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再见
他将苏溪的双手轻轻按下, 举过头顶,她肌肉紧绷,浑身僵直, 很久没有紧张而忐忑地大口呼吸, 胸脯剧烈起伏, 终是秀眉微皱,她收敛了神情, 闭上了双眼。
鼻息间捕捉到暗想,她虔诚地追问:“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永远记住你,记到我们重逢的时候……”
昏濛黑暗中, 一切如同行走在幻梦的边缘,是游走在云端的轻飘飘, 每一脚都无处依托。
临别在即,每一遍吻都象征着别离, 心中有无法被准确形容的迷惘伤悲,这令一场斑斓的大胆的盛宴变得浓墨重彩起来,让气息变得清晰, 让声音变得旖旎, 如沾染了春色。
她绝对说不出这是一种如何极致的悲喜交加,心在坠落而身体却高亢的矛盾状态, 让她不小心在和他相吻的时候牙齿不小心咬破了他的唇。
一个不知疲倦的夜晚后,他们依偎着休息, 进行到后半夜的时候,是第一天中气温最舒适清凉的时候, 本应该立刻起床清洗, 但是谁都连那起身的半秒也不愿意分开的。
苏溪睁着双眼,看向已经微微泛着深蓝的天幕, 总觉心里遗憾,因为夜晚最终过去,黎明降临。
像是《爱在黎明破晓前》电影里一样,他们无限用一生的激情去充分享受这个夜晚,在困倦中并肩相依,在黎明到来之际,就是他们爱意结束的时候,不得不说着分离。
苏溪抬眼看天花板星辰入眼,汇聚成蜿蜒长河,她内心有着对前路隐忧。
不该说着丧气话,但是她却担心 :“如果我来不及怎么办?”
他的声音几乎没有什么波澜:“我会退赛。”
这么一说,苏溪弹射起身,回头看向他,提醒般地捏捏他的手,带了些力道,底气十足,“退什么赛,我会成功的。”
他静静一笑,眉宇间淡淡的愁绪削减了些,温润的嘴角弯出一抹笑,是黑夜休止时分的刹那芳华。
“我相信。”
没有任何理由地,如同偏爱一样,分明是主观满满的一句话,但是却笃定又确切。
不知聊到了几点,只记得远处天边已经泛起白光,他们都知道天快亮了。
苏溪闭目养神,有些疲累和心悸,一根紧绷了一夜的弦开始变得松弛了些。
不知不觉地,鼻息间那抹想要被永恒留住的淡香浑然不觉地,将她拽入了梦乡,如同身后无边无际的万丈海勾,墨蓝浓重的色彩,最中间是透不过光的黑。
她在那里下坠,下坠很久,却永无沉底。
她总是在天真地想,只要没有睁眼的瞬间,或许就能停在这永恒静止的时空里。
但是他们最终还是按时从梦中起床,沉默地收拾行囊。
苏溪以为自己会伤感哭泣,可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心里早已不是那无尽的荒芜,至少在前行下终于能看到那位于两年后的乍现曙光。
两人各自自己的行李箱,面对面站在庭院门口,苏溪脸上带着微笑,但是却展示出了一种与今日截然不同的稳重和平静。
她用上一周的时间,来同杜修延好好告别,到了这日清晨,也想不出有什么遗憾来,总之不是永别,想到这里内心就轻松很多。
他们互相没有触碰对方,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恰好将两人重新分离成独立的个体。
杜修延问:“再见的时候我们会如何?”
苏溪目光扬起,嫣然一笑:“那就是一生了。”
一种带隐哀的沉默贯穿着两人告别的始终,苏溪坐在副驾驶上,笔直的高速尽头升起金黄的太阳,光芒璀璨,照在脸庞上,暖洋洋的。
她看到初日,同时也看清了前行的希望。
轿车停靠在苏溪的公寓楼下,她和杜修延都下了车。
“你的飞机几点的,我约了搬家公司,一会儿来帮我把行李搬走。”
苏溪一如往常,像是跟他商量今晚吃什么,下次见面什么时候。
杜修延绕过车身走了过来,在她面前停住,抬腕看了一眼,没说具体几点的飞机,只说:“还来得及。”
继而又关切地问道:
“全部都打包好了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我的物品不是很多,三个箱子足够,还有一些需要运过去的专业书籍。”
她平时生活简单,厨房的厨具被她出掉或者赠送了,那些考试整理全部由李卓然开车来拉走,最关键的数据早已被备份在了硬盘里随身带上飞机。
几年的时间,苏溪能再走的最有价值的产物还是她电脑里逐个被完善的设计和优化思路。
苏溪和他面对面站着,前几日还亲密无间的两人如今眼中仍然爱火不减,只不过他们都好像失语了一般,不知道如何好好说再见。
“就这样吧,你回去好好比赛,早日成为一号车手,早日拿下世界冠军,我会继续关注你的比赛。”
苏溪双肩轻耸,依依不舍地后退了半步,总要有人充当那个先一步转身的人,否则这场临别将会无休止。
原是一片注定要平静落下的树叶,却在转身瞬间被人劈手握住。
苏溪手腕被紧紧握住,整个人在原地转了半圈,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唇上一阵轻压,他的气息陡然闯入了她的双唇。
短暂愣滞了之后,苏溪闭上双眼,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和生命力去拥抱、去深吻。
难舍难分之际,心中火焰减退,苏溪在远传微微喘气,双眼凝视着他。
“再见了,苏溪。”
杜修延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声响起,也许是最后一次在苏溪如此近的距离响起。
她用力抿了抿唇,晨风掠过,发丝凌乱,她的眼圈红了,扯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冲他用力挥手,终于郑重地说出了那句自己酝酿了良久的话。
“再见,一定会见。”
*
六月被苏溪带到了英国,Braun将自己的一套公寓给苏溪暂住,六月在苏溪每日出去工作的时候被放在家中。
猫咪对于新环境可能有些应激,所幸六月已经是一只成熟的猫咪了,沉默了两天之后学会与新环境和谐共处。
但是猫咪的认知没有人类想象中那么简单,苏溪周末在家陪它的时候,会发现它中午的时候会跑到门口趴着,守着大门,像是在等待着谁的到来。
一开始苏溪只以为是不是门口有小虫子吸引了它,后来才知道它大概是期待着杜修延能有一天进入这扇大门。
在Braun的引荐下,苏溪加入了一支新成立的赛车队,在经历三个月的培训,熟悉了团队之后,她顺利进入了工作小组并开始着手对赛车安全部件的设计和优化。
令人苦恼的是,作为一个新人,她还只能的从事一些支持和辅助的工作,平时做的工作主要是的实验室测试的准备、数据分析等。
Halo装置的概念早已诞生,偶尔有同事会在茶水间讨论这个看起来有些累赘的安全装置。
整个团队组成是复杂的,大家来自不同国家,苏溪如上一世一样,是团队里唯一的华人,同事指尖有相似但是有差异的学术背景,但是每个人都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
几乎没有人设想过使用Halo装置的合理性,因为Halo自身重量,而且有可能遮挡车手视线,所以一直没有纳入考虑。
每次在搜集小组意见的时候,苏溪在完成自己本职工作的同时,总是不忘提一嘴,“(或许我们应该考虑下车手头部的保护措施)”。
团队里一个西班牙同事礼貌地说:“(Su,你大可放心,我们团队用的是最新科技的安全头盔。)”
苏溪无奈地笑着摇头:“(安全头盔的确坚固,那安全头盔底下的脖子可以承受多少剪切力呢?)”
