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打从梁氏夫人提起她的母亲开始, 四公主就被激怒了,再等到后边那气势雄浑的一段段话砸下来——当日梁氏夫人有多盛怒,现下四公主便有多盛怒。
甚至于她们连话都是一样的。
乔翎就见四公主涨红着脸, 哆嗦着斥道:“你大胆!”
可现下梁氏夫人显然不需要像当日乔翎一眼大声跟四公主争吵,因为就在四公主那三个字说完之后, 大公主以一种不算高亢,但是足够严厉的声音开口了。
“你大胆!”
她疾言厉色道:“向来主人家宴客,只怕招待不周, 哪里有像你这样,反倒来戏弄客人的?太夫人方才所说,不足以警醒你, 只能叫你恼羞成怒吗?”
大公主这个长姐显然极有威严, 四公主听罢,饶是面色上仍旧有愤愤之色残留, 却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大公主又转头去看驸马:“你打理这宫里的内务, 就是这么打理的不成?今天来人在我的贵客茶里加一把黄连,明天是不是要来人往我的饭食里撒一把砒霜?”
驸马诚惶诚恐, 肃然道:“公主责备的是, 都是我主事不周的缘故。”
又向梁氏夫人与乔翎郑重行礼道:“今日是我之过, 叫二位见笑了……”
梁氏夫人微蹙着眉, 还没来得及言语, 乔翎已经神色自若的点了点头, 说:“驸马的确该好生反省一下的, 毕竟世间如同我和婆婆这样耿介刚直的人少, 口蜜腹剑的人多。”
梁氏夫人听得额头青筋一跳, 继而却又听乔翎继续道:“若是换成别人,脸上笑吟吟的说几句没关系, 表面上把这事儿掀过去了,可心里又会怎么想,怕就是不得而知了。”
驸马听后,不由得再施一礼:“越国公夫人说的很是。”
大公主面沉如水,向那两个年轻人道:“过来,同越国公夫人致歉。”
庾三郎毕竟还是会看人脸色的,闻言便稍显踯躅的上了前𝔀.𝓵。
四公主低着头,小声嘀咕:“太夫人方才骂我骂的那么凶,这还不够啊?”
大公主心平气和的反问她:“嗯?”
四公主敬畏长姐,见状只得上前,耷拉着脸,勉强道:“越国公夫人,今日之事,实在是对不住了。”说完,虚虚的行了个平辈礼。
大公主道:“再支你三个月的月例,给越国公夫人赔罪。”
四公主吃惊又委屈:“啊?!”
乔翎善解人意的将那碗自己只喝了一口的茶递过去:“三个月的月例就免了,叫公主把这碗茶喝了,这事儿就算啦。”
“我才不要!”
四公主立时就退缩了:“那就三个月的月例!”
说完,都没敢等大公主发话,赶忙又朝乔翎道:“今日是我冒昧,实在对不住越国公夫人,夫人宽宏大量,谅解我这一回吧。”
乔翎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吧,我不会对外说的,但是不原谅你。”
四公主惊住了:“……”
梁氏夫人不由得悄悄推了她一下。
乔翎有些诧异:“怎么,我不可以不原谅吗?”
梁氏夫人:“……”
四公主惊愕道:“就是一碗苦茶而已,又不是下了毒,我都道歉了,还赔了你三个月的月例,你还要怎么样啊?!”
乔翎也很愕然:“你赔礼道歉是因为你做错了,跟我原不原谅你有什么关系?”
她说:“我之前都没有见过你,更没有得罪过你,可是你莫名其妙的来捉弄我,拿我取笑,你真讨厌,我不可以不喜欢你吗?”
四公主刚刚降下来温度的脸庞又一次热了起来:“你!”
她气恼极了,又觉得羞愤,想要大声反驳,却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论据来。
大公主有些好笑的看着这一幕,就见这个这个骄横的妹妹被堵得眼眶都红了,断断续续的道:“你怎么,怎么能这么说人啊……”
“你是伤心了吗?”
乔翎看她好像要哭,惊奇极了:“你可以看不起我,拿我取笑,但是我不可以说,一旦说破了你的坏心思,你还要难过吗?”
四公主:“……”
四公主声音都带着哭腔了:“你,你这人怎么这么刻薄啊……”
乔翎认真道:“你不要哭,我不会可怜你的,更不会因为你哭就拉着你的手说没事儿,不打不相识,继而跟你做好朋友。今天来的要不是我,而是个寻常娘子,不晓得会被你戏弄的多可怜呢!”
四公主彻底绷不住了,嚎啕大哭:“你这人怎么得理不饶人啊!人家都投降了,你还要追着打!!真是太讨厌了!!!”
乔翎:“……”
乔翎用手肘捅咕了梁氏夫人一下:“婆婆,要不你去哄哄她吧。”
梁氏夫人白了她一眼,低声说:“你滚开!”
乔翎只得叉起腰来,无奈的吹了下口哨:“那我们就在这里聆听一下四公主殿下的哭嚎吧!”
四公主的哭声戛然而止。
其余人:“……”
大公主好容易才憋住了没有笑。
下一秒,四公主几乎是恶狠狠的抓起乔翎方才用过的那个茶碗,看也不看,咕嘟嘟灌到了喉咙里!
有一缕水顺着她的下颌湿了衣襟,她也不在乎,胡乱摸一把嘴,气势汹汹朝乔翎道:“现在你满意了吧?你这个尖酸刻薄的女人!Yue——”
那碗茶真的太苦太恶心了,她紧接着就抠着喉咙开始干呕。
在场众人:“……”
四公主:“……”
四公主自觉丢脸,眼泪瞬间就涌出来了,鼻子抽动几下,转身大哭着跑了出去。
驸马看了这么一场闹剧,既觉头疼,又觉得有些好笑,看四公主往外边去了,赶忙给侍从递个眼色,示意她们跟过去,仔细四公主出了什么事儿。
大公主也有些啼笑皆非:“这可真是……”
转而看向乔翎,又认真道:“今日是舍妹顽皮,冒犯宾客,我……”
乔翎摇头,道:“今日之事,我知道与殿下没有关系,也不会对外提及,只是除了我们婆媳之外,您怕是还有别的事情要去费心呢。”
如是又寒暄一会儿,婆媳俩适时的道了告辞。
乘坐轿撵出了宫,换乘越国公府的马车之后,乔翎才说梁氏夫人:“婆婆,你今天真是太激进了,哪儿能那么骂四公主呀?我当时真是吓了一跳,替你捏一把汗!”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真想一脚把她踹下去:“你怎么好意思说我?!”
乔翎嘿嘿笑了两声,又问:“那个庾三郎,是驸马的亲弟弟?”
梁氏夫人哼了一声:“要不是亲弟弟,怎么敢在大公主那儿那么造次?”
乔翎回想起姜二夫人给她的那本册子,若有所思:“驸马出身十二侯爵之首的中山侯府,齿序第二,他们兄弟俩的年岁差着不少啊……”
庾三郎看起来也就是十六七岁的样子,而驸马,估摸着应该临近而立之年了。
梁氏夫人告诉她:“庾三郎是中山侯夫妇的老来子,所以格外宠爱一些,也算是沾了前边两个兄长的光吧。”
她忖度着道:“中山侯府,是个对于子孙和来日都很有规划的人家,长子袭爵,所以打小就教导的格外严格,次子呢,却是个待嫁郎,也是早早地就教养起来,过了十来年又有了个小儿子,便不复早年的严苛,偏宠的多了些……”
乔翎听到了一个叫她有些诧异的词汇:“什么叫待嫁郎?”
梁氏夫人问她:“你该知道,神都城内,不乏有女郎继承爵位的例子?”
乔翎点头:“我知道。”
梁氏夫人便道:“高门大户专程教养出来,预备嫁给这些女爵的郎君,就叫做待嫁郎。一般都是家中嫡次子,不能继承爵位,但是出身足够尊贵,教导他如何打理内事,以后出嫁,做妻子的贤内助。”
乔翎立时会意过来:“那中山侯府……”
“是啊,”梁氏夫人道:“侯府之首的门第足够高了,又是嫡出次子,打一开始,庾二郎就是为某位公主准备的。如今做了大公主的驸马,也算是不负家族所托了。”
乔翎明白过来,继而耸一下肩膀:“中山侯夫妇糊涂啊,正因为对长子和次子寄予厚望,所以才不该骄纵幼子,四公主也就罢了,那是大公主的妹妹,金枝玉叶,可庾三郎是什么身份?但凡驸马是个明白人,这回庾三郎怕没好果子吃!”
乔翎说的一点没错。
当着大公主和驸马的面,乔翎自己就把四公主给顶翻了,反倒把庾三郎给落下了。
而大公主出言责备的也是自己的妹妹,也没有提及到庾三郎。
这可不是因为大公主觉得事情的罪责全在自己妹妹身上,而是因为她跟驸马的弟弟毕竟隔了一层,有些话不好说,但驸马要是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那就说明驸马不适合做驸马,不行赶紧腾位置,她再娶一个进来!
甚至于大公主都没跟驸马提过这件事——内宅是你的责任啊,这要是还要我教,要你干什么?!
乔翎心里边把这件事记了一下,还不忘叮嘱梁氏夫人:“婆婆,要是有后续了,记得告诉我一声!”
梁氏夫人叹了口气:“说起来,原来是件好事的,叫这两个年轻人一打岔,味道也就变了。”
乔翎道:“怎么说?”
梁氏夫人说:“如今太后娘娘很少管后宫的事,内宫之中,便是贵妃与大公主分庭抗礼,我今日出门之前还担心贵妃传召,生出事端来,大公主来人去请,大抵也是有着这个顾虑,没成想最后变成这样了。”
贵妃毕竟是鲁王的生母,自家又与鲁王有过纠葛,谁知道她对此是何态度。
“这也没什么不好啊,”乔翎反而觉得无关紧要:“比起嗯嗯啊啊的寒暄,真的遇上点什么事,反倒更能看明白一个人的秉性。”
又一次提醒:“婆婆,记得跟我说一下后续!”
梁氏夫人无语道:“要是大公主没把这当回事呢?”
乔翎道:“那我就明白她是个什么人,知道以后该怎么对待她了呀!”
梁氏夫人冷笑出声:“你算老几,也配说这种话?好像以后大公主会用到你似的!”
乔翎瞪大了眼睛:“婆婆,你可别看不起人呢。”
梁氏夫人面露哂色:“就你这个成天招惹是非的本性,备不住哪一天,倒是要去求大公主救你呢!”
乔翎有点委屈:“我也没怎么招惹是非啊,今天明明是别人主动来戏弄我的,从前也是你先……嗯额我的。”
她觑着梁氏夫人的神色,该消音的时候主动消音了。
马车辘辘向前,乔翎忽然间想起来一事:“等等,我不回去!我答应了姑母,去找李家的麻烦!”
梁氏夫人按捺住怒气:“别给我狗拿耗子,少管闲事!”
乔翎道:“我都答应了,怎么好不管呢?”
梁氏夫人怒道:“人家的家务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乔翎诧异的看着她:“可是姓李的对姑母动手呀,打人怎么行呢!姑母的头都被打破了!”
梁氏夫人不屑一顾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谁知道你那姑母有没有什么错处!”
乔翎看着她,不说话了。
梁氏夫人太知道她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了,见状嗤笑一声:“说吧,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乔翎瑟缩着往马车角落里靠了靠,说:“其实我研究过,一个巴掌也能很响的……”
马车停下,乔翎给推得一个趔趄,好悬没栽到地上。
梁氏夫人坐在马车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该说的我都跟你说了,你自己乐意去,撞到墙上可别怨我!滚吧!”
乔翎上前一步,扒住车窗:“婆婆,有个脓包在那儿,你总不能不往那儿看,然后说服自己说没有脓包吧?”
梁氏夫人“咣当”一声从里边把窗户放下去了:“那你就去行侠仗义,把脓包给挤了吧!”
说完也没听乔翎言语,便吩咐车夫:“走吧,别管她!”
乔翎目送着那马车越走越远,不由得挠了挠头:“唉。”
这时候就见前边那行人停下了,几个武士调转马头,重新回来。
乔翎就笑了:“我婆婆这个人啊,就是嘴硬。”
心还是软的。
……
梁氏夫人使人回越国公府,再过一条街就要到的时候,又叫人停住了。
犹豫起来。
陪房心里边有了谱儿,暗暗发笑,脸上还是露出茫然来,问:“夫人,咱们不回去吗?”
梁氏夫人没好气道:“你也来跟我装糊涂?就这么回去,少了个人,老太君难免要问,到时候牵扯起来,我实在懒得多说!”
陪房便作了然之态,主动提议:“要不,咱们转道到李家去看看?万一夫人叫李家人给欺负了呢?”
梁氏夫人心说乔霸天还能叫人欺负了?
到底还是板着脸叫人调转方向,往李家去了。
这边刚到门口,正瞧见乔翎出来,梁氏夫人定睛一看,大吃一惊!
因为这会儿乔翎看起来实在有点狼狈,头发乱了,衣襟也给扯开了一点,再仔细看看,眼角那儿还被人给抓了一下,红红的一道伤口。
梁氏夫人勃然大怒:“李家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他们理亏,居然还敢动手!”
梁霸天立时下了马车,先骂乔翎:“你怎么搞的?没出息的东西,只知道窝里横,叫人打成这样!”
又撸起袖子来:“我带人去砸烂他们!!!”
乔翎赶忙拉住她:“快跑!”
梁霸天气势汹汹道:“怕什么?皇家也就罢了,姑且忍气吞声一点,李家算什么东西!”
乔霸天雄赳赳气昂昂:“我在他们家一口气打断了三个人的腿!”
梁霸天:“……”
梁霸天一把拉住她:“快跑!!!”
第 22 章
马车迅速向前, 往越国公府方向去了。
梁氏夫人这才安抚住怦怦直跳的心脏,问乔霸天:“怎么回事?!”
乔翎愤愤道:“李家人都是王八蛋!”
她说:“我怕冤枉了李家人呢,还很有礼貌的去问, 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可那老王八蛋一听我问他们夫妻之间是否生过口角, 马上就变了形容,摆出一副死人脸来,说——自家的事, 跑到外边去说了做什么?一把年纪的人了,难道都不觉得丢脸吗?!”
梁氏夫人专心致志的听了,很了解她的说:“你听完肯定马上就生气了吧?”
“是呢!”
乔翎用力的点头:“虽然姑母是亲姑母, 但也不能只听她的一面之词呀, 可我过去一问,再听老王八蛋那么一说, 就知道这事儿八成是真的!”
她说:“我当时火气蹭的一下就上去了, 索性挑明白问他——你是不是动手打了姑母?”
梁氏夫人问:“你那姑丈李文和怎么说?”
乔翎现下想起来还觉得生气:“他还没说话呢,他那个妾就娇滴滴的冒出来了, 说什么姐姐怎么能这样, 不维护家里的声誉也就罢了, 居然还出去胡言乱语, 这不是叫外人笑话吗?”
“老王八蛋听了, 就说夫妻之间吵嘴很正常的, 谁家没有过这种事?本也就是不小心推了一下, 真要是诚心去打, 你还能见到她, 听她添油加醋、胡说八道?”
“不要把这对贱人的言语说的这么细致,容易叫我生气——我的肝也是肝!”
梁氏夫人打断道:“来说一说你接连打断三条腿的英姿, 叫我开心一下!”
乔翎马上就眉飞色舞起来:“我当时听他说完,真是火冒三丈,看他那副小人嘴脸,马上就过去给了他一拳!那个女人就叫了起来,嚷嚷着叫家仆来赶我,只是被我们家的人拦住,才没能过去!”
“李文和气急败坏,居然觉得他能行,撸起袖子过来打我,我反手掰断一条椅子腿儿,把他腿给打折了!”
梁氏夫人听得兴致勃勃:“那还有两条腿呢?”
乔翎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股气闷来:“李文和倒了,倒是把李家其余人给招过去了,姑母的两个儿子——论起来,我该叫表哥表弟的,义愤填膺来的谴责我,说怎么能在长辈家如此大闹。我问他们,知不知道母亲先前几次被父亲打,最近的一次甚至于头都给打破了……”
梁氏夫人目露一丝嘲弄的了然:“他们怎么说的?”
“他们居然知道!那是他们的亲生母亲啊!”
乔翎难以置信道:“李家大郎今年十九岁,二郎十七岁,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啊!明知道母亲被父亲欺负,居然视若无睹,这种儿子,生他出来做什么?!”
“姑母为了儿子忍气吞声,不愿意与丈夫义绝,坏了儿子的姻缘,可他们对母亲居然一点怜悯之心都没有,漠视她被欺负成这样!”
梁氏夫人明白了:“所以你就把那兄弟俩一起打了!”
乔翎用力点头道:“对,两个小王八蛋都给打了!”
梁氏夫人稍显诧异,说:“你很能打啊?”
乔翎被闪了下腰:“哎?”
梁氏夫人上下打量着她,说:“李家的两个儿子,我也都见过,虽然不成器,但却生的人高马大的,你一个人居然能把他们俩给打了?”
乔翎动了动肱二头肌,骄傲的回答第一个问题:“婆婆,我很能打的,你没发现我很结实吗?”
本朝高皇帝在马背上征讨天下,民间也是武德充沛,闺阁女郎的教育也包括有骑射,梁氏夫人自己也学过,颇有些功夫在身上,只是不算十分了不得的高手罢了,倒是没想过乔翎这样寻常出身的娘子居然也学过。
毕竟穷文富武,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此时梁氏夫人解了疑惑,倒也没有多问,思及前事,又有些幸灾乐祸:“你行侠仗义,替受委屈的姑母出了一口怨气,你好厉害啊,我可真是佩服。”
乔翎狐疑的看着她,瓮声瓮气道:“婆婆,你好像有点阴阳怪气。”
“怎么会呢?”
梁氏夫人道:“你这样的侠肝义胆,为人打抱不平,正好映衬出我的冷漠和无情,叫我自惭形秽,钦佩都来不及呢!”
乔翎:“……更阴阳怪气了。”
梁氏夫人冷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婆媳俩回到越国公府,老太君、姜二夫人乃至于两位出嫁归宁的姜夫人都在等着。
乔翎先前在马车上的时候,就已经重新整顿了形容,然而眼角上那道红色伤痕却是遮不住的。
老太君瞧见,便皱起眉:“脸上这是怎么了,可是宫里边遇上了什么?”
“宫里边一切安泰,”梁氏夫人道:“倒是这孩子是个热心肠,知道三妹妹受了委屈,去李家闹了一场,打抱不平呢!”
厅内几人会意过来,神色各异。
小姜氏不由得站起身来,惊愕又歉然:“怎么搞成这样了?马上就要成婚……女孩子的脸多珍贵呀!”
她动容不已的拉着乔翎的手:“你这孩子真是实诚,叫我说什么才好呢?”
乔翎满不在乎道:“没事儿,过几天就好了,倒是姑母你,还是在家里住几日吧。”
她由衷道:“即便不义绝,不和离,也好歹暂且分开一段时间,说出来不怕姑母生气,李家那些人,包括两个表弟,都没个真心把您放在心里的!”
小姜氏潸然泪下:“我这辈子,就是这个命了,丈夫那样,儿子也……唉,一把年纪了,既要母亲费心,还要叫侄媳妇照应!”
老太君轻叹口气:“要不说儿女都是债呢。”
又说:“宽心住下,你未出阁前的院子,一直都有人照看着的。”
梁氏夫人倒是说起另一事来了:“婚礼上该准备的都准备齐全了,也知会过京兆府那边,到时候队伍从北门出去,绕着坊内走一圈儿,再从南门进来。”
又跟乔翎说:“今下午叫人领着你逛一圈熟悉一下路径,虽说真正行婚仪的时候有人引路,但你自己心里边最好也有个谱儿。”
乔翎老老实实的应了。
神都城里的规矩,娶妻的一方骑马,出嫁的一方坐轿,新婚夫妇二人下午出门,傍晚行礼,第二日清早再去拜见舅姑。
只是姜迈体弱,是尊玉人,骑在马上连风吹带日晒,禁受不住,索性调换过来,叫乔翎骑马,他来坐轿。
乔翎反而觉得轻松呢。
骑在马上兜风,完事儿去跟客人们喝几杯酒,可比先闷在轿子里,后闷在新房里舒服多啦!
芳衣带了先前量体裁衣的婚服过去,张玉映带着几个侍女就要替乔翎妆扮上:“今天先试一试,免得明天慌了手脚,遗落了什么要紧东西!”
乔翎有些好笑:“我又不需要多仔细的梳妆,衣袍也不繁琐,能落下什么呢。”
几个侍女也不怕她,叽叽喳喳的涌上去,帮她穿戴起来,长发束冠,最后抚掌说:“好俊的郎君!”
乔翎半信半疑,看向张玉映:“真的吗玉映?”
张玉映眸光明亮,用力的点头,重复一遍侍女们的说辞:“好俊的郎君!”
姜迈的乳母罗氏那边也送了新婚的衣裳往姜迈面前去,又柔声问他:“国公是否要试一试呢?”
姜迈微露诧异:“这就到日子了啊。”
罗氏便笑了起来:“自从乔娘子来了之后,时间好像过得格外快呢。”
姜迈听罢,也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日光透过薄薄的的窗纱照进内室里,他脸上仿佛蒙着一层玉石般的光泽。
罗氏正要再问一次,忽然间听见外边传来一声熟悉的狗叫。
姜迈伸手将窗户推开一个月牙形状的角,轻轻叫了声:“金子。”
金子屁股坐在地上,两只前脚支起来,清脆的朝他叫了一声:“汪!”
……
真正成婚的那天,乔翎反倒没什么紧迫的心思。
按部就班的起身,洗漱,用饭,继而再漱口沐浴,从浴池出来,侍女们近前来帮她穿衣束发,张玉映则在旁,最后念一遍婚礼的流程给她听。
因为姜迈身体不好,乔翎实际上担当的是新郎的责任,譬如骑马射箭,应对宾客,都要一力肩负,又因为姜迈这越国公的身份,即便顾及他的身体,将流程削了又削,相较于常人,也还是有些繁琐。
乔翎饶是先前已经听过几遍流程,这会儿也听得很认真,只是听完,也不由得咂起嘴来:“也不知道我家里会不会有人来……”
张玉映与侍女们听得默然,怕她伤心,很快便将话题岔了出去,只是她们心里边都明白——那边要真是有人在乎,怕就不会叫娘子孤身一人到神都来成婚了。
……
羽林卫校尉成穆此时正在官署内值守,面前摆一盏浓茶,一本古书。
只是那书实在晦涩,叫人看得发晕,青天白日的,也不曾饮酒,只是多看了会儿,竟有些醺然起来。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间听到了一阵仿佛自幻空之中传来的铃音。
成穆起初浑浑噩噩,脑海中思绪一转,却好像半空中炸响了一个雷似的,慌忙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那是间四处封闭的屋舍,没有窗户,四面悬铃。
那铃铛约有成年人拳头大,银质,上雕兽首,却是嘲风。
屋舍东侧的铃铛在剧烈的摇晃。
成穆脚下如风,奔出门去,外边羽林卫率已经集结起来,神色古怪又惊奇的交换着眼神。
成穆自己心内也极为惊骇,却还是严令众人:“肃静,准备出发!”
