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登基第四十三天(深水加更)◎
效果极好。
或者说, 效果太好了。
不论是谁,只要贸然提出一两句陛下的“不利”传闻,立刻被堵回去, 根本没有发挥的余地。
既如此, 负责行动的那人干脆撕了第一份计划, 老老实实地按照第二份的流程走, 规规矩矩地在告示栏贴了大幅纸, 从会试写起,将废除私人书院的前因后果完全展现出来,并做了承诺:其他私人书院均会设立“奖学金”和“助学金”,这些钱用以嘉奖学习进步和家庭贫困的学子。
而金陵的国子监和燕都国子监开展了“交流助学”活动, 以提升金陵的教学质量,同样设有奖学金、助学金等,确保每一个有求学之心的学生有学可上。
不仅如此, 更是写了明年加开恩科的好消息。
将公告发出去后,金陵官员还有些胆战心惊:这样将丑闻毫无掩饰公之于众的, 可是古往今来头一遭啊!
那可是科举!那可是会试!叫百姓知道了, 很有可能出现更广泛的质疑, 或者暴动。
虽说后面写了各种补救措施, 又优化了科考流程,但若是百姓不信,那有什么用啊!
经榕还没走, 远离燕都久了,他也有点看不懂曾经同僚的举动,预备先看看百姓的动向, 再总结成奏疏, 送往燕都。
南边识字的百姓多, 公告中的用句也并不复杂,很容易就能看明白。
正是因为看明白了,才陷入了难言的沉默中。
没有推卸责任、没有狡辩、也没有掩饰,其中甚至有陛下亲自口述的一段话。
满篇幅都透露着两个字:真诚。
现代有一种说法,真诚永远是必杀技。过去诚然有错,但受害最大的是西宁府那边,数年出不了一个进士,于南方而言,反而是好事,不仅多了许多进士,后果也只是封了作弊的书院。
他们不知道,那些依靠改名考中的进士们全都被赶到穷乡僻壤支教去了。甚至就连恩科,也是为了西宁府开的。
只看如今的局面,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叫我看,这份公告分明应该贴到西宁府。”
有百姓见了,忍不住说:“咱们也没什么损失啊……还说明以前,咱们这边不如那边了。”
南方崇文,好学之风甚笃,听闻真相后,还激起了竞争之心,非要在下次恩科大放异彩。甚至有人偏激地试图找那些购买名额家族的麻烦——这岂不是直接拉低了南方学子的水平?叫这些人滥竽充数?
而后才了解,那些豪族早就被官府惩罚了,之前和私人书院一起清理,所以不显。
“再有,陛下才登基多久,怎么这写公文的人,将错推到陛下身上。”
亦有人察觉到不对,嚷嚷道:“陛下登基和今科会试只是前后脚,连事情都不一定知道,怎么将这几十年的过错全推到他一人身上!”
“这些官员真是好不要脸!”
“陛下分明没错,就算有,也是官员们欺上瞒下……”
更有脾气暴躁的,当场写了一份驳斥文,贴在公文之下。
经他启发,更有读书人将其作为了辩论之所,诗句、骈赋等纷纷而上,一时间,成了金陵一景。
更多的普通百姓知道此次的事后,都默默地在店门口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凡西宁府者,皆可在本店享受免费饭茶。
大部分人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居住的地方,西宁府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符号。
可经历种种后,他们忽而理解了公告上那句“同胞”的概念。
——即使永远都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但你遇到危难,我一定会伸出援手。
农人拿出了容易储存的特产;商贩们拿出与西宁府截然不同的花卉;读书人画了金陵的风光,写了描述风景的诗句……
而这些蕴满了心意之物,连夜送往了官府,希望官员们能够送去西宁府。
“东西不多,比不上太平苗珍贵。”
外面堆满了几辆板车。
头一回见到此事,自诩见多识广的官员们也有些哑然,道:“……这、这未有先例。”
“没有先例又如何?咱们不就开了先河?”经榕眼睛发光,刷刷地记录在奏疏上,还有空安抚身边的同僚,“这提上去,不也是大功一件?”
“难道你忘了,明年的吏部大计?”
每隔三年,外地官员都要接受吏部的考察,如果治下出现了汛灾、疫情等,评价肯定会拉低一截,影响下一年的去向。
但陛下通情达理,此次疫情是人为,目前首恶已经押送去燕都,数罪并罚,只图问斩,而以往在娘娘、汪家的庇护之下,兴风作浪的姻亲、旁支等,尽皆收押、判罪。
以往盘踞在金陵的豪强被连根拔起,甚至引发了周围的震动,江浙一带的豪强纷纷收敛手脚。
他们没有一个在宫里做娘娘的家人,就算平常欺压百姓,也不敢太过分。此时怕被翻旧账,纷纷将那些田地归还给原主,自己缩着脖子,不敢动弹。
经榕大致讲了一遍:“依我之见,这也算是你们的功绩,陛下若是知道了,说不定还要高兴。”
那官员点了点头,叫人把东西先登记,再着人送往燕都,从陛下眼皮子底下过一遍,便即可送去西宁府。
携带了太平苗的医者们暂时不打算回去,而是留下苗种,并携带剩下的苗种,往下一个地方出发,势必要扩展至全国。
金陵从先前的不安中缓过劲,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相较于之前,更多了一股向上的、生机勃勃的劲。
一个背着草篓、农民模样的中年人,从以往畏惧的官府中走出,路过洒满阳光的大道,慢慢地,来到自己隐藏在阴影之下的家。
附近的居民,都是金陵最底层的百姓,要么是身有残疾,无法出去做工;要么是年纪尚幼,无法撑起一家,只能蜗居在这一堆矮小屋子中,借以生存。
那人目不转睛地走进其中的某一间屋子,少年时期的回忆如同流水一般逝去。他曾经家有良田百亩,家人数十口,母亲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田中产出了一种多穗的稻谷。
传下来的种田经验中写了,如果将普通稻谷与多穗稻谷进行结合,第二年大部分依旧是多穗稻谷,两年下来,家里的粮食会大丰收,日子便能更上一层。
他们那时以为是绝无仅有的幸运,可现在来看,应该是天塌一般的灾祸。
正是因为那稻谷,他们的田地被打上了“吉祥”的标签,不少豪强想要购买。
直到这时,还算是好的。
但汪家来了,他们跋扈惯了,就算出钱,也是一个远远低于平均的价格,几乎只是零头。
他们当然不愿卖。
可事到临头,已经容不得他们不卖了。
那点钱拿到手,还没捂热,便在某个晚上被人入室盗窃,直接抢了,家中有人因保护财物丧命。报官许久也没有用处。
为了保住命,原先的一大家子分崩离析,他们一家没有好的去处,只能躲在金陵这里,躲藏数年。
“当家的,咱们家的田契都拿回来了?”
昏暗的小屋内,妻子蹭着一点光缝补衣物,这些衣服是她从外面接回来的、大户人家丫鬟的衣裳,不能被外面污了去,只能蜷缩在干净一些的屋子里,细心地缝补。
“拿回来了。”
那人放下背篓,从里面拿出一叠厚厚的田契,分了大半给妻子:“田宅也还给我们了,你不要再补衣服,拿着这个回家去。”
“我、我……”妇人小心翼翼地将田契收回来,见丈夫一副要出门的样子,问道,“你、你打算去哪?”
“我去燕都。”
那人道。
他重新背上背篓,简单捡了几件衣服、一点干饼,和一直被他珍藏的木盒。
——所有的官员他都不信。但陛下不一样。
他愿意相信陛下。
——
经榕的奏疏和信件早早地送到了小皇帝的案头。
看完经榕写的全程后,明慕终于放下近日心中的大石,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还好还好,这次运气好。”
要是没有太平苗,他其实也没什么好办法,真得去找那个系统,看看能不能弄点超时代的药物——只是那样很容易出现副作用。
就好比机械降神,谁也不清楚会对这个时代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所以明慕一直很克制,除了急需的那枚种子,再没想过主动去寻求系统的帮助。
就连棉花种子,也让朝中善于农学的官员进行研究,务必和本土的种子有机结合,改善一下本地种子的基因……至于土豆,已经在推广红薯,势必要和土豆的种植面积不相上下,好能续上土豆没有的空缺。
说起来,玉米应该也是这个时间传入的,怎么这个没什么动静呢?
“陛下运气一直都好,永远都好,是苍天有怜。”阚英立刻接上话,发觉自己的话又和神鬼联系上,改口道,“也不是,反正就是,陛下好。”
“还好还好啦。”明慕开开心心地翻出备忘录,在临时加上去的天花二字上画了一个勾,代表已解决,又道,“现在总算能给太医院扩充人手了!”
之前太医院查出倒卖药材、和玉清观有勾结等,撤下了不少医者,目前,偌大的太医院里,只有颜太医和小猫三两只苦苦支撑。
还好现在宫内的人口简单,裁撤了一部分宫人,真正的老大也只有明慕和郡主,还能勉强凑合。
如今已经六月中了,下个月大婚,大婚后,那些来燕都的藩王世子们也要入宫,到南三所居住,统一开始念书……
况且,太医院还有审核惠民药局大夫水平的任务,暂时人手不足还能凑合,长久下去肯定不行!
“发个招聘广告,请名医来太医院工作。假若选中,可享受月休四日、俸禄十两到五十两不等,丰厚年终奖,节假日福利……但不能只找善于看病的,若有潜心研究的,也可报名。”明慕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说完还有点心虚。
如果他这个条件放在前世,还真谈不上出彩。大公司基本都这样,还有什么出国游、旅游基金、年假等等。
他这边的优点大概是……有编制、是国企,还有退休金,不会三十五岁优化?
在996都没有的古代,这能算什么优点啊!
明慕很有些心虚。
说完,他忽然回想起阚英一直在身侧伺候,问道:“我记得月休福利早早就在宫城推广了,怎么没见你休息?
“大家都是宫城打工人,没必要那么拼命啦……”
“陛下这是什么话。”阚英的语气似有不满。
明慕:嗯??
他立刻开始反思:对贴身近侍,那些福利是不是不足?条件是不是应该再丰厚一些?
阚英振振有词:“奴婢要是休息,该叫谁来伺候陛下呢?”
明慕:嗯……
“有没有可能,我是说可能……”明慕尝试解释,“就是,你可以有自己的时间……?”
阚英:“奴婢拒绝。”
阚英:“别人需要,奴婢不需要。”
他叹了口气,又说:“陛下是嫌弃奴婢了吗?”
“没没没、没有!”明慕急忙摆手否认,完全不知道话题怎么拐到这上面来的,简直凄凉又无助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总之,还是先说太医的问题。”
他强行把话题扭转过来,又提了几个意见:“我看,太医院不必世袭,甚至最不该世袭,交由礼部考核。”
之前明慕深入了解了太医院的选拔机制,简直离谱:除却简单的医户世袭,居然还有捐纳一途,意思就是只要给够钱就能当太医。
这不就是官方版的卖官鬻爵嘛!
并且捐纳制度还不止太医,还有和尚。本朝初期对僧道的管控很严格,不允许轻易出家,出家后若没有度牒,便认为是非法出家,直接拉去边疆流放三年。
为此,还特地设立了一个官位,用以管理僧道。又为了避免出现外行人管理内行人的事,所以这官员基本都是僧人或道人。
随着世事演变,这个官位逐渐明码标价,僧道一年一任,分次购买。
之前整顿燕都周围的寺庙以及道观时,连着萝卜带出泥,牵连出这起官司。
明慕看完后简直震惊了好多天。
旧事已经解决,眼下是太医院选拔。明慕和朝臣商量后,统一改革:必须有当地官员的推荐以及通过礼部考核,才能成为太医。前者不难,之前春汛的医者正陆续回家,若有意可直接拐个弯来燕都;礼部考核分为实践和研究两部分。
古代疫病多,除了天花,还有其他病症,都需要研究找到解决方法。明慕相当于内库出钱供给,让这些人不必被家产不丰所困。
他的想法提出后,获得了一致赞同。
太平苗一事简直狠狠敲响了警钟。
朝中官员一向以盛朝为荣,认为盛朝乃是中心,就算是西宁府、戎狄、还是海外的蛮夷,通通不如此处。如今,更有陛下执掌盛朝,以后定能重现中原的巅峰。
这种想法让他们故步自封。
回头一看,仅是西宁府,医疗便已经比他们先进;梦中戎狄能兵临城下,仿佛是有了很了不得的火器……
他们若是再故步自封,说不定就要走上梦中的老路!
再者,总不能将所有事都压在陛下身上,虽不知为何,但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们不能当个抽一鞭子走一步的驴!得主动找到问题,为陛下解决问题!
就算一时间提出的解决方案有所不足,也无伤大雅。共事许久,他们已经摸清了陛下的脾气:只要一心为百姓,陛下就不会怪罪,还会召集相关人员,弄个小朝会,一起讨论解决方法,时时有振聋发聩之语。
陛下说,这叫“头脑风暴”。
总之,太医院新人一事已经走上正轨,可以暂时打一个已完成的标记。
下一份折子,则是明琮的去向。
或许是最后一点母性尚存,汪娘娘没让自己的孩子染上天花,被捉拿后,那孩子暂且送到了方娘娘的殿中抚养,因为年龄太小,最少满周岁才能接种太平苗,所以被精心保护起来。
阚英见陛下看着折子发呆,问:“陛下是想抱来那孩子抚养?”
郡主毕竟不是陛下的亲生子,那孩子年龄小,若是从小抱养,未免不能如亲生子一般。
若陛下真的点头,他得怎么打消陛下的念头?那孩子资质不如郡主……
“不。”明慕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他太小了,不必叫他奔波,长大后若想念书,再接回燕都吧。”
言语之间,并不将那孩子当成继承人培养。
一想到先帝以及干的那些破事,明慕就有点腻歪。
他右手撑着脸,左手掏出已阅的白玉印章,沾了印泥、盖上“已阅”一气呵成,随后啪嗒一声合上奏折,放到一边。
处理完最后这本,明慕打了一个哈欠,抬头一看,今日的天色尚早。
没到晚膳的时候,直接休息有点早,但要紧的事全都处理了。
难得出现了一段空档。
以往这时候,明慕或许会选择出宫,去找任君澜。不过现在时间特殊,他们不足半月便要大婚,按照旧例,这段时间新人不能见面。
前世也有这样的说法,不过都是结婚前一日。这次澜哥千叮咛万嘱咐,一丝一毫都不肯出现偏差,明慕自然配合他,乖乖地待在宣政宫。
只是……感觉好久都没见到澜哥了。
他抽出一张新的金笺,阚英想过来帮他磨墨,但被拒绝了。
明慕拿起墨条,缓慢地在砚台上转圈。
要在金笺上写什么呢?
时人多以诗寄情,可他不会写诗。
若是用白话文,会不会显得不庄重?
他纠结半晌,砚台里面的墨水都快溢出来了,还是没有思路。
最终,明慕放下墨条,只将空白的金笺放入信封,递给阚英:“送去王府吧。”
阚英接过,绝口不问陛下的意思,随后告罪,引了别的小宦官来,预备亲自去送这封空白金笺。
“等等!”
明慕顺道想起了另一件事:“通政司那个年轻人,还在关着?”
阚英也想起这回事,点了点头:“正是,但请陛下放心,通政司绝没有苛责他,每日按时送饭食,清理牢狱,早早请对方从牢狱中出来,那人只是不愿。”
特别是知道陛下特地为这人发了澄清后,通政司简直诚惶诚恐,态度从爱坐牢就坐牢变成求您快点出去,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他还挺执拗。”明慕若有所思,道,“阚大伴顺道去通政司,跟他说来龙去脉,若是还执拗自己的想法不变,以后倒是不必再管,只叫他出去即可。若有动摇,再帮我带句话:可供他发声的事多了去。”
凭心而论,明慕对这人不算讨厌,南边学子中,对此事迷茫者不算少数,只有这人一路迢迢来到燕都,及时掀开,避免后续暴雷;但要说多喜欢吧,似乎也没有。
公告刚贴出去的时候,专门给这人看了一眼,那人一动未动,仿佛不信,坚持在通政司,问他如今的诉求,倒也不说。
难不成要重新为他重启书院?别鬼扯了,书院里面的学生疏散,山长、讲师等都依律处罚了。
总之,是个让人头疼的人物。
阚英立刻应下。
明慕继续趴在桌子上发呆,享受来之不易的空白时光。
休息了一会,有小宦官捧着木盒,从外面匆匆入殿,呈上所持之物:“陛下,这是陇州那边送来的,太傅说,一定要交到您手上。”
明慕嗯了一声,瞬间坐直身体,严肃地接过木盒。
这可是太傅去后的第一次回信,时日这么久,也应该有了眉目。
里面难道是调查之后的名单?还是事情太过棘手,让我来配合?
打开后,里面是几本厚厚的册子,册子里面是精致的绘画小人,有点像连环画。
明慕:“???”
这是什么,密信吗?
他仔细辨认上面的字,发现是一则则历史小故事,续上了太傅离开燕都前讲的课。
明慕:“……”
好、好羞愧啊!他这么长时间也没有复习温书,只看宗卷去了!
最底下才是一封信:
“陛下亲启,近日听闻陛下大婚,特送贺礼。
再者,陛下每日是否锻炼呢?臣回燕都后,必会检查陛下的学习进度。”
明慕:“!!!”
完蛋,汗流浃背了。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登基第四十四天◎
嘉元元年, 七月初二,诸事皆宜,帝大婚。
走了一整天的流程, 明慕都快被吉服压垮了, 到后来, 完全是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脑子里一片浆糊。
等到了太平宫, 在耀眼的龙凤喜烛下,整个宫殿光亮一片。
“都下去吧,以后不必贴身伺候。”
任君澜气定神闲地说。
他今天很有些志得意满的意思,长久的夙愿终于在此刻达成, 难得流出一丝落落大方。
要是以前,这位世子……啊不是,皇后殿下只会蛮横地叫他们全都滚蛋, 怎么可能这么客气?
阚英默默在心里嘴了一句,和其他宫人一起退下。
等殿内都清干净了, 任君澜随意拽下头上的头饰, 放在桌子上, 等身上杂七杂八的尖锐装饰全都取下来之后, 才快步走到小囝身边,为他解下朝服。
听说开国之时,朝服连同冠冕加在一起, 得有几十斤重,后来某一任皇帝为了不叫皇后受苦,硬生生化简了大婚的头饰, 负担立刻减轻。
明慕在过往帝王的手札上还看到过感谢的话语, 当时, 他只是当成一则趣事,看过就算了。
此时,他木着脸,任由澜哥动作,心中感激之情简直要突破顶峰——真感谢老祖宗,今年祭祖他一定烧多多的纸,写最长的祭文!
已经化简后的装备都这么痛苦,不敢想象,如果是化简之前的,他会不会直接在中途倒下。
等到一身的繁杂衣服全都脱下,只留下一层中衣,明慕大舒一口气:“终于重新活过——唔?”
话还没说完,就见澜哥捂住他的嘴,一脸严肃:“今天是大婚的好日子,不要说忌讳之语。”
啊,是了。
古代人都很讲究这些。
前世也会讲究,只是他两世以来,只参加过这一次婚礼。
明慕傻愣愣地睁着眼睛,呆呆地点头,像是刚出巢的幼鸟,还不知道如何舒展翅膀。
“小囝在想什么?”
同样只剩下一件中衣任君澜跃跃欲试地坐到明慕身边,整个人都要挂到小囝身上了。
“我只是可惜。”明慕往身边一靠,正好倒在任君澜身上,眼睛看向绣着百年好合图样的大红床幔,语气幽幽,“我们的长辈都没来。”
前世妈妈特别希望能看到他结婚,给未来儿媳妇的礼物都准备了一大堆,没想到大部分都用不上——他带了个男媳妇。
而此世的母妃,明慕的印象不是很深,毕竟她很早就去世了,而他也被紧急送出了宫外,回来之后连找个曾经伺候过母妃的宫人都寻不到,只有阚英。
残留记忆中只有温柔触感,想必她也很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成家立业。
任君澜干笑两声:“哈哈,是啊。”
若他父王来了,还得安排俩太医坐旁边。
不然,难保对方不被气晕。
母妃其实不介意他是嫁还是娶,因为风俗传统和汉人不同。
“小囝,手给我。”
任君澜忽然想到了什么,在明慕递过来的手心里写下两个字:“还记得之前你答应过,将取字的权力交给我吗?”
“记得的。”
明慕认真感受手心的笔画,辨认出后,有些诧异:“椿年?”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是这句吗?”
任君澜点了点头,道:“我思来想去,最合适的还是这句,希望你长寿、健康。不过不大适合做你的字,只当做小名。”
“好!”
明慕收回手,刚刚笔画留恋间的痒意似乎还残留手心,“那你以后,不可以叫我小囝哦?”
任君澜半天没出声。
他狐疑地抬起头,重复了一遍:“不可以哦?”
任君澜撇过头。
见他这态度,明慕哪里还有不清楚的?他立刻哼了一声,把澜哥推开,自己往床里面挪了挪,一副要划清界限的样子。
“小囝。”任君澜不依不饶地贴上去,尝试解释,“这两个名字又不一样。”
“走开走开。”明慕很无情地推开新婚妻子,甚至想当夜离婚,“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你喊,难不成还有别人?”
当了皇帝后,他的名字只小范围地流传在亲近的几人之间,民间百姓知道他的名字后,还得主动避讳。
更别提小名。
床上的被褥和云朵一样,柔软极了,扑上去明慕就不想起来,劳累一天的身体发出满足的叹息。
他闭着眼睛打了一个哈欠,几乎直接要睡死过去:“我好困……”
“小乖,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什么?”明慕微微睁开眼。
烛火忽然暗了下来,红色的床幔被放下,遮挡了外面的光,形成一个只有他们二人的小空间。
任君澜没有说话,只是亲了亲小乖的眉心。
…………
他后悔了!他不想结婚!!