每当此时,团队会陷入一片死寂,立刻有人开始了新的讨论。
苏溪见状,只觉这场面甚至有些滑稽。
在座的每一个工程师,都是对赛车整体有着极高的了解度,并非只有苏溪一人关注到这个点,而是每一个工程师都清楚赛车手头部的保护光靠头盔是远远不够的,但是赛车整个翻转的情况比较少见,以至于大家都对此装聋作哑。
周末苏溪和Braun出去喝咖啡,老头无论刮风下雨都喜欢去咖啡厅里坐坐,点上一杯简单的意式浓缩,还有一瓶气泡水,再加一块提拉米苏,可以在咖啡厅看上一下午的报纸。
偶尔他需要延长每天的工作时间,八十多岁确实不需要他过于劳累,做民用车的顾问也完全是他兴趣使然,随心所欲地做。
Braun的所有家庭成员都知道苏溪的存在,将她当做Braun最后一个徒弟,苏溪说这种情况在中文里叫做“关门弟子”。
Braun意会了关门弟子的概念,并且不厌其烦地在不同场合下对其他业内人士幽默地用closed-door disciple来介绍苏溪。
这表达并不地道,但是很符合Braun的搞笑特性。
Braun在咖啡馆靠窗的座位坐着,他是这家朋克风咖啡馆里面最年迈的客人,但是精神矍铄,穿着老牌的考究西装,虽然早已驼背,但是由于量身定做的也行仍然让他在装束下神采奕奕。
“(最近在车队入职得愉快吗?)”
Braun从老花镜上方看向苏溪,笑着问道。
苏溪有些颓废地坐在他的对面,脑海中回想起车队里很多复杂的经历,思索自己应该从哪里讲起。
“(看样子是不怎么样了。)”Braun见状,没等苏溪回答,兀自笑容更深,伸手推了下老花镜,复又觉得不得劲,直接将眼镜摘了下来,露出一双灰蓝色的苍老双眼。
“(我现在还没有机会参与设计,而且他们对我的建议视而不见……)”
苏溪心里感到有些挫败,叙述上倒是出奇的恬淡,倒不像是一个被社会踢打的新兵蛋子。
回想起上一世的职业发展,由于她当时是一步步从底层做起,真正接触到车队核心讨论的时候,已经是个有资历和工作经验的工程师了,她当时从未遭到如此冷遇。
“(我负责将你塞进去,但是车队是一个企业,尽管他们都心怀梦想,但是也难改盈利性质,你的想法在商业场合被提出的时候,如果不影响到团队利益,他们虽说不会给你多大的支持,但至少不会过度阻挠你。)”
Braun对此态度很淡,倒是司空见惯,但是他对于苏溪的遭遇倒也无能为力,只能粗浅地提一些建议。
在那之后,苏溪开始快速调整自己在团队中的角色,她仍然关注的Halo装置,但是平日里不会占用工作时间,在她委婉而诚恳的申请下,车队同意给她提供一定的技术支持,但是研究经费需要苏溪去自己拉赞助,并且合作团队需要苏溪从现有团队成员中按照个人意愿来组建。
这一场研究困难重重,苏溪Halo项目只能在下班之后进行,整个团队中只有一个叫做雅克的法国男生愿意加入。
雅克比苏溪大两岁,也是车队的新成员,在众人对苏溪不报任何信心的时候,雅克成为那个愿意尝试的人。
雅克性格内向腼腆,在团队讨论中他发言不多,到了下班之际就和苏溪一起在空荡的办公室内开始两人的工作天地。
这样一个温和内敛的年轻男人,在看到苏溪第一次打开电脑将模型呈现出来的时候,雅克沉静的双眼亮了亮,脸上不自觉露出了笑容,带着探寻与谦逊去和她讨论了一晚。
在这之前苏溪一直不知道雅克竟然是一个说话滔滔不绝的人,对雅克的认知全然颠覆。
但是苏溪时而会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了雅克的嘴角,那里有很深的酒窝,不是若隐若现的,而是如此直白而开朗的酒窝。
她从前与人对话从来都是注意对方的双眼和眉头,但是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将目光下撤,放到了嘴角上。
她在团队里见过很多人的嘴角,每个人开怀的时候嘴角上翘的姿态是不同的,嘴角和双眼结合起来,才能立体直观地展示着一个人的神情。
那些人有着令苏溪感到熟悉的沉敛,时而双眼透着笑,笑意从琉璃般的瞳眸后方传来,或是带着几分英气,但总觉得和记忆力的那个笑容相差甚远。
苏溪已经开始向社会各界发出她的项目构想,并试图寻求赞助商,但是一个只有两个初级工程师的团队实在无法为庞大资金的筹集做出有力背书。
长达半年的时间里,苏溪和雅克给无数有可能企业和职业投资人发去邮件,但是多数石沉大海,有几封信件被回复了,但是都是拒信。
就在苏溪一筹莫展之际,雅克挺身而出说准备将家中的庄园出租来解燃眉之急,可当苏溪给他核查了预算之后,发现远远不够。
“(把庄园卖了可能能凑一部分。)”雅克看着那个天文数字,沉默了一阵,才颤动着嗓子说出这样一句话。
虽然雅克比苏溪从生理上年长两岁,但是在苏溪眼中,却有种看单纯热血小年轻的感觉。
“(别急,还没到这程度。)”
苏溪及时阻止了雅克的热切,因为要做长线研究的话,最好还是和企业建立合作是最好。
在一个寻常的周末,苏溪的邮箱里安安静静躺着一封邮件,发件人是公司的名义,一个位于意大利中部,做摩托车发动机和汽车配件的企业。
发件人是公司代表,想约苏溪的团队面谈。
苏溪脑海里闪过她和雅克两个人工作的萧条景象,不由得在想,对方的企业虽然做的内容和苏溪的行业对口,苏溪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给他一定的商业价值,但是她不禁在怀疑,对方是否真的清楚苏溪的团队现状。
雅克说:“(如果他们知道我们的团队只有两个人,并且还是车队里年纪最小最被边缘化的两个人,那这笔投资是不是大概率拿不到了?)”
