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1 章
“……将军回来了, 少将军回来了!”
张辟疆的军队太好辨认,因此不管是知道昨夜他带着大军突然离开的,还是这些不知内情、今日才赶到城外来看病的百姓都认出了他。
已经看完了病, 准备今夜在城外休息一晚, 明日再接着来看第二次诊的百姓原本在跟边军将士一起搭建临时挡风的帐篷, 眼下全都放下了手上的活计, 激动地朝着队伍归来的方向涌去。
他们知道之所以几家药堂会联合举办这场义诊,还有军队特意前往他们的村子通知他们,让他们今日前来, 全是因为少将军的授意。
他们能够得到这样用心的救治,是因为少将军跟少夫人。
少夫人在城中, 他们不得见, 可现在少将军回来了,他们无论如何都是要上前拜谢的。
于是军队才来到城外,那些来迎接他们的百姓就已经乌泱泱地跪了一地。
原本一直沉浸在父亲张军龙所作带来的冲击跟痛苦之中的张辟疆在听到百姓的声声高呼感激之后, 这才被拉回了现实。
他在马上低下头, 恍惚地迎向那一双双充满感激之情的眼睛, 看到他们手上拼命朝着自己送来的简陋食物。
箪食壶浆前来相迎的百姓拿着他们仓促间所能找到最好的食物, 每一个人都在竭尽所能地向他表达自己的感激——
“少将军!少将军请收下这个——我爹能得救全是因为少将军,少将军和少夫人的恩德小人无以为报!”
“少将军——少将军——这是我们白天从家里带来的鸡蛋, 没什么别的可以给您了, 希望您收下!”
在这些热切的、激动的声音中, 还有几道稚嫩的童声,高声叫道:
“少将军!我的病好了!等再我长大些一定来投军!到你麾下随你杀敌——驱逐草原蛮夷, 让᭙ꪶ 大齐永保太平!”
少将军……少将军……少将军!
在他们之后还有更多人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叠在一起犹如一股股浪潮,朝着张辟疆和他麾下的将士冲刷过来。
在他们刚刚离开的地方, 那里到处都是死亡跟血腥,可是在这里,一切却是截然不同的。
那里的死亡冰冷残酷,可是这里的生命却在苦难中挣扎着,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和生机。
而在更远处,那些也从医帐中走出来的大夫们也在看着这个方向。
虽然每一个人都因为这一整天的忙碌而显得无比疲惫,可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容。
世间是存在着不一样的光明与黑暗的,这是完全的两极。
在边军将士们被这些热情所感染,摆脱了山谷中的阴霾,脸上重新恢复了笑容时,张辟疆心中却是五味陈杂。
如今他对这场义诊是如何举办起来的原因已经十分清楚,归根结底,这只是厉王殿下为了便宜行事,所以让游太医配合他们顺水推舟接下的。
这一切真正的起因不是为了这些百姓,全是为了掩盖纠正他爹的罪行,可是眼前的这些百姓却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自己的家人有救了,自己的病有救了,这些平日里见不到的厉害大夫给他们医治了,还不收他们的钱。
他们的人生有了希望,原本濒临破碎的家庭也有了继续完整的可能,所以在见到自己的时候,他们将所有的感激都投到了自己身上。
张辟疆只觉得羞惭,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们的感激。
而在这羞惭之中,他心中又渐渐清明起来,从穿上这身盔甲那天开始,他就是为守卫边关,守卫这些百姓而活的。
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是在一切之上的。
将自己的父亲跟家族与百姓放在两端,要怎么选根本就不构成一个问题。
在眼前的百姓感激热情的注视中,张辟疆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父亲……走错了路,而殿下给了自己机会来纠正,那他就应该把这个错误纠正过来,不让父亲再继续错下去。
他的心态一变,气质立刻也跟着有了变化,不管是萧应离还是陈松意都注意到了这一点。
之前一路上任谁都看得出的挣扎、痛苦、迷茫,都在这一刻消散,变回了这位少将军的坚强本色。
这世间很多人都会这样,会陷入一时的迷茫,但只要让他们见到自己的初心,他们就会找回坚定,张少将军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时,陈松意看到了远处医帐外站着的大夫们,他们队伍中带回来的除了金银财宝、活着的教众跟尸骸之外,还有从石台上救回来的幼童,他们的状态算不上好,所以当她看到明显发现了他们,正在等他们过去的游天时,她跟身旁厉王说了一声就过去了。
她的马脱离了队伍,绕开了那些前来迎接大军的百姓,朝着医帐的方向奔去。
而本来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回去,休息一夜明日再来义诊的大夫正依次来跟游天告别,远远看到一骑从队伍中脱离出来,绕过了那些百姓朝这个方向来,就都顿住了动作:“嗯?队伍那边有人来了,难道有人受伤?”
等那一人一骑来到近处,看清来人的脸,发现是游天身边的药童时,他们才松一口气:“看来不是受伤,是回来了所以来见游太医……不过这骑马姿势,看起来相当娴熟啊。”
再然后,大夫们又注意到了更多细节,“咦,怎么背后还背着一把刀?”
难道……游太医身边的学徒除了要学习医术,武功也不能落下?
那他收徒的条件岂不是极为苛刻,他们这还想着拉近关系以后能找机会让自家的晚辈与他亲近,拜他为师,这岂不是没戏了?!
“吁——”陈松意来到医帐前,妙到毫厘地控马停在了游天面前。
她没有下马,而是目光扫过医帐中还没收拾好的桌椅上扫过,对游天道,“我们带回来几十个孩子,情况有些不好。”
游天立刻明白她带回来的是哪些孩子,毫不犹豫便道:“带过来,就在这里先治。”
听到这话,尽管并不知道陈松意所说的孩子是从哪里来的,不过并不影响那些想跟游天打好关系的老大夫反应迅速,跟着道:“我们也擅长小儿科,可以帮上忙。”
“对啊,左右大家都还没回去,不能让游大人一个人忙。”
“人多力量大,我们一起医治,快把那些孩子都送过来吧。”
说着,这些原本都已经跟游天告别准备离开的老大夫们就各自又回到了自己的医帐中。
有人帮忙,游天当然不会拒绝,陈松意见状也没有多说其他,这就掉转马头朝着队伍的方向去。
很快,队伍中十几骑就分离了出来,这十几个边军将士的胸口跟背上都背负着一个孩子,跟着陈松意朝医帐去。
见他们似乎是要带着孩子去找大夫医治,百姓们也自觉地让开了道路,远远地看着他们:“那些孩子都是哪里来的?怎么好像都病得很重……”
难道少将军这次出行,还特意去把病重的孩子都搜罗来了,好让大夫集中医治?
百姓们虽然好奇,但这是少将军半夜带军队出城人去营救回来的孩子肯定牵涉了不少事,不是他们这些普通人能知道的,因此没人多问。
刚刚清闲下来的医帐里又点起了灯,那些被石台上的寒气封锁,能量维持在极低消耗,长期游离在生死之间的孩童来到了大夫们手上。
尽管他们见到这些孩童的状况都十分讶然,可上手医治还是没有丝毫迟疑。
炉子被重新烧热了起来,煎上了游天拟定的药方,老大夫们给这些孩童推拿行针,在他们的脉搏体温恢复以后,再给他们喂药。
原本要游天一个人来完成的事,现在有那么多人一起,立刻速度就上来了,而且他们今日从游天那里学来的一些手法正好也用在了这些孩童身上,让他们的情况一下子就缓和了过来。
在这些孩子全都喝下了药,恢复了正常体温,哭了两声又睡去之后,一众大夫们才重新把他们包了起来。
钱掌柜抹着脸,直起腰叹息道:“少将军到底是带人去端了哪里才捡回这些孩子?怎么一个个会搞成这样。”
隔壁医帐中的老大夫则摸着手下孩子的根骨,喃喃自语道:“这些孩子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会不会留在边关……这根骨十分不错啊,要是没人收养他们的话,我们不妨收留几个……”
在各种各样的念头中,这些被医治好的孩童又重新回到了带他们来的将士手里,而最末尾的医帐中,游天也已经在医治孩童的过程中听完了昨夜行动的全过程。
果然这世间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本来应该趁那处据点无人轻松剿灭,却因为来不及调集更多人手而变得凶险。
两人以传音入密的方式交流,并不需要担心被其他人听到,而一心多用,听觉灵敏,自然也听到了旁边医帐中其他大夫的话。
游天低头看一眼自己医治好的最后一个孩子,忍不住想道:“这些孩子的根骨当然好。”
能被无垢教看中抢去当阵法材料的孩童,资质能差吗?
不过这些孩子肯定是要送回去的,游天想着,问陈松意:“应该安排好回头怎么把他们送回蜀中吧?”
“嗯。”陈松意垂下眼,露出有些疲惫的模样,“此事不急,薛姑娘会有章程。”
在蜀中的时候薛灵音就让人去核实过丢失孩子的人家,只需要把她叫来这里一趟,她就能把这些孩子送回那些人家手中。
陈松意相信,她会很乐意去做这件事,只不过她要找的人自己收编了,却是一时半会没办法给她交回去,还得想个理由跟她解释。
无垢教的据点已经清理干净,原本留在山腹深处的高大青年也不知所踪,队伍中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有人一路跟着他们来到了城外。
便是此刻,陈松意转头朝着某个方向看去,那暂且抛弃了过去的人也是完美地融入暗中,叫人难以察觉。
等医帐这边紧急处理完这些被救出的孩童,自发聚集向凯旋的军队表达感谢的百姓也各自散去了,队伍得以继续前进。
这些接受了医治的孩子重新被背负起来,跟着队伍一起回了城中。
与三家药堂主动帮忙的大夫们分别,陈松意与游天自然地汇入了队伍里。
不过跟朝着大将军府去的张少将军不同,他们这一行人是回往驿站,而被救回来的孩子也是暂时安置在了驿站。
第 322 章
回到驿站时, 陈松意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刚熬好了药准备送给妻子去的吴四通见到一群人进入大堂,先是紧绷起来,随后看到了游天跟他身边的陈松意。
见到昨晚帮三娘止血, 几乎可以说是挽救了她性命的恩人, 吴四通立刻迎上前, 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要下跪。
然而那脸上略带疲惫之色的少年人一伸手就拖住了他, 让他无法下跪一寸:“无需如此。”
得知他们昨夜及时赶到了城外,得到了小师叔医治,眼下已经脱离了险情, 陈松意稍觉放心。
然而想到他们追到无垢圣母的藏身处,找到那些经由她的术而提前被催生出来的死婴, 自己却没有救活他们时, 陈松意心中便生出了一些对面前之人亏欠感。
不过眼下吴四通并不知道自己死去的孩子被人盗走,他只知道若是没有陈松意,他的妻子可能就会死在半路上, 根本撑不到这里。
他只能维持着站立的姿势, 对陈松意道:“小兄弟, 我吴四通欠你一条命, 来日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只要你一句话, 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 我绝不会皱一下眉!”
边关人向来重诺, 陈松意知道他的承诺发自肺腑,只要自己需要, 他一定会去做。
但此刻她只是松了手, 对他说道,“好好照顾她, 毕竟她刚为人母,就又失去了孩子。”
吴四通的脸色黯淡下来,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他重新拿起了放在一旁的药,对陈松意跟游天深深行了一礼,不再挡路,从他们面前离开了。
目送他离开,陈松意站在原地没动,游天适时地催促道:“先回房间洗漱,待会儿将军府的马车就来了。”
今天还没有结束,他们还要去将军府赴宴,没多少时间可以休息。
陈松意收回目光,没再说什么,回房间简单洗漱后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去蜀中给薛灵音。
随着几支队伍一起被派出去的天罡卫还没回来,被救出来的孩童又需要人手照看,因此当他们动身前往大将军府时,换回了一身锦衣的萧应离身边随行的就只有几人。
陈松意洗漱时也去除了脸上的伪装,只不过考虑到行动便捷,依旧穿着男装。
她下来的时候,看到厉王殿下正在同身边的人低声交谈,就好像在沂州城的雨天初见一样,所有的光芒都集中在他身上,让他好似独立于人群之中的一尊神像。
察觉到她到来,他停下了话头看向她,在触及到她没有再伪装的面孔时目光停驻了片刻,然后对她笑了笑。
一瞬间,那种所有光芒聚集在他身上的虚幻感才淡去,而其他人都安静下来,仿佛察觉到了空气中某种微妙的氛围。
直到游天稍迟一步到来,才打破了这种气氛,他来到陈松意身旁,看到了外面停着的马车,开口问道:“人齐了,还不走吗?”
