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那我要开始了!”

    “好。”

    “真的真的要开始了哦?”

    “哎呀你磨不磨叽!快点儿!”

    要在平时听她这么说自己,季越彭肯定要跟她吵起来;眼下他的注意力全在尾巴上,分不出多余的注意力。

    古堡后墙隔着桦树林有大片青葱的草地,足够开阔,平日里是他们玩闹的乐园,无论人形还是龙身,都能尽情舒展开。

    现在龙形态的季越彭紧紧盯着对面,做了次深呼吸,气沉丹田,蓄力一挥——

    尾巴尖儿上裹着的小家伙就这么被他抛到高空,短暂的停留后飞速下坠,这时候另一条同样白金色的尾巴卷了过来,它粗而硬,哪怕不伸出鳞下藏着的剧毒的刺,就是这样的冲击力和握力也足够轻轻松松将任何一个他们想要置于死地的敌人勒到窒息。

    但它现在极尽温柔,尽管骤然收力是件很辛苦的事情,还是稳当而轻松地接住了从天上掉下来的小孩子。

    如果巨龙希望,那么他们完全可以飞到人类飞机的高度;就算是现在玩耍,上上下下几百米也是常事。小孩儿看起来就好像刚刚穿过蓬松绵软的云层。

    要是这时候有个别的人类在场,看见这孩子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还没有任何安全措施,可能已经吓得心脏骤停了。

    但刚经历过一场惊险刺激万米蹦极的崽崽非但没有任何生理或心理上的不适,反而开心地笑起来,抱着姐姐的尾巴尖,兴奋地冲另一边的哥哥挥着小手。

    季越彭猛地扇了下双翼:“耶!1:1平!”

    ——没错,把季辞当做球一样抛来接去,就是姐弟俩,或者说姐弟仨最近开发出的新玩法。不过这种玩法是绝对不能让小舅和大哥知道的,不然——嘶,还是别想了。

    今天能这么胆大包天,是因为长辈们都被会客厅困住,不会有时间来找他们。

    这么想着,季悦栀和季越彭又来来回回玩了好几个回合,姐姐以微弱优势暂时领先;再一次轮到她“发球”,季越彭飞起来,暗自发誓这一分绝对要拿下,刚要去接,静止不动时也拥有160°视野的龙瞳忽然敏锐地捕捉到一个身影。

    靠……是加西亚!

    *

    身为小舅的眼,忠诚的加西亚不应该在会客厅陪着小舅吗,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不对,这时候应该快点通知季悦栀停下来——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季小辞已然被高高抛向一碧如洗的蓝天,小孩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兴奋的尖叫声如银铃,在季越彭心头狠狠一震。

    这一次季悦栀为了为难他,故意抛得很低,就像所有运动的低空球一样不好接;倒不是季越彭接不住,不可能的,他永远会接住小弟弟,但这意味着很有可能要俯冲到地面并且滑翔好一截,吃点儿皮肉之苦。

    然而现在他却因为不速之客的突兀闯入打断了肌肉反应,下意识钉在原地。

    季悦栀也愣住了,在已经将崽崽“发射”出去以后她才注意到加西亚的出现,紧接着是季越彭的不配合。

    这回抛起的高度低,就意味着崽崽从制高点到坠落更短暂,留给他们反应的时间更少。

    年幼的男孩仍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已经滑出既定轨道,享受着失重与风声。

    脑海中一瞬间闪现出无数可怖的念头,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完了。闯大祸了。

    但加西亚几乎是瞬间理解了局面,动作没有任何停滞化形成龙,如离弦之箭冲向季辞掉落的方向,精准地叼住仍旧无知无觉的孩子,降落在安全地带。

    他面无表情,但随即飞过来的季悦栀和季越彭姐弟俩已经头都不敢抬了。

    小男孩不知道怎么回事,像是娃娃机里被机械手抓着的娃娃那样划划空气,费劲地扭头瞅瞅叼着自己的人,再瞅瞅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心里的哥哥姐姐。

    加西亚仍然是那副机器龙的模样,开口也没有任何气息不匀:“先生让你们过去。”

    “哦好……”

    加西亚把季辞放在自己背上,向城堡飞过去。姐弟俩跟在后面,连扇翅膀都蔫蔫的,心头满是差点酿成大错的悔恨和对接下来审判的恐惧。

    *

    季小辞其实玩得挺开心的,后来二姐和小哥有没有受到惩罚他不清楚,因为从回到城堡的那一刻,他的注意力就已经彻底被夺走了。

    ——会客厅冲他的微笑的,不是许游那个混蛋还能是谁?

    向来对他百依百顺的小舅没有因为他前几回的强烈抗拒和许游断交(虽然也没有责备他的无礼就是了),反倒是许游在季家出现的频率直线上升,几乎每周都要来两三次,而且待的时间越来越久,从单纯聊聊天到连午饭带晚饭,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没多久估计就该留宿了。

    许游每次来都会带一件精心挑选的礼物,礼数周全,性格也不错,和以往那些脸上恨不得烙上“趋炎附势”四个字的人不太一样。

    就好像他不是为了季家的权势才走动,而是真的关心季辞。

    季越彭和季悦栀左右摇摆不定,不知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季霖泽则彻底回避了这件事。

    季辞有点儿挫败,自己那点暗戳戳的小心思完全没有对大局产生影响,失望的同时,也失去了继续抗争的希望。

    小孩惴惴不安的一颗心就这么委委屈屈落了地。

    不过他还是讨厌许游。也没有放弃复仇计划——只不过犹豫着要不要把目标强度从“让他滚得远远的”,下调成“就算见面也不能让他好过”。

    还有另一件事,先前季越彭跟许游提过小辞的噩梦事件,从他那儿要来了梨子味的香水和同款香薰,放在季辞的房间里,期盼小家伙能尽快恢复以前的好睡眠。

    只可惜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味道,却好像对季辞失了效。

    难道那种安抚起作用的不是梨子味,而是“许游”和“许游的梨子”两个要素叠加?

