和易忱身边座位被女生包围了,易忱还好,他平时冷漠安静又寡言,岭上雪的气质,找他说话的人都少,更没人开他玩笑,邱海洋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快被一群女生吵死了。

    “你们知道个p,逛街怎么了,商场你家开的啊?”邱海洋回呛一句,没有等到易忱的回答,于是低声,“下周圣诞了,我想去给冯爽挑个礼物。”

    “呀,班长,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邱海洋肤色黑,脸红也不明显,但还是被几个女生激得不好意思了,干脆破罐破摔:“我哪知道你们女生喜欢什么,不找人帮忙怎么办?”

    “易忱也是男生啊,你找他有什么用?”

    邱海洋不说话了。

    也是,病急乱投医了么这不?

    冯爽和邱海洋是初中同学,俩人一起考上了荣成一高,一个十二班,一个六班,隔了一层楼,但年轻莽撞的心跳是压制不了的。

    情谊看着单薄细弱,靠规则和铁律都无法隔开,更何况区区几步楼梯?

    邱海洋早上在女生宿舍楼下等冯爽,一起吃早饭,送她回班,再见面便是晚上,去十二班找她,然后送她回寝。

    青涩的年纪,隐秘的心意。

    易忱放下笔:“抱歉,我周末没空。”

    意料之中。邱海洋耸耸肩。

    “那算了,我去附近新开的书店看下吧,应该会有女生喜欢的东西。”邱海洋转过身,片刻,又转了回来,“哎哥们儿,我听说你网球很厉害,晚自习结束,咱俩打一会儿去?”

    易忱微微扬眉:“你不去接人?”

    “最近学校抓纪律抓得严,听说高三有好几对,都是晚上从教学楼一起回寝室的路上被抓了,要找家长,说不定还要记过,杀鸡儆猴嘛。”邱海洋笑笑,“避避风头。”

    身边女生插话:“你俩会打网球?”

    好像这个年纪还是打篮球的男生居多,有瘾似的,不止课间,晚上九点半下晚自习,十点半宿舍关寝熄灯,就这么一个小时的洗漱休闲时间,篮球场那边也人满为患,不论冬钟,几盏大照灯一开,照打不误。

    相比之下,网球场倒是空着的。

    易忱这一回倒是没有拒绝:“我没带球拍。”

    “我去体育组借。”-

    易忱和邱海洋打了一周的网球,每晚结束晚自习后去球场,打半小时,回寝洗漱睡觉。

    上一次这样密集地穿梭于网球场还是三年前。

    那时家里鸡犬不宁,易忱频繁失眠,甚至一闭上眼睛就会焦虑到呼吸不畅,他觉得自己是瓮罐里的蚂蚱,无形的东西抵在肺叶,让他喘不过气,可明明家中那样宽敞,那样空。

    易远几乎不回家,即便回,也是酩酊之后。

    楼颖更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她的衣帽间已经很久没有人出入了。

    家里偌大空间,每个房间都有痕迹,偏偏每个房间都没人。易忱不理解,为什么日子过成这样了,两个人还不离婚,甚至偶尔不得不共同出席饭局时,还能发挥非人演技,易远好像是个贴心易家从未出轨的好丈夫,楼颖也不是喜怒无常,每日神神鬼鬼挂嘴边,而是一个正常人。

    易忱看着爸妈交叠的手,有些恍惚,他像是亲眼见证了一段感情的扭曲和暴毙,而他是中途掉落的一件遗物。

    易远的口径和楼颖几乎一致。

    他告诉儿子,大人的事不用你管,你好好学习,想出国就送你出国,干什么都随你。家里的一切你也看到了,我的生意不如以前,除了力所能及的经济条件,其他你也不要指望了。

    易忱说,我没什么指望,我只想你们离婚。

    离婚之后,桥归桥路过路,你们就能过各自的日子,不必再扭曲,或许楼颖也会变好。

    易远原本还很平和,可不知为什么,听到了这一句忽然就冷笑了一声。

    他在笑什么,易忱并不知道

    那段时间,去球馆打球是易忱唯一的释压方式。

    教练看出易忱打球不对,网球不能靠蛮力,千万不能试图用力量控制球,可这小孩平日看上去温润安静的样子,一握球拍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又拉大场,又使蛮力,逞凶斗狠。

    教练有时都接不住他的正手球,等下了球场一看,易忱手上虎口全是血。他表情平静,只是眼睛微红,抿唇敛目,不发一言,也从不喊疼

    学校网球场在体育馆后面,很安静,篮球场那边有呼喊和口哨,这边却只有网球重重击打墙壁的声音。

    今天平安夜,邱海洋下了晚自习就被冯爽叫走了,听说是有礼物要回给他,班里众人一片起哄的怪叫。易忱拎着球拍,独自来球场。对墙能练截击和削球,他打球依旧凶狠,可是手心起了茧子,就再难伤到了。

    手机放在书包里,一直是静音,临近关寝时间,易忱放下球拍时才发现,有几条消息。

    先是来自楼颖。

    楼颖给他发消息打电话,从来不管他是否在上课,一切以自己的时间为准。易忱是在下午接到楼颖消息的,消息里说,她要出趟远门,让易忱放寒假回上海找易远去。

    易忱提醒楼颖,现在是高中,寒假还早,起码还有半个月,楼颖却说,哦,忘了。

    易忱继续回消息:妈,你要去哪?安全吗?和谁在一起。

    楼颖这次的回复只有几个字:管好你自己。

    小时候看动物世界,雌鸟为了让幼崽学飞,会刻意将其赶出巢穴,易忱真的努力自己和楼颖的相处模式往这里带,可很遗憾,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还有一条消息,来自邱海洋。

    他问易忱,是否还在球场,如果方便,回教室帮他拿一下饭卡,明天圣诞节,好歹是个节日,宁可冒着被抓的危险,他也要和冯爽一起吃早饭。

    圣诞节。

    易忱忽然想起中午广播台播的那首陈奕迅的歌,歌词里说落单的人最怕过节,他不觉得合情合景,只觉得矫情倒牙。

    看看时间,距离关寝还有十分钟,教学楼那边已经走空了,篮球场的人群也正稀稀拉拉地四散。

    易忱拎着球拍快步往教学楼方向跑去。

    有细碎的雪花在半空中凝结,扬洒,非常轻盈的在眼前落下。

    虽然几乎不可见,但他还是不自觉停下脚,凝神去看。平安夜落雪,算是圆了这一场热闹。

    他于雪中继续往前,然后,在小花园处停住了脚。

    教学楼已经关灯了,整栋楼漆黑一片。

    小花园干枯的紫藤架,有个女生的身影正在攀高。

    她踩在长椅上努力踮脚,往枝杈上绑着什么东西

    第几次见了?

    说来奇妙,易忱发觉自己竟能在黑暗中一眼认出那个人影。明明也不算熟悉。

    篮球场的稀疏人声已经渐渐消散了。

    落雪更是安静,周遭彻彻底底陷入了一场无声的默剧,只有钟吟努力拽树枝的窸窣声响。

    易忱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也怕吓到她,只好在远处驻足,等待,等钟吟大功告成,拍拍手上尘,迅速跑远后,才敢上前。

    他抬头,看到几乎花架的每个枝杈上都悬着一颗苹果。干瘪纤细的枯枝很难承受住苹果的重量,她故意绑得结实些,不让它掉落。

    冬日里闲置、无人光易乘凉的紫藤花架,此刻被钟吟委以重任,摇身一变,成了圣诞树,承载许许多多被彩色玻璃纸和缎带包裹的愿望,轻轻地,随风颤动着。

    平安夜该许愿吗?

    易忱不知道,他也不知道钟吟忙了半天,绑这些平安果是为了谁,只是鬼使神差地伸手取了一个下来。

    他是从这棵“圣诞树”上摘礼物的第一个人。

    竟会为此觉得些许荣耀。

    他小心翼翼打开包装纸,可惜,还没来得及看清小字条上写着的话,就被身后一声喊打断了。

    “别动!哪个班的学生?!”

    年级主任孙文杰拎着手电筒往这边来,那样强力的光照下,再细小的雪花都无处遁形,易忱忽然发现,这场雪原来也不算小。

    “易忱?是你吧?”

    学校最近成立了男生女生风纪处,孙文杰最近每晚都在宿舍楼那边蹲守,抓早恋的,今晚无事发生,他是凑巧往教学楼这边走一走,却刚好,抓到个落单的。

    “马上关寝熄灯了,你不回去睡觉,在这干嘛?”他看看易忱手上的苹果,又抬头,看见满眼粼粼的彩色,哼笑一声,“小子,被我抓着了吧?你这是给谁搞惊喜呢?行啊你,玩浪漫是吧?”

    易忱打开球拍包,把那颗苹果放了进去。

    “老师,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抓着了还不承认?”孙文杰觉得这小子真不给人省心,学习好,学习好怎么了?到底还是孩子,该闯祸还是闯祸,“另一个呢?躲哪了?叫出来吧。”

    “没有,”易忱目光略过钟吟刚刚“逃跑”的方向,路上已经空无一人,他收回目光,朝孙文杰笑笑,“只有我自己。”

    “你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过个圣诞节。”他说-

    六班班主任除了唠叨,还有一个绰号,叫烂笔头。

    因为她从不骂学生,却唯独乐衷于罚学生抄写。六班班级外墙永远贴着抄写,密密麻麻,每周都会换新。易忱因为疑似早恋被叫到年级部谈话,又因没有证据被“无罪释放”,回到班里,被班主任罚抄所有高考必备古诗文,十遍。

    他在座位上安静动笔,一页又一页,邱海洋欠欠回头:“哥们儿,交个底,你是为什么被罚的?”

    易忱不回答。

    那天晚上教学楼前,他学着某个人的样子,和孙文杰讨价还价:“我认罚,老师,但是这些平安果,可不可以留下?”

    孙文杰见学生见多了,这种无可厚非的小心思,他都懒得管。

    “期末考试考砸了,我找你家长。”

    少年肩膀挺拔平直,笑了笑:“不会。”

    这一年的圣诞,就这样过去了。

    荣城一高传说,有一位英雄于平安夜挺身而出,给晦暗无明的高中生活点了个不大不小的火花。

    虽然那些苹果在风雪中被吹了一晚,都冻坏了,但抢到苹果的人依然觉得挺甜,尤其是由信纸裁成的纸条上的祝愿,每一张都不一样,就好像这些苹果真的能满足愿望似的。

    属于易忱的苹果一直被他放在桌洞里,很久,直到表面皱起才被吃掉。

    但那张纸条他一直留着。

    【精心挑选,超甜:)不论你是谁,祝你永远开心】

    【Merry Christmas.】

    易忱深知自己做不到永远开心,大概连短暂的开心都很难。

    但他应该会永远记得这个圣诞,还有那个圣诞树下的人。

    她自是听顾清说过这事儿。但大人到底比孩子有分寸得多,顾清没提让钟吟去,白帆自然更不会提。

    结果她们约定俗成没给对方压力,俩小的却是已经定好了。

    女儿不清楚易家什么背景,她当然是知道的。

    早前在和顾清叙旧时,白帆就了解到一些旧事。

    当初顾清父亲调任,他们全家自也就北上。

    顾清家室长相都好,毕业后,被上级介绍结识了部队的易建勋,之后两人结婚,连顾清也没想到,易建勋的父亲竟然是赫赫声名的易鸿。

    易鸿曾担任过军区总司令,位高权重,也是整个易家的根基。他有三个儿子,各自在军政商界。

    整个易家就是妥妥的阳盛阴衰,三个儿子后,又诞下六个孙子,如今也个个是人中龙凤。

    易鸿的八十岁寿辰,这场合非同寻常,绝不是小儿科。

    如果女儿真的随着易忱见了老爷子,除非有什么不可逆转的原因,这事儿差不多就是板上钉钉了。

    白帆越想越觉得焦躁,不由提醒:“囡囡,你真的想好了吗?你见他爷爷代表什么你明白吗?”