明慕第二天醒来时,第一个蹦到脑海的是这个念头。
全身仿佛被车子碾过,手指都抬不起来,嗓子也哑了……
离婚、离婚!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那种全身湿漉漉的感觉再次席卷重来,就好比一只被含在嘴里的毛球鸟。
讨厌!讨厌!
身边人很快察觉到明慕的呼吸变了,将他揽起,靠在自己身上,又端来一杯温水递到唇边,胸腔震动,隐隐带着笑意:“小囝?”
明慕顺从地喝完一杯水,总算好受了不少。
起码能说话了。
“好点了吗?”
任君澜将杯子放到一边,又摸了摸明慕的额头,确保没发热,又殷勤道:“我给你捏捏?”
迎接他的是突如其来的一拳。
明慕邦邦揍他,只是力气小到越等于无,怒气冲冲:“我、咳,我都说了停,你怎么、你怎么……”
伸手之后,看到手指上的咬痕,简直更生气了。
“小囝不要生气。”
轻飘飘的拳头打在身上,不痛不痒,任君澜没有躲,只担心明慕的身体:“我帮你看看伤?”
明慕:“……”
明慕:“???”
他一脚把人踢下床:“滚蛋!”
外面的宫人听到里面的动静,知道陛下和皇后都醒了,只是没有传唤,在门口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进去。
阚英堵在门口,面色不显,实际上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听到里面的传唤,立刻推门进去。
“来人!”
一众宫人沉默着进了殿中,将昨晚的头饰、落在地上的吉服等一一收拾好,又陆陆续续送来各样的东西,早膳很快摆满了一桌。
偏偏床幔还严严实实,甚至睡觉的内间都没有人踏足。
不过一会,床幔从里面被掀开了。
皇后看起来神清气爽,披散着卷发,只是颧骨处有一处红印,仿佛是不小心摔出来的。
陛下脸色有些苍白,精神倒也还好,倒没下床,只穿好了外衣。
阚英正想去伺候,便被皇后接去了手中的一应事物,重新进了内间,拉上了床幔。
“小囝?”
“我自己来!”
……
细碎的话语若有似无,很快消了下去。
陛下用膳时不喜旁人伺候,因此,在收拾好早膳之后,大部分宫人都退了下去,阚英也走到不起眼的角落,静候传唤。
唉、陛下。
陛下为了盛朝……
他心中凄苦一片,眼见皇后的善妒样子,以后宫里的人也不会增加。
唉。
不多时,床幔被再一次掀开,任君澜拿了惯用的木梳和发绳,递给明慕,乖乖地坐到明慕身前,像是等着主人梳毛的大型犬。
明慕不大高兴,接过梳子,一下一下地理顺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头发,一边说:“我觉得不能这样。”
“怎样?”
明慕跟他算:“我一个月休沐只有两日,所以只能两次。”
他说得含糊,意思却不难理解。
任君澜没有说话。
头发终于理顺,明慕回忆着澜哥以前的样子,给他编辫子。
是不是一个月两次实在过分?
“那……四次?”他试探着开口,嘀嘀咕咕道,“我还要上早朝的!晚上休息不好肯定不行。”
“小囝。”任君澜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世宗在时,亦有午朝。”
明慕:“???”
“你看书只看一半的?那是因为早朝事情没说完,防止官员饿着,所以中午加开午朝!”他拿过梳子,轻轻拍了澜哥的头,气咻咻地说,“不是只有午朝!”
“早朝的时间太早,不仅你,臣子们也有不适应的,你看卜大人,都一把年纪,还要早起,多辛苦?”任君澜振振有词,自觉提出了一个完美的建议,“依我看,不如直接改成午朝,等睡醒再去工作……”
“就算开午朝,也不会等睡醒啊,上午的时间岂不都浪费了?”
前面半句倒还很有建设性,后面都什么跟什么。
明慕叹气,问道:“那你希望……一个月多少次?”
假若在十次以内,倒也不是不行……
“每天。”
明慕以为自己听错了:“嗯?”
“我希望是,每天。”
明慕:“……”
他把梳子和头绳一股脑丢进任君澜怀里:“自己弄去!”
真是的!
明明在好端端的商量,却一点都不配合!
“阚大伴,我早上想吃枣泥酥,再配碗粥,直接端过来。”
明慕不理任君澜了,直接道。
昨天晚膳没吃几口,缓过劲后,明慕饿得前胸贴后背,恨不得吃一头牛。
唉,好想吃烧烤火锅麻辣烫啊!辣条魔芋爽也行!
吃了大半年的素,明慕都快馋疯了。
阚英端着小桌子过来,利索地放在明慕面前,上面摆了好几样东西,不过大多是酥皮的,看不清内馅。
明慕先喝了一口粥润润嗓子,吃到嘴里才发现有什么东西,下意识地嚼了嚼,惊讶地睁大眼睛:“肉粥?”
任君澜顶着一头扎了一半的辫子,自己梳理另外半边,又仔细束起来,语气无不得意:“那是自然,不然我进宫作甚?”
他如今成了中宫,能名正言顺地整顿宫内外,这才第一天,他就敢堂而皇之地送上肉粥,视规矩如无物。
明慕震撼地看了他一眼。
“放心吃,要是有人弹劾……呵,我去和他谈。”
后面半句充满了浓浓的威胁。
明慕眨巴眨巴眼,一口气把粥吃完,立刻开始点菜:“中午我想吃辣子鸡!”
任君澜:“这个不行。”
“……好吧。”
想到昨天晚上的事,明慕也不强求,砸吧砸吧嘴:“那随便上。”
总之有好吃的就行。
用完早膳,明慕终于满血复活,扑回床上,滚了两圈:“真舒服嘿。”
帝王大婚,全燕都官员放假三天!耶!
除了腰有点酸……其他的都还好!
完美的一天!
一双温热的大手从后面握住他的腰。
明慕一个激灵,想到昨晚的记忆,恨不得跳起来再邦邦几拳,回过头警惕问道:“你想干嘛?”
“帮小囝按一按。”任君澜一脸无辜,碧色的眸子像一潭清泉,难得露出了一点少年气,“小囝你不难受吗?”
难受,是、是有一点。
“好吧。”明慕回过头,毫无保留地露出后背,“澜哥帮我。”
到了夏日,衣裳轻薄,似乎能直接感受到皮.肉的温软触感,而细腻肌肤上的暧.昧红痕,也若隐若现。
吧嗒。
明慕正舒舒服服地享受着恋人的按.摩,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血腥气息。
他疑惑地回过头,心道身上又没有刺,怎么把澜哥弄伤了?
可看到澜哥时,却发现鲜红的血液从鼻腔直接滴到下巴上。
“不是……你……你刚刚在想什么?”
明慕扭过身,拽了一旁的绢帕,给任君澜擦去血渍,一言难尽地问。
“……没什么。”对方目光躲闪,不敢看他。
明慕狐疑地看他:“虽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也没有。”任君澜捂着鼻子,闷闷地回应。
他用力蹭了蹭明慕的侧脸,眼眶都有些泛红,宛如大型犬见到阔别已久的主人:“我真的好需要你,小囝。”
仿佛获得新生。
只要以后,不让小囝离开他身边,注意不叫他劳累,宫城内外掌控严密……
就再也不会有人伤到他的小囝。
也绝不可能,再如梦中一般死去。
——
明慕本打算今天一天都浪费在谈恋爱上,肆无忌惮地和澜哥贴贴——他真的很喜欢拥抱的感觉。
就算是两人一起看一本书,随便聊聊天,都不会觉得疲累。
不过好景不长,阚英很快哒哒地走过来,道:“陛下,陇州来信。”
“是太傅?”
明慕接过盒子,见任君澜也凑过来,介绍道:“太傅去陇州后,时不时会给我寄信和书,不希望我落下功课……”
说着,他有点心虚,拽着恋人的衣角晃了晃:“书倒是在温习,但骑射……我实在没什么天赋,教习的侍卫也不大敢碰我,澜哥?”
“我帮你,我一定帮小囝。”
任君澜立刻应下,恨不得现在就去教小囝骑射,绝对不叫恋人失望。
明慕点点头,显然也很相信澜哥的实力,这才打开木盒,看看今日是什么书籍。
木盒中不是书。
而是一卷旧年的粗糙棉布,最贫穷的农人才会买这种布料,用以补衣服,经纬线散乱,并不结实。
而这卷已经发黄的布料上,隐隐透出血渍。
明慕捡起棉布,轻轻打开。
上面竟是数十人的联名血书,时间可追溯到五年前。
“阚大伴,宣内阁、刑部尚书、邵吏。”
虽还腰酸,但明慕很快站起身,动作微微一顿,很快恢复正常,面不改色地往殿外走:“帮我转告一句,请诸位大臣包涵,等此间事了,给他们调假。”
阚英应道:“奴婢省得。”
出门之前,明慕回过头,语气温软:“澜哥,我先有事。”
“没事,你先忙……”
话还没出口,他便见到小囝急匆匆地走远了。
——
陇州许多年都没有这样热闹过。
最开始是春汛,这个没什么好说的,每年都要来上这么一遭,只看朝廷的动向,选择怎样救灾罢了。先帝在时,往往根据下发的赈灾银两,修修堤坝,买点粮食,分给百姓们。
至于这些粮食够不够吃,堤坝够不够稳固……这些都不是他考虑的事。
今年新帝刚刚登基,经验不足,或许慌了神,下令送来了不少东西,什么水泥、土豆、红薯等,层出不穷,甚至减免了今年的税收,算是收拢了民心。
而后,为了堤坝,前后派遣了两波官员!
真是……不知所谓。
“大人,你真不怕他们查出那事来?”
身若弱柳的家奴乖巧地蹭过来,细心地为陇州的知州大人锤腿,疑虑地问道。
因着家奴自小在陇州长大,宝鸡县那事又闹得沸沸扬扬,此时听闻朝廷的官差过来,心有疑虑倒是很正常。
“我怕什么,上有知府,下有百姓,我不过是夹在其中的受气包!”那知州近日很是宠爱这位小奴,倒是很不屑地哼了一声,“那群县令难道真的不知道粮食从哪来的?为了不叫政绩难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知府大人也是,为了明年升迁,不愿意治下频频出现水患,我能有什么办法?只能配合他,做个从犯咯。”那知州舒服地眯起眼,“我一个散州的知州,不过从五品,以后升迁无望,何苦来哉?”
“就算要说,主意那可都是知府大人提议的,我只是个从犯,这么多年,早就享受够了,要杀要剐都随他。”知州哼了一声,又道,“不提这些扫兴的。”
“前些日子,燕都传过来陛下大婚的消息,只是未经过选秀,直接定了临西王府的世子为后……没想到,陛下也是同道中人。”
那知州摸了摸家奴的下巴,语气无端风流:“嗨呀,要是让陛下见着我们乖乖,说不定立刻断了只娶一人的想法,要将你纳入后宫……”
“大人说笑了。”家奴呵呵一笑,强压着脾气,和这人虚与委蛇了半天,终于找到空档脱身,袅袅婷婷地出门。
因着知道他是近日大人的新宠,只是碍于夫人,暂时没留过夜,路上的仆人见了,都不敢造次,喊了他一声少爷,家奴一一应了,到了偏僻的角落,才陡然卸下了脸上的笑容,暗骂了一句:“什么死人,恶不恶心,还编排上陛下了。”
左右无人,他在墙上敲了几下,很快,对面来了回音,听懂后,家奴站直了身体,直接翻了出去。
爬上墙后,他还忍不住往知州房间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滚你爹的。”
“小五,怎么样?”
几个穿着普通的商贩围过来,他们体型魁梧,将这处角落遮挡的严严实实,让“小五”去了脸上的脂粉,套了一身平民的衣服。
转瞬间,那个妖娆妩媚的“家奴”消失了,变成一个极为普通,皮肤暗色,丢在街边能立即融入人群的普通人。
“别在这说,走,回去找掌印。”小五拽了他们一把。
几个商贩很快将手上的东西收起来,一行人分散着,前往了南监的据点。
程掌印坐在房内,将近日来收集的消息全都总结,挑选其中有价值的东西,听到外面的动静,头也不抬:“怎么,问到了?”
“这知州的确有问题。”小五没有被那知州的狡辩之语蒙蔽,剥茧抽丝道,“知府的确害怕了,所以提出这个主意,一开始可能只是说轮流着帮扶,也不会掏空。但这位知州,或许是被宝鸡县的县令冒犯了,才叫他们一直作为‘帮扶’县。”
“至于其他县令,知道,但是不敢违逆,害怕自己会变成下一个宝鸡。”
在南监审问久了,一般人第一遍都不会说真话,反而在不知道他们身份的时候,会将自己美化一次。小五之前专门负责审问这部分,已经很有经验了。
“不错,不错。”程正真点点头,总算松了一口气,露出一点笑容,“陛下先前担心陇州的官员全都对此事知情,上下瞒着,如今一看,倒是还好。”
“陛下心怀百姓,才会有这样的担忧。”小五附和道。
“将这个送给缪大人,托她送去燕都,给陛下。”
程正真将一卷泛黄的棉布递过来,苍白如鬼的脸上露出一点冷笑:“不能再浪费时间,咱们还得回燕都,恭贺陛下大婚。”
周围的属下纷纷跪下,整齐划一地应喏:“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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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登基第四十五天◎
南监在各地都有据点, 再有,陛下让程正真任意施为,明面上, 又给了缪白调兵的权力。
总之, 人手是不缺的。
而这些召集好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锁了知州府, 从中翻出罪证。
至于府中家眷, 一个没落,全关进了当地的牢狱。
抄家自然也干净利落,其中金银财宝无数,都登记在册, 作为罪证——按理来说,一个知州,万不可能藏有如此的家私。
不仅是陇州, 远在知府家中的缪太傅,在收到血书后, 立刻送往了燕都, 紧赶慢赶, 终于在大婚的后一日送到了明慕面前。
血书中的内容很简单, 看起来有些年头,是宝鸡县的百姓曾经的上疏,想要将这事捅到燕都, 但是被知州拦下了。
“你们有什么想法,可以畅所欲言。”明慕将血书给众人传阅,小小的一张脸紧绷着, 声音不轻, 确保每一人都能听见。
邵吏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小朝会, 怀中还揣着预备上奏的治水奏疏,现在有些坐立不安,不知陛下为何要叫他来。
这样的小朝会,他一个县令,怎么有资格参加?
只是在场其他人都没说话,邵吏也不敢多言。
“陛下,臣斗胆。”
卜祯是吏部尚书,负责天下官员的升迁、调任,对官员管理这方面极为熟悉,吏部大计早已在准备中。
明慕看他一眼,自动和HR画等号,微微点头:“你说。”
以前只管理一个几百人的大公司,都需要一个部门的HR上下齐心……还很有可能被普通员工吐槽,怎么放到古代,也只有一个部门啊!
上下官吏只百多人,除了正常的升迁调任(仅文官),还要负责官员守制、爵位更替,甚至还有少数民族的土司,要管这么多,的确不容易。
明慕有点想扩充人手。
不过扩充人手意味着成本增加,国库紧紧巴巴,内库仿佛也没多少钱了……回去得找澜哥算个账。
“前朝有云:‘一年立威信,二年守规矩,三年则务收人情,以为去计矣’①,实因前朝管督不严,地方官在任期间,多忙忙碌碌,为了下一次调任做准备,以至于实事甚少。
“为此,太祖在开国时,便立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吏部大计,用以考核。包括官员的才、守、政、年②,即才学、操守、政绩和年龄。太祖为人不同,就算是一个小小的县令,都能去往金陵面圣,让太祖裁决。国朝历久,逐渐改为巡抚先审,再送至吏部。而这审核,也不是直接面见,而是借由旁人的话语……”
卜祯简单说完盛朝面临的状况,只叹气:“陛下想杜绝此类事件,何其难也。”
明慕点点头,凝重道:“我清楚了。”
古代的“盛世”其实和帝王有着直接联系,比如太祖,太祖精力过人,每日批阅奏疏足有十好几斤,仿佛永不疲倦,并擅酷刑,只在任期间,底下的官员诚惶诚恐,绝对不敢摸鱼。
要是因为摸鱼出了岔子,直接砍头或者下狱流放,这谁受得了!
但叫明慕狠心,学习那一套方法,也不大可能。
前世的经历基本塑造了明慕的性格,作为生长在红.旗下的新时代青年,他很少能如封建帝王一般,轻易地剥夺别人的生命——除非那人犯了大罪。
与其用暴戾酷法让人恐惧,他更擅长的是依靠严密监督防微杜渐,直接预防出现意外事件的可能。
听起来,仿佛是要启用仪鸾卫或者南监?
不,人民群众的力量伟大的。
只是明慕正思索着,如何组织语言,让百姓加入对官员的监督中。
见他久久不言,季肃从怀中掏出一份厚厚的册子,像是临时装订,连封皮都没有:“臣有言。先前陛下的意见箱一事,倒是极为出彩。这是臣刚从通政司那里借来的意见汇总,陛下请看。”
明慕看向季肃的方向,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说:对,我就是想要这个。
册子很快传到他手中,略略一翻,里面有一些没什么意义的乱涂乱画,或许是小孩子觉得好奇,而大部分,都是很有意义的内容。
前世的人们都习惯了投诉这一方式,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会打市长热线,明慕记得曾经看到过热搜,内容就是接线员接到的那些哭笑不得的投诉。
而在此世,由于百姓对官员的天然惧怕,并且意见箱刚刚推行,收集上来的消息比较少,但都言之有物。
明慕慢慢地看完:“朕觉着这个方法很好。”
“陛下所言甚是,的确好极。”
现在的言论还有些束手束脚,但可见,若一直保持意见箱在地方“只进不出”,统一拿到燕都启封,再根据其中内容分配官员解决,以后百姓能更加畅所欲言。
“但还不够。”
小皇帝十分坚决。
“朕有想法,重新完善吏部考核的内容,具体内容请卜大人斟酌;如今百姓识字率不高,所以除却意见箱外,还应有调查……就是乔装打扮,问他们对本届官员的想法……这个意思。”
明慕忘了这种调查方式的名字,只粗浅地形容一番,试图比划。
几位朝臣都点点头。
他们并不是不聪明,能从全国进士中脱颖而出,顺利成为燕都官员,甚至成为一部尚书,怎么可能是笨蛋?只是不像明慕那样,被现代的信息大爆炸影响,很多时候行事缺少了一点灵光。
只需陛下点出这点灵光,立时能想到一连串的解决方法。
诸如陛下所说的“乔装打扮”,更深一层,便是叫相关人员去有疑虑的那地居住,时间一年或几年不等,其中之事,难不成能有隐瞒?
而据此引发出的种种,不仅可用于官员的监督,还可用以其他方面。
甚至陛下心肠柔软,只想着更改吏部考核,也想着让百姓帮忙监督,唯独忘了,应行严法束缚。
有严法威慑、百姓监督并考核更改,三管齐下,并有明君时时管束,才能彻底纠正上下的不正之风!
至于严法制定,倒是不大适合交由商绳己……
让明慕知道他们的想法,估计能一语道出其中的区别:这不就是企业的考勤规定和正常律法的区别嘛!只是他们的“企业”性质有点特殊。
顺便还会倾情把程正真介绍给他们——从司礼监扩展至全国,想必这位HR考勤圣体非常开心。
如今南监的名声不算好,仪鸾卫都勉强做些明面上的事情,能够逐渐洗刷天子鹰犬的名声;但南监,就是帝王手中的一把刀。
先帝后期善用南监,导致朝官更不待见,又不知道司礼监的种种,甚至见陛下启用程正真,都颇有微词,怎么可能主动和对方合作?
此话暂且按下不提。
小朝会结束之后,几位官员纷纷离去,邵吏倒是没离开,有些不安地站起身:“陛下,臣有本奏。”
他官职低微,上朝的资格都没有,当然不能上奏。原先在写奏疏之时,想要之前带他来燕都的那位三元帮忙递上。
刚刚写好,便有陛下召见,他干脆直接带来了。
明慕有些意外:“朕见你应该多休息些时日,怎么还这样劳心劳神?”
“听闻陛下为治水一事烦恼,臣、臣虽不才,但于此方面,有些经验。”邵吏没学过御前奏对,说话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不必紧张,爱卿先坐下吧。”
察觉到对面人的不安,明慕的态度更缓和了,力图减轻对方的压力。
拿到奏疏后,他没有第一时间翻看,而是解释今日叫他来的缘由:“思来想去,这件事和你有些关联,所以让你来,希望大家集思广益,共同解决这件事……”
见对方越发紧张,明慕住了嘴,不再说了。
感觉,有点反作用的样子……
他面见最大领导仿佛就是这样,只是同处一个电梯,身边还有不少同事,硬生生能在领导身边隔出一个圈。
技术宅惶恐.jpg
既如此,明慕也不强行要求和他对话,而是打开了手中的奏疏,开始翻看。
语言很平实,简单易懂地写了他所想的方法,并且在最后画了简单的示意图。
就算对治水一窍不通,看到最后的图画后,也能理解所使用的原理。
“……你是说,应用堤坝引导洪水,洪水来临时,冲去河道底部的泥沙,达到清洁、治水之效?”明慕问。
提到专业方面,邵吏立刻忘记了不安,认真地解释一遍,确保能叫陛下听懂,末了还说:“先前的堤坝材质不如,若是学着用这方法,会立刻冲垮。可近日,臣去看了水泥,极为坚固,能做防御之用。臣将此法叫为束水冲沙法。”
束水冲沙法?