苏溪心中也不抱希望,寻了半年都一无所获的情况下,她原本打算先凑钱做实验发一篇期刊然后再带着成果去寻找投资人会更好。
“(无论如何,只要能见面,我们就至少有机会让对方理解我们在做些什么。)”
正好对方代表要飞一趟英国做展会,苏溪和雅克得以在周末的时候和对方代表在一间临时会议室内见一面。
历时四个小时的超长会议,但是苏溪和雅克实际扣题的交流时间只有两个小时,这场见面才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对方已经明确表达了赞助意愿,剩下的两个小时更多是聊商业回报的一些事。
对于所有投资人和赞助商来说,所有在他们面前侃侃而谈的人,都是在想办法极力美化自己的项目前景,而想方设法从投资人的口袋里掏钱。
原本做好打一场硬战的准备,苏溪和雅克都做好了充分准备,甚至苏溪在英语之外还准备了一个用意大利语演讲的版本,来彰显他们的诚意与热情。
谁知对方代表从一开始就抱以友好的态度,并且对苏溪和雅克所描述的内容抱以信任,尽管这些内容对对方代表来说存在一定的信息壁垒,可能难以让对方全然理解。
最后对方代表说,愿意给苏溪提供三年资金支持,前提是苏溪每半年都需要取得进展,并且用实力说服他们是否可以将赞助延期。
“(祝两位研究顺利。)”
对方代表率先起身,与苏溪和雅克逐一握手,双方在最后的时间里寒暄起了英国的食物。
在众人直率的吐槽声中,苏溪余光看见对方代表面前放着一本杂志,封面上的男人衣着挺拔,身穿比赛服,手拎头盔慵懒地依靠在摩托车前,一双桀骜而年轻的双眼看着沙漠尽头的落日。
由于封面上的人没由来有几分眼熟,苏溪不仅多看了几眼。
对方代表注意到这个细节之后,立刻将杂志重新拿回手中,介绍道:
“(不知道您对摩托车赛事是否了解,这位封面人物是MotoGP(国际摩托车大奖赛)新晋年度冠军,来自巴西的22岁年轻人,和我们公司也有合作。)”
苏溪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摩托车赛事了,这些年她更多的时间放在了学业和工作上,只知道每年都有多少有一些Drama的事情的,比如半途杀出的黑马,不断有年轻人势如破竹地冲击着冠军,也不断有著名车手因为伤病而遗憾退出。
听到来自巴西的年轻人和摩托车的字眼,苏溪想起了几年前那个在自己面前信誓旦旦要用拼命的比赛去养活家人的年轻人Renzo。
原本只是临别时的小插曲,苏溪对此并不在意,当她和雅克一起走出大楼的时候,双脚感觉脚下地面有点飘,眼前还是来时熟悉的风景。
今日甚至是个多云的阴天,但却没由来觉得天光比之前明亮,她看着头顶上灰色的层云,总觉得有下雨的前兆,不过即便下雨,也改变不了苏溪又一次在迷茫中看见曙光的事实。
一周后的夜里,苏溪偶然从YouTube上看到一篇摩托车手的报道,是赛后对世界冠军进行的专访,里面的那张脸仍然是健康的麦色皮肤,比几年前看着白了几度,大概是沙滩日光浴去得少的原因。
但是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苏溪认出来了,受访者正是几年前那个在地下赛事中冒着生死不要命拿下冠军的少年Renzo。
如今他不再叫Renzo,因为Renzo是为了取悦意大利车迷而取的名字,而如今,他不需要取悦任何人,用的是他的全名。
苏溪在认真听完这段五分钟的采访之后,怀着久久不能平复的心情关上电脑屏幕陷入了沉思。
一个人的成功可能仅仅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在他被世人看见之前,不知道已经经历了多少迷茫而困苦的日子,而那过去的每一天都不会多余,这都是为成功造访的那天而做的准备。
第62章 平安夜
又是一年冬天, 圣诞假期来临,这次苏溪还是如往常一样无法从忙碌中抽身回国。
自一年前团队拿下在赞助之后,在资金充足的情况下她和雅克的小团队顺利做出了实践成果, 模型缩放后在风洞实验中呈现了与苏溪用电脑仿真中的相似结果。
真实场景下的结果, 可以反向帮助苏溪完善自己的仿真过程的考虑因素, 让她在经验中一步步完善和熟练这些过程。
而这一世,和上一世比起来, 她接触风洞实验的时间早了整整三年。
圣诞节之前,苏溪投稿学术论文收到了同行评审的审稿意见,整个圣诞节两周假期, 她都在办公室和雅克一起修改论文。
雅克和她情况不同,苏溪是华人, 对于圣诞节的期许远不如传统春节,所以过不过圣诞节内心都过得去, 雅克的家人都在法国,期盼着他飞过去一起庆祝,但是雅克还是在这已经几乎空掉的办公室里一起探讨论文内容。
“(你不回去过平安夜的话, 家人会很想念你吧。)”
苏溪紧盯电脑把眼睛看乏了, 移开双眼活动了下眼球,坐着办公旋转椅转身看向身后背对着自己工作的雅克。
“(的确, 圣诞假期如果能修改完,开年后就能提交, 可以压缩时间,圣诞节不能回去可以争取复活节回去, 你呢, 你应该回家的次数比我更少。)”
雅克在一年内将自己深棕色的卷发留长了些,有几缕垂下, 让他锋利的五官轮廓柔和了一些,一双浅色的瞳眸看了过来,略表遗憾,但是却没有因节日而动摇他半点。
苏溪像是想到了什么,内心发出了一些细微的声音,细小得难以捕捉,她无意地打量着窗外小雨渐渐变成了雪花,思绪回到了三年前她会静州的时候。
那几天的静州很冷,几乎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她在奶奶的旧房子里整日感觉到久违的烟火气,那房子里留下了很多足迹,是时光泛黄纸张上难得的生机,是记忆快要枯萎的时候最后一抹逢春。
她的双眼多了几分水汽,但是当雅克正欲开口询问的时候,苏溪眨了几下眼,严眼中的水汽消失了,她回到了自己工位,背过身说道:
“(我们,继续工作吧。)”
今日是个平安夜,苏溪和雅克提前三个小时给自己放了假,走出办公楼的时候,夜色漆黑一片。
隔着天际的小雪,一个年轻的金发年轻女子已经闪了两次灯,围着围巾从车上走了下来,冲着雅克用力挥手。
“(难怪平安夜不用回法国,原来有人等你。)”
苏溪也冲着远处挥挥手,礼貌地笑了笑,然后冲着身旁的雅克打趣道。
雅克心有惭愧,似乎是在担忧苏溪今夜孤身一人,提议道:“(要不我们三个一起去喝一杯。)”
苏溪嗤笑,然后递给这个单纯小伙一个安心的眼神:
“(我想去河边散散步,和国内朋友打打电话,你快去约会吧。)”
听到苏溪有约,雅克这才放心下来,两人互相说了简单的圣诞祝福,他转身走向了亮光的车。
苏溪的包里,有一盒久久未拆封的香烟,买于三个月以前,她压力最大的时候,白天忙于车队,晚上要做分析做到凌晨,每天都很疲惫,喝咖啡续命,心脏时常跳动到她难以呼吸的程度,仿佛下一秒就要衰竭了。
那种压力大到想吐的感觉一度找上了自己,于是她还是买香烟备上,心想实在太焦虑就抽一支,比起被压力压垮,她还是宁愿牺牲健康,但是每次她都恰好咬牙撑过去了。
撑过去一次又一次,好像一切都变得没那么艰难了,她的成果出现了,于是从来都没有抽烟。
半夜下班回家的路上,她会步行回家,可以在路上把玩着打火机。
至于什么时候发现当年杜修延送给自己的打火机表层是铂金的,大概是因为这打火机真的耐用,没有一点生锈和变色的迹象,是稳定金属,后来才想到这好像确实是铂金,也幸好是这个材质,才可以几年来跟随苏溪辗转多个城市。
下班的路上又陆陆续续落了雪粒子,英国的天气有种粘稠感,下雨不够畅快,下雪也遮遮掩掩,空气中没有绝对的湿度大,却又总是雾蒙蒙,树叶和枝干上都是薄薄的让人不快的水膜。
苏溪走到河岸边,边上唯一一个长椅,长期随时都有老人小孩或者约会情侣坐在上面,但是今日整个河岸线都空无一人。
不知是谁在一块烂木头上画了圣诞老人,此时木头也在树丛中无人理睬,水珠冲刷几日,有些掉了颜色。
苏溪用纸巾擦了好几遍,也没能将长凳上的水汽彻底擦去,所幸冬天穿得厚,她孤身一人坐在了长凳上,双眼看着漫散起伏的河流,在月光中粼粼发光。
河水是不分季节的,如果不是遇到极端寒流,河面不可能结冰,一年四季就这么毫无变化地流淌,河流本身不便,但是每一秒的河水都将成为过去,无数水滴汇入沧海,无一滴能被找到。
苏溪看到赵蔓给她发来的圣诞祝福,心想国内现在是凌晨,还是先不打扰她了。
正想着,赵蔓回了一个电话。
平安夜来自国内的电话,是意外的惊喜。
“苏溪,我听到你那边的风声,你是在外面吗?”
赵蔓在苏溪接起简单说了声喂之后就敏锐发现了这个细节。
永远逃不过细腻人士的观察力。
“嗯,最近在改论文,今天提前结束,让自己放松一下,你最近如何?”