    她后知后觉感到些许懊悔。当初只想着拉人脉,保护照顾女儿,就算现在谈恋爱,也只是局限在两个孩子之间,可从没想过真就这么快把她送出去。

    “我明白。”没想到钟吟应得很快,语调清晰,“我自己答应他的。”

    白帆还是了解自己的女儿的,轴又一根筋,还是不放心:“不管怎么样,见对方长辈的事,你都要考虑清楚。”

    钟吟笑着说:“妈妈,活在当下吧,阿忱开心,我也开心,这就够了。”

    这话一出,白帆满腹的话也都全部压在了喉间,缓缓叹口气。

    他们大人,似乎总是想得太多太复杂。

    正如她上次恋爱。或许在她的观念里,也只是一次恋爱,从没考虑过更远。

    是她把事情搞得复杂化了。

    想起之前不愉快的经历,白帆恍惚一下,缓缓松口:“既然你开心,那妈妈也就不阻止了。”

    “贺礼还是要准备的,到时妈妈寄给你,你带过去。”

    周六早上七点,钟吟便起床化妆换衣服。

    她平时上妆很快,就是底妆加简单的腮红眼影,今天则是细致做好了每一步。

    还在衣柜精挑细选,甚至换上了白帆准备的她一直压箱底的裙子。

    一件淡蓝色吊带伞裙,面料硬挺,剪裁也很合身,穿上得体也不显夸张。

    钟吟还抽空倒腾了个发型,为显利落,把总是披着的长发盘了起来。

    她平时主持得多,妆造方面倒是得心应手。

    最后,她戴上了易忱送的那条项链。

    一切准备好,她转开卧室门。

    第 57 章 第 57 章

    易忱出来时,客厅很是安静。

    “昨天大雨,你叔叔阿姨的飞机晚了点。到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我也没和你们说。”

    顾清努力活络着气氛,“你白阿姨挂念着吟吟,一大早就来了。”

    易忱泡了茶,将茶盏递给二人,随后老老实实站在一旁。

    “小忱刚刚是在洗澡?”白帆接过茶杯,笑着朝他看一眼。

    易忱眼神略飘,和顾清对视一秒,摸了摸鼻子,慢腾腾点头:“…嗯。”

    “他都是这样的,”顾清在一旁找补,“特别怕热,夏天早晚都要洗。”“我天,六班真吓人,他们班主任好变态啊。”米盈喊着,“不知道哪个倒霉蛋,被罚了高考古文抄写,十遍!全部!这是写了多久啊?”

    “他们班罚写墙又换新啦?”

    “昂!”有了对比,米盈又觉得自家班主任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毕竟从来不罚抄写,骂人骂得狠罢了,大不了左耳进,右耳冒,又不少块肉。

    “哎对了,我听说”

    话说一半,被打断了。

    “收作业。”有人敲了敲米盈的桌角。

    米盈抬头,脸上的笑唰一下收了回去:“收什么作业?”

    “历史老师上节课留的,默写朝代歌,按时间轴画朝代更迭表。”黄佳韵指了指黑板右侧课表,“下节课历史。”

    趁黄佳韵走到了班级后排,米盈这声冷哼终于能痛痛快快从鼻腔里溢出来:“拿鸡毛当令箭,说不定历史老师留完的作业的自己都忘了呢,她在这刷什么存在感?”

    如今米盈和黄佳韵不对付,已经是人尽皆知了,虽然两个人在班里人缘都不是特别好,米盈是因为太过娇气了,还爱哭,黄佳韵则是因为太孤僻,总是闷闷的,不和任何人打交道。刚开学时历史老师说要挑个历史课代表,黄佳韵主动举了手,那是她唯一一次在某件事上站于人前,自告奋勇。

    “高二分文理,可能黄佳韵想学文科。”钟吟猜。

    她也把历史作业忘了,赶紧对着历史书照着抄——钟商与西周,东周分两段她抄完,递给米盈,米盈再抄,一边抄一边抱怨:“烦死了!我又不想学文!记这些干什么啊?凑合着把学业水平测试考完,这辈子再也不想和政史地打交道。”-

    学业水平测试也在高二,还远着呢。钟吟暂时还无暇为未来的烦恼忧愁,摆在当下的是期末考试。

    她真的快被英语逼疯了。

    自从上次期中考试被班主任教育英语实在太偏科了之后,钟吟就好像是被什么邪灵附体了,越是努力学,越是学不好,简简单单几个时态,死记硬背都背不住。短文改错,要从一段文章里挑十处语法错误并改正,钟吟打眼扫过去,一个都挑不出来,哪里有错啊?这不都对么?

    被自己气笑了。

    结果就是期末考试,钟吟的英语成绩比期中还差,因为英语拉胯,年级排名也往后掉了。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米盈这次往前进了一些,学年六百多名,起码是到达腰线位置了,对自己十二分满意,说寒假要出去玩:“我爸妈说他们明年会非常忙,易不上我,作为补偿,今年过年带我去旅游。”

    她们各自收拾寝室的东西。

    “要去哪里?”

    “还不知道呢。”

    春节,钟吟家的春节,都是她和外公一起过的。

    外公对他的宝贝钟钟一万个放心,从来不干涉她的学习,考试成绩则更是不在意了,反倒是钟远东,在电话里浅浅问了一句,高中学习吃不吃力呀?会不会太辛苦?他常年在南非工作,几年不回来,女儿又正逢青春期,说不担心是假的。

    钟吟把成绩和名次报给老爸,当然,也得到了钟远东的夸奖:“学年三十多名?一千多人,你考三十多名??我们钟钟可真是”

    “真是什么?”

    “真是厉害啊!我举大拇指了。”

    钟吟无语:“我又看不见。”

    她把班主任找她单谈的话转述给爸爸:“老师说但凡我把英语提上去,就能稳住学年前十钟吟啊,学年前十啊,荣城一高的学年前十,什么概念你知道吗?就是你可以在高考考场上横着走。”

    她学语气学得像,钟远东也跟着笑。既然学习上不必操心,那

    “我们钟钟交朋友没?”

    “交了啊。”钟吟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我朋友很多。”

    “男生朋友也有?”

    钟吟听明白了,故意不回话。

    “有吗?”她这一沉默,钟远东还挺慌,“有?还是没有?没有吧?应该没有吧?”

    钟吟憋不住,笑了。

    钟远东强行挽尊:“有也没事,这个年纪,正常,我和你妈妈不也是高中时认识的吗?不过就是要摆好心态,还要保护自己,要”

    嗨呀。

    钟远东也觉得棘手,女儿青春期,有些话不该由父亲这个角色来聊,可钟吟身边又没有女性长辈。

    “我知道,不用讲哦,”钟吟向后仰倒,小腿垂在床边,望着床尾拥挤的书架发呆,她知道自己和爸爸此时想到了一块去,目光落在那张三口合照,隔了一会儿才开口,“放心啦,我昨天去看妈妈了,擦了墓碑,还带了她爱吃的菜。”

    “我要是有心事,会和妈妈讲,她当场回答不了,但会在梦里找我聊天的。”

    钟远东也沉默了一会儿:“好,老爸对你很放心,要多吃饭,多运动,健康开心最重要把电话给外公吧,我问声好。”

    钟吟趿拉着拖鞋去厨房,把手机递给正在做菜的外公,顺手捏了片牛肉吃,听见钟远东隔着话筒里打招呼:“爸,过年好啊”

    2013年的春晚,还是挺有意思的。

    沈腾和马丽的“沈马组合”首次在春晚合体,演了一出到女领导家里送礼的笑话,天真还是无鞋,钟吟足足反应了好几秒才明白过来,还没来得及笑,已经到下一个包袱了。

    李健和孙俪的风吹麦浪真的很好听,旋律还很好记,以至于后来好几个月,她总能在各个商场听到这首歌。

    没有禁放令的除夕,窗外的鞭炮烟花声快要把人耳朵震聋。

    企鹅上有新消息,来自米盈。

    钟吟问米盈,在云南玩得怎么样?然后收到了米盈的一串吐槽,她说自己现在在酒店房间里。

    “我被骗了,他们说是带我来南方旅游过年,结果还是为了生意的事情,我妈想明年在荣城开个店,趁过年,来这边的店取经偷师,看人家的装修什么的。这都半个月了,我好无聊。”

    “你干什么呢?”米盈问,“你家是很多人一起过年吗?年夜饭拍给我看看。”

    钟吟没想瞒什么:“我家啊,就我和外公两个人。”

    米盈有半分钟没回话。

    再发来消息的时候,话题就换了。

    “哎,我前些日子逛街,看到这边有小店卖民族服饰,扎染的长裙,超级漂亮,我买了两条,咱俩一人一条,春天暖和了就能穿啦!”

    紧接着跟来一张照片。

    钟吟放大来看。

    “那我要浅色的那条。”

    “行呗,你先挑。”米盈说

    钟吟记得自己听过一个说法,只有小孩子才会期待过年,当你不再认为过年很热闹很幸福,反倒觉得很累很烦的时候,就证明你长大了。

    她想了想,起码这一年,自己还没长大。除夕当晚越到深夜,她越清醒,外公包了饺子,她吃不下了,干脆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消食,外公看见了让她赶紧把拖鞋穿上,也不知道这光脚的坏习惯什么时候才能改。

    米盈的对话框没什么新消息之后,好友添加那里反倒一闪一闪。她纳闷是谁,点开申请一看,四个字:未来之星。

    郑渝家住的远,要坐半天的大客车的那种,别人住校都是每周末回一次家,他是一月一回,只有寒暑假能在家里多住些日子。

    郑渝:[好不容易要到你的企鹅号,给你拜个年。]

    钟吟:[过年好:)]

    郑渝:[你的网名什么意思啊,英文。]

    compass。

    钟吟从注册账号那天开始就用的这个昵称,从来没有换过。

    她逗郑渝:[这么菜?这单词也不难吧?你词汇量不行。]

    郑渝:[我英语菜?我看到你们班的榜了,你英语瘸腿儿那么厉害,好意思说我菜?]