束水冲沙法!!
明慕恍然大悟,一把拽过邵吏:“爱卿有赏!重重有赏!”
“这方法很好,不是,太好了!”
这可太有名了!从明代始,鞭子朝就开始广泛应用,用这种方法开始治理之后,汛灾事件就少了许多。甚至两百年后的现代社会,很多地方治水都在沿用这一理论。
明慕出于好奇了解过这一部分,但是专业术语太多,看得头发昏,只对“束水冲沙法”这一词有点印象,听到邵吏的话,终于想起来了。
见陛下开心,邵吏脸上也露出了一点笑意,他最近休息得不错,脸上的沟壑浅了些,头发也不再那么花白,更符合他的年龄:“听闻南方水闸多,臣、草民想去一观,至于以后……或许会写书。”
邵吏想,他或许是不适合当官的。
再怎么正直之人,都要学会如何拉拢下属、讨好上峰,三节两寿绝不能少,都得送礼,才能在此地安安稳稳地做官,以后上峰在本人的考评上写个优字,顺利考评。
就算陛下要更改旧制,想要杜绝此类事情发生,邵吏也有些心灰意冷,不想再去地方。
既如此,便辞了官,去盛朝的各地水源,寻找治水之法,做他喜欢的事,最后再将他的经验传下来,如此,也算不枉费陛下的扶持。
“很好啊,唉,我也很想出门呢。”
小皇帝没有对他的志向发表意见,反而露出了羡慕的神情,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累了,休息一阵也挺好的……gap就gap,又不是现代,休息一段时间和坐过牢似的。”
后面半句说的声音很轻,明慕只嘟嘟囔囔的,没让别人听见。
“陛下……”
邵吏有些诧异陛下的态度。
他心中隐隐触动,似乎有千言万语,最后嘴唇翕动,跪地道:“草民谢陛下恩。”
“这有什么谢的。不过既然你不算盛朝的官员,那这法子就不能白给工部,得给你佣金!”明慕叫人送了银子过来,强硬塞到邵吏的怀中,“以后想到新的治水法子可以寄信到燕都。”
陛下所赐,邵吏诚惶诚恐地收下了。
等出了宫城,回头望去,阳光下的金檐红墙更为耀眼,不可直视。
这颜色多是体现了皇家之尊贵,叫官员、百姓生出敬畏之心。
可如今宫城内的主人,并不高高在上,反而想要一心贴近……
邵吏收回目光,穿着黑灰的葛衣,独自行走在长街上,仿佛一去不回。
——
开小朝会的暖阁内,明慕喜滋滋地摸着奏疏的封皮,写了金笺,道:“给工部送去,如今治水理念都送到脑门上了,要是再说不会,我看还不如早点辞官,回家吃自己去。”
阚英轻轻接过折子和金笺,叫小宦官传话,自己亦步亦趋地跟着明慕。
“怎么?”明慕后知后觉地抬头。
阚英知晓他的习惯,不会跟得这么近,很多事情,明慕都习惯自己做。
“陛下,您、您想出燕都,去别的地方吗?”阚英紧张兮兮地问。
随后,像是察觉到这句话不对劲,他急急忙忙改口道:“奴婢、奴婢的意思是……”
“是脱离皇城,在外潇洒?”明慕自动接上下半句,眉眼弯弯地看向身边近侍,很有点坏心眼的样子。
“奴婢也不是这个意思。”阚英渐渐冷静下来,知道是陛下故意逗他,倒是稍稍解了些紧张,“奴婢是想问,陛下不喜欢宫城吗?”
其实这也是个蠢问题。
陛下怎么会喜欢宫城呢?若不是朝臣将他带来,陛下责任心又强,或许是不愿意当这个皇帝的。
“还好还好,其实仔细想来,每个职业都有其……特殊之处。”
就是皇帝的特殊之处有点多。
明慕干笑两声。
刚开始的确很不适应,但都几个月了,他自觉适应良好,也挺敬业的……等他死后,应该不会有恶谥,应该能混个中上。
离开嘛……谁愿意上班啊!不都想在家休息?
“总之,你不要担心,难道我是那样不负责的人吗?”明慕皱了皱眉,哼了一声,“我又不是先帝。”
阚英抹了抹眼睛,看着倒是和平常一样:“陛下当然不会如先帝那般。”
简单说了几句,这件事也算翻过篇。
接下来就是继续等太傅那边的消息了。
明慕心下盘算一通,人手肯定不缺,又叫燕都这边派人去接应,也安排了兵卫,理当不会出现大问题。
——
为了应付太傅回来后的“考核”,明慕很用心地学了几天骑射。
明璇穿着缩小版的骑装,已经能在小马上哒哒哒地走了。
而明慕还在被纠正上下马的姿势。
“小囝之前没觉得别扭吗?”任君澜很不解,再一次上手去纠正明慕下意识的动作,“这样,会不会舒服一点?”
“好像是?”
明慕之前都是和缪白太傅学的,一板一眼,堪称能放进教科书。
但于任君澜这样的边塞野路子来说,规整的那一套显然不是很实用,只是好看。
若真遇到危险,慢吞吞地上下马显然不可取,必须要快。
虽然有点杞人忧天,但任君澜习惯将危险全都扼杀在摇篮里,绝不肯放松一丝一毫。
所以真论起来,他教学的严谨程度比太傅有过之而无不及。
明慕:“……?”
怎么回事?
他陷入了淡淡的茫然,总感觉不应该是这样。
正想着,便感觉腰身狠狠一动,澜哥的声音传来:“小囝你……”
明慕回头,怒目而视:“你想怎样?”
任君澜:“……学点拳脚?”
提到这个明慕可就不困了:“我学过五禽戏!”
说完,他嘿嘿哈哈地比划了一段,看表情还有点小骄傲:“怎么样?”
任君澜欲言又止:“……还不错,不过我的意思不是这种。”
他指向旁边兵器架上的银枪:“我是说这种。”
明慕的表情逐渐惊恐,甚至驱使着小马,往后退了两步。
许久之前,阚英曾经给他拿来过一副父皇用过的盔甲,足有几十斤。
而这把枪,明慕见过,听说重量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觉得现在谈这个为时尚早。”
明慕强行略过这个话题,转而问起另一件事:“之前一直没问过你,澜哥,你希望西宁府如何发展?”
“由你决定。”任君澜立刻回答。
即使前些日子父王送信过来,那人闲不下来,觉得自己付出了唯一的独子,总得要点好处,重点写了要军费——今年的准时发了,往年还没有呢!
小囝坐在马上,要比他高一些。
任君澜仰着头,碧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透明,像两块晶莹剔透的碧玉。
“你再好好想想。”
明慕从马背上下来,拽着人走去了阴凉的地方,宫人都极有眼色,没人跟上来。
“我可不是客套哦,西宁府可是我下一个要试点的地方。”明慕振振有词,“因为不了解才问你的,要是我发了不符合西宁府的政策,受苦的不就是百姓了?”
有关西宁府的资料很少,就算有,也很粗浅,当地特色产物都没有。
明慕虽然在西宁府长大,但没怎么出过远门,这些内容也不大了解,前世记忆不一定适用现在,干脆直接开问。
“西宁府……种地的人不多,大多放牧,地方大,人也少。”任君澜想了想,道,“若你需要,我让……”
话音戛然而止。
明慕疑惑地望过去。
“不,我应该说,让父王上折,这些内容,合该让他交给你。”
任君澜目光温和,绢帕擦去了明慕额头的汗珠:“我负责管理后宫。”
“澜哥,你不必这样的……”明慕蹭到对方怀里,语调低落,“西宁府是你的家,为什么要避嫌?”
“正如小囝所说,居其位谋其政,我既然选择放弃了世子,来当你的皇后,天下的子民自然要一视同仁。不会因为我来自何处,便偏心何处。”
任君澜将明慕抱在怀中。
小囝在颤抖,是难过吗?
任君澜一下子说不下去了。
他希望小囝的名字写在史书上,都是美好的词语,不能有任何一丝污点。
“胡说八道。”
明慕踮起脚,泄愤一般咬在任君澜的侧脸,留下明显的牙印,怒视一眼:“真是的,想七想八。如果这点便利都不能给你,我当什么皇帝?”
“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是我名正言顺的另一半,偏心一点怎么啦!”
明慕很少任性,在面对正事的时候,他都是克制着脾气,让自己保持冷静,面对一个个棘手的问题。
但委屈叫恋人也受,他就受不了。
“而且西宁府受了这么久的委屈,本来就应该补偿……又不是我自作主张。”
明慕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水色迅速蒙上了透黑的眸子,顺着眼眶掉下来。
“小囝、小囝,是我错了。”
任君澜着急忙慌地道歉,想要拭去小囝脸上的眼泪,深悔自己刚才说那样的话叫小囝伤心:“是我的想法错了,我这就说。”
明慕很硬气地拍开对方的手,只默默掉眼泪。
“陛下,有军情传报。”
不远处,有传信的小宦官低着头走过来,没有抬眼:“汝宁府处,汝王谋反。”
明慕抹掉眼泪,沾湿了一小片衣袖:“烦不烦啊这群人,叫他滚蛋!”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宋史
②出自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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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登基第四十六天(营养液满5000加更)◎
小朝会一天开了两次。
坐在上首的小皇帝似乎还红着眼睛, 刚刚哭过一场,嗓音有些哑:“现在是怎么回事?”
谁惹哭了陛下?
上午还好好的,近日又无大事, 只有汝王谋反这一件。
论起来, 汝王倒是能算上陛下的亲叔叔, 难不成是因为这件事难过?
原先并不将此时放在心上的几位朝臣, 瞬间严肃了脸色。
“陛下, 此次汝王一案,事发突然。”想到陛下匆匆赶来,或许没时间看军报和附上来的书信,卜祯便先介绍:
“此次春汛所波及的陇州, 正在汝宁府治下。藩王无法查手封地事务,这件事本与他无关,但知州与其筹谋多年, 将贪污钱财与其分润……”
明慕揉了揉眼睛,理清了其中的关系:“他们狼狈为奸, 一个扯大旗收钱, 一个拿着钱逍遥快活。”
话糙理不糙。
卜祯点头, 道:“陛下不必为此事伤怀……汝王不臣之心早有。”
“是了……朕记得至今没将世子送来的便是他, 对燕都早有不臣之心,怪不得。”明慕略略思索,倒是想起了之前世子送上的那封自陈, 和后来拒绝仪鸾卫的动向。
听陛下的语气,仿佛并不为这件事难过。
那便是……后宫?
如今后宫中只有皇后与郡主。郡主年幼,又听话乖巧, 不会惹陛下生气。
思来想去, 唯有……皇后?
果真!异族之人不可信!这才大婚几日, 就让陛下伤心!
明慕对他们的想法浑然不觉,又问,“汝宁府通判如何?也叛变了?”
通判是一府之内专管兵马的官员,亲王的王府护军基本没什么用,若真想谋反,还得和当地的官员谋和。
依照明慕看,汝宁府上下估计都不安全了。
太傅和程掌印如今还在那边……更何况,还有刚刚从春汛中脱困的百姓。
胸膛之下的心剧烈跳动,明慕心慌得很,他慢慢地呼吸,隐藏在袖子下的手捏拳。
……不能紧张,不能紧张,要冷静、冷静。
越紧张越容易出错。
指甲在掌心留下深深的印记,疼痛让明慕保持着极端的清醒:“陕西巡抚如何?”
“陛下,战场瞬息万变,如今已经快马着人去传信了。”
也就是现在没有第一手情报。
明慕忽然感觉一阵无力。
“好吧,好吧。”他揉了揉额头,深感经验不足带来的困扰,“现在燕都能做什么?朕尽量配合……”
没人说话。
明慕看了一圈:“现在就这么干等着?”
“陛下太过忧心了,地方动乱算得上常见,各省巡抚早早做好了预案,一府之兵,就算尽归汝王,也闹不出乱子。”
本朝有藩王动乱的先例,还不止一个,因此节省了府兵,避免让藩王掌控更多人。
汝王根基不算深厚,就算世代经营,朝廷的防备也很难叫他养兵,因而,这场“动乱”并不被见过风雨的朝臣看在眼中。
他们试图安抚少年天子:“陛下,只过些时日,或许等下次消息来,这动乱便被平定了。”
“说是这么说,可太傅他们还在那边,再者,对百姓的烧杀抢掠难道不是盛朝的损失吗?”明慕对现在的局面束手无策。
如果是别的问题,他还能试着上手解决。
但用兵,明慕是真的不了解。
他甚至连兵书都没看过,一头雾水。
“陛下宽心。”兵部尚书站起身,介绍道,“陕西巡抚素有能为,几次考评都极佳,严束兵役,不伤百姓……若汝王真有不臣之心,想要在汝宁府起兵,一时半会也出不了汝宁府。”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其实几人都挺惊讶的——惊讶对方的脑子。
说句难听的,养兵何其困难?每年军费就占了税收的一半。而藩王再怎么富裕,也抵不过朝廷。
军马来源牢牢掌控在朝廷手中,没有良马,就没有好的骑兵……要如何与训练有素的盛朝比?
虽说府兵能掌握在对方手中,但为了避免地方叛乱,府兵不多,精锐也少,一省之兵,都掌握在巡抚的手中。
几条清晰明了地解释下来,总算稍微缓解了明慕的不安心情。
“再者,若对方谋求更大的利益,绝不会伤害太傅——因着她是盛朝的官员。”
的确是这个道理。
明慕紧绷的小脸终于微微放松。
试想一下,有人想要挑战上司的权威,肯定选择先拉拢对方手下的人,慢慢蚕食对方的势力……如果一味排斥,甚至手段过激,不用上司出面,手下肯定心怀恐慌,激烈反抗。
当然,一切在对方不是个蠢货的前提下。
第二封信来得很快,没等多久,似乎是和第一封前后脚送出。
明慕拿到皱皱巴巴的信件后,立刻拆开查看,上面的字句很简单,笔画颤抖:
“妾为陛下平定动乱,万望陛下宽心。”
落款人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计婵。
“计婵是……?”
明慕茫然地看向众人,记忆中完全没有这个陌生的名字。
有人道:“回陛下,是汝王世子妃。”
明慕:“!!!”
姐姐好强!
——
计婵一手捂着小腹,另一手执剑,剑身上的血液顺流而下,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目光一冷。
回头一看,发现是穿着盛朝兵役服饰的百户,紧绷的心微微放松。她丢下剑,只道:“妾为陛下清扫乱党,还望陛下能不计前嫌,将王位传于我儿。”
“世子妃之言,臣定会传上。”肖晓行了一礼,又道,“还请世子妃让我等收拾尸身。”
他决口不提汝王的死因,带着人绕过计婵,直接入内。
王府内部还算干净,有家丁沉默着收拾被血液浸染的地面。
变故发生得极快,世子手下的一小队兵士为燕都兵役打开了王府大门,捉了好几个幕僚,而汝王还想挣扎,被计婵一剑穿心。
目睹一切的汝王世子立时疯了。
唯有汝王世子妃还保持镇定,宣称自己已有孕两月,若在场之人还有谋逆之心,杀无赦;若愿意放下兵器,随她投降,还能有一线生机。
汝王已死,一切都应由世子和王妃继承,因此,投降似乎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王府后眷们还做着入皇宫当妃子的美梦,若真成事,汝王定会不满世子,立太子之事尚未可知。可这梦直接被燕都的兵役打碎了。
缪白面色镇静,倒是没有被吓着,随着兵役们来到了王府,对计婵微微点头:“世子妃。”
“让帝师受惊了。”计婵行了一礼。
以她的身份,这礼本该由对方来行,但对方深得陛下信任,而自己还称得上是戴罪之身。
缪白往旁边让了让:“世子妃不必如此,陛下宽厚,世子妃既帮助平定叛乱,没影响更多的百姓,可称首功。”
她在对知府摊明身份后,对方忽然暴起,叫府中家丁将她拿下,关入地牢,不等隔日,便有汝王幕僚得意洋洋地宣布大计,并且要自己归顺。
只能说,历代帝王们的养猪策略十分成功,居然还真有不知自己天高地厚的。
缪白都懒得理这些发癫的人。
巡抚来得比预料中要快,但是更快的,是肖百户。
缪白记得他,原先在宫里走动,性格圆滑,虽然是和陛下一起同西宁府来得,在燕都毫无根基,但是很快收拢了一批手下,顺利升官。
并且,听说还是陛下的发小。
早在五月,对方便离了宫,说要去找个地方练兵,没想到就在汝宁府附近,听说消息后,立刻赶了过来。
而他带领的人,也从数十变成了数百,几可以一当十。
如此一来,陛下在军中也有了根基。
缪白将这些事在心中简单地过了一遍,看见计婵侧过脸,表情似有悲伤。
于是出言安抚道:“世子妃腹中还有胎儿,万万宽心。”
计婵露出一个似哭非哭的表情:“帝师还是喊我本名吧,我姓计名婵。”
世子妃这位置……究竟是福还是祸?
倘若当初她强硬些,要世子舍了王府继承人的位置,直接嫁给她,是不是能躲过今日此劫?
又或者,当初世子听了她的话,顺利归顺了陛下,今日他们早就在燕都,期待这孩子的长成。
而不是叫她背负了弑王的罪孽。
汝王知道陛下肯定不会放过他们,等陇州事了,下一个收拾的他,所以干脆先下手为强,举旗逆反,因养兵耗费巨大,所以下一步就是掠夺城中百姓,以获得钱财。
计婵知道,依照陛下对百姓的看重程度,若真这么做了,她再也没有回头路。
若只有自己还好,总能躲出去,等待陛下派兵平定……可前些日子,她刚刚被诊出,腹中有了胎儿。
父母之爱子,则计之深远。
她可以成为“叛王”的家眷,但她的孩子不可以,不能顶着这样的名头,一辈子郁郁不得志!
想到这里,她重新硬下心肠,道:“请帝师在陛下面前……多为我美言几句。”
缪白点头:“你是今日平逆的首功,陛下定不会迁怒于你。”
王府侧妃以及其他家眷通通被捆了手、堵了嘴,连成一串,暂时塞到知府的牢狱中。除却他们,此次叛乱中“居功甚伟”的几位,都得送去燕都,评判罪过。
被惊吓的百姓们需要安抚、空缺的官位需要重新指人……叛乱后的一切需要重新安排。
缪白叹了口气,现下回燕都的时间又要往后推迟。
不知陛下有没有好好学习呢?
巡抚来的时间稍迟,城中都快稳定下来了。
但是他带了很多急需的东西,快速将城内稳了下来。
程正真隐在暗面,倒是没有第一时间被抓到,但东躲西藏,倒是吃了点苦头,回头见他时,神色更阴郁了一些,念念叨叨着要向陛下告状。
总之,汝王叛乱这件事有惊无险地结束,而宝鸡县一案也被彻查清楚,只等朝廷重新指派官员。
——
这一天过得,和过山车似的。
小朝会第二次结束,明慕没有动弹,几乎瞬间躺倒,陷入身后的柔软垫子里。
小皇帝常去的几个地方几乎都有了这样的配置:垫子、软枕、地毯,表面都是上好的丝绸,绣花少,免得让陛下不舒服。
他揉了揉胸口,此时放松下来,之前强行忽略的不适感一拥而上,上午学习骑射还一身酸痛,躺下来之后,几乎不想动弹。
睡觉也睡不着,收到平定叛乱消息后的巨大狂喜尚有余韵,全身还处于活跃状态。
极端疲惫,又极端兴奋。
明慕干脆开始盘算这些日子做出的事,打个腹稿,预备有力气了写个年中总结——只能说之前996的记忆太深,什么日报周报,简直信手拈来。
首先是重点中的重点:农业,目前已经获得了两样高产作物,逐渐从燕都附近推行至全国,能在一定程度上解决温饱问题,但是稻米改良依旧在持续跟进中。
其次是全国基建基础:道路网,水泥已经在逐渐推广中。
户籍制度任重道远,他只初步改良了一下医户,并且为太医院物色了不少好医生,不仅有专门为人看病的,也有专门研究疾病的。
如果有抗生素就好了……但是这个他是真的不了解。
军事上是棉甲的改进,新型的棉花种子产量很不错,生长速度也很快,已经收集了一批棉花,年底还能收获一批,能赶制出棉甲,送去边疆。
至于其他的,诸如天花、私人学院等,各项问题都在稳步解决中。
其他问题……一时之间没想出来,应该不要紧!
明慕盘算了一番,自觉自己登基之后还是做了不少事的,心里的满足感油然而生——看着最开始满是杂草、树木和石头的农场迎来第一次大丰收,简直不能更棒!
累点也值了!
“陛下,可要用午膳?”阚英小心地为陛下揉按肩颈,舒缓僵硬。
“随便用些粥吧,夏天没什么胃口。”明慕将脸埋进柔软的靠枕里,语调微微上扬,像是撒娇,“我想吃冰糕!”
“太医说,陛下不可一味贪凉,奴婢只上一块好不好?”阚英声音很轻。
一块也行,总比没有好。
明慕嗯了一声。
突发事件和长期事件都告一段落,朝中暂时不需要他再操心。可澜哥……
想之前的矛盾,明慕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甚至叹了一口气。
分明结婚应该是开心的事!
明慕气闷地想,决定等冷战到午膳后——他可是很大度的恋人,得好好沟通,不能让这件事影响他们的感情。
其实他不是不能理解对方的想法,澜哥担心偏心西宁府会招来非议。但后面,又一副和那边彻底切断联系的样子,这才成功惹毛了明慕。
——真是的!这和那些恋爱脑有什么两样啊!
要是以后他始乱终弃了,对方连娘家都没得回!