带着人走出门去,便见到了同样神色奇异的金吾卫率。
两个校尉面色沉重的对视一眼,继而不约而同的望向了门外。
彼处不知何时,来了一人,头戴一顶奇怪的冠帽,其上垂下黑纱,烟雾一般遮住了他的面容,难辨男女。
日光之下,他身上的紫袍流泻,摆动出波浪一般的水纹。
成穆心头猛地一跳,心知这是一位来自中朝的紫衣学士,赶忙与那校尉近前,深施一礼:“拜见学士!”
那紫衣学士应了一应。
听声音,是个女子。
她没有看近在咫尺的两名校尉,而是看着立在她手臂上的那只白羽鹦鹉,淡淡道:“去吧。”
那鹦鹉便鸣叫一声,震动翅膀,盘旋着升到空中,继而迅速向东去了。
紫衣学士骑马在前,两位校尉并骥在后,侍从们披坚执锐,列队而行。
成穆看着前边那道紫色的身影,心想,这就是向来神秘、极少出现在世人面前的紫衣学士吗?
之前的恶鬼杀人案,不知道是交付到了哪一位紫衣学士手上。
很快他又想,不过在那之后,确实就再没有类似的案子发生了……
如是一路到了东门,成穆下意识张望一下,果然见到了那只白羽鸟。
它正立在一面嘲风镜上,用嫩黄色的喙梳理羽毛,并没有看向这边。
成穆心头翻滚着无数个疑惑,却无人能够应答,正忐忑不安之际,忽听一阵震羽声传入耳中,惊骇抬头,就见那只白羽鸟已经盘旋向下,最后落到了那位紫衣学士的肩头。
城门外传来又沉又重的脚步声。
像是马蹄声,又不太像。
身下的坐骑有些不安的躁动起来。
成穆握紧缰绳,安抚似的摸着它的脖颈,视线稳稳向前,却见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女人骑着一匹模样古怪、头上长角的坐骑,踏入了神都东门。
她大概只是中等身量,但是肩颈处极敦实,背负一把大刀。
成穆视线瞥到之后,不知怎么便生出一股恐惧之情,后背生寒,心惊肉跳起来。
那紫衣学士开口了,声音平和:“神刀阁下,您把这些年轻人给吓坏了啊。”
那被称为神刀的中年女人勒住了身下那头长相奇怪的坐骑,端详那紫衣学士几眼,不禁莞尔:“是桂家的三十娘子啊。”
桂家的三十娘子。
成穆默默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
这时候神刀视线下移几分,落到三十娘子的肩头:“百闻不如一见,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凤花台。”
成穆于是又知道——原来那只白羽鹦鹉的名字,唤作凤花台。
三十娘子问:“神刀今次入京,意欲何为?”
神刀反问:“你难道不知道?这几日内,怕会有多方来客齐聚神都吧。”
三十娘子点点头,又问:“您打算在神都停留多久?”
神刀说:“跟几个老朋友聚一聚,过几天就走。”
成穆不由得心想,近来神都有什么盛事吗?竟然引得这等隐世人物来访!
三十娘子似乎与神刀有过些交际,今次碰面,略作寒暄,当下笑道:“神都物博,想来您必然能够选到一件合心意的贺礼了。”
神刀轻轻摇头:“我的贺礼早就备好了。”
三十娘子脸上笑意微顿,轻叹口气,道:“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正是三十娘子想的那样。神都贵人既然尊奉弱肉强食,那势不如人的时候,就得认命。”
神刀淡淡道:“我身无长物,要送的贺礼,正是一刀,也只有一刀。”
又有些遗憾:“鲁王真是伤得恰到好处,不然,这贺礼就要便宜他了。”
三十娘子苦笑道:“最好还是不要在神都生出事端来吧?”
神刀笑着重复了她的话:“最好是。”
第 23 章
数日前。
狂徒事变当天。
乔翎在梁氏夫人处炫完饭, 便背着手往自己居住的院落去。
彼时正是午饭时候,天气也热,乔翎没叫别人跟着, 只同张玉映一处捡树荫下七扭八歪的走,乘凉之余, 顺带着也算是消食。
张玉映素日里很少规劝自家娘子,只是这时候也忍不住了,觑着乔翎的神色, 很委婉的道:“其实,梁氏夫人所说的‘敬畏’论,也有些道理……”
乔翎满不在乎的“哦”了一声。
张玉映见状, 难免无奈, 只是也不肯显露急色,只柔声道:“娘子, 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神都本是帝都,能人异士辈出之地啊……”
她担忧自家娘子哪一日也如同鲁王一般, 不小心踢到铁板上。
这话并没有清楚明白的说出来, 但是乔翎却也明白。
她领受了张玉映的好意, 却是莞尔道:“玉映, 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吧——这个秘密, 我从来都没有跟别人说过哦!”
张玉映听得微怔, 继而道:“娘子请说?”
乔翎便告诉她:“虽然我的确姓乔, 但是却并不是所谓南方某个小官家的女儿, 我在一座小山村里长大, 从小跟随着老师们学习本领……”
张玉映心说“果然”!
画本子上都是这么写的!
老师们当中有神医、有剑仙,或许还会有一位来自苗疆的婆婆
继而她很了解的道:“是等到您学成之后, 就可以下山了吗?”
乔翎轻轻摇了摇头。
张玉映难免纳闷起来:“难道不是?”
彼时她们正路过一条花砖铺成的小路,乔翎眼睛一亮,兔子似的蹦到四叶草形状的那块砖石上,这才告诉她:“门从来都是开着的,几乎所有的老师都没说不许我下山。”
张玉映眼明心亮:“既如此,想必一定有一位老师,要管娘子什么时候下山了?”
乔翎有点纠结的蹙起眉头来想了想,却又摇头了。
她又挑了块花型砖来跳,继而说:“其实那位老师也不管我什么时候下山——噢,我还没有告诉你,他是教授我术数之道的老师。”
张玉映稍有点摸到门了,但偏又感觉缺了十分要紧的一环,是以一时之间还是拼不起那条逻辑链来。
乔翎主动告诉了她答案:“那位老师在刚开始教我的时候就告诉我,这世界很大,很精彩,村子外的人也很有意思,只是也很危险。他教我卜算自己的命格……”
张玉映心有所悟,微觉悚然,难以置信的看着她。
乔翎仿佛没有察觉到,正盘桓着找下一块可以跳的砖石:“哪一日我自己算到大成了,就可以下山——倘若是算错了,那是学艺不精,下了山稀里糊涂丢掉性命,也是活该。”
张玉映为之默然几瞬,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什么叫‘大成’呢?”
乔翎一歪头,笑眯眯的看着她:“哪一天我算到全天下都没人能杀掉我,就算是大成,可以下山了。”
张玉映大为惊骇,玉面失色:“这,这未免也太……”
如今自家娘子已经下了山,这岂不是说,她出山的时候算了一卦,这世间没有人能够杀掉她了?!
张玉映兀自惊疑不定,那边乔翎已经哈哈笑了起来,回头觑她一眼,坏笑道:“你真的信啦!”
张玉映不由得气弱的叫了声:“娘子……”
乔翎却已经转过头去,又像兔子一样在花砖上跳了起来:“走啦!”
第 24 章
乔翎深有种穷小子走狗屎运娶到了肤白貌美大小姐的感觉。
遵循先前敲定的流程, 过了午后,她收拾齐整之后,便带着诸多侍从(越国公府的)和整整九十九抬的聘礼(越国公府的)从越国公府的北门出去, 往西行进,绕一个大圈子之后, 自南门入府。
先去拜见老太君,再去拜见梁氏夫人,向姜家两位出嫁了的姑母行过礼, 便往姜迈院里去接人。
乔翎今日做郎君妆扮,那姜迈自然就得做新娘子了,只是无需像女郎一般束起繁复的发髻罢了。
乔翎入京多日, 一直住在越国公府上, 去见自己那传闻中的夫婿,这却还是头一回。
想着府里人对姜迈的形容, 她心里边有点雀跃——终于能见到了哎!
因为这热络的希冀, 等真的见到之后,乔翎有些失望。
倒不是说姜迈的相貌不像他人形容的那样出众, 而是他怎么还盖着盖头啊!
乔翎打眼瞧见, 颇觉诧异, 再一思忖, 明白过来。
姜迈的身体太弱了。
弱到无力手持团扇, 完成整个流程。
她心里暗叹口气, 不由得有些难过, 这时候有人递了红绸的一头给她, 她下意识的看向另一头。
时下讲求红男绿女, 乔翎作为娶的那一方穿绿,姜迈作为嫁的那一边儿, 当然就得穿红了。
顾及着时节,那婚服其实并不算十分厚重,可层叠下来,也有几重在身,然而即便如此,穿到姜迈身上,也仍旧有种长身玉立的风姿气度。
乔翎看他将手从衣袖之下伸出。
那是很好看的一只手,骨节分明,肌肤莹润,指甲修剪的整齐。
那只手握住了红绸的另一头。
乔翎心里的感觉很奇妙。
稀里糊涂的,她就要成婚了呢!
还没有举行仪式,夫妇俩是不能说话的。
乔翎抿了抿嘴唇,照应着姜迈的步速,二人一前一后走出门去,往正厅去暂且拜别姜家长辈,搁下聘礼,抬起嫁妆(还是越国公府的),末了,又一道出门去。
这回走得仍旧是北门,只是改成向东而行,慢慢悠悠的再绕一个大圈儿,最后赶在傍晚的吉时从南边进门。
……
乔翎在外边骑马转悠,还算是落得个轻松,越国公府里主持大局的梁氏夫人,才真是忙得脚不沾地。
她与姜迈虽然是一年见不了几回的塑料母子,向来将姜迈诸事都交付给老太君,但今日这事儿,可不是能躲懒当甩手掌柜的!
作为高皇帝开国九公爵之一越国公大婚,在京的几位公爵都会悉数前来,皇子公主们列席也不奇怪,就更不必说姻亲故旧,乃至于朝堂诸臣了。
这么大的场合,甩给老太君,自己置之不理?
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今日午后,宫里便陆陆续续的送了赏赐过来。
先是皇太后的千秋宫使人前来赐下,紧接着天子的贺礼就到了,在这之后,贵妃乃至于几位皇子公主的礼物也都依照身份先后进府。
老太君在前边迎旨,招待禁中来的中官,广德侯夫人姜氏同姜二夫人一处在前堂待客,梁氏夫人总览大局,小姜氏在旁协助。
底下人不住的来报,不太要紧的都回到几位管事那儿去,实在要紧的,再由管事们报到梁氏夫人处。
有人来报:“京兆尹连同金吾卫把控住了附近的几条要道,该来的人都已经到位了。”
“知道了。”梁氏夫人点头道:“备些好酒好菜给他们送去,今天到这儿值守的,都送个厚实银封。”
另有库房那边的人来报:“中山侯府的贺礼,格外厚重呢!”
梁氏夫人便明白这是当日宫内一事的后续,点点头道:“知道了,收下便是。”
又有人报:“前院数着人头,原先设置的席位只怕不够呢!”
“那就再加设三百桌,叫后厨按五百桌的例来预备上,不怕多,只怕少。”
梁氏夫人道:“大概上通了名姓的,就可以叫进来,左右不过是一些酒菜,大好的日子里,无谓闹不愉快出来。”
还有人说:“大夫都已经预先请来了,预备着叫宾客歇息的房间也都安排好了。”
梁氏夫人听得颔首,又叫了心腹陪房过来:“你去门口守着,要是乔家那边有客人来,便好生请到前边去,别叫混在外边,到底也是正经亲家,要顾及情面的。”
陪房有点犯难:“请到前厅那儿去?”
那边儿坐的可都是贵客,多有皇亲勋贵之流,真要是去了,怕乔家那边的人反倒不自在。
梁氏夫人踌躇几瞬后道:“问一问他们的意思吧,要是他们愿意去,就该给安置上的,要是想清静些,就领他们去我院子里吧。言语客气些,但他们要是不懂事,也不必太客气。”
末了,又补充一句:“先夫人那边的亲眷要是过来,一定要请到前厅去!”
陪房明白了:“嗳,我知道了。”
梁氏夫人这边要应付的真是千头万绪,一个月说的话都未必有今日多,正忙碌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了一声:“琦华!”
梁氏夫人身体微震,回过身去,稍稍紧绷起来的肩头便松了下去。
她无奈道:“姐姐,你又记错了,我是琦英。”
来人是个中年女子,着一身朱紫色窄袖圆领袍,腰束玉带,脸颊消瘦,不怒而威。
却是梁氏夫人的长姐,即武安大长公主与安国公的长女,安国公府的少国公梁绮云。
听妹妹如此抱怨,梁绮云笑了笑,没继续这个话茬儿:“我先前来的时候,见到李文和了,觑着他脸上神色,有些不对。”说完,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了。
梁氏夫人脸色一变,再一思量,不禁懊恼起来。
“唉,早知如此,何必跟她置这个气……”
梁绮云道:“怎么,你好像猜到他要做什么了?”
梁氏夫人道:“这个王八蛋肯定没憋好屁!”
梁绮云稍显诧异的看着妹妹,忍俊不禁:“你什么时候也会这样说话了。”
“姐姐,你不要笑话我了!”
梁氏夫人既觉羞赧,又有些心急:“唉,你刚才既然见到他,想来也该看见他腿瘸了,那是我儿媳妇打的,不过这事儿真的不怪我儿媳妇,是他自找的,昨天他没找上门来,我还当这一页是翻过去了,没成想今天来了……”
她心急如焚:“李文和现在——”
梁绮云先吩咐梁氏夫人身后的侍从:“叫厨房给我下碗面来,撒一点酱油,除此之外什么作料都不要。”
这才告诉妹妹:“我怕他来给你生事,把他给扣下了。”
梁氏夫人脸上霎时间多云转晴,惊喜不已:“真的?!”
梁绮云笑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说话间的功夫,侍从送了捞面过来,她捡起筷子埋头开始吃。
梁氏夫人很心疼:“你总是这样,忙起来饭也顾不上吃……”
梁绮云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话题却偏向了另一边:“真没想到,你同你那儿媳妇交情竟有这么好。”
梁氏夫人嘴唇张合几下,终于把脸一板,说:“我那个儿媳妇啊,除了刁钻一点,没礼貌一点,穷酸一点,其实也没有太大的毛病……”
梁绮云却又一次岔开了话题:“小姜氏呢?”
梁氏夫人道:“在后头呢,她跟她姐姐不一样,脑子没那么好使,我不太敢叫她去前头,索性在后边找了点事情打发她。”
梁绮云几口吃完了面,端起碗来喝汤:“找个人跟着她。李文和看起来有些古怪,仔细小姜氏也生出变故来。”
梁氏夫人想说,这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小姜氏能翻出什么浪来?
只是谨慎点,似乎也没坏处。
她点点头,答应下来:“好。”
……
宾客们从南门入越国公府,这其中呢,又有些时兴的讲究。
贵客——特指皇室成员和公爵侯爵、要紧姻亲等人,当然是要从正门入的,此地也有府里得脸面的管事和两位夫人的心腹守着,务必要叫来客们宾至如归。
而其余那些品阶低微的官员,依附于越国公府门下的豪商,要走的便是偏门,搁下礼物,记了名姓,自有人领着他们往相应的厅堂去落座。
再次一等的,便是梁氏夫人交待不必细问,略差不多说几句,就可以叫进门来用些酒菜的客人了。
这些人可能跟越国公府有些八竿子才能打一打的干系,又或者说只是哪一日跟府上的某一位管事说过几句话。
更甚至于都不认识越国公府的人,只是想犒劳一下自己的肚子,便借着这大喜的日子,壮着胆登门来了。
如梁氏夫人所说,不过是一点酒菜罢了,就当是给府上积德,顺带着给新人添一点喜气,无谓过多计较。
有胆子到公府来吃喝的,再多也多不到哪儿去。
梁氏夫人的陪房到了正门处,怕乔家的人胆怯,不敢从这儿进,还专程找了几个机灵的仆从叫去旁门守着,若是见了乔家的人,就带到这边来。
如是左等右等,旁的贵客见了几回,却始终没见到乔家人的踪迹。
陪房不由得想,这是不打算来人了吗?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乔家人才好。
要说要脸吧,却把女儿嫁出去冲喜,还叫她孤身一人上京,连个仆从都没给。
要说不要脸吧,好像也没有格外殷切要攀附越国公府的意思?
这么久了,愣是没有一个人上赶着往越国公府来凑。
她不知道——其实来过一个亲戚,但是因为太癫,被撵走了……
陪房正思忖着,忽然手臂被人摇晃了一下,再一抬头,就见面前站着个衣着简朴的男子,年纪已经不轻了,形容清癯,两鬓微霜。
他手中提着一只木盒,说:“我是你们娘子的老师。”
陪房听后,脸上先漾出来三分笑:“先生有礼。”
又心想,看起来像是个落第的老书生!
这老书生后边还跟着三个年轻男女,手里各自提着一份包好了的礼物。
为首的的郎君生得极为俊美,一双眼睛如同秋露,明净澄澈,冲她微微一笑:“我是你们娘子的表哥。”
陪房回了一笑:“郎君有礼。”
又心想:“倒是有一副好相貌呢!”
那女郎衣着也颇简朴,却是头戴斗笠,将面容遮的严严实实,声音凉凉的,如同流泉:“我是你们娘子的师姐。”
陪房回礼。
心想:“好怪,这娘子怎么不露脸?”
那女郎后边,却是个神情冷厉的年轻郎君,白衣似雪,腰间束一条金带,朝她微微颔首:“那是我的师姐。”
陪房回礼。
心想:“这个看起来好凶!”
又问那领头的老书生:“前堂人多,只是喧闹一些,别院人少,好在僻静,先生意欲何往?”
那老书生看她一看,稍露诧异之色,很快便温和一笑:“我们安静惯了。”
陪房暗松口气:“我这就使人领着几位过去。”
老书生道了声多谢。
这四个人的到来,好像是某个开关,渐渐的,女方那边的宾客多了起来。
有个着黑衣的剑客。
陪房行礼。
心想:“好古怪的朋友!”
有怀抱琵琶、衣着艳丽的女郎。
陪房行礼。
心想:“好古怪的朋友!”
背着巨刀的中年女人。
陪房行礼。
心想:“好吓人的老师!”
还有个稍显邋遢、只有一只手的中年男子。
陪房行礼。
心想:“不三不四的朋友!”
林林总总,算得上是品类繁多,陪房倒是都很客气的请了进去,临近开席的时候略略估算一下,差不多也该有两桌人。
只是不由得心想:“怎么全都是师门中人和朋友,一个乔家的人都没有?”
陪房短暂的出了神,而此时此刻,不远处的小门前,则迎来了一个面容稚气的少年人。
守门的侍从问:“您是来做什么的?”
那少年生就一双稍显细长的眼眸,身穿灰色布衣,因为脸嫩的缘故,笑容也颇青涩:“来贺乔娘子新婚之喜。”
侍从瞥了一眼,见他手上空无一物,并无贺礼,便晓得这是个来打秋风蹭吃蹭喝的。
好在梁氏夫人先前吩咐过不必同这类人计较,便也就没有撵他,眼睛看着登记簿,头也不抬的问:“什么名字?”
那少年抬起手臂,因为这动作,衣袖之下系在腕上的一串铜钱隐约露出了些许痕迹。
他曲起手指,在桌上写给那准备登记的侍从看:“在下,京一语。”
……
乔翎骑着马在神都的街道上不紧不慢的行进,冷不防鼻尖一凉。
她怔了一下,用手去摸,继而抬头望天。
“下雨了吗?”
身旁侍从听得古怪,仰起头来,就见日头旺盛,阳光炽热:“没有啊?天儿好着呢!”
乔翎眉毛跳了一下,却没言语,手在宽大的衣袖里掐算几下,继而定住了。
侍从听见她咂了下嘴:“……你们神都的贱人是真的多啊!”
……
还没到上菜的时候,但桌上的点心果子是管够的。
京一语坐在两个中年男子中间,看他们吃的吃,拿的拿,也随大流,捡起来一块桃酥,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
旁边人朝他眨了下眼:“小哥,你是哪位贵人的宾客?”
其余人笑成一团。
京一语也笑,说:“我是来给乔娘子贺喜的。”
旁边人说:“今天来的,谁不是呢?”
众人于是哄笑起来。
京一语也笑,仍旧是慢慢的吃手里边那块桃酥。
忽然间,手腕处传来被火烫到的灼痛感。
京一语抬起头来望天。
……
前边是一座高塔,乔翎勒马停住:“你们在这儿稍待片刻,我要登塔祈福。”
这是先前没安排过的。
侍从有些诧异,又不好在这时候说不吉利的话,只能说:“娘子仔细时辰。”
乔翎抛下一句:“我知道!”人已经到了十步之外。
进了底部的塔门,她沿着登塔路蜿蜒向上,掐算着时间,爬到第九层的时候不再向上,而是推开窗户,骤然将手伸了出去。
没有抓住风,却抓住了一只鸟。
是只白羽鹦鹉。
似乎没想到自己飞到一半的时候会被人抓住,它不算大的身体僵硬的像是块石头,鸟脸上人性化的写满了惊愕,黑豆似的眼睛恐慌不已的看着她。
头顶的毛都炸开了。
乔翎笑眯眯的看着它:“你可以尽情的害怕,因为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白羽鹦鹉:“!!!”
“哈哈,逗你玩的!”
乔翎单手抓住它的腿儿,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来一把小梳子,友好的帮它梳着头顶炸起来的羽毛:“我现下正在成婚,抽不开身,这只可爱的小鸟方不方便帮我给人带个信呢?”
乔翎一梳子梳过去,那白羽鹦鹉身上的毛随势而倒,只是没过多久,便再度炸开了。
凤花台瑟瑟发抖,难以想象居然有人轻描淡写的一伸手,就能够在半空中将自己抓住!
要知道,它可是凤花台啊!
即便是北尊,也未必能做到!
以它飞行时候的速度和反应能力,想恰到好处的将它逮住,却还是在对方需要帮助的时候……
除非,这是冥冥之中某种规则发生作用的结果。
凤花台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
行进的队伍停住,姜迈自然有所感应。
但要说是到了目的地,仿佛又不像。
盖头遮住了视线,婚嫁途中,作为“新娘子”也不好贸然掀开,向外张望。
是以他轻声问跟随在轿撵外的侍从:“怎么停了?”
侍从说:“途经高塔,夫人登塔祈福去了。”
姜迈道:“先前议定的流程,仿佛并没有这一项?”
侍从说:“夫人大抵是心血来潮吧?”
又宽慰道:“您且放心,时间来得及呢!”
姜迈“哦”了一声,这时候就听侍从声音明显轻快了几分:“夫人出来了!”
姜迈没有做声,只是微微蹙起眉头,偏一下头,几瞬之后,他重又恢复成最开始的姿势了。
送亲的队伍再次开始向前。
……
越国公府。
京一语叹息着站起身来,用帕子包了两块点心,意欲离去。
左右的人见状还觉得奇怪:“别走啊,马上就要开始了,好菜还在后边呢!”
京一语朝他们拱手:“再不走,怕就来不及了。”
左右的人只觉疑惑:“这是什么话啊……”
说话间的功夫,京一语已经出了门,那灰色的单薄背影在外头花木之外闪过,很快消失不见。
……
公孙宴没费什么周折,便拿到了偏门处的登记簿。
侍从们做事有些马虎,许多名字记得草率,显而易见是找了个简单易写的同音字填上——反正越国公府有钱,那几百桌的酒菜,几乎都是白甩出去的,何必记得那么认真。
公孙宴的视线滑了几滑,终于落到了某一个固定的坐标上。
指尖点了上去,他徐徐念了出来:“京一语。”
公孙宴问那负责登记的侍从:“对这个人有印象吗?”