    一句话戳到钟吟痛处了。

    可郑渝毫无察觉,还在举例说明自己期末考试各科成绩以及前进排名,钟吟气不打一处来,回怼:[你给绘画杂志投的稿呢?这都几个月了,人家过稿了吗?]

    于是郑渝也熄火了。

    到底为啥要在大过年提起这么不愉快的话题啊!

    郑渝讲起自己非常想学美术,可不论怎么磨家里人,都无果,就因为这事,刚刚年夜饭又吵一架。爸妈是普普通通的工薪阶层,一来学美术太烧钱了,二来他们认为将来报个好就业的大学专业,这一辈子才算稳稳当当。

    梦想归梦想,谁年轻时候还没个梦想了?但是父母的职责,就是先指导你获取这辈子的温饱,温饱之上,再谈那些花里胡哨。

    想学画画,等你上了大学有的是时间学。郑渝爸妈这样说。

    “哎钟吟,你打游戏吗?”

    “打啊。”钟吟说。

    “ok,那你应该懂,我想当画师,那种游戏画师。”

    受郑渝的启发,钟吟也问了问自己,我有梦想吗?我以后想做什么?

    答案竟然是空空。

    她忽然发觉,自己好像没什么梦想。

    她从小到大出远门不多,不知道自己喜欢哪座城市,也不知道想考什么大学,至于专业啊就业前景啊什么的,则更是毫无概念,如果一定要说,她只是想考得远一点,想去大城市见一见,北京上海什么的,说来惭愧,她还没坐过地铁呢

    如果连想去的目的地都没有,那这一路上辛苦跋涉,是为了什么?

    刚刚度过十七岁生日的钟吟,第一次开始思考以后。

    这是凭靠一人之力违拗不了的悖论——我们永远在最懵懂无知的时候,被迫要做出影响一生的重要决定。

    在不懂大学专业都是做什么的时候,就要填报高考志愿。

    在二十几岁根本没有读懂爱情的时候,就要恋爱结婚,选择一生的伴侣。

    在自己的童年缺憾尚未得到弥补之时,就要学着爸妈的样子,养育下一代了

    钟吟从前觉得自己和多愁善感四个字不搭边,可是这一晚,她看着窗外升空爆裂旋即归于冷寂的烟花,忽然明白“迷茫”俩字儿怎么写了。

    桌子上放着她前几天去书店买的高考真题,整整齐齐一摞,全是英语的,英语偏科这件事太拉低钟吟的心情,除了“难过”,更多是“不服”,就说玩魔兽,巫妖王她打了上百次才通,她享受这种越过山高水深、终能登顶的成就感,可是

    努力学习这件事,它的顶,在哪?

    钟吟的另一项优点是不拧巴,不内耗,遇到问题了,该求助就求助,一点儿不会觉得丢人。身边最亲近的人是外公,尤其外公还教过那么多学生,所以她想问问,现在大家拼命学习,拼命高考,到底是为了什么?

    外公翻药箱,先给钟吟掰了两片健胃消食片。

    “谁说学习要拼命了?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值得拼上命去做。”外公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钟吟把健胃消食片嚼得嘎嘣响,“我就是忽然发现自己连梦想都没有,我不知道自己以后想做什么人总要找一个努力的意义吧?”

    外公给凉饺子包上保鲜膜放进冰箱。

    “钟钟,我们先把问题精简一下,人生努力的意义,这个问题太广阔了,我们先聊,学习的意义。”

    “嗯哼?”

    “学习是一项能力,不是只有做学生时才需要,这项能力是终生的,是要跟你一辈子的,就好比一把斧头,”外公说,“你把这斧头磨得越快,越锋利光亮,你能劈开的门就越多,人生的很多东西,都藏在那些门后面。你原地不动,就只能看到门板,把斧头挥起来,一扇又一扇,你就能看到一片好风光。”

    钟吟皱着眉,没说话。她好像稍稍明白外公和老爸从不干涉她看书,看动漫,打游戏,允许她为那些看似无用的休闲娱乐付出时间精力的原因了。

    因为那些也是风景。

    她打boss时是团坦,要拉怪拉仇恨,这可是最重要的位置,她学了很久才上手。二十五人团,她混在一群成年人里,都很少出错的。

    谁说这不是学习?

    “不过钟钟,外公还想告诉你,磨斧头,其实也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

    电视里,春晚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个环节——难忘今宵,李谷一老师站在一群年轻人前,精气神儿一点不输,大裙摆超美,嗓子也超亮。

    “最重要的,其实是你拎起斧头的这个动作。因为拎着斧头砍杀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很累的,难免有时闪了腕子闪了腰,这时候你怎么办?”

    “原地坐下,歇会儿再来。”钟吟不假思索。

    “对喽,”外公点头笑,他的钟钟就是最聪明的,一点就透,“闯世界,要各凭本事,但不论何时何地,重新站起来的能力最重要,斧头钝了就再磨,但你得往前走。”

    钟吟感觉自己又行了。

    谁家放二踢脚,砰的一声,把她脑子里那些打结的线团炸开,烧没了。

    照外公所说,其实有些事情也未必急于求成?

    反正斧头一直都在她手里,大不了慢慢磨,慢慢试。

    巧的是,不再焦虑之后,脑袋上的高压电线也被挪走了,有些脉络通得更快。

    钟吟决定不给自己设什么目标,反倒在新学期后开学的几次英语小测里,分数都很高。

    她一口气对完一整篇完形,红笔始终没落下去。

    “你看吧,我就说嘛,钟吟你很聪明,多用用功,物理那么难你都能考那么好,英语有什么可怕的,”班主任这次满意了,“接下来就多背背单词,词汇量不行,你做阅读题会吃力,难保高考时出什么幺蛾子将来想考什么大学?说说?我给你看看分数线。”

    钟吟说,还没想好。

    真的没想好,而且,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既然众生平等,生命的终点都是挂掉,那么我们能够拥有的只剩过程。春花秋月,高山低谷,每一个拓片都是来过这世上一次的证明。

    钟吟想拥有很多很多的拓片。

    想在这个过程里打开更多的门,看更多的风景,反正斧头在她手里,没什么可怕

    对吧?

    钟正钦喝着茶:“吟吟中午回来吗?”

    对上这位儒雅的岳父,易忱总有种莫名的心虚。

    语气也恭谨起来:“叔叔,她最近忙,一般不回来。”

    白帆顿时心疼:“是不是台里给她排了许多工作?”

    “阿姨您放心,我会照顾她。”易忱接受到来自顾女士的暗示,抬头挺胸,“我会做饭,也会洗衣服。”

    “还会,”他卡了下,“赚钱。”

    “您和叔叔放心。”

    “行,”白帆被他逗笑,“我放心。”

    接到父母来的消息后,钟吟特意和组长请了半天假,中午赶了回来。

    许久未见父母,她也很是惊喜。挽着白帆的手臂说着话。

    “眼看这都暑假末尾了,还不见你回来。”白帆发起小脾气,“你不回来我和你爸还能怎么办?飞过来看你呗。”

    钟吟唯唯诺诺:“本来是能请到假的,但现在组长根本不放人”

    第 58 章 第 58 章

    “你自己说说,你做的那些事儿,我不该误会吗?”易忱越说越觉得憋屈,“你们一个个干的是人事儿吗?”

    “我是什么很好玩的玩物吗?她是打赌,你是借我接近——”他深吸口气,一把按下钟吟的腰,气得咬上她耳朵,“钟吟,你就该赔我一辈子。”

    “……”

    被他反将一军,钟吟竟是无话可说。且不说易忱本来就自恋,她前期做的那些事儿,也的确有嘴说不清。

    “好了好了,”眼瞧他情绪都快暴走,钟吟连声哄着,“对不起嘛,你换位想想,没有这件事,咱们也走不到一块儿,是吧。”

    “放屁。”

    易忱忍不住骂了句脏话,“没这件事儿,咱俩早在一起了,床都不知道滚多少趟了。”

    “你对未来有什么规划?你这个成绩,如果不是兴趣爱好,应该是要学理科了,你在原学校有没有接触过竞赛,有没有什么加分项?”

    班主任一股脑儿抛出一串问题,只因易忱这次期末考试还是学年第一,按照惯例,得单聊几句。

    学年开会时其他班老师都来打趣,说六班班主任命好,这么厉害的学生分到你班去了。荣城一高的特点,拿一次第一很正常,连续拿第一就不常见了,因为竞争太激烈,名次越是往前,越是战火纷飞,少男少女们的好胜心不可小觑,上周还有个学生因为晚上回寝室熬夜学习,第二天精神不振从楼梯上一脚踩空,进了医院。

    六班班主任觉得,易忱这小子可不是这种死命用功的类型。

    他总有自己的一套,平时上课他习惯挑着听,碰到他会的,就干脆直接低头看别的,眼睫一垂,一支笔在手里转啊转。

    做题不写步骤,也省去计算过程,眼神停留有长有短,简单的就扫一眼过,复杂的就多思忖一会儿,解题思路想明白了,然后笔尖一划,这题就算过了。

    平时那样沉默,大部分时间独来独往,没见和谁交朋友。

    可要说他孤僻,上次的圣诞节事件至今是个迷。

    他也会违背三令五申的校规,把手机带到教室里来,偶尔会拿出来在桌洞里打字回消息,各科老师看着好几回了,反映给班主任,可带手机这事一旦要查,全班怕是都要遭殃,法不责众,最终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综上所述,在六班班主任眼里,易忱并不能算传统意义上、老师家长眼中的“好学生”。

    好学生该是什么样?乖巧,单纯,严格遵守纪律,对待学习这件事要一心一意,两眼一睁,学到发疯,两眼一闭,不问天地。

    而易忱呢?

    连年级主任孙文杰都来提醒过,你们班那个第一啊,可不是什么善茬,你看他老实,其实心里鬼主意正着呢,还会装,摸不清他在想什么,简而言之得多注意一下,这么好的苗子,可要好好培养。

    这样性格的学生,尤其是学习好的学生,才难管呢。

    难管也要管!

    虽然是个借读生,虽然将来不在这里高考,但出于师德,每个学生都要易及到,班主任又问一遍:“有想法没?目标哪所大学?想学什么专业?按照我们学校每年送出去的清北数,你应该”

    “我不知道。”易忱出言打断。

    “你说什么?”

    “老师,我说我不知道。”对未来没有幻想,对以后没有规划,学什么都差不多,做什么也无所谓,易忱没有说谎,他是真的没有认真思考过,“老师,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您也早点下班吧,假期愉快。”

    这是寒假前的最后一天。

    校园里跟打仗一样,有整理书桌的,有收拾寝室的,学校门口挤满了来接学生的家长。

    易忱从人群中挤出,去公交站坐车,上车刷卡才发现自己忘记充钱了,口袋里也都是整张的纸币,司机不耐烦盯他:“你上不上啊?”