苏溪先一步问了一下,以避免赵蔓注意到自己孤身一人的事实,造成不必要的担心。
赵蔓的声音,愉悦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午夜难免的沉重。
“我挺好的,应该能顺利拿到保研名额,不出意外明年的现在我已经是东城F大数学系的研究生了。”
赵蔓本应该去年夏天毕业的,但是由于之前家里出了问题休学过,于是比正常流程滞后一年。
上次一别,苏溪给赵蔓打去一笔钱被她全额退了回来,原因是闫家决定资助赵蔓完成学业。
赵蔓那几日一直在电话中说着感激,感激很多人,感激生活最终没有抛弃她。
苏溪觉得闫谈做事情分寸感拿捏得正好,让闫家家主的身份在赵蔓的心目中形成一个长辈的角色,这份帮助会来得更让人容易接受。
只不过……
闫谈自己也身不由己,给赵蔓铺好路了之后最终还是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赵蔓甚至连他的真名都不知道,在电话里哭泣着说:
“苏溪,阿言不见了,他说他离开两个月就回来,但是他没有回来,你的朋友认识闫先生,能不能看看阿言是不是出事了。”
她的生活好不容易进入正轨,却又开始满世界找阿言。
苏溪叹了口气,觉得闫谈的马甲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做成一个闫家马仔,让赵蔓总是会以为阿言会有仇家有麻烦。
苏溪去跟杜修延打听了一下,才知道闫谈果然身陷桎梏,只不过没有性命之虞,但是闫家老爷子在东城病重,在更大的长辈面前闫谈只能身不由己,不能再在静州偏安一隅。
老爷子咽气的那一刻,闫家彻底动荡,人人对这块老爷子留在东城的产业虎视眈眈,人人自危草木皆兵,生怕被人抓住致命的弱点败得溃不成军。
而闫谈行事低调谨慎,虽在静州算是核心人物,但其实在庞大的整个闫家底下却是被边缘化的人。
忽然间被老爷子在弥留之际将他唤回东城,则说明他很有可能将被迫卷入闫家下一代的斗争中,在明枪暗箭中保全自己,也要保全他人。
于是苏溪在闫谈的授意下,跟赵蔓说他被派去南非工作了。
赵蔓和闫谈,算是也在身不由己的生活冲击之下,无疾而终了,所幸她仍然自强不息,没有阿言在,也能野蛮生长,自强不息。
大三的时候,赵蔓的天赋被开发到了极致,一路高歌猛进,将每一门课都以高于满分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成绩一步步抵达专业第一,将各路奖学金拿到手软。
如苏溪所期盼的那样,赵蔓终于度过了她十八岁那最彷徨的时刻。
这一次,数学天才终于没有坠落。
苏溪想了想,然后尝试着问道:“蔓蔓,你有出国的打算吗?”
“我没有想过那么多,但是我觉得开销太大了,而且,如果我走了阿言回来找我怎么办。”
电话那头传来赵蔓有些失措和腼腆的声音,但是她早已不是几年前那个缩手缩脚的小女孩了。
苏溪默默一笑,说道:“放心,我会托人告诉他,让他去找你。”
“算了苏溪,阿言也没有钱出国。”
赵蔓一路从现实层面替闫谈着想,苏溪答应过闫谈,不能拆穿,不然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尤其是赵蔓的人身安全。
“放心吧,他的南非收入很好,你好好学习,去更大的平台,去和全世界最聪明的那部分人一起做学术。”
闫谈的危机总有解除的时候,不管是作为胜利者还是失败者,他们应该都会相逢。
第63章 孤勇
冬天的平安夜, 相隔几千公里的两个人,在通过网络通话来惺惺相惜。
苏溪和赵蔓,各自将自己的感情匆促地一笔带过。
她们更多在各自说着自己的职业规划, 苏溪想成为赛车工程师, 想被FIA看到, 赵蔓想往应用数学的领域方向发展,在人工智能时代带来之际, 成为算法工程师,远离自己的父亲。
“蔓蔓,你会成功的, 将你的天赋和才华发挥到极致。”
没由来地,苏溪本能地相信这一点。
“苏溪, 我发现这世上聪明人太多了,无论是比较努力还是天赋, 永远有人比我强。”赵蔓静想了一瞬,中肯地说着自己的学习感悟。
“最难战胜的,一直都是自己。”
沉吟一阵, 苏溪表情松懈, 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看着黑夜中流淌的墨色河水, 略带轻松和深沉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此时的赵蔓大概无法理解苏溪百转千回后的心境,似乎还是在疑惑这句话背后所蕴含的原因和深意。
“无论如何, 苏溪,我相信你会成功的。”
“是我们都会成功。”苏溪纠正道。
这是种朋友之间执拗的相信, 即便没有亲眼看到对方的成就, 仍然不管不顾的相信。
苏溪心里动容,又询问了一下赵蔓是否有生活上的困难, 现在的赵蔓假期都在学校里住着,她父亲后来去学校找过她一次,在校园中在食堂里找到了正在和同学吃午饭的赵蔓。
她父亲客气地感谢了带他来找赵蔓的学生,在看向赵蔓的瞬间变得凶神恶煞,不是像一个看女儿的父亲,倒像是讨债的催命鬼。
赵蔓彼时正在和同学讨论问题,赵天三两步挤开人群冲了上去,脚步越来越快,噔噔噔几下带着风来到赵蔓的面前,就在赵蔓察觉到什么刚抬起眼,就瞅见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此时如厉鬼一样出现在自己眼前。
还没等她做出什么反应,一声巨响,金属餐盘哐当落地,饭菜汤汁散落满地,赵蔓瞳孔放大,汤汁顺着她的发丝流了下来,滴进她的衣领,随着她剧烈起伏的胸膛而在锁骨处反射银光。
周围的同学被这这一场面吓得立刻四窜躲开,发出恐惧的尖叫,大家躲得远远的的不敢上前,却又像是发现什么惊天新闻般议论纷纷,甚至有人偷偷打开手机的摄像头将这一幕记录下来。
赵蔓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精神力一样,抬起枯萎的双眼,语气说是无助,更像是一种彷徨和绝望。
她抬眼慢慢看向远处那隐藏在人海中的摄像头,眼神摇晃,从那滴水的头发后去注视那镜头,发出近乎扭曲的惨白笑容,眼中最后的希望也陷入一片寂灭,空洞地看着周遭。
“贱人,跟你妈一样贱,连你老子都不管了!是不是想像你妈一样逃跑,就这么想摆脱你爹!”