侍从知道他是自家夫人的表哥,态度上便很客气,凝神看一眼那名字,饶是今天登记的人多,也从脑海里抠出来一点有用的:“有,有印象!”
他说:“是个少年人,十三四岁的样子,模样记不太清了……”
公孙宴道:“那就是很普通了?”
侍从说:“是很普通。”
他还拍了个马屁:“要是像郎君您一样风仪出众,那我肯定就记住了不是?!”
公孙宴失笑一声:“既然普通,那么多来客当中,你为什么能记住他?”
公孙宴先前已经询问过了,今天往越国公府来蹭吃蹭喝打秋风的,没有五百桌,也有三百桌,这么多人在面前走过,一个相貌平平的人,凭什么被记住?
“因为他很小啊。”
侍从不假思索的说:“其实您也该知道,今天这边许多人都是厚着脸皮来吃的,很少有女客,多半是中年和老年的男客,他脸太嫩了,跟别的来客不一样。还有就是……”
公孙仪道:“还有什么?”
“他很……认真?”
那侍从有些迷糊的挠了挠头,迟疑着说:“别人过来,说名字的时候都有些气弱,压根不太敢往登记簿上瞟,甚至于说的根本就是假名,可他不一样。”
侍从指着面前的桌案:“他好像怕我把他的名字写错了,所以专程在这儿写了一遍,是以我记得格外清楚。”
公孙宴立时就知道:错不了了,就是这个人!
他又问:“他带东西来了吗?”
侍从摇头:“没有,空着手!”
公孙宴讶异道:“空着手,还专程过来写名字给你看?”
“要不我能记住他呢?”
侍从嘀咕着说:“别看他人小,脸皮倒是很厚,什么都没带,还特别认真的跟我说,他是来贺我们娘子新婚之喜的……”
公孙宴若有所思,冷不丁听身后有人问:“找到了?”
公孙宴回过神来,点了点名册上的那三个字:“京一语。”
又问:“人走了?”
向怀堂冷笑一声:“他倒乖觉!”
……
乔翎带着自己的新娘子慢慢悠悠的转到了越国公府门外,刚拐进那条街,鞭炮声就响起来了。
眼见着半空中升起来一阵白雾。
深闻一口,噫~
多么纯粹的尘土和火药味儿!
到门下马,又去接人,夫妇俩照旧用红绸牵着,相携进府去。
彼时夕阳已逝,月上柳梢。
天好像黑了,又好像没黑。
成千上万支火把映亮了天空,成麻袋的香料投进硕大的香炉里,香传数里。
小相在前边导引,叫新婚夫妇二人相对拜过,再将手里红绸两头系在一起,这婚礼就算是圆满完成了。
姜迈的乳母罗氏担心了大半日,怕姜迈支撑不住,此时见已然礼毕,赶忙搀扶着他往新房去了。
乔翎猫一样跟在后边,心里痒痒的,等着看自己的新娘子到底是什么模样。
罗氏安置姜迈在塌上落定。
另有人送了红枣花生和栗子过来摆盘,她一扭身瞅见乔翎像只好奇的猫似的在探头探脑,当下好笑道:“夫人怎么在这儿?”
乔翎奇道:“不掀盖头吗?”
“还没到时候呢,”罗氏说:“前边那些宾客,都得由您去应对,那边散了,才是洞房花烛。”
乔翎叹了口气。
罗氏忍不住笑,向来都是男方等不及要掀盖头,这回倒是颠倒过来了。
却听乔翎道:“我跟国公说几句话再走。”
罗氏善解人意的让开了位置,带着几个侍女出去了。
乔翎上前一步,跟姜迈隔着一点距离,在塌上落座。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了。
“你……”
“我……”
齐齐失笑。
姜迈含笑道:“夫君请先开口。”
乔翎听他如此称呼自己,觉得很好玩儿,没成想他居然是这样的性格呢!
语气却有些不好意思:“我稍后出去,可能要耽误一些时候再回来了……”
姜迈说:“我等你。”
乔翎更不好意思了:“可能会很久。”
姜迈轻轻说了句:“没关系。”
“嗯,”乔翎揉了揉鼻子,问:“你方才想说什么?”
姜迈语气温和:“记得叫人往酒里兑水,实在不能饮酒,也不必强求。”
乔翎点头应了,中途想起他盖着盖头,看不见,便出声道:“我记住啦!”
她站起身来:“那我去了?”
姜迈微笑道:“夫君且慢行。”
……
神都的某个瓦子里。
那傀儡师正表演傀儡戏。
几个弟子今日并没有出现,倒是两个伴奏的少女,仍旧随同在侧。
看官们只见那傀儡师双手灵巧的摆弄着那木偶,声情并茂,口中念念有词:“那夫人真心实意的说,我要你帮我,可不是这个帮法的……”
正说着,忽然间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似的,撇过头去,看向一边。
京一语抄着手过来,如同任意一个来此消磨时间的人一样,见他看过来,从袖中取了那两块包起来的点心,问:“吃不吃?”
傀儡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吃。”
……
乔翎叫人领着往前厅去,彼时梁氏夫人也已经到了。
见到人之后上下打量几眼,丢出来一句:“看着倒是很精神。”
乔翎挺胸抬头,矜持的笑。
梁氏夫人又向她示意一会儿要去见要紧的几位贵宾。
低声告诉她:“坐在老太君旁边的,是齐王夫妇。齐王是当今圣上的胞弟、皇太后的幼子,齐王妃卓氏的母亲是经学大家,坐在她身边的是他们夫妇俩的独女福宁郡主……”
乔翎小声问:“他们为人如何,同您私交好吗?”
梁氏夫人忙里抽闲,瞪了她一眼:“就是过去打个招呼的事儿,难道你以为还有空细细同他们攀谈?至于他们为人如何,与我私交如何,碍得着你什么?少管闲事!”
乔翎:“噢噢噢。”
梁氏夫人又说:“坐在齐王后边的是韩王世子,韩王是先帝的幼弟,近来不大安泰,王妃早已经亡故,所以这回来的是世子夫妇……”
乔翎小声问:“他们为人如何,同您私交好吗?”
梁氏夫人纳了闷了,没忍住抬手在她耳朵上拧了下,怒道:“关你屁事啊,好好听着!”
乔翎于是就捂着耳朵,再瑟缩一点:“噢噢噢。”
梁氏夫人又说:“那边坐着的几位是三省的宰相,西首是以大公主为首的皇子公主们,东边的是列位国公,年长的和在外任职的几家,来的都是世子夫妇——不要问我他们为人如何,跟我有无私交,这跟你有关系吗?!”
这一回,梁氏夫人先下手为强了。
话将将落地,乔翎甚至于都没发话,就从旁边气势汹汹的杀过来一个人,一手扯住乔翎,另一只手揪住梁氏夫人,声音尖锐的嚎哭道:“你们怎么能这样?这是草菅人命啊!”
小姜氏满脸泪痕,神情怨恨,哀痛不已:“我只说是跟丈夫生了不快,没叫你们下这样的毒手啊,谁家夫妻还没个拌嘴的时候?可怜我的夫婿和两个孩子,竟然连腿都给你们打折了!”
原先稍显嘈杂的厅堂霎时间安寂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投向此处。
梁氏夫人:“……”
乔翎艰难的从小姜氏手里救出了自己的衣领子,继而又去救了梁氏夫人。
坐在老太君下首的是齐王夫妇,齐王妃卓氏身边的是他们的独女福宁郡主。
齐王下边,是韩王世子夫妇。
西首是以发公主为首的皇子和公主们,再远一点的地方,三省的宰相和要臣,乃至于列位公爵侯爵夫妇……
梁氏夫人脑海里回荡着自己前不久刚说过的话,只觉得魂飞九天,冥冥之中好像有一道声音投注到了天灵盖上:
【你跟你的儿媳妇成功吸引了全场的注视,如果越国公府只能有一个中心,那毋庸置疑就是你们乔梁二位霸天——现在你选择……】
乔翎看一眼好像满脸泪痕、神情惊怒的小姜氏,再看看面孔铁青、眸光冷森森的梁氏夫人,缩了缩脖子,小声叫了句:“婆婆。”
她低声下气道:“……所以关系到底怎么样啊?”
梁氏夫人连瞪她一眼的气力都没有了,生忍住把小姜氏当场火化掉的冲动,强笑着去拉她:“三妹妹喝醉了……”
那边广德侯夫人姜氏也已经迅速上前,同梁氏夫人一左一右把小姜氏拉住,口里也说:“妹妹,咱们去后边说。”
姑嫂俩就要搀扶着人离开。
越国公府的女婿广德侯也抬高声音,笑哈哈道:“诸位吃好喝好,乐师继续——”
那边小姜氏却剧烈的挣扎起来:“我不走,你们想堵住我的嘴,我偏不要成全你们!”
梁氏夫人真恨不能给她一拳!
偏偏又不能这么干——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把人打晕了抬出去,越国公府不要脸了吗?
可要是不这么干,小姜氏又不肯善罢甘休,当即大吵大嚷,喊起人来:“唐相公!你是公认的清正之人,难道眼见着有人蒙冤也不肯作声吗?!唐相公!”
众多来客神色各异,但的确没有人愿意来冒这个头。
李家又没什么要紧人物,且这也算是越国公府的家务事,外人都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的掺乎进去,图什么?
宗室这边,梁氏夫人同齐王、韩王世子都是表亲,血缘还不算远,今日又是越国公成婚大喜,他们怎么好拆自家表姐妹的台?
至于皇子公主们——倘若鲁王今日在此,说不定会乐得掺和一下,偏他因卧病没来,此时自然没人愿意为小姜氏出头。
而宰相和勋贵这边,也是一样的道理。
要么顾及老太君,要么顾及越国公府和安国公府的情面,即便朝中有些龃龉,也不好贸然做声的。
但这会儿小姜氏指名道姓的点了人出来,意味上就不一样了。
被人叫到门上都不敢作声,以后在朝中怎么抬得起头来?
唐相公自然姓唐,名无机,为三省之一的门下省侍中,是朝中有名的刚正之人。
这时候既被小姜氏叫住,不由得叹一口气,站起身来:“太夫人。”
他称呼的是梁氏夫人:“事不辩不明,与其惹得外人猜测,不如索性将事情掀开,判个清楚明白,如何?”
就在唐无机站起来的同时,还听见身后两位同僚低声招呼越国公府的侍从,都快压抑不住语气里的兴奋了:“快,去给我拿一盘瓜子来!”
四皇子旁边,还是个稚嫩少年的五皇子兴奋的附和:“我也要一盘!”
吃席哪有热闹好看啊!
唐无机:“……”
真是好烦啊,吃席就不能纯粹的吃席吗?!
你们简直玷污了这么好的席面!
梁氏夫人内心激情澎湃的涌动着三种剧烈的情绪。
第一种是真丢脸啊!!!
太丢脸了!
大喜的日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搞这么一出,不知会成为神都多少人嘴里的谈资,以后起码一年没法出门了!
第二种是懊悔!
又不是不晓得小姜𝔀.𝓵氏的为人,她就是个骨头轻的,不帮忙吧,她要哭哭啼啼,帮了吧,她又要反过来背刺你!
当初为什么不索性跟乔霸天说个清楚明白,反倒存着点看好戏的意思,等着她撞上这块铁板?
第三种是愤怒!!!
梁氏夫人在心里疯狂的爆粗口——这个贱货,李文和打她还是打的轻了,怎么没把她打死!!!
知不知道自己一顿能吃几碗饭,敢在这样的时候给我寻晦气?
你们这对贱人活过今天就死是吧?!
过了这个坎儿,他妈的给我等着!!!!!
梁氏夫人只觉得肚子里边一股火儿在熊熊燃烧,怒到极致,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这时候她就见乔翎在自己面前朝自己努嘴儿,梁氏夫人瞥了一眼她口型,心有所悟,腿一软,往边上倒了下去。
乔翎一把将她扶住,同时弯下腰,在她耳边道:“婆婆,我有个法子……”
“少啰嗦,”梁氏夫人打断乔霸天施法,暴躁不已:“给我找人弄她!!!”
第 25 章
乔翎扶着梁氏夫人坐下, 神色忧虑,又向陪房道:“婆婆的脸色看起来实在不好,以防不测, 还是去请个大夫来吧。”
陪房连声应了,交待下去, 便有侍女前去请人。
梁氏夫人脸色阴郁的坐着,一副身体极为不适的样子。
乔翎于是擦了擦额头的汗,做了个请的姿势:“姑母既然意欲问罪, 那不妨上前几步,诸位来客做个见证,咱们说个清楚明白。”
小姜氏本也不是个十分利落的性格——否则也不会跟李文和黏黏糊糊、你拉我扯上几十年, 这会儿冷不丁站到舞台中间, 别人都还没说什么,她自己就先一步慌了。
怎么稀里糊涂的, 就成这样了?
先前大闹时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 越是有人要堵住她的嘴,她便越是愤怒, 但现下真的叫她上前, 把一切都摊开来说, 她又反倒生出几分胆怯来。
她是生气侄媳妇做的事, 觉得太过火了, 但也没想过要闹这么大的声势出来啊……
乔翎以目示意, 并不出声催促, 然而周围人的目光此时正密密麻麻的聚集在这二人身上, 箭在弦上, 又岂容她退缩?
是以在短暂的迟疑之后,小姜氏终于上前, 只是抽泣着,反倒柔声替乔翎分辩一句:“要说是‘意欲问罪’,这也太严重了些,都是一家人……”
不说乔翎和越国公府的其余人,就是看热闹的,听了都觉得窝火的慌。
坐在父母身边的福宁郡主更是毫不留情的嗤笑出声。
“我说李夫人,”她摇着手里的纨扇,悠悠道:“要做一件事,要么你就不要做,要做呢,就把事情做绝,不然只会落得个两不靠,里外不是人。”
齐王妃斜了女儿一眼,低声道:“少说话。”
福宁郡主有些悻悻,小声道:“我又没说错。”
小姜氏赶在娘家侄子、越国公大婚的日子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发难,就是直接跟娘家撕破脸,从此结为死敌了。
难道她以为今日之后,两方的关系还能有所转圜?
既然主动选择跟越国公府做死敌,那就把罪责关系给敲死了,拿出硬邦邦的证据来,证明就是你们越国公府对不起我,好歹占据一个理字,可这会儿小姜氏在干什么?
孩子死了你来奶了,把人狠狠得罪完了,又想起来往回找补一点?
虽然我把你们的婚礼给搅和了,但是我没什么坏心,至于问罪,就更是无从说起啦——难道她以为越国公府的人会因为这一丁点的言辞缓和而感激她?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小姜氏原就有些生了退意,现下被福宁郡主这么一说,便愈发不安起来,只是心里的确委屈,尤且还回荡着知道消息时的惊骇和忧虑:“我只是说夫妻两个有些不睦,可没说叫你下这么狠的手啊……”
乔翎有一说一,摆出当日的旧话来:“是你跟我说,李文和打你。”
小姜氏支支吾吾道:“谁家还没有夫妻不睦的呢。”
乔翎暗吸口气,道:“你的侍女也说了,因为这夫妻不睦,他把你的头都打破了,血流的把头发都染湿了!”
小姜氏含糊其辞:“其实也没那么夸张……”
乔翎又吸口气,说:“我说要去找他的麻烦,你那时候可跟我说——还得是娘家人才靠得住的!”
小姜氏急了:“我以为你只是去骂他几句,没想到你会把他打的那么重呀!我要是知道,怎么会让你去?”
乔翎这会儿算是彻底明白为什么老太君和梁氏夫人等人不爱管这种家务事了——这家伙怎么不分好赖啊!
她火气上来了:“他打你你不生气吗?把你头都打烂了啊?!”
小姜氏也生气了:“你头才被打烂了呢!”
乔翎怒道:“那你回娘家叽叽歪歪什么?摆着个苦瓜脸干什么?我说要替你找他麻烦,你为什么不拦着?哦豁,感情挨打都是你应得的,你心甘情愿、甘之如饴,是不是?!”
小姜氏涨红了脸:“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又哭了起来:“你教训他一下也就算了,何必打的那么厉害?腿都折了,得几个月才能将养好,再怎么说,那也是你的长辈啊!”
乔翎:“他怎么没把你头也打折!”
小姜氏对着她怒目而视:“他也就罢了,好歹算是有错在先,可大郎跟二郎都是小辈,你怎么能对他们也下那么重的手?!”
乔翎诧异的看着她:“我跟你说过原因的,你脑子是漏勺吗?全忘了?!”
小姜氏气急败坏:“我只回娘家告李文和的状,没告两个孩子啊,你把他们害成这样,就是不对!”
“我给你机会了啊,是你自己不中用!”
乔翎转一下头,环视周遭,继而才对小姜氏大声道:“你是不是故意想让我当众说出来,你的两个儿子一点孝悌之心都没有,明知道母亲被父亲暴打,但是却一字不吭啊?!现在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几乎神都所有官宦勋贵人家都知道他们俩是个什么东西了,你一定很高兴吧?!”
小姜氏先前还真是没想到这一节,这会儿被乔翎点破,心都凉了半截。
口碑这东西多要紧啊。
尤其她的长子这会儿还在议婚。
一个眼见着要顶门立户的男儿,眼见着亲娘头都被打破了也不吱声——亲娘尚且如此,还指望他对旁人有什么爱护吗?
小姜氏想到此处,脸都白了:“你!”
乔翎适时的宽抚她:“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今天在这厅里的宾客,大概率没什么机会成为您的姻亲,即便叫他们知道令郎的品性,影响也没您想的那么大!”
真是杀人诛心啊。
李文和这会儿还是个六品官呢,而能在厅中有个位置的,哪个不是位高权重……
小姜氏不由得磨了磨牙,这时候却见一个十来岁的俊秀少年从人群里出来,朝她拱了拱手,道:“姑母,按理说晚辈是不该指责尊长的,可我是您的晚辈,您又何尝不是老太君的晚辈,要称呼我母亲一声嫂嫂呢?”
“您跟李氏不睦,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回娘家来哭诉自己蒙受的委屈,更是家常便饭,之所以如此,难道是因为您的母家越国公府不肯替您张目吗?”
“可是据我所知,祖母曾经亲自到李家去替您主持公道,姑丈理屈词穷,不得不叩头请罪,那时候,仿佛反倒是您护着他,叫事情就此罢休的呢。”
“同样,我母亲和二姑母也不是没有帮过您,可您又是怎么回报她们的呢?先古时代,‘三谏不从,遂去之’,已经是圣人口中的君子了,母家已经做到了这种程度,应该也算是尽到了自己的本分吧?”
“而您作为女儿,一次次的令母亲和嫂嫂、姐姐伤心,甚至因此卧病,您怎么理解孝悌二字呢?”
“今日府上大喜,宾客盈门,您大庭广众之下闹出这样一场风波,又怎么对得起我们共有的姓氏?”
齐王妃听了,不由得悄悄问丈夫:“那是琦英妹妹的裕哥儿吧?”
齐王点头:“不错。”
齐王妃微微颔首,目露赞赏之色:“年纪虽小了些,说话却很有条理,是个好孩子。”
略微一斟酌,又低声问:“他今年多大了?”
齐王还没言语,福宁郡主已经稍显不耐的道:“娘,你之前还不叫我说话!”
齐王妃有些无奈:“你这孩子……”
齐王哈哈一笑,打圆场道:“做父母的,总得以身作则不是?不说了不说了。”
中书令俞安世正吃瓜,冷不防被俞夫人在后边捅咕了一下:“你别吃了,也看看姜二公子!”
俞安世茫然的转过头去:“啊?”
俞夫人小声说:“比我们家桂宁大一岁!”
俞安世大皱其眉:“这么好的瓜不赶紧吃,你倒想起招女婿来了!”
俞夫人说:“你懂个屁!你不赶紧的,可就叫别人抢了,刚我还看见齐王夫妇说话呢!”
俞安世满心无奈:“你管天管地,还管得着人家夫妻俩说话吗。”
转而又道:“不过说起话来,确实有点样子了……”
小姜氏的论据是你们姜家人虽然是替我出头,但是出头太过,把人打的太狠了——硬说有错,是在行事的分寸上。
而姜裕却压根没跟她就这个问题进行分辩。
他的论据是你作为女儿不孝,作为妹妹不友爱,作为长辈不慈爱,作为姜氏的后代有愧于祖宗——你的品性有问题,持身不正!
孰轻孰重,一眼就能看出来。
小姜氏被那一席话给刺痛了,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了,不跟乔翎和姜裕争辩,只向唐无机道:“唐相公,不是我纠缠不清,只是他们做的太过了呀,居然把人打成那样,我夫婿还算是事出有因,但两个孩子可不是我叫她去打的……”
唐无机心平气和的看着她,问:“所以李夫人的诉求是?”
小姜氏道:“如此重手伤人,难道不该有所补偿吗?”
唐无机看乔翎:“越国公夫人怎么说?”
乔翎不假思索:“她想屁吃!”
唐无机:“……”
唐无机又看姜裕:“姜二公子怎么说?”
姜裕不假思索:“我嫂嫂说得对!”
唐无机:“……”
小姜氏抽泣着向唐无机道:“唐相公,你看这……”
唐无机问:“李夫人口中的补偿,能说的再具体一点吗?”
小姜氏有些惧怕的看了眼脸色阴郁的梁氏夫人,再看一眼闹剧开始之后便始终不发一辞的老太君,期期艾艾道:“我知道,今日怕是把娘家人得罪的狠了,只是我并不是诚心要赶在这时候闹事的,我也有我的难处……”
唐无机微笑着打断了她:“具体说你的诉求,不要东扯西扯。”
小姜氏只得道:“我与我夫君成婚多年,他却还是只是个六品的秘书郎,可他年轻时是蜚声神都的才子,按理说仕途不该如此不顺的。他原本对我是很好的……”
唐无机现在也很想给她一拳:“说你的诉求,不要乱扯!”
小姜氏接连被他打断两次,声势愈发弱了下去:“我只盼着府上不要再卡他的仕途之路了,好歹叫他摸一摸升殿官的门……”
厅内小小的掀起了一阵波澜。
李文和上官的上官的上官,秘书监池少章从始至终听完,都有种平白无故脑袋被人打了一拳的茫然感。
啊?
真想@一下李文和本人,问一问他对这件事的看法。
梁氏夫人的姐姐、安国公府的少国公梁绮云却是不由得轻叹口气。
正聚头吃瓜的两位宰相,中书令俞安世与尚书左仆射柳直不约而同的对视了一眼。
乔翎心下疑惑,悄悄问:“什么是升殿官?”
姜裕悄悄告诉她:“五品及以上的官员在朝会时候才有资格上殿,这些人就叫做升殿官。”
乔翎马上予以回复:“你想屁吃呢!李文和做什么官,关我们家什么事,我们怎么可能管得了?你到大门口看看,挂的牌匾是越国公府,可不是太庙!”