    其实公交车上全都是一高学生,个个穿着校服,随便找个面善的借一块钱就是了,但易忱没有。他原地转身,下了车,穿越半个城市步行回家,到家已是晚上。掏钥匙拧开家门,家中漆黑一片,按开关没反应,这才反应过来,楼颖走之前把电给掐了。

    楼颖的手机已经打不通了。

    她最后给易忱发来消息是考试前,再次提醒易忱,说自己要去附近哪闭关静修,接下来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行程,起码两三个月不会回来,让易忱该去哪去哪,放假了不是?那就回上海找易远去,他是你爸,你找他天经地义。

    易忱站在一片黑暗里,再次给楼颖拨去电话,听到机械音,稍稍有些焦躁。

    通讯录,打开,里面只有一个号码,毫无犹豫地拨了过去。没有等待多久,这一回倒是很快被接起。

    他对话筒那边那道稍稍年迈的陌生女声并无任何耐心,开门见山:“我妈呢?”

    楼颖已经被这个所谓的“大师”骗了七八年有余,她刻意不让易忱接触,殊不知自己这个儿子是个多不省油的灯,前几年就偷偷存下的电话号终于排上了用场,易忱捏手机的手已经泛白:“让我妈接电话,现在,马上。”

    楼颖喜怒无常,但从不暴怒嘶吼,因为术后医生叮嘱她,注意情绪,当她语速加快就已经是生气了。

    她指责易忱贸然联系她的行为,可不管她说什么,语气如何急促阴沉,易忱始终不肯挂断电话,情绪一直非常平和。

    他的诉求只有一个:“把你的位置告诉我。”

    楼颖冷笑一声:“告诉你你想怎样?我被你和你爸拖累这么多年,还不够?我”

    易忱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淡淡地打断她:“我不会怎样,只要你开心,想做什么都可以,想去哪里都行,我只是需要知道你的位置,确认你是安全的。”

    “凭什么?你们都不要来打扰我,就是对我最大的好。”

    “就凭我喊你一声妈。”

    家中出事,天翻地覆那年,易忱不到九岁。

    这些年过去,男孩肩膀在慢慢撑起,变得舒展,当时许多无力分担的事情,现在终于能试着插手,起码要保证妈妈的安全,这也是他执意跟楼颖来到荣城的理由。

    陌生的城市,居无定所的生活,未知前路,通通不要紧。

    他坚持唯目的论,只要楼颖是安全的,其余的不需担忧,他能克服。

    楼颖越发被激怒了,易忱反倒踏实下来,朝话筒笑笑:“妈,我爸总说我像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觉得他说得对。”

    “无意打扰,只要你把手机打开,让我可以联系得到你,明天我就滚回上海找我爸,起码在开学之前不会给你添麻烦。”他还是一副平淡姿态,“你也不希望我报警说亲人失踪了,是吧?”

    易忱深知自己的“遗物”属性。

    他是无人认领的,不受欢迎的,被踢来踢去的,所以他独自坐上回上海的飞机,没有和易远打招呼。

    当然,易远也不在意,一直到春节前,他连家都没有回,反倒是除夕当晚露了面。父子俩也有大半年没见了,吃了顿索然无味的年夜饭。

    父子俩生疏,可总不能连话都不说,席间易远随便挑个话来聊,他问易忱,现在学习怎么样?教学环境不一样,会不会不适应?之后想高考还是想出国?有没有提前找留学机构问一问?是不是要提前考语言?你的人生你自己有数,要做好规划。

    同样是一连串关于未来规划的问题,易忱却再没了对班主任的耐心,他默默吃饭,只留下一句,没想好。

    真的很奇怪,最近好像所有人都在问他对未来的打算,但很遗憾,易忱感觉不到被关心,更多的是被推诿,被嫌恶,并且这种隐隐约约淋漓黏腻的感受,令他自厌。

    易远和楼颖给他的教育大抵能用一句话概括——任何亲密关系最终都会坍塌,因此,人生要自负盈亏。可就好像推一个根本不知赌场规则的新手上赌桌,他掂量着自己口袋里的筹码,却连下注在哪里都不知。

    易忱上网查了一些留学机构,咨询了问题,查了申请条件,但很快又觉得索然无味,重重合上了电脑-

    十七岁,所有人的十七岁,是不是都曾身处荒野之上?

    四面八方都是路,条条看似皆通途,可往十字路口一站,就是不知脚该往哪里迈。

    即便是易忱。

    他能那样笃定地怀着保护妈妈的愿望远赴陌生的城市,可说到底还是个少年人,轮到面对自己的困境,他也会迟疑。万幸的是,这个问题不会困囿人太久,因为人生不会大方给你原地停留思考的机会。

    春风吹着肩膀,会推着你往前走

    新学期伊始,第一件需要操心的事情是春游。

    难得的集体活动,不用上课,哪怕是跋山涉水也认了,班里热闹起来。

    因为人太多了,近郊山景区装不下那么多人,只能分批行动,高一先,高二后,有人问,高三呢?得到的回复是一声轻嗤——高三?高三已经是一群死人了,六月高考以后才能从棺材里爬出来,这种活动无权参与。

    景区那山还挺大的,要分片,几个班在同一个区域,班长邱海洋去抽签,回来便喜气洋洋,那笑容欠嗖嗖的,班里人看一眼就懂了,嗯,准是抽到和冯爽她班在一块。

    他回头,敲易忱桌子:“易忱,回头我让冯爽叫上她们班几个关系好的,我们组队一起烤肉啊?人多热闹。”

    听说山里还有水,说不定还能打水仗

    一项娱乐是否幼稚,全看所处环境和参与人,对一群被圈禁的高中生来说,野炊烤肉堪称国宴。

    有人问:“不以寝室为单位?”老师说要以寝室为单位,方便查人。

    “哎呀,说是这样说,可一出去了谁还管那些,全是混战,”邱海洋一拳砸在易忱肩膀上,易忱没反应,他又推一下,这次被易忱攥住手腕,“你们玩,我不参与了。”

    他本就对集体活动兴致缺缺,重新翻开书。

    邱海洋知道易忱性格,也不强求:“随你,寝室老胡他们一组,你和他们一起也行,但今天晚上你得陪我去食堂吃饭,我约了冯爽,好哥们儿,帮我打个掩护。”

    新学期,学校抓早恋的风头还是没过去,食堂每天都有学生处的老师巡逻,专抓一男一女单独吃饭的。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像邱海洋和冯爽这种“顶风作案”的,一般会找身边同学一起吃饭,乌泱泱一群人当僚机,把他们夹在中间,这样老师们总说不出什么了吧?

    晚饭,食堂,冯爽和邱海洋确认了春游组队人数,邱海洋这边四个男生,她那边四个关系好的女生,一共八个人,一一对了名单

    易忱在一旁。

    他吃饭安静,并不讲话,因此身边人的交谈尽数清楚听到。

    一顿晚饭,他全程沉默,面上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在晚自习结束回寝以后,敲了敲邱海洋床边铁栏杆。咚咚-

    邱海洋对易忱的忽然加入表示意外。

    但多一个人肯定更好,背物资上山的劳动力也能加一。他们打算烧烤,又是炉子又是炭,还挺沉的。

    临时组建的企鹅群,邱海洋把易忱拉了进去。

    里面已经聊开了。

    MY:[我们还是别烤肉了吧?烟熏火燎的,好呛啊。]

    邱海洋:[这位十二班的女同学,没经验了吧?生炉子是要有技巧的,放心,交给我。]

    MY:[可是还要背很多东西上山,怪累的,而且烤不熟容易坏肚子啊。]

    邱海洋:[……]

    一串省略号后迅速点开冯爽对话框:[老婆,这谁啊?太能挑毛病了吧?]

    冯爽太了解米盈了,现在毛病多,到时候吃起烤肉来怕是比谁都香,于是回了一串哈哈哈:[她就那样,不用管她,我们继续安排。]

    几轮插科打诨后,总算把大部分事情敲定,群里一共八个人,基本上都发了言基本上。

    邱海洋翻个身,脑袋从床边垂下去,伸胳膊在下铺挥了挥,压低声音:“易忱,我看你一直没说话啊,还有没有要补充的?”

    “没有。”

    “成。”

    可除了易忱,群里还有个人也始终没冒泡。

    太晚了,邱海洋做最后总结陈词:[那就先这样了?我们这周末各自采购,有事儿群里说话啊!]

    消息刚发出去,那个一直安静的头像就跳了出来。

    、compass:[我来晚了!]

    、compass:[刚刚宿管老师来查寝,看到我被子冒亮光,差点把我手机没收了!]

    MY:[那你现在在用什么打字?]

    、compass:[没收走,我藏起来了,我骗宿管老师说我在用手电背单词!]

    、compass:[天,我会不会遭报应啊,下次英语考试不会又完蛋了吧]

    然后听取群内哈声一片。

    、compass:[稍等一下啊,我先爬爬楼,你们刚刚聊什么了?]

    隔了三十秒。

    、compass:[春游当然要烤肉啊!吃肉吃肉!食堂这周四天都是蘑菇,我都快变成蘑菇了。]

    、compass:[我投烤肉票!赞成一起烤肉的,回个1啊,肉在手,跟我走!]

    邱海洋看着群里冒出的这位话痨,挠了挠脑门。

    一看就是爬楼没认真,他想提醒她,大家早就已经定下烤肉了,连采购单子都安排好了,不用扯旗子起义了。

    可字还没打出去,有人接了话。

    Yz.:[1。]

    邱海洋再次翻身,看到被屏幕亮光映着的易忱的脸:“我说哥们儿,你什么情况,平时没见你这么捧场。”

    亮光灭了。

    手机锁了屏,一片黑暗复而围拢。

    易忱在下铺笑了一声,低低的音节,却听得出轻松,好像光亮的尾巴:

    “跟着指南针,总不会出错。”

    钟吟看他,好笑道:“你哪来的自信?”

    “我妈和你妈认识,”易忱将她往腿上抱了抱,低声和她咬耳朵,“没这些前车之鉴,我见你第一眼就会去追你,再加上咱妈撮合,咱俩就是天赐的缘分。”

    钟吟想了想。一时竟然觉得他说的没毛病。

    他要是打直球,嘴巴也不犯贱,凭她对他这张脸的好感,他若真来追,她可能真就答应了。

    “是是是,”她揉了揉他发梢,轻笑,“天赐的缘分。”

    第 59 章 第 59 章

    隔天,钟吟拖着一副上坟般表情的易忱,以及约人的储成星,三人去了咖啡厅,去见这位传说中的言妮学姐。

    出乎意料,言妮是个长相很甜美的女生,个子也很娇小可爱。

    嗓音也轻轻细细的,用一句温柔似水来说也不为过。

    钟吟一时很难将她和论坛那位精神状态岌岌可危的学姐对上号。

    “姐姐,”储成星嘴巴甜甜的喊,“你没等很久吧。”

    言妮没理他,盯着易忱,表情不太好看:“弟弟,你要我见的人,不会就是他吧。”

    储成星挠挠头,卖乖讨好地笑,“那个…”

    “学姐,你好。”没法指望他,钟吟朝言妮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我是钟吟。”

    邱海洋和易忱一起蹲在地上,研究如何生火。

    无奈,被市场老板骗了,卖给他的炭估计是受了潮的,一点火就冒黑烟,跟老版西游记特效似的。

    跟冯爽吵了架,本来就心里窝火,再加上出师不利,别组烤肉香都飘过来了,邱海洋觉得原本应该燃烧在炉子里的那些火星子通通爆破在他心里。

    他想和好兄弟吐槽一下,结果看见易忱的鞋子。

    “我说,你是咋想的,春游,山上全是泥,你穿双白鞋?”他又仔细看看,“新鞋吧你这是?”