明慕锤了一下柔软的靠枕,嘟囔了一声:“真是的,一点不为自己考虑。”
阚英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让出位置。
另一双有力的大手代替了之前的位置,按摩的力度适中,也很熟练。
来人身上的藏香被太平宫内的花卉气息冲淡了一些,混合成一种特殊的香气,相处久了,明慕身上也带着同样的香味。
他知道来人是谁,故意憋着一口气,没有唤他,反而揣着坏心眼:“左边一点、上面一点……”
知道小囝在故意折腾人,任君澜也毫无怨言,辛辛苦苦地帮忙捏肩捏腰。
没过一会,明慕先忍不住了,他叫了停,翻了身,拽住任君澜的手:“你来做什么?”
“臣自然是来向陛下请罪。”
任君澜低着头,看不清正脸,只认真请罪:“上午之事,是臣不对。”
明慕一下子就心软了:“我、我也有错的,我们应该好好沟通……”
“但是臣坚持之前的想法。”任君澜抬头,露出那双沉静的碧绿眸子,里面只倒映出一个人,“陛下,做您想做的事,不用顾及臣。”
明慕:“???”
合着澜哥是一!点!没!听!进!去!
他气哼哼地扭过头,不再看他,一句话都不想说的样子。
殿内陷入难掩的僵持中。
自从相识以来,他们还没有闹过这么大的矛盾。
任君澜有心想哄,又无从下手,像是面对一只刺猬,不论怎么触碰,都会扎得满手刺。
可他偏偏知道如何让这只刺猬对他信任,露出柔软的肚腹……偏偏不愿意。
“陛下,请听臣一言。”任君澜开口,手上的动作倒是没停,兢兢业业地给明慕舒缓筋骨,“西宁府和盛朝隔绝许久,陛下想要将让二者融合,诚然可行,但朝中资源有限,给西宁府多些,就要给其他地方少些,焉知百姓没有怨言?”
虽然小囝没有应,但任君澜知道,他一定在听。
他继续说:“长久以往,反而不利于融合,对否?”
手下的柔韧躯体微微一动。
小囝是听进去了。
“于臣而言,既然当了陛下的君后,自然要为陛下着想,为百姓着想,怎可一味私己?”
这确实是任君澜的肺腑之言。
他对西宁府的感情的确很深……所以前世做得够多了。
小囝要什么,他就配合什么,几乎将西宁府打造成另一个世外桃源。理所应当地收到了朝堂的攻讦。
那群文官……两面三刀最是擅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干不了什么活,偏偏话最多!
他想让小囝休息,不那么劳累,自然不可能给小囝增加事务……只需每天开开心心就行。
如今的局面,反而有些出乎意料:这群该死的文官终于开始干活了。
“不是的……我不希望这样。”
明慕听着听着,终于忍不住,翻身坐起来,用力抱住任君澜:
“你心疼我,字字句句都是为我考虑,怎么想不到,我也心疼你呢?”
任君澜心神巨震,爱意几乎要从心里溢出来,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小心又小心地拢住怀中的脆弱小鸟:“小囝……”
“你说害怕别的百姓不平衡……可你见了金陵百姓送来的回礼吗?虽不贵重,但都是他们的心意,我不觉得,他们会阻拦西宁府的变化。”明慕见到之前经榕送来的奏疏,其中的内容很难不让人动容。
他们不是文书上的一连串数字,也不是可以随意践踏的野草,他们有自己的思想,只需给予一些雨水,便能涌泉相报。
“况且,这帮扶并不是长期的,我说,要将拿出作为西北部的试验地,等那处成功,再逐渐往周围扩散。”
和任君澜相比,明慕小小的一只,窝在对方怀里认真地掰着手指算:“除却西北,还有北疆、东南、西南、沿海……我打算都找一个地方出来,作为各项政策的试验中心。其他地方我都有资料,唯独西宁府没有,难道澜哥是想,让我在西宁府的试验失败吗?”
“不是。”
“那你自然应该配合我!”
明慕得意洋洋地说。
“这样,会不会叫小囝很累?”任君澜的角度,能看见明慕的侧脸,十分柔软,很适合咬一口。
这么一想,刚才小囝留下的牙印还留在脸上。
他倒是觉得,十分荣幸。
“怎么会呢?我又不是傻子,能把自己累死。”明慕只以为是先前累晕给澜哥留下不好的印象了,完全不知道对方心里的危险想法,“这么多官员,明年又要开恩科,一天使唤一个,都够我到明年呢。”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脸颊一阵温热,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澜哥在他侧脸咬了一口。
说是咬,其实也不大恰当,更像是猛嘬了一口,不疼,倒是怪怪的。
明慕:“?”
明慕板着脸:“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陛下之言,一字一句皆出自肺腑,臣怎敢不听?”任君澜此时的自称,便有些调笑的意思,狠狠地蹭了蹭恋人,整个人就像大型犬,快要完全黏糊上去了。
“臣又感动,又惶恐,陛下要拿这么多的时间、精力、金钱,来帮助西宁府。臣先替西宁府上下道谢,无以为报,只能以身……”
“我想起来了!”
明慕猛地一拍手心。
任君澜:“……?”
明慕陷入了恍然大悟的状态——
怪不得他刚才复盘的时候总觉得缺点什么……原来是缺钱啊啊啊!!!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登基第四十七天◎
“如今内库还有多少银?”
这些原先是由阚英管着, 现在有了君后,一股脑全给对方了。
任君澜在接到账簿的第一时间,就专门找人盘点了一遍, 此时自信满满地回答:“有银九百八十万两, 金三百七十四万两, 绢九千匹, 其余皆是日常用具、古董字画、金银珠宝一类, 时时维护。”
不得不说,这内库数量倒是不少。
只是仿佛记得,梦中小囝初初登基时,数量更多些?
随着时间的推移, 梦中的细节越来越模糊,就算他在前一天记下某年某月,第二日再看时, 那些字总会古怪地花掉,再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就算不信鬼神, 任君澜也有些疑虑, 又担忧会影响到小囝, 便不再记录, 只顺其自然——他只需要记得,保护小囝,不让别人伤害他。
明慕对数字不大敏感, 一时间还没听出区别来,从桌子上摸出备忘录,往前翻了几页:银两千零三十二万两, 金五百七十四万两……
数字陡然砍掉了一半!
明慕、明慕简直要晕过去了。
钱怎么这么不经用……?
他也没做什么, 不就是掏钱补税、掏钱推广太平苗之类嘛, 怎会如此!
这么大的亏空,得吃多少个藩王才能补够……不、不是,现在藩王全都顺从,也不能随意抄家了。
“小囝?”
皇家的吃穿用度有贡品,内库收入则是专门的皇庄园林,小囝也不是喜好奢华之人,内库的钱按理说够用的。
任君澜有些奇怪:“小囝是觉得钱不够用吗?今年皇庄的出息和贡品还未上……”
“我登基之时,金额是现在的翻倍。”明慕委婉道。
登基……是今年二月。
现下是七月上。
任君澜拍了拍明慕的背,深觉自己压力巨大。
他家小囝很会花钱。
所以他得更会赚钱。
明慕举着备忘录的小本子,上面用他习惯的方法,横排写了简体字,一律用了阿拉伯数字,确保只有自己能看懂。
现在他窝在任君澜怀中,对方自然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上面的奇怪排列,只是见明慕正用心翻看,所以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等他翻到某一页,终于找到了重点:“对了,今年应该有个和国外的贸易。”
之前说过,只是还在洽谈中,暂时没有更新的消息。
不论如何,也算是勉强弥补一下国库。
他收起小本本,抬头看向任君澜,对方的目光刚从奇怪备忘录上收回,于是心中一动:“澜哥,有时候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
“一些奇怪的想法、奇怪的用词、奇怪的坚持之类的……”
明慕和如今的古代人格格不入,这是肯定的。
不过他如今是皇帝,就算觉得他奇怪,甚至超脱时代,也没人会说。
可面对自己以后最亲近的人,明慕不大想隐瞒。
他将本子重新打开,展示在任君澜面前,语气充满忐忑——这还是他第一次展示给别人看呢:
“比如这些,会不会觉得我……”
“不会,小囝是绝无仅有的君王,自然有特异之处。”
任君澜冷静地拿过本子,合起来,放在桌案上,随后淡定地安抚恋人:“昔日高祖斩白蛇,而后创立数百年的汉朝基业;后听闻汉光武帝出生时,有异光照室……小囝有不同之处,再正常不过。”
在梦中,他知道一些小囝的特殊来历。
小囝似乎很害怕他接受不了,潜移默化地熏陶,试图告知自己,他实际上来自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虽没有明说,可任君澜却能稍微能猜到一些,那个地方一定和平、稳定、没有战争,说不定连勋贵们全都消失了,才能叫小囝养成这样的性子,是盛朝最独一无二的人。
只是最后,还未等小囝真正地将一切真相告知,对方就……
如今,这个流程重新来了一遍,任君澜自然愿意配合。
甚至有些坏心眼地说出这话,预备听听小囝打算怎么接上。
真好。
小囝还在他身边,真好。
“啊、好,好吧。”
明慕有些困扰地挠了挠头,完全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
直接说他来自另一个地方?
会不会太奇怪了一点?
再者,他要怎么解释中间历史的不同,时空穿梭?他是理科生没错,但真没学过这个啊!
他看了眼澜哥的侧脸,又纠结地低下头。
还得是慢慢来……慢慢来。
吃午饭时,在任君澜不赞同的目光下,明慕坚强地吃掉了一整碗冰糕,随后提笔写了金笺,送去户部给左侍郎,问他之前与国外人商量的生意如何,进展到哪一步了。
中心思想倒是只有一个:国库什么时候能有钱啊!修水坝要钱修路要钱推广基础医疗也要钱啊!
目前只能靠抄家钱财勉力支撑,泪目了。
写完之后,他打了个哈欠,回去和澜哥睡了个午觉。
这一觉极沉,身边多了一个人,反而让他睡眠质量更好了一些,那些睡得不好下午头疼的事再也没出现过。
等醒来,重新梳洗后,便是例行的处理政务时间。
阚英轻手轻脚地走来,见陛下正在给皇后编辫子,心里叹了一口气。
先前连茶壶都不会让陛下碰一下,可如今……
唉。
“阚大伴,什么事?”
明慕自认为手工还是不错的,编麻花辫也不是很困难的活,几次下来,已经很熟练了。
澜哥不想让卷发太过显眼,有一双异色眸子,已经足以证明他的身份。所以将卷曲明显的编起来,束起来,仿佛能融入汉人。
以往这时候,阚大伴来,都是有朝中事情汇报。
明慕手中动作未停,只是加快了速度。
“回陛下,户部左侍郎等待陛下接见。”
“等了多久?”
“约有半个时辰了。”
那就是一个小时。
明慕编辫子的动作更快了,到收尾的时候,简直连头绳都顾不得系上,强硬地塞到任君澜手中:“我先去忙!”
没等回应,他就小跑着出去了,动作几乎要飞起来。
任君澜捏着辫子尾,前面还好,后面歪七扭八,几乎不能看。
他哑然失笑,想拆了重新编,但转念一想,还是没动,直接束起来。
小囝有事,他也有事要做——要努力赚钱,让小囝放开手脚花。
——
户部左侍郎已经等待许久了。
殿中放着巨大的冰鉴,凉风习习吹来,但依旧无法缓解他心中的燥热,汗流如注。
“陛下。”等见到匆匆赶来的明慕后,他立刻跪下行礼,声音发颤。
“你别急,有什么问题说出来,大家一起解决。”
他安抚了几句,等待对方平静下来后,问道:“需要朕开小朝会吗?”
户部左侍郎知道小朝会,自己也参加过几次,这次倒是摇了摇头:“不必惊动各位大人,只是金陵织造那边说,商谈并不顺利。”
“谈生意自然有不顺心的,倒是正常。”明慕倒是很能放平心态,“只慢慢商议便是,等过两年……说不定,不必经过这些人压价,我们便能过去售卖了。”
语气轻描淡写,却透出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
户部左侍郎终于冷静了些,松了口气,继续道:“那边愿意提价一成,假若能在两年内完成指定的数目……”
“两年不行,太急了,每年茶叶产量就那么多,想要增加也得循序渐进。一棵茶籽从种下去到收获需要很久,现在虽在逐渐放开茶税,但百姓也不是说种就种的。”
明慕一口否了这个提议,强硬道:“三年,最少三年,最多五年,朕不需他加价。”
“好、好。”
其实来的路上,户部左侍郎还在想,若陛下答应以二年为期,如何使陛下回旋心意。
的确,陛下心系百姓,可国库没钱啊。
国库没钱,陛下的很多利民政策就发不下去;可若强行让百姓种植,国朝必然会动乱……所幸,陛下毫不犹豫,直接做了决定。
“那臣便和那边回话,以三年为期,分定尾金二次分付。”户部左侍郎急忙敲定,心终于不慌了。
明慕倒是有另一个疑惑:“不怕他拿了东西就跑?”
户部左侍郎听到陛下的疑惑,心中一动,再抬眼看时,恍惚意识到陛下还是个少年,少年心性尚存。
虽说手段雷厉风行,但至今为止,也没去过多少地方,所以才有这样粗浅的疑惑。
“陛下多虑了,虽说开船的是他们……但他们能带多少人?主要运送货物的,还是盛朝的人手,想反悔,咱们便不送就是,这些东西,盛朝也吃得下。”户部左侍郎心中一软,又挑了几件趣事,与陛下说了,末了又道,“臣见那些蛮夷,倒是对我朝织物追捧至极,说他们那边的皇帝也喜欢呢,贵族都以穿着盛朝丝绸为荣。”
明慕撑着脸,羡慕地说了一句:“真想去看看。”
户部左侍郎急急地扭转话题:“……其实、其实也没有臣说得那么有趣,听说那边的街道脏污不堪,所有人一年才洗一次澡,身上皆有异味。”
他生怕自己三言两语勾起了陛下对蛮夷的兴趣,以后吵嚷着想要随船过去玩——要是让首辅和尚书知道,估计会扒了他的皮。
帝王出燕都倒不是奇事,本朝开国时,常有马上皇帝出征,驱逐戎狄,顶峰时,戎狄数十年不敢来犯!
但出征会影响寿数,开国的几位皇帝大多一身伤病,早早离世。而后,愿意帝王出征的臣子越来越少,到了小皇帝这,连出燕都都不大愿意,害怕辛苦得来的明君遇到意外,早早夭折。
要是真让陛下坐船几月,远渡重洋前往异国,不说别人,他自己都能找块墙一头碰死:
真好奇那些蛮夷,直接宣人过来就是!他们陛下凭什么过去!
——虽不知为何,但小皇帝脆弱的想法深入人心,仿佛对方是一尊瓷器,挪个地方就碎了,必须好好地养藏在宫城中,才能叫瓷器不染尘埃。
“好了好了,朕只是随意说说,你也不必紧张。”明慕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好好干,尚书还得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从这段时间的奏疏来看,对方当巡按御史还挺有滋有味的,明慕想。
既然如此,便叫他再干一段时间,北方这边刚刚平稳,南边再不能出大乱子。
要是让经榕知道,自己的上疏居然起了这样的反效果,估计能哭晕过去。
——
陇州。
今日是启程回燕都的日子。
缪白清点了人数,确保一个没少,还多了些人,微微颔首:“行,这就出发罢。”
这些日子计婵孕吐得厉害,在马车中,没有下来,只打开车窗,脸色苍白,身上氤氲着浓浓的药味:“请太傅见谅。”
“你小心,多多休养。”
缪白没有娶妻,也不想有孩子,面对陛下和世子妃时,总觉得在看自己的晚辈,话语之间便透露出一丝包容。
按年岁来算,计婵也只比陛下大两岁,性格却刚强果决。
若是可以,缪白倒是希望陛下能和计婵多接触,互相学学对方的性格。但想到中宫那位皇后,她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根据她的了解,那位并不是一个心胸宽广之人。
计婵道:“多谢帝师关怀。”
马车缓缓启动,约在一旬之后,到了燕都。
如今已到了七月中旬,天气炎热,燕都更是如火炉一般。这样的天气对计婵不算友好,她的脸色较之之前更苍白了,甚至身形都瘦了一圈。
马车未停,直接前往宫城。
等到了宫门口,有一位穿着从五品官职衣裳的内侍匆匆前来,身后跟着几顶小轿子:“陛下得知世子妃有孕,特地叫奴婢来迎接,请世子妃放心。”
计婵点了点头,为了表示对陛下的信任,直接上了软轿。
软轿很稳,几乎感受不到波折,计婵自上来后就一直若有若无地捂着小腹,行了一段路后,右手渐渐松开。
在真正见到陛下之前,她对别人口中的“陛下”形象都是半信半疑。
只是这时……对方似乎真的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
她稍稍打起了精神,苍白的脸上泛出一点红晕,如今,只等和陛下见面后,便能知道对方到底如何。
是真如他们所说的,是难得一见的明君,还是……还是……
她心慌意乱,干脆不去想了。
前来接见之人分成不同批次,第一批是计婵与缪白。
进入文华殿后,轻轻的凉风迎面而来,一侧摆放了圆桌和几把椅子,身着素色常服的陛下就在桌边,右手撑着脸,左手转动着茶杯,发出瓷器碰撞的轻响。
等听见动静后,他抬眼看向这边,原先百无聊赖的神情一变,目光明亮,声音像是刚出巢的雀鸟:“太傅!”
“陛下。”
计婵的心神都被明慕吸引去,察觉到缪白的动作,才慢半拍地行了礼。
“免礼免礼,你们都是此行的功臣。”明慕急急忙忙摆手,请二人在他面前坐下,亲自给缪白倒了茶,“夏日炎热,我叫御膳房煮了酸梅汤,能解暑热。”
随后,他又看向计婵,对她笑了笑,言语间没有一点帝王的架子:“你便是计婵?我不知孕妇能不能喝,准备了温水。”
计婵恍惚地低头,看到茶盏里,果然是清澈的白水,摸了摸茶杯,是刚好入口的温度。
简直……太奇妙了。
这场景,这样子……
要不是周围训练有素的宫人,她竟不以为是宫内,而是某个友人的下午小宴了。
虽然离奇,但不得不说,如此一来,倒是很好地缓解了计婵心中的不安,能叫她稍微放松,不再紧绷着。
天知道,一路上她担忧自己会被陛下牵连,失了王位……简直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按理来说,她是叛党家眷啊……
叛党需株族,那她……就算能逃脱,以后顶着汝王的名头,在燕都也举步维艰……
不知是不是孕育的缘故,她一路上都在想着这些。
真见到陛下后,那颗慌乱的心终于渐渐恢复正常,面上的苍白之色也少了些,道:“谢陛下关怀。”
几番寒暄后,缪白首先开口,细细说了一路上的经历,引得小皇帝惊叹连连,最后正色道:“臣幸不负陛下信任,圆满解决了此事。”
“是我多谢太傅!不论是之前提点,还是之后……”小皇帝言语诚恳,一字一句皆发自内心,“不论是我,还是陇州百姓,都多谢太傅。”
“陛下言重了。依臣之见,此番首功,应给计婵才是。”缪白将话头轻轻抛给计婵。
“妾、妾不敢当。”计婵惶恐地站起来,想要跪地行礼,“妾为汝王和世子请罪……”
明慕急急忙忙说了免礼,太傅强硬地将她扶起身,不叫她跪下。
又听陛下道:“那是汝王有谋逆之心……与你这位兴王府的王妃有什么关系?”
计婵猛地抬头。
她、她所求的,就是希望陛下不计前嫌,给她孩儿一个好的出身……本以为还要费尽心思,却未曾想、却未曾想……
想要的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落入怀中。
计婵的眼眶发红,强忍下泪意,低声道:“多谢陛下体谅。”
长久积累在心中的焦虑在此时烟消云散,计婵脸色都红润了几分,状态肉眼可见地好了不少。
明慕看向太傅,微微点头——他早就收到太傅的来信,说计婵一直担忧自己被牵连,越到燕都越紧张,既如此,他直接给了恩典,叫她放宽心,好好养身体。
孕子极为伤身,岂可再有别的事情挂怀?
“你且放心,若不是你,太傅等人和汝王治下百姓,定要吃不少苦的。”明慕不介意让对方更宽心一些,“过些日子便会封赏,至于汝王……与你绝无瓜葛。”
“至于汝王世子……你可有什么想法?”
毕竟这人是计婵的夫君,在谋逆中算是个透明人,不是首恶,现在又疯了。明慕觉得,自己还是得考虑一下对方的想法。
“任凭陛下做主。”计婵果断道。
原先的爱意都转为了厌恶,她知道自己的夫君优柔寡断,却没想到能愚蠢到如此地步……谋逆,居然也敢参与?倘若汝王瞎猫撞上死耗子,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成功了,难道他以为,这世子之位能变成太子?
甚至最开始,得知她反对的态度后,又想将她捆在院落里,半点不顾他们的孩儿,也不顾自己的性命!
“那行,兴王府已经收拾好了,太医都安排了,你好好养身体,不要想其他的。”明慕想了想,决定再给对方吃一个定心丸,“虽然自卖自夸很奇怪,但我让世子们来燕都,不是存了赶尽杀绝的念头。”
“前朝宗室有考核之制,考核过了才给相关待遇,如今宗室无底线地扩张下去,地主家也没余粮啊。再者,自家人毕竟好用。”
陛下的话透露出两个意思。
第一,他绝对会限制宗室的无底线扩张,不会帮忙养无数的子孙;第二,便是要启用宗室……
这消息比她预想的还要好!
好上无数倍!