还等着自家殿下对军师说点什么的常衍闻言,有些幽怨地看了打破氛围的游天一眼,萧应离却笑着开口道:“可以走了。”
前往将军府的这段路很安全,萧应离独自登上了为首的那辆马车,而陈松意因为还有事要跟游天商议,因此向仿佛习惯性等待自己的年轻王者说了一声,然后跟游天同乘。
萧应离放下帘子,知道她要跟游天商议的无非是那些孩子的健康状况。
很快,三辆马车从驿站出发,朝着将军府驶去。
因为有许多今日来义诊的村民加入,城中格外热闹,处处灯火不灭,听得到欢欣的人声。
将军府中也同样比往常要热闹,因为接下来要接待的是厉王殿下这样的贵客。
只是在这热闹之上又笼罩着一层阴翳,府中的下人或许察觉不出,但早发现府中变动的一些管事却隐隐猜到这跟厉王殿下突然到来的原因有关。
书房里,张辟疆挥退了服侍的人,只在书桌上留了一盏灯,在这有些昏暗的灯光中,静坐在父亲张军龙的书桌后。
他双眼向周围扫去,目之所及是他父亲看到一半的书,在书中留下的批注,还有桌上写到一半的小诗。
从他记事开始,在这间书房里被父亲教导的就是他们张家是为了镇守边关而生,他一直坚信着这一点,也一直奉行着这一点。
生为张家子,守卫边关就是他的天职,击溃草原王庭,换来边关百姓的安宁,这就是他们张家几代人的目标。
在厉王殿下来到边关,打到草原人的龙城,打得他们没了胆气,不敢再来犯的时候,他本以为这一天终于要到了。
可是现在,一直教导他要守卫边关,不忘和草原人之间是死敌的父亲却违背了他的信念,甚至已经秘密带着兵马前往主城。
先前消散的迷茫跟苦闷在这一刻卷土重来。
张辟疆不愿相信自己的父亲会这样做,可事实摆在面前——那些骸骨,那些账目,都又叫他不得不承认。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为什么会走上这条路,更不知道他选择和草原人站到一边,究竟是被人蛊惑,还是出于他的本心。
而不管是哪一种,于张辟疆而言都是一件不愿接受的事。
从回来以后,他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时间仿佛在昏暗的烛火中都失去了概念,直到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他的目光才动了动,看向门口,见到妻子推门进来。
张少夫人看到坐在桌案后的丈夫,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把灯笼交给身后的侍女,然后迈步进来:“下人们说在其他地方都没见你,我就猜到你应该是在这里。”
来到桌案前,她停下了脚步,有些忧心地看着他,片刻后才轻声道,“厉王殿下他们就要来了。”
贵客将至,身为主人他要出去相迎,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张辟疆依然没动,一阵布料摩挲的声音,张少夫人来到了他身旁,伸手覆住了他手背。
妻子掌心的温度传来,张辟疆听她的声音响起,在昏暗的烛光里轻轻地道,“不管发生什么,夫妻一体,我都会在你身边,和你一起面对。”
张辟疆的手指动了动,这句话仿佛给他注入了力量,让他又有了起身的力气。
他的家族里不止有追随父亲的人,也有像妻子这样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人。
他可以为父亲的选择而痛苦消沉,却不能让妻子也因为他所做的事而受牵连。
“好。”他反手握住了张少夫人的手,从桌案后慢慢起了身,“我们这就去等殿下吧。”
……
……
这一次再来到将军府,跟上一次不一样了,陈松意不需要再以游天身边的药童为假象来掩饰身份。
当她从游天的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在府外等待拜见过厉王殿下的张少将军和夫人都看到了她。
此前在山谷中的时候,张辟疆就已经见过卸下伪装的厉王,但永安侯的真容他却是第一次见。
只见她跟白日的形貌虽然不同了,但那如出鞘利刃一般的气势还是一样的,叫人一看之下便知道她是谁。
张少夫人也认出她来,只是当下没有多叙,先将厉王殿下一行迎进府中。
将军府今日宴请比前日规格更高,依旧是在那间花厅摆宴,席间却空旷许多。
入席之时,萧应离坐到了上首,陈松意则在他左手侧入席,随后是游天与陈铎,另一边则是张少将军与夫人,之后就再没有其他宾客。
席间也未设歌舞,在将菜肴上齐之后,下人就全都退了出去,只剩张辟疆的亲兵守在花厅周围,就算是一只苍蝇也别想从他们眼皮底下飞进去。
见这阵仗,府中下人只能猜测今日来的究竟是什么贵客。
昨夜少将军离府,带着军队深夜出城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他们统统不知,只本能地觉得紧张。
桌上的菜肴是边关难见的美味,但除了游天却没有多少人的注意力放在这上面。
开宴之后,两边再次将身份过了明路,众人都只是略动了动筷,饮了两杯酒,唯有游天一个不落,把所有菜肴都尝了个遍。
萧应离放下酒杯,仿佛一个真正偶然来到此处,没有其他目的的统帅,向张辟疆问起带回来的物资清查跟俘虏处理,还有将士尸骨的掩埋。
虽然回来之后就一直在书房中黯然消沉,苦闷许久,但这些事情张辟疆还是亲自过目,妥善安排,应对之时也不失理据。
尽管如此,一旁的张少夫人看着自己的夫君,眼中还是不由露出了担忧之色。
然后下意识的,她就看向了坐在对面的陈松意。
已经恢复了本来样貌的陈松意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眉眼微抬朝她看了过来,见到张少夫人的神态,知晓他是在担忧什么。
不过此刻是殿下在和张少将军商谈,不是任何人插话的时候,所以她只是对张少夫人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然后又给了她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表示先前自己承诺过的事没有改变。
这让张少夫人稍稍心安,不过再怎样迂回商谈,话题最终还是来到了核心处。
对着神色勉强,明显还在冲击的苦闷中没有走出来的张辟疆,萧应离顿了一刻才道:“少将军在山谷中亲眼所见一切,再加上回来之后一番查证,相信已经清楚令尊在这场袭击边关的混乱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张辟疆身躯一震,哪怕此刻厅中除了他们夫妇二人就是厉王殿下和他身边的永安侯、游太医,外面守着的也是他的亲兵,可他仍旧感觉到了一阵被暴露的羞愧难当。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道:“是,这些末将已经亲眼看过,亲自查证过,和那些人勾结叛国的……确实是家父。”
见他没有试图为张军龙辩驳,萧应离的神色更松了几分。
他望着张辟疆,再次承诺道:“本王在山谷中承诺的一切,依旧不会改变。”
他承诺过,不管是出于边关稳定的考量还是其他,都不会对外公布张军龙的通敌叛国,“如今要商榷的就是两件事。”
张辟疆闻言眼眶有些发红,不知是因为情绪激动,还是因为酒意,他握紧了放在桌下的一只手,抬起眼睛看向坐在面前的年轻王者,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殿下请说。”
厉王殿下那仿佛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的声音响起:“一是这三座城的归属。”
听到是这件事,张辟疆只觉理所当然,这三座边关大城确实是张家经营了几代的城,但在这之前,它首先是王土,统领者做了通敌叛国的行为,这三座城当然要易主。
只见厉王殿下看着自己,深邃的眼眸中带着对他的深切信任:“你是张家少主,令尊退下了,他的位置就由你来接替。”
张辟疆猛地一震,不敢相信地道:“殿下是说……这三座城依然由我来……”
萧应离点了点头,而在他身边的陈松意等人也没有意外之色。
显然,这一打算厉王是早就决定好的,而且不管是谁都没有反对。
张少夫人听到这和当初永安侯告诉自己一样的结果,在桌下紧紧揪着手帕的手这才放松下来。
永安侯没有欺骗她,殿下宽容,公爹之罪不及家族,亦不及子,张家依然是被殿下所信任的,自己的夫君也是。
他依旧愿意让张家来守这三座城,将张军龙的所作所为造成的影响降到最低,甚至愿意亲自来这一趟,悄然抹平一切余波。
这样的王者,这样的统帅,公爹想要与他为敌,又怎么能赢得过?
第 323 章
按照殿下的允诺, 张家依旧可以统辖这三座城,只是中间有些规则要改变。
这些张辟疆都全盘接受,毕竟他无意于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为边关三城的无冕之王。
相反, 他觉得让朝廷对边关有更强力的影响和统治权不是一件坏事。
他父亲所做的事, 换了其他人来处理, 都不会是今日这样的结果, 他不希望同样的事情再出现第二次。
宴席进行至此,张辟疆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专注地听着厉王殿下对张家治下这三座城的要求跟规划。
在他身旁, 张少夫人也为夫君的放松而跟着放心,但她没有忘记刚才厉王殿下说的是现在还要做两件事——眼下他提出的不过是其一, 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自然就是如何处理张军龙, 才能让张家的权力交替余波最小,不让外人察觉到其中的真正原因。
等到殿下同他们说完了对三座城池的要求,陈松意才挺直了背脊, 开始接下来的第二件事。
“这第二件事就是要如何在影响最小的前提下, 让令尊回来这里。”
从宴席开始到现在, 她一直都是坐在厉王身边一言不发, 因此她一开口,张少将军夫妇都愣了一下才回神。
只有张军龙回到这座城中, 在这里去除他的武装, 从他手里剥夺出张家的权柄, 交到张辟疆手上,才是影响最小的方式。
也就是说, 不管他是在攻占主城这件事上是成功还是失败, 他们都要让他回到这里来。
原本身为他独子的张辟疆醒来的消息应当能让他回来看一眼,可是现在萧应离也在城中现身了, 尽管知道这一点的人并不多,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得到厉王在这里出现的消息,张军龙可能会一不做二不修回来剪除他,也可能不会回来。
“但是,”陈松意平静地道,“他成功的可能并不大。”
若是裴植真的受了伤,难以掌控大局,那他身边的人绝对不会让这个消息传出去,只有在他想让人入瓮的时候,才会制造出空虚的假象。
张辟疆也低声道:“如果父亲失败,下一步自然是回到这里,召集军队再次出击。”
这样一来,原本小范围的混乱就会变成大范围的冲突,边关就算不想乱也要乱了。
“所以不能让他有召集兵马的机会。”陈松意道,“这就是少将军需要做的第二件事。”
在此刻,萧应离就像先前的她一样保持着绝对的安静,在她说话的时候没有任何要出言的意思,这样的姿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话就是他的意志。
张辟疆立刻问:“永安侯需要我做什么?”
陈松意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到了他身边的张少夫人身上,在与她目光相遇之后,才又重新移回到他身上:“边关义诊,名医齐聚,更有太医院院判亲至,正是邀请另外两座城的将领亲眷来诊脉调理的时候。”
张少夫人不由得震了震,瞬间便想到了这样做的目的。
永安侯是想让自己来做成这件事……不错,这里再没有什么人比她更合适出面相邀了。
她握着手帕的手松开了,反而感到一颗心落回了实处。
如果前面永安侯特意与自己接触相交,却不需要她做什么,张少夫人才会着急。
于是,在张辟疆还没有想清楚这样做意义何在时,坐在他身旁的妻子已经开口了。
张少夫人的声音里带着她贯有的坚定:“明日就让人以我的名义将帖子送去,请各家的夫人小姐来。”
这样的帖子往年在年关的时候,她也是会发去的,不过是邀她们来与宴。
那时候来的人并不多,但是有游太医这位太医院院判的消息一传过去,想来的人只会多不少,毕竟都在边关生活,谁身上有没有几分病痛呢?
听到她的话,陈松意露出放心的表情。
她点了点头,才继续向着张少将军说道:“届时两座城中的守将不管品阶高低,家眷都在少将军这里,在这场父子争斗中要向哪一方献上自己支持,他们就会有更多的考量。”
听到这句话,张辟疆在一瞬间明白了两件事,一是邀请守将的家眷过来的用意,二是他们准备用来掩盖这场权力交替真相的理由。
狮王年老,所以新的雄狮想要趁父亲不在,夺取他的位置,他之前受伤昏迷的消息还有昨夜兵马的调动,甚至是对游太医的邀请,都会变成他为这场夺权做的准备。
“不错……”他喃喃道,“这样一来,就没人会在意三城易主的真相了。”
是他不愿意再只是做一个少将军,是他迫不及待想要接管领地,而不是他父亲做错了什么,所以被驱逐,而换他上位。
这也是在他们提出举办义诊,游天顺水推舟接受时,陈松意就定好的后续计划。
这种事从前都是由裴植来做,但现在殿下身边的军师是她,所以她也就肩负起了这个责任。
张家对这三座城的统辖确实十分有力,但城中也不是所有人都完全效忠于张军龙的,这其中有中立派,也有投机派。
他最忠诚的部将这一次都跟着他出行了,这座城的兵力布防没有什么改变,随他出征的军队自然是从另外两座城中调出来的。
换言之,剩下来的那些人只要给他们一些干扰因素,就能让他们在张家父子的角力中偏向更年轻的儿子。
张家的家主这个位置由他们父子谁来坐有什么区别?都是张家的人,而且年老的雄狮总是要为他的后代让位的,迟一天或者早一天又有什么关系?
有了这样一层说服自己的理由,他们就不会再摇摆不定,能够更快的、更自然而然的接受这个结果。
何况在陈松意的全盘计划中,也不需要这些人做什么,不需要他们向着曾经效忠的张军龙倒戈相向,只需要在他兵败退回的时候拒开城门,不给他以增援。
没有了其他的选择,到时他就会退回到这里来,而等待他的就是瓮中捉鳖。
将所有的消息封锁在这一座城中,悄无声息地完成边关三城的统治权更替,这一场能够分裂边关的危机也就能落下帷幕了。
将整个计划同张辟疆讲清楚后,陈松意问他:“少将军意下如何。”
张辟疆看着她,然后又调转目光看向坐在她身旁的厉王,萧应离依旧是全权放开,由她处理的姿态,他这才下定决心般点了点头:“永安侯所说的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了,我愿听从。”
宴席并没有持续太久,定下计划后,厉王一行就起身离开,要回往驿站。
在他们登上马车前,张少将军和夫人在无其他人的前庭中双双拜下,向着萧应离深深行了一礼:“谢殿下愿意再给张家一次机会。”
萧应离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停在马车前看了他片刻,然后说道:“在本王来见你之前,永安侯就告诉我,你定然不会辜负了这番信任,而我相信着这一点,起来吧。”
说完,一行人才登上了马车,然后三辆马车出了将军府,再次向着驿站方向驶去了。
听着车轮在石板路上转动远去的声音,张辟疆才从怔然中醒过神来,起了身。
在他身旁,张少夫人也没有侍女服侍,依靠着自己站了起来。
她听见夫君低声道:“永安侯……”
张少夫人看向他,见到他面孔上带着动容,又带着疑惑。
动容是因为殿下竟然如此信任永安侯,因为她一句话就选择向自己交付信任。
疑惑则是因为他不知道永安侯为什么会给自己这么高的评价。
这时,他的手上一暖,张辟疆低头看去,是妻子如在书房时一样,将手覆了上来,在自己身边给自己以扶持。
安静的庭院中,她的声音响起,说道:“都说永安侯是麒麟先生的弟子,同麒麟先生一样有着识人之能,一双眼能够看清过去和未来。她对夫君的评语,或许就是基于她所看见的未来吧。”
而且,张少夫人想起自己几次见先前还伪装成药童的永安侯,隐约觉得她看自己的目光中也透着熟稔,仿佛她早就与自己见过。
未曾谋面却能先识,可能也是因为如此吧。
……
……
翌日,天刚蒙蒙亮,持有张少夫人帖子的快骑就从城门中奔驰而出,背后背着一包袱的邀请贴,分头朝着两座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早早来到城外排队等着今日义诊的百姓只见到那两骑快马从城中出来,一眨眼就在官道上不见了踪影,并不知道这么早他们是要去送什么军机要务。
等到马蹄溅起的烟尘散去之后他们才继续朝着城门外聚拢,经过昨天一日,今天聚集来义诊的人更多了,除了昨日观望的人之外,还有住得更远的走了更长的路过来的。
那些昨日来了之后就没有回去,而是在城外扎着的帐篷里住下来的病人和家属见到这些后来人时,看到他们忐忑的神色,也是主动邀他们一起等。
“你们是昨天就过来了吧?真的有大夫会给我们看病不收钱吗?”
后来的人和他们了交谈几句,知道义诊什么时候开始,待会想吃东西又可以从哪里买之后,就不确定地问了起来。
“不收钱,一个铜板也不收你的。”被问到的人摆了摆手,“这些诊费跟药钱都是少将军给咱们垫的,昨天我还见到少将军了呢!”
听他说完,问话的人脸上不由得带上了一丝期盼,望向现在还空无一人的医帐,恨不得马上就有大夫出来给他们看病。
第 324 章
随着阳光攀升, 城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热闹。
昨日来过一趟的村民已经轻车熟路地摆开了摊子,招呼那些等待看病的人来买早食。
几乎是跟昨日差不多的时间, 城门打开, 有着几家药堂标志的马车再次载着大夫们从城里出来, 前往各自的医帐。
有了昨天的经验, 今天前来看病的村民不用士兵们怎么安排就自己先排好了队,那些今天新加入的见状也有样学样,排到了队伍中等着看诊。
跟昨天不一样, 游天今天也来得很早,驿站中的那些孩童稳定下来之后就不需要再怎么盯着。
而一见他出现, 前来看诊的村民里昨日来过的就朝新来的人招呼道:“看, 那就是游太医!他会从我们当中选择一些人给我们看病,要是能被他选中,那你的病就没问题了!”