    易忱没回答,继续翻那些炭。

    “我去,不对”邱海洋眯起眼睛,靠近,“你还抓头发了?”

    难怪刚在车上就觉得今天的易忱不大一样,比平时上课的模样还要好看利落些,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直到注意到他额前碎发,有那么点儿刻意造型的痕迹。不明显,但绝对有。

    邱海洋之前也想过买点什么发胶喷雾之类的,冯爽喜欢那种。但每天早上起来都要洗头发抓头发也太麻烦了,还不如剃个寸头了事,平时在水龙头底下冲冲就得。

    “你开屏啊?!”邱海洋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易忱,脱去了平时冷淡清肃的壳子,今天就有点鲜活了。

    鲜活,且闷骚。

    他还想再揶揄几句,却咳嗽起来,被烟呛的。他想让那些女生们出去问问,看哪一组有多余的炭。

    “不用麻烦,再试试。”易忱说。他剥了一颗酒精块,投了进去。

    邱海洋拨弄着酒精块,问:“易忱,你谈过恋爱没?”

    “没有。”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易忱将酒精块埋进去,用碎炭严严实实压住。

    “没有。”

    也是,邱海洋没见过易忱有室友以外的朋友,更别提女生朋友了。

    虽然好哥们没有恋爱经验,但不妨碍当听众,他一边生火一边和易忱吐槽昨晚和冯爽吵架的前因后果。

    昨晚他们本来计划一起去超市买春游的东西,临出门时却被老妈拦了,老妈说自己也要去超市,正好,一起。邱海洋哪里敢说自己和冯爽约好了,发消息鸽人,谁知冯爽出门没拿手机。

    结果就是,冯爽就巴巴站在超市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然后看见邱海洋和他妈姗姗来迟,邱海洋从她面前经过,只能假装不认识。

    “你说我能怎么办?我妈已经有点起疑心了,我总不能承认我在学校早恋了吧?”邱海洋抱住脑袋,昨晚回了家,他隔着手机哄冯爽到大半夜,冯爽气性大,最后没哄好,还把他给删了。

    “你不懂,太心酸了,真的。”邱海洋把他在空间里看来的语录讲给易忱听,“在无能为力的年纪遇到了想保护一生的人,啊!!!”

    易忱眉头微微拢起,看着邱海洋,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

    “班长!”有人来问生炉子的进展,却看见邱海洋眼睛红红的,“呀,怎么了这是?”

    “炉子点不着,急哭了。”易忱替他回答。

    邱海洋听出易忱语气里的轻松笑意,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抬脚踹过去,被躲开了。

    易忱站到了另一边,远离这个陷在失恋中的男人。

    哦不,男生。

    “你今天心情不错是吧?什么人呐!”邱海洋咬牙,把炭夹一扔,回头朝女生那边挥挥手,“哎!你们!谁有空!去别组借点炭来!”-

    易忱没否认邱海洋的说法,自己今天的心情确实很轻松。

    或许是因为抬头可见的透亮澄澈的晴天,或许是因为刚刚上山时不小心撞上枝梢一朵鹅黄色的花,又或许是下车汇合时,看到一个非常明媚夺目的人。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钟吟穿裙子。

    目光匆匆划过,不敢过多停留,却又在低头时不自觉地被她裙摆上的图案吸引。手工扎染的痕迹,像是一只鸟的形状,随着女生的轻轻踮脚、落下,而轻摇着。

    围坐在一起吃烧烤时,因为冯爽和邱海洋的暗自较劲,钟吟成了话题中心,一边吃,一边和一个男生讨论着游戏。

    他们本也互不相识,但易忱并不意外,他眼中的钟吟就是这样的,她是人群中的一颗浮游光源,可以随时和人建立轻松的链接,却并不让人觉得唐突冒犯。

    “你雷电王座打了没?”

    “没呢,最近学习太累了,周末会泡一会儿图书馆自习室,很久没高强度打本了,”钟吟夹走一块鸡翅,呼呼地吹着气,“我最近变成休闲玩家了,上线就在四风谷挂机发呆,或者种菜。”

    男生表示同意:“确实,高考前这两年要想一心一意好好玩游戏,实在太难了。”

    “如果高考是个版本关底boss,我们现在就是在提升装备等级。”钟吟说。

    她把高考比喻成一场战斗。

    而且是一场兼富挑战性和娱乐性的战斗,痛苦有之,愉快有之,成就感则是最引人入迷的东西。

    “我现在最最最盼望的就是高考考完最后一科,从考场走出来,我大概会开心成一只猴子。”

    那男生笑了,拿出手机,递给钟吟:“那我们加个企鹅吧,上线我喊你,有机会一起玩哎?”

    男生筷子伸向炉网上的土豆片,却夹了个空。

    易忱垂着眼,表情似无事发生,安静吃下那片土豆,发觉有人在看自己,这才抬眸:“哦,抱歉。”然后把餐盒挪过来:“给,这还有。”

    邱海洋挠挠头。

    总觉得易忱今天怪怪的。

    “啊,还有土豆?那我也要吃。”钟吟往炉网上铺了几片,朝那男生笑笑,“我平时在学校少登企鹅的,我们还加游戏好友吧,你上线我就看到啦。”

    年轻的心脏之间,用以相牵的并非锁链或圈套,而是细细的风筝线,轻盈,锋利,却能让人时时体会到痒痛。

    又酸又涩的痒痛。

    吃完午饭,易忱和邱海洋被老师叫去帮忙搬水,冯爽从他们面前经过,好似故意大声:“不就是玩具水枪吗?我去找十班体委,他们篮球队好像买了好多,肯定会借我。”

    “而且我跟他关系那么好,我们还约了下周末看电影”

    邱海洋手上抬着一箱水,直勾勾看着冯爽雀跃而过的背影,眉眼拧成一团:“你敢!”随后把箱子往易忱手上一摞:“哥们儿,我先过去,你帮帮忙。”

    易忱了然。

    好在年少时的矛盾和拉扯总是迅猛痛快的,等他从老师那边回来,就看到邱海洋和冯爽已经和好了。

    他们从林子里走出来,冯爽虽然看上去还不情不愿的,但被牵着的那只手紧紧回握住男生的手背。旁边还有几个人在起哄怪叫,拆邱海洋的台

    他独自路过这一场热闹,往溪边去。

    上游安静,水质也比下游更清澈,他蹲下,用溪水洗了洗手,凉意从指尖沁入,而后随意选了一张躺椅,稍稍休憩。

    林宥嘉的嗓音流动在耳机里,盖住了树上的隐约鸟啼,却盖不住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湿润的泥土,踏上去是没有声音的,可女生大概是怕打扰他,太过小心,踮脚跳着走路,反倒有一声声闷响。

    一步,一步,再一步。

    直到那脚步声在他身边不足几步之处,停住了。

    易忱闭着眼睛,却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他知道来人是谁,可越是知道,越是不敢睁眼。也正因为这一份近乎于胆怯的紧张感,他的呼吸也乱拍了,为了不让对方看出破绽,只能极力克制住胸膛不平稳的一起一伏

    其实也就一分钟,差不多,像是沉默的对峙。

    可易忱从未觉得哪一分钟这样难熬。

    直到那边先动,他听到了钟吟落座的声响,窸窸窣窣的,她在与他隔着的躺椅上躺下,随后还有满足的一声轻叹。

    看来有人和他一样,很享受这难得宁静的午后。

    并且因为身旁的那个人,易忱觉得,他甚至可以为这个午后颁一个最难忘奖项-

    你有喜欢的人吗?

    若是在无人之处,再次向易忱抛出同样的问题,他的回答可能会不一样。只是有些感情,还不到说出口的时候。

    起码他现在是这样觉得的。

    时长仅一天的春游,是高中生活里短暂的闪光,一瞬而过的点缀,紧接而来的,还是日复一日的上课,学习,做题,复习。

    没有任何不一样。

    年级部办公室门口的学生信箱,一直都是由各班班长轮流负责收信,每三天打开一次,查看信件,将有用的意见总结然后上报。

    “心理承受能力差点,还真干不了这差事。”邱海洋这样说,是因为信箱里填满了各种情绪垃圾。他在那信箱里看到过许多奇奇怪怪的信,有的甚至不能被称为“信”,充其量是纸条,骂学校食堂做饭难吃的,骂某位老师讲课喷口水,砸粉笔头的,还有的单纯发泄怨气。

    他还在信箱里发现过吃完的薯片袋子,折成了一把匕首的形状,无声胜有声,是想戳死学校。

    可作为高一班长之一,邱海洋不得不承担义务。

    这个学期稍稍有点不一样了。

    从去年冬天开始,他每次轮值开信箱,都会收到一封相同字迹的信,措辞也都差不多,中心诉求明确——想请求学校,多让出一点点午休时长,一点点就够了,女生中午洗头发是件无法避免的麻烦事,起码在冬天天冷时,给大家吹干头发的时间,不然会感冒的。

    问了一下其他班班长,也都收到过,看来是同一个人写的,竟坚持了半年。

    “易忱,你洗头发花时间吗?不就两分钟的事?”邱海洋问。

    “班长,有点同理心好不好?”有女生闻言抬头,反驳他,“你们是男生,能一样吗?”

    邱海洋琢磨了一下,好像确实。

    “写信的人署名了吗?”

    “没有,匿名的。”邱海洋说,“我已经往上汇报了,不过延长午休时间是件大事,我觉得学校大概率不会同意。”

    “同不同意,也要试试争取啊!”几个女生聚了过来,“班长,为人民服务懂不懂?”

    邱海洋拿出那一摞信件,扇了扇:“那也别光我一个人努力啊,你们也写信,多写一些,写好一点,多点声量好办事,说不定校长一看这么多人提意见,就大手一挥”

    “写就写,切,到底还是要靠自己啊。”一个女生说道。

    结果就是再一次轮到邱海洋开信箱的时候,里面的意见信明显多了,绝大部分都是讨论延长午休时间,有点群情激奋的意思了。

    他挨个翻过去,然后拿出一一封相对字多的,条理清晰的,里面不仅写清了大家现在的意见,还“体贴”地为学校提出了解决方案,画了时间表,还研究了损失的自习时间可以在哪里补齐,合情合理,有理有据

    落款还是实名的。易忱。

    怪不得邱海洋觉得这笔迹熟呢。

    他回头,敲易忱桌子:“哎我说,你也凑热闹。”

    易忱没抬头,做题的笔尖没停:“对,我爱凑热闹。”

    反正是大家共同的意见,他不介意做那个推波助澜的人。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总是会在一些细微之处,想起钟吟。

    她也有长长的头发,会不会也曾因为午休时间不够而烦恼?