广德侯夫人姜氏轻轻咳嗽一声,向小姜氏道:“三妹妹,你这话说的就真是没由头了。”
唐无机也觉无语。
事到如今,他也算是看明白整件事了。
小姜氏被丈夫打,回娘家抱怨,侄媳妇替她出头,去把李文和腿打折了,捎带着打了两个不争气的表兄弟,小姜氏反过来又心疼丈夫和儿子,所以闹起来了……
他心说,糊涂啊,糊涂!
第一声糊涂是小姜氏在侄子大婚之日闹这一出,怕是彻底得罪了娘家。
第二声糊涂是,就算是越国公府不喜欢李文和这个女婿,所以设法斩断了他的升迁之路,你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要求娘家想办法补偿回去啊!
这是能光明正大说出来的吗?!
如此一来,越国公府岂不是等同于公开承认,他们可以操作官场,扶持自家女婿做升殿官?
尤其这会儿在吏部做侍郎的不是别人,正是越国公太夫人梁氏的胞姐梁绮云,深有瓜田李下的意味。
这叫满朝文武怎么想,叫皇室怎么想,又叫圣上怎么想?!
是以此时此刻,唐无机的心理活动跟梁氏夫人一样——你们夫妻俩只打算轰轰烈烈过这一天,明天就死啊?!
余光瞥见几个同僚小心的抑制住剥瓜子的声音,眸光兴奋的看着这边,只觉得脑袋瞬间都大了一圈。
他问出了一个对答案心知肚明的问题:“越国公夫人,你的意思是?”
乔翎怒指着小姜氏:“你跟李文和一样,都是王八蛋!!!”
唐无机:“……”
唐无机又看小姜氏:“李夫人,你怎么说?”
小姜氏又要哭了:“难道我们家三个人就这么白白被打了吗?凭什么!”
这时候厅中原本稍显嘈杂的议论声往下一压,几人扭头去看,却是老太君起身,往这边来了。
小姜氏脸色微露惧色:“母亲。”
老太君开门见山的问:“你想公了,还是私了?”
小姜氏又叫了声:“母亲,我……”
老太君加大声音:“公了,还是私了?!”
小姜氏道:“公了怎么说,私了又怎么说?”
老太君道:“私了,就依我孙媳妇的主意来,公了,就去对簿公堂。”
梁氏夫人与广德侯夫人齐齐变色,不约而同的叫了声:“母亲。”
老太君笑了一笑:“能丢的脸都丢的差不多了,还怕再丢?再则,左右最丢脸的不会是我们,从没听过有为出嫁的姑母出头,反倒被人耻笑的!”
小姜氏脸色涨红,进退两难。
正踯躅间,冷不防从外边一瘸一拐奔进来一人,几乎是飞扑着上前,拄着拐杖,用那条好腿一脚把她踹翻了:“你这蠢妇都干了些什么?!”
李文和也不知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先给了小姜氏几下,继而满头大汗的同老太君跪下请罪,邦邦邦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她犯了癔症,病糊涂了,说了些该死的胡话,母亲不要同她一般见识!”
又连连向梁氏夫人作揖:“嫂嫂宽宏大度,不要同这病妇计较!”
早先往越国公府来的时候,李文和是想寻点晦气的——越国公府都把他的仕途之路给按住了,他还怕什么?
可他想象中的寻点晦气,绝对不是把事情闹得如同眼下这样不可收拾!
所以当梁绮云叫住他,继而彬彬有礼的把他扣住时,他都没敢反抗……
以至于被放出来的时候,还很茫然,按理说为了稳妥起见,不得等到婚宴结束再放人吗?
看管他的人目光很复杂的看着他,告诉他你快去看看吧,你老婆当众发癫呢!
过来的路上,李文和听到了事情的原委,只觉得眼前发黑。
他甚至怀疑过了今晚越国公府就会对李家下江湖追杀令……
什么仇什么怨啊!
还有升官这事儿——他是想升官,但你这蠢婆娘他妈的也别摆到台面上希望娘家帮忙操作啊!
这怎么操作?!
梁氏夫人的姐姐、安国公世子现为吏部侍郎,这婆娘这么一搞,好像越国公府跟安国公府之间存在着某种政治交易途径似的,安国公府还不恨死李家人啊?!
过了今天,他李文和怕就得钉死在六品官位上了,因为不管谁主管吏部,替他升官,都有些受了越国公府调遣的可疑!
还有就是老太君说的……
越国公夫人说到底就是替在夫家受了委屈的姑母张目,顶多就是程度上过火了一点,她不怕外人议论,真要是闹大了,舆论上首当其冲的是谁?
是李家,还有你这蠢婆娘啊!
不过,李文和瑟瑟发抖的想,其实已经闹大了吧……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戴上了痛苦面具。
这婆娘平时虽然有点蠢,但今天怎么格外蠢啊,为什么非要在这种关头不管不顾的大闹起来啊啊啊啊啊啊!!!!!
众人都没想到事情居然还会有更进一步的发展——原以为老太君下场之后,就该结束了呢,没想到居然只是上半场落幕,下半场才开始!
唐无机听见身后不远处有人悄悄说:“再去切一盘西瓜来吃,快!”
宰相那一席里,俞安世低声问柳直:“难道是有人私底下许诺了李家什么?”
柳直吐出来一个西瓜子儿,觑着李文和的脸色,轻轻摇头:“不太像。”
那边厢,小姜氏跌坐在地,抽泣着,委屈道:“我这都是为了谁?”
老太君身体一晃,虚弱的呻/吟一声。
乔翎马上吩咐:“把老太君扶过去坐着。”
继而一撸袖子,问李文和和小姜氏:“公了,还是私了?!”
小姜氏要言语,李文和一把将她的嘴给堵住了:“私了,私了!”
乔翎眉毛一抬,道:“私了,那可真就是一了百了了!”
李文和道:“侄媳妇好爱玩笑,本来不也没什么?一了百了!”
乔翎问:“之前我上门去……”
李文和斩钉截铁道:“侄媳妇先前不是上门探病的吗?我与两个犬子驾车失事,不慎跌断了腿!”
乔翎道:“跌断了几条腿?”
李文和道:“不多不少,正好三条!”
乔翎“噢”了一声,忽的道:“我只看过《刑法》,倒是没怎么看过《户法》,有没有户部的官员在席?”
厅中一阵小小的骚乱,很快,有个中年人被推了出来:“仆闻中道,忝居户部郎中,越国公夫人有礼。”
乔翎道:“劳烦您帮忙拟定个断绝姻亲往来的文书吧,我瞧着今日之后,姜家跟李家以后怕是没法再来往了。”
李文和与小姜氏脸色骤变。
闻中道起初诧异,再一想,又觉得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遂细问道:“是只断绝姻亲来往,还是连同外嫁女姜氏的母家关系一同断绝?”
乔翎没开腔,老太君淡淡开口:“一起。”
小姜氏不由得惊呼出声:“母亲!”
闻中道看了她一眼,说了声:“好。”
越国公府的侍从很有眼力见的送了笔墨纸砚过来,闻中道便当着诸多显贵的面,开始拟定这份断绝亲缘的文书。
小姜氏别过脸去,泪盈于睫,道:“我是不会签的!”
李文和苦苦劝道:“母亲,息怒,息怒啊!何至于此……”
这话说到一半,他自己都觉得心虚。
又去拉小姜氏,在她手臂上拧了一把,低声道:“你哑巴了?说话啊!”
小姜氏便流着眼泪到老太君面前去,跪下身去,哀声道:“母亲,您宽恕我这一回吧……”
老太君合上眼,不看她:“我宽恕你的次数足够多了。”
小姜氏又到梁氏夫人面前去,嘴刚要张开,梁氏夫人目如闪电,冷冷的盯着她:“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反咬我的,我可没忘!滚!”
小姜氏哆嗦一下,只得低三下四的去拉广德侯夫人:“姐姐,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亲姐妹,你帮帮我,帮帮我!”
广德侯夫人摇头不语。
小姜氏急了:“姐姐,当初要不是我——”
这话都没说完,李文和果断的从地上爬起来给了她一拳:“臭婆娘,你闭嘴吧!”
梁氏夫人只觉得头疼:“闻郎中,请您快一点,再快一点!”
闻中道下笔如飞,口中应道:“好的,好的。”
迅速拟定了出来,当众念诵一遍,继而交到老太君面前去。
老太君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确定没有问题,在上边签署了自己的名字,最后加盖印鉴。
梁氏夫人亦如是。
最后是乔翎加名。
继而她拎着那张纸到了李文和面前,抛出了一个“请”字。
李文和艰难的挣扎着:“侄媳妇还请息怒啊……”
小姜氏含泪道:“我是姜家人,身上流着姜家的血,怎么可以把我赶出门去?我是绝对不会签的!我……”
乔翎见状,忽然问:“有没有刑部的人在啊?”
正在吃瓜的刑部侍郎赶忙拐了一下坐在自己身边的年轻员外郎。
后者任劳任怨的站起来:“刑部员外郎在此……”
乔翎问:“没有断绝姻亲来往的前提下,有人在我家闹事,还把我的婆婆和太婆婆气病了,我是不是可以打他们啊?”
李文和:“……”
小姜氏:“……”
厅中其余人:“……”
唐无机听见身后有人低呼出声:“我靠居然还有打戏彩蛋!!!”
唐无机:“……”
那年轻的员外郎擦了擦汗,瓮声瓮气道:“理论上是这样的……”
话音落地,乔翎的拳头就过去了:“我真的忍你们对颠公颠婆很久了!!!”
……
李文和与小姜氏鼻青脸肿,哆嗦着在文书上边签了字。
老太君眼见闹剧结束,马上吩咐下去:“带着姜氏去收拾东西,收拾完就请他们离开,越国公府不欢迎二位来此。”
李文和与小姜氏神情仓惶,面无人色,两两相望,皆觉悚然。
老太君无声的叹一口气,站起身来,面色微露疲惫,声音倒很坚定:“一场闹剧,叫诸位见笑了……”
她环视周遭,最后瞧一眼乔翎。
乔翎马上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举杯道:“愁随酒去,我自罚一杯,诸位随意!”
说罢,举起碗来,一饮而尽。
有人附和的叫好出声。
越国公府的姻亲故旧出面言语,缓和氛围,乐师奏响旋律,舞姬出场,安寂了许久的厅堂,重又喧嚣热闹起来。
老太君毕竟上了年纪,经此一事,心力交瘁,梁氏夫人见她面有疲色,悄悄吩咐儿子送她回去歇息。
自己则往乔翎面前去,预备为她引荐诸位来宾。
乔翎将手里的酒碗搁下,跟在梁氏夫人身后,不动声色的扫视着诸多来宾。
皇室的宗亲们。
三省的宰相们。
与越国公府同为勋贵的公爵和侯爵们。
乃至于朝中的文武官员们。
她心里边回荡着小姜氏的一句话。
“好歹叫他摸一摸升殿官的门……”
乔翎心头微冷。
因为她忽然间意识到,这满堂的宾客之中,或许就有京一语的同谋在座。
京一语的目标或许是她,但那个同谋的目标,却在朝堂之上,直指越国公府和安国公府!
那个人会是谁?
酒席上,有人朝秘书监池少章敬酒,也低声说:“池监教得好下属,区区一个六品官,居然能把吏部副天官拉下马!”
有小姜氏那句话,梁绮云同梁氏夫人又是至亲姐妹,御史闻风奏事,梁绮云只怕很难继续在吏部待下去了。
池少章头大如斗,苦笑道:“真的跟我没关系!”
他堂堂秘书监,正经的三品大员啊,李文和这个秘书郎倘若不是越国公府的女婿,都不配在他面前说话。
至于今日,这两口子稀里糊涂的扳倒了一位吏部侍郎,就更跟他无关了。
池少章心里骂:“姜氏是不是疯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又心想:“是李文和叫她这么干的?这王八蛋,真该死啊!平白无故的,沾我一身腥!”
另一边,李文和也在骂:“你是不是疯了啊,我他妈……早知道还不如打死你一了百了!”
他又恨又怕。
小姜氏也是既觉委屈,又觉害怕。
母亲她是这样,嫂嫂和姐姐也是这样,只想着替她出气,狠狠教训李家人,可事后再跟李家人过日子的,是她,不是她们啊!
真的把人得罪狠了,把李文和打个半死,对她有什么好处?
她有时候甚至忍不住想,她们到底是真心实意想帮她,还是想以此展示自己的威仪,向自己炫耀她们的手段和显贵?
母亲毕竟不是亲生的母亲,到底隔了一层。
嫂嫂与自己相处的时间也极短,哪有什么感情?
至于姐姐……
小姜氏心绪复杂的想,最开始,母亲给自己相看的是广德侯,给姐姐相看的却是个年轻进士。
倘若当年自己没有嫌弃广德侯相貌平庸,又是个鳏夫,私底下与李文和两心相许,现在风风光光做广德侯夫人的,怕就是自己了。
姐姐她心里对此真的没有嫌隙吗?
先前几次,难道会是真心想要帮自己吗?
小姜氏对母亲和姐姐心存不满是真的,可现在一纸文书,真的同母家所有人断了干系,她心里好像也空落落的……
小姜氏心乱如麻,不忿之余,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我那时候是怎么了?
她心里惊惧,再怎么愤愤,也不能在那时候扯住梁氏夫人和乔氏夫人,当众闹起来啊……
到了如今这局面,真就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小姜氏只觉得浑身发冷,她跟李文和说:“你说,我是不是中了邪?不然怎么会那么做?”
李文和心头直冒鬼火,真想再甩她一记耳光:“孩子死了你来奶了是不是?!早干什么去了?蠢事已经做完了,这会儿少给我装傻!”
他烦不胜烦,因为有伤在身,腿脚又不好,实在懒得继续同行:“得了,你去吧,我真是一点都不想再看见你这张脸了!”
小姜氏心里委屈,悻悻的向前去了。
不知道走出去多远,只觉得眼前发花,脚下也失了气力,头顶一阵剧痛传来——简直好像有凿子在往里钻一样!
她用手扶住了墙,血液上涌,这个瞬间,几乎能听见心脏在胸膛里“咚咚咚”跳得飞快。
姜裕刚刚将身体疲乏的老太君送去歇息,自己往前厅去,冷不防见到有个人扶着墙摇摇欲倒,当下一边上前,一边吩咐同行的小厮:“去前边通禀一声,再叫两个侍女来!”
他虽然年少,但做事沉稳,饶是面容看不真切,也分辨出,那该是个女宾。
快行几步到了近前,姜裕认出来那身熟悉的衣裳,略一迟疑,还是认命的上了前。
这位姑母刚刚同自家生了龃龉,要是在府上出事,怕就要说不清了。
哪知道就在这时候,头顶上忽的人影一闪,姜裕心头一惊,来不及后退,已经被人从后边提住腰带往后一拉——
几乎就在同时,小姜氏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姜裕离得不近,但也不远,小姜氏这一喷饶是避开了他的脸庞,也不可避免的沾上了他的衣襟。
他脑子“嗡”的一声,呆在了原地。
身后的小厮哪见过这阵仗,马上就要叫嚷出声,先前将姜裕拉开的人及时出手在他前胸一点,那小厮嘴唇动了几下,硬是没能发出声音来。
一来一回之间,姜裕勉强回过神来,强忍着惊骇,转身看向方才拉了自己一把的人,迟疑着道:“尊驾……”
那青年彬彬有礼道:“在下公孙宴,是府上新妇的表亲。”
姜裕马上道:“表兄有礼。”
正待说句什么,就见公孙宴的视线已经挪到了自己身后,迅速回头,便见长嫂乔翎已经到了近前,正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来拨小姜氏眼皮。
远处传来言语之声,乔翎无暇迟疑,当即问道:“谁伤了她?”
公孙宴道:“没人伤她,她自己忽然间吐了口血。”
姜裕听得疑惑:“嫂嫂,怎么……”
公孙宴道:“你嫂嫂怕李家夫妇在这儿出事,叫我一路跟着。”
姜裕面露了然,又觉钦佩:“嫂嫂处事实在周全,小弟拜服!”
乔翎从怀里取出一只玉瓶,倒了颗药丸出来,送到小姜氏口里,又同公孙宴、姜裕二人道:“你们快走,马上就来人了!”
姜裕怔楞道:“嫂嫂,为什么……”
乔翎一指地上的血和昏迷不醒的小姜氏,再向他示意他那沾血的衣襟:“说得清楚吗?”
姜裕迅速会意过来:“李文和不敢发难的!”
乔翎看着那一行往这边靠近的灯笼,幽幽道:“现在往这边来的人,一定敢。”
正说着,小姜氏抽搐几下,缓缓睁开了眼。
公孙宴当机立断,提着姜裕迅速离开。
而那边厢,提灯笼的人也已经到了近前,还没听见声音呢,就先听见了尖叫声。
乔翎这才瞧见她面容,微微挑眉,颇有种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感觉。
是淮安侯夫人董氏。
一个被打被虐待但是当娘家人站出来撑腰的时候还是会护着自己的亲亲相公。
另一个为了给亲亲相公留一个男丁,甚至于雇妾生子,打算把爵位给那庶子,甚至于枉顾亲生女儿……
能玩到一起去,这很合理。
淮安侯夫人惊声尖叫:“越国公夫人!”
她说:“我知道你生李夫人的气,但现下她都被你们赶出家门了,你还对她如此痛下杀手,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乔翎“哎”了一声,先跟身后侍从说:“去请淮安侯来。”
淮安侯夫人能来说这一席话,又开门见山的往她脑袋上扣个罪名,可见头脑堪忧——这样的头脑,先前在厅中时却没有站在小姜氏身边对她发难,说明一定是有人阻止了她。
能按得住她的,除了她那至亲至爱的夫婿,还会是谁呢?
淮安侯夫人闻言面露不悦,乔翎实在无心应付,低头看着地上的小姜氏,问:“李夫人现下感觉如何?”
她说:“我方才过来,就见你晕倒在这儿。”
小姜氏脑海里尤且浑浑噩噩。
这时候梁氏夫人已经闻讯而来,一眼瞥见她,眉头便皱起来,再见到淮安侯夫人,眉头登时就打成了结,相当暴躁的道:“这是又怎么了?你们没完没了了是吧?!”
小姜氏将将苏醒过来,闻听此言,原就灰败的脸色愈发暗淡下去,起身的动作也慢了。
她转动眼珠看了梁氏夫人一眼,眸光阴冷。
淮安侯夫人面露愠色:“太夫人,没有这么招待客人的吧?你们这是想杀人啊,看这一地的血!”
梁氏夫人这才发觉地上的痕迹,不由得往后退了一点,蹙眉问乔翎:“怎么回事?”
乔翎言简意赅道:“我过来就见李夫人晕倒在地,没多久,淮安侯夫人就来了。”
梁氏夫人一针见血道:“你怎么知道她晕倒了?”
乔翎回答的天衣无缝:“府上侍从先发现的,见是女客,便使人去叫我。”
梁氏夫人点点头——她原也不是真心实意要问乔翎,只是为了引出后边一问:“淮安侯夫人,您是怎么知道李夫人出了事,继而恰到好处的赶来呢?”
淮安侯夫人为之语滞,神色不自在起来:“我……”
她迟疑几瞬,终于道:“有个侍女告诉我,说越国公府要杀人灭口,再不去李夫人性命不保,我就来了……”
说到最后,她理直气壮起来:“她也没说错呀,你们就是要杀人灭口!”
这档口淮安侯终于过来了,一听妻子的话,头就大了一圈儿,面沉如水,语气倒很温和。
他说:“康乐,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不要妄下定论。”
乔翎毫不意外的发现,淮安侯果然是个美男子,即便人到中年,也说得上是儒雅风流。
她朝梁氏夫人笑了一下。
梁氏夫人看懂了这个笑里边隐含的意味,几不可见的翻了个白眼。
淮安侯夫人有些悻悻,头一转,神色关切的问小姜氏:“你感觉如何?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姜氏没有起身,靠在廊柱上喘息着,眼帘低垂,脸上流露出惧怕的神色,断断续续道:“我的头很疼,有些记不太清了,好像是走着走着,忽然被人在后边砸了一下,再之后就失去知觉了……”
乔翎微露愕然,嘴巴张开几瞬,没说什么,又闭上了。
她看着小姜氏,笑了。
淮安侯夫人听罢,便面露愤慨之色,正待说话,却被丈夫拦住了。
旁边路过了几个端着托盘的侍女,是往前厅那边去送瓜的,乔翎自己留了两盘,搁在宽阔的栏杆上,自己拿了一个香瓜,“咔嚓”一口啃了上去。
淮安侯在她“咔嚓咔嚓”的吃瓜声里,问小姜氏:“李夫人,您能十分肯定的告诉我,就是有人在背后袭击了您,才致使您吐血昏迷的吗?”
小姜氏眼皮抬起,正要说话。
淮安侯却恰到好处的转向了梁氏夫人:“府上该有大夫在值吧?此时不请,更待何时呢?”
梁氏夫人看着他,道:“侍从们已经去请了,马上就到,不过稳妥起见,还是再请个太医来吧。”
淮安侯称赞一句:“太夫人心细如尘。”
这才问小姜氏:“李夫人,您想起来了吗?”
小姜氏眸光闪烁几下,捂着额头,痛苦不已:“我说过了,我的头很疼,没有办法给你肯定的答案……”
淮安侯温和一笑:“我看,李夫人大概是心内郁结,骤然发出,才会吐血的。”
梁氏夫人面无表情的看着小姜氏:“是吗?我倒觉得这兴许是她装的,想着鱼死网破,再恶心越国公府一把呢!”
小姜氏身体战栗,姿态放得很低:“嫂嫂,我已经落到了人人喊打的境地,你还不肯放过我吗?是不是真的要我死了,你才能不再诋毁我?”
梁氏夫人最看不了她这种模样——这种婊里婊气装柔弱的,我梁霸天一个人能打十个!
淮安侯夫人也最见不得好姐妹受人欺负。
俩人正要开口battle的关头,乔翎一伸手,断喝一声:“都打住,让我来!”
她单手持瓜,到小姜氏面前去:“虽然之前的所谓袭击是你自己编的,不过没关系,这一回是真的,你有人证啦,真开心!”
说完,一把将那个香瓜按在了小姜氏脸上,狠狠搓了几下!
熟到临界点的香瓜瞬间爆开,清脆的一声“砰”!
汁水连同瓜种齐齐飞爆出来!
小姜氏惨叫一声:“啊!”
梁氏夫人大惊失色,赶忙往旁边跳了一跳,以此躲避溅出来的香瓜种子!
香瓜的气味弥漫开来,诚然好闻,但是那浅黄色的粘稠汤汁顺着面颊往下流淌,看着实在有点……
淮安侯夫妇呆若木鸡。
小姜氏惊声尖叫。
乔翎两手插腰,仰面狞笑。
终于还是淮安侯夫人先一步惊叫出声:“天呐,你怎么能——”
乔翎狞笑暂停,反手一个瓜按爆在她脸上,娴熟的开始搓动:“叫个屁啊叫,你也有份!”
又是“砰”的一声脆响!
淮安侯夫人如同小姜氏一般惨叫出声来:“啊!!!”
小姜氏满头瓜种,难以置信,怒道:“乔翎,你怎么敢——”
“天杀的贱人,给我闭嘴!”乔翎反手又往她头上按爆一个瓜!
小姜氏:“……”
那边淮安侯夫人甚至没有来得及说话,但脸上也又被按爆了一个瓜!
淮安侯战战兢兢,瑟瑟发抖:“内,内人她没说话啊……”
乔翎左右开弓,分别在他们夫妻俩脸上都按爆了一个,娴熟的搓搓搓,同时发出开朗的笑:“哈哈,顺手的事!”