确实, 游天就同昨日一样, 来了之后就开始选择情况看起来比较严重的病人, 让守在医帐外的士兵把人带过来。
被带走的人受宠若惊, 看着他们被带走的人则羡慕不已。
日渐高起,排队的人在不断增多。
离这里远的人需要时间来赶路, 今日才抵达, 而那些被派出去宣传的小队也从今日起陆续赶了回来, 有些队伍中还带着病得严重的病人,捎带了他们一程。
在那些归来的队伍进入城中的时候, 已经接受完看诊的病人回到了遮阳的帐篷底下。
众人望着那些风尘仆仆的边军小队, 交谈道:“那些去宣传的军爷也回来了,这里在办义诊的消息应该没有哪里不知道了吧?”
“说起来你看了两天大夫了, 又扎了两轮针,感觉怎么样了?”
“得劲多了,这条腿也能直得起来了,大夫说我再扎两天然后过半个月回来,再扎两次就好了。”
虽说义诊的时间就这么几天,但是像这些不能一下就治好的病人回头也可以来城里的药堂继续剩下的疗程,药堂也不会朝他们收太多钱。
病一旦好了,人的心情就好了,在帐篷中聊天的人一多,就热闹起来,没人注意到有额外的人混入了其中。
这些混入帐篷中的人虽然都跟这些百姓一样做着粗布衣衫的打扮,脸上身上也带有尘土,可是他们身强力壮,没有半点病容,身边也没有需要看诊的亲眷。
这些人像水一样汇入了帐篷中,很快就不见了踪影,而帐篷中的话题也渐渐从东家长西家短转变成了昨夜少将军带着军队回城的事。
“昨夜少将军回城的时候你们看见了没有?”
“看见了,我还带着我家婆娘一起去给少将军送吃的,少将军还看到我了!唉,只是死活也不愿意收我们送去的鸡蛋……少将军人真好,先前听说他受伤昏迷我还很担心,现在看到他能够带兵出征我就放心了。”
这话引来了一片赞同声,在张家辖下的这三座城的居民还有周边村民看来,大将军和少将军就是他们的守卫者。
只要有他们父子在,他们就算生活在边关,也比其他人要更多一分安稳。
有人忍不住道:“就是不知道少将军出征是去了哪里。眼下还是春天,还没到草原人过来的时候。”
要说周围的山匪,他们这周边早就没什么山匪了,边关民风彪悍,村子里的青壮都是拿起武器就能上战场的军户,在这种地方当山匪,可讨不到什么好处。
有注意到昨天晚上少将军的队伍带回来的那些箱子跟俘虏的人不由得道:“少将军抓回来的人不少,而且那些大箱子也沉甸甸的,里面看起来装了不少东西,兴许是剿灭了藏在哪里的匪徒。”
之前城里不是不太平吗?都有恶人流窜进城中打伤了少将军,说明他们这平静了许久的边关是有了外来者。
有人立刻道:“可能是诡计多端的草原人派了探子前来卧底也说不定!”
这个猜测也引来了许多的赞同,身为边关子民,对想要侵略他们的家园,掠夺他们资源的草原人,所有人都同仇敌忾,有着共同的驱逐之心。
这时有人低声道:“我家有人在将军府当差,听到了一些风声,听说少将军前夜连夜出城是因为找到了那些袭击者的老巢。”
众人寻着声音望去,见到说话的是一个青壮汉子,打扮跟他们差不多,但是手脚有力,看起来确实像是有亲戚能在将军府里做工的人,于是都望着他,期盼他吐露出更多的内幕。
“找到了袭击者的老巢?就是先前混进城中伤了少将军的人吗?”
“是怎么找到的?难道是少将军派出去周边的村庄宣传的队伍……”
那说话的青壮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缓过神来之后就大声地拍着腿道:“这是老天有眼!”
要是少将军没有办这场义诊,没有想着他们这些平民百姓,特意派出那么多支小队来前往各个村子告诉他们,可能就一直都找不到前头的歹人,但是现在好了,把人的老巢找到,一口气端了!
“难怪,难怪少将军会连夜带着兵马出城,这是新仇旧恨加在一起,一口气报复了啊……”
“所以昨天队伍里抓回来的那些就是歹人了?看起来都是好好的人,怎么就做起了这种勾当!”
“那少将军可得好好审审他们,要搞清楚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会不会是草原人的奸细。”
“那些草原蛮夷打不赢我们将军和少将军,就只能出这些下三滥的手段。等我这腿治好了,回头要是跟草原人打起来我一定要再上战场,让他们知道爷爷的厉害!”
“对!那些草原蛮夷是嚣张惯了,忘了被我们打得有多疼了,他们要是再敢来犯,我一定让他们知道‘后悔’这两个字怎么写。”
帐篷里群情激荡起来,从揭晓张少将军深夜出城,第二天又带着这么多俘虏跟战利品回来的真相变成了讨伐草原人。
那些混进来将风声放出去的人见目的顺利达到,就又再一次悄然从帐篷的人群中退了出来。
而另一头,来自大将军府的快马抵达了目的地。
张家辖下的三座城——龙盘、虎踞、凤临互为犄角,彼此的距离并不远,快马加鞭小半日就能抵达。
送帖的人进城之后,就张少夫人的请帖送到了各家手中。
原本不是年节,接到来自她的帖子,各家的夫人都有些意外。
不过当看到京城来的太医去了大将军府,医术高明让少将军恢复清醒,眼下正在城中盘桓,并和三家药堂联合义诊的时候,她们就明白过来。
“难怪,前两日让人去请回春堂的陈大夫来,说陈大夫不在,换张大夫、李大夫也是如此,竟都是到那边去了。”
“医家悬壶济世,到底不能像儒家一样考取功名,入朝为官,除了收取钱财,也就是搏一搏名罢了,那边要办义诊,他们会一同聚集过去也不奇怪,只可怜我们这些害了头疼脑热的人,想找大夫都找不到。”
发完牢骚之后,正好三两小聚的夫人们想到京城来的太医就在那边,她们又动心了。
虽然她们还不知游天之名,可是一想到少将军中的毒无人能解,连她们这边的大夫都被叫过去几次,直到这位游太医来了才解决,便都觉得很应该往那边走一走。
“到底是少夫人记挂,还特意发帖来请我们,不去似乎有些不好。”
“而且你家老太太头风的毛病不是一直没治好吗?这次正好也去看看,说不定可能有些办法。”
“说的也是,那就去问问常家妹妹去不去,若是去,那咱们几家也好路上做个伴。”
“等着,我这就去问。”
……
……
来自张少夫人的帖子犹如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枚石子,让两座城中都生出许多涟漪来。
不少确实身体抱恙的夫人和老夫人在看到帖子的时候就动心了,而其他原本没想去的,想到旁人都去了自己不去,反倒显得不给面子,于是也打算给面子去一趟凑这热闹。
就这样,张少夫人帖子上邀请的人家几乎都准备往大将军府走这一趟。
送了帖子过来后留在城中稍作休息的两名骑士立刻就得到了各府的回应,顺利得出乎他们的预料。
两人立刻便不打算再休息,要回城去跟少将军和少夫人禀报结果。
不到下午,两骑就从两座城中再次离开了,依旧快马加鞭,只是背上的包袱空瘪了许多。
而定下了要去的各家都开始准备马车清点行囊,动作也是无比迅疾。
少夫人给他们发帖,自然不会单独给几家发,那位游太医只有一个人,先去了就先抢到得他看诊的机会,落在后面不知还要排到什么时候,既然决定去,那就要抢先。
虎踞城的守将姓李,虽然不是张家的嫡系,但这些年奉命在边关镇守,也对大将军很是听命,配合默契,屡屡击退草原人进犯。
但由于他跟张家的关系不像龙盘城的守将张继威和张家那样亲近,所以很多时候他也是被排除在外的。
李将军也明白自己没有办法改变这一点,而且他也深谙明哲保身之道,所以很多时候大将军行事没有联合他的意思,他也就装作不知道。
先前少将军恢复清醒后,请几家药堂和那位游院判举办义诊,免费给百姓治病的消息也传到了他耳中,只不过没想到这股风会吹到虎踞城来。
今日从军营回来,他看到自己的夫人要带着母亲和一对儿女乘马车出行,而且看行李多寡,一看就不是要去短时间,于是皱着眉上前问道:“夫人这是要去哪里,还带上娘她老人家——”
他母亲年事已高,平日里就有腿疾,这才刚过春寒就要带她出门,这不是在折腾吗?
李夫人听见他的声音,随手把儿子推上了马车,这才回身看向李将军身后,问了一句:“我派了福贵去军营找你,这是错过了?”
见李将军不明所以,她利落地解释了一番:“错过也没事,左右你回来了,是少夫人今日给我们发了帖,说京城来的游太医医术极其高明,邀请我们这些将领家眷过去,也请他来给我们看诊。我也想娘的腿疾看了那么多边关的名医都没用,这回京城的太医来了说不定有办法,就跟娘说了,眼下赶紧准备马车过去。”
李将军听明白了,又看着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的一双儿女,对朝自己挥手的小儿子笑了笑,又不解地道:“带娘去也就罢了,怎么把这两个小的也带去。”
李夫人笑道:“少夫人说想他们了,让我带他们一起去。”
自家夫人跟少夫人关系好,少夫人又还膝下空虚,对自家这对龙凤胎的喜爱向来毫不掩饰。
李将军自觉跟大将军不亲近,想着能跟少将军亲近一些也好,于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问:“要多派些兵送你们过去吗?”
“不用。”李夫人道,然后示意丈夫凑近同他耳语,“少夫人向来是一碗水端平,也不止发帖邀请咱们一家。我听说,虎踞城大大小小十一家都接到了帖子,打算要去。到时候路上的家丁护卫就能组成不小的队伍了,不必额外再派兵。”
十一家全都去?这是囊括了虎踞城中几乎所有说得上话的文官武将的家眷了,若不是发帖来相邀的确实是少夫人,而且近来那边又没听说有什么事,李将军都要觉得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古怪了。
压下这个念头,李将军叮嘱一双儿女在路上要听母亲的话,帮忙照顾好祖母,这才表示让他们早去早回。
于是,在送帖子来的快骑离开之后不多久,就有成群结队的马车载着城中将领官员的家眷结伴从虎踞城离开,前往主城凤临。
第 325 章
凤临城, 驿站。
傍晚的霞光初现,将整座城染成黄昏的色彩,在义诊结束, 大夫们陆续乘上马车离开城外的帐篷准备回城的时候, 陈松意也在做着离城的准备。
她已经休整了一日, 准备趁黄昏带着十四人伪装成商队出城。
这十四人选择的都是从风雷寨出来的青壮, 她了解他们的刀法,了解他们的战术,比起肩负着护卫殿下的责任的天罡卫, 出身风雷寨的同伴是更趁手的好刀。
她离城是为了确保张军龙能够回到凤临,要做的事情是尾随在他身后, 让他走上预设好的道路。
这一天的休整让她恢复了精神, 而且补足了山谷中损耗的符纸,并且给刚刚回来的天罡卫也补充了一批。
即使张少将军忠诚于大齐,忠诚于殿下这个统帅, 殿下留在这里没有什么风险, 她也要确保自己不在的时候无人能够伤及他。
在她清点过符纸朱砂的储备, 准备再一次检查驿站周围的布防时,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陈松意停下了动作,看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很快见到房间门上映出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不等来人敲门, 她就出声道:“小师叔。”
以要看顾那些被救回来的孩童为由提前回到客栈中的游天听见她的声音, 打算敲门的手改为了推门。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游天一进门就看到少女已经装备齐全, 是一副准备立刻动身的样子站在房中, 只是见他来,她就又重新回到了桌边坐下, 翻起了桌上放着的杯子,示意他进来坐。
游天停顿了一下,走了过去,在桌旁坐下了。
他确实忙得没顾上喝水,于是先喝了两杯茶,才把要给她的东西从怀中掏了出来。
“这是金疮药,这是止血散,这是护心丹,这是解毒丹——”
陈松意看着他从怀中取出瓷瓶,在桌上一字排开,然后又从腰间解下了一个口袋,轻轻放在了桌上,看向自己道,“这是霹雳弹,我新做的,威力比之前更强,拿去吧。”
陈松意没有拒绝,伸手在桌上一抹,就将这些东西收了起来,转而在游天面前放下了一叠护身符。
游天看着她留在桌面上的符,听她说道:“这些小师叔你留着护身,这周围应当没有什么天阁叛徒或者无垢教余孽活动,这么多应当够用了。”
游天都没问她是什么时候抽出时间画了这些符,而且总不会是只补给自己一个,一时间看着桌上的符没有说话。
陈松意将威力惊人的霹雳弹额外收好,听坐在面前的人冷不丁地道:“我就非得留在这里,不能跟你一块去吗?”
从江南相识开始,他就见识过了少女拼命的劲,每次不在她身边和她一起行动时,总会发生一些险象环生的事情。
师兄不在,身为师叔的他应当保护好他这个弟子,就像师兄曾经保护他一样,比起继续留在这里给人看病,游天更想和她一起去。
陈松意静了片刻,才道:“少夫人邀请的那两座城的文官武将家眷很快就要来了,她们是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来的,也就只有你才能让她们留下。我那边没什么,我也不是要单枪匹马却对上万人的军队,不过是准备藏在暗处等待时机出手,确保张军龙会回来。”
游天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觉得她一个人去,无人照应——或者说约束她,这样并不妥当。
眼下从没有关上的房间门外传来大堂的声音。
那是许多清醒过来的孩童由一些仆妇抱着,在大堂内外走动。
因为无垢圣母炼制护法金刚功亏一篑,停在了最后一步,所以这些被抓去充当阵眼的孩童并没有受到太重的损伤,大多数都清醒过来可以进水进食。
而驿站中几乎都是男子,所以张少夫人派来了不少有经验的仆妇来照顾这些孩子,让人省心很多。
陈松意的心神有些被下面的动静分走,想着昨日送出去的书信需要大半月时间才能送到薛灵音手中。
而等到她来,中间又要过半月,真正接到这些孩童把他们带回去,应当是月余时间以后的事了。
到时边关的情况可能恢复平静,也可能进入下一步纷争,但不管怎么样,要送这些孩子回去总应该来得及。
在她这样想着的时候,游天开口问道:“师兄现在在哪里?”