只承了王府名头,定会坐吃山空,一代还好,代代下去,必会泯然于燕都。陛下仁厚又大方,一出手就是一个王位,若能帮陛下做事,以后的前途必少不了。
计婵脸上露出笑意,简直喜气盈腮:“妾不甚感激。”
能缓解计婵的心中忧虑,明慕的目标也完成大半。
眼见阚英将人送回王府,安心养身体,明慕终于松了口气,对太傅眨眨眼:“太傅,我做得不错吧?”
“陛下自然是极好的。”缪白不吝啬夸奖,“仅从臣的只言片语中,便知道了计婵的心事……”
她看了眼几乎大变样的文华殿,又道:“陛下煞费苦心。”
明慕挺喜欢别人夸的,但是夸得太多,自己又不好意思,急忙摆手:“是太傅教的好。”
“——既如此,陛下这些日子在宫里,有没有认真温习课业呢?骑射如何?”
明慕笑容一僵。
不要、不要在回来的第一天,突兀地检查课业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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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登基第四十八天◎
还好, 缪白只是想逗逗陛下,没有第一天就要全面检查课业的意思,只简单看了近些日子的习字帖等, 又夸了一番。
随后, 才在陛下的强烈要求下, 回府休息了。
第二位接见的是程掌印。
对方依旧是那副苍白如鬼的样子, 一进来, 似乎整个殿内的温度都降低了一点。
行礼后,对方立刻开始讲述在陇州的种种,他言语精炼,平铺直叙, 少了一份惊险,不多时,就让陛下了解了地方生态。
明慕认真地听完, 摸了摸下巴:“你对地方官员的管理有什么意见吗?”
他倒不是随意敷衍,而是认认真真地问, 甚至还找来了笔纸, 预备记下。
想法倒是很简单:文官有文官的角度, 武官有武官的角度, 百姓有百姓的角度,南监自然也会有想法。
皇权不下县,县下皆自治——这句话流传已久, 现在来看不算全面,但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目前的问题:封建时代,皇帝的管控有限。
针对县及以下的治理, 多依靠县令、地方豪族或者士绅, 并且不可避免的问题是, 为了保持家族的长久,他们往往会掠夺家乡百姓的资产,所幸南方的这种情况已经有所缓解。
在北方,另一个问题就会随之而来:县令的治理质量直接关乎百姓的生活水平,文官集团之间又错综复杂,此次案例可以当成典型事例,以后要考……不好意思播错台了。
明慕收回如脱缰野马一般一发不可收拾的思绪,打算听听程正真的意见。
“陛下,臣自愿退请一步,替陛下看管南监。”
程正真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不知在激动什么,恭敬跪下,道:“奴婢愿意为陛下看着这些官员,绝不叫他们弄鬼。”
明慕:……好、好可怕!
这样只会让他想到对方又出了折磨人的新点子!
“不、不用,你在司礼监不是干得挺好嘛……”明慕真害怕把对方再次放出去,他有种预感,对方下次就不会这么安静了,于是干笑两声,掩过这个话题。
程正真也不强求,或者说,他的目的就是这个。
“既如此,奴婢倒是想了一套方法,只定时去看即可。”他迫不及待地将写好的东西呈上。
明慕犹豫了一下,才接过来。
总感觉,他好像是为了这份折子,才说了先前的话。
他看了程正真一眼,心里又给对方贴了一个标签:盛朝破窗理论第一人。
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明慕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奏疏,快速地翻看几眼,出乎意料的是,里面的内容没有很出格,没有日报周报组会周会年会,都是比较平常的东西。
他看了看奏疏,又看了看程正真,心道这人出去一趟,难不成转性了?
完全不像啊……
“朕预备明日开一次小朝会,讨论一下此事,到时你也过来。”明慕合上奏疏,心道这也不是不能接受,再讨论一遍,试点运行看看。
另一方面,他倒是能希望缓和南监以及文官的关系。
程正真出宫之后,阚英特地跟他说了,南监的名声不好,在先帝手下做过不少恶事,程正真堪称最锋利的一把刀,他登基时南监不显,也有此方面的原因。
可真正论起来,究竟是刀的罪更大,还是持刀人的罪更大呢?
当然,明慕并不是想宽恕对方,只是觉得,一股脑将错全都推到他们身上,说带坏了帝王……似乎并不对。
本朝虽宦官势大,鼎盛之时几乎与文官分庭抗礼,还能左右文官的来去……可说到底,不还是帝王的缘故吗?
直接原谅,似乎也不大对,毕竟对方的确听从先帝的命令,做了不少坏事,要是贸贸然启用,也不大好的样子。
思来想去,居然是对方最开始的提议不错:叫他远离燕都,从此耗费在地方,再不回京。
明慕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对方低声应诺,便退下了。
最后一个进来的是肖晓。
他进来后,特别不见外地坐到明慕面前,自己拿了新杯子,到了几杯,狂灌几口:“感觉你这连酸梅汤都不同凡响。”
“明日开始天天给你送。”明慕随意地靠在椅子背上,全然没有在外人面前的架子。
他神思不属,显然在想事情。
“在想什么?满朝这么多人,没人能为你解惑?”肖晓问。
自从他们入宫,就很少有现在一般,闲聊说话的时间。
最开始,肖晓想过二人会不会渐行渐远,最后这段友情消弭于无形。可他信任明慕,正如明慕信任他。
“程正真,程掌印,你路上见过吧?”明慕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毕竟他这算背后蛐蛐人,叫人听到不好,“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肖晓瞬间面无表情:“很奇怪的人。”
明慕等了半天:“就这一句?”
“还有,看到他很手痒,想揍他,算不算?”肖晓补充。
明慕:“昂……也行?”
“怎么忽然问起他?”肖晓撑着脸,学着明慕的样子,压低声音,“难道你也听说了外面的传言?”
明慕八卦之心顿起:“什么什么?我要听!”
深宫寂寞如雪,谁会在他面前说八卦啊!
肖晓将空了的杯子往前一推,意思很明显。
明慕拿过茶壶,立刻补上,再推回去,催促道:“快说快说!”
“就是说,此人善吃心肝,补养自身。”肖晓压低了声音,无端营造出一点恐怖氛围,“而司礼监,在此人的唆使下,已经变成了杀人之所,但凡进去的,无一不尖叫着出来。”
明慕:“???”
明慕:“你在说什么屁话?”
他恨不得把刚倒的酸梅汤扣肖晓的脑门上,深觉自己浪费了感情。
“等等等等,其实也有几分道理,反正就是说,他不好惹,很可怕,名声也不大好。”肖晓急忙给明慕顺毛,“你想用他?”
“也还好?”
明慕将自己的想法简单说了,撑着脑袋:“就是觉得,错误不该叫他一人承担。”
“真是,人家都说你心软,我还不信,你揍人的时候一点没心软过。”肖晓摇摇头,轻轻点了对方的脑门,“可听过那句,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明慕有点不高兴:“什么意思!不要卖关子。”
“就是,你怎么知道,对方是不是乐在其中,享受这个坏名声呢?”
明慕茫然地睁大眼睛,下意识道:“怎么会?”
这倒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思路。
“他在司礼监,当赫赫有名的掌印,难道外面的传言会听不到?明明清楚,却放任外面传下去,甚至越传越离谱……啧。”
肖晓摇了摇头:“收收你的心软,我的陛下,这种怪人,你是理解不了他的。”
“好吧。”明慕将信将疑地点头,总之将事情拖到明天,等小朝会再看,又问起另外一件事,“肖姨的信我收到了,不仅有你的份,也有我的份……叫我劝劝你,早日脱离军户,不要再干这种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你知道的,陛下,我自小打熬惯了筋骨,书是一点念不下去。不当个军户,我能去干嘛?种地吗?”肖晓倒是说得轻描淡写,眼底闪过一抹嗜血的光,没叫陛下看到,反而吓着他,“况且,我觉得,战场也挺有意思的。”
平定汝王叛乱时的短暂交锋,让他有种浑然不同的感受,和普通的训练完全不同。
血.液溅到脸上的温热,让他找到了另一个自己。
当然,这话不能说,不然明慕要给他起个外号,叫什么……嗜血杀人魔,天知道,他只是喜欢战场罢了。
“医户你都在改,下一个总能轮到军户吧?”肖晓略过前篇,挑眉看他,“陛下难不成偏心?”
“我只是在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明慕气恼地邦邦几拳,“说什么屁话!”
揍完人后,倒是神清气爽,明慕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是自己带兵,还是投入某个将军的麾下?我帮你想想办法。”
“好好好,特别好,我正好想去江浙一带,你知道厉鸿羽厉将军吧,我崇拜他许久了,要是能调到他手上……”
肖晓适时地停住话头,殷勤地给明慕捶肩:“敢问陛下,能不能满足卑职的这一小小小要求?”
“只需将我调去即可,如何融入厉家军,便是我的任务。”
厉鸿羽是一位传奇人物,他军户出生,父亲是四品武官,他直接袭职,临危接受了燕都沿海的抗倭任务,孤身前往江浙一带。到地点时,手下一个人都没有,到了江浙,直接组织当地农民和普通军户,硬生生打退了倭寇。
堪称先帝手下的王牌。
因此,就算先帝再怎么发癫,对厉鸿羽也是敬畏居多,不敢轻易裁撤。
明慕登基以来,还没和对方有过接触。
“我、我给他写封信。”
厉鸿羽手下的兵以军纪严明闻名于盛朝,绝不侵扰当地百姓,极为厉害,但与此同时,所有兵都是他亲手带出来的,朝廷只提供军费。
所以,明慕也不大确定对方能不能接受朝廷的“指手画脚”。
肖晓清楚明慕的顾虑,安慰道:“若是不答应,也没什么,我脱去职位,装作普通军户投到他旗下也可!”
两人又聊了几句,暂且敲定这事。
说完自己的诉求后,肖晓几乎迫不及待想去江浙,他与明慕对视一眼,笑了笑,拿过茶壶,在自己和他的杯子里添上半杯酸梅汤:“陛下,卑职敬你一杯。”
“何必这么客气。”
二人一饮而尽。
就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可友谊历久弥新,永远不会消散。
——
自从推行了“意见箱”,通政司再没有以往清闲的样子。
每隔五日,便要出发前往各处,收集意见箱中的内容,再根据这些意见,送往不同的地方复核,最后解决问题。
有些民事纠纷要送去地方,若其中有县令收钱,不秉公评判的内容,便要请专门的临时纠察组去查一查。在官员不算充足的如今,其实算是一项大活。
今科的进士们除却三甲以及二甲末流,早早去了各部观政,如火如荼地投身工作中。就连翰林院清谈的翰林们都没放过。
和贺三元相比,榜眼以及探花要默默无闻得多,甚至一开始还在翰林院修书,如今一个去了户部,一个去了吏部,算是重要部门。
“我等还是不及百年一出的贺三元。”榜眼摇了摇头。
“哈哈,毕竟三元少见,榜眼和探花不少见,明年开了恩科,又会来前三甲。”探花的心态不错,鼓励曾经的同僚,“古往今来,科考结果只是第一步罢了,沉寂几十年的状元有,一飞冲天的二甲进士也有,前朝甚至有举子入朝拜相的,你我未必没有机会。”
二人话中的贺三元,如今行色匆匆地从大理寺前往地方。
他本想走最正统的,陪侍天子读书,再顺利升官的路子,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陛下一杆子把他支到大理寺了。
[加油宿主!努力升官冲冲冲!]
明快的幼崽声音在贺隋光脑子里加油打气。
时至今日,贺隋光对这个“系统”依旧喜欢不起来,只低低嗯了一声。
系统早就习惯了宿主的冷漠,不过没关系,反正它的重点也不是这位:
[大理寺右寺正,正六品的官职,所获得的奖励是六品,等宿主再升官,将先前的低等奖励融合起来,很有可能出现高级奖励!]
贺隋光心中一动,问道:“之前的良种是何种奖励?”
[中级,如果是高级,种子不会失效。]系统及时解答,[高级奖励对这里很有用的!宿主你一定要加油!]
[除却升官,解决朝廷重大事件也可以提升奖励品质……不过宿主不可以和嘉元帝说哦,如果监管发现刷奖励行为,会把我禁封的!]
毕竟系统来到这个时代,不是无底线地帮助王朝扩张,而是在适当的时候给予适当的帮助。它收集的影像资料会重新返回未来,是历史学家的重要资料来源。
出乎意料的,商绳己带着他的人自刑部脱出,来到了通政司。
问起时,他只说,律法不应脱离人而存在,刑部的宗卷浩如烟海,但也只是全国事件中的冰山一角,更多的纠纷不会呈到燕都,他必须实地考量,才能完善律法的点点滴滴。
经过初期的种种事情,如今总算来到了平稳发展的阶段。
迁都之后,燕都的规模不断扩大,如今比旧都金陵更恢宏庄重。
数日奔波,那人总算看到了燕都的城门,他面色沧桑,风尘仆仆。
旁边有人架着牛车,和他同行过一段,此时不免感慨:“每次到了燕都附近,路都好走很多。”
那人点了点头。
官道大多是石子铺就,少有人走的路会长满杂草,人多的路便会坑洼不平,就算有每年修路的律令,但时时踩坏,不可能时时修理,只能年中年末修理一次。
来往行人也苦不堪言,夏日扬尘,雨日难行。
而和官道相比,小路更难走,大多是行人踩踏出的一条小路,两边荒草极高,是不是就有蛇虫鼠蚁,时下穷苦百姓连草鞋都没有,赤脚走在路上,很容易受伤。
越靠近燕都,难走的感觉便越少。
这里的路不知用上了什么材料,像是一整块的石面,又平坦、又好走,赤脚踩在上面,也不会有突然窜出来的东西割伤脚面。
道路极为宽广,中间有一道红色的分割线,分割线两边,分别画了向前和向后的箭头,虽不解其意,但分流而走,感觉速度都快些。
再者,道路两边,每隔一段距离便有种树,夏日炎热之时,便能在树荫下乘凉……
不只官道,就连小路也用这种材质做了加固。
“要是这路能一路修到我们那就好了。”有人不无羡慕地说。
立时就有另一人回他:“陛下说了,以后要在全盛朝修路,必定少不了你们那。”
有了这句开头,很多人纷纷讨论起来:
“我村中的老大夫正给孙女交束脩钱,去念书。”
“之前有放弃学医的,不知悔成什么样,倘若坚持下去,被选中前往救灾,往后两代人都可科举啊!”
“再有朝廷下发的,名叫土豆和红薯的……”
一句一接,居然说了好半天。
言语之间也不是你们南人、你们北人,而是“我们”。
短短数月,居然有这样大的改变……
那人默默拽紧了背篓的绳子,心中更坚定了去燕都的想法。
等入了城,他问了路,直直地前往通政司。
听说,这里能将他的东西送去陛下面前。
门口的官吏来去匆匆,手上拿着大红色的“意见箱”,察觉到有平民百姓站在门口,非但没有不耐烦,还摆出一副笑面孔,轻声细语:“你是找不着路了?”
——废话,他们门口也有意见箱,能直接投诉的!
更何况,陛下提升了燕都官员的工资……简单来说,就是加钱!
加了钱自然有加了钱的“工作态度”,小官吏的好态度大部分出于此。
那人犹豫一阵,预备从身后的背篓中拿出什么东西,小官吏的心高高提了起来:别又来一个京诉的!
上次那个京诉的读书人好不容易走了!
“我有良种,要献给陛下。”
摸了半天,那人从背篓中拿出其貌不扬的盒子,打开后,里面是细心保存了许久的三穗稻谷。
小官吏愣愣地看着木盒内饱满的稻穗,惊叫一声,立刻拽着那人的手,带回了通政司。
——
举子从通政司中出来,早早回了家乡。
邻里知道他去京诉了,此时不免询问:“结果如何?”
“见到陛下了吗?”
“陛下如何?”
科举的消息比他先一步来到了南方,凡念过书的,都知道了此事,也很快意识到举子是无用功。
不过因为本州风气,倒是少有人觉得他这么做不对,毕竟徽州健讼,遇到不平事,一定要争个分明!
举子只摇摇头,只说:“我没见到陛下,一直在通政司关着,伙食不错,没受什么苦。”
他不仅没瘦,还胖了一圈。
家中热闹了好几日,才安静下来。
阿姊察觉到弟弟回来后,状态就不对劲,找了个时间坐在他身边,问:“回来这么多天,也不出去玩,也不读书,怎么魂不守舍?”
举子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有些疑惑地说了之前的经历,以及陛下转达给他的话,道:“阿姊,我是不是做错了?”
“陛下说,可供发声的多了去……又是什么意思?”
阿姊听完后放声嘲笑傻弟弟,拍了拍他脑门:“真是,能让陛下这么说的,你也是头一份!”
等到她嘲笑完,才慢悠悠地解答:“意思就是呢,你不要在一件事上纠结,私人书院那事不是已经有结果了吗?若你想要解决不平之事,多出去走走看看;若不想,就好好念你的书!明年加开恩科,居然一点不急?”
“原是如此。”那举子还以为是陛下厌恶了他,一直郁郁不乐,此时终于解开心结,长舒一口气,整个人都铆足精神,“我这就去找!”
阿姊:“?”
不是,她本意是叫傻弟弟去念书的啊?
重新补足精神后,举子兴冲冲地去找自己的好友,预备和他分享这个消息。
他的好友现在应该在自家田地里,他不擅长读书、不擅长习武,偏偏精通算学,每天捧着算学书如痴如醉。
只稍微打听今日谁家有卖田,便能找到好友的踪迹。
举子在田埂上找到了好友,见此人嘴里嘀嘀咕咕,时不时在地上算着,最终得出了结论,顺利促成这桩生意,拿到了佣金。
“诶,这几日怎么不见你?”举子问?
好友啊了一声,慢半拍地说:“这几日田地更换得多,有些人以前的田地都回来了。”
他说得不清不楚,举子也习惯了,倒是能理解他的意思。
“我跟你说,这次……”
话刚开口,就被前来报信的官差打断了。
“今年茶税一律减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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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登基第四十九天◎
官差报信的声音还挺喜气洋洋的, 刚收到朝廷邸报的时候,便急急忙忙地来报信。
除了百姓,官员内部也有所改革, 首当其冲的就是月俸。以前月俸基本紧紧巴巴, 别说养活一家人了, 养活自己都费事。太祖严苛, 自己不愿意享受, 连同上下官员,都不愿意叫他们在高俸禄中迷失,直接一刀切。
自开国来,已有百年之久, 曾经勉强算够的薪资购买力越来越差,不收孝敬简直活不下去,上官也知道底层县令小吏之类的苦楚, 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
但陛下愿意涨薪, 若治下和谐、百姓富足, 还能而外得一笔, 这笔钱倒是少, 只有全州、全府最佳的几个地方才能得到。
不仅如此,听说拿了“先进地区”名号的,上下官员还能写在邸报上, 全国表扬。
这谁受得住啊?
等后人拿到县志一看:嘉元某年某月某日,某县获得“先进地区”称号,通报全国, 负责官员有某某、某某……这谁不迷糊?
况且还不是一地的县志, 而是全国的县志!
现在的县志上也很少写小吏的名字, 只有这,是名留青史的绝佳机会。
因此,朝廷的邸报一发来,上面写茶税减半的事,立时有人在本县通传,势必让所有人都清楚。
“茶税严苛,如今减了倒是不错,陛下应是鼓励民间种茶。”举人随意说了几句。
中原饮茶之风极盛,前朝茶肆极多,包含各种娱乐项目,如蹴鞠、双陆、说书,甚至有“终日居此,不觉抵暮”之言①。本朝严格把控茶叶的流出,供民间饮用的少,因此茶肆较前朝缩减,不再有之前的盛况。
如今陛下有放开的意思,自然欢欣鼓舞。
徽州自古以来便是产茶大区,茶叶全国闻名,如今茶税减半的消息传出,无疑是减轻了负担。
“再有,凡现在种植茶树者,三年后由朝廷统一收购。”官吏又道。
实际上,这个消息用处不大,本地土壤不适合茶树种植,因此茶园少。
听完这两个消息,举子戳了戳好友,语气中无不自豪:“你看,陛下就是为百姓着想。”
好友没回他,反而发起了呆。
“你发什么愣啊!”举子有些不满,“这么久没见,你也不多说几句?现在活不都干完了?”
“我只是在想一件事。”好友慢吞吞地开口,看起来傻呆呆的,思维却清晰,“我们县是不产茶的……这么多年,难道都在收茶税吗?”
举子:“???”
两人面面相觑。
对啊,徽州的确产茶,但徽州下面的县不是处处产茶,有茶园的另有别处,难不成他们不产茶的地方,也一直一视同仁地交税吗?
他猛地站起来,电光火石之间,想到陛下的那句“可供你发声的事多了去”。
眼下,这不就有一件?
——
明慕正在被检查功课。在太傅回来后的第二天。
尽管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真到这天时,还是不免心生胆颤。
就算是好学生,见到老师查作业也会害怕吧!
文课作业倒是还好,主要内容就是写策论。听起来似乎很困难?只是对陛下,没有科举那么要求严格,只是让他畅所欲言。
基本的内容就是:从这个故事中看出什么?得出什么结论?在之后的行事中,应如何注意?
若他年龄小,还未长成,自然能通过这种方式学到很多东西,行事风格重新塑造;但他的三观已经固定,因此这项任务对他来说像是写读后感。
如果是心有感触的,写得会多些;如果看着没什么感觉,写得就少些。
不论写多写少,太傅都要和小皇帝讨论一番,不同的思想碰撞,能带来新的体悟。
而下午的武课考核,着实让他紧张了一阵。
澜哥教了他许久,可以说是重新教了一遍,基本将从太傅那边学的内容全都覆盖了,打上了截然不同的烙印……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他只是想补个课啊!