一只粗糙带泥的手,凶狠地一把拽住赵蔓脑后的马尾,在掌中缠了两圈,用力一拽,将她从座位上拽了起来。
让人看着都肉疼的动作,赵蔓却连眉头都没皱半分,甚至没有发出惨叫,嘴唇在绝望中变得惨白,眼神麻木无神,像提线木偶一样任由赵天将她毫无形象地拽起,浑身上下的动作只剩下颤抖。
赵天的到来,将赵蔓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自尊击得粉碎,他将赵蔓一路拽着往校门走,直到保安和老师一起出面才阻止了赵天的暴力行径。
赵天还一路闹到了院长办公室,吵嚷着要给赵蔓办退学,这个狗大学有什么好读的,不如进厂子打工。
那天,闫谈收到了赵蔓的消息,更像是在一种倾诉,她说自己永远都无法摆脱这一切,有的人终其一生都插翅难飞,因为原生家庭死死地拽住她的脚踝,试图让自己和他们永远待在地狱,肆意地撕碎着她。
闫谈连夜乘坐飞机去到赵蔓上学的城市,第二日清晨赵蔓在宿舍门口看到了他憔悴的模样。
那时候闫家的纷争已经有了苗头,战火还是烧到了静州,闫谈百忙之中抽身连夜来看赵蔓。
这一次,他带来了赵蔓和赵天没有血缘关系的关键证据。
赵蔓是母亲初恋的遗腹子,母亲当年的初恋情人是职业海员,在出海中遇到了特大风暴,将灵魂永远留在了海上。
母亲嫁给赵天的时候怀着赵蔓,但是日子不大,尚不显怀,赵天稀里糊涂做了便宜爹,后来母亲老家来人恰好和赵天一张桌子打牌,提及赵蔓母亲当年死去活来的初恋,倒成了赵天心里的一根刺。
回到家后,越看赵蔓越不像自己的种,便从此开启一言不合就动手,用毛巾缠着手掌往赵蔓母亲头脸处抡去。
赵蔓当时躲在床底下看到这一幕,吓得有半年失去语言能力。
几年后,不堪暴力的母亲选择在赵天熟睡时偷拿了钥匙,解开自己身上的手铐逃离了那个家,再也没有回头。
母亲消失后半个月,有人从护城河中打捞出一具浮尸,全身肿胀腐烂,不辨面目,赵天从衣服认出了那是谁,狠下心没去认尸,最后是按照无名尸体进行处理和下葬。
赵天觉得自己窝囊,将赵蔓仍在家里自生自灭,可这丫头韧性足生命力顽强,硬是用家里余下的长了虫的大米和菜市场的烂菜叶,外加邻里的帮助活了下来。
他没有在赵蔓身上花过一分钱,但是每次回家这个丫头都在长大,有时候喝多了气急,就用打她妈的方式打她。
但是这丫头的可怕之处在于,不管怎么打都缄口不言,死死咬着牙关连求饶都没有,偶尔看见她那双和她妈相似的眸子中露出发狠的神情。
他不敢动手了,因为他总觉得这屋子阴气重,是赵蔓她妈缠上他了,害得他丢了工作又赌运不佳,败光了最后积蓄,将主意打到了成年赵蔓的身上。
从内心深处,赵蔓真正摆脱了自己的赌鬼父亲,至少从心灵层面不会过于认为自己对他有亏欠。
但是,赵蔓却发现自己也好像没有半点如释重负,一时间成了真正的失去父母的孤儿。
苏溪总觉得自己家庭不幸,但是蔓蔓的成长轨迹比苏溪还要曲折艰难得多
和赵蔓相互祝愿了几句,赵蔓心结解开了一半,一时间声音带上了沉沉睡意,她们互道晚安,彼此挂了电话。
当电话中的人声消失的时候,苏溪的眼前和耳边真正只剩下了这彻底安静的平安夜。
是否寂静才是真正的平安夜,此刻苏溪抬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天地,将肩头的雪粒子拍掉,只觉身体已经渐冷,很久无人拥她入眠了。
苏溪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棕色牛津鞋彼时落上了雪片,瞬间在鞋面上交融,化作一汪清泉。
温热的水滴从半空坠落,和雪水交融,一路顺着鞋面滑过。
她试图通过观察鞋面上的花纹来转移自己悲伤的情绪,观察了不知多久,一双男士皮鞋出现在她面前,这双皮鞋很是陌生,但是那空气中却因为一人靠近而浮动着熟悉的味道。
一抬头,苏溪才意识到自己双眼发润。
她看着面前的人,男人站在自己面前的模样从容儒雅,是他日常的装扮,每次都能在冬日将内层马甲和外层大衣传出气度来。
苏溪甚至以为自己有一瞬间出现了幻觉,半张着口,眼神怔怔,一时无言。
心中所有疑问随着他无声的走近而逐渐瓦解,他又上前了半步,在苏溪半仰着头的吃惊神情微微俯身,说道:
“苏溪,这半年过得好吗?”
直到他开了口,苏溪回过神,冲他缓缓伸出了右手,手在半空被他倏而握住,温柔的熟悉的温度,一下子传到到苏溪的手心,顺着血液抵达了苏溪的心房。
她错愕地看着这交叠的手,顷刻间,眼眶又一次有了湿意,她稳了稳心神,双眼一瞬不移地看着他:
“还行,工作有点忙。”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句疑问苏溪没有问出口,转念一想,如果杜修延有心知道自己在哪里的话,要找到她也是轻而易举。
可是这河岸线这么长,而且午夜时分英国家庭都在家中狂欢,街上空无一人,他又是如何准确地寻到自己的。
杜修延径直握着苏溪的手,坐在她身边。
苏溪立刻想到了什么,机警地直起身用最快的速度审视周围有没有抓拍尽头。
“放心,我已经排查过了,今晚是平安夜,记者也需要庆祝圣诞的。”
杜修延知道苏溪在担心什么,用一句话打消了她最后的顾虑。
话音落下,苏溪的双肩才终于放松下来,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骨头,向后瘫倒在身后的长椅靠背上。
在冬天雪地里寻到一丝暖意,她会拼命捉住,然后不知餍足地伸出双手,紧紧攥住他的手。
苏溪抓握得用力,但是杜修延脸上似乎没有露出痛苦的神情,她沉默着用力抓住她的手,如同卖火柴的小女孩用火柴的微光取暖。
“我一直在电视直播上看到你,和我记忆中一样,你又一次站在话题旋涡中,你的每一场比赛我都有看,你技术超凡,适应能力极强,我很为你高兴。”
苏溪有些动情而激动地说着这样一番话,像是恨不得将这半年来所有对他的夸奖都要一股脑说出来。
说完这些之后,苏溪发现杜修延却只是但笑不语,一双深邃的眼凝望着她,他的眼神,初看是微冷,细看却含笑,不是直白的温柔,因为眉宇间英气将他温和面浅浅藏住了。
“可我,每天都在想你。”
疏淡的嗓音,似乎好久不曾这样在苏溪的面前响起。
这个声音,在任何场景下,她听了都会觉得心颤,都难以抑制晃动。
在杜修延垂眼的瞬间 ,他的发丝和脸庞,在漫天的雪粒子中如同被半年前的那个夏日遗落的碎金阳光,在半年后同样在苏溪面前绽放异彩。
原本是最克制的苏溪,最懂得在动情时分克制的苏溪,忽然闭上眼静默顷刻间在半空攫住了他的双唇,顺利捕捉到了她魂牵梦萦的气息。
一瞬的愣滞之后,他缓缓闭上了双眼,将手指穿过苏溪的发丝,轻轻按住了她的后脑勺,用心而深情地回应着她,随着吻的不断深入略有用力,直到听到了她喉间发出的嘤咛。
两个人之间,不管是谁率先充当了被擦亮的火柴,都终将变成两个人的奋不顾身。
难舍难分间,苏溪率先意识到事情可能会一发不可收拾,便理智地移开了唇,在他脸颊处摩挲,最后两人的额头紧紧靠在一起。
“我也好想你。”
苏溪微喘着,低喃道。
“想和你相拥而眠,想在早晨的时候被轻柔的吻唤醒,还想……”
她喉头一动,忽然顿了顿。
“还想什么?”
他清润的嗓音在探究着答案,心脏跳动的声音甚至如此清晰地传到了苏溪的耳朵里。
“还想和你在不同的场所,用不同的风格……和你一起。”
苏溪极少说出直接的话,但是这些话无一例外,他通通听得明白,午夜梦回的时候,人总是不能免俗地怀念伴侣脖颈处的馨香,她的眸动,她的神情,她辗转时分的低吟。
但是此刻,他们都不再像半年前一样,肆无忌惮地待在一起,他们的相见变成了奢侈,只有平安夜才能谨慎相见,一个吻也冒着风险。
“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很孤独,我时而会在有空的时候来看你,我知道你每天披星戴月从办公室离开,知道你一开始的孤立无援,我同样知道你所有的生活状态,只是……我不能堂堂正正站在你面前。”
“今天也已经有些冒险了……”苏溪想要下意识缩回手,却被他紧紧攥住。
杜修延握着苏溪的手续道:“我很快就走。”
苏溪不再挣扎,觉得多纠结一秒都是对这场见面的浪费,冬夜的河边,他们紧紧依偎,在心里细数着分离的倒计时。
杜修延当晚确实在两人相见了一个小时后,开车将苏溪送回了家,他们重新在苏溪的公寓楼下道别,依依不舍,无可奈何。
“要不要上去喝杯热茶?”苏溪在上楼前发出邀请。
杜修延委婉地摇头,抬眼向上方阳台看了一眼,“如果上去了,我今夜就不想离开了。”
“你感觉我敢赌上你我全部的职业发展吗?”