这个问题把陈松意从先前的念头中拉了回来,她没有说话,因为她并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师父说要去草原王庭看道人的全盘布置,找到隐藏在迷雾背后的破绽。
他是一个人过去的,陈松意不知道在他们前来凤临城的这段时间里,师父是否安全抵达了草原人的龙城,又有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东西。
而且眼看跟刘洵约定的时间近了,她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按时回来。
但这些事情她不能跟小师叔说,因为师父没有准时回来的话,她就要代替师父去应战。
师父是明处的棋手,她则是被天机掩去的暗子,既然师父觉得她可以在他回来之前稳住局面,那她就必须可以。
上一世师父没有赶回来,但这一世,她相信他会赶回来的。
因此,她对游天的问题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师父他自有安排,而且和刘洵定下的时间也近了,他也快回来了,我们只要等着就好。”
他们之前那样激烈的动作,端掉了无垢教的据点,毁了刘洵布置的一手好棋,他也没有露面,说明他人也不在边关,至少不在这三座城里。
只要他不在,陈松意就相信自己的安排不会有意外。
既然她这样说了,游天也只能相信。
原本想再叮嘱她两句,可是面对比自己更能洞察天机的师侄,他又好像没什么可以说的,于是只是沉声道:“你放心去,我跟陈寨主留在这里会保护好殿下的。”
听到这话,少女的神情似乎放松了一些,对他点了点头,表示信任。
随后,游天就起身离开了。
他们这次出行会扮成商队,张少将军的心腹会配合放行。
他们带两辆空车走,然后把空车留在城外,一行人轻骑上路。
从凤临往主城,按照行军速度需要十来天,轻骑出动追上去,日夜不停行进,可以将时间压到一半。
这她起卦的结果,他们追上去正好能赶上张军龙退走,而且还会在城外百里处遇到有力的同伴。
这个同伴是来自哪一方,卦中的指向并不明晰,不过有这一点就让人更有底气。
检查完包裹行装,将小师叔送来的东西也妥善收好之后,陈松意就起身下楼,看车马准备得如何了。
他们拿了将军府发出的文书,等于凭空在驿站里增添了一支官商,抽走的十四人则由张少将军的部下补充进来。
陈松意检查过了停在外面的马车,看过了要与自己同行的十四人的行装,见都妥当,于是来到了马厩,想看看坐骑的安排。
一绕到驿站后方,还未走近,她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殿下。
她脚步一顿,感知到马厩中没有其他人,就只有厉王殿下一个,于是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从廊柱后微微绕了出来,看向空地。
只见空地上停着一匹马,只是看它的第一眼,少女的全副心神就被它抓住了。
那是一匹高大的黑马,是殿下驯服的坐骑,原本没有同他们一起上路,可不知什么时候被带了过来。
它是如此的神骏,哪怕在那么多边观战马中也无比引人注目。
年轻的王者站在它身边,正在用刷子梳理它的鬃毛。
少女捕捉到了先前模糊的声音,听清楚了他在说什么。
“……我不能和她一起走,所以这一次就让你去载她。”
“你要保护好她,帮助到她,代替我来做这件事。”
骏马的眼睛仿佛通人性,它低头注视着自己的主人,对他轻轻地咴了一声。
厉王似乎笑了,手掌抚摸着它的脖子:“没错,她对我来说很重要。你载着她去,也要载着她回来——她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像是应下主人的话,高大的骏马又再咴了一声。
陈松意站在原地,心中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在这一瞬间,她忽然察觉到了殿下对待她的方式和她所熟知的所有人都不同。
和父亲跟兄长不同,和师父不同,和纯粹的上官也不同。
她愿意追随他,向他献上自己的忠诚,为他披肝沥胆,他也确实回以她想象中的倚重和信任。
但除此之外,他仿佛又给了她更多的、额外的情绪。
她还没有想清楚,而站在那里抚摸着自己坐骑的厉王已经发现了她,对着她的方向微微一笑,自然地唤她:“怎么不过来?”
陈松意回过神,立刻走了过去,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黑马身上,下意识朝它伸手。
这匹已经被驯服的马王没有躲开她的手,像是认出了这就是自己要承载的人。
触碰到温热的马身,陈松意爱不释手地摸了几下,才强忍住把手放下。
萧应离没有错过她的反应,嘴角的弧度更明显了一些,等她收手之后才对她说道:“这次你就骑它去,它会把你平安送去,也会把你平安带回来。”
在他的话中,陈松意听出了和小师叔同样的忧心。
她看向厉王,可以明显感觉到在破除无垢教的据点后两人之间涌动的、更加浓厚的气运。
她本能地开口道:“殿下不必担心,只要你在这里,我就能向你借用到近乎无尽的力量。”
两人对视了片刻,后者似乎也从她的话里得到了某种触动和信念。
他缓缓点头,低沉地道:“好,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第 326 章
残阳如血, 在天边的最后一抹霞光隐没之际,一支由十来人组成的商队出了城。
官道上,另一支庞大许多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从与他们相反的方向来, 这支自龙盘、虎踞两城的队伍与这支小型商队擦肩而过, 显得后者越发人少。
城外的帐篷中, 就地生火做饭的百姓看着这支一看就满是贵人的队伍来到城外, 猜测着他们的来意,没人上前。
等到那些车队全都入了城以后,城外的安静才被打破, 满是等待着最后一日义诊的平民的帐篷里这才有了交谈的声音。
“刚刚过去的都是些贵人吧!乖乖,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贵人, 他们这是从哪里来的?”
“这时候过来, 难道也是来看大夫的?”
官道上,伪装成行商的队伍快速前进,很快来到了事先约定的地方, 在路边的一片林子前放慢了速度。
在那里, 等着接收马车的将士已经在晦暗的光线中等了一阵, 队伍一到就把用来伪装的马车交给了他们。
在此处等候的副将又让人将准备好的马牵了出来, 共三十余匹,全是精良的战马。
伪装成商队出城的队伍在路上花费的时间要压缩到最短, 日夜不停地赶路, 用劣马是不行的, 路上也必须有马换乘。
不过这些精良战马在遇上陈松意所乘的马时,全都表现得十分畏惧, 不敢靠近。
而那匹高大的黑色骏马也吸引了在场众将士的注意, 他们赞叹地看着这匹骏马,感到从未见过这么神骏的马, 即便在黑夜中也是威风凛凛,充满威势。
“这样的骏马,就算是日夜不停地奔跑也应当能保持速度,不需旁的马与它交替吧。”
这个念头划过了大多数边军的脑海,等到交接完成,其他人就退了回去,唯有那名副将留在原地,对着准备漏夜赶路的陈松意拱了拱手,沉声道:“祝君武运昌隆。”
陈松意点头应下,于是副将也退入了林中。
在这片树林边停留了片刻的队伍再次出发,于没有月光的官道上奔跑起来,速度比起换马前猛地提了一大截。
不久,前方又出现了一片林子,一个身影如同鬼魅立于边缘,身上穿着一件黑袍,脸上戴着一张面具,遮挡住了所有气息。
跑在最前面的两个年轻人纵然眼神锐利如鹰,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他,以至于在看到离开没多久就有人守在这里之后,并没有经历太多战况的二人都吃了一惊,差点要大叫戒备。
幸好这时后方马蹄声追了上来,少女的声音在他们耳畔响起:“是同伴。”
同样的话也响起在了其他人耳中,这才打消了他们的戒备,让他们堪堪要出鞘的刀重新回到了鞘里。
在林子边缘等候的人见到这支队伍过来,奔驰的战马没有丝毫要减速的意思。
他也没有让他们停下的意思,只是在这支队伍从面前倏然而过的时候,与他们同向开始了奔跑。
袍角飞扬,他的脚尖在地面上一点,整个人就纵身飞了起来,准确地跃到了陈松意身边那匹无人骑乘的马上,奔跑中的马微微受惊,但很快被背上的人高超的骑术安抚下来,归入到了全速前进的队伍中。
于是,这个等在路边的黑袍人就这样无声地汇入了队伍里,与他们一同朝着目的地前进。
……
……
山谷,在这里埋伏了数日的人终于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沉闷马蹄声,原本靠在石头上小憩的风珉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天上星辰黯淡,从山谷中吹来的风带着夜晚的凉意,他在这里等到自己的目标,竟然是在这样的夜里。
而且从马蹄声判断,他们还用布包住了马蹄尽量减少声音,不让旁人察觉。
如果不是自己奉命在此,谁会想到身为大将军的张军龙会带人选择在这个时间突袭而来?
山谷高处,按照原本定下的暗号,风珉打了一个手势。
藏在山谷之外的士兵看到了一闪而过的信号,立刻无声地消息传递了出去,每隔百米就有一人接力,信号一传来立刻传递下去,以比还未抵达山谷的军队更快的速度将信息传递向预定好的方向。
几个不同的方向上,藏身在尽头的士卒分辨出信号之后,立刻从各自的藏身处离开,通过隐蔽的暗道前往更远的地方。
到了出口,已经有一匹快马等在那里,几人翻身上马,立刻就朝着军师一早定下的方向出发了。
山谷高处,风珉放下了手,和他的人就像一块块和黑夜融为一体的山石,收敛了所有的气息。
下方的军队终于入谷了,众人凭借听力,推断着这支突袭而来的军队一共有多少人。
一十,二十,三十……风珉心里默默数着,在马蹄声开始减弱时借着高处的隐蔽,冒险朝着下方看了一眼。
下方举着灵星火把从山谷中经过的军队正好行进到末尾,借着火光,风珉发现了队伍中的异样。
先前那些人来袭击主城的时候,风珉在城中和他们交过手,轻易就辨认出了队伍中那些袭击者的同类。
跟那些毒人一样诡异的气息,非人的外在……原本还不完全相信张军龙会勾结异教徒,跟草原王庭背后的人同流合污的风珉看着眼前的事实,就算不信也得信了。
他克制着情绪,没有让自己的气息有丝毫外泄,一动不动地等着最后这些人从山谷过去,这些家伙的感知非常敏锐,这一点他无比清楚。
不过或许是因为没有想到百里之外会有人提前埋伏,又或许是风珉的队伍已经按照裴植的布置,提前在埋伏了几天,几乎不吃不喝,一动不动,跟周围彻底融为了一体,所以从下方经过的人没有一个发现山谷中还有其他人。
唯一一个惊心吊胆的时刻,是队伍末位的一人突然转头,脖子扭转了一百八十度,诡异地盯着一处。
那里有异动,却是草木间有鸟禽钻过,然而那个方向上也埋伏了一个他的人,所以在那一瞬间风珉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幸好在看到鸟雀之后,那个察觉到异动的人就收回了目光,没有停留。
等到这支队伍从山谷中过去,马蹄声彻底消失在耳边,风珉握着银枪的手才松懈下来,然后感到自己背上出了一层密密的冷汗。
如果刚才被发现,要立刻在这里打一场,他并不觉得自己带的这支队伍能有多少胜算。
想到这里,风珉又想起在自己出发之前裴植对自己说的话,说他的职责就是要在这里等,等着张军龙败退,在这里截住败军痛打落水狗。
“但这只是一个大概率的结果,也有很小的一部分可能是对方会获胜。”
裴植轻松地道,“那到时你的任务就是要负责把这里沦陷的消息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张军龙勾结了草原人,叛变了。”
风珉没问后面这种结果的概率是有多大,如今消息传递出去,敌人也已经过去了,剩下的就唯有在这里继续等。
他做了一个手势,向着隐藏在山谷各处的部下继续等待,自己则吐出一口浊气,闭上了眼睛,开始运转功法,摒除杂念,让自己冷静下来。
等到平静下来之后,回到先前的状态,风珉的念头就飘向了许久不见的人,她跟殿下是跑到哪里去了?
“这种场合,你可是从来不会缺席的。”
少了她,让他感到接下来的战斗都要不够精彩了。
……
……
从凤临城出发到现在距离主城的最后百里,随着接近目标,张军龙心中的情绪就激动几分。
那座原本应该属于他的边关雄城,自己却走了这么多年才抵达,本来应该属于他的元帅之位就在那里。
很快,走过最后的百里距离,军队抵达了主城之外。
还是夜晚,城墙上点着明亮的火把,将上空照得一片光明,看着上面守卫巡逻的士卒仍旧保持着日常的状态,仿佛没有丝毫异状,张军龙眯起了眼睛。
在他身旁,阎修策马上前,然后勒停了战马。
即使是他,一路奔波过来也显出了几分疲态,只不过眼中却冒出了迫不及待的兴奋:“哼,真是一点也不高明。”
城墙上的守卫在他看来,不过是城中人一点也不高明的掩饰。
他们一路过来虽然为了隐藏行踪,没有在沿途的城池停留,也没有刻意靠近查看,但目之所及的城池村庄被毁成什么样,里面的人为了避祸都躲去了山里不见踪影,全都说明了一点——先前针对那些城池的袭击起到了他预期的效果。
凡人的血肉之躯面对经过改造炼制的毒人跟傀儡是没有办法抵挡的,那些城池如此,这里亦是。
跟往日一样森严的守卫,不过是他那个师兄做出来掩饰外强中干的假象罢了。
就算裴植没有如他放出的风声里描述的那样身受重伤,而是摆出这样的姿态来,想要引他们入瓮,自己也会让他知道这是一个后悔的决定。
他们这支军队里的可不只是张家的士兵,一旦交锋,城里剩下的人可不会是他们的对手,而周围的城池又已经被毁,不可能派出援兵。
这样一场对弈,他从数月前就开始铺垫了。
在绝对的实力前,任何的计谋都会是无用的。
于是,在张军龙朝着统帅之位迈出那一步之前,征询地看向阎修时,阎修对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张军龙便对那要前去叫门的士卒道:“去吧。”
士卒领命而去,来到了离城门十数步处。
在那支由数千精锐组成的军队随他同步从黑暗中走出来的时候,城墙上值守的将士就已经看到了,立刻疾声让人前去传讯告知上官。
当城下一骑来到火光照耀之处,要对着城墙上空开始叫门的时候,站在城头的校官立刻朝着下方喊道:“来者何人!”
在等待回答的时候,校官心中其实是惶恐的,他隐隐看到了城墙之下那支军队身上的衣装。
尽管不是草原人,但在这个时候有这样一支大军开拔到此处,不管他们所为何事,都给人以极大的压力。
“我乃镇西大将军麾下!知悉主城受袭,军师受伤,大将军特带兵马前来驰援!”
伴随他的话,那只踏夜而来的军队前方聚集起了明亮的火把,照亮了为首的高大骏马上的张军龙。
张军龙一身甲胄,气势如渊,骑在马上与城墙上的那名校官目光遥遥相对。
只是这一眼,与他目光相碰的校官就感到了一阵极大的压力,那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大将军才有的气魄。
身为边关将领,他自是知道大将军张军龙的相貌的,而且下方这支军队也同他手下的骄兵悍将相符合。
还有那旗帜昭昭上写着的“张”字,全都是来人身份的证明。
只是即便是如此,他也无论如何不可能就给这支突然到来的大军开门,只能在城墙上向着张军龙抱拳,硬着头皮道:“还请大将军见谅,眼下正是特殊时节,末将做不了主给将军开门。”
张军龙沉沉地开口,声音从下方清晰地传到了城头众人耳中:“无妨,那就等能做主的来。”
尽管只是这样平淡的一句话,城墙上的守将却感到背脊一沉,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弯了几寸。
他可以听得到城墙上的将士按耐不住的低语,只觉得等待上官来的这几息真是前所未有的难熬。
就在他觉得自己就要撑不住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
听这脚步声,来的显然不止一个人,守将顿时先松了一口气,然后才回头去看来人,就见来的不只是自己的上官,还有披着外袍起身就匆匆赶来的徐军师。
两人来到城墙上,看到下方那沉默却充满气势的军队和队列最前方的张军龙,心中同时一紧,仿佛被利爪攥住。
叫门的士卒见二人到来,再次把先前的话说了一遍:“听闻主城受袭,裴祭酒重伤,形势不明,大将军特领兵马前来驰援,还两位大人开门!”