第 26 章
小姜氏满头瓜种儿, 发髻粘腻,脸上汁水横流,衣襟上全是黄色的汤水。
淮安侯夫人亦是如此。
淮安侯小心翼翼的抖落头顶的瓜种, 抓虱子似的一个个往下顺……
乔翎面无表情的在吃瓜,冷酷无情的抛下一句:“等着吧, 我的讼师会跟你们谈的!”
再见梁氏夫人瑟缩着站在一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遂问道:“婆婆, 你吃瓜吗?”
梁氏夫人嘴唇动了几动,终于道:“吃!”
从乔翎手里接过一半瓜,咔嚓咔嚓吃了几口, 她才大梦初醒般的问:“你还有讼师?”
乔翎理直气壮道:“就是没有, 才叫他们等着的!”
梁氏夫人:“……噢。”
两位霸天坐在栏杆上“咔嚓咔嚓”的吃着瓜,几名受害者在旁边抖啊抖。
这时候又一排侍女打这边路过, 乔翎毫不犹豫的把她们叫住了:“把瓜留下, 人都走吧!”
几个侍女犹犹豫豫的看着这边的满地狼藉,瑟瑟发抖的看着几位宾客, 战战兢兢的放下瓜盘, 逃命似的跑了。
梁氏夫人都有些怕了, 小声道:“我说乔霸天啊, 差不多就得了……”
乔翎冷笑一声:“按都按了, 按几个还有区别吗?”
梁氏夫人心说:“这倒也是!”
便不再劝了。
婆媳俩在寂静的夜色里吃着瓜, 几位宾客在寂静的夜色里抖着瓜种, 终于匆匆去换了衣裳的姜裕带着大夫往这边来了, 打眼一看, 齐齐沉默了下去。
姜裕迟疑着上前去,看着满地狼藉:“这是怎么了……”
小姜氏终于见到了一个可以讲理的人, 不啻于在落水之后发现了一根可靠的浮木。
她哽咽着说:“哪有这样的……”
话音未落,就见乔翎从栏杆上暴起,极其暴躁的在她脸上按爆了一个瓜!
“砰”的一声脆响!
所有人的神经都跟着狠狠跳了一下!!!
小姜氏:“……”
姜裕:“……”
大夫们:“……”
香瓜的汁水阴暗的在黑夜里流淌。
小姜氏痛哭出声。
乔翎先告诉呆若木鸡的姜裕:“就是你刚刚看见的这样。”
又扭头看淮安侯夫妇:“怎么,两位不替她主持一下公道吗?!”
淮安侯夫妇瑟瑟发抖,唯唯诺诺,低三下四,卑躬屈膝的低着头,不敢作声。
乔翎冷笑了一声,脱掉身上新郎官的外袍,兜住剩下的所有瓜,拎起来沉甸甸的背在肩后,满不在乎道:“走吧,别叫前边的客人们久等了,今天我成婚呢。”
走出去几步,发觉没人跟着,又回头恶狠狠的说:“走啊!愣着干什么!还要我请你们吗?!”
众人心绪各异的跟了上去。
一行人到了前厅,那过于惹人注目的形容,就好像是一道无形的冲击波似的,由近及远,满堂的宾客们都逐渐沉默了下来。
淮安侯夫人见到了越国公府之外的人,只觉得终于从一座恐怖幽暗的地府里逃到了光明灿烂的人间,当即如先前小姜氏一般痛哭出声:“荒,荒唐啊,居然有这么刁蛮无礼的人……”
大公主瞧着那三人此时难以简单用“狼狈”二字来描述的形容,再看乔翎背着一个鼓鼓囊囊、好像装载了很多东西的背包,实在觉得奇怪,蹙眉同身边的驸马道:“这是发生了什么?”
下一秒她就知道了答案——因为乔翎重操旧业,当众从自己那简陋的背包里摸出来一个瓜,众目睽睽之下按在了淮安侯夫人头顶!
“砰”的一声炸响,瓜种儿跟汁水喷溅出来!
所有人都狠狠的震动了一震!!!
淮安侯夫人再也绷不住了,跌坐在地,放声大哭!
皇室宗亲们:(°д°)!!!
勋贵们:(°д°)!!!
文武官员们:(°д°)!!!
安静.jpg
唐无机向来都是持重之人,宦海浮沉几十年,经历过的大风大浪不在其数,但这种大风大浪……还真是没见过!
他愕然的张着嘴,竟然没有能力恰到好处的给予反应。
底下的人不敢贸然做声,中层的人为乔翎那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魄所摄,不敢作声。
几位宰相对视几眼,看唐无机已经宕机,头顶几乎都要冒烟了了,只得干咳一声,满心无奈的站了出来。
中书令俞安世好声好气道:“越国公夫人,我们有话好好说,说起来,今天还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要闹不愉快嘛……”
乔翎嘴里嚼着一口瓜,一边嚼,一边面无表情道:“这位相公,你扪心自问,今天的不愉快还不够多吗?”
俞安世:“……”
俞安世沉默了几瞬,又说:“哎,人还是要看开一点的……”
又疯狂的给一边的同僚柳直递眼色。
柳直无可奈何,只得站起身来,客气道:“越国公夫人,咱们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好好说呢?方才李家的事儿不是已经敲定了吗,这又是怎么了?”
乔翎转目看淮安侯:“你来说。”
淮安侯头发湿漉漉的,吧嗒吧嗒的往下滴着汁水,脸上还密密麻麻贴着几十个瓜种儿,饶是好脾气,也有点绷不住了:“我说越国公夫人……”
乔翎反手往他头顶按了个瓜,极其暴躁的道:“我让你说事情原委,没让你审判我!再不说砸爆你,说!!!”
淮安侯:“……”
满堂的宾客们:“……”
淮安侯只觉得鼻子发酸,眼眶发热,头顶好像还有什么东西黏糊糊的往下流。
他更委屈了,但是又不敢不听,终于还是断断续续的讲了方才之事的原委:“府上侍从道是我夫人遇上了些事情,请我过去看一看……”
又说了小姜氏的事情,倒是没有添油加醋:“我觉得,李夫人大抵是头脑昏沉,所以才误会了。”
梁氏夫人听他说完,也颔首附和:“就是这个样子。”
俞安世倒是没有妄下定论,先叫大夫:“给李夫人诊脉,再看看李夫人后脑处是否有伤口。”
大夫上前查看,不多时,迟疑着道:“李夫人心内郁结是真,后脑处……没有伤处,倒是头发里掺了很多瓜种儿……”
小姜氏听到此处,只觉悲从中来,又一次痛哭出声。
围观群众:“……”
俞安世也觉得头疼,当下叹口气道:“既然如此,越国公夫人生气,也不为怪,先前一场龃龉,两家本就有怨,李夫人吐血之后,言辞暧昧,的确有暗语中伤越国公府的意味……”
小姜氏只是痛哭,并不做声。
继而俞安世继续道:“李夫人行事有不妥之处,越国公夫人行事过激一些也就罢了,但淮安侯夫妇又有什么过错呢?夫人以瓜……嗯……只怕也有些过火之嫌吧?”
大公主忽的出声:“事态未明之时,淮安侯夫人就抢先给越国公夫人定了罪过,难道不是有过在先?要说谁对谁错,怕也难分吧?”
俞安世看了她一眼,拱了拱手,没说赞同,也没说反对。
淮安侯夫人却拉住丈夫手臂,愤愤道:“我算是自取其辱,但家夫有何过错,要蒙受如此羞辱?这总该是说不过去的吧?!”
大公主定定看她一看,眸色难言。
乔翎却已经开口:“你说的倒是也有些道理。”
淮安侯夫人冷笑一声,胡乱抹了把脸,道:“既然如此,你还不马上向侯爷磕头赔罪?!”
乔翎反手一个瓜按在她脸上,却是面朝淮安侯,诚心实意的道:“对不住了淮安侯,是我太癫了,我脑子有病,你能原谅我吗?”
淮安侯夫人呆若木瓜。
淮安侯再一次被瓜种溅到身上,又气又怕:“你……”
梁氏夫人都有点怕了,悄悄拉她衣袖:“别,别砸了乔霸天,我害怕……”
乔翎健康的笑:“哈哈,没事儿,我很好啊,婆婆,你看我多精神!”
梁氏夫人:“……”
柳直头疼道:“越国公夫人,你做的太过火了!”
乔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去,大声道:“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这位相公,你们看着办吧!”
她居高临下的看着瑟瑟发抖的淮安侯夫妇和尤且在抽泣的小姜氏,一边冷笑,一边朝那三人身上疯狂砸瓜,惹的几人齐齐跳了起来,满厅瓜种儿四溅:“今天是我成婚的大好日子!而你们,叫我成为了整个神都的笑话!”
“不过没关系,笑话就笑话吧,我认了!”
“只是你们给我小心一点——”
说这话的时候,乔翎环视周遭,气势之盛,被她扫到的人都不由得错开了视线,不敢与之对视:“反正已经是笑话了,我是不吝于再拉几个人下来,跟我一起做笑话的!不信,我们就走着瞧!”
满室寂静。
【非静止画面】
【非静止画面】
【非静止画面】
终于还是宰相们被迫要撑起局面来。
俞安世再三斟酌着语气,力求不要刺激到对面的爆瓜狂战士,叫对方顺手给他一下。
对对方来说,这只是顺手的事,但对他而言,却很容易就会成为一生之中难以忘怀的痛——天知道,他跟皇帝说话都没这么小心过!
他说:“越国公夫人,你先冷静一点,起码别用瓜砸我!我是无辜的!李夫人还算情有可原,但淮安侯,就真是说不过去了,除非你道歉,他愿意谅解你——”
乔翎大吼一声:“不道歉!!!”
淮安侯夫人满头滴答滴答,同样怒吼一声:“不谅解!!!”
两看生厌的对视几眼,乔翎毫不迟疑的又给了他们夫妻俩一瓜!
俞安世:“……”
俞安世从脸上摸下来一个溅上去的瓜种儿,笑的很狰狞:“既然这样,这种纠纷就没有我出场的余地了,还是让专业的人来解决问题吧——京兆尹何在?还不速速前来裁决!”
说完,毫不犹豫的遁回人群了。
乔翎摸着背包里的瓜往客席那边张望,面目狰狞,一声咆哮:“京兆尹何在?!”
被她视线扫到的人像潮水一样惊恐的低下头去。
京兆尹太叔洪稍显瑟缩的站起身来,先说:“其实论辈分,越国公夫人该称呼我一声表姨夫的——我们有亲戚,以后还要见面,你冷静点,不要用瓜砸我!”
乔翎疑惑地看向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头疼的告诉她:“太叔洪的妻子是韩王的女儿,那是我的表姐妹,之前在淮安侯府的时候,你不是见过吗。”
乔翎会意的“哦”了一声。
继而就听太叔洪直截了当的问:“越国公夫人是一定不会赔礼道歉的,是吧?”
乔翎铿锵有力道:“当然!”
太叔洪又问:“淮安侯夫妇也是一定不会谅解的,是吧?”
淮安侯夫人怒道:“你是希望我说出来,她再给我一瓜吗?!”
乔翎有呼必应,顺手给了他们夫妻俩一下。
太叔洪无视了那句话,麻利的做出判决:“依据本朝《民法例律》,越国公夫人作寻衅滋事论,着赔偿银五百两,拘留三日,双方如有异议,请在三日内向京兆尹府发起申诉!”
说完,当即转身离开:“我衙门里还有点事儿,这就走了!”
淮安侯夫人勃然大怒:“凭什么?!她叫我们如此颜面扫地,居然只需要拘留三天?!!”
梁氏夫人勃然大怒:“凭什么要拘留三天?他们又没缺胳膊少腿儿!”
又向淮安侯夫人怒目而视,说:“别忘了,你们还有五百两银子呢!”
淮安侯夫人怒道:“我缺这五百两银子吗?!”
梁氏夫人凉飕飕的道:“这可不好说……”
……
新房里。
姜迈头上的盖头还没揭开,正靠在软枕上,百无聊赖的数着时辰。
总觉得过去很久很久,按理说,新妇该过来了才是。
怎么还没回来?
姜迈心下疑虑,新婚之日,又不好自行起身,亦或者先揭了盖头。
这时候,有侍从来禀:“夫人身边的张小娘子来了。”
姜迈略略一怔,继而说:“请她进来。”
张玉映入得门去,隔着一重帘幕,期期艾艾:“国公,我是来告诉您,夫人她临时遇上了一点事情,怕是,嗯……过不来了,您先歇息吧……”
过不来了?
姜迈心觉诧异:“夫人喝醉了?”
张玉映艰难的摇头:“那倒没有。”
姜迈又问:“难道是要留客一夜,通宵达旦畅饮?”
张玉映艰难的摇头:“那倒也不是。”
姜迈难免觉得困惑:“那到底是怎么了?”
张玉映:“……”
张玉映扶额道:“哎,夫人,夫人她落网了……”
第 27 章
乔翎衣服都没换, 就被人领到了京兆狱。
负责看守的狱头一看她身上衣着,就知道不是寻常犯人,再看领着她来的人居然是京兆尹太叔洪, 赶忙正了神色:“大人!”
太叔洪这会儿也头疼呢——想他在神都多年,什么人物没见过?
可到了今天, 也得一笔一划的在心里那本记账册立加上爆瓜狂战士、越国公夫人乔翎的大名!
更何况两家还有亲戚呢,以后免不了有所来往……
太叔洪按捺住叹一口气的冲动,告诉狱头:“这位是越国公夫人。”
狱头着实吃了一惊, 回神之后,赶忙躬身行礼:“见过夫人!”
又奇道:“大喜之日,夫人怎么往此处来了?”
太叔洪没说话。
乔翎开朗的笑:“哈哈, 犯了点事, 来蹲两天!”
狱头:“……”
狱头欲言又止,看向太叔洪。
太叔洪不胜头疼的告诉他:“越国公夫人犯了点事, 按律拘禁三天, 帮她找个僻静点的地方吧,有事多照应几分。”
狱头满口应下:“是, 小人明白的。”
太叔洪安顿好了, 这才转眼看乔翎:“越国公夫人, 那我这就走了?”
乔翎彬彬有礼道:“姨夫慢走。”
太叔洪默了一下, 心说在厅堂里砸瓜的时候你要有这么客气, 那该多好。
再度暗叹口气, 朝她摆摆手, 走了。
狱头领着乔翎往里边去。
监狱这地方, 人情世故比外边只多不少, 做久了狱卒的人,更知道见什么人该说什么话, 对什么人该有什么样的态度。
那种确凿无误要死透了的,可以使劲儿敲一笔油水,那种似是而非事情的,态度上就要稍稍客气几分。
而对于乔翎这种只待三天,出去之后还是正一品诰命夫人的,最好是供起来。
尤其这还是京兆尹的亲戚……
狱头亲自领着她往监狱里边走:“那边僻静,有什么需要的,夫人只管吩咐……”
……
越国公府,时过半夜。
客人们陆陆续续都走了,仆从们将杯盘狼藉都收拾了出去,只留下越国公府自家人聚在一处,面面相觑。
姜二夫人:“哎。”
广德侯夫人:“哎。”
姜裕:“哎。”
大婚之日,新婚之喜,新郎在卧病,新妇在坐牢……
这样的婚礼,不敢说是后无来者,起码也是前无古人了。
几个人无言的坐了会儿,姜二夫人问姜裕:“你母亲呢?”
姜裕小声说:“嫂嫂那边的亲戚还没走,我娘敬酒去了。”
姜二夫人这一日先是忙昏了头,继而是惊呆了脑袋,这会儿听姜裕提起,才反应过来,连忙道:“这原也是应有之份。”
再想起来今日小姜氏欲言又止的那句话,又觉忧虑,示意姜裕去外边盯着侍从们扫尾,自己则低声问广德侯夫人:“今日三妹妹……李夫人说的那话,可别叫你们夫妻俩生了嫌隙。”
广德侯夫人淡淡道:“嫂嫂只管放心,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姜二夫人见她自若,点点头,没再提及。
梁氏夫人为人骄纵,但还是很讲义气的,尤其在乔翎跟太叔洪一处离开之后,姜裕终于有了空暇与母亲私语——她这才知道,原来最开始撞上小姜氏的竟是自己的儿子。
倘若不是乔翎跟她的表兄反应的快,这会儿还不定被攀扯成什么样呢!
婆媳俩既有先前的交情,又有今日的渊源,大喜之日,当然也该去见一见亲家的。
陪房在她过去的时候,就给打了预防针,是以当梁氏夫人见到诸多形容各异的女方来客时候,便也不觉得十分诧异了。
她举杯敬了众人,仪礼周到。
坐在上首的一个老妇人笑了,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手撑着脸,朝她点点头:“阿翎的婆婆,人还不错。”
又问:“怎么不见阿翎人?”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少见的觉得窘迫,笑了两声:“哈哈,遇上了点意外。”
“什么意外?”
“……”梁氏夫人只得说:“跟人生了点口角,被拘留了。”
继而便见诸多宾客齐齐笑了起来。
梁氏夫人心觉奇怪:他们怎么一点都不担心?
这时候陪房也还觉得奇怪呢——先前那头戴帷帽,将自己面容遮的严严实实的女郎,这会儿怎么还是戴着帷帽?
这形容来吃饭,真的方便吗?
梁氏夫人虽觉得这群人古怪,但想着自己儿媳妇素日里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秉性,倒又觉得这事儿不算离奇了,留下说了会儿话,尽了礼节,才与陪房和侍从们一处离去。
她走之后,那老妇人扭头问那落第老书生模样的男子:“是不是有点太为难孩子了?好歹也是成婚的日子呢,居然给关进牢里去了,这也太可怜了一点——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去劫狱吧?”
年轻人都开始起哄:“好哎,劫狱,劫狱!”
那老书生失笑道:“哪儿能这么做?这点情面还是要给北边的。再则,要真是时时处处都庇护着她,孩子怕也很难真的长大吧?”
那老妇人冷哼一声:“那你还巴巴的跑到神都来做什么?!”
老书生道:“你不也来了吗?”
两人对视几眼,齐齐把头扭到另一个方向去,不说话了。
那头戴帷帽的女郎却正与向怀堂低语:“那位小姜夫人,身上怕是有些古怪。”
“其中大概有京一语的手笔吧,”向怀堂道:“那边的人,手段再古怪都不足为奇。”
那女郎说:“公孙宴带人跟着他们夫妻俩去了。”
向怀堂脸上带了点讥诮:“这是神都,北门学士们都是做什么吃的,被人骑到头上了,还两眼一抹黑?”
那女郎微微一默,没有做声。
……
京兆狱。
狱头带着乔翎一路向东,开一道闸门之后沿着石阶向下,连下了三层,陆陆续续拐几道弯,绕行几圈,最后来到一间干净宽敞的牢舍外。
他用钥匙打开了铜锁,拉开门:“夫人请。”
乔翎往里一瞧,却见牢舍内桌椅板凳准备的齐全,靠墙的地方摆了张木板床,布置的颇简陋,但就牢狱来说,已经可以算是相当不错了。
“床褥都是换过的,还算干净,外边有衙役值守,您需要茶水,就叫他们。”
狱头把牢门锁了,又把钥匙递给她,同时给她指了指方向:“便所在那边,夫人可以自行前去。”
乔翎心绪复杂的接过那把钥匙,道了声谢。
这时候外边有人呼唤狱头,他大声应了一句,朝乔翎欠一欠身,匆忙去了。
这地方大抵是关押达官显贵专用的,设置上也没那么冷硬,牢舍的正面是铁栅栏,床褥那一边还用木板挡住了。
铁栅栏对面是墙壁,另外两面都用木板封死了。
乔翎试着敲了一下,这时候就听旁边有人问:“你有事吗?”
是个男人的声音。
乔翎不轻不重的给吓了一跳,赶忙说:“对不住对不住,我没想到对面有人!”
那人好像也不轻不重的吓了一跳:“居然关进来一个女人?!”
乔翎含糊不清的回了声:“啊。”
那人思忖着说:“听声音很陌生啊,只是关到这地方来,我没道理不认识的……你是谁?”
“好奇怪,”乔翎说:“你都没跟我说你是谁呢,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紧接着她听见“嘎吱嘎吱”的声音,正疑惑呢,就听见一阵钥匙插进锁头的声音,再一回头,就见一个蓄着长须、形容飘逸的中年男子两手环胸,在她牢门前盯着她。
乔翎:“……”
乔翎没好气道:“你看什么看?!”
那中年男子哈哈笑了两声:“是个脸生的小娘子。”
又古怪道:“居然还穿着婚服!”
乔翎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到那张简陋的床上去坐下了。
那中年男子却将手撑在她的栏杆上,很感兴趣的道:“叫我来猜猜看——莫非你是越国公夫人?”
乔翎不由得转头看他。
他得意一笑:“哈哈,我猜对了!”
乔翎重又把𝔀.𝓵头转了回去。
中年男子急了:“你这小娘子怎么不讲武德,按道理,你该问我,‘你怎么知道的?’”
乔翎翻个身,用屁股对着他。
那中年男子便自言自语道:“好吧,你穿着婚服,又是作男子妆扮,还被关进了我的隔壁,脸又很生,这说明你嫁给了一个身体不好、出身却足够高贵的人,除了越国公,还会有谁呢?”
乔翎依旧不理他。
这时候就听见门外响起来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很礼貌的说:“小哥,我是来给我们太太送饭的……”
伴随着食盒打开的轻微声响,乔翎嗅到了一股美妙的饭菜香味儿,肚子马上就开始叫了。
她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心想婆婆真是细心体贴,我先前只喝了一肚子酒,一口菜都没吃呢!
又听那少年问:“我们太太就在里边吗?”
乔翎下了床,抱着栅栏,热情洋溢道:“你们太太在这儿,在这儿!”
这时候就见一个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打外边拐进来了,手中提一只食盒,另一只手里提一只酒坛,神色古怪的看了她一看,却向那中年男子道:“我给您带了您喜欢的醉杏白。”
中年男子随手指了指旁边牢舍:“小奚,你放过去吧。”
乔翎松开抱着栅栏的手,饥肠辘辘,勃然大怒:“男的叫什么太太啊!”
那叫小奚的少年放下东西又出来,朝她一瞪眼:“你这娘子是从哪个乡下来的,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只有受人尊敬、在某个领域处于先驱地位的男子,才能被称为太太——这可是高皇帝留下的旧制!”
“啊?”乔翎迷糊了:“还有这种事?”
那中年男子很感兴趣的贴在她牢舍的铁栅栏上,问:“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说一说嘛,说了我们一起吃饭,同饮。”
乔翎瞥一眼那几样酒菜,意兴阑珊道:“不说就不能一起吃饭吗?”
那人长长的叹了口气:“倒是也行,但最好还是说一说嘛,总得找点东西来下酒的!”
乔翎听了这话,才觉得这人有些意思,自己也打开牢舍的门,到他那边去坐下,继而言简意赅的把入狱原委讲了。
那中年男子大吃一惊,替她倒了杯酒,继而又津津有味道:“你好大胆,居然敢当着那么多宾客的面做这种事!”
乔翎一口将杯中酒饮下,叹一口气:“唉,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又问他:“尊驾是怎么进来的?”
那中年男子轻描淡写道:“跟人吵了一架,我气急败坏之下,往他脸上啐了一口!”