苏溪故意问道,用开玩笑的口吻。
“苏溪,我们互相对对方的了解程度是出人意料的。”
苏溪脸上绽放一笑,眼角有些无奈:“你说对了。”
临走前,杜修延在她额头上落下一片吻,持续了大概十几秒。
随着车子发动远去,逐渐消失在午夜的林荫道,这是他们的又一次分别。
*
开春之际,苏溪的论文过稿,审核周期短到超乎了苏溪和雅克的想象,一切都进展顺利,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帮助他们前进似的。
随着后续成果出现,论文接二连三被书写,直到有一天纸片一样的信件充斥着苏溪的邮箱。
来自各方的专业人士表达了对苏溪的研究成果的赞美和批判,车队中也陆陆续续有人主动请缨想要加入苏溪的团队。
赛车界的人士对于苏溪团队的成果大部分都是批判的态度,因为高速和安全的悖论将会贯穿始终,人们无法接受世界上最快的车速度降下,这将是一种对信仰和权威的挑战。
但是很多社会人士也关注到这场关于安全的讨论,认为一切赛事应当以人为本,即便背后涉及重大资本,也应该铭记生命至上的准则。
甚至有一些哲学人士对此发表了公开文章阐明观点。
但是好处是,陆陆续续有新的赞助商加入,苏溪的经费变得更加充足,甚至可以有闲钱将顶尖工程师招来一起工作。
第二年年初开始,仿佛苏溪高光的一年,一切都进行得无比顺利,甚至大型客机制造商也送来了支持。
但是FIA那边始终没有动静,也不知道他们被蒙蔽了视听还是真的视而不见。
Braun始终在其中发挥着重大作用,他也积极地在流媒体上公开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和对未来的猜想。
还有很多无形的不被看见的支持,在推特ins上的或嘲讽或谩骂,也有人勇于站出回怼。
这种情形是苏溪上辈子没有经历过的,因为当时Halo装置的研发是在FIA的牵头下研发的,FIA作为比赛规则的制定者,自然更能有舆论优势。
意大利的发动机公司ACO仍然是苏溪身后最大的赞助商,后来随着飞机制造商的加入而达到双方出资的平衡,还有林林总总一些中型企业也加入其中。
随着各路顶尖工程师的加盟,再加上资金充足,在很短的时间内无论是学术界还是赛车行业,都陆陆续续出现有人支持的声音。
一开始支持的人是业内少数,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装置被优化到了轻量化和刚度兼有的程度,支持和反对者几乎是五五开。
而在这关键的时刻,Braun有一次早晨起床,不小心在楼梯上摔了一跤,从那天开始,Braun在医院修养了之后必须要借助拐杖才能行动,后期变成了轮椅。
虽然有专人照顾,但是Braun再也没有在咖啡馆和苏溪见过面,苏溪每次带着资料去Braun家中拜访,虽然Braun一如既往地开玩笑,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苏溪的成果每一次越来越好,Braun能提出的建议也越来越少。
苏溪看到Braun的身体开始显出更大的疲态,脸上的老年斑随着精神状态的下降而愈发明显,脸上的皮肤比以往更加枯黄,一双炯然的双眼染上了浑浊的灰白,甚至说话太多的时候要缓上好一阵。
苏溪想起来上一世Braun离世的时间,其实这一次的Braun已经比上一世多活了两年的日子,她一度以为这一次Braun的精神状态说不定能坚持到九十多岁。
此时的Braun,就像一盏灯笼的微光,在呼啸的风中一度面临熄灭。
苏溪走上正轨之后,成功只在朝夕之间。
她的团队和实验室可以支撑起更先进的实验,有些本应该出现在五年后的技术也阴差阳错地提前到来了,那些有卓越成果的材料工程师,也提前成名,由赛车行业辐射出的许多科研分支都在前赴后继地追赶着上一世的历史。
不知不觉间,苏溪发现这个世界在不知不觉间被改变了。
Braun彻底在家卧床休息,家庭医生给他吊着一口气,他时常自嘲自己头脑糊涂了。
有一次苏溪的草图中留下了一个低级的错误,那天Braun慢悠悠开口,指出了这个错误。
苏溪闻言,连连称赞Braun仔细,一点都没糊涂。
后来每次见Braun的时候,苏溪会故意在自己图纸上犯一些小错误,引得Braun指正,借此来让Braun获得信心。
一年一度FIA创新峰会(FIA Innovation Summit)到来,苏溪将自己的最新成果发给主办方进行筛选。
原本志在必得,可苏溪却在一个月之后收到了拒信,原因是展示名额已满,请苏溪明年再申请。
眼下苏溪的计划紧密,实在不可能等到明年,这次峰会将是她唯一最好的可以在FIA成员面前露面的机会。
苏溪再三给主办方打去电话软磨硬泡,都被婉拒了。
后来她得知此次峰会的重点是一个在国际上刚获奖的工程师带来尾翼方面的改良成果,不仅是苏溪,其他很多工程师也被拒之门外。
苏溪在最近一次去看望Braun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他这个令人沮丧的消息。
因为这次,Braun由于肺部问题,已经戴上了呼吸机。
Braun再次气若游丝地跟苏溪说话,他是笑着的,只不过话音很轻,需要凑得很近才能听清。
Braun轻轻推开了苏溪递上平板,然后有气无力地说道:
“(你早已可以独当一面,却喜欢在我面前玩一些小把戏。)”
苏溪得知Braun早已发现了一切,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她笑了笑,不置可否地说:
“(我只是想和你多说说话。)”
苏溪在Braun面前被准许不用尊称,两人关系算是很罕见的和谐的师生情,Braun对苏溪有知遇之恩,同样苏溪给Braun的晚年注入了新的思考。
在上一世的发展中,Braun去世后Halo的理念才开始的流行起来。
Braun原本是那个错过了未来技术的初代工程师,而如今却得以早一步看见新技术的蓬勃发展。
“(FIA创新峰会没有邀请你展示成果,我已经知道了,你感到挫败吗?)”
Braun问向苏溪。
苏溪诧异之余,轻轻摇头,“(我觉得很遗憾,但是我可能会冒险一次。)”
“(你想未经允许去与FIA的成员直接对话吗?)”
苏溪眼含锋芒,郑重点头:“(我等待了快四年,就等着这次机会,我不能错过。)”
Braun像是从苏溪身上看到年轻时自己的模样,或许苏溪一直都是那个最有蓬勃经历的工程师。
看似没有经验,却展露出一种反常的经验过硬,还有一腔孤勇以及破釜沉舟的狠绝。
“(我一直都觉得,成功总是属于那些敢于挑战的孤勇者。)”
在苏溪诧异的眼神中,Braun咳嗽了几声,继续低声道:
“(峰会当天,你做好充分准备地勇敢地去吧,就算毫无证据,我也认为你能行。 )”
那天苏溪临走的时候,被Braun抬手示意了一下,她转身重新凑到Braun嘴边,仔细听他在说些什么。
“(谢谢你,让我的生命得以延续,让我看到了那个对于我来说已经太过于遥远的赛车的未来。)”
第64章 峰会
这些孤寂的时间里, 苏溪总能真实地感觉到时间每天都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从早上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到晚上出实验室已经金乌西坠。
苏溪感觉到自己有很多年的时光都放在了一件事上。
有时候, 她会忘记那个上一世的自己, 从而忘记自己肩膀上的目标和责任。
但是这些都只是一瞬间而已, 她只允许自己有一瞬间的松懈。
那些一瞬间的忘怀,时而会让她感到恐慌, 因为她想起十多年前杜修延在短短几天,上一世的种种,就被全然抽离了。
很难有某种时刻, 苏溪在面对这一世真实的人和事的时候,她仿若云端之上的一双眸子, 冷眼用上帝视角注释着这尘世间的一切。
她置身于此,再也没有将自己当做这时代的梦中客。
又是一年平安夜, 这一次,她又孤身一人前往那个无人的河岸。
一回头,她在隔着一条马路距离外看到了那个身影。
而这一次, 他们相顾无言。
去年的时候, 杜修延是炙手可热的天赋型华人车手,而今年, 苏溪也在技术领域飞快成长,作为一个陌生的名字进入大众视野。
有时候苏溪无法避免在观赛的时候看到他, 他在人山人海的观众席不会将目光落到某处,只有平安夜这天, 整个欧洲都陷入沉寂, 是他们的见面之日。
只不过,当苏溪成长起来的时候, Braun已经卧病在床健康下滑,而她与杜修延,则更有可能进入媒体视野。
有时候苏溪觉得这一年一会,带着极致的悲情的浪漫感,待尘埃落定,往后余生不会再有。
苏溪曾经在上一世无比渴望自己被杜修延看到,这一次,从他那相隔数米的眼神中,她明白……
自己慢慢被人看到,也渐渐被他看到了。
*
四月中旬,苏溪的邮箱里收到一份来自瑞典的邮件,发送者是瑞典的一个民用车制造商,表明作为注重安全性能的汽车品牌,他们有赞助和合作的意愿。
六月上旬,苏溪整理了很多份略显仓促的实验报告。
她将关键成果放在了自己的电脑里,并且备份在U盘里,她分别用不同的语言来准备她的说辞,每日都在和团队复盘,争取让她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将情况概述清楚。
准备就绪之后,六月底,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苏溪和雅克以及另外两个团队成员一起搭上从伦敦飞往巴黎的航班。
在酒店房间内,他们聚集在苏溪的套房中,做最后的复盘。
峰会的头一天夜里,苏溪紧张到手心发汗,黏腻的触感让她用纸巾擦了一遍又一遍,明明已经万无一失,但是由于她将这次峰会看做自己此生唯一的机会,所以她心中虽然害怕失败,但是一方面又在心里给自己说话,她不能失败。
如果失败,F1将会重蹈上一世的覆辙,进入那赛事史上的至暗时刻,那事故频发的低迷之年。
苏溪在酒店的地毯上来回踱步,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等待了这么多年,决不能因为过分紧张而掉链子。
她本担心自己会在极度的压力下出现同样的神经性呕吐,万幸并没有。
不知从哪一年起,她好像彻底被治愈了。
在复杂的心情下,苏溪还是绝对给Braun打去电话,他睿智而幽默的话语,总好像能化解一切问题。
接电话的是Braun的孙女,和苏溪年纪相仿,声音带着疲惫,但是Braun的所有家庭成员都认识苏溪。
“(Alice,请问Braun先生睡了吗?)”