    易忱还没有理清自己的心,但不妨碍他很想为她做些什么。只要是方便于她,能够帮得上她,什么事情都可以。

    比如春游那天。

    比如生炉子时,因为不想让她的裙摆粘上脏兮兮的炭灰,所以在她蹲下提出要帮忙时,果断拒绝了

    虽然事后想想,她极有可能会错了意,以为他是想和她保持距离。

    比如他在山上买到了非常新鲜的菠萝,也迫不及待把这份清甜送给她尝尝。

    比如看她频繁赶飞虫,他问遍了人借来的风油精。

    钟吟手腕已经被挠红了,她自己倒是睡得沉,毫无察觉,他看不过去,拧开风油精瓶子,用指尖点了点,轻轻覆上她的手腕。

    指腹传来的柔软触感和跳跃脉搏是他从未感受过的,还因此吓了一跳

    再比如。

    一个高高壮壮的男生来找人。

    “同学,十二班是在这吗?”郑渝笑笑,“我找钟吟。”

    易忱看了看男生身上背着的玩具水枪,都没意识到自己皱起了眉。

    “她在休息。”

    “啊?她怎么了?我去看看要不要帮忙。”

    “她没事,”易忱手臂一横,拦住了男生脚步,“别打扰她了吧?”

    说到底,也只是想保全她难得的一场安静午睡,仅此而已。

    虽然后来他还是看到钟吟追着那男生跑下山去了。

    爱玩爱笑的人,她本就是如此。

    易忱看着女生被风鼓起的裙摆,像一只白色的鸟,于林中自由振翅,忽然就想起刚刚在溪流边,他假装阖目睡着时,耳机里播到的一句歌词——

    [我早就预备的剧情,你却给我一笔]

    [狡猾地,致命地,正中我红心]

    一些不可言说的心情,借成荫的树叶藏匿着,暂且不敢暴露在阳光之下。

    当他看向睡熟的钟吟时,好像全世界都安静了。就连树上的鸟也偃旗息鼓,好像不忍打扰这一出由少男少女共同出演的无声默剧。

    风从耳畔拂过。

    易忱感觉风筝线缓缓收紧,悬系着汩汩脉搏。

    当时无知无觉,是在后来才恍然,原来这场演出的剧名早已在此刻向他宣告,掷地有声

    ——叫做心动。

    言妮早就注意到钟吟了,还用余光偷偷瞧了好半晌。

    钟吟看得无奈:“你小心点儿。”

    直到场面彻底安静下来。

    她才拍拍手,清清嗓子说:“我宣布个事儿。”

    “李奇烨让你们下周去达飞,把demo给他看。”

    “说不定,”她脸色红润,“说不定咱们就有机会啦。”

    “我草。”储成星第一个坐不住,激动到恨不得来把钟吟举起来,“真的吗学姐?真的吗!?”

    钟吟重重点头:“对,我今天下午斗胆和李总提了提,他愿意给一个机会。”

    所有人都心潮澎湃,连刘信炜这样平时话不超过三句的,都忍不住跟着欢呼了几句。

    唯独易忱垂着头。

    闷声不吭。

    钟吟感觉不对,伸手戳戳他:“你怎么了?”

    第 60 章 第 60 章

    屋内正热闹着,欢声笑语一片。

    钟吟和易忱的对话,声音很低,以为他们在说悄悄话,一时没什么人注意。

    易忱视线凝在屏幕。

    良久,指节才动一下。回答她:“没什么事。”

    那就一定有事。

    但此时人多,钟吟没有多问。

    春游不用穿校服,于是,塞满高中生的大客车成了打翻的颜料罐,满眼热闹。

    钟吟上半身穿着白色的粗针钩织的罩衫,里面是一件吊带,下面则是米盈从云南带回来的扎染民族风长裙,两人同款不同色,今天约好一起穿。

    “你这个上衣好看。”米盈发表评价。

    钟吟心想你可真会挑,别的衣服找同款可能要到街上逛,这件可太容易了,她伸出胳膊和米盈比比粗细:“这件啊,我外公给我织的,就用那种大粗棒的木针,咱俩身高体重差不多,回头我让我外公再织一件。”

    “外公?咱外公还会这手艺呢?”只听说钟吟外公是从学校退休的老师,却没想到老人家还会织毛衣。

    “小老头兴趣爱好可多了呢,钓鱼,打乒乓球,画沙画,照书织毛衣平时我衣服不合身,锁个边儿扦个裤脚什么的,都是我外公动手的。”钟吟还炫耀了一下她今天的帆布鞋带,手工编的,也是外公的作品。

    坐在前排的冯爽回过头来,也加入了话题,可钟吟一眼注意到她脸上不对劲儿。

    “你昨晚没睡好?”

    冯爽眼睛肿了,眼球里有红血丝,钟吟还以为她和自己一样是兴奋体质,第二天有什么重大事情,头一晚一定失眠,特别没出息。

    “是,”冯爽揉揉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昨晚和某人吵架了。”

    某人,是指冯爽的男朋友,两边人一汇合,小情侣明显别别扭扭的,眼神闪躲。

    这下气氛有些冷场。

    其他组已经在老师的一声令下后开始往山上跑,先去占位置了,一时间,漫山遍野都是人。

    烧烤挑地方有讲究的,要选风口,火才能烧得旺,钟吟一来有替人尴尬的毛病,二来担忧着这顿烤肉,左看看右看看,实在没办法,自己站出来主持大局。

    她指挥几个人分开行动,女生先去把野餐布铺好,男生则先去把炉子生起来,自己又主动承担了分类食材的任务。

    把肉和菜分好,她轻轻撞了下米盈,示意那边那群男生,小声问:“哎,那边那个男生也是六班的吗?”

    米盈双手遮阳往远望,然后嗤嗤笑:“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但我猜,我们感兴趣的是同一个。”

    刚刚从大客车上下来汇合的时候,一眼就注意到了。

    此刻正在和几个男生一起忙碌着,是目光所及最显眼的一个,他肤色偏一种冷调的白,个子高,浅色的连帽卫衣和休闲裤显得清薄但挺拔,特别是他蹲下拾东西时,裤腿会稍稍往上,鞋子边缘露出一小块骨骼明朗的脚踝,整个人就是干净利落的模样

    钟吟被自己吓了一跳,这观察也未免太细节了些,还有点没礼貌。

    正想着,那男生已经起身,他站在原地,好像在找东西,可偏偏环易四周时,还凑巧地往她们这边看了一眼。

    钟吟和米盈各自匆忙挪开目光,假装无事发生。

    “我就说嘛,一个学期了,都没见到学校里有高质量男生,”米盈等男生走开,又开始肆无忌惮地偷窥,“原来是平时都被校服捂着呢。”

    钟吟很想反驳米盈。

    她见过那男生穿校服的样子,白T和蓝色校裤在他身上依然出挑,即便是在乱哄哄昏沉沉的网吧里,也丝毫不沾灰似的,好看得让人印象深刻。

    当然,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日的天气,和今日大太阳截然不同的雨天,暗,沉,连绵不断的潮湿气息,那好像是独数他一人的意象。今天在阳光下相见,这种意象稍稍被蒸发了些。稍稍。

    荣城一高三个年级加在一起三千余人,钟吟猜,要么是人口基数太大,要么是男生平时不爱出教室,否则无法解释大半年过去了,她才偶遇他第二面。

    爱美之心人人有,颜控不是罪对吧?

    钟吟想起自己看过的漫画,特别是那些纯真唯美的少女漫,人格魅力固然吸引人,但外观上能一眼抓人眼球的角色绝对拥有天生优势。

    她也只是个喜欢漂亮事物的俗人而已

    好晒。

    钟吟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目光移向另一边。

    那里有棵树,枝梢开着明黄色的小花,太小了,不仔细瞧都瞧不见。

    凉水顺着食道滑下,她问米盈:“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道,”米盈此时已经起身了,“不过我可以去问。冯爽肯定知道。”

    名字而已,再不济打个招呼,一会儿还要一起吃饭呢。钟吟想,这实在小事一桩,自己应该走过去的,应该走过去,几步路而已。

    可她偏偏就没动。

    很快,米盈回来了,表情好像有些惊喜。她朝钟吟扬扬下巴:“信我,你一定不想知道他的名字,说不定还会很讨厌他。”

    为什么?

    米盈:“因为他考了两回学年第一啦,你们这种学霸,见面就掐才对嘛。”

    钟吟花了点力气回忆学年大榜,终于记起了那个居于榜首的名字,易忱,也总算把名字和这张脸对上了号,脑袋里随后冒出一个大感叹符

    ——豁,原来,长得好看还不是他唯一的优点?-

    钟吟并不知道自己怔愣的样子看着特蠢。

    米盈一副看没安好心的架势,像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哎呀,第一怎么了,你不是还教育我不要和别人比吗?自己倒是忘啦?”

    两个人起身,去找人借炭。

    刚刚炉子没点着,邱海洋说是自己买的炭太潮了,一点火全是黑烟,没法用,只能去“乞讨”,看看哪一组有多余的。

    他们进度算慢的,已经有人开吃了,烤肉香直往鼻子里钻。什么易忱不易忱的,钟吟觉得此时此刻什么都没有烤肉重要。她拉着米盈往人最多最热闹的一组走,那也是他们班的同学,支了两个炉子,一看就是物资大户,可却被米盈死死拽住:“咱们找别人去。”

    钟吟不明白,直到看到黄佳韵蹲在那,拿石头固定被风吹起的野餐布。

    “不信你就看着,她肯定找我事儿。”米盈说。

    黄佳韵刚好是负责炭火的,她看了看钟吟,又看看躲在钟吟身后不情不愿的米盈,回手指向树下的黑塑料袋:“喏,那些,你们拿走吧。”

    袋子里只有几块整炭,剩下都是碎渣渣。

    米盈心说果然,你搁这等我呢,她把袋子一攥,正要发作,却被黄佳韵打断:“能用,不耽误,点火反倒更快。”

    小人得志。米盈看着黄佳韵的脸就讨厌,把塑料袋往她怀里一塞:“算了,我们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吧。”

    “真不用?”黄佳韵看着米盈,“你确定不用?”

    米盈仰着下巴看她。

    几步之外就有大垃圾桶,黄佳韵弯腰捡起那袋子炭,十分果决地扔了进去,袋子触底,砰的一声。然后掸掸手上灰,回去吃烤肉了。

    “?”

    米盈原地站着瞪圆了眼,对着黄佳韵的背影懵了好几秒,问钟吟:“她故意的吧?她是不是故意的?”

    “不是,绝对不是。”钟吟使劲儿憋笑。

    “不可能!”米盈撸起袖子,大踏步就要往前冲:“我给她脸了吧?你看我今天非撕了她。”

    可气势恢宏地走出去两步,又停下了,回头看看钟吟:“你怎么不拦我?”