    一想到自己安神的源头可能是这个死对头,季辞就一阵恶寒。反正确定那家伙对自己好像没有杀意以后他也没怎么做过噩梦了,趁着家人不知道,把那些香水香薰一股脑全部扔掉。

    复仇之路将是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季辞想,但他一定要跟这个大魔头耗下去。

    *

    今天许游也理所应当地留下来吃了晚餐。聊天时季淳提过小季辞喜欢吃甜的东西,尤其是芝士味的,许游好心把自己那份布丁递给小孩儿,却接收到了冷冷的回信。

    眼神里明晃晃写着:你再靠近半步,我就要摔东西了。

    那真的是一个三岁的孩子能有的目光吗?

    许游有些怀疑,怀疑这个小家伙身体里住着一个大人的灵魂——而且是跟自己有仇的那种。

    不过怎么可能嘛,他随机打消了这种可笑的念头。这是异族世界观,又不是灵异片场。

    所以季小辞只是小朋友的闹脾气吧?他这么笃定着,再一次信心满满地拿起纯金的小勺子:“来,辞辞,叔叔喂你,啊——”

    男孩听话地张嘴——然后狠狠咬了他一口,跳下椅子跑开了。

    许游:“……”

    在座的其他人:“……”

    季淳摇摇头叹了口气:“小许,你怎么这么不招我们小辞待见呀?”

    看出来小东西是下了狠劲的,只可惜以他的年纪,再大的劲儿也就跟小奶猫差不多。

    600岁的、只有在季淳面前才会这么称呼的“小许”无奈地看着那圈牙印,讪笑道:“小朋友牙口不错,身手也利索,是好事,好事儿……”

    桌上其他人岔开话题,继续用餐。唯独许游觉得自己似乎被人监视着。

    他转过头,瞅见沙发后的小身影。

    季辞躲在那里,一手扶着边沿,露出半张小脸,充满警惕,悄摸摸监视他。见到望过来,缩了回去。

    又过了一会,再次缓缓移动探出身,像是在确认他是否也观测回来。

    反复了好几次。

    人类幼崽真是太有意思了。

    *

    森林入夜后的天空泅着迷蒙的烟紫色,似乎还残存着点已经沉没的夕阳的潋滟,红与橘的流云点缀其中,如诗如画。

    城堡有一截通往塔尖阁楼的旋转楼梯,平时无人问津,非常老旧,踏上去时有咯吱咯吱的声响。

    许游在那里找到季辞时,后者只有两个离得很远的仆从陪伴。

    这样的时刻并不罕见,毕竟长辈们都有各自的事业要忙,不可能随时陪着小孩。家里仆从不少,但尊卑有别,他们不被允许与小主人对话。小小的孩子在大大的城堡环绕下显得格外寂寞。

    阁楼堆了些杂物,但并没有灰尘,看来时常有人为了小少爷的到来而打扫。小男孩正仰着头,似乎想要看一看窗外。那扇窗是立起来的菱形,一半贴着琉璃色的窗花,另一半只是清透的玻璃。

    不过他太小了,够不着。努力蹦了好几次,还是差得太远。

    许游走过去,从后面拦腰举起小孩儿。

    这是他第一次抱季辞,人类幼崽比想象中还要轻很多,在手里几乎感受不到重量,但很温暖。

    季辞被吓了一跳,低头就要咬他。

    只不过这次的故技重施没能得逞,许游早有防备,把小孩从左右换到右手,成功闪避。

    许游让他靠坐在自己的胳膊上,转过来,捏捏他的鼻子:“真是个小坏蛋。”

    小孩嘴巴一扁,眼眶立刻就红了。

    许游起了点坏心眼,做恐吓状:“哭吧哭吧,现在哭,他们也听不到哦。”

    其实不至于,毕竟那两个仆人会在小少爷有可能受伤的第一时间报告给主人。不过小孩儿嘛,都好骗。

    季辞知道自己处于劣势,收起那点泪花,气呼呼的,脸颊鼓成包子。

    实在让人很想戳一戳。许游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季辞又要咬他。

    真是没完没了了,这具小小的身体,怎么藏着这么大大的脾气?许游投降:“叔叔先认输了,好不好?我是真的想和你和平相处嘛。”

    季辞不理他。

    许游好笑地把他抱到窗前,透过那一方有形的窗柩,静静地眺望外面无垠的世界,晚霞已经穿过森林,被风送向城堡,吹向阁楼,来到他们眼前。

    也许未来有一天,他和这个浑身是刺的小家伙,也能像此刻的天空与大地一样和平相处吧。

    许游衷心盼望着那一天早日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