苏溪看到眼下大概九点,Braun一般这个时间点还处于清醒时间,但是苏溪还是礼貌性地问了一句。
“(他……还没睡,但是现在应该不方便说话。)”
Alice的声音略带迟疑,但是她一方面又感到抱歉。
苏溪心情一下子坠地,一时间知道她内心的紧张已经无所依。
“(谢谢你Alice,麻烦跟Braun先生问好,等我回去之后会去探望他,给他带他最爱吃的Laduree的点心。)”
Braun对巴黎市中心的一家点心很是痴迷,好不容易飞一趟巴黎,自然要帮他带上Laduree的马卡龙,尽管苏溪也知道Braun最近无法用餐,用营养液维持,但是她还是想捉住一丝希望,让Braun重新振作。
“(好的,Su,祖父让我跟你说:他始终相信你,你的成果没有任何问题,只要能有机会被人看到,你将成为他的骄傲。)”
Alice的最后一番话,令电话另一头的苏溪彻底哽咽,但是苏溪担心情绪过大起伏会让声带充血,于是她极力通过深呼吸来飞快调整自己的情绪。
最后苏溪挂断了电话,奇迹般地,也不知道是不是Alice最后说的那句话起了作用,苏溪的后半夜心情慢慢平复了下来。
翌日。
FIA创新峰会当天,苏溪背着一个简单的背包来排队,经过安检和审核之后成功落座。
场内坐满了人,这样的峰会下,每一个坐在座位上的人都来头不小,来自世界各地的顶尖工程师、科技公司、赛车队代表以及FIA的成员。
旨在共同探讨最新的技术创新和未来的发展趋势,巨大的屏幕播放着各类技术演示视频,展台上展示着去年最先进的赛车技术和设备,很多设备还处于概念化的阶段。
演讲者轮流登台,介绍他们的最新研究和突破性发明。
苏溪坐在观众席的角落里,双眸看着大屏幕上出色成果,心有羡慕,毕竟,她是被峰会的组织方拒之门外的。
她再次确认了一下背包里的资料,观察了多媒体的管理区,调整了心神,安静地听着他人的演讲。
历经四个小时,苏溪的手心已经黏腻不堪,一摊手,全是紧张而过多分泌的汗。
在最后一个演讲结束后,FIA主席Roux进行总结性发言,一阵掌声过后,现场开始出现短暂的嘈杂和松动,当FIA主席准备退场之际。
一个清晰有力的女声响起:“(Roux先生请留步。)”
整个会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FIA的成员和与会者们疑惑地看着这个突然站出来年轻女人,她在会场中令人惊讶的地方有很多。
亚裔,女性,过分年轻。
苏溪深吸一口气,坚定地继续说道:
“(我是来自Nexus车队的安全工程师,同时也是AARI的研究员。在这之前我曾经给您们发去多封邮件皆没有得到回复,很抱歉今日如此突然地打扰各位。)”
客套之后,苏溪直奔主题:
“(我与我的同事们共同开发和改良了一种安全装置。在我们的多次实验中,数据表明该装置可以在关键时刻保护车手的生命。)”
她甚至来不及将准备好的资料和演示文稿投影到屏幕上,只能就地打开平板,走马观花地用简洁明了的英语讲解Halo装置的设计理念、测试结果以及它在提高车手安全方面的潜力。
“(这是我们在模拟碰撞实验中的测试结果。Halo装置能够有效减少80%的头部受伤风险。这不仅仅是一项技术革新,而是对每一位车手生命的保护。)”
她顿了顿,接着展示了几张真实事故案例的照片和视频。
“(在这起测试中,我们将仿真人放在驾驶舱以模拟车手在高速撞击时的真实场景,Halo装置在这个过程中承受了巨大的冲击力,成功地保护了车手的头部,使其免于严重伤害,Halo装置在车身翻滚过程中,牢牢保护住了驾驶舱区域,将原本的致命伤进行了规避。)”
她继续展示了一张数据图表,上面显示了多项模拟碰撞实验的结果。
“(在这些测试中,我们使用了不同的冲击角度和速度来测试Halo装置的耐受力。结果表明,无论是正面撞击还是侧面碰撞,Halo装置都能显著减少头部受伤的风险,也同材料方面的专家进行轻量化和刚度优化。)”
“(诚然,我知道多年来很多赛车工程师在流体力学和头盔上充分考虑过车手的安全问题,加装一个新的装置会影响整车设计,需要更多的研发经费,以及降低最高车速。)”
“(但是,纵观F1的历史,我们不难发现因为意外让这个世界损失多少天才车手:
1994年罗兰德·拉岑伯格在排位赛中由于前翼故障导致车辆失控,撞上围墙,因颅骨骨折而不幸去世。
被称为车神艾尔顿·塞纳因在坦布雷罗弯失控撞墙,因头部受到致命撞击而去世。
1982年的吉尔·维伦纽夫在比利时的排位赛中与另一辆车发生碰撞,车辆腾空翻滚,最终在重伤不治后去世。
1970年的乔·希弗尔特,在蒙扎赛道排位赛中发生撞车事故,颈部受伤致死。)”
苏溪顿了一下,双眼掠过安静下来的人群,她目光灼灼地重新看向台上Roux,还有台下的FIA成员,以及所有对赛车赛事做出过卓越贡献举足轻重的大人物,锁骨处紧缩一下,合上平板,继续说道:
“(我们曾经因为起火事故而取消了赛中加油规则,在目睹众多事故后才做出改良,而车手头部保护的需求,我敢肯定,在座的每一位技术人员心里比我清楚多了。
在F1历史上早已经有了事故先例,为什么要等到当我们失去那些珍贵的车手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弥补。
在Halo装置推进的这条路上,如果没有FIA的支持,我们整个团队都举步维艰,我们在铁律一样的规则面前孤立无援。
请诸位充分考虑这份提议,如果你们要成立研究小组,我与我团队将无条件贡献出我们手里掌握的全部资料和实验数据,也随时准备为你们提供技术支持。)”
激情和自信,清晰的逻辑和详实的数据,罕见地集中在了一个年轻的女工程师身上。
无人知道这个年轻人心中的信念感和底气从何而来。
而此时,她的声音却震耳欲聋。
场内一片寂静,紧张、焦灼的情绪在一步步吞噬着苏溪,她站在会场中央,在众人灼灼的视线中,如同一名即将接受审判的囚徒,带着求生的希望慷慨陈词。
但是她知道自己做对了一件事,那就是在大型峰会上发言,媒体的长枪短炮对准人心的时候,一切发言都会变得谨慎。
死一般凝重的沉默过后,场内爆发出激烈掌声,很多人动容起身,用掌声声援苏溪。
仍然也有一部分反对Halo装置的人员,铁青着脸,露不出半点笑意,不情愿地跟着众人,傲慢地鼓掌。