总之,考还是要继续考的。
一靠近马匹,拽住缰绳,下意识的肌肉记忆顺利让明慕翻身上马,而后的下马、奔袭、射箭乃至于躲藏,都极为顺利。
澜哥说他学不了武,若遇到敌袭,必须会躲,耳朵要能捕捉道飞矢的细微风声,及时俯下身,甚至因为这个专门训练了一段时间。
明慕问:“若对方很多人追我一个,箭如流星,岂不是没什么用?”
当时澜哥只回他:“你身边永远会有人。”
明慕不清楚的是,对方还有半句没说:你身边的人一定会为你吸引火力,叫你逃脱。
等全程结束,明慕喘着气,控制着马匹小步走到缪白面前,有些忐忑地问:“太傅?”
“陛下,臣想问,是皇后教您的?”
原先学的基本全被覆盖了,现在则是充斥着浓浓的边防军中风格,果断、简洁,丝毫不拖泥带水。
“嗯。”
明慕手脚发软,他体力不好,奔袭消耗的体能又很多,刚开始学的时候,天天都得叫澜哥把他抱回去——自己实在走不动。
学了许多天,现在才好些。
“臣觉得极好。”
缪白扶住小皇帝,声音倒是很缓和:“这么学很好,臣都想叫皇后来做您的武学师傅。”
明慕:“……这就不必了。”
澜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训练起来那是真的铁面无私啊,不管他撒娇多少次都没用。
有时候明慕还挺奇怪对方的坚持,他又不可能上战场,学这些可以说毫无用处。
学了这么久,贸然放弃也挺奇怪的,明慕便将这个当做日常,每天骑马跑一圈,还挺解压的。
总而言之,这次的“检查作业”圆满成功。
原先预备今日开小朝会的,但天色已晚,再叫他们加班仿佛不大好——之前答应的调假还没影呢。
送太傅离宫后,明慕也打算回去看看宗卷,今日就此结束。
“陛下,通政司刚刚加急送来了一样东西,说是陛下寻觅已久的良种!”
阚英行色匆匆,要不是记得宫里不能跑的规矩,估计都要狂奔过来,气都没喘匀,立刻开口。
明慕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反问:“你说什么?”
“陛下!是良种,稻谷良种!”阚英又说了一遍。
明慕被巨大的惊喜冲撞,几乎站在原地愣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用力一捏脸颊,疼的龇牙咧嘴,才意识到不是自己累晕过去做的梦。
是真的!是良种!
“快快快!开小朝会,加班,今天都给我加班!”明慕立刻叫人去准备,饶是身上的疲惫让他想立刻躺倒休息,精神上的兴奋却全然盖过。
什么午膳、休息,全然不顾了!
阚英应了一声,一连点了几个小宦官,往不同的地方传话。
等坐到文华殿,明慕的心还在砰砰直跳,半点不得停歇。
他这是什么运气!
本以为良种还需要很久很久才能找到,毕竟现在的农人还没有“科学”的概念,遇到良种,可能不会重视;就算重视,也不一定会呈上……最后从地方官转到燕都,再转到他面前,都不知猴年马月了!
明慕甚至想,只要在土豆种子失效之前找到稻谷良种就算胜利。
没想到居然这么快。
如果在现代,明慕都想去买彩票了——他运气未免也太好了,现在去刮刮乐一定能一雪前耻!
此次小朝会的人数还多些,除了熟悉的老面孔,还有通政司和那位献上稻谷的百姓。
等这件事处理完,再让人去喊程正真,将他昨日献上的折子拿出来。
明慕倒是安排得妥妥当当,浑然忘记自己刚才的剧烈运动,甚至身上的骑装都没换,背后的汗才干。
吹到冰鉴的凉风,他打了两个喷嚏,不过正在兴头上,阚英端来的热茶也只喝了一半,没当回事。
那百姓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高官,身上穿着补丁加补丁的葛衣,鞋子有些念头,都冒出了毛边。
可见陛下召见的速度,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不是没钱,家里的田地都回来了,卖了一亩作为路费,原本打算财不露白,到了燕都再重新置办行头。
甚至他都想过,陛下不一定召见他。
此时,那人捏了捏拳,跪地道:“草民焦青见过陛下。”
焦青读过书,倒不是真正的普通农民,还算能保持表面的镇定。
“不必行礼,阚大伴,给焦青看座。”明慕不欲让这人心怀对皇权的恐惧,表现得平易近人,不仅有座,还有茶点等,倒是和招待计婵的方法如出一辙。
见这样,焦青倒也配合,心中不安倒是减轻了一些。
“此次叫你来,倒是想问,你还想要什么赏赐?朕预备给你封神农侯,再赏赐金银……”明慕巴拉巴拉地说了一堆,随后目光熠熠地看向焦青,“只要在合理范围内,朕都能满足。”
封侯?
这可从没想过啊!
焦青只觉得自己守不住稻穗,所以一意孤行地来到燕都,呈给陛下,解了陛下的燃眉之急,以后必定会被庇护,不用再担心之前家财尽被他人抢占的事。
可封侯……
他立刻就要推辞。
明慕看出他的想法,倒是摆了摆手:“爵位有大有小,给你的只能庇护一代,儿孙不能袭爵……若你想更进一步……”
他微微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孟德尔吗?”
焦青:“?”
“就是将这个稻穗和普通稻穗的苗进行杂交,第二代依旧能产出多穗稻谷,随后收集多穗稻谷,继续杂交……最终稳定性状,获得进化后的稻谷。”
明慕试图解释。
焦青听得半懂不懂,但长久耕作的经验让他意识到陛下在说什么:“……就是,一直研究这个稻穗,直到所有的稻谷都变成多穗的?”
越说,他忍不住越激动。
哪个农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多穗稻谷意味着同样的田地中,能获得更多的粮食,养活更多的人!
虽然陛下的理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但焦青就是有种奇妙的直觉:这种方法一定有用。
明慕用力点头:“若你能研究这个,朕允你不降爵世袭。”
研究不出来也没关系,这个的技术含量实际上不是特别高,简单来说就是不停纯化自交,确保基因型稳定,就是自交的时候得小心。他多找些有经验的农人就是。
在古代,这可能算是唯一一种改善稻谷基因的方式。
焦青本想拒绝的。
但是……
皇帝距离很近,没有之前预想的那么高不可及,他一身粗衣,满身灰尘,进宫都怕污了地,却能和陛下共处一殿,还能听对方和颜悦色的说话——最大胆的戏文里,都不会有这样的情节。
他读过书,知道一句:士为知己者死。
春秋的豫让,为了报答智伯瑶的知遇之恩,不惜伏桥如厕、吞炭漆身,以行刺杀死智伯瑶的赵襄子,失败后自刎牺牲②。
陛下……难道不是他的知己吗?
“草民愿意。”焦青鼓足了勇气,答应下来。
他的身上还有灰尘,陛下却毫不介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行,这件事朕交代下去,你家是在金陵那边?放心,不让你离家太远,在那边有皇庄……”
明慕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已经规划好了,南边稻谷易熟,可一年两熟,琼州环境太恶劣了,等第一批种子下来,可以派别人去,或者直接找当地的农人……
后面的内容倒是涉及到朝中动向,和焦青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明慕在燕都扒拉出一个宅子,赐给他,让人先回去休息——他在晚膳的点还开小朝会也挺癫的。
回头一看内阁,卜祯已经将计划全写好了。
明慕:“……?”
这什么震惊盛朝的速度?
总有种,明明他挺努力的,回头一看所有人都比他更努力……
难道盛朝官场上有隐形kpi么……比如不许比皇帝更懒惰之类的?
明慕决定先摸个鱼,省得把好用的同事们都累挂了。
“这个爵位朕打算从内库出,不增加户部的负担。”明慕道。
“陛下多虑了,只一个侯爵,年俸不过几百石,这点户部还能出得起的。”
就算不细算,也知道小皇帝花钱太大手大脚了些。
之前补税便是重重的一笔,听说陛下又杜绝了卖官鬻爵、矿税等,内库一下子没了两个收入大头,花得又多……唉。
这次内阁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绝对不叫小皇帝出一个铜板:“陛下,海外商人的定金即将运到,陛下不必忧心。”
明慕总算应下了。
这次的小朝会还没结束,明慕让人去叫了程掌印,又拿来昨日的奏疏,给众人传阅,道:“程掌印……善于御下,对此类有些心得,这是他昨日的建议,诸位可先看看。”
看完后,倒是一阵沉默。
明慕不免胡思乱想,心道难不成他们不能接受程掌印,乃至无法接受他的意见?
或者说,是文官和宦官看事情的角度不同,以至于奏疏上的内容不具有普适性?
他看的时候倒是感觉还行……
“陛下。”
传阅完毕后,那份奏疏被送了上去,卜祯道:“臣觉得,内容虽不错,但还是不够严格。”
“程掌印的传言,臣也有所听闻,似乎,要更严苛些。”
他甚至都有点怀疑传言是否为真了。
倘若是真,怎会上奏这种,不痛不痒的奏疏
明慕:“……别太可怕了我说你们。”
卜祯微微摇头,将奏疏重新奉给帝王。
陛下纯善,甚至太过心软,不够果断。
在管控官员时,多宽和待人,愿意给予激励,而非惩罚。短期来看,效果确实不错。可长远一来,地方官员难免懈怠,仗着陛下的宽和生事!
若那时,再行严法,难免不会心生怨怼,毁坏陛下的心血,想要弥补,要耗费十倍、百倍的精力。
需得此时,找到奖励与惩罚并重,配以专人督管,才能叫盛朝顺利地维持。
明慕将折子拿在手中,正欲开口,阚英轻轻走过来,对他道:“陛下,程掌印已经在殿外候着了。”
“让他进来。”
算了,让写奏疏的程掌印和卜大人说去。
明慕没有贸然地否决。
他没有切身体会过盛朝基层的运作情况——钱大人不算,他纯混子——了解程度不如卜大人他们,贸然提出想法,指手画脚,反而会弄巧成拙。
干脆看他们讨论去。
明慕决定再不掺和。
程正真进来后,他就将舞台留给他们,自己则是全然地当个看客,预备从两人之间的辩论中学一点东西——
直到程正真开口前,明慕都是这么想的。
“卜大人所言极是,这份奏疏只是一个初步的构思,臣手中还有另一份。”
明慕:“???”
不是?
事情怎么来了一个超级大逆转?
他对程正真怒目而视:“你故意的?”
故意给出初步构思,若赞同,皆大欢喜,若不赞同,则给出第二份?
“为什么?”明慕有点搞不懂对方的想法。
程正真干净利落地请罪:“卑职欺君罔上,该罚,卑职愿再不入燕都。”
明慕算是看懂了对方一系列操作的目的,张口欲言,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理论上来说,他应该生气的,因为是被他耍了。
可实际上……对方的目的是自我放逐,愿意继续当新任陛下的喉舌。
“……谈完这件事,你就走吧,真是的。”
明慕心情复杂,不想再搭理他,也不想继续参与接下来的讨论:“等结束后,将结果呈上来。”
说完,他直接起身离开了。
阚英小碎步跟上去,或许和陛下一样心情复杂的就是他了——
程正真滚蛋了,他能完全掌握司礼监,也就是完全属于陛下。
可他走了,活给谁干?
阚英顿时头大。
——
千里之外,北疆。
北疆冬季极为苦寒,炭火耗费极多,但在夏日,反而气候凉爽,不需用冰。
“今年的物资送来得倒是快。”
有北疆的士兵收到了今年的新型棉甲,摸起来和比棉袄板实,但是又有一层轻甲,能直接套在外面。
这算是燕都工部的一点巧思,让这些棉甲还能当做普通棉衣用,就是穿起来不大舒服,轻甲想要全然固定,也有些麻烦。
可是这方法,让棉甲多了一点用途。
“都是新棉花!”另一人嗅了嗅棉花上的气味,如果是陈年旧棉花,会有霉味,这些棉甲上倒是没有。
不仅如此,棉甲分了不同大小,不是统一制式,免得出现穿着过大或者过小的情况。
“今年陛下倒是好,早早送来了,往年哪一次不是千拖万拖,最后送来一些虫蛀鼠咬的东西?”
“军饷也是,没有拖延。”
“现在的每日饭食中都多了肉。”
“还有人定时来帮我们写信寄信呢。”
北疆没什么娱乐,以往都是战友们围绕着篝火,聊聊天,取取暖,听着外边的动向。若是有马蹄声奔腾而来,便是敌袭,要吹响号角,点燃狼烟。
夏日炎炎,北方的稻麦没有成熟,不是打秋风的时间,更何况,听说西宁府那边的防线将戎狄打退百里,想必这几年,对方都会收敛一点。
而他们身上的任务,也可以轻省一些。
因此,他们也有时间能说说话,聊聊天。
不知谁挑起了话头:“我觉得新帝比先帝好……”
短暂的沉默后,有人附和了他:“的确如此。”
“大公主离开后,本来以为再也收不到药膏了,这次有人给我捎来了……还说有什么需求,可以投进意见箱里。”
从这开始,便打开了话匣子,几人说了半天,倒是真感受到“明君”的好处了。
他们不是那些大官,但偏偏是小人物,却能感受到细微之处的变化。
说着说着,忽然有人问:“今次的物资没送完?我听见外面又有马匹声。”
“都齐了,我清点过。”
“那怎么……”
“都别说话!”小旗大喝一声,小小的堡垒中瞬间鸦雀无声。
而那些马蹄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清晰。
方向来自……草原。
【作者有话说】
①②来自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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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登基第五十天◎
明慕闷闷地回了太平宫。
见他连衣服都没换, 任君澜立刻准备沐浴,带了新衣服,晚膳还摆着, 打算等他回来一起用。
浴池内满是氤氲的热气, 明慕不习惯洗澡的时候有人, 都是自己独自来。
“怎么不高兴?”
任君澜走进来, 轻轻撩水, 沾湿了头发。
他简单将之前的事说了一遍,还是有点生气:“我不喜欢这样,有什么说什么就是,真是、真是……”
真是了半天, 也没说出所以然来。
“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不安慰我?”
半天没听到澜哥的回音,明慕立刻开始叽叽歪歪:“我都这么生气了。”
“我在想, 如何让小囝出这口气。”任君澜脑中闪过数种军中的惩罚方式,倒是没说出来, 防止吓着他家小囝, 手上的动作倒是没停, “小囝难不成轻易叫他如愿?”
“当然……不想!”
明慕都快气成一只河豚。
如果对方好好说, 他八成是会答应的,弄这种手段有什么意思!真是的!
可要是设置了千难万难……根据明慕对对方短暂接触后的了解,还真怕能让他爽到……
到底是什么人啊这种!
“赐他廷杖, 如何?”
明慕还真顺着澜哥的思路想了一下,以往他从来不崇尚暴力,可见此时是气的很了。
半晌后, 他摇了摇头:“不合适, 陇州叛乱, 他好不容易回来,还未封赏……”
“小囝好心软。”
洗发的泡沫流到耳边,任君澜细心地抹去,细心地给他按摩头皮,舒服得简直要呻.吟出声。
雾汽弥漫,浑身都浸在温热的水中,浑身暖洋洋的,鼻尖闻到淡淡的花卉香气,混杂了一点藏香。
闻久了,倒是觉得和谐,一点也不突兀。
渐渐的,明慕心里那点怒气逐渐缓下去,用心地享受现在的短暂宁静。
等洗过澡,换了新衣,他的情绪已经完全平静了,还想出了折磨对方的新方法:“他想出去,我就不叫他如愿,让他干活!锁在司礼监!”
说完,他犹嫌不满足,继续道:“还有,他定的那些规矩全部撤掉,谁都不许遵守,都给我逆着来。”
必须也得叫对方难受,才能彻底地出这口气。
任君澜眸中闪过一抹笑意。
小囝想出的方法很天真。对方已经在司礼监熬了这么久,多呆一段时间倒也无妨。
对这种人,无非是仗着小囝心软,觉得自己绝无仅有地重要。
既如此……
一个人而已,直接将他替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任君澜轻描淡写,不像在看一个人,而是一个随意的摆件。
沐浴之后最难的就是擦发,现在没有吹风机,古代又多是长发,擦个头发要用掉好几条棉巾。
等头发半干不干的时候,还得放在熏笼上烘一烘,彻底让水汽蒸发。
冬天还行,但是在夏天可谓是折磨。
明慕坐不住,没一会就想跑,被强硬地按住肩膀,固定在原地,最后憋闷道:“我要吃冰糕。”
“行。”
心里存了补偿的心思,任君澜答应得很大方,而后又补充一句:“只许一块。”
明慕砸吧砸吧嘴,只当自己在做肩颈和头部的热敷,怀念前世痛快吃雪糕喝快乐水的日子,此时只能点头,遗憾地答应了。
颜太医每日都会给他请脉,专业术语一大堆,云里雾里的,核心思想只有一个,陛下体弱,气血内虚,需要好好补养休息,忌生冷辛辣。
甚至每隔三日都要喝一碗苦得要死的补药。
明慕觉得自己身体挺好的,能吃能睡能跑能跳的,偏偏身边的人奉为圭臬,如临大敌,每日小心得不得了。
更难以启齿的是……
喝药的时候,澜哥只规规矩矩地抱着他睡觉,并不动手动脚。
难得有一天休息,所以明慕心生不满,也乖乖忍了。
烘完头发,整个流程才算结束,明慕换了一件常服,原先的郁闷心情早就抛之脑后,快快乐乐地等待冰糕了。
他脾气好,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特别是近日的困扰全部解决,心情倒是更放松了。
只是乐极容易生悲。
当天晚上,任君澜迷迷糊糊地去贴怀里小囝的侧脸,却感到一阵滚烫。
他瞬间惊醒。
毫不犹豫地,任君澜去摸明慕的额头,手心下的温度偏高,绝不是正常范畴。
“小囝?明慕?”
轻轻喊了几声,只得到几句若有似无地回应。
寂静的夜里,任君澜的心跳却震耳欲聋。
三更天,皇宫自太平宫始,突兀地点燃烛火,一路蔓延至太医院,当夜当值的太医被叫醒,他年纪大了,走不快,被小宦官架起来,一路奔向太平宫。
太平宫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任君澜摸了明慕的手脚和全身,只有额头发烫,手脚却冰凉,口中还微微呢喃着冷,心知这是体内热毒还没发出来,正是凶险之时。
见到身边有太医来,他勉强按下心中狂躁,露出位置,不打扰太医的看病。
那太医是后来入宫的,医术极为精湛,家人只有一个小孙女,正在读书。若不是陛下开恩,他们一家还在地里刨食,不可能有这样大的造化。
因此,他提了十二万分的小心。
“陛下气血内虚,今日被风邪入体,又心火炽盛,因而引病。”那太医很快看出陛下的病因所在,心中拟了方子,念了一遍,面色凝重道,“只是方子不能现在用,得等陛下的热毒全部发出来。”
“若热毒压下去,引而不发,会伤及内腑,病难好全。病愈后,会留下弱症。”
说完后,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
这说法的确准确……可陛下如今正发着烧,民间乃至宫廷,都有孩子烧傻的记录。
若明慕还有意识,且在现代,估计就是一颗退烧药的事。
但在医疗条件并不发达的古代,居然只能依靠自己?
“皇后娘娘……”
阚英不由自主地看向任君澜。
尽管平常时不时腹诽对方,可真遇到大事,能做主的也只有他。
“……先去熬药吧。”
皇后的声音疲惫,却很果断。
阚英诶了一声,不假人手,自己亲自去了。
太医思索一会,继续道:“以臣之见,若热毒能发出,陛下之前的体虚之症亦可好转,沉疴尽去。”
任君澜只颔首,一副不想多话的样子。
任谁都能看出他此时心绪不佳。
殿内的宦官们很快忙起来,任君澜重新坐到明慕身边,拿干净的绢帕擦了擦小囝额头的冷汗。
他能为小囝杀了所有存在威胁之人,清除不稳定因素……
却对来势汹汹的疾病束手无策。
渡苦渡难的卓玛。
倘若可以,他甘愿付出一切,生命乃至灵魂。
让小囝好过来。
任君澜握住小囝冰凉的手,许久,对方的手背上留了一滴水迹,很快消弭于无。
——
上苍眷顾!