乔翎咋舌道:“啊?这就被关进来了?”
她当即拍案道:“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再想想又觉得不对劲:“……你啐的谁啊?”
中年男子挑起一边眉毛来,朝她眨了下眼……
乔翎肃然起敬,当下毅然举杯:“来干一个!”
两人举杯,一饮而尽。
乔翎向那中年男子说了自己名姓,又道:“还没有请教尊姓大名?”
那中年男子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给她看:“在下卢行卢梦卿。”
乔翎豁然开朗:“原来是你?!”
她不由得面露惊叹:“我还没到神都的时候,就听车把式提过你的名字,说你是三都才子……”
又想到先前姜二夫人给她的那本册子,如若没记错的话,这位鼎鼎大名的三都才子此时正为中书令,既有三都才子的美名,又做宰相,堪称是文坛政坛两得意。
此时见到,不禁有些会意过来了:“难怪先前在越国公府宰相席上没见到你!”
卢梦卿朗然失笑,一语双关:“今夜越国公府一定很热闹!”
他撕了个鸡腿,一点也不在意形象的开始吃:“去了几位宰相?”
“三位,”乔翎一一数给他听:“有位唐相公……”
卢梦卿说:“那是门下省的侍中唐无机。”
乔翎说:“还有位柳相公……”
卢梦卿说:“那是尚书省的左仆射柳直。”
乔翎再说:“还有位俞相公……”
卢梦卿说:“那是出身小鱼家的中书令俞安世。”
乔翎“哎”了一声:“小鱼家——”
卢梦卿笑道:“这个称呼是不是很有意思?因为他姓俞,十二侯爵之首的中山侯府同样姓庾,为了区分两家,所以就把中山侯府称为大鱼家,把俞相公的门户称为小鱼家了。”
乔翎明白了,又说:“那这么算一算,还有两位宰相没去呢!”
“就这些了,”卢梦卿说:“尚书省还空置着一位宰相,右仆射至今无人,倒是还有一位侍中,即韩晔韩少游……”
说到此处,他神情微黯:“只是他前不久刚刚被夺了官,正在家闭门自省,当然也去不成了。”
乔翎觑着他的神色,若有所思:“这事儿同卢相公入狱一事有关吗?”
卢梦卿脸上笑意敛起,目光沉郁,点了点头。
乔翎于是又给他倒了杯酒。
卢梦卿为之失笑,举杯相敬,一饮而尽。
乔翎先前连骑马带举行仪式,着实饿了,没见着吃的也就罢了,这会儿真的见到,就好像体内觉醒了一只饕餮似的,狼吞虎咽的往里炫饭。
反倒是卢梦卿胃口不大,一只鸡腿捏在手里,细嚼慢咽了半天,也没吃完。
小奚还没有走,他们说话的时候,就站在一边静静的候着,这回儿看他们说完了,才道:“韩家那边我每天都去一次,衣食都细细的问了,没什么缺的,倒是韩太太很牵挂太太您,怕您在狱中有什么不便……”
乔翎脑子转了一转,才反应过来“韩太太”大概是被免职的那位韩相公,而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位太太,这短暂的空档,卢梦卿已经稍显无奈的“哎”了一声。
“少游这个人就是这样,天生的操心命。”
他本也是健谈的性格,又与乔翎有些投契,现下喝一口酒,打开了话匣子:“偏还是个倔种,明知道有些事做了会得罪人,但还是要做,明知道有些话圣上不喜欢,但还是要说,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总要有人去说,去做的……”
看乔翎面露茫然,又失笑道:“我忘了,你初来乍到,想必还不知道他。”
乔翎见他酒杯空了,便又给他倒了一杯,笑道:“卢相公说了,我不就知道了?”
卢梦卿“唉”了一声:“你可知道,他这回是为什么被罢了官?”
乔翎摇头:“并不知道。”
卢梦卿眉头原本还皱着,看她几眼,不知想到什么,忽的笑了:“你要是见了少游,或许会合得来,说起来,他被罢官的表面缘由同你进京兆狱的缘由是一样的——他在下朝的时候,抄起笏板把刘大的脑壳打裂了!”
乔翎不由得问:“这个刘大是谁?”
卢梦卿说:“就是皇太后的弟弟、大公主的外祖父。”
乔翎大吃一惊:“啊?!”
又问:“这是为了什么?”
卢梦卿脸上浮现出一抹轻蔑:“刘大的小儿子向来纨绔,人亦桀骜,几番强抢民女,都被承恩公府想方设法压下去了,这次他跟几个狐朋狗友喝得酩酊大醉,掳走官家女,那女郎抵死不从,刘大酒后狂悖,居然将人掐死。”
“事后那家人告到了京兆尹,因为涉及皇亲国戚,又是承恩公之子、皇太后的亲外甥,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
“刑部尚书主张杀人者死,然而承恩公之子在八议之内,又是八议之首的‘议亲’,论定应该杖八十,流三千里。”
“御史台先前便奏过承恩公府数桩不法之事,这回将先前此子数桩不法之事合订上奏,主张死刑。”
“大理寺就要圆滑的多,一说‘八议’议亲,二说其人并非主动设计杀人,而是失手杀人,是过失而非故意,两者的性质截然不同,主张杖八十,徙三年,重金以偿苦主……”
乔翎默然,继而道:“重金以偿,可是那女孩子死了啊……”
卢梦卿脸上嘲弄之色愈盛:“此案由少游督办,他力主从御史台之见,裁决刘氏子死刑,奏疏倒是递了上去,最后批下来的,还是从了大理寺的提议。甚至于承恩公报了幼子惊惧之下卧病,连那三年的监禁,也不知是否能够达成了。”
乔翎听了都觉得生气:“怎么能这样呢?那是一条人命呀!”
卢梦卿有些无言,又疲惫道:“连苦主都撤诉,接受了这个结果,旁观人又能怎样呢。”
乔翎脸上神色微动,心内五味杂陈,很能够明了那位韩相公彼时的心情。
三种裁决方案递上去,圣上选了最轻的一种,可见是有意要包庇母家的,苦主家吃的是朝廷的饭,眼见至尊如此作态,难道还要为了一个已经失去的女儿,搭上一大家子人的未来吗?
再多的愤懑和苦涩,都只能往肚子里咽了。
而韩相公他,面对着偏帮凶手的至尊天子和张狂得意的承恩公府,又怎么能去责备失去了女儿、又迫于形势不得不忍气吞声的苦主呢。
怨气不得发,苦楚不得伸,这才有了下朝之后的愤然一击吧……
卢梦卿说的不错,乔翎果然很能理解韩相公当时的心情:“换我我也打!”
又说:“我要是个光棍的话,皇帝我都要过去给他一下!”
他的亲戚是亲戚,人家的女儿就不是女儿吗?!
乔翎想到这里,不由得有些黯然:“这还是事情闹大了,苦主是官家出身呢,从前没闹大的事情,那些平头百姓家的女孩儿,又有谁去帮他们呢?”
卢梦卿沉默的听着,一时无言。
牢舍内的氛围有些沉郁,两人闷闷的喝了口酒。
过了会儿,乔翎问:“刘大死了吗?”
卢梦卿道:“就是前几天的事儿,他要是死了,你应该能接到请柬的。”
乔翎“哎”了一声:“真可惜!”
想了想,又说:“不过也好,真要是死了,韩相公的罪责怕就大了。”
卢梦卿就在这时候补了一句:“不过看着也就是这段时间了。”
乔翎的心往下一沉:“啊?!”
马上道:“那韩相公怎么办呢?”
卢梦卿于是就挺起胸膛来,语气轻快道:“这不就到了我出场的时候了吗?”
“当时少游奋力一击,刘大当场就倒下去啦,群臣慌张,自然有人去请了已经离朝的圣上回来,另有人去请御医。”
乔翎会意的道:“圣上一定很生气吧?”
卢梦卿说:“所以我要劝他啊。”
“我就说陛下,韩相公他是正三品的宰相啊,八议之中,也占了‘议贵’这一项,您应该酌情赦免他的,且他的本意只是怀着玩笑的心情打承恩公一下,并没有要杀人的意思——哪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人的?这不是故意,是失手啊。”
“您能宽恕一个在外边败坏皇亲国戚声名的纨绔,难道还不能宽恕一个忠心耿耿、办事牢靠的宰相吗?”
乔翎:“……妙啊!”
又问:“皇帝是怎么说的?”
卢梦卿道:“圣上听完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可能是觉得我说的很有道理吧,但还是说,有过的是刘氏子,并非承恩公,这不能一概而论……”
乔翎:“然后呢?”
卢梦卿开朗的笑:“哈哈,我过去啐了他一口,说陛下,您真是不要脸呢!”
乔翎肃然起敬,马上又帮他倒了杯酒:“干得漂亮!”
卢梦卿哈哈笑着,正待言语,忽听外边传来一阵言语声,夹杂着压低了的询问和殷勤的回答,一路往这边来了。
俩人对视一眼。
卢梦卿问:“这回总该是找你的吧?”
乔翎忖度着说:“应该是。”
不多时,稍显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狱头很快出现,往乔翎的牢舍里看了眼,见没人,他显而易见的怔了一下。
再往旁边一瞧,顿时露出了一个相当复杂的表情来。
寻常人进监狱都要郁卒一段时间的,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呼朋引伴了啊越国公夫人……
狱头心下暗暗佩服,又躬下身道:“乔夫人,越国公来了。”
乔翎大吃一惊:“啊?!”
又补充一句:“叫我太太!”
继而她赶忙起身迎了出去:“这里边多冷啊,他穿厚衣服了没有?怎么也没人劝劝他呢……”
卢梦卿在旁边笑:“你们夫妻俩虽然还没见过面,但是感情倒不错嘛——我没说错吧,见过面了吗?”
乔翎摇头说:“没有。”
出了卢梦卿的牢舍,她抬头去看,就听见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自阶上传来。
虽然是夏日里,然而地牢阴冷,姜迈围着狐裘,却仍旧有长身玉立之感。
那细密的绒毛外露出一张玉石般的面孔,油灯昏黄色光芒跳跃的地牢里,居然像是幽幽的在散着光辉。
又像空谷里一枝脆弱又美丽的兰花。
休休有容,神姿清发。
乔翎看得怔住。
说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的面对面。
她嘴唇动了动,鬼使神差的冒出来一句:“你怎么自己把盖头掀了?”
对面那枝兰花轻轻地呵出一口气,打量一下地牢四遭,终于将目光转到她面上。
语气柔和,但也无奈:“你怎么搞的呀……”
第 28 章
乔翎不由得“哎”了一声, 很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姜迈见状,只是微微一笑,也没再多问:“我给你带了些吃食来, 母亲也帮你准备了一些能用得上的东西。”
说着,打他后边出来几张熟悉的面孔。
几个侍女去替她铺床, 枕头褥子都是新的,香炉都给带过来了。
张玉映提着食盒在后边,瞥一眼卢梦卿牢舍内的情状, 便会意的过去,向他行个礼,继而将带来的酒菜依序摆到桌上。
卢梦卿稍显诧异的看着她:“这不是张小娘子?你怎么……”
张玉映告诉他:“乔娘子是我的主人。”
乔翎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 回头纠正她:“是朋友!”
张玉映眉宇含笑, 深深看她一眼,附和道:“对, 是朋友。”
卢梦卿轻轻“哦”了一声。
再瞟一眼张玉映摆到桌上的盘子, 不由得眼眸微亮:“张小娘子的切脍,神都谁人不知?”
张玉映闻言笑道:“明日我多切些给明公送来。”
卢梦卿笑着称谢, 又招呼她和姜迈入席:“有缘相见, 何不共饮一杯?”
那二人还没说话, 乔翎便先给拒了:“这儿有点冷, 国公怕是受不了呢。”
又向姜迈认真道:“我在这儿一切都好, 吃睡不愁, 还有卢相公作伴, 并没吃什么苦。你赶紧回去吧, 三天很短的, 一眨眼就过去了。”
姜迈眸光温和的看着她:“后不后悔?”
乔翎马上摇头,铿锵有力道:“不后悔!”
姜迈脸上浮现出薄薄的一丝笑:“那就好。”
他彬彬有礼的向卢梦卿一欠身。
身形瘦削的人, 弯腰的时候也像是一棵竹,最后看了乔翎一眼,转身离去。
张玉映落后几步,依依不舍:“娘子这儿有没有什么缺的?不然我留下来照顾您吧……”
乔翎说:“你在这儿,谁去给我切鱼?快走,快走!”
张玉映既觉好笑,又有些无奈,终于说:“明日我再来看娘子。”
乔翎已经朝她招手了:“再见!”
越国公府的人走了,卢梦卿一边吃鱼,一边问乔翎:“张小娘子怎么到了你这儿?”
乔翎大喊一声:“给我留点!”
然后赶忙重新回到了饭桌前,吃饭间隙里将自己同张玉映的缘法说与他听。
卢梦卿肃然起敬:“冒着得罪一位朝廷亲王的危险,也要将人救下,怎么不能说是清正之士呢!”
马上举杯敬她:“就为此事,夫人便当得起一声太太!乔太太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乔翎醺醺然的受了这具褒赞,又有些愤懑不吐不快:“承恩公的儿子不是什么好东西,鲁王难道就是?韩相公能当庭砸破刘大的头,可庇护鲁王的那个头,又由谁来砸?!”
倘若坐在她面前的是别人,这时候大抵已经上前来堵她的嘴了,可这回儿坐在她面前的是卢行卢梦卿,不是别人。
是以其人在叹息一声之后,却反而将话题重又转到了前不久因为庭上愤然一击而被罢职幽禁的韩晔韩少游身上:“你该记得,我先前说,少游之所以被罢职,表面上的原因是因为朝上的那那一击?”
乔翎马上道:“那实际上的缘由呢?”
卢梦卿反问她:“你可知道自古至今,天子治国、百官理事,政治上的思维经历过几次变迁吗?”
乔翎思忖几瞬,有些迷糊的摇了摇头:“卢相公,这个话题有点太大了……”
卢梦卿告诉她答案:“两次。”
“第一次,是人从混乱的神、日月山河、祖先、巫、仙、妖崇拜当中挣脱,构建出了一个能够自洽的政治理论体系,这个体系的核心就是‘天人感应、五德始终说’。天子是上天之子,他从一种绝对超乎人的领域获得统治万民的合法性。”
“第二次,是在若干年之后。几位士林名宿对佛、道、阴阳家,乃至于谶纬之说进行了大规模的批判,力主将神学之说从当世摒弃,他们构建起了新的体系——‘王者仁政说’。”
“简而言之,就是政治是人间的事情,与神无关,与其关注那些虚无缥缈的神鬼之事,不如将目光放在‘人’本身,这当然也是一种极大的‘仁’了。”
乔翎聚精会神的听着,连咀嚼的动作都停了,见卢梦卿停口下筷,这才问:“这两次变革,同韩相公被革职的真实原因有什么干系呢?”
卢梦卿神色有些沉重,然而除此之外,更多的还是钦佩。
将口中鱼肉咽下之后,他告诉乔翎:“因为少游他作为当世士林之首,有意发起第三次变革。”
乔翎顺着前两次的思绪往下想,若有所悟:“第一次是以神来确定人间天子的地位,第二次是将神摒弃到政治体制之外,如今韩相公想要发动第三次变革……”
“卢相公的意思,好像是说,这场即将到来的变革,才是韩相公被罢职的缘由。”
“而之所以说起这件事,却是因为我谈及了鲁王和承恩公之子的不法行径,乃至于权贵和皇亲对于罪恶的包庇……”
乔翎想到此处,眼眸顿时亮了起来:“难道说,韩相公他想把皇帝从政治体系当中剥离出去?!”
卢梦卿着实吃了一惊!
“乔太太!”
他瞠目结舌,又叫了一声:“乔太太!”
乔翎还在为韩相公的旷世之想惊叹不已:“可惜我从前竟不知世间有这等人,不然,早就该登门拜访了!”
卢梦卿定定的看着她,却是大笑出声:“妙啊,妙极了!我看太太先前好像并不了解这些,然而我只是提了几句,你抽丝剥茧,竟然真的想出来了——可笑许多对此知之甚深的博士官,一不敢作此遐想,二来即便是听到了,也要厉声呵斥,以免来日天子问责,受到牵连。”
乔翎很感兴趣的给他倒了酒:“还请卢相公细言?”
卢梦卿捏住酒杯,却不急于饮下,斟酌几瞬,方才徐徐道:“少游他,想要建立起一种以律令为根基、以民生为基础的政权,在最开始的时候,为稳定人心,并不会废黜皇帝,只是会架空皇帝,使其作为国家的一个象征,真正主理政务的,则是宰相们……”
《.并.不.会.废.黜.皇.帝.》
《.只.是.会.架.空.皇.帝.》
乔翎有些无言:“我猜天子并不会为没有废黜他而感动呢……”
卢梦卿耸了耸肩:“我看也是!”
四目相对,两人齐齐笑了起来。
而笑过之后,卢梦卿又有些黯然:“圣上对此大概早有不满,只是一直引而不发,这回借了刘大的事情发作出来,少游纵然没有牢狱之灾,但也免不了要被流放出京,我此时身在狱中,不知何时才能离开,当日朝堂之上,或许就是最后的永诀了。”
再一抬头,复又失笑:“罢了,不说这些,喝酒!”
……
越国公府的这场婚典办得稀碎。
不敢说是后无来者,至少也是前无古人。
其实后边也很难有来者了……
不过真的细细论起来,越国公府倒也不算是十分丢人现眼,外边人议论起来,也会说越国公夫人真是性情中人——顶多就是行为上稍稍有点过激了。
但对于李文和与小姜氏,舆论上只怕就没有那么宽容了。
太麻了。
属于叫人坐在树杈上想到地老天荒,都想不明白他俩为什么要这么干的麻。
乔翎跟太叔洪往京兆狱去了,越国公府的人满头大汗的招待宾客,在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李文和与小姜氏,乃至于淮安侯夫妇一起离了场。
淮安侯夫人倒是宽抚小姜氏呢,但小姜氏这会儿已经找不到什么言语来回应对方了,她只觉得头疼欲裂!
两方勉强说了几句,便就此辞别。
说老实话,李文和现在真的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挖个坑把小姜氏给埋了!
只是出于最后的一点理智,他强行忍住了,木着脸叫了马车来,心神俱疲的回家去。
李家的门房没想到自家老爷和夫人这么早就回来了,还觉得诧异呢,天色已经黑了,他们甚至于都没发觉小姜氏那满头的瓜种和粘腻的衣裳。
只迎上去,纳闷儿道:“老爷今日怎么回的这么早?”
李文和甩手一记耳光过去:“滚!”
门房呆了一下,心里委屈,但是也没敢吭声,赶紧低下头去,把门给打开了。
里头管事迎出来,也觉不解:“喜宴这就结束了?”
李文和又是一巴掌甩过去:“滚!”
管事捂着脸瞠目结舌。
正房那边,一贯得宠的那个妾侍也过来了——她倒是瞧见小姜氏头上脸上的狼狈了,不由得浮现出几分幸灾乐祸来:“哟,姐姐,这是怎么啦?你……”
李文和众生平等的赏了她一个大嘴巴子:“你也滚!”
那妾侍愣住了,捂着脸,委屈道:“老爷,你怎么……”
李文和反手又给了她一下:“滚!全都滚!!!”
在院子里委屈张望的管事眼见这一幕,赶忙若无其事的遁走了。
那妾侍待在原地,眼珠滴溜溜的转了转,看得出李文和现下的情状不对,也没敢撒娇,怯怯的退了几步,出门之后快步走了。
李文和心神俱疲的坐在了厅中。
小姜氏麻木的坐在了他旁边的另一把椅子上。
终于一起哭了起来。
许久之后,李文和终于强撑着往书房去了——他要上表致仕。
与其等着越国公府联合安国公府翻出来一点他的糟污事把他送上西天,还不如自己主动点,起码还能落得个最后的体面。
他的行动力其实也不算慢了,只是比起来那个妾侍,却还是要晚一步。
打从挨了打之后,那妾侍便觉得事情不对——今天是多大的日子啊,越国公大婚,府上作为正经的姻亲却早早回来了,看起来还都一副接近于魂飞魄散的样子,这不古怪吗?
她心觉不对,思忖了会儿,果断开始打包行李,将积蓄的银票和金锭带上,当晚就从偏门出了府。
她决定去打探一下消息。
要是没事儿,就再回来。
要是真的出了什么祸事,那就卷钱跑路!
她又不是奴籍,到哪儿去混不到一口饭吃?
公孙宴在屋顶上瞧见,都忍不住乐了:“这位姐姐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到哪儿都能过得不错。”
旁边人问:“掌剑,要拿下她吗?”
公孙宴笑道:“她又没干什么杀人放火的坏事,你拿她干什么?再则,咱们也不是京兆府啊。”
旁边人不由得嘀咕起来:“这可不是个安分人,几次煽风点火,不然李家夫妻俩也不能闹成现在这样……”
公孙宴嗤道:“李文和是白纸吗,小妾怎么涂,他就是什么颜色?小妾叫他去死他去不去啊?”
他反而有点欣赏那妾侍:“上天既不给她一个好的出身,没道理还不许人家奸猾一点啊。”
叫人在这儿守着李家,自己下去找那妾侍说话了。
过了会儿,又神色古怪的回来了。
旁边人问:“说什么了?”
公孙宴道:“我问她,这位姐姐,需不需要我替你找个生计?靠谱的那种。”
旁边人很感兴趣的问:“她怎么说?”
公孙宴肩膀忍不住抖动起来,笑的声音都开始晃了:“她说谢谢你,小郎君,但起早贪黑的工作实在太辛苦了,我只想不劳而获!”
旁边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文和草拟了致仕的文书出来,默然独坐许久,终于叫了管事过来,吩咐收拾行装,准备返回老家。
管事情知他今晚癫癫的,也不敢说别的,一叠声应下,转而去操持了。
致仕奏疏批的很快,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通过了。
李文和对此并不觉得意外,只有满心的疲惫,带上家小,在事发之后的第三天,便启程返回老家。
噢,中途还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那妾侍果断跑路,果然没再回来。
李文和:“……”
李文和什么都懒得说了。
先前经历的打击太大,跑了个妾算什么,浮云而已。
公孙宴跟着他们一路西行,倒是不觉枯燥,只觉得小姜氏此时的状态,委实有些古怪。
变故发生在离京二十多天之后,彼时天降大雨,李家人不得不借宿在一处已经荒废了的驿馆里,没曾想驿馆里却已经有一伙儿强人因躲雨而到此了……
公孙宴匆忙赶到时,那群强人已经为一道人所杀,他不由得为之吃惊,为那道人——进门之前,他甚至于没有察觉到驿馆里还有李家之外的人!
天地之大,能人异士何其之多,公孙宴陡然见到山外有山,也不十分惊奇。
倒是李家的人有些皱眉,稍显忐忑的道:“尊师拔刀相助,我等感激不尽,只是再如何感激,也没法跟一具棺材……”
他们用眼睛斜斜的去瞟,脸上流露出畏惧的神情来。
因为那道人并不是孤身来此,在他身后,还背负有一具红木棺材!
雨夜,荒山,废弃的驿馆,满地尸体,还有一个背负棺材的道人……
实在叫人毛骨悚然。
李文和申斥家眷:“闭嘴!你们难道没看见,是尊师救了我们的性命吗?!”