    钟吟这会儿彻底绷不住,大笑出声。

    她不了解黄佳韵,无法评价,但是能让米盈吃瘪的人真的不多,偶尔看看还挺有意思。

    “行了,你最厉害,你能一个打十个,快走吧!”钟吟拉着米盈赶紧离开是非之地,也在米盈的骂声中明白了一个道理——看一个人不顺眼不需要理由。

    同理,对一个人感兴趣也是不需要理由的。

    她终于分析出自己总被易忱吸引目光的原因,并对此深信不疑

    “人呢?都哪去了?”

    她们空手而归,却发现自家“营地”已经空了,意料之中,没人真的坐下烤肉,一眨眼都漫山遍野玩去了。

    烧红的炭火发出哔拨声响,只剩一个人在炉子旁。

    “易忱,他们去哪了?”刚问来的名字,米盈倒是喊得很自然。

    易忱没有抬头:“那边有水。”

    都去玩水了。

    山上确实有一条溪流,自上而下,他们这个位置算是上游,人比较少,往下望一眼,五颜六色的人头。

    “啊!那我去看看!”米盈拉钟吟没拉动,以为她只对烤肉感兴趣,便随她了,自己揪起裙子往下面跑

    钟吟脚步动了动,一小步,随后又收了回来。

    这种内心推拉的纠结感她可很少体会,最终还是心一横,走到炉子旁,蹲了下来。

    “用帮忙吗?”她问。

    炭火此时已经燃了起来,有点呛,隔着冷白色的烟雾,男生的脸好像也变得轮廓柔和。钟吟听见他开口回应:“不用。”

    哦。

    可钟吟看到男生执着炭夹的手,还有手腕上的红绳,总担忧那火苗会窜上去。

    她又往前挪了挪,男生在此时再次开口,还是没有任何感情的语气:“不要在这里。”

    “啊?”

    易忱的眼神在她身上掠了一眼,面不改色:“我是说,我自己来就可以。”

    有人享受热闹,就有人享受独处,性格不同嘛。

    这拒绝的语气还是挺符合他人设的,也让钟吟明确,他大概率已经忘了在网吧的初次见面。

    钟吟准备好的腹稿无用了。

    她挠了挠脸,起身离开-

    因为都惦记着玩,再加上小情侣吵架,最能活跃气氛的人闭口不言,这一顿烤肉吃得并不算愉快,聊天也不多,准备的食材都没怎么动就散了。

    冯爽一放下筷子就不见了踪影,和她一起消失的还有她的男朋友邱海洋。钟吟用一顿烤肉的时间记下了几个人名,她吃得最多,也负责最后的收尾,风卷残云一样,等把炭火熄了,米盈怪叫着跑过来,紧紧抱住钟吟的胳膊偷笑:“天呐,别往林子里走。”

    “怎么了?”

    “我刚刚目睹了谈恋爱现场,赶紧跑回来了。”

    谈恋爱现场是什么样?

    米盈不耐烦扯一下钟吟的胳膊,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哦。”明白了。

    “别的班都在打水仗,我也想去,你陪我吧,难得出来玩,别浪费好天气。”米盈说。

    钟吟其实也心痒痒,没人比她更爱热闹,只是现在才四月,初春时节,阳光晒不暖冷了一冬的溪水,她担忧自己下个月姨妈肚子疼。

    米盈再次跑走了。

    钟吟百无聊赖玩了会儿手机,还是决定周围逛逛。

    上游真的很安静,偶尔能捉到几声啁啾鸟鸣,还有若有似无的水声,她朝着有声音的方向走,随后看到了那条纤细如叶脉一般的小小溪流。

    溪流旁边,还有人。

    邱海洋他们男生带了几个折叠躺椅来,此刻就摆在那,零零落落的,易忱就躺在其中一个椅子上,单腿微屈,白色的耳机线从他颈侧垂下。

    他阖着眼睛,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无遮无挡,阴影歇在他的睫毛下,微微颤动着。

    钟吟不知道他耳机里播着什么歌曲,但如果是她,此时此景一定会选一个缓慢点的音乐,然后任由舒缓节奏把自己带进一片如棉花糖般的梦里。

    她还是犹豫过的,怕打扰他,可最终还是没能拗过心意,选了个与他隔着的、摆在树下的躺椅,坐下

    半山腰,春日景。

    只有他们两个,还有温暖得过分的午后阳光。

    钟吟伸出胳膊,眯着眼睛观察胳膊上的细小汗毛。

    天上是一整块明净如宝石般的蓝,一朵云彩都不见,耳畔的风打了个旋儿,催着溪水向前,潺潺湲湲。

    这一刻,任谁打扰都是一种罪过。钟吟感觉自己的呼吸都不自觉变得轻盈,吃饱了就会犯困,她慢慢向后躺,后脑勺枕在躺椅上,也学着身边男生的样子,闭上了眼睛

    如拼图一般的人生,每一片拼图都是经历过的某个瞬间,它们一晃而过,却又令人深刻牢记,待到完成这一场生命的体验,这一副拼图一定恢弘而又耀眼夺目吧。

    钟吟想,这个午后,一定会存在于她的拼图里。

    睡意彻底占领大脑之前,她最后感受到的是头顶树梢新芽随风摇动的影子。

    易忱的椅子是完全暴露在阳光下的,她这个则有一半在树下,朦朦胧胧遮挡一半太阳,舒服是舒服,就是入春树下有小虫,轻巧落在她的手腕。

    钟吟感觉到痒,不耐烦甩甩手,屡次之后,总算得以安然入眠

    昨晚就没睡好。

    这一觉短暂,但很沉。钟吟是自然醒的,醒来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愕感,睁大眼睛盯着树梢呆了好一会儿,神思才归位。

    一切还是温柔安静的,除了稍稍西移的太阳,就和刚刚一模一样,丝毫未改。

    钟吟忽然想起那句诗,原来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这个“偷”字竟是如此传神,她悄无声息地独享了一个午后

    哎,不对,不是独享。

    钟吟猛然转头,看向另一边的躺椅,空的。

    易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空气中除了草木青涩气,还有残留的薄荷味,和水果清清凉凉的甜香。

    钟吟寻找这气味来源,看到他们之间空着的那张躺椅上放了东西——一个小小瓶的风油精,一瓶矿泉水,还有一小份塑料盒子装好的水果,黄灿灿的,是切好的菠萝。

    怕灰尘沾染,还细心地用纸巾盖住了。

    钟吟不知道该不该发挥想象。

    是谁放了这些东西在这里?

    但她觉得,应该不是易忱,毕竟他都不认识她,刚刚饭间两个人也没有说一句话。

    手腕泛来丝丝痒,是刚刚小虫子作祟的缘故。

    钟吟抬起手腕,鬼使神差把手腕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是风油精的味道。

    那清凉的薄荷味直冲大脑,一下子把钟吟敲清醒了,她眨眨眼睛,试图复原出事情经过,可除了一场舒适的午睡,她什么都不记得。

    风吹起她的念头,还有她的裙摆

    身后传来一道男声,在喊她的名字:“钟吟!!”

    钟吟回头,看见郑渝在远处朝她用力挥手,他胸前还挂着一个巨大的塑料玩具水枪,不知道哪里搞的。

    “哈!你还真在这!我还以为他骗我!”

    什么骗不骗的?谁骗你?

    钟吟来不及接话,只见郑渝笑着,两排大白牙,阳光下特显眼,然后不由分说举起水枪,一道笔直的水柱冲过来:“躲这干嘛啊!过来玩啊!”

    裙子湿了,冰凉凉的,贴在腿上。

    钟吟哭笑不得,她今天不想打水仗,可偏偏还是被波及。

    行。

    那就干脆。

    她愤愤指了指郑渝:“你给我等着,别跑啊!”头发一扎,然后弯腰,把几乎及地的长裙摆系了一个结在小腿肚,这样方便行动。

    包里有原本用来装生菜叶的饭盒,此刻就是武器,她去溪边舀水,然后追着逃窜的郑渝往下游跑去,还差点崴脚。目光不经意往远望,只见山间林海微动。

    易忱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五晚放学,钟吟和易忱挤了个擦肩,当时放学铃刚打,所有人都从班级前后门鱼贯而出,她没头没脑跟着人群下楼梯,一抬头,嘿,一张熟悉的脸。

    易忱也看到她了。

    两个人的视线越过攒动的脑袋,短暂相交了一秒。钟吟本想打个招呼,可还没来得急抬手,易忱就微微偏过头,把目光挪开了。

    钟吟想这人是不是脸盲啊?都第几回见了?还是不认识她?

    “我们吃点东西再回家吧,”校门口,米盈挽着钟吟的胳膊,“我爸妈今天忙,晚上不在家,没人给我做饭。”

    “行啊,那我给我外公打个电话吃什么?”

    “米线,还是汉堡还是汉堡吧。我再也不想拉肚子了。”

    学校门口的砂锅米线她们原本常常光易,可米盈上次春游吃了烤肉,回家拉肚子了,从那以后便严格注意食品安全,脏摊儿是再也不敢去了。

    汉堡店在学校附近那条街,就是去年是被勒令歇业关停的那家网吧出兑后改的,明黄色的桌椅和墙壁,明亮又干净,卖一些汉堡薯条冰淇凌之类的小食,学生都爱往这跑。

    米盈落座,口中话题却还没换:“我听说易忱学籍不在咱们这,他好像家在上海疯了真是,荣城这小地方也值得千山万水地跑来?”

    也是在春游结束后,易忱三个字便开始频繁出现在米盈口中,显然,是上心了。

    “为什么在学校总是碰不见他呢?这种长相和身材,不可能不出挑啊嗯,是我喜欢的那一挂,嘿嘿。”

    身材钟吟倒是没多注意,她只是觉得易忱有种神奇的气场,就是不管他身处哪里,周围是多么乱糟糟,总是能让人一眼注意到他。

    许多文学创作提到的“少年感”在这个年龄段并不稀缺,但易忱身上的沉和静总是格外突出,冷冷清清的雨幕,像落在了人身上,将一部分温度带离,令人印象深刻。

    “喜欢啊?”钟吟一幅看好戏的八卦神态。

    记得米盈不吃酸黄瓜,她便把自己的汉堡掀开,捏起两片酸黄瓜吃了,再把自己的汉堡和米盈的交换。米盈接过来咬了一口,片刻思考:“有点吧,单纯觉得他踩在我的审美点上。不过性格有点太高冷了,我和六班女生打听,听说他平时都不交朋友的,嗯我更喜欢阳光开朗的。”

    高冷又该如何定义呢?