城墙下方,张军龙在火光中眯起眼睛,看着上方的人脸上露出明显的慌乱之色。
守城的将领在厉王这个统帅之下,军阶最高,但明显不是眼下这个——此人跟徐策一样,都只是副手。
以自己在边关将领中的威望,在厉王不见踪影,裴植也陷入重伤疑云的时候,自己这个大将军到来显然让他十分动摇,只想打开城门迎接自己进去。
张军龙心中暗忖,看来城中的力量确实空虚到了某种程度,先前的那场袭击的确出了奇效。
而与这个守将不同的是,身为裴植副手的徐策明显不愿意开放城门。
裴植多智近妖,哪怕张家跟这里有着千里之遥,大概也在他的怀疑范围内,认为先前那场袭击多少跟自己有关系,所以叮嘱过徐策自己有可能会带兵前来,到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开城门。
因此,披着外袍的徐策抢先向着下方扬声道:“多谢大将军挂怀,只是城中状况并没有传闻中那般严重,无需额外驰援,还请大将军就此归去。”
他这番拒绝实在站不住脚,话音落下,城墙上的守将和士兵脸上就都露出了动摇之色。
第 327 章
在他身边的阎修控制着马, 上前一步让自己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见上方众人看向自己,他才扬声朝着徐策悠悠地道:“这位大人未免过分了,我家大将军千里迢迢前来驰援, 日夜兼程地行军, 今日才赶到, 阁下却连开一开城门让大将军进去都不愿, 反而急着要赶我家将军走,这是何道理?”
说完见徐策想要反驳,阎修又抬手止住他, 上前一步用更加严厉的声音道,“莫不是阁下觉得大将军匆匆赶来, 实则是别有用心?”
这句话让后方的整支大军都气势一凝, 向着上方的人散发出了杀气。
上方原本就倾向于打开城门让大将军进来的守将顿时更加动摇了。
唯有徐策被这杀气一冲脸色白了几分,却依然没有改口:“没有的事,只是徐某奉命守城, 没有元帅的令牌或是军师的命令, 谁来都不得开城门!”
阎修在这时却露出了笑容, 一改前一秒的严厉, 显得温文而无害。
“我们赶了那么久的路过来,不进去看一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的。阁下想要我们就此离去, 便打开城门, 若是里面一切安好, 我可以保证凤临军会立刻退出三十里之外,可要是不肯开的话——”
站在徐策身旁的守将声音有些发颤地道:“若是不开的话, 你们待如何?”
张军龙沉声道:“那就只能强行破开了。身为陛下亲封的镇西大将军, 老夫的职责就是守卫边关,确保安稳。主城此前受袭, 老夫带兵前来驰援,你们却百般阻挠不肯让老夫进去,老夫很怀疑这里是否已经在裴祭酒重伤的情况下被人控制了!”
这话很重,分明是在说怀疑城墙上不肯开门的两人被异教徒侵蚀控制,意图反叛,分裂边关。
那代替重伤不醒的主将暂时接管了守卫职责的将领本就动摇,此刻更是心惊,若不是身旁还有徐策在,已经忍耐不住想要说出这就为他们开城门的话了。
然而底下张军龙的声音继续传来,无比的刚正忠直,“老夫说这话不是为了威胁尔等,不过是心系边关安危。老夫给你们一日时间,七千凤临军会先在原地驻扎,一日之后,要么让殿下现身告知我主城平安,要么让裴祭酒现身来与我说这句话,否则就不要怪老夫不顾同袍情谊硬闯了。”
说完他调转马头,不等城墙上的人再说什么,就带着自己的精锐退出一里,开始原地驻扎。
看着下方的数千人大军如潮水般往后退去,在原地休整驻扎起来,城墙上的众人非但没有感到压力减轻,反而觉得头顶被悬上了一把刀,刻着大将军的最后通牒,只等倒计时一结束就要砍下来。
徐策苍白的脸色在兵临城下的军队退后之后没有恢复,同他一起接到消息来到城墙上的守将看向他,迫切地道:“徐军师你都听到了,这可怎么办?”
若是执意不开城门,那明日这个时候下方的凤临军就会破城而入,城中现在兵力有多空虚,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先前那场袭击,他们虽然杀死了难缠的袭击者,但也损失惨重,保有战斗力的将士只剩不到三成。
可大将军要殿下或者裴军师出来见他,这又不可能做的,因为殿下人不在城中——实际上他们一直不知道没有随着大部队回来的殿下此刻人在何处。
裴军师重伤,眼下这些布置都是他在意识残存之际留下的,不全之处也是由徐军师来补齐,他们已经闭城多日,都没有开城门让百姓进来了,而周边的村落里百姓也是不见踪影,让整座边关雄城内外都显得无比萧条。
徐策放在城墙上的手握紧了,许久也没有松开,最后才说道:“总之不能开城门,要怎么做……让我想想。”
将领无奈,实在不知他对着大将军还要提防什么,可是当调转目光看向下方安营扎寨的凤临军时,他的心中也升起了一丝不安。
尽管理智上清楚大将军不可能做对边关不利的事,来驰援也是为了保护主城,但看到那两倍于城中兵力的精锐军队,想起他们方才的肃杀之气,他还是感到了一阵危险。
“左右还有一日时间……”他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等到白日再继续和大将军商谈,应该可以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这样想着,就听徐军师说道:“加强守卫,别让闲杂人等靠近城门,有什么变化再谴人来元帅府告诉我。”
他的声音沉沉,也没有了平日的潇洒跟镇定,留下这句话从城墙上离开的时候,身影似乎也佝偻了几分。
翌日,天光大亮,驱散了城墙周围的黑暗。
城墙上方点燃了一夜的火把也熄灭了,前来轮值的士卒看着下方不远处凭空多出来的一支军队,心中都有着隐隐的畏惧。
在最精锐的将士都在袭击中折损,失去战力之后,替补上来的就是他们这些新兵,在久经沙场的精锐面前,连心气都生不出一点。
下方的军队在漏夜到来之后,已经在原地休整了半日,到了埋锅做饭的时候也没有生火,只是就着水壶啃起了带来的干粮。
他们每一个人的目光都在盯着紧闭的城门,让在城墙上站岗的士兵都感到了一阵压力。
元帅府中,从回来之后就没有休息过的徐策此刻面对着聚集而来的城中氏族,也是疲于应对。
若说在先前的袭击中,什么人最没有受到损伤,那就当属这些氏族大家。
而如果说眼下最急着想要打开城门让张军龙进来的是谁,那也是他们。
“徐军师,眼下殿下不在城中,裴军师跟太守又受伤不醒,最能掌控局面的就是您了,您应该决断些才是。大将军来了,带着那么多兵,不是正好填补城中武力的空缺吗?”
“是啊,只凭我们现在这样弱势,先前的歹人再卷土重来,或者草原铁骑忽然兵临城下,那是绝对守不住的,就打开城门让大将军进来又如何?难道他还会跟那些歹人是一伙的,进来是为了屠城不成?”
这番话引来了一片附和,所有人都觉得徐策过于不知变通,就算裴植在昏迷之前对他说要封锁城门不让任何人进来,也不让任何人出去,但那不是在没有援军只能等自己回血的情况下才做出的不得已的选择吗?
眼下来的是援军,那就应该改变策略才是。
徐策看了兀自说得火热的这些氏族大家一眼,心中冷哼一声。
张军龙跟那些袭击者的区别不过是虎豹和豺狼,他就不信这些人不知道他在这个时候带着这么多兵马来,存的是怎样的野心。
殿下坐镇边关的时候,逢年节宴饮他张军龙从来不来,怎么等到殿下不在军师倒下的时候,他就来了?
他对边关统帅这个位置的觊觎可是没有掩饰过,也没有停止过一刻,若是让他带着那支军队进来,那这个位置由他暂代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在这之后他会怎么做?是会守住这里等待殿下回来,还是把持边关让殿下永远也回不来?
大权在手,狼子野心,谁又能知道结果如何?
这时,厅外忽然跑进来一名将士,手中抓着一支箭。
厅中说话的人一时间安静下来,看着他将那支绑有布条的箭呈到了徐策面前,禀报道:“军师!城外有消息送来!”
城门没有开启,张军龙的人是把信直接绑在了箭矢上射向城头,在城墙上守卫的士兵差点被射个正着。
厅中众人闻言,目光又都聚集向了那支箭。
徐策没有说话,沉着脸,顶着乌青疲倦的眼圈抓过了那支箭,将上面绑着的布条拆下来,展开。
在看到上面所写的信息之后,他的脸越发的黑了。
周围的氏族大家纷纷猜测上面写的是什么,就见徐策将箭矢折断扔到了地上,怒斥了一句“欺人太甚”,手中抓着那布条对着众人下了逐客令。
“眼下诸事繁忙,徐某没有功夫招待各位,各位请先回去吧。”
说完转身就走,留下众人对那布条上所写的东西更加好奇了:“那莫不是大将军发来的催促,提醒徐策一日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要他尽早做出抉择?”
而徐策这样匆匆离去,应当是去找裴植商议该不该开城门了吧?
从那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袭击者来袭,攻向城中要地,让包括裴植和城中太守在内的一众要员都伤重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裴植。
不知道他所谓的身受重伤是有多重,是危及性命不能清醒,还是可以继续躺着在背后谋划定夺。
大多数氏族都觉得是后者——与那些跟裴植交过手的敌人一样,这些受了厉王的召令,被迫从富庶之地迁徙过来,领了给他在边关修王陵的任务的氏族大家对裴植也是相当忌惮。
除非是这只狐狸死了,不然哪怕他只是重伤,脑子依然清醒,他们都要防着他给自己下套,又做出什么要让他们元气大伤的事情来。
在离开元帅府的时候,这些人目光彼此交换,那接下来就等着看徐策的下一步动作了,如果他的应对手段惊人,明显不是出于他的手笔,那他们就要防着裴植根本没有受伤,防着他给他们设局。
而要是徐策无法应对,只能等到这一天时限结束,真的由着城外大军强攻,那自己等人也要适时的做一些该做的事了。
城外的临时营帐中,张军龙和阎修两人独处于帐中,张军龙问道:“那支箭射过去,城中氏族真会提前来开城门?”
不是他不信阎修的头脑,而是不信那些贪生怕死的家伙会有这样的魄力。
阎修坐在案桌后,不紧不慢地品着手中的茶。
“相信我,这种时候为了抢夺先机,最不怕死的就是这些氏族了,能省些力气达成目的,何乐而不为呢?”
何况他不信裴植真的重伤不醒,或许眼前这座城的守将表现出来的虚弱,就是为了引他们入城而做出来的假象。
他这个师兄总是有后手的,这次他很乐意看一看在这样的劣势下,他又做了怎样的准备来扳回一城。
看见他这兴致盎然的姿态,张军龙也没有再说什么。
本来带着手下的数千兵马攻破这座没有统帅也没有裴植在明面上坐镇的城,对他来说就不是难事,阎修有额外的计策,也不妨让他施为。
城外的军队经过一夜的休整,长途行军过来的疲惫已经恢复了许多,而城中的气氛却是在随着日头升高、时间逐渐推移而变得紧张起来。
城外来了大将军的军队驰援,但徐军师拒绝开城门,于是大将军给了一日期限,如果到夜晚他们还不开城门,他带来的军队就会发起强攻。
他们先前已经因为那些来袭的敌人而折损严重,现在又要面对同为边军的同袍,要和他们打一架,这让城中的很多将士都不明白这一仗的意义何在。
“我就是跟先前一样难对付的敌人再打一场,也不想和自己的同袍刀剑相向!”下层士兵中弥漫开了一股焦虑,不时就有人发出这样的声音。
“就算是给大将军打开城门又如何呢?又不是敌人,何必去打这一场没有意义的仗。”
“是因为裴军师昏迷不醒,一切都交到了徐军师手上,所以他才做不了决断,要让我们面临这种境地?”
这些声音不断的发酵,传到了回到各家中等待的氏族耳中。
“徐策没有对那支箭作回应?真的要等到晚上外面直接攻城?” 得到消息的老者一边放下茶杯,一边若有所思地道,“那就说明裴植可能真的不省人事了。”
“爷爷,那我们该怎么做?”站在下首的年轻人上午才随其他氏族家主一起去过元帅府,见过徐策,此刻带回来了人心浮动的消息,便紧张地盯着自己的祖父。
他们这一族被迁到这里,在其他被迁来的氏族中是发展得比较顺畅的,原因就是他这位祖父擅长做选择,从来没有站错过队。
年轻人的父亲早逝,身为下任家主,他一直跟在祖父身边,学习他的观察判断能力。
正因如此,才没有在这时就先同其他已经按耐不住准备动作的氏族一起去暗中布置,而是先回来问过祖父。
“闭门吧。”祖父给出了一个他没有预想到的答案,“约束族中子弟,一个人也不准出去。”
这开门之功他们可以不要,况且最后即便是镇西大将军胜了,成功入驻元帅府,他也不会对他们家做什么。
至于想在这个时候去给裴植雪中送炭……且不说他需不需要,就说他们家根本没有这个实力。
“最好还是两头都不下注,作壁上观等最后的结局就好。”
第 328 章
人定时分, 天地再一次沉入了黑暗,城墙上守卫的士兵都感到一阵困倦袭来。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这是正常的疲惫,可是当听见下方沉寂的营地中传出一声代表进攻的号角之后, 他们就猛的惊醒了过来。
驻扎不远处的凤临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临时的营地, 结成了战阵, 正在准备朝着城门方向冲锋。
而比他们更快的是数十道从军队中脱离的黑影, 在黑暗中如同离弦的箭一样朝着城墙冲去,几个起跃间就攀上了城墙。
城墙上方的士兵连忙低头向下看去,就见他们像壁虎一样, 在城墙上迅速的向上攀爬,叫士兵们几乎反应不过来。
眨眼间, 这些从各个方向爬上来的人就已经攀爬上了三分之一的高度, 这才有士兵发出一声惊颤的叫喊:“敌、敌袭——快,快迎战!”
这一声打破了某种屏障,城墙上的士卒这才如梦初醒, 本能地行动起来, 向着下方架起了箭矢。
他们完全没有想到下方的军队会如此突兀的发动攻击, 而且队伍中竟然有人不用借助攻城梯就能徒手向上攀爬。
明明昨夜他们抵达的时候已经是子时, 此刻还远没到约定的时刻,为何这般突然就来攻击他们了?