又去向那道人作揖,口中感激不尽。
那道人并不理他,寻了个不漏雨的地方,将那具红木棺椁安置下,这才道:“我喜欢安静。”
李文和起初一怔,旋即会意过来:“尊师宽心,我们一定不搅扰您静修……”
那道人摇头道:“不,我的意思是,你们得出去。”
李文和:“……”
外边雷电轰鸣,大雨瓢泼。
李文和张口欲言:“尊师……”
那道人手扶剑柄,语气毫无起伏:“不走,就杀掉你们。”
李文和连个磕巴都没打,便果断道:“这就走,这就走!”
那道人却在这时候又出声了。
他指了指小姜氏:“把她留下。”
李文和惊住了,张口欲言,那道人却已经朝公孙宴道:“你是为她而来的吧。”
公孙宴短暂一怔,继而上前去深施一礼:“还请尊师教我!”
……
公孙宴带着小姜氏,离开了那座废弃的驿馆。
馆内便只留下那道人,与他背负来的那具红木棺材。
门外大雨滂沱,风声大作。
那道人的声音却柔和了起来。
他手扶在棺椁上,低声说:“我们到河州了,琦英。”
……
河州某处。
钟声传来,无数个齿轮有条不紊的开始运转,一份文书经由密道几转,颠簸流离,驶向他方。
神都,西市。
账房先生将挂在脖颈处的那副水晶眼镜戴上鼻梁,像是阅读一本闲书似的,打开了伙计递过来的那份文书。
“可以驭使魂魄的傀儡术吗……”
他不由得叹息起来:“先古时候留给他们的余泽,实在过于丰厚了。”
……
神都,京兆狱。
乔翎是个健谈之人,卢梦卿也亦如是,乔翎爱吃,卢梦卿也亦如是。
两人先前说的烦心事已经够多,讲完韩相公之后,便默契的不再提及,一边喝酒,一边将话题转到别处去。
来给卢梦卿送酒菜的那个名叫小奚的少年站在牢外,神情无奈。
只是看自家太太自打入狱之后少见的开怀,便也就只是无声的轻叹口气,继而将自己预备着之后给太太喝的醉杏白送了过去。
等两人喝完,又送了越国公府送来的美酒过去。
牢舍内,两人正鬼迷日眼,聊的热火朝天。
卢梦卿说:“这醉杏白其实也算是好酒了,但却不如我在南边曾经喝过的九洲春色……”
乔翎说:“我在老家喝过特别好的猴儿酒!”
卢梦卿欣羡不已:“猴儿酒?可遇不可求啊!”
乔翎很热情的说:“我还会酿,出狱之后就给你酿!”
卢梦卿说:“好酒需要好泉,神都附近可没什么好的泉水。”
乔翎说:“我师傅给我带了一罐惠山泉水来!”
卢梦卿听得心动起来:“那可是闻名天下的好水啊!”
又借着几分醉意,毛遂自荐:“某烙得一手好饼,出狱之后烙给你吃!”
乔翎将信将疑,大着舌头问:“饼能有什么好吃的?”
“这就是你不懂了!”
卢梦卿立时道:“这法子还是我从别人那儿学来的,将面粉细细的筛了,加一点猪油,一点白糖,炒香了的山核桃磨成粉加进去,最后……”
乔翎道:“下锅去烙?”
“哈哈,我就说你不懂!”
卢梦卿洋洋得意道:“要准备一口平锅,将鹅卵石清洗干净铺上,抹一层油,铺上去烤!最后饼面崎岖不平,外边酥脆,内里柔香——再加上少游炖的鸡,举世无双!”
乔翎听他说着,脑海里想着,口水哗啦啦的往外掉:“一定很好吃!”
卢梦卿用力的附和她:“真的很好吃!!!”
乔翎愁苦不已:“可惜吃不到!”
卢梦卿醉醺醺的站起身,道:“我这就去给你做——小奚,去烧火!”
小奚:“……”
坐牢不喝酒,喝酒别坐牢!
他着实无奈:“太太,时辰太晚了,不方便。”
卢梦卿怒道:“我的朋友想吃,什么时候都不算晚——去烧火!”
小奚:“……”
乔翎动容不已,霍然起身:“大哥,以后我管你叫大哥!”
卢梦卿听罢声音更大一点:“小奚,去烧火!”
小奚:“……”
小奚看着这两个酒蒙子,由衷的叹一口气,不得不点破道:“太太,别闹了,坐牢呢。”
卢梦卿大为伤怀:“啊?!”
乔翎大为伤怀:“啊?!”
两个人萎靡又忧伤的坐了回去。
小奚暗松口气。
过了会儿,小奚忽然听见乔家太太鬼迷日眼、大着舌头说:“大哥,你真不行,我不想管你叫大哥了,以后你管我叫大姐吧,我叫你二弟。”
小奚在旁听着,额头上开出来一朵十字小花。
卢梦卿慢了半拍,茫然的说:“啊?!”
乔翎说:“我带你去找韩相公,你管我叫……”
卢梦卿:“大姐,我是二弟啊大姐!”
小奚:“……”
小奚急了:“喂,你别乱教我们太太啊!”
那边乔翎已经鬼迷日眼、大着舌头开始说:“我进来的时候,倒是记住下了几层,转几道弯,走多少步了,但是我不知道他们巡逻的时间,也不知道神都卫戍巡夜的时间……”
卢梦卿鬼迷日眼、大着舌头说:“我知道。我们又没什么大罪,是以这边管的很松,晚上有两个时辰的空档。外边卫戍巡夜的时间,我也知道……”
乔翎又鬼迷日眼、大着舌头说:“我也不知道去韩相公家的路怎么走……”
卢梦卿鬼迷日眼、大着舌头说:“我先前没来过京兆狱,不知道怎么从这儿去少游家,但是小奚肯定知道!”
小奚:“……”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
不要莫名其妙的开始做什么越狱计划啊!!!!
更不要把无辜的人拉到你们的越狱计划里啊啊啊啊!!!!!
……
三更半夜。
韩少游摇着辘轳,从井里边打上来一桶冷水,阴着脸想要泼到对面两个醉鬼身上。
小奚赶忙拦住了他:“韩太太!”
他说:“好生回去,或许还能遮掩过去,衣服要是湿了,回去叫人看见,怕就说不清楚了……”
韩夫人在旁也劝:“哎呀,人家好歹是一番心意嘛!”
韩少游于是铁青着脸从屋里拿了两个碗出来,盛了凉水,兜头泼到两人脸上了。
乔翎打个激灵,抽了抽鼻子,狐疑不定的打量四遭。
卢梦卿迷迷瞪瞪的叫了声:“少游啊……”继而忽然惊醒!
乔翎大吃一惊:“这就是韩相公?!”
卢梦卿下意识的回答了:“是啊,这就是少游……”
乔翎“哎呀”一声,打量着周围稍显简陋的院落,惊诧之余,钦佩不已:“韩相公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没想到居然敢去劫狱!”
小奚:“……”
韩夫人:“……”
韩少游:“……喂!”
韩少游勃然大怒,火冒三丈:“你别胡说啊!!!”
第 29 章
深更半夜, 韩家夫妇原本已经歇下,听见外边有些动静,起身去看, 因而见到了几位不速之客。
小奚带着两个醉鬼,头大如斗, 讪讪的朝他一笑。
韩少游:“……”
韩少游惊骇不已,左右看看,瞠目结舌:“怎么回事?!”
小奚言简意赅的将事情原委说了。
这才有了后边那两碗泼到脸上的冷水。
乔翎从迷迷瞪瞪的状态当中清醒过来, 打个激灵:“天,我怎么出来的?!”
卢梦卿从迷迷瞪瞪的状态当中清醒过来,打个激灵:“天, 我又是怎么出来的?!”
韩少游恨铁不成钢, 想要发怒咆哮,考虑到左右四邻, 到底压低了声音道:“赶紧回去, 别叫人发现了!”
卢梦卿觑着他的脸色,挣扎着说了句:“炖鸡……”
韩少游大怒:“什么炖鸡?我看你们俩像炖鸡!”
乔翎耷拉着脑袋, 卢梦卿垂头丧气, 像是两只斗败的公鸡, 讪讪然的从韩家出去。
韩少游面黑如碳, 韩夫人倒是忍俊不禁, 披上衣服, 却问:“回去睡会儿?”
韩少游“唉”了一声, 无可奈何道:“家里还有鸡没有啊?”
韩夫人便会意一笑, 说:“还有两只呢。”
韩少游心烦意乱的摆摆手:“……我去杀一只。”
……
卢梦卿记得神都夜间巡游卫戍的值勤换班时间, 乔翎记得从京兆狱门口到自己牢房的路线。
小奚提心吊胆的跟在后边,打着送酒的名义调开了守门的狱卒, 余光瞥见那两道身影烟一样的飘了进去,这才勉强将心放回到肚子里。
不到两个时辰,乔翎与卢梦卿去而复返,重新回到熟悉的牢舍内,呆坐几瞬,四目相对,忽然间齐齐大笑起来。
乔翎笑完又说:“我早先见过韩相公呢,只是那时候并不知道他身份,他大概也不认得我。他喜欢穿一身布衣,到民间去跟底层的百姓闲话。”
卢梦卿道:“你今晚没能进屋用茶,所以自然也就见不到,他厅中楹柱上贴了一副对联——知屋漏者在宇下,知失政者在草野。”
乔翎由衷道:“韩相公是个好官啊!”
这时候就听楼梯处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锁链声,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回床铺上倒下,开始睡觉。
不多时,便听有脚步声近了,巡夜的狱卒托着簿册过来,打眼瞧过之后,面带几分薄薄困意,开始记录:
七月十九日夜,寅时初,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在最后具了名。
又循着楼梯,重新登了上去。
换值的时间到了,一本本簿册依次送到了狱头处,他状似认真的收了搁在手边,等人都出去之后,转而就闭上眼睛,打起瞌睡来。
不同于朝中的文武官员,狱头乃至于狱卒的差事,很多都是世袭的。
毕竟正经的官宦看不太上这地方,一来名声不好听,二来是真的难捱,在监狱里呆久了,即便不是坐牢,身上也难免平添几分戾气,人亦阴沉。
狱头的祖父也曾经做过狱头。
也是祖父说,人有时候没必要活得太认真,该偷懒的时候就得偷一下懒。
又悄悄告诉他,其实监狱里大多数值守的狱卒都只是走个形式,真正发生剧烈变故时,能在第一时间发起警报的,反而是狱头值舍里窗户正对着的那两面嘲风镜……
狱头想象不出那两面嘲风镜会如何发出警报。
因为他在这京兆狱待了几十年,还从来没有遇上过越狱亦或者劫狱事件。
不过应该是真的吧,他想。
阿翁总不会骗自己的孙儿。
夜色之中,那正对着窗户的两面嘲风镜像是一双银色的眼睛,静悄悄的望着这边,寂寂无声。
狱头不由得又打起瞌睡来……
……
乔翎昨日实在是有些累了,先是婚礼,再是化身爆瓜狂战士,进了监狱还忙里抽闲小小的越狱了一下……
她也不是真正娇养着长大的孩子,什么地方都睡过,是以并不觉得这牢舍简陋,躺在那张硬床板上,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天亮。
倒是卢梦卿,大抵是心里忧虑的事情多,早早地醒了。
听隔壁没有动静,他也不做声,只是枕着自己的手臂,默默的对着天花板出神。
这时候就听外边楼梯间那儿传来狱卒的声音,伴随着一阵稍显嘈杂的脚步声。
卢梦卿便知道是有人来了,奇的是说话的声音很陌生,不是他所熟悉的人,也不像是越国公府的人……
卢梦卿坐起身来,就见两个狱卒在前边引路,皆是面有难色。
后边的却是个衣着华贵的妇人,手中丝帕掩在鼻子上,嫌弃的打量着四遭,眉宇间隐隐有几分快意跳跃。
卢梦卿认出来这是谁了,当然也就明白她为何而来了。
是以等到来人到了旁边那间牢舍之后,他下了塌,到铁栅栏处去,靠在上边,极客气的叫了声:“淮安侯夫人。”
淮安侯夫人是来寻乔翎晦气的——昨日一场爆瓜狂战,他们夫妻俩的脸都丢尽了!
上一句话,绝对没有任何的夸张成分!!!
这会儿姓乔的进了监狱,她不赶紧来得意一下,更待何时?!
冷不丁听人叫了自己一声,淮安侯夫人倒是一怔,转目看见卢梦卿,倒是露出个笑容来:“原来是卢令君。”
卢梦卿朝她点一下头,继而轻轻说:“回去吧,别闹。我大姐睡觉呢。”
淮安侯夫人:“……”
头顶缓缓打出来一个问号。
她茫然道:“哈?!”
卢梦卿于是便重复一遍:“回去吧,夫人。亲故探监,还算是有个由头,你又是以什么身份过来的?这不合流程,闹起来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淮安侯夫人愣了几瞬,脸上笑意顿失,语气冷硬起来:“我说卢太太,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再不走,等我出去,一定给淮安侯一点颜色看看。”
卢梦卿倚着自己牢舍的铁栅栏,语气平和:“夫人,你也不想你丈夫因为你的缘故,在朝堂上举步维艰吧?”
淮安侯夫人:“……”
淮安侯夫人听得心里一酸,倒是想放句狠话,争一争气势,然而想到三都才子卢梦卿在士林当中的号召力和在朝廷中的影响力,到底没敢。
她洋洋得意的来了,唯唯诺诺的走了。
到京兆狱外边叫夏天的暖风一吹,不禁潸然泪下:“世间的王八蛋怎么这么多啊!”
乔翎睡得迷迷瞪瞪,就听有人在叫自己:“乔大姐,乔大姐?起来吃鸡了!”
乔翎头发乱糟糟的,老大不痛快的坐起来:“别叫我乔大姐!听起来好老!”
卢梦卿哈哈大笑:“是你说要做我大姐的啊,你又姓乔,不叫你乔大姐,叫什么?”
他用瓷汤匙敲着桌上的瓦罐道:“少游炖了鸡叫小奚送来,快来趁热吃!”
乔翎麻利的下了床,开锁到卢梦卿那边去,这会儿功夫,卢梦卿已经替她倒了一碗汤出来:“先喝点热的,垫一垫肚子。”
乔翎端起来喝了一口,便觉鲜爽,反倒不舍得一气儿喝完了。
又啜了几口,才说:“叫我大乔——从前是不是有个美人儿叫大乔来着?”
卢梦卿点点头,从善如流:“好的,大乔!”
乔翎又说:“这只鸡炖的这么入味,想必我们刚走,韩相公就开始生火了……”
卢梦卿道:“少游他就是这个样子。”
乔翎默默的将碗里的汤喝完,说:“喝了韩相公的汤,那就是韩相公的朋友了,话说刘大要是死了,承恩公府的人会不会去找韩相公麻烦啊?我找我的朋友去帮他!”
卢梦卿举起汤碗。
乔翎会意的伸手过去,用手里的汤碗跟他碰了一下。
……
第二天韩少游一出房门,就发现院子里多了个抱剑的少年,身着白衣,腰间束一条金带。
韩少游着实吃了一惊,倒是还沉得住气,近前去客气的拱了拱手:“尊驾是?”
那少年向他行礼道:“在下姓向,名怀堂,明尊有礼。”
韩少游微微颔首:“怀堂来此,意欲何为?”
向怀堂道:“受人所托,来保护明尊一段时间。”
韩少游毕竟机敏,心思闪动,很快猜到:“难道是受越国公夫人所托?”
向怀堂点头。
韩少游心下微奇,又觉动容:“我跟越国公夫人都没说过几句话呀!”
向怀堂说:“相逢何必曾相识。”
韩少游嘴唇动了一下,却没说出什么话来,对着他看了几瞬,倏然笑了:“越国公夫人是梦卿的朋友,竟将梦卿的朋友也当成朋友照拂,怎么不能说是君子呢?怀堂是越国公夫人的朋友,居然肯越两道弯,去照拂她朋友的朋友,就更是君子中的君子了……”
向怀堂说:“太过誉了。”
韩少游想了想,重新提起刀:“……你且坐,我再去杀只鸡。”
……
乔翎跟卢梦卿一只鸡还没吃完,张玉映就到了,上下端详几眼,暗松口气:“娘子没事就好……”
乔翎正在吃鸡翅膀,闻言古怪道:“我能有什么事?”
张玉映见状,反而有些迷糊了:“您没见到人吗?”
乔翎愈发古怪:“谁?”
卢梦卿道:“淮安侯夫人来过,又被我打发走了。”
乔翎闻言大怒,一口咬碎了鸡骨头:“她还敢来?!”
张玉映:“……”
卢梦卿:“……”
卢梦卿劝她:“大乔,你冷静点,杀人跟寻衅滋事不是一回事,不会同等量刑的。”
张玉映也劝:“后天就出去,咱们犯不上跟她生气。”
乔翎居然也没再说什么,目露凶光,捏着拳头冷笑了一下,继续吃鸡。
张玉映替她梳了个好看的发髻,对着端详一下,见着实漂亮,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去,而乔翎吃饱喝足,又不免同卢梦卿闲话起来。
“神都这边什么都贵,吃饭贵,住宿也贵,我本来就没带多少钱,现在都花得差不多了……”
卢梦卿奇道:“难道越国公府居然没给你聘金?”
乔翎轻轻摇头:“给了的,但是我觉得,这笔钱最好还是不要大手大脚的花吧……”
毕竟依姜迈的身体来看,她未必会做很久越国公府的媳妇。
卢梦卿听罢,当即就说:“我分一本诗集的分红给你,以后靠它吃饭——我不阻拦你帮少游,你也不能拦着我帮你。”
乔翎听完,果然痛快的应了:“好!”
又说起婚礼当夜的事情来:“倒是小小的欠了大公主一个人情,当时她帮我说话呢。”
卢梦卿听完就笑:“大公主诚然性情爽利,但要说是人情,却也不必。”
他告诉乔翎:“大公主本身就不喜欢淮安侯夫人。”
乔翎听得不解,转念一想,试探着道:“是因为淮安侯夫人的性格?”
卢梦卿摇头,神色随即严肃了一点:“因为淮安侯夫人反噬过她。”
乔翎听出来这里面有瓜,马上正襟危坐:“展开说说!”
卢梦卿反问她:“你可知道淮安侯夫人的姓氏?”
“知道,”乔翎立时说:“她姓董!”
卢梦卿又问:“那你知不知道,淮安侯也姓董?”
乔翎大吃一惊:“啊?!”
她说:“他们是一个姓吗?!”
“非也,非也,淮安侯原本不姓董,只是因为同淮安侯夫人成婚,所以才姓了董——他是跟妻子姓的。”
卢梦卿没怎么卖关子,告诉她:“前任淮安侯,并不是现任淮安侯的父亲,而是淮安侯夫人的父亲,淮安侯夫人通过婚姻,将爵位暂时过继到了丈夫身上,所以他才能做淮安侯!”
乔翎目瞪口呆:“啊?!可是据我所知,女子也是可以袭爵的呀,她为什么不自己做淮安侯,反而要把爵位给丈夫?!”
“哎,等等!”
乔翎忽的想起自己去参加过的那场满月宴:“既然爵位是淮安侯夫人的,她为什么还要租妾给丈夫生儿子啊?!爵位不给自己的亲生女儿,却要给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所谓儿子吗?!”
“我靠!”她不由得拍案道:“那她这是纯傻×啊!!!”
卢梦卿听完也吃了一惊:“什么,她租妾生了个儿子?”
“是啊,”乔翎把当日之事说给他听:“为这,还跟我和婆婆闹了场不愉快呢!”
卢梦卿不由得叹一口气:“这叫人说什么好呢……”
乔翎却是不忘初心,又追着问:“这跟大公主有什么关系?”
卢梦卿唏嘘道:“前任淮安侯去的很突然,没有留下遗嘱,膝下唯有淮安侯夫人一女,偏她那时候又极年幼,是以最开始的时候,那爵位落到了老淮安侯堂兄弟的手里,淮安侯夫人则被送到了老家去。”
“又过了若干年,淮安侯夫人长大成人,明白了当年的事情,对此当然是不甘心的,那可是一个可以世袭的侯爵尊位啊。可是她孤身一人,该怎么同根深蒂固的堂叔堂伯们抗争呢?”
乔翎明白了:“大公主帮了她。”
“对,”卢梦卿道:“大公主所求所想,你也该知道。每多一个袭爵的女子站在朝堂之上,对她来说,就能够多一分助益,即便那女子只是单纯的存在,也是相当重大的意义了。”
听到这儿,乔翎算是彻底明白了:“但是淮安侯夫人在得到爵位之后,却选择将爵位交付给丈夫,自己退居内宅,对于大公主来说,这是一种背叛……”
卢梦卿点点头:“老淮安侯的堂兄弟毕竟已经承继爵位,也有姻亲故旧,比起淮安侯夫人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来说,势力要强大得多,大公主把他拉下去,是耗费了极大心力的,可淮安侯夫人在得到爵位之后反水,自己做了笑话,也叫大公主的付出和心血成了笑话。”
乔翎代入一下想了想:“大公主的修养还怪好的呢,起码现在淮安侯夫妇还活得好好的……”
卢梦卿“嗐”了一声,耸一下肩膀,对此不做评价。
牢狱里的生活着实有些枯燥,但好在还有卢梦卿闲聊共饮,且需要蹲的时间也不长。
乔翎是成婚那日夜间进去的,蹲上三天,到第三日晚上也就能出去了。
京兆尹送了个不大不小的人情,约莫傍晚的时候,狱头就带着张玉映去接人了。
乔翎同卢梦卿辞别,后者也极豁达的朝她摆手:“去吧,等我出去了,给你烙饼吃!”
乔翎跟他保证:“我回去就酿酒,晚点来看你!”
卢梦卿没有多想,笑着点头。
出了京兆狱的门,乔翎刚撸起袖子,就见到了好几张熟悉的面孔,却都是自己院子里的侍女们。
她心里正奇怪呢:“你们怎么都守在这儿?”
继而就见那些花儿一样的姑娘们端水的端水,烧火盆的烧火盆,还有用柳枝蘸了柚子叶水拂在她身上的,口中念念有词:“晦气走开,晦气走开……”
张玉映轻轻推她一下:“娘子快去跨火盆啊!”
乔翎有点为难,抬手挠了下脸:“其实不用,我一会儿还有事儿……”
侍女们齐齐道:“来嘛!”
乔翎只得从命:“好吧,但是我一会儿有事……”
说着,认命般的从火盆上跨了过去。
众人见状,齐齐欢呼起来,又拉着她要上马车:“去换身衣裳,这身就不要了!”
乔翎又认命的去换了身衣裳,还说:“我一会儿真有事……”
张玉映心下奇怪,其余侍女们也是不解:“娘子有什么事?”
乔翎没说。
换过衣裳之后,吩咐马车前行,到地方停了下来,蹲下身开始挑瓜。
张玉映:“……”
其余人:“……”
笑容慢慢僵住.jpg
张玉映硬着头皮,艰难道:“娘子是想吃瓜了吧?哈哈,吃瓜好啊,现在的瓜正是香脆的时候……”
其余侍女们也艰难道:“是啊,正是吃瓜的时令……”
乔翎朝她们笑了一下,继而低头专心挑瓜。
张玉映心惊肉跳,险些潸然泪下,拉住她衣袖,殷切道:“娘子,你是纯粹想吃瓜,对吧?!”