    钟吟也咬了一口汉堡。牛肉芝士汉堡,面包片摸着是温的,可牛肉饼刚出锅,融化了芝士片,滚烫滚烫的,差点烫破上牙膛,她囫囵吞下一口,替易忱辩解了一句:“其实也不算高冷吧?毕竟人不能只看表面。”

    她曾经也觉得易忱看上去像是不管闲事的人。

    可是网吧那次见面,他提醒她,帮她找路,春游时又帮她拿来了风油精赶虫子从山上撤离时,她看到易忱把躺椅上的东西都收起来了,这才知道,那风油精和菠萝都是他放在那里的。

    虽然那菠萝她没吃,不知味道,但也领了他的心意。

    看似清冷、矗在山岭尖上的人,其实也未必真的不近人情,性格内敛又不是错处。

    不爱社交,安静,沉默,但是细心,还有点恰到好处的热心肠哦,还脸盲。

    钟吟吃着汉堡,扑哧一声笑了。她眼里的易忱,大概就是这样的人

    “对了,我妈妈的花店过两个月就开业了,过来玩呀?”米盈说。

    米盈妈妈春节时外出参观偷师,回来就兑了一个面积不小的门市,开了个花店。

    店里装修得特漂亮,落地窗大露台,竹藤秋千,一派岁月静好的小资情调,兼有插花和陶艺课程,请了专业的老师收学员,学费不便宜,是主要营收。

    据说这是照着人家大理洱海边上的一家艺术花店学的,但这种店铺模式属实新潮洋气,可在荣城这种小地方没出现过,会不会水土不服,能不能活得下去,谁也不知道。

    “我妈说,开店做生意就是要做别人没做过的,才能吃到第一口肉。”米盈说。

    钟吟当然没接触过这些,听着就高级,想试试。她和米盈约好,等开业了就去店里玩,可谁也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

    她起水痘了。

    一开始只是在手肘处发现了一个小水泡,渐渐越来越多,背,脖颈,还有脸水痘巨痒,又不敢挠,最重要的,它传染。钟吟被迫请了半个月的假回家躺着。

    怕外公也被波及,她把自己的房间门关得紧紧的,外公却端着一碗绿豆汤,推门进来。

    “把窗打开,通通风。”外公说,“不用怕,水痘一辈子只会得一次,外公早就得过了。”

    钟吟小口抿着绿豆汤,委屈死了。最最关键的还不是身上难受,而是她怕错过分文理班的考试。

    荣城一高的传统是高二前分文理,再按考试成绩各自选出前三十名,组成文理科火箭班。易名思义,尖子生中的尖子生,以往荣城一高走出去的清北基本都出自火箭班,再不济也是211打底。

    钟吟很想进。

    因为外公退休前一直在带火箭班。

    她觉得自己该努力一下,起码保持以前每次大考的水准,如果能进火箭班,外公应该很高兴。

    然而。

    她考砸了。

    钟吟痊愈之后回校,堪堪赶上了考试,不知是不是半个月没好好刷题,没了手感,最担心的英语倒是发挥正常,反倒是一直引以为傲的数学,那叫一个稀里哗啦。

    学年榜贴在了操场,班主任回到教室,脸色难看到极点。

    “这次分文理,我们班没有人进理科前三十,文科前三十名里只有一个同学。”班主任点名,“黄佳韵,祝贺你,努力就是会得到回报,你可以去文科火箭班了。”

    下一秒,黄佳韵就站了起来:“老师,我要学理。”

    “啊?”班主任撑着讲台,“你要学理?你政史考这么高,要学理?”

    谁会相信一个每天都在背政史的历史课代表,竟然不想学文科?

    “我背历史是因为我喜欢,以后应该不会再花时间了”黄佳韵站着,“我要学理。”

    “”

    说真的,大家都觉得黄佳韵还挺酷的,除了班主任。唯一一个能进火箭班的学生放弃了名额,那就意味着十二班这次一个人都没送出去,丢脸丢大了。

    钟吟趴在桌子上,感觉到班主任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但因为她刚病愈,没考好也算是事出有因,终究没说什么

    “火箭班氛围多差劲,不去就不去呗,他们一个个牛哄哄的,你看高三那些火箭班的,说话鼻孔朝天。”米盈对火箭班没有好印象,一大半是心理作用,因为分层了,所以自然会生出一种不属同一阵营的敌对感,“惯得他们,学校有什么好事都是他们先上。学习好怎么了?金枝玉叶啊?”

    抱怨完火箭班又开始抱怨钟吟:“你也真不争气,我就你这么一个学习好的朋友,怎么还能考不过黄佳韵啊?”

    在她看来,考不上火箭班没什么所谓,被黄佳韵压一头那可不行,耻辱,天大的耻辱。

    钟吟照镜子涂芦荟胶,没说话。

    米盈这下终于感觉到低气压了,她撞钟吟肩膀:“难过啦?”

    “没有。”

    “怎么没有,就是难过了。”周五了,马上放学。米盈打量着钟吟脸上水痘留下的痕迹,“你能吃辣的吗?我陪你吃米线去?”

    “你不是怕不干净拉肚子吗?”

    “不干净就不干净呗”米盈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其他能哄钟吟高兴的事儿了。

    钟吟把镜子一合,拍了下米盈的脑袋:“不用你!快点回家吧!不就是一场考试,我又不至于嚎啕大哭,放心吧!”

    说不难过是假的,但要说有多崩溃,倒也没有。没有人责怪她,钟吟只是想不明白,到底怎么考砸的?

    出了校门,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那家汉堡店。

    二楼安静冷气足,刚好适合一个人呆着。她点了一份单人套餐,端上楼,又在二楼的自助饮料机器接了杯冰可乐,坐下,把数学卷纸和答题卡从书包里拿出来,细细复看每一道题。

    前面选择题错了三个,后面的大题也连错两道。

    钟吟看着卷子发呆。

    她做题有个习惯,喜欢先翻过来卷子做大题,再做选择题,尽管数学老师强调多次不能本末倒置,一定要先把选择题分拿稳,但钟吟不听,大概是技精则傲,数学是她最自信的一科,总觉得按照自己的节奏一定是对的。

    这下好了。脸打得啪啪响。

    她印象很深,最后一道大题的第一问是求直角坐标,后面两问都是要基于第一问的答案回答。而这道题非常难,她求坐标就花了很多时间,越是做不出来,就越是不服气,以至于做了很多无用功,最后还做错了,只拿了两分步骤分。

    外公曾经说她:“我们钟钟啊哪里都好,就是太一根筋了,认准什么事情就一条道跑到黑,又倔这不是缺点,只是有时候要学会变通。”

    倔脾气的亏,她现在吃到了。

    心态还是要修炼啊。

    楼下传来一阵吵闹,是有学生进店了。钟吟吃完最后一根薯条,埋头把那道题重新做了一遍,浅浅的轻音乐里,听到楼下有男生的对话:“你们都吃什么?”

    “无所谓啊,挑贵的,反正你和易忱请客。”

    “”

    听到了易忱的名字,钟吟的思绪从题中抽离。

    她在六班榜上找过他的名字,他这次也没有考很好,但依然在学年前十,进理科火箭班是稳稳的。正想着呢,脚步声便往楼上来了,钟吟的位置正对楼梯口,一眼便看见了易忱,他穿着钟季校服上衣,蓝色领子的白T恤,身架还是高挑轻薄,人群中显眼。

    钟吟的下意识反应,竟是赶紧低头,手掌盖在额头,遮住脸

    她脸上的痘印还没消呢!

    有些被她抠破的地方还结了痂,没褪,左一颗右一颗的,看着滑稽死了。

    理智告诉她,自己应该走过去,说几句话,恭喜一下易忱,可现在这张脸实在是太不美观,她不想这样和易忱讲话,不仅如此,她还希望易忱也没有看到她。

    对对对,他脸盲,未必认得出她,之前在学校走廊偶遇,不也是没认出来吗?

    钟吟紧紧抿住嘴唇。

    吵闹交谈声越来越近。

    一秒,两秒

    钟吟已经在放弃的边缘了,打算站起来了,却在此时听见了易忱清淡的声线。

    他和他的同伴们说话:“这空调太凉了,我们去一楼坐吧。”

    “啊?天这么热,守着空调不是正好?”

    “我冷,”易忱说,“下楼吧。”

    钟吟重重地,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她从没对自己这张脸如此在意过,好像见米盈可以,见同班同学也可以,但易忱莫名地,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为什么,钟吟不知道,也不打算多想。

    她去自助饮料机器又接了一杯可乐,加了冰块,吸得卡拉卡拉响-

    楼下的交谈笑闹声一直没停。

    钟天白昼长,日落的那抹橘红色光影从她的后背划至桌角,再缓缓落幕。钟吟重新做了一遍数学卷,又把周末作业做完,楼下总算变得安静了。

    她也起了身。

    她不想和易忱再次打照面,所以只能等他们离开,她才能下楼。

    钟吟拎起包,哼着歌走到楼梯拐角,可眼睛一扫,便捕捉到那个人。

    同伴走了,易忱还在。

    他坐在靠店门口的那张桌子前,正在低头看一本书,侧面的角度更显他鼻梁高挺,还是那副沉静的样子。

    一楼已经空了,就剩他自己,还有欢快的音乐声。

    钟吟可一点都欢快不起来。

    她要出去,必定要从他面前经过。

    “见鬼了真是。”她扭头,脚步飞快,再次逃上了楼

    天色终于彻底暗了下去,从二楼的玻璃望出去,能看到远处的教学楼顶,教室都关着灯,黑洞洞的,只有荣城一高的四个LED大字,墨蓝天穹之下熠熠着。

    天上还有星星,不多,浅浅淡淡几颗。

    隔着一条街,大学生的生活就比高中生精彩太多了,周五晚上是最热闹的,钟吟往窗下望,水果店、理发店、小吃档口都亮起了灯,有大学情侣拎着水果和奶茶,牵着手过马路

    钟吟幻想了一下,不久以后自己的大学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但不论如何,一定比现在好吧。

    一定自由,潇潇洒洒,不再为考试烦心,周末有数不清的时间可以补番打游戏,还可以逛街,买衣服,学学化妆什么的

    说不定也会谈个恋爱?至于恋爱对象,她不像米盈那样有明确的审美,应该会看眼缘吧。

    性格,嗯,性格比较重要,她觉得易忱那种性格就不错,看似内敛寡言,却有一颗剔透细腻的心。就像她喜欢的朽木白哉

    钟吟想着想着,把自己给逗笑了。

    月光朗照,星点闪烁。

    她已经在自助机器接了三杯可乐了。

    人并无能力预知以后,到这一刻,钟吟也不认为自己是个会怀旧的人。

    谁会知晓,多年以后想起这个充满幻想,除了学习成绩以外再无任何烦忧的夜晚,竟是此生再也不可多得的幸福时刻。

    此时此刻,令她头疼的烦恼只有一个:

    易忱怎么还不走啊?

    裙子湿了就晾干,谁知道明天还是不是好天气。

    春时折花,就该不问因果。

    享受当下。

    这个话题暂时被带过。

    晚上,顾旻嚷嚷着遇着这么好的事儿,要出去搓一顿。

    众人一拍即合,出去吃了饭。

    顾旻地道本地人,京市街巷边拐的美食都一清二楚。今晚去的就是胡同巷子里一家羊肉火锅馆。

    冬天天暗得早,一行人来时,天边已经闪烁零星的星光。

    [还在睡?]

    [早上来不及做别的,只有面包和牛奶,放桌上了]

    [什么时候醒啊]

    [课好无聊]

    [还不如陪你睡觉]

    [再不起要迟到了]

    [迟到就迟到吧,我让郭陶给你请个假]

    [下次咱们早点做]

    [早做早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