这简直是之前那场噩梦的重演, 箭矢如雨, 向下射去, 发出尖锐的破空声,不愿和同袍敌对的士兵就看着自己射出的箭大部分失了准头, 落到旁处, 只有小部分落在攀爬城墙的人身上,却被弹开。
“……这怎么可能!”在火把照耀的范围内, 他们看得清楚,对方没有格挡的动作,那些射中的箭矢完全是被这些人的躯体弹开的,就好像他们刀枪不入。
然而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他们震惊,射空箭矢以后,一批新的弓箭手又替换了上来,继续朝着下方放箭。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顾不上伤不伤害同袍了,只想要阻止这些要爬上来的敌人——绝对不能让他们上来!
然而“轰”的一声,脚下却突然传来一阵震颤,震得整座城墙都仿佛跟着抖了抖——是攻城木!
在原地休整了一天的凤临军不知什么时候伐下了粗壮的树干,做成了十几人合抬的攻城木,趁着夜色朝着紧闭的城门发起了撞击。
撞击的力道之重,让高大厚重的城门都被震得落下灰来,令站在城墙上方得许多士兵都愣了一愣。
主城自立以来,受过冲击的城门只有面对草原人的那一扇,此前还从未有过来自内部的冲击。
他们更无法理解的是,同为血肉之躯,为什么凤临军的冲撞力道如此惊人,几下就仿佛要将那坚实的城门拆了。
“快!快!”城中灯火通明,几支还有战力的军队从不同的方向汇聚过来,要来抵抗凤临军突然发动的攻击。
可是等快要冲到城门口的时候,却发现震颤不已的城门处已经有了人,他们像是等不及外面的凤临军把这扇门打破,不顾生死就要直接上去从内部打开城门。
“住手!”夜色中看不出那些想要开城门的是什么人,带着将士前来驰援的将领只能发出一声爆喝,然而却为时已晚。
随着外面再一次撞击,那爬上高大城门的几人成功将城门的锁彻底打开了。
伴随着一阵难以想象的巨大冲击力,城门豁然洞开,来不及躲开的几个开门人被门猛地拍在了墙壁上,发出数声惨叫。
还有两个因为这个力道向后倒飞出去,同那根攻城木一起飞向了城中,重重落地,顿时身死。
这样一来,赶来驰援城门的队伍就正正跟攻破城门的凤临军对上了。
看到从外面冲进来的这些边军同袍,还有骑着高头大马从火光中缓缓走进来的大将军,大多数人的反应都是不知所措。
张军龙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轻蔑的光芒,但很快隐去。
他手中大刀一振,催动了胯.下战马,锁定元帅府的方向就狂奔起来,接着纵身一跃就从挡在前方的军队上空跃了过去,直取目标。
在那枣红色的骏马从头顶飞过,一骑绝尘朝着元帅府的方向去时,那些怔愣住不知该做什么的将士这才反应过来:“拦住他!不能让他擅闯元帅府!”
他们是这里的驻军,职责就是守卫这座城,守卫元帅府,除了他们的统帅之外,任何人擅自前来,要进元帅府,他们都要拼死阻止。
然而,从外面冲进来的凤临军中却有人在他们举起武器的时候高声喝道:“你们真的要对着自己的同袍刀剑相向吗!大将军只是心系主城,心系统帅的安危才星夜兼程赶来,你们真的要阻拦吗?!”
这一声又让刚刚兴起了战意,想要把敌人驱逐出去的士兵又再次犹豫动摇起来。
就在他们挣扎不定的时候,城墙上方已经没有了动静,从城墙直接爬上去的数十道影子又再次落了下来,汇入了军中。
而随着阎修的一个动作,他身后的凤临军分流成几股,绕开了前方这些士兵的封锁,分头朝着城中流去。
几乎是下一刻,他们就在巷道中跟其他朝着这个方向赶来的士兵撞上,爆发出了激烈的战斗。
受到这声音的刺激,先前在这里被定住的第一波队伍也终于有一部分人再也忍不住,主动奔向了对面的凤临军,掀起了战火,城中瞬间混乱一片。
张军龙身后,一支精锐骑兵汇聚了上去,跟上了他,极速朝着元帅府推进。
中间在城中遭遇几波阻拦的士兵,也是轻松突围,将对手甩在身后。
阎修没有追上去的意思,他等在城门入口处,听着巷道中的声音彻底消失,凤临军压制住了城中的守军。
而在一切声音消失之后,他等待的人也出现了,巷道深处有几人被护送了出来,来到了他面前。
这些城内的氏族探听得清楚,面前这个年轻人就是张军龙这次的智囊,张军龙对他很是倚重。
眼下张军龙朝着元帅府去了,那边少不了一场恶斗,他们这些人这时候上去是得不到跟他商谈的机会的,倒是可以在这里跟这位受他器重的军师商谈一二。
阎修看着这些聚集上来的人,见他们的脸在火光照耀下全都带着欣喜的笑容:“日盼夜盼,总算是盼到了援军到来,这下城里总算能安全了。”
“想必先生就是阎军师,不知道先前我等派人给大将军开城门,是否给大将军省去了攻城之功?”
见阎修笑而不答,他们又继续说道:“今日我们去见了徐军师,也是百般劝他开城门,让大将军带兵进驻,在无人主持大局的时候坐镇元帅府,奈何徐军师听不进去。还是阎军师与我等联络上,这才没有在今夜多生干戈。”
“眼下大将军已经朝元帅府去了,相信很快就能平定局面,不知阎军师是要先随我等回去休息片刻,还是另有要务在身?”
这些往守城的兵将里掺了自己的人,在白日那支箭以后跟阎修联络上,迫不及待就来开启城门迎他们进入的氏族大家此刻就是要先定下自己的功绩,好等之后元帅府易主能够重新划分利益。
阎修看着眼前这些谄媚的嘴脸,轻笑出声,尽管颇为冒犯,可是面前这些向来眼高于顶的氏族大家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都殷切地等待着阎修的发话。
看够了他们的谄媚嘴脸,阎修这才开口道:“大将军要去元帅府,我没有同去,却是要奉命在城里找人。”
说着他看向眼前这些地头蛇,“城中可有什么藏匿之处,还请各位带路,带我过去一处一处地搜。”
众人明白,这位阎军师是要去找传闻中重伤不醒,却没人见他请医,更没人见到他踪迹的裴植了。
于是纷纷献出了自家的情报,准备带阎修一处一处去搜。
元帅府,张军龙带兵势如破竹地突破到此处,守在帅府周围的护卫在他一出现时就和他交上了手。
只是这些护卫就算再精锐,也惜败于人少,有些身上还带着伤,敌不过张军龙手下混杂的人型兵器。
凭借着刀枪不入的躯体跟惊人的力量,藏在精锐中的傀儡很快就让这些在府外抵挡的护卫失去了战力。
渐弱的打斗声中,张军龙抬头看向元帅府的匾额,又再看向面前这扇紧闭的朱红色大门,在战斗的声音消失的瞬间便抬手下令:“冲开!”
——厉王不在这里,还有什么能够阻挡他踏进元帅府的脚步?
朱红色的大门固然坚固,但却也比不上城墙,在那些精锐士兵的冲击下,很快就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张军龙翻身下马,提着大刀跨过门槛,朝着府内走进去。
嗖嗖数声,从两旁射来了数十支箭矢,他眉也没有皱一下,挥动手中大刀就将箭矢斩落,不可抵挡地朝着前方走去。
留在府内的护卫人数不多,但依然在努力抵抗,一路的箭矢没有停过,但却丝毫阻挡不了张军龙的脚步。
终于,在破空飞来的箭矢逐渐减少,那些身在暗处的护卫也被全数击倒之后,魁梧的将军来到了大厅前。
一进大厅,就有一股浩然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张军龙停住脚步,站在原地久久地看着这座大厅。
这就是他一直想要来到,想要占据的地方,尽管他把自己的大将军府也布置成了类似的模样,但那终究不是这里,不能让他一踏足就心中猛跳。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了上方的那张椅子上,那是属于厉王的位置,那把交椅上除了寻常的纹路之外,更雕刻着四爪的龙型,象征着他在统帅之外的另一重身份。
一看到这把椅子,他的目光就移不开了,偌大的空间中响起甲胄摩擦的声音,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直到来到那张椅子前才停驻,伸手按上了椅子扶手。
外面还在传来战斗的声音,那是他手下的人在清理府中负隅顽抗的守卫,前面的袭击让这座城的守卫力量彻底空虚了,连这座本应守卫重重的元帅府都没有留下多少人。
昨日在城墙上阻拦他们,不肯开城门的徐策应该已经不在这座府中,至于传闻中重伤不醒的裴植更不会在这里,相信已经被他带着往其他地方转移了。
自己来了这里,阎修则带着人正在城中搜寻他们的下落,这点无需自己担心。
凝视了这张椅子片刻,张军龙转身大马金刀地坐在了这张属于统帅的椅子上,在高处看着这座大厅。
他将目光放远,朝着外围看去,只觉看万事万物的视野截然不同。
他天生就该归属于此,这本来就应该是他的位置。
坐在这个位置上,他心中更笃定了这一点。
就在这时,他的副将手中拿着一个盒子从外面走了进来。
见到坐在椅子上的将军,他脸上没有丝毫波澜,拿着手中的东西快步上前,在他面前半跪下来,将手中的盒子双手奉上:“将军。”
“这是——”张军龙没有伸手,目光在自己的副将身上扫过,看到他的脸上还沾着血迹,显然是刚刚经过一场恶战。
副将抬起头,脸上这才浮现出了一丝狂热:“是兵符。”
张军龙神色一动,兵符。
在元帅府中的兵符自然只属于厉王这位边军统帅,他人不在主城,竟然将兵符留在了这里,这是将整支边军的调动权力都交给了裴植。
“果然是竖子,连如此重要的东西都不带在身边。”张军龙嘲讽了一声,后又自言自语道,“他对他这个军师竟信任至此。”
说完,他的目光才落在了副将手中举着的那个盒子上,伸手去将盒子打开了。
只见盒中静静放着一枚兵符,与他记忆中属于边军统帅的那一块如出一辙。
只要拿到它,就可以调动边关数十万大军,此刻他坐在这个椅子上,又拿到这个兵符,简直就是实质上的边关统帅了。
这一刻,无论张军龙的性情再怎样坚定,也感到了一阵不真实跟与之带来的狂喜。
他伸手从盒子里拿出了兵符,入手便知道这是真的。
他的心在胸腔里狂跳起来,而在府中找到这枚兵符的副将则立刻对着他垂首道:“恭喜元帅,贺喜元帅!”
“慎言。”张军龙眼中虽有抑制不住的喜色,但还是让自己的副将不要将恭贺的话说的太早,“老夫只是忧心主是安危才前来驰援,攻城而入也只是为了确认这里没有沦入贼人手中。”
“是,将军。”副将没有再多说什么,在张军龙的示意下起身,对他说起了自己方才带人在府中搜寻了一圈的收获。
元帅府中兵力很少,他还找到了很多重伤的府兵护卫的修养之处,显然徐策离开无法带着这些伤员一起走,方才他们会遭到那么猛烈的抵抗,也是因为府中还有这些伤员在。
不过他却没有找到裴植的踪影,“徐策不开城门,但他大概也有自知之明,知道无人抵挡得了将军破城,所以提前把裴植转移走了。”
“不过他没想到我们会来得这么快,转移的时候还留下了不少痕迹没有清理干净,我已经派人根据车辙追上去了。”
“做得好。”张军龙肯定了他的做法,却没有因为裴植的转移而生出忧虑,因为阎修必定不会让他有逃出去的机会。
就在他摩挲着手中的兵符,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做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人声跟脚步声。
张军龙抬起了头,却没有起身,这个时候还能如此有活力,如此无畏地往这里来的,就只有城中的氏族大家了。
果然,等到那些人的身影出现在大厅之外,朝着坐在上首的张军龙投来万分欣喜的目光,接着跨过门槛来到厅中朝他行礼的时候,就证明了他的推测——能通过外围的搜身来到这里,这些人身上自然是没有什么武器的,而且直到此刻还如此光鲜亮丽,唯有城中的氏族大家。
一见到张军龙,他们脸上的神情就更谄媚了几分,纷纷上前对着坐在上首的人行礼:“见过大将军,总算盼到您来了!”
“大将军不知,先前我们在城中日夜都不安稳,听到徐军师不肯为将军开门更是急坏了我等。幸好现在大将军来了,我们的心也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他们只忙着称颂张军龙带兵进城给他们带来的安全感,全然不提他此刻正坐在不属于他的位置上。
张军龙也没有起身,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手中继续摩挲着那枚兵符,等这些人略微安静才问道:“尔等眼下前来是——”
他的话音未落,下头的人立刻就道:
“我等现在过来是希望将军能长驻主城!边关不可一日无主,眼下厉王殿下踪迹不明,裴祭酒又一直扣下此事不发,我等实在是心中难安啊。”
“据说裴军师先前遭歹人重创,昏迷不醒,可是真是假根本没有人知道,元帅府中既没有召医师进来,也没有人再见裴军师。”
“这说不定是阴谋,为的是要让主城空虚,无力抵抗外敌。大将军既然来了,就请大将军看在城中百姓的份上入驻元帅府,暂代元帅之位,稳定大局!”
然后就像提前排练好一样,这些氏族大家在厅中全都不约而同地高声请道:“还请大将军暂代元帅之位,稳定大局!”
听到这话,张军龙虽然克制着表情,但眼中还是浮现出了满意之色,在他身边先前劝他夺取元帅之位的副将也跟着跪下行礼道:“还请大将军以边关为重,暂代元帅之职!”
见他这么一动,这些前来推他占据元帅之位的氏族就更起劲了,谁都明白彼此的心理,在这里不过是冠冕堂皇地演戏,好让张军龙的登位变得顺理成章。
为了让他快点头,他们更是开始枚举起了裴植的不对劲:“城中守卫明明力量十分充足,可先前却让那些袭击者轻易混了进来,甚至重创了元帅府,裴祭酒在这其中究竟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谁也不清楚。他对外说的重伤昏迷,或许也只是为了脱身的托词罢了。”
“他号称多智近妖,会这样轻易被算计,让城中损失惨重,老夫是完全不信的。说不定他就是跟那些歹人有所勾结,想要在厉王殿下不在的时候夺取边关之主的位置,殿下现在是否还安全都难说。”
这说的全是张军龙的心理,但是他却表现得这说的完全没有切中一样。
“——总而言之,裴植不可靠,眼下又不见了人,就只有大将军入主元帅府,暂代统帅之位,才能安定人心。”
“还请大将军莫再犹豫——”“还请大将军莫再犹豫了!”