阚英几乎一夜未睡,在晨光微熹的时候,终于听到了陛下热毒发出的消息。
原先盖在身上的厚重棉被尽被取下,饶是如此,明慕还是嘟嘟囔囔着热,有力气拍打身边的障碍物。
任君澜就被误伤了好几下。
他拿出从冷水中浸泡过的巾帕,拧干后放在小囝的额头上降温,又取了巾帕,一遍一遍地擦拭身上,给恋人降温。
殿中也摆放了冰鉴,只是里面的冰不多,稍稍能降低一些温度。
“殿下,今日罢朝的消息已经通知了。”阚英低声汇报了一句,尽管陛下尚未清醒,他还是不敢太高声音,怕惊着对方。
“罢朝五日。”任君澜同样低声。
阚英行了一礼,示意自己清楚。
“再有,那个程正真,叫他回司礼监。至于地方官员,去找东门亭看着。”
任君澜说完后,接过小宦官递来的药碗,预备喂给小囝。
阚英动作一顿,还是应下了。
此时陛下尚未清醒,只发了热毒,就算好全了,也不可能立刻理政。
一般来说,陛下无心朝政时,多会让内阁和司礼监监国,若有太子,便是让他们辅助太子。而让皇后代劳……先前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
只是很少。
依照陛下与皇后之间的情谊,陛下就算醒来,想必也不会拒绝,再者,程正真一事影响不大,就算皇后殿下自作主张,陛下也不会介意。
阚英领了命。
半夜的动静沸沸扬扬,又加上后面罢朝五天的消息,燕都官员们都知道陛下身体有恙。
这几天,上奏的奏疏都少了,能自己解决的都自行解决,实在解决不了的暂且搁置,或是看皇后殿下的决意。
程正真收到回司礼监的命令后,暂时不以为意。
陛下想要监控地方官员,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他了解上意,知道陛下想看什么,想要他做什么……
看到被裁撤的牌子后,程正真微微一愣,算是接受了。
没关系,陛下有恙,事情处理不过来,他只是短暂地在司礼监帮忙一段时间。
等陛下好起来就好了。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他麻溜地先写了一封请罪折上去。
而后,听到了皇后采用他和内阁商议的新规,但让仪鸾卫出动去各地。
程正真:……
完了,精明一辈子,偏偏此时弄巧成拙了。
他没办法上述 ,但知道陛下一定生气,才会如此……
只能一封一封地写请罪折。
但此类折子,都只被皇后看了一眼,就丢进废纸堆里。
——
明慕苏醒时,只觉得浑身酸痛,像是被人狂揍一顿。
好好好……他平常喜欢一言不合地邦邦揍人,现在吃到教训了。
首先蹦出来的,就是这个奇怪的想法。
随后,口干、头昏等不良症状姗姗来迟,他连眼皮都睁不开,隐隐约约听到床幔外的只言片语:
“北疆……输了……”
“……加派人手。”
“喏。”
糊里糊涂的几句,让人搞不明白。
明慕现在一动脑子就痛,干脆不想了,只模模糊糊地念着:“水……”
他都不能确定自己这句话是不是被听见了。
下一秒,床幔被人掀起,有人将他抱起身,贴上唇,为他渡了一口水。
明慕用力睁开眼,看到眼下青黑,眸中尽是血丝的恋人。
“澜哥……”
话刚出口,他被声音的沙哑吓了一跳,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不就是发烧的症状嘛!
的确,最开始是浑身发凉,然后发热的……
“小囝。”
还没等明慕想出个所以然,便感觉自己被狠狠抱住,用力极大,似乎要融入对方的骨血。
“还好,你终于醒了。”
澜哥很少这么抱他。
或许是知道自己手劲大,能轻轻松松挥起比他还重的长枪,每次的拥抱却是克制的、温柔的,从不叫他感觉不适。
因为被他的病吓着了……
明慕心里叹了口气,却连伸手都没力气,不能回抱住他的恋人。
只能侧过脸,在澜哥的脸上亲了一下,用行动说明他没事。
结果也的确如此。
明慕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烧醒来后一定神采奕奕,没过多时,已经在喊饿想吃东西了。
大病初愈后,能选择的饮食很少,油腻辛辣不好消化的统统排除在外,最后喂了一点清淡的鱼片粥。
吃过东西,明慕总算感觉活过来了。
虽说身体还有些疲倦,但精神状态不错,睡久了也不想休息,于是问道:“我昏了多久?”
“从第一天晚上算起,现在是第三天中午。”
任君澜紧紧贴在他身侧,寸步不离,生怕恋人又重新昏睡。
“这么久啊……”明慕暗暗咋舌,倒是没有排斥恋人的亲近,心里怜惜之意顿起,摸了摸澜哥的侧脸,“辛苦你了。”
“不辛苦。”
任君澜知道恋人喜欢自己的皮相,但两天下来,他没怎么睡,一定很憔悴。
此时只撇过脸,不叫小囝看见他的正脸,语气柔和:“只愿陛下身体康健,臣便安心。”
“我以后一定注意身体,绝不生病了。”明慕的怜惜之意几乎翻倍,乖乖地贴在澜哥怀中,掰着手指,“以后运动出汗,一定先沐浴。”
仔细一想,昨天他听到有良种的消息后,直接从校场去开小朝会,殿中还放了冰鉴,他贪凉,还多吹了会。
当天回来后头就有点晕晕的,明慕还觉得自己年轻身体好,没当回事,当天晚上就晕了。
一晕晕到第三天。
澜哥肯定吓坏了。
他贴了半天,迟钝的脑子终于理清了时间关系,反应过来:“……不对,这几天,政事是内阁处理的?”
话音刚落,脸颊一侧的软肉被恋人捏住,对方咬牙切齿地说:“你醒来才不过一刻多钟,又在想政事?”
“少一天处理,难不成盛朝便乱了?”任君澜冷哼道,“臣看,似乎还好端端的,也不如何。”
“唔……窝不稳嘞。”
明慕含含糊糊地说。
等任君澜放开后,又轻轻给恋人揉脸,又开始哄他:“先前就觉得你太累了,很多事情都可以交给别人处理。你没醒时,是我来看的奏疏,分明都井井有条。”
明慕仰着小脸,回他:“之前还没上正轨,我得多看着……以后肯定不会了。”
不看奏疏的时候得被捉去锻炼身体,明慕深恶痛绝,有些时候,“去忙政事”反而是一个极好的借口。
不过……
他咦了一声:“是澜哥帮我?”
任君澜点头:“略值得说的,唯有一件,戎狄忽犯北疆,已经被打回去了,现下叫人加派人手过去。”
刚才听到的只言片语,就是这件事?
“这大夏天的,他们犯什么毛病?”明慕有些纳闷,“北疆防线也没存粮,草原上的草不挺旺盛的吗。”
这的确是一件怪事,游牧民族不像盛朝,没有足够的利益驱使,很难叫他们齐心协力入侵。秋日时,草原养不活牛羊,才会南下入侵。
再者,先前西宁府有奏疏称,将戎狄打退百里多,此时应蜷缩在草原内修生养息才对,怎么又忽然冒出来了?
不过既然被打回去,想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明慕被点了下额头,干脆不想了。
“陛下有什么要说的?”任君澜问他,“有关臣替陛下批阅奏折这事。”
内阁知道是他来管之后,反对声音还挺大的。
说到底,还是他身份不同。若他是女子,出嫁之后能为君王生儿育女,诞下王朝继承人,自然会一切为陛下着想;或者说,他只是普通小官家的孩子,身后没有靠山,自然也不会对他心生戒备……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啊,你是我的皇后,以后史书上,都要把我们的名字写在一起的。”明慕理所当然地说。
他是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正如开国太祖,与元后鹣鲽情深,元后巾帼不让须眉,朝中政事,二人常常商议,引为佳话。”
本朝历史是必读项目,明慕前些天才学过,现在说起来倒是头头是道。
说完,他拽了拽恋人散落下来的头发,等对方低头后,贴在对方耳边道:“若澜哥我都不放心,还能放心谁呢?”
温热的气流洒在任君澜的耳廓,浑身都有些激灵,抱着恋人的手更紧了一些。
床幔垂下,小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小囝,你不担心我夺权吗?”
任君澜的声音很轻,若不是周围足够安静,明慕都快听不到他的声音。
周围的光线一下子暗了。
明慕眨巴眨巴眼,很快适应了忽然暗下来的环境,清透的目光与恋人的碧绿瞳孔对视,察觉到那抹被深深隐藏的不安。
他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像块小甜糕:“我觉得很好,我来当澜哥的皇后,每天吃吃喝喝,澜哥来赚钱养我。”
听到这话,任君澜一下子放松了。
“我一定会。”
有时候,他很想将小囝藏起来,藏在一个绝对安全的角落,不需要承担那么多,只需要开开心心。
可是小囝有自己的志向和追求。
他可以爱一只鸟,但不能以爱之名束住他的翅膀。
所以,他将自己困在小囝身边了。
——
这次举子来燕都时,可谓是做了充足的准备。
首先,是县衙那边的税务细则。原先县官是不大愿意给他看税务细则的,但是这人说,若真出现问题,能上报给陛下,也算是他的政绩。
有了政绩,陛下说不定会给他们加点分,等年底,评先进更容易些……
而清点税务这事,专门找人也没什么必要,又难算,又耗费精力,干脆将事情交给他们,反正是他们先提出,又没有官身,最多得些物质嘉奖。
基于此,举子带着他的好友,长久待在县衙中,总算将开国以来的茶税都清点了一遍,又根据册目中本地茶园的变化,最终得出了结论:
这些年,茶税的确是多收了!
不仅多收,还多收了好多年!
本地只有百亩的茶园,但收税时,却与其他县一视同仁,按照千亩算的,白白多了许多的茶税!
这些多收的税钱肯定回不来,但往后总不能继续这么算。
想要更改税目细则,县令做不了主,知州做不了主,知府也做不了主,得去燕都,得去户部。
一定要将这件事呈上去。
举子带着好友,重新踏上了前往燕都的路。
通政司见到这小子不足一个月又回来了,简直头痛。
有官吏见了,立刻将人拽到角落,简直都想给这祖宗跪下:“你怎么又来了?”
“我这次是有名头的。”
举子拿出本地县令的委托书,以及自己收集的一系列证据:“看,是正事!”
既然不是胡搅蛮缠,而是正事,又因为京诉的流程更改……
小吏麻溜地请人在燕都暂居,拿了相关材料去找上司了。
“为何叫我来此?”好友有些不解。
“难道你不想来燕都看看吗?”举子回他。
好友摇摇头。
“燕都与徽州格外不同,极为热闹,不好奇?”举子再问。
上次他来时,被沿途的风景吸引,路上耽误了好几天。
好友继续摇头。
“我听说燕都国子监中有算学典籍,不拘来者,这也不好奇?”
好友慢慢地看向举子,这次终于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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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登基第五十一天◎
理科是陛下早早就开始关注的重点。
古往今来, 理科大家确实不少,就连数算集锦也不在少数,有许多典籍有所流传。
之前编写的扫盲教材, 数算便是不可缺少的一环。
可因为百姓日常生活中只需要非常基础数算, 最多在田亩计算时多费些劲——往往此时, 也有官府的数据支持。学习圣贤书的则是认为数算是小道, 少有人钻研。
翻来找去, 居然只有燕都、金陵两边的国子监专门开了数算科,教学内容还停留在算筹上,不算深入。
这怎么行!
数学是理科的基础啊!!
没有理科,要怎么引来之后的工业爆发?
小皇帝已经决定去抢……不是, 请一些欧洲有名的数学家,但自家的理科基础也得打牢,打结实, 于是特地开了一项新活动:
每月月初和月末,会公布一道数算题目, 难度基本都在中等偏上, 且数算典籍开放。若能连续做出十道, 可入国子监。
不少对国子监心生向往, 自己又达不到入选标准的,都会来做题试一试运气,希望自己是那个幸运儿。
如今是七月下旬, 新的题目贴在告示栏的中央,旁边贴了前九道题目,用小字写的, 并不突兀。
附近有不少学子苦苦计算, 环境很安静。
“我打听过了, 现在最好的也只是连续解出七道题,你很有机会!”举子对自己好友的能力深信不疑,这人对算学有一种莫名的狂热,这么多年,借遍了周围的相关书籍,每天泡在那些奇怪的题目里面。
“国子监的书……”
好友对这件事念念不忘。
“你放心,那些抄本都放在一边了,陛下说,没有特别难的题目,书中都有相关解法。”举子拍胸脯,对陛下的话深信不疑。
旁边的小书架上堆满了抄本,好友首先走过去,拿起一本,看到其中的内容,发觉是以往从没见过的书籍。
他立刻找了个角落,如痴如醉地读了起来。
县学的资源有限,科考相关的书籍多,但算学却少。燕都则全然不同,汇集了古往今来的算数著作,怎么也够他读了。
他看书极快,只遇到晦涩之处会停下来,手指在地上比划一番,心中默默计算,等得出结果后,很快翻到了下一页。
举子看不懂这些,见周围人的目光若有似无地瞄向好友,还以为他挡了别人的路。
县学时,好友在翻阅书籍时,常常要避开其他学子,但因为没有参与过科举,别人总以打扰读书为由,将他驱逐。
如今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算县学内部,应该没事吧……
很快,旁边坐着的一个中年学者站起来,走过去,在旁边等了片刻,见好友停下翻书的动作后,才小心问道:“阁下对此道钻研颇深?”
好友慢半拍地抬起头。
那学者对这古怪的脾气不以为意,给他看书上的一道例题,苦笑道:“某不才,这题目看了许久,也没有思路,可请解惑?”
好友看了一眼,简单说了思路。
学者恍然大悟,不再打扰他看书,自己去一边默默钻研了。
见此情形,举子也放了心,将好友放在这里,决定自己先去用午膳——反正他这朋友一读起书来就忘了时间,也忘了饥饿,要是强行拽起来还得生气,他回来时带个肉饼就差不多了。
燕都繁华,就连中午小吃也有许多种选择,举子看花了眼,等回到好友那边时,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时辰。
他有点心虚,心想好友不知饱饥,要是把他饿坏了怎么办,到了原先的地点,发现好友已经不见了。
“朱修?朱修!”
不知为何,这个角落忽然多了许多人,他差点被挤出去,喊了半天好友的名字,才从人群堆里听到回音:“我在这。”
挤挤攘攘的角落忽然让出一条路来。
在路的尽头,是慢吞吞写完了第十道题目的朱修,他吹了吹纸上的墨迹,抬头看向举子,依旧是那副不急不慌的样子:“我好饿。”
——
养病的这段时间可谓是轻松至极。
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唯一需要动脑子的就是小外甥女的课业。
但因为她的聪慧,连对错都不需要分辨,只需要翻翻,看字写得好不好看,课业认不认真。
而外面的政事全压在了澜哥身上,效率居然比他自己干活要高些。
明慕:……
他陷入了淡淡的疑惑。
不过无所谓,忙碌这么久,大婚假也没享受,现在终于能彻底摸鱼,还是心无旁骛地享受吧。
他快乐地嗦了一口插着麦管的小甜水,继续放空晒太阳。
小皇帝在宫里享受,前朝可谓是水深火热。
皇后殿下的作风与陛下截然相反!
陛下一直都是温和不急促,遇到问题会认认真真地和臣下讨论,以获得最好的解决方式,就算偶尔做错也不要紧,只要及时纠正,不造成重大的错误就行。
因此,朝堂氛围一直是放松且活泼的,和陛下的性格如出一辙。
但任君澜完全不这样。
他行事堪称雷厉风行,性格严苛,绝没有陛下的好脾气,对所有人都很不耐烦。
要说皇后殿下没能力,乱指挥,其实也不然,很多时候,对方都能提出一针见血的意见,符合如今的盛朝情况,也会督促他们更改。
但耐心确实不足,最多持续一次,第二次再问同一个问题的时候,就很不耐烦了。
至于呈上去的奏疏,若是符合陛下想法的,会简单批个准字……而其他的奏疏,只能自求多福。
第三次收到被打回来的奏疏,发觉上面连意见都不说了,简直痛苦翻倍。
“我这方法难不成很离谱吗?”某官员简直百思不得其解,“先前还会说一行字,现在只叫我自己悟?”
“没事,大家都这样。”同僚已经很淡定了,“据小道消息流传,只有户部能得殿下的好脸色,但只有维持两次。”
第三次爱滚哪滚哪,绝对不会多言。
在这种变相的高压环境下,官员不得不打起精神,工作效率直线飙升,甚至有人一日到晚在衙门不得歇息。
在磕磕绊绊的磨合下,总算是将这几天全都渡过了。
而陛下病好后,第一时间就是给他们放假,足足两日!
连同休沐一起,简直是三日的长假!
一时间,感念皇恩浩荡的传颂声简直响彻燕都。
“坏人我来做,你就是好人?”
任君澜听了后,气势汹汹地来到明慕平常晒太阳的地方,轻轻去捏他的脸。
自小囝醒来后,他也算跟着恢复了正常,倒是失去了憔悴之态,恢复了正常。
因此,倒也不至于侧脸对着陛下,不敢正目看他。
明慕不知不觉就被迷惑了。
他的声音又轻又软,忍不住带了一丝理直气壮:“我还想休息几天,不可以吗?”
放假上瘾啊!
躺椅很宽大,为了不叫太阳灼伤,旁边还放了大伞,很有些前世沙滩椅的意思,可以说是国风pro版。
任君澜强硬地挤上来,他骨架大,一个人能将躺椅占全乎了,明慕只能贴在他怀里。
看不见对方的脸,明慕恢复清醒,邦邦给了几拳,埋怨道:“叫他们拿双人椅来,真是,非要和我挤。”
他打人不痛不痒,任君澜根本无所谓,更何况,他喜欢看到小囝活泼生动的样子。
不会让他有……不好的联想。
“那多麻烦,我只和你躺一会。”
被说了,但任君澜显然没有离开的意思。
见到皇后殿下过来,周围伺候的宫侍们都默默远离了几步,只留下这片空间叫他们独处。
明慕只能委委屈屈地缩在任君澜怀中,扭了半天,终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对方,也学着对方往日的样子,道:“皇后殿下好大的威风,我今日才上朝,就接到不少告状的。”
他回头琢磨了一下澜哥的行事风格,倒是和他之前某任CEO很像,自己超级卷,带着下属开卷,工作号基本上24h不能关,得随时待命;要求也很高,几乎每天都要加班。
有时候九点多坐地铁回去,一抬眼,周围都是同事,简直心中凄凉。
但好处是,给钱特别多,能学到的东西也特别多,进步非常大。
那段时间堪称痛并快乐着,但对方很快调任,后来换了一个轻松点的领导。
现在官员们拿的都是死工资外加奖金,绩效才规划完毕,从这个月开始生效,工资不算特别多;而皇后又是代理,不可能一直管着朝政,更不可能看谁顺眼就升官。
坏处多,好处却少,因此官员们怨言倒是比较大声。
“有人说到你面前了?是谁?”任君澜警觉道。
明慕锤了他一下:“你是不是想找那人算账?当我傻子听不出来?”
“当然不是,只是想和他讨论一下,叫臣以后如何改进。”任君澜握住明慕的手,放在心口的位置,“陛下真是冤枉臣了。”
周围很安静。
因此显得手心下的跳动格外震耳欲聋。
明慕贴着对方,恍惚觉得对方是将自己的一腔真心捧到他面前了。
“我自然是信任皇后的……”
他几乎要陷入这样深重的感情中,下意识地开口。
“陛下既信任臣,何必理外面的流言蜚语?”任君澜语速极快,续上明慕的话,发出一阵低笑,“那些人都不怀好意,妄图离间我们之间的感情,陛下英明,不被流言蜚语影响。”
“哪有那么夸张……”
明慕小小声地说,脸埋在任君澜身上,微微红了一圈。
好像、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
他都给官员们放了假……这个月多计算绩效补偿就是了,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且,澜哥也不是一直都这样。
明慕自欺欺人,打算将那些弹劾折子全都丢进废纸堆去。
两人安静地待了一会,享受来之不易的静谧时光。
而整个朝廷上下,势必要将这三天假期完全享受到,基本鸦雀无声,所幸这几天也没什么大事呈上。
三天之后,几乎天塌了。
明慕刚收拾好去上朝,坐上位置还没一炷香的时间,立刻有人出来汇报:“陛下,北疆战败。”
他:???
什么???
放假太久,明慕还有点没调整过来,愣了一会才想起北疆出了什么事。但这句惊雷,彻底将朝堂炸翻,所有人都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
“陛下,先前北疆来报,戎狄入侵,当时殿下发令,加固北疆防线,调派附近兵将,并用以火器。”首辅卜祯将先前的形式总结一遍。
按理说,这样的法子绝不会出错,反而守卫严密许多,几可比上冬日。
当时,还有人不甚理解皇后殿下此举的目的,甚至觉得有些小题大做……如今一看,若不是加固了防线,说不定北疆直接失守了!
北疆若是失守,燕都便要直面戎狄的威胁!
“启禀陛下,戎狄手中虽无火器,却有另一种几可与火器比拟之物,奏疏中说,火势极大,普通水浇不灭,但凡被伤到的兵士……皆……肢体损毁……”
后面半句说得极为艰难。
他的话说完,朝堂上陷入一片死寂。
“……调遣医者。”
良久,明慕才缓缓开口。
现在没有抗生素,烧伤极难治愈,现在又是夏日,一旦遇到,便会发炎、高烧……然后死去。
抗生素、抗生素……
明慕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知道抗生素的做法。
现在没有化学器皿,没有无菌概念,没有恒温室,更别说培养青霉菌……
明慕只知道一个青霉素。
他说:“先退回城内固守,燕都运送火器前往。”
说完,明慕顿了一下,问:“先前水泥出来时,朕吩咐过,先加固各地边防城池与堤坝。”
“启禀陛下,边防几城皆已加固。”
这算是坏消息中的好消息。
有了水泥抵抗,就算真上大炮,也能抵挡一段时日。
“城中若有百姓,立刻迁出,后方城池也需加固。”
明慕翻出有关此时火器的记忆,只能说大炮还行,但在草原上索敌有点困难;枪想都不要想,不炸膛就算胜利。
“陛下,臣愚见,可与戎狄和谈否?”
戎狄的目的实在捉摸不清。
边疆苦寒,就算在种地,现在也不是收获的时间,都是青苗!
难不成想一路深入腹地到南方抢劫?
别太发疯了。
当务之急,自然是想弄清对方的目的,拖延时间,等找到了解决对方怪异火器的方式,便翻脸不认——
反正此类事情对方做得多了,倒也不算什么。
当然,前提是“商量”出互相都能接受的条件。
值得一提的是,主和派和投降派是截然不同的两方,主和派是图先休养生息,再彻底将其解决,如今盛朝内忧缓解,但财政紧张,无法投入更多的银两用以军事,等缓过这一阵,再组织人手和戎狄开战。
而投降派……则与主和派截然想法,不是先估计敌我双方势力;也不是先行隐忍,再图以后;而是二话不说,直接滑跪。
明慕很想否决,直接和他们干——红旗下长大的新青年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最艰难的时候,还打赢了抗.美.援.朝,直接华夏奠定了在国际上的地位。
因此,又有主战派站出来,厉声驳斥:“难不成戎狄都是傻子,看不出我盛朝处于颓势?此时和谈,和将肥肉送去饿狼嘴边有何区别!”