第 30 章
“姓董的婆娘居然敢去笑话我, 我看她是忘了马王爷有几只眼!”
乔翎转过头去,冷笑一声:“不就是蹲三天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又不是没蹲过,这回非得去给她点颜色看看不可!”
张玉映顿觉头大如斗:“娘子啊……”
她极力想要劝慰一二, 然而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后只得眼看着乔翎从卖瓜的老翁那儿捡了一筐熟透的香瓜, 付钱之后单手拎着,提到了马车上。
继而就听乔翎吩咐车夫:“去淮安侯府!”
张玉映“哎呀”一声,终于能够说出话来了:“娘子!您在自己家往人身上砸瓜跟跑到别人家里去砸瓜不一样, 量刑的标准会加重的!到时候可就不是蹲几天就能结束的事情了!”
她用哄小孩子的语气, 柔声道:“咱们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 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乔翎却说:“我没打算硬闯啊, 我只是去淮安侯府门口,又不是要进去。”
张玉映听得愣住:“啊?”
乔翎说话算话, 还真是没有硬闯, 叫人领着到了淮安侯府门外, 瓜筐搁在脚边, 手里摸着一只香瓜, 再摆一条条凳, 游刃有余的等待起来。
张玉映:“……”
她总算知道自家娘子的打算了。
有先前爆瓜狂战士的余威摆着, 现下那一筐瓜在没扔出去之前, 威慑力是最大的……
自家门口来了群人, 淮安侯府的门房又不是瞎的,当然能够看到。
这要是寻常小贩, 大概早就给撵走了,然而瞥一眼那一行人的衣着,再望一眼那权贵人家专用的朱轮车——难道是宾客?
但是看这架势,也不像啊。
再加上搁在脚边的那筐瓜,再想到几日前自家府上出的事儿,门房们隐约间也就有了几分猜测。
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这位夫人……”
乔翎马上纠正他:“叫我太太!”
门房从善如流:“好吧这位太太,您是府上的客人吗?”
乔翎摇头:“不是。”
马上又反问:“只是这条街应该也不是你们家的吧,我不可以待在这儿吗?”
门房为难坏了,却也只能说:“当然是可以的……”
心知这是来了个硬茬子,更不敢硬碰硬,自家老爷和夫人不就给撞了个头破血流吗?
只能使人往内府去报信。
淮安侯夫人闻讯大怒:“她怎么敢到我家门口来闹事?把她撵走!”
管事隔着帘子,蔫眉耷眼的回话:“她也不算是堵在正门口,没由头撵人走呀……”
淮安侯夫人为之气结:“这个无赖!去找京兆尹的人来!”
乔翎坐在条凳上等了会儿,就见几个京兆尹的差役过来,向前去朝她行礼:“越国公夫人,这里不能久留,您要不要换个地方呢?”
乔翎向前一伸手:“本朝哪一条律例规定了,我不能带着一筐瓜在大街上坐着?拿出来,我马上走!”
京兆尹的差役犯了难:“只是淮安侯府那边使人去说,我们也不好做啊……”
乔翎冷笑一声:“我乐意带着瓜坐在这儿,这是我的权力,淮安侯府看不惯,这是他们的事,凭什么要我改?!”
“对了,”她还问旁边几个小心翼翼往这儿张望的淮安侯府管事:“你们侯爷什么时候下值回来啊?走偏门绕开我没关系,我不信他明天后天大后天,以后永永远远都不上朝了,那边可只有一条路!”
淮安侯夫人原也正在门内等候消息,听得这话,再也按捺不住,隔着门跺脚道:“她都这么说了,你们京兆尹居然还无所作为?这种狂徒,还不赶紧把她给抓起来!”
乔翎一听她的声音,马上支棱起来,手握香瓜,站起身来:“你出来啊!别躲在里边不敢露面,我知道你在那儿!”
淮安侯夫人不理她,只气急败坏道:“京兆尹到底是做什么吃的?你们还不管吗?!”
京兆尹的差役们只能硬着头皮说:“淮安侯夫人,现在越国公夫人也没把您怎么着啊,这叫我们怎么管?”
淮安侯夫人勃然大怒:“她威胁我,你们没听见?!”
领头的差役道:“她现下只是说,没动手之前,我们能如何呢?”
乔翎哈哈笑了两声:“姓董的,你最好永远别出来!姑奶奶我还不等了呢,我找淮安侯去!”
说完也极痛快,扭头就走。
淮安侯夫人急了:“你这无赖,给我站住!”
她叫人开了门,脸色发乌,身体哆嗦:“你到底要怎么样?!”
乔翎回过身去看她:“给我道歉!那晚上你什么都没看明白,就稀里糊涂的往我身上泼脏水,马上给我道歉!”
淮安侯夫人为之语滞,意欲辩驳,然而觑见她抓在手里的那个瓜,只觉心头一寒,眼眸闭合几瞬,艰难道:“对不住,是我的错……”
乔翎又道:“以后跟我相关的事情,你都给我闭上嘴,少叽叽歪歪!再叫我知道你敢在外边提及我一个字——”
她手里那只香瓜“啪”一声砸到淮安侯府门前的石狮子上,一声脆响,汁水四溅!
淮安侯夫人想起了被香瓜支配的恐惧,眼眶含泪,颤抖着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乔翎:“大点声!”
淮安侯夫人带着哭腔大喊一声:“我知道了!”
乔翎冷笑一声,拍了拍手,这才偃旗息鼓,雄赳赳气昂昂,打道回府。
……
乔翎还没出狱的时候,就有许多人在门外等待消息了。
神都的顶层有着自己独特的丛林法则,皇室也好,勋贵官宦也罢,各家各户都难免会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然而大家都遵守着约定俗成的规矩,把那些糟污事按下,至于在对外的时候,露出一个体面光亮的外表来。
对于这片丛林来说,乔翎是个异类。
也正因如此,又怎么能不去关注这个突如其来闯进这片丛林里的、这头天不怕地不怕的豹子呢。
大公主前脚听人回禀,道是承恩公那边已经有几个太医成日蹲守,心里边就有了几分底,叫人侍奉着换了出门的衣裳。
还没换完,又听人来禀,说越国公夫人出狱之后没急着回府,先往淮安侯夫人门外去寻她晦气了。
大公主明白底下人的心思。
无非是知道她不喜欢淮安侯夫人,这会儿见到了那一家的笑话,所以特意说来讨她高兴罢了。
的确是高兴的。
忘恩负义之徒的乐子,谁不喜欢看呢。
大概是眉宇之间带出来几分,等她到了建章宫,行礼落座之后,便听圣上靠在玉几上问:“我儿这是遇上了什么好事?”
大公主不由得摸了下脸:“这么明显吗?”
圣上说:“倒不算明显,但也能看出来。”
侍从送了茶水过来,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只有史官跪坐在帘幕后,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
大公主并不隐瞒父亲,将方才收到的消息说了:“越国公夫人倒真是个妙人呢!”
圣上听完也笑了,以手支颐,道:“好大胆。”
大公主原也不是为了这事儿来的,啜一口茶,又去拿摆在青玉盘里的荔枝,一边剥,一边说:“卢相公的性情,阿耶又不是不知道,虽说是政客,但骨子里还是个耿介的文人,您何必同他计较呢?”
剥完了,光滑白净的一颗,她送进口中:“而韩相公就更加不必说了。那是从东宫便跟随您的老人,此番议定为贬谪,而非流放,可见您其实也没那么生气,到底也是舍不得的。现下他远行在即,还是叫卢相公出来吧,两人相交一回,好歹去送一程。”
圣上听得默然,良久之后,却敲了敲玉几,说:“也给我剥一个。”
大公主便笑了,“嗳”了一声,重又剥了个递过去。
圣上接过来送进嘴里,咀嚼几下,吐出果核来:“宰相们心太齐了,不是好事。”
大公主道:“那就选一个不跟他们心齐的上去呀。”
圣上微微点了下头,忽的说:“去看看承恩公吧,毕竟是你的外祖父。”
大公主回答的很敷衍:“孩儿有空就去。”
圣上哼笑一声:“都说你老实,我看是滑头……”
大公主留在那儿把一盘荔枝剥完才走,出了殿,便使人告知京兆尹太叔洪:“把卢相公放出来吧。”
乔翎这会儿还在回越国公府的路上,途中不无诧异的同张玉映提起:“承恩公居然是大公主的外祖父!”
张玉映道:“是呀,大𝔀.𝓵公主的生母贤妃娘娘是承恩公的女儿,也就是皇太后的侄女,那是最早服侍圣上的人。”
乔翎不由得“哎”了一声:“太后娘娘的侄女,怎么没能做皇后呢?”
张玉映稍显古怪的看着她,道:“因为本朝的皇后,几乎全都是出自勋贵之家呀!”
说到这儿,张玉映自己就笑了:“不过说起来,太后娘娘虽然也是先帝的皇后,但却不是勋贵出身呢……”
又说:“且本朝皇室,先前从没有过迎娶姑表之家女孩儿的先例,不只是做皇后,做妃子的也没有,据说——只是据说,这好像是圣人,也就是高皇帝留下的规矩,禁止三代之内具有直接姻亲关系的人通婚,说是血缘太近了,会生出不好的孩子来。勋贵们大致上也沿用这个例子,虽然有结亲的,但是很少很少。”
旁边侍女插了一句:“这到底是不是圣人留下的规矩,还不确定呢,娘子就当不知道吧,出去的时候可别提。”
另一个说:“是呢,不然好像显得是在用高皇帝留下的规矩指摘大公主似的。”
乔翎若有所思,不禁问:“既然先前从来没有这样的例子,那为什么圣上要娶自己的表姐妹做妃子呢?”
张玉映没说话,那侍女已经道:“因为这是圣上的孝道啊!”
另一个理所应当的说:“娘子也该知道,承恩公府没什么有出息的男子,一旦太后娘娘薨逝,怕就要没落了,如今出了一位贤妃,又有了大公主这样的外孙女,只要别胡作非为,起码还能再煊赫上几十年呢!”
张玉映却看着她,意味深长的说:“圣上亲政的那一年,承恩公府的女儿入宫做了贤妃。”
乔翎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圣上亲政之前,权柄掌握在谁手里?”
张玉映已经习惯了她对于本朝故事的无知,很自然的告诉她答案:“是太后娘娘,那时候太后娘娘不被称为皇后,而是天后,临朝摄政,代天子行事——不止是在先帝薨逝之后,在先帝中期,便是天后代替先帝理政,统御四方,摄政数十年,颇有功绩,直到圣上元服亲政。”
乔翎目光不露痕迹的瞟了瞟左右,没有言语。
直到马车到了越国公府外边,跳下去之后近处无人,她才悄悄问张玉映:“太后娘娘跟承恩公府的关系不好吗?”
张玉映悄悄告诉她:“天后临朝的第二年,就下令赐死了自己的兄长,民间甚至有人谣传,说天后父母双亲的死,也有蹊跷。”
不过也说:“但天后还是叫幼弟做了承恩公,也没有废黜掉这个爵位——那时候承恩公还很年轻呢。”
乔翎回想起牢狱内卢梦卿说的话,若有所悟。
圣上一直庇护着承恩公府,未必就是真的爱敬这位舅父。
于他而言,这既是彰显孝道的一种方式——你们看,太后的母家屡次违法,宰相们为此甚至于当庭力斥,朕却都宽恕了他们,这不是出于孝道,又会是出于什么呢?
同时,也是对于太后声名和政绩的一种挫伤。
这样不体面的母家,这样肆意妄为的弟弟和侄子,作为过去的皇后、如今的太后,却没能约束外戚,这不是失职,又是什么?
太后作为天后当政的时候,承恩公还很小,真正开始发力作怪,大概也是在天后统治的后期,尤其是当今上位之后,怎么能不惹人遐思呢!
而这种天长日久之下对于自己声名的磋磨和损毁,作为一个曾经摄政数十年的政客来说,应该是很容易就能看穿的,对此,太后娘娘真的一无所知吗?
可她好像也没有刻意的去制止过。
乔翎明白过来,不由得说:“圣上一定非常非常的恨太后娘娘。”
张玉映脚下一软,赶忙道:“……低声些,这是能大声说的事情吗!”
乔翎打量一下周遭,小声问:“有没有什么内幕消息?我觉得这里边大有文章呢!”
张玉映神色无奈:“娘子,这种宫闱秘事,即便真的大有文章,也不是我能够知道的呀。家父在官场时,也不过是户部的一个郎中,又不是勋贵出身,上哪儿去了解这些呢?”
乔翎被她这话给点醒了:“有一个人,一定知道!”
张玉映微露茫然:“哎?”
……
乔翎一路小跑着进了梁氏夫人的院子,刚一进门,就开始欢快的招呼起来:“婆婆~婆婆~”
梁氏夫人与这个儿媳妇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且先前新婚之夜,乔翎把姜裕支开,自己担了事情——诚然,把她送进京兆狱的瓜都是她自己砸的,但姜裕或多或少也都承了人情。
为了这份人情,打从午后她就叫人收拾着,准备去迎出狱的儿媳妇了。
这会儿隔着门听见儿媳妇欢快如过往的声音,也就很捧场的露出了一副笑脸来。
乔翎也丝毫没有见外,进门之外就跟自己才是这屋子的主人一样,神态自若的指挥梁氏夫人的侍从们:“你们先出去吧,我跟婆婆说几句话。”
侍从们下意识去看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微微蹙眉,摆一下手。
他们这才低着头快步出去,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如是一来,屋子里便只留了乔翎和梁氏夫人二人。
梁氏夫人心里边还在纳闷:“你想说什么?”
乔翎开门见山,小声道:“婆婆~太后娘娘跟圣上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我觉得圣上好像非常恨太后娘娘的样子哎……”
梁氏夫人眼前一黑。
为着那份人情和先前交际所摆上脸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都是暴躁,她强忍着没有咆哮出声,压低声音道:“少管闲事!”
梁氏夫人没好气道:“这跟你有关系吗?!”
“我不知道,就想问一下呀。”
乔翎早就习惯了她的态度,也不在意,眨巴着眼睛问:“外婆是先帝的妹妹,且安国公府又是开国勋贵之一,宫里边的事情,婆婆你或多或少应该有所了解的嘛。”
梁氏夫人白了她一眼,踌躇几瞬后,终于道:“我就说一次,你听完就给我烂在肚子里,不许出去胡说八道!”
乔翎马上发出保证:“听完就烂在肚子里,绝不出去胡说八道!”
梁氏夫人又叫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乔翎乖乖的坐了过去。
梁氏夫人低声道:“先帝的身体,其实一直都不算太好,虽说多数人认为,是在先帝治世的中期,太后娘娘才作为天后开始参与政治的,可实际上,在先帝治世初期,朝中很多事情,就开始受到珠帘之后的操控了……”
“那时候,天后要做的事情非常多,而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要兼顾朝局,就很难再去事无巨细的照拂自己的孩子,彼时陪伴在圣上身边的,是他的乳母,奉圣夫人许氏。”
乔翎小声重复了一遍:“奉圣夫人?”
梁氏夫人告诉她:“这是圣上登基之后,礼部一次非公开对外公文上对许氏的称呼,正式场合上是不会用的,只是许多人忖度着圣上的态度,对许氏有所礼敬,所以素日里称呼她为奉圣夫人。”
乔翎小声问:“可是我没在叔母给我的那份文书上见到奉圣夫人呀。”
梁氏夫人的神色有些复杂:“那时候,圣上是先帝和太后娘娘唯一的子嗣,许氏作为圣上的乳母,地位自然水涨船高,许氏的夫家倚仗着她,在外不法,后来被太后娘娘知道,下令申斥之后,才规矩了一些。后来……”
乔翎不由得往前伸了伸头:“后来?”
梁氏夫人嫌弃的把她那颗头往外推了推,继续道:“后来,圣上生了一场病,很严重,一时间朝内风声鹤唳——要知道,那不仅仅是太后娘娘唯一的子嗣,也是先帝唯一的子嗣。”
乔翎若有所思:“奉圣夫人因此被问罪了吗,因为她照顾不周?”
“没有,”梁氏夫人道:“圣上最终还是熬了过去,但在那之后的几年里,身体一直都很孱弱,也是在那之后,太后娘娘有了第二个孩子,也就是齐王殿下,并且将这个孩子养在了自己身边。”
乔翎不由得“啊”了一声:“这……不患寡而患不均呀!”
她其实能够理解太后娘娘当时的做法。
说是为了国家也好,说是为了自己也罢,当偌大帝国唯一的继承人年幼孱弱的时候,的确应该想办法在继承人的名单上再加一个保险。
但是对于第一个孩子来说,又未免太过于残忍了。
梁氏夫人注视着她的眼睛,声音轻的好像能够化在空气里:“齐王殿下出生不到一年,许氏便被太后娘娘赐死了,她的夫家也被族诛,有人说,是奉圣夫人意图毒害齐王的阴谋被发现了……”
乔翎微觉悚然,“噢”了一声,没有就这件事继续追问,反而说起了另一件事来:“先前成婚那日我就发现了,皇室的近支宗亲不怎么多啊。”
先帝有圣上与齐王二子。
武安大长公主是先帝的妹妹,韩王是先帝的幼弟。
然后呢?
就没了!
倒是也有远支宗室,但血缘上就有些远了。
梁氏夫人看她一眼,说的有些含糊:“惠帝是先帝的谥号,先帝之前,便是明宗,明宗皇帝晚年,出了些乱子。”
这么说着,她也有些苦恼:“你没事少出去惹是生非,找几本书看看吧,有这种没读过书的儿媳妇,怪丢人的……”
“噢,”乔翎垂头丧气,瑟缩着道:“好的。”
梁氏夫人瞥了眼时间,又说:“晚点老太君回来了,一起过去吃饭,唉,说起来,这居然还是那么成婚之后头一次全家齐聚。”
乔翎小心翼翼道:“发生这种事情,大家都不想的嘛……”
梁氏夫人于是又白了她一眼。
老太君还没下值,姜裕也还没有回府,乔翎没急着走,就近借了梁氏夫人的书房,找了本本朝的史书翻阅。
没急着看离得近的,而是从最开始的高皇帝那一篇开始看。
前边无非是老一套,高皇帝出生的时候天有五彩云霞,母亲怀胎时便梦见金龙盘踞在肚腹上,此后举义旗起兵反抗前朝暴政,不吝笔墨的书写高皇帝的英名和威武,最后终于开国称帝,广封功臣。
再翻开第二页,记载却变得简略了许多。
高皇帝六年,高后及母家邓氏作乱,上乃鸩杀高后,族其家。海内冤之。
又闻窦氏有美色,遂立为后。窦后生太宗文皇帝。
乔翎看到这里,便不由得微妙一笑。
无论是“海内冤之”,还是后边的“窦氏有美色”,都不可避免的透露出了几分政治上的倾向。
乔翎手指夹在当前这一页,翻开书的扉页去看,果然发现这本书是印刷于几十年前。
并不算久远。
她没急着看后边,而是在心里悄悄跟自己打个赌。
看起来,当今皇室该是高后的后人呢。
再往下看,果不其然。
“隐太子为高皇帝嫡子,雅好诗书,品性高洁,时有前朝隐士与之相谈后潸然泪下,执着他的手说,兴盛天下、重回三代的希望,都在您身上啊!”
“那时候邓氏在朝中树敌,屡进谗言,高皇帝有所误解,因此疏远了高后。”
“隐太子于是脱冠跣足,行走在草野间,口中说‘父兮生我, 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 , 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身陷在父母互为仇敌的困境之中。”
“太宗之后,幽帝作乱,有悖祖德,人神之所公愤,其时帝嗣无继,朝中有长者说,隐太子原是高皇帝的嫡长子,又是贤能之人,应该迎立他的后人做天子,众人唯唯。遂迎隐太子后人入神都,是为世宗。”
乔翎粗略的往后翻了翻,发现自己果然没有猜错。
当今这一支,正是高皇后邓氏的后嗣,而窦皇后的那一支在皇室内部权位更迭中落败,史官加诸于其上的笔墨,便要显而易见的淡了三分。
亏得还有个“太宗文皇帝”撑着——遵从谥法,非有经天纬地、开创盛世的皇帝,是得不到这个谥号的——要不然,只怕窦后一系真就要泯然众帝之间了。
乔翎摇头失笑,有点唏嘘,做人还是得有本事啊。
当今这一系必然是极力想要削弱窦后一系在本朝的影响力的,连带着太宗文皇帝那一篇的记载也相对简略,但是后来人一看这个庙号加谥号,就知道人家有点东西的……
笑到一半,她忽然间顿住了。
鬼使神差的,想到了先前张玉映同自己说过的几句话。
“从前朝起,民间便有一种说法,道是‘黄旗紫盖,帝出东南’,说江东有天子气。是以到了显宗皇帝年间,便在神都东南方位动工修筑曲江池,挖低地基,饮水灌入,以神都王气,魇镇东南。”
“同时,显宗皇帝又以东南地名封嫡长子为王,使其就藩,越明年,册封皇太子,如此,待到显宗皇帝驾崩,皇太子继位,便是肃宗皇帝。”
“一位封在东南的亲王做了皇帝,也算是应验了‘帝出东南’这句话,这就叫做‘应谶’。”
乔翎马上去翻显宗皇帝那一篇,继而便理所应当的发现,显宗皇帝乃是世宗之子——而世宗皇帝,就是从窦后后人手里成功夺回帝位的隐太子后人!
有没有可能,幽帝亦或者幽帝之父和帝,其实还有别的子嗣在世,那场发生在皇室内部的权力倾轧之后,被带离神都,到了东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显宗时期对待“帝出东南”这一说法的严防死守,好像也就找到了理由。
真要说继承大位的法理性,两边其实差不多,甚至于幽帝这边要强一点。
我祖上是天子,你祖上也不过是个废太子,什么隐太子,自己几斤几两没点数吗。
乔翎心脏跳得快了一点,她合上眼,感觉好像听到了血液在血管里飞速流动的声响。
师傅们叫自己在这个时候上京,又从来不跟自己提起高皇帝之后发生的事情……
梁氏夫人进门之后,就见乔翎歪在塌上,手里的还捏着一本书,正抬头望天。
她又想发脾气了。
深吸口气,才按捺住:“看书就要有看书的样子,赶紧坐起来!”
乔翎乖乖的坐了起来,却是迟疑着叫了声:“婆婆。”
梁氏夫人道:“怎么了?”
乔翎向她抖了抖手里的那本书:“您应该看过幽帝的那一节吧?因为幽帝没有后人,所以朝廷又迎立了隐太子的后人为帝。”
梁氏夫人奇怪道:“倒是看过,怎么了?”
乔翎认真的问了出来:“幽帝,亦或者幽帝之父和帝,真的没有后人留在世间吗?”
梁氏夫人怔了一下,继而告诉她:“朝廷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乔翎肩膀一松,嘟囔着说:“也是。”
婆媳俩就此沉默了下来。
梁氏夫人则从她手里接过那本书,遵循顺序,重新放回到书架上。
这时候就听乔翎忽然道:“婆婆。”
梁氏夫人回过身去:“嗯?”
乔翎很认真的问:“你看我像不像一位公主啊?”
梁氏夫人:“……”
乔翎受伤了,愤慨不已:“婆婆!你这是什么表情?也太过分了吧!”
梁氏夫人冷笑一声:“我可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