在大厅中甚嚣尘上的时候,外面再一次传来了脚步声。
张军龙抬头看去,见到是阎修来到了厅门口。
看到厅中这热闹的景象和这些前来游说张军龙夺权的氏族,他半点也不意外,静静地听他们说了半天,脸上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
张军龙想要知道他在城中搜索得如何了,于是抬了抬手,让下方那些人安静。
等到厅中无声之后,他依旧没有把话说满,只道:“一切还需从长计议,不过需要老夫站出来承担一城之责的时候,老夫绝对不会推辞,诸位请放心。”
这就是等于明说,他会考虑占据这个统帅之位了。
听他这样说,下方的氏族全都露出了欣喜的神色,然后便纷纷找借口退了出去。
等到外面的人走远,张军龙才把兵符放回盒子中,示意自己的副将先退下。
阎修的目光在那盒子上面扫过,跟捧着兵符出去的副将擦肩而过,来到了张军龙面前:“那些人来是想拥立你为新的元帅,暂时统治边关?”
他虽然没有听全,但从方才捕捉到的只言片语,也推出了这些氏族的心思。
张军龙没有开口,算是默认。
阎修对着他提醒了一句:“你当心阴沟里翻船。”
谁都清楚这些氏族拥戴他的目的是什么,厉王对世家的态度是非常严酷的,比起景帝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景帝要对付这些壮大的门阀世家有所顾虑,可厉王却不一样。
边关主城的这些氏族就是从他的封地里被赶过来的,用的理由几乎无理,要的是让他们来边关给他修陵墓。
被从原生的土地里剪根拔除出来,驱赶到了边关这块贫瘠的土壤上,这些氏族还能有眼下这样的地位跟生活,已经是他们底蕴充足了。
可厉王对他们的驱逐却并不止步于此,他手握边关大权,又有着踏破草原王庭,兼并他们的决心,他的封地迟早要被扩张到草原人的龙城,他的陵墓也要修建到那里。
被迁移到此处还能够忍受,可是要越过荒漠被迁移到草原人都想逃离的地方,要他们在那里扎根,那就跟永世不得翻身无异了。
不管是已经被迁到这里的氏族,还是在关中那些根深蒂固的门阀世家,全都不希望有看到这一日的时候。
而跟厉王比起来,同样算得上是出身世家豪族的张军龙就是边关统帅更好的人选。
他就跟这些氏族一样,乐于盘踞边关,可以打服草原人,震慑草原人,但却不会想着将草原人的地方也收归入大齐疆土。
因为双方目标一致,出身背景又一致,所以拥立他会有更一致的利益。
张军龙自己或许也清楚这一点,可阎修看他怕是会被眼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很可能就会在这个时候因为多年夙愿成真,忘记了其中的隐患,直接登上这个位置,从而翻船。
不过阎修也只是提醒他一句,他其实并不在意这个大将军的死活,甚至他们之间的合作。
他最终的目的不过就是打败裴植,抓住这个一直胜过他的师兄。
第 329 章
但阎修此刻出现在这里, 并不是因为在城中找到了裴植的踪迹。
“军工坊?你是说在这里找到了厉王的军工坊?”张军龙眯起了眼睛,心中远比他所表现出来的激动。
厉王能够在和草原人的对抗中屡建奇功,手下的军队能够打出如今的地位, 与他的军工坊中制造出来的盔甲兵器和马具密不可分。
他尚在封地的时候就已经挖掘出了封地中的各种矿藏, 搜寻天下的能工巧匠来为他锻造金属, 打造出了性能不俗的兵器跟铠甲。
来到边关之后, 他就用这些坚不可摧的兵器和铠甲武装起了他的军队,让这只军队成了边关的王者之师,占尽了风头, 让张家麾下的三支强旅都自愧不如。
“这些年想必将军也没少想从他的手中拿到这些神兵利器的铸造配方吧,可他却从来没有松口, 是不是?”阎修一边说着, 一边好整以暇地观察张军龙的神色。
“不错。”张军龙承认了,这是边关的众将领——包括他在内都在试图得到的东西,他们想要打造这些神兵利器打造的配方, 想要探听厉王的军工坊所在, 但却从未如愿。
“厉王虽不吝惜从自己的军备中分割一部分, 送去别的边关将领手中, 让他们来武装自己的队伍,可却从未松口让我们掌握配方——因为配方一旦泄露, 就很难成为秘密。”张军龙沉声说道, 就像此刻先找到军工坊所在的人是阎修, 那就很难保证里面的秘密不会被泄露了。
如果那些配方被传到了草原王庭,草原人也有了同样的技术和能力, 可以打造出坚不可摧的盔甲和兵器, 那在交战中处于劣势的就是边关这些没有装备上同等利器的士兵了。
因此,张军龙占领元帅府后又得知军工坊位置而生出的双重惊喜被冲淡了不少, 反而生出了对阎修的防备与对裴植的不满。
身为厉王的军师,裴植为什么没有把军工坊的位置藏得更好?竟然就设在这座城中,叫人轻易便发现了。
等到此间事了,自己坐稳了统帅的位置,为了防止秘密泄露出去,是不是应该将知道此事的人都处理干净?
他抬起了眼睛,在浓密的眉毛下看向了阎修,后者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他对自己起了杀心,仍旧挂着同先前一般无二的笑容,问他:“大将军可要前往一观?”
张军龙从椅子上站起了身,越过他向着门外走去:“带路。”
马蹄声再次在安静下来的城中响起张军龙留下了自己的一部分亲卫在元帅府中,带着剩下的人随阎修一起前往军工坊。
同他所想的一样,厉王的军工坊果然设在城中,只是设在偏僻之处,远离民居,入口还有士兵把守,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其他的防护了。
眼下把守入口的士兵也换成了他的人,张军龙下了马,在火把的照耀下看着眼前显出几分庄严肃杀的军工坊,心中生出一丝期待。
不等阎修说什么,他就直接大步朝前方走去,迫不及待要探索厉王成就神兵之密。
阎修在找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先行将此处探索了一遍,见到了军工坊里堆积如山的矿石和一些半成品。
城池受到袭击,军工坊的生产也停了下来,在这里的地面上还可以见得到一些血迹,显然之前的袭击者突破了外围的守卫,也杀到了这里。
军工坊中经过打斗,看得出也是死伤惨重,裴植有众多方面要清理,一时甚至顾不上这里,于是让工坊停下了生产,这里的人也被撤走了。
张军龙进来之后,看到的就是坊中堆放的半成品金属块。
他伸手拿起。面前放着的那块呈现出乌金色泽的金属,对着自己的副将伸手:“刀来。”
提刀在手,他周身肌肉贲起,发力对着这块还未锻打成型的金属狠狠劈了下去,“喝!”
这灌注了他七成力的一刀砍在这块金属上,没有将之斩断,只留下浅淡的刀痕。
知道大将军这一击力道有多大的将士们都不由得心中一震,而张军龙眼睛一亮,收刀再次拿起这块金属。
不错,就是它,这就是厉王打造出无坚不摧军队的秘密。
“过往凤临军得到再多的盔甲,都没有办法搞清楚究竟是怎样锻造出来的。”他一边拿着这块金属端详,一边喃喃自语,“而今在这里,总算能可以知道了。”
他放下金属,转身看向工坊门外,沉声问道:“阎先生人呢?”
他不放心让阎修单独在自己的视线之外游走,怕他先一步取走这里的秘密,他们之间的联盟可不是牢不可破的。
在攻下这座城之前他们的目标或许是一致的,可进了城就不一定了。
这一点张军龙很清楚,阎修也很了解。
在进入工坊的时候,副将就已经让人留意着阎修的行踪,此刻张军龙一问起,副将立刻就禀明了阎修所在,然后问道:“可要请阎先生过来?”
“不必。”张军龙手中提着自己的刀,五指收紧又缓缓松开,“我亲自过去。”
工坊中空间极大,这里每日都要消耗大量矿石,在遭到袭击封城之前,每日都会有矿石被运送到这里,就堆放在工坊中的空地上。
此刻堆积如山的矿石已经有许多日没有增减过,周围点亮着数目众多的火把,阎修就站在火把形成的光明之中,手中拿着一本册子。
在他面前跪着几个工匠模样的人,身后还有好些个跟先前在元帅府中出现过的氏族衣着打扮相似的人。
这些正是之前没有到元帅府去,而是留在城门边上等候阎修,带着他四处去搜寻裴植可能的藏身处的人。
张军龙一出来就看到了他们,这些人自然也见到了他,纷纷向他行礼。
“大将军。”“见过大将军。”
地上那些被抓来的工匠更是惶恐地抬起头看向他。
在见到张军龙身上的盔甲时,有人眼中忍不住流露出了希冀之色。
这倒也不稀奇,他们是为厉王这位统帅铸造盔甲兵器的工匠,张军龙的身份在他们眼中和厉王相同,这些被抓过来的工匠自然希望他能保护自己等人。
然而,他们的希望在看到这位高大的将军径直走向先前把他们抓来这里,逼他们交出锻造配方的青年时就落空了。
这两人显然是一伙的,他们手中的秘密要保不住了。
“大将军。”阎修见到张军龙并不意外,等他一过来就将手中的册子交了出去,没有要私藏的意思,“这是这座工坊里的兵器铸造的配方,几乎都在这里了,至于这几位——”
他示意张军龙看面前这几个工匠,“他们都是在这个工坊里铸造兵器的匠人,厉王殿下待他们不亏,几乎人人身上都有官职跟爵位。”
这在匠人的地位并不高的大齐可以说得上是最高的礼遇了,“难怪你们愿意跟厉王殿下来边关,死心塌地为他铸造兵器,保守秘密。”
这几个匠人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而那些给阎修带路把他带到了这里,又去把这几个工匠从他们家中抓出来的人也得意洋洋地道:“如今大将军进驻元帅府,再掌管此处,想要稳定大局就易如反掌了。”
“有兵符跟军工坊在手,大将军已经是当之无愧的统帅,又何必再有顾虑?”
张军龙在元帅府中拿到兵符的事实在不是秘密,眼下确实如他们所说,厉王手中最重要的两个权柄都已经落在了他的手里,他现在就算不占位,也是实质上的边关统帅了。
张军龙眼皮抽了抽,心中那种得偿所愿的感觉前所未有地膨胀起来,他的副将读懂了他的神色,再次像在元帅府中的时候那样下跪请道:“请元帅不要再犹豫,执掌统帅之责!”
伴随他的话,周围的其他将士也整齐的跪了下来,身上的盔甲摩擦发出一致的声音,对着站在空地中央的大将军喊道:“请元帅就此执掌统帅之责!”
请他执位的声音整齐划一,犹如无形的浪潮推着站在空地正中的这位魁梧高大的将军,要将他推向那个高悬的位置。
这一次,就连阎修也没有劝他不要这么做,因为这已经不是张军龙一个人的意愿,这是大势所趋。
今日如果换了另一人站在那个位置上,就算没有成为统帅心思,也要顺势登上那个位置。
他收回了目光,并不在意张军龙今日是不是要真的上位,他所在意的是为什么还没有找到裴植的踪影。
虽然他在这里停留,但是他放出去的人却一刻也没有停息在这座城中穿梭着,根据各种蛛丝马迹寻找裴植的下落。
只要裴植还在这里,就逃不出那些五感异于常人的半成品的眼睛,至于他在意的另一点,就是城中的精锐人数。
厉王手下有一支精锐,名为天罡,裴植身边同样有一支精锐,名为地煞,阎修先前走过了那些可以藏身的地方,在那里见到了人数众多的伤员,这些伤员之多足以打消一般人的疑虑,可阎修却始终觉得还缺了点什么。
此刻,他的目光在这堆满矿石的工坊中游弋,试图寻找着此处让他感觉不对的地方。
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声浪中,他转身离开了此处,朝着外围走去。
在他身后,张军龙已经在这些人的催促与鼓动中一手拿着军工坊铸造的绝密书册,另一手接过了他的副将一直贴身保管的兵符。
这两样东西握在手里,他就已经如同无冕的君王,要在一座座矿石堆成的山岳间登上他耗费了十几年才走到的那个位置。
就在所有人都或是狂热,或是期盼地注视着他,等待着这座主城新的主人诞生的时候,地底下忽然传来了隐隐的震动。
张军龙的目光立刻落到了地上,神情在意外、怀疑与明确中瞬间切换:“当——”
他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抓起近旁的副将猛地往后退去。
然而一句“当心”还没有说完,那一座座由矿石堆成的小山就已经崩塌在眼前,将来不及跑的人都掩埋在了底下。
第 330 章
对于一个即将实现梦想、全身心都在接下来准备登位的宣言中的人来说, 这个反应不可谓不快。
可即便是如此,他能做到的也只是自己立刻向着后方退出去,在他们面前跪着的那几个工匠仿佛在矿山崩塌的一瞬间就被从地底伸出的手拖走了一样, 完美地融进了泥土里。
滚落的矿石落在他们原本呆着的地方, 重重地激起一圈烟尘, 那平整的地面却像是没有任何缺口一样, 只是留下浅浅的坑。
站在原地的人除了被掩埋者,其他迅速退开了几步,远离了这些凌乱滚落的矿石, 来到火把照亮的明亮处,这才看着眼前凌乱的一切。
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 那些矿石滚落, 将张军龙带来的数百人淹没之后,底下的人就如那几个工匠一样,在瞬间不见了踪影。
这让人心惊胆颤, 几乎怀疑脚下地面是不是也会像先前中间的那些地一样从中间裂开, 把他们吞噬。
“这……这是什么……”
从未见过的景象, 叫城中世族不知所措。
而就在他们不确定是不是该转身从这里逃出去的时候, 地下再一次有了动静。那平静的地面蓦地隆起一个低矮的土丘,然后以那土丘为中心, 同时隆起了四五道地龙,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底下迅速移动一般, 地面不断地隆起,朝着地上所站的人直奔而来。
“……啊!”
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的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 就被从来到自己面前的地龙里伸出来的手一把抓住, 朝着地下拽去。
被拽住的是将士、精兵尚能反应,等到下次被抓住的是那些养尊处优的世族大家, 就连挣扎反应都来不及就被拖入了地底。
看着地面再次吞噬人,张军龙目光一凛,而就在这时,原本平静下来的城中又倏然传来了沉闷的爆炸声,火光冲天四起,然后爆发了激烈的打斗。
原本在被他们攻占之后,城中兵力再无法维系、因此安静下来的城池再一次嘈杂喧闹起来,那些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敌人跟在城中四处游移搜寻他们的目标人物的凤临军交上了手。
那些混在普通的将士之中,身怀毒血、力大无穷的异种也遇到了强敌。
在他们面前,身披金甲、金光煌煌的金甲战士如天神降,同样的是力大无穷,刀枪不入,仿佛对死亡全不畏惧,而且不像平常人,对他们的毒也没有半点受干扰。
这些混在凤临军中、在破城之时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在入城之后更是所向无敌、收拾了大多数负隅顽抗的力量的异种傀儡遇到了敌手。
哪怕他们用尽了浑身解数,将面前拦路的金甲战士打散,超过这些金甲战士承受的力量,也不过是将他们打成一蓬齑粉,在风中散去,但很快就又有新的金甲战士凝聚出来,从原本的一个变成两个,再次围攻上来。
战斗焦灼,令他们既无法移向其他战场,也没有办法彻底杀灭面前同样不知疲倦的对手。
而在更多的巷道中冲出了全副武装的将士,他们虽然脸上有着疲惫之色,身上的盔甲也各不相同,但是却全都是精锐之军,在对上先前破城时已经消耗了体力的凤临军之后,双方陷入了胶着的战况。
“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多的兵马?”阎修的声音阴沉中带着几分焦躁地响起,显然在来到这里之后看到这一幕无法理解。在他将这座城几乎翻了个底朝天,而且手下的人也在一刻不放松地搜索的情况下,怎么还会冒出这么多先前没有见到的敌人?