“那如你所言,只一味抵抗?兵将只是血肉之躯,伤亡惨重,又该如何?”
……
吵嚷声不停,变成了菜市场。
明慕冷声制止了底下的闹剧:“别吵,现在不是和谈的时候。”
历史的惨痛教训都在告诉他,表现出颓势之后的和谈,就是任人宰割。
就算要谈,也绝不是现在。
得了结果,朝廷的氛围还是不大好。
在先帝手下得过且过,就算便将有不好的消息传来,也都得过且过——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先帝还召过道士,叫他们撒豆成兵,可不可笑?
可如今在新帝手下,一切都是积极的,向上的,仿佛所有困难都能解决,何曾遇过这样的事?
甚至于之前,西宁府上奏将戎狄打退百里的军报……北疆居然如此不堪一击,居然战败?
下了朝,明慕只道:“先帮我召贺三元。”
尽管对方有了官职,明慕还是喜欢这么喊。
阚英点了点头,他知道陛下有着重培养对方的意思,没叫别人,而是自己亲自去一趟。
明慕叹了一口气。
他不是很想依赖“系统”的能力,毕竟是超出时代的产物,过于先进的技术放在落后的古代,不能说好,很多地方都不匹配,反而是一场灾难。
可如今……唉。
明慕私心里决定再依赖一点点,就一点点。
总之,任何事情都不能过头,得克制。
大理寺距离宫城不远,很快,对方就进了宫,来到小皇帝处理政事的文华殿。
明慕屏退了宫侍,就连阚英都没叫他留下,直到大殿内只留下他们二人,随后开口,纠结地问:“我有一个问题,想请解惑。”
[好好好我立刻飞奔来了!亲亲问什么都可以嘟!]
明慕继续纠结:“感觉系统交换应该是有条件的,会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没有的宝宝!我随时为你解答5555,天杀的谁让我宝这么困扰,我要报警把你们全抓起来!]
明慕看向贺三元:“或者说,你有什么需求?”
贺隋光简直被那系统的声音吵得烦不胜烦,遇到别的事情,它还能保持一下正常,但是一和陛下遇上,一定会成这样。
“回陛下,没有条件,陛下可以随时问。”贺隋光仿佛侧耳倾听了一会,才道,“有些疑问不会回答。”
在系统出厂之后,担心会给过去的时代造成天翻地覆的影响——以前有过先例——所以设定了保护措施,会给最初阶的理论,任由发展,但是不会给已经发展好的理论。
明慕点点头,问道:“烧伤难愈,伤口溃烂,往往有高烧,想问如何避免?”
不知道抗生素算不算超越时代的产物,为了避免不解答,明慕换了一个问法。
给个药方也行!
贺隋光又凝神听了一会,道:“它说,大蒜素。”
明慕:?
这是什么?
名字好熟悉,但是想不起来。
“新鲜大蒜去皮碾碎,放置瓶中,再……蒸馏冷凝,进而提取。”后半句话里奇怪的词有点多,贺隋光努力复述出来,顿了顿,从袖中拿出一张A4纸,上面画了详细的蒸馏装置,“此物口服可抗菌,可杀虫,可用以饲料。”
明慕:“!!!”
是抗生素!
还是现在能做出来的抗生素!!
他只记得一个青霉素,没想到大蒜也能提取……好耶!
明慕激动得说不出话,用力握住贺隋光的手,上下晃了晃:“好!特别好!我要封你——”
“陛下。”
贺隋光轻轻打断了明慕的话。
他摇了摇头,深深看了明慕一眼,目光中似乎透露出许多东西:“臣不必封赏。”
上献种子前,陛下就有将他当做心腹培养的意思,因为已经获得了帝王信任,才给他升官,去处理春汛。
若此时,因为这时而获得封赏,后果极为不利。
明慕瞬间理解了他的意思。
“……好。”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似乎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封赏。
明慕点点头,示意自己清楚,放开了对方的手,又喊来阚英,郑重道:“送贺三元回去。”
阚英接人有几次,但送人还真是头一遭。
他纳罕地看了贺隋光一眼,不知道这人怎么偏偏得了陛下的青眼,倒是带着人出去了。
明慕这边也没歇着。
之前安排的太医院于此时排上用场。
此时已有蒸馏酒,自然有蒸馏器皿,都是铜制,不是透明的,看不清内部情况。
不过会控火的匠人倒是很多。
明慕详细说了大蒜素的制作方式,在旁边焦灼地等待半天,大约一个时辰左右,从蒸馏口滴出淡黄色的晶莹液体。
这算是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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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六十章
◎登基第五十二天◎
一般而言, 新药物的效果如何,还需要找人试验。根据了解,要先做动物实验, 再召集志愿者做一期临床、二期临床……总之不能这么简单就用到别人身上。
但是没时间了。
多耽误一天、一个时辰, 说不定就会有若干名边防将士死去。
明慕简直一刻都等不及, 恨不得叫这点大蒜素立刻飞过去, 挽救更多的生命。
他宝贝似的捧着那点提取出来的液体, 道:“我记得军营守备是卫国公世子?去请他来。”
阚英跟着小皇帝亦步亦趋,何曾见过陛下如此宝贝一样东西?
哦,有过,之前的红薯苗、土豆、棉花和良种。
基于以前的经验, 阚英知道,目前这点其貌不扬,还泛着刺鼻气味的液体一定不是简单东西。
他放低了声音, 都有点怕一口气吹过去,这点液体就没了:“陛下, 这是?”
“这价比黄金。”
明慕捧着杯子, 珍惜地看了一圈, 想了想, 又摇头:“不,应该说比黄金还珍贵。”
在没有抗生素的古代,这等同第二条命了!
阚英也被惊到了, 崇拜地看看这个,又看向陛下,道:“陛下果真福泽深厚。”
话刚出口, 他觉得有些不对, 不再说了——陛下是不喜欢他说这些神佛之言的。
“还真有点。”
破天荒的, 明慕应了一声,近乎梦幻地开口:“我真觉得,我运气很好诶。”
好像所有事情都能顺利解决;
好像想要的东西都能顺利得到;
自从那日,在门口撞到季大人身上后,他的人生就实现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转,直直通向了一条康庄大道。
最开始还忐忑不安过,他是不是被抓出来顶包的,等过了十几年就踹飞让真正的“太子”登基。
可长久下来,又不是这样。
这些臣子,是真心为他着想。
不仅如此,还有贺三元这样的奇遇,给了他许多帮助;遇到问题的时候,有许多人会帮他解决……
明慕双手捂着小瓶子,心里的情绪复杂到难以言喻,最后只重复道:“我的运气真的特别好。”
他用力擦了擦眼睛。
这些许许多多的人和事,一直在支持他往前走,不断地靠近心中的那个目标。
真的特别特别好。
“陛下。”
不知怎么,陛下忽然难过起来,难道还在担忧北疆之事?
阚英安慰道:“陛下不必过于忧心,若是坏了身子,又如何处理朝中大事?”
“哪有那么夸张……”明慕小声说。
他可不再敢说什么自己身体好一类的话了,前几天才发的烧。
甚至每天的冰糕变成两天一次。
实际上,纯粹是他因着信任任君澜,完全没想问过自己的身体情况。之前看起来康健,实则内虚,需要补养;如今大病初愈,反而沉疴尽去,较之前要强健不少。
若是再细细调养,他定不会早早患病了。
不多时,卫国公世子卫寻南来此,闻到周围满是大蒜的刺鼻气息。
他心中疑惑,倒是没有贸然出口询问。
明慕等不得对方那些虚礼,直接拽着他,去看那个巨大的铜制器皿:“这个能不能送去前线?”
“可以倒是可以。”
卫寻南知道这是蒸酒用的,立刻回想起陛下之前弄出的“酒精”,也就是正是需要不停蒸酒,需要最后的那点精华。
似乎能除去污秽之物,避免疾病蔓延。
只是烧伤又不是其他病症,不能传染,也妨碍不到健康人,酒精能派上用场吗?
再者,军中一向禁酒,有了蒸酒的器皿,说不定有边防将士偷偷蒸酒喝。
怎么看,都不太合适。
如果是别人,卫寻南一定会出言劝告。但是陛下神通广大,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妙想,一定有自己的缘由。
“能带就好,多带几个,还有酒,要蒸酒精处理伤口,还要蒸大蒜素……”
明慕嘴巴里念念叨叨,点了刚刚看完全程的医者,又预备让工部和宫内多弄些蒸酒器皿,送去北疆。
“酒精可以处理伤口,但是会非常疼痛,所以处理时要小心。处理后可避免污物入侵体内,造成伤口化脓,进而高烧。”他认真地叮嘱,随后又举起刚才的小杯子,给众人传阅里面的液体,道,“而这些大蒜素,酌情给高烧士兵服用,可以退烧,能避免伤口继续恶化。”
在此时,伤口化脓基本是不治之症,只能冒险截肢。很多时候,截肢只是延缓了死亡时间,没有任何用处。
但就算截肢能侥幸活下来,回家后也过不好。现在因为人少,粮食产量低,一个劳动力非常珍贵,失去了一个劳动力,却要额外养活一个人口,难上加难。
假肢技术也不是很发达,只是看起来是个正常人,实际上活动还是有毛病……
吗?
明慕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好像有一个挺重要的东西被他忘了。
他记性不好已经成习惯了,现在忘了,等以后某个时刻会突兀地想起来,所以暂且不急,一会回去翻翻备忘录先。
叮嘱完这番话后,几名医者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伤口溃脓几乎不可避免,现在陛下却说,此物能化解?
“陛下,这大蒜素……为何……”
刚刚围观全程的医者全然不知这东西还有此等效用,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
要不是陛下催着他们赶紧收拾东西去前线,估计他们要细细研究此物,彻底弄明白此物的原理。
明慕看了一圈,自从太医院重新招人的计划放出后,南北两方都有名医千里来此,估计汇集了整个盛朝最尖端的医学研究者,心中一动——
他能借助这个宣传一下生物思想吗?
“化脓是一种外界细微的污物导致,这种污物眼睛看不见,在高温下格外活跃,所以夏季高发,且难以察觉。”明慕将手中装着大蒜素的小杯子给他们传递着看,道,“大蒜素是大蒜的精华所在,能够灭杀这种污物,但是不能过量,防止伤害患者的身体。”
这是截然不同的思想,甚至为他们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能做医学研究的,对新思想都接受良好,又加上对陛下的信任,对这套说法深信不疑,甚至开始互相讨论起来。
正是因为清楚这些新来医者的性格,防止他们研究研究着就沉迷进去,明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将人打包送上了前往北疆的车,连行李都是宫里提供的。
他们不会直接去北疆,而是在距离较近的城中停留。
医疗后勤解决之后,首当其冲的就是……调兵遣将。
这个明慕是真不会。
怎么说呢……毕竟现在戎狄形势危急,得找精锐前往,才能鼓舞士气,乃至赢得实力。
这点倒是很好理解,一加一大于二嘛。
但似乎、全国的精锐,都集中在北疆了。
根据古代军队的战力分析,边防肯定是大于中心,经常经历战斗的军队肯定比养尊处优的军队气势足。因此,倒是很容易能比较出两方的实力优劣。
当然,厉鸿羽将军手下也都是精锐,但他守着沿海,夏日正是倭寇猖獗之时,不能轻动。
他开始在十几个省之间扒拉,可找了半天,也没有头绪。
“开小朝会,召集内阁和兵部。”
明慕站起身,拍拍身上沾染的气味,叹气道:“我没经验,得找有经验的。”
要是现代的人民子弟兵,还用他这么纠结?
可古代嘛……只能说差距特别特别大。
首先,兵源就不同。现代大家都是接受过义务教育,为人民服务的理念深入人心。可在如今,兵士的主要构成是军户,其次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去了军队更不可能有什么读书的念头,基本上都是训练。
而军费也差了一大截,现代大家都不排斥交税养军队,将军警和安全感划等号,还想一省一艘或多艘航母。盛朝其实在军费上的投入并不低,每年有一半的钱都用以军队,但基本上不够,中间贪墨甚巨,能到普通士兵手上的绝不算多,每月的军饷都不一定齐全,吃空饷也绝不少见。
军队作风也截然不同,百姓对士兵的态度排斥居多,绝没有军民一家亲的情况,甚至有“匪过如梳,兵过如蓖,官过如剃”的说法。成员素质残次不齐,带兵没有统一的章程,更别提军纪军容。战斗力全都看将领如何,但为了不叫地方勾结造反,兵役乃至将领来自不同的地区,有时候出兵还要将他们打乱……
乃至将不知兵,兵不知将。
只能用乱七八糟形容。
明慕之前看这方面的宗卷时,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完全不知道怎么理顺,抱着逃避的心理催眠自己。
现在回旋镖打到身上了,真疼。
一时半会想更改如今的情况,也不好弄。好比如吃空饷,得将兵源地方的黄册拿出来,再和军队名册进行对比,看看对方到底在不在,如果不在,还得翻路引和各地记录,观察这人又去了什么地方。
而黄册,简单来说,就是人口普查表,十年修理一次,是国朝收税、清点人数、对比田亩等等的重要手段……先帝在位期间修过一次。
这么说吧,七年前开始修的,现在还没修好。
很多东西明慕很想下狠手处理,但是非常困难,就好比面前是一大堆废墟,想要重建,必须将废墟铲除,建筑垃圾找合适地方处理,再在原来的基础上重新建房子——而旁边还有数个废墟。
所以他选择先将没塌干净,还能修补的房子修理一下,防止以后增加工作量。
小朝会上,不仅帝王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就连被叫来的臣子们也面色凝重,半天说不出话。
他们当官的时间更久,对国朝了解更加透彻,比小皇帝更清楚军队之事。
想要找到能够支援北疆的精锐……而不是白白过去送死。
或许,只有西宁府。
但是……盛朝对西宁府的态度,可以用极差形容,新帝登基后才稍稍好了一些,又经过数月的努力,双方之间的缝隙总算弥补了一些。
在军事上,二者还是相互独立的。
“你们有什么话要说?”
见到臣子们的欲言又止,明慕主动发问。
几位年岁大了的老臣都说不出让西宁府调兵的话,互相推搡了半天,最后兵部尚书出来,简单说了目前的情况和心中的想法。
“西宁府?”
明慕逐渐恍然大悟。
对,西宁府也是精锐!
他之前怎么没想到!
见小皇帝高高兴兴,就要下旨的样子,卜祯决定自己来做这个恶人,道:“陛下,西宁府或许不愿意出兵。”
“为何?”明慕问。
“西宁府和盛朝隔阂已久……”
“不是哦。”明慕摇了摇头,道,“不是这样的道理,西宁府不也是盛朝的一部分吗?只要给足军饷,下达命令,为什么不听从燕都的指挥呢?”
“你们总是将西宁府拎出来特殊对待,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不是很奇怪吗?要朕说,倘若西宁府真想脱离盛朝,自立为王,多年来又何必上疏?每年也都会来送礼啊。”
要真说,只有立世子没有经过先帝同意,而是他们自行决定。因为一般而言,混有异族血脉是难以作为继承人的。
“不仅我们想要尽快修补关系,那边也是哦。”
——
千里之外,北疆。
扎着一头辫子,身材魁梧的戎狄单于在帐篷中看着羊皮制的地图,嘴里说着不熟练的中原话:“先生,我们下一步是?”
“等。”
他身边坐着一个汉人打扮的中年人。
中年人身穿长袍,捋了捋胡须,很有些道骨仙风的高人意思:“我们只需要等,等盛朝来人和谈。”
“如果他们不来?”
“那就打到他们来。”
“好!”单于一拍桌子,用力点头,道,“本王以为中原人都是软脚虾,但没想到还有先生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
中年人只但笑不语:“大王也是臣心中之明主。”
“等到攻破盛朝都城,我族勇士自可享受千万般的好处,不必蜷缩在草原中,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中年人是真心为了单于着想,一点点为他勾勒未来的愿景,“到那时,大王于燕都称帝,这大好河山,尽入囊中。”
“之前还有人叫大王拥护那周王登基,说收买中原民心,我看,简直荒唐。”
提起这个,中年人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此人其心可诛!”
“先生说得对,本王也觉得如此!”
单于脸上横肉多,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却并不是痴肥,在这位中年人看不清的角落,闪过了一丝诡异的光。
这个来路不明的中原人不知从哪里,找到了戎狄的王帐所在,甚至自报家门,愿意投入单于麾下,为进攻中原准备。
一开始,所有人都觉得此人是在鬼扯,满口胡言乱语,肯定是中原人的阴谋。
但此人却带领他们,在茫茫草原中,找到了一种露天的、名为“石油”的漆黑物质,再装在普通的皮囊中,只一点,点火后便能爆裂,炸翻一大片土地,所燃之火半日不可熄灭!
天降神兵!
以往中原人仗着自己有火器,居高临下地驱逐戎狄的勇士,如今,居然也叫他们找到了如此神兵利器!可见天佑戎狄!
不仅如此,此人游说各个部落在夏季出兵,理由倒是充分:夏季时,盛朝防线松懈,没有秋冬那样警惕,是最好的进攻时间。
再加上此人点出了北疆防线的一些薄弱之处,果真取得了胜利,叫他们顺利地入侵。
只是……
单于看向中年人的目光中带有深深的戒备。
这个中原人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帮他们?到底是不是盛朝的阴谋?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不仅在中原广泛流传,在戎狄草原,也是心照不宣。
甚至曾经的敌对部落,都要彻底灭杀干净。
等他真的重现先祖荣耀,甚至比先祖更进一层,占领了整个中原大地。
那时候,此人便不必再留!
而中年人全然不知,自己辛辛苦苦挑选,并为之效力的“明主”居然打着用之即弃的念头。
他甚至庆幸,深觉自己有先见之明。
——日前,中年人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他是一个多年不得志的小官吏,头顶的帝王来回变换,从先帝变成先帝遗腹子,再变成长公主之女,最后居然叫一个已经出嫁的王爷作为帝王。
他的官位虽低,能力也不足,却看不起朝中这些大人的做法:
出嫁之人,怎能登上帝位?这不是搞笑嘛!
自前朝始,男女之见逐渐减弱,本朝婚嫁更是格外不同:男女皆可出嫁,但是出嫁之人便要放弃一部分家族继承权,只能分配财产,不能享有父母的人脉等。而所有的家族助力,都要供给认定的继承人,让其带领家族更进一步。
皇族更是如此,凡出嫁者,只享有一任王爵待遇,子孙代代削减,直至与无,更不可能继承帝位了。
他家中兄弟两位,因着家产不丰,只能全力供养一位,而自己的年岁较长,幼弟被他构陷,草草嫁了出去。父母花费了余下的钱财,为他寻了一个官吏的职位。
因此,他很看不惯最后这任新帝。
——凭什么这样的人也能入主燕都?若真这样,岂不是全乱套了!
不过看不惯也没什么用处,他一辈子呆在小吏的职位上,不得寸进。
父母曾在醉酒后说,后悔留下的是他,送走的是幼弟——听说幼弟自己的日子过得极好,教养的孩子顺利考中举人,只要过了会试,便能入朝为官。
比小吏高了不知多少!
每次回想这句话,他心中总会冒出恨意,连带着帝位上的君王都看不顺眼。
要是父母知道对方的来历,将幼弟迎回来,他该如何?
又怨恨上司无眼,让自己这颗明珠蒙尘。
可后来,这些恨意都如同云烟,飘散于无了——
戎狄兵临城下,新帝自刎,高官宁死不屈,坚守燕都。
而他,一个区区小吏,因为给戎狄打开了城门,立刻加官进爵,下辈子有无边富贵。
可见他应该效忠的不是盛朝,而是戎狄!
醒来后,便开始想,若依靠先知之梦,收拢后面有才能但暂未入朝的臣子,去往戎狄,提前叫他们来到中原,自己岂不是再不必受多年的煎熬,直接能封爵?
享受了梦中的荣华富贵,再叫他每日兢兢业业干活,时不时忍受同僚的讥讽,再不可能了!
所幸,他在前世经手过不少文书,知道戎狄王帐的位置,也知道最后那位陛下曾经在草原上找到一样名为“石油”的东西,用途极广……威力赫赫。
依靠这两样,他顺利成为了单于的心腹,并成功来到了北疆。
此时,先帝的遗腹子刚刚出生,处理朝政的都是内阁的老头子。
首辅卜祯常有有剑走偏锋之举,从来没被先帝采纳过,如今年老,行事更趋向保守;次辅经榕性格圆滑,从来不愿意得罪人,对谁都和和气气;三辅许蕴和……更是毫无主见,前面二位说什么就听什么。
这样的糊涂内阁,如何能与单于手下的虎将比拟?
至于西宁府那边……
那边一直是一个谜,临西王多年镇守边防,极难攻打。而他对那边的了解也不多,所以中年人舍近求远,绕开西宁府,来了北疆。
“先生?”
单于又喊了一声,见中年人回神,重新问了一遍:“先生,你说盛朝的和谈,什么时候能到北疆?”
“不出五日。”中年人胜券在握,道,“如今先帝驾崩,遗腹子还未长成,帝位空悬,内阁不想出事,只想一切平稳……最多五日,对方定会和谈!”
“可是……”那单于露出疑惑之态,“听说新帝已经登基,是曾经遗落在西宁府的世宗之子。”
“什么?!”
中年人面色突变,失去了那副一切尽在手的轻松模样,甚至不顾礼仪地站起身,惊叫一声:“怎么是现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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