张军龙等人还在军工坊中,只有他一人离开,来到了附近的巷道中。见到他的那些凤临军立刻护卫住了他,带着他从混乱之地离开。
然而并没有走出太远的距离,就再一次被围住,阎修清楚地看到那些从山洞中被炼制出来的人形兵器在这种时候也彻底地失去了优势。
“裴植……”阎修的神情不复先前的温文无害,目光在四周疯狂扫视着,“是你……你在哪里?给我出来!给我出来!”
此刻,张军龙的副将和剩下的士兵已经护着他们退到了工坊边缘,背靠着墙壁,警惕着从地下可能出现的袭击。
先前那从地下遁行过来的敌人肯定还没有离开,他们在警惕着对方的再次出手。
“大将军,此处古怪,不如先行离开。”副将一边横刀在身前盯着周围的动静一边说道。
在无形的强敌环伺的紧张时刻,他对张军龙的称呼本能地变回了最熟悉的“大将军”。
张军龙面孔阴沉。前一刻他还将一切掌控在手中,就要在这里登上统帅的位置,然而后一刻却四面楚歌,四面八方都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敌人正在和他带来的军队战斗。
难道说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陷阱,是从哪里开始就是迷惑人心的假象了?
是阎修?
他从先前开始就不见了人影。
可是不对,他想到阎修对裴植的痛恨,在城中找不到这个人,就会失去平静的外表,暴躁起来。
仇恨是无法作假的,这决定了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裴植合到一处,不会是他,不应该不是他,他们的目的跟立场应该还是一致的。
“先退回——”张军龙刚开口说出这三个字,身后就传来了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大将军这是要退去哪里?这是想退去哪里。”
听到这个声音传来的方向,原本站在墙下的众人又全都离开了这个方向,朝着另一处退去,退开几十步看着墙后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平整的墙面忽然像是经过了无数的岁月,在他们面前风化成沙,露出了背后的人。
墙后来人不是旁人,正是阎修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想要找出来的裴植。
裴植也不是独自来的,身边不仅有徐策,身后还有披坚执锐的精锐王师。
在看到他身后那群人的瞬间,众人便知道眼前的这一番异变是因何而起了,而一直存在于张军龙心中的那一点困惑——裴植身边那支真正精锐的队伍不见踪影,人数始终对不上,到底去了哪里?
原来就是在这里,被他很好地隐藏了起来,竟然连阎修都没能找到。
那些没被波及到的世族的目光落在裴植身上,见到他的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却绝对不是一个重伤初愈的样子,不由地恼怒起来,“裴军师好算计,‘重伤不醒’果然是你放出的诱饵。”
如果来的是旁人,他们还会害怕,可既然是裴植,这只狐狸固然爱算计、想要压榨吸干他们的一切,但他不会杀人,他们的命保住了,而且还有胆气开口说话。
“诸位也是,别来无恙啊。”裴植没有在意他们的脸色,对这些出现在军工坊中的城中士世族笑了一笑,就再次看向了张军龙。
此刻张军龙还没有落入困兽之斗的颓丧,只是冷傲地看着裴植和他身后的精锐军队,然后开口道:“军师这是什么意思?我为护卫主城主帅而来,却要被你设下如此的圈套,这般严阵以待,这是对待勤王之师的态度?”
没有人说话。裴植玩味地看了他片刻,目光从他手中依旧拿着的册子跟兵符上游移,然后又再回到他的脸上,“大将军的意思是,带着数千兵马来主城,不听主城部帅的命令,对着自己的同袍刀剑相向,强行攻城,然后占据了元帅府,私自拿走兵符,又占据军工坊,私交城中世族,控制城中兵力,只是为了勤王?”
他嘲弄地道:“若是我再晚来一步,只怕都能见到你黄袍加身,自立为王了,这是哪门子的勤王?”
张军龙没有受他的话影响,依旧冷肃着面孔道:“老夫对陛下、对大齐的忠心日月可鉴,从来没有要反叛的意图,军师莫要血口喷人。倒是军师让主城空虚,将兵力掩藏,分明才是形迹可疑,若非如此,老夫也不会行无奈之举,攻城而入,进驻元帅府也不过是为了确认主帅的安危。”
说完,他的目光在城中火光四起的方向扫过,知道自己带进来的兵力都在城中被困住了,而且从方才工坊中那带᭙ꪶ 走工坊匠人的手段来看,面对他带来的那些人形兵器,裴植也有手段可以克制。
或许他在城中失踪、布下这空城计,就是为了寻到空隙去城外请那些高人回来,不管怎么样,当真是应了他这个算无遗策的名头。
张军龙此刻还是维持着先前的姿态,对裴植也依然是用驰援者的身份同他说话,“既然军师身体安康,守得住城,那老夫这便带人退去,今日之事老夫会上书陈情,是要赏要罚全都由圣上来定夺。”
他无惧于裴植,事实上,张军龙无惧于任何人。他们张家为边关所做的一切,为大齐所做的一切,胜过所有人。
这些不过是后来此处的年轻人,没有资格对他所做的一切进行评判。
事实上,今日就算是厉王在这里,张军龙也一样能够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些话。
这是眼下最好的处理方式。
能够带着他的人退回去,而又不被裴植用借口按在这里,虽然失去了登上统帅之位的机会,但来日方长。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既已经等了这么久,那就还能继续再等。
裴植没有接他的话,只是以一种似嘲弄似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张军龙察觉到不对——他还有后手——然后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道熟悉的苍老的声音:“你今日攻城,与无垢教中人勾结,你身旁的是草原王庭的使者,加之侵占元帅府、侵入军工坊、手持兵符,联通城中世族,想要侵夺统帅之位,已经与谋逆无异,到了这个形势,张大将军还想就此退走?做了这些事,你瞒得过自己的心,却如何瞒得过天下人?”
直到此刻,张军龙脸上镇定的面具才露出了一道缝隙。他有些僵硬地转过身去,看到从背后过来的老者。
那老者穿着寻常的布衣,身上已经不见当年边关统帅的英姿勃发,在目中神光收敛、有些佝偻地行走时,谁也看不出他曾经是驻守边关多年、让草原王庭无法寸进的那位元帅。
“元帅……”张军龙的副将听见从大将军的口中发出了这两个字的音。
在这边关,他从来不认厉王为他们的统帅,叫厉王的时候都是称他为“厉王殿下”或者斥为“黄口小儿”,能让他心甘情愿喊一声“元帅”的就只有曾经统领边关的上任元帅。
而这位老人早已经在数年前就脱下了战袍,离开了元帅之位,也离开了边关,告老还乡,将这里的事情交给了年轻人,自己回乡去颐养天年,过些含饴弄孙的日子了。
可是现在他却出现在了这里,而且令大将军站在原地,失去了辩驳之力。
副将立刻道:“大将军,莫要被蒙蔽,此人定是有人冒充老元帅或是幻象,老元帅早已离开边关,今日又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他急切的声音让张军龙从自己所为竟被老元帅看在眼中、而且受他批判的强烈羞愧愤怒中回过神来。
是了,既然裴植的人有那样的能力,想要伪装出老元帅或是制造幻象来让他动摇又有什么难?
“你觉得老夫是假的?”
在他这么想的时候,老元帅已经从远处走到了他面前,而刚刚吞噬了那些没来得及逃跑的世族跟几名工匠的地面又再次波动裂开,先前失踪的人被再次从底下拉了上来。
他们都没有受伤,但却显得十分惊慌,尤其是那些今日先给张军龙开了城门,然后又来这里,想要恭维他上位,分得利益,也一探军工坊之谜的世族,他们都为老元帅的现身而震动,在听到老者的话之后更是无比的惶恐。
他们的目光移向自己开门迎进来的张军龙,他身边的阎修竟然是草原王庭的人,而大将军竟然和先前那些异教徒有关,更跟草原王庭的人勾结?
就同老元帅所说的一样,这已经是叛国谋逆之罪,他们这些人原本与此无关,可是现在却跟张军龙绑在了一起,形同叛党,之后别说是留在边关继续做他们的世家大族,就是要被满门抄斩、不复存在也是可以的。
这些真实的人出现在老元帅的身后,他们脸上的恐惧都是如此的分明,张军龙更加无法说服自己眼中所见到的老者是幻觉。
“我是不是幻觉,现在你应该看清楚了吧。”老元帅说道。
而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那些被重新从黑暗的地底带出来,带到了地面上的世族立刻开口朝着老元帅陈述道:“老元帅,我们对他跟草原王庭勾结,还和先前那些袭击者勾结的事情一无所知,我们真的以为他是进来护卫主城的,还请老元帅明鉴!”
“是啊,老元帅,我们是怕裴军师重伤不醒,无人主持大局,又怕凤临军攻城,城中剩余的驻兵会损失惨重,所以才出此下策,派人给他们开了城门,我们万万没想到他会跟那些人有勾连,前面进城之事都是为了今天破城所做的铺垫。”
“这张家真是狼子野心,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我若是早一天知道,都会拼死出来,绝对不会与他为伍!”
“还请老元帅明鉴!”
这些先前对着张军龙无比谄媚奉承,在他的兵刚来到城外的时候就恨不得开门把他迎进来,在他进来之后又恨不得他立刻入主元帅府、登上统帅之位的人,此刻都换了一副面孔,对他避之不及。
见着这一幕,张军龙的副将目中腾起杀气,恨不得将这些人头通通斩落,张军龙也是一脸肃冷。
那些世族辩解讨饶的声音此起彼伏,听在他耳中无比的聒噪,老元帅让那些人噤了声,继续对着面前这个曾经被他看作是接班人、然而现在却走错了路的后辈说道:“我知道你还在怀疑我是裴植派人假扮的,那就说一件旁人不知道的事吧。”
在城中四起的战火和厮杀声中,此处的安静显得越发的突兀,老者的声音也更加的清晰。
“当初选择接替我元帅之位的人选,你是其中之一,比起年轻的厉王殿下,其实我一直更意属于你。”
这句话牢牢地吸引了张军龙的精神,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带上了几分嘶哑,“但最后您为什么又没有选择我?”
老元帅叹了一口气,说道:“因为你和我相似,擅长守城,却不能开拓。”
张军龙想要反驳自己也有开拓进取之心,自己也不是一直想要守在边关,一直让草原人在侧卧酣睡。
可是在开口之前,想到自己如今,他又闭上了嘴。只能说当年在眼前的老者选择继任者的时候,他还是符合他选择的标准的,只是不知道那时的自己为什么没有被他选中。
老元帅继续道:“这些年我虽然离开了边关在家中,但却一直在看着这里,而且时不时还会回来寻找从前的部下叙旧。”
因为这样,所以裴植才能在另一座城中找到他。
“我一直在看着你,军龙。”
老人这一句话,比他先前说的所有都要令张军龙心中震颤。
他不由地想起自己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在失去角逐元帅之位的资格之后,他这些年在凤临城都做了什么——做对了什么?做错了什么?这些是否都落在了面前这个老者的眼中?他对自己又有了什么评价?
“越看你,我便越觉得自己先前的决定是正确的。你将那三座城都经营得很好,堪称铁桶一块,你确实适合守城。”
“殿下是飞翔的鹰,不会甘愿止步于这里,等到有朝一日他打下了草原王庭,将大齐的版图扩展到了那里,自然就是他离开去前往寻找下一个目标的时候,到那时能够接替他成为统帅,经营好这片广阔的领土、镇守住这里的统帅人选就唯有你。”
“在今日之前,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就算是裴军师说你会攻城,会趁着元帅府空虚想要取而代之,我也不相信,直到今日在这里看到了你,听到了先前他们说的那些话。”
“你手握兵符,又得到了将边军打造成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神兵精锐的秘密,还有这些人的振臂高呼,支持你上位,你又怎么会忍得住不去染指这个元帅之位呢?”
“今日你错了就是错了,不要再自我欺骗,不要再隐瞒狡辩,收手吧。”
最后三个字,沉重地击在了张军龙的身上。
“——将军!”
副将见到大将军的动摇,他知道这世间没有什么人能够动摇自家将军,就唯有老元帅,偏偏裴植就把人请到了这里来,而且老元帅此刻说出的话又是如此的诛心。
“将军不要被这些话给迷惑了!不能止步于此,我们杀出去!”
副将的声音把张军龙的神志拉了回来,令他从老元帅的这些话的打击中脱离,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确实,已经到了这一步,从前有没有得到他的承认又有什么?
只要他登上这个位置,他就能让他们知道,他们所选择的都是错的!
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大齐,只有他坐在这个位置上,边关才能够安稳,才能固若金汤。
想要打下草原王庭谈何容易,就算是原本只面对那些草原铁骑,他们都没有将对方彻底剿灭的胜算,何况草原王庭的背后如今还有了那样一位国师,还有了这些不是人的人形兵器。
真正让厉王在这个位置上继续坐下去,那才是会生灵涂炭,他坐上这个位置,才能够救边关于水火。
“杀出去。”张军龙恢复了本色,对着自己身边的将士说道,“杀出去,杀回城。”
只有回城他们才有动用三座城之力跟他们继续较劲的资本。
于是,在那些还在老元帅面前讨饶的世族瞳孔震颤中,军工坊中对峙的双方毫不打招呼地骤然交手,同墙外一样瞬间金铁交集击,响成一片。
墙外巷道中,正在见证自己带来的人溃败的阎修一路被护送着转移向元帅府。
在那里有他事先安排好的退路,而且张军龙的部分人马还驻扎在那里,在城中被击溃分散的凤临军也会第一时间向着元帅府收束。
他看到了那些被他寄予厚望的人形兵器在来人的手下溃败。
道术,裴植请回来的援手竟然也会道术,不管是一沾染上就无法熄灭的火焰,还是可以让普通人也刀枪不入的金甲咒,又或者撒豆成兵生成的无穷无尽的金甲战士,全都克制着他们带来的这些人形兵器。
阎修感到了一阵仇恨。当看到这些完全可以克制他的布置的人到此刻才出现,先前却完全没有消息,他们路过那些城池也如此颓败、看不出里面有高人镇守的时候,他便意识到自己的这些谋划原来一直就落在他眼中。
裴植甚至可能不知道隐藏在背后谋划了这一切的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