在一片掌声中,苏溪面色如常,宠辱不惊地久久望着Roux,无比认真和严肃地等待着Roux的回应。
Roux耐心地返回台上,面带微笑将苏溪的这番话听完,然后点头道:
“(感谢苏女士的勇气和善意,安全是我们FIA的核心使命之一,每一位赛车手的生命都无比珍贵,我们有责任去保护他们,而不是一味考虑观赏性和赛车性能的极致发挥,我们每一年对于赛事规则的修改,目的之一,也是为了完善赛车运动的安全标准。)”
“(但是一项新技术的引入需要一定研究周期,不过我们会充分考虑大家的意见。)”
FIA的成员们也在低声讨论,脸上露出严肃而认真的表情,他们不禁回头看向这个略有青涩的女工程师,那些还没有求证过数据如果是真的,那足以让他们重新审视这个大胆从人群中站出来的女人。
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但是苏溪觉得这场景如梦似幻,是她未曾预料到的场景,也不知这掌声是为了她的勇气,还是为了她的成果。
不过最值得高兴的一点是,她成功让FIA的人记住了自己,只要在FIA这里播下一粒种子,这才是一切的起点。
峰会后的晚宴,苏溪没有参加,她极快地离场,以规避不必要的是非。
她的出现雷霆万钧,她的离场低调无华。
媒体记者蜂拥而至,画面定格,记录下这一历史性的时刻。
一个双眼坚定自信,脸上紧张与张扬并存的东方面孔。
第65章 拜访
走出了会场的苏溪, 低调前往地下停车场,电梯门开启的时候陆续有寥寥几个记者在停车场的车内休息。
他们并不知道之前场内发生了怎样震动的大事,以至于看到这个眉眼清冷身穿正装的女士从电梯走出的时候, 竟没有打算追上进行采访。
直到苏溪快步上了车, 雅克在驾驶室等到了苏溪的归来后, 火速发动了车子驶出了停车上。
如同一场绝对的闪击,突然出现, 打了个猝不及防,又飞速撤退,消失在众人视野里。
地下停车场一如往日那般风平浪静, 直到电梯门再次打开,成群的记者和摄像师从电梯中瞬间涌了出来, 原本在停车场蹲守的记者傻眼了,他们的新闻直觉敏锐地发现自己错过了大新闻。
人人都在打听之前下电梯的神秘女人, 但是人人都没有拿到独家。
如果她真的左右了FIA对于赛事规则的制定,一个年轻而干练的亚裔女工程师,几乎是爆点和争议拉满的完美新闻人物。
汽车驶离了巴黎会议中心, 夜晚携带着深蓝的外衣姗姗来迟, 车窗外亮起金黄的柔和路灯,让街道上的景色逐渐变得像上了滤镜一样朦胧熙攘。
穿过玛约门广场, 能典雅的建筑和绿树环绕的行道,苏溪坐在车厢中沉默良久, 她平静的神态之下,脸颊上余温未消, 眼波归于无波, 唯有苍白的指尖仍然不可控地轻微颤抖着。
雅克手握方向盘,侧头看了苏溪一眼, 大概她已经圆满完成了一切,剩下的,交给时间了。
苏溪静静地睁大双眼,去重新审视此刻的巴黎。
好像唯有这一次,她眼中的巴黎不似她上一世看上去那么不近人情了。
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可以用松弛的心态,去欣赏这在风中摇曳的绿树,熙熙攘攘的人群,人群中被碎花法式连衣裙点缀的生动的姑娘,路边咖啡馆那些悠闲想用茶点的异国人士。
“(你知道位于香榭丽舍大街的Laduree吗?)”
苏溪的心情被路灯点缀得明媚起来,一侧头,脸颊上倒映着街道上微光。
雅克见苏溪终于从沉默中苏醒,颇有惊讶,又连忙点头。
“(Braun喜欢Laduree家的马卡龙,我想给他带点。)”
听到苏溪的心意,雅克会心一笑,巴黎是他的故乡,苏溪说他在巴黎的时候笑容比在英国更多。
一头天然的深棕色卷发,一双琥珀色泛浅金的双眼,不同于南欧人的粗放,也不同于德国人的英气,更不同于荷兰人的粗犷,雅克的脸是一张柔和的法式风情的脸,尽管他说自己身上有四分之一意大利血统。
“(有时候我觉得Braun和你是互相成全,他在很多关键的时刻帮了我们,你也重新给他的晚年生活注入了新的灵感。不过,我很好奇你当时怎么和Braun这样的老派工程师认识的?)”
雅克平日里话不多,今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完成了头等大事,或是回到了家乡,他说出的话比平时多了一些,不只是那些客观的技术分析,更是带有人情味的温情一面。
苏溪深以为然地点头,不禁回想起与Braun的相识:
“(我当年还只是一个普通本科生的时候,我离赛车梦想仍旧遥远,偶然间得到一个去奥地利大奖赛当志愿者的机会,当时我就见Braun白发苍苍在角落里一丝不苟地看宣传册。)”
“(我以为他是赞助商或是车手的亲属,但是当他抬起头的时候,我认出了他,并且一股脑将我心中所有对赛车行业的野心和愿景告诉了他,他给我一个邮箱,由此开始我们长达数年的对话。)”
雅克沉吟着,认真开车的同时去仔细品味着这个故事,像是在回味着其中的某些细节。
“(原来你们的相识源于偶然,但是Braun退休了这么些年仍然认真工作还是很难得的,你说他会不会在ins上刷到你的壮举?)”
苏溪闻言,脸上绽放出笑容,双眼弯了弯,不确定地说道:
“(也许吧,我希望如此,上次我去看望他的时候,他的肺部出了问题,希望这次回去他能痊愈。)”
雅克听到这里,表情一滞,随即用力点头,“(会痊愈的,我们还要邀请他来车间一起开香槟庆祝。)”
说话间,车子抵达,但是下车后发现Laduree已经打烊了。
既然如此,只能第二天早点来了。
这次走空了,但是苏溪心里的失落感却远比她想象的高很多。
明明是夏日的夜景,却感觉抬眼间变得如梦境般朦胧。
顿时,苏溪莫名觉得有些心悸,雅克赶紧将她重新送回酒店。
“(你肯定是最近神经过于紧绷了,用餐后多休息一下吧。 )”
雅克让酒店帮忙安排了晚餐,料理好一切之后才带上门走了出去。
这夜苏溪的名字在赛车圈子中传遍,有人在推特上曾经看到关于安全装置的讨论和骂战,有人看过苏溪团队发表的科研论文,但是他们今日才知道原来那个曾经引发过争议的工程师远比众人想象中更不同凡响。
她身形单薄,站在庞大的会场内,面对上百人的工程界精英,敢于冒着被保安驱赶的风险直接与Roux隔空对话,如同螳臂挡车,有着一腔热血,和十足的勇气,去直接叩问这已经根植于赛车行业多年的痛点。
苏溪侧躺在酒店的床上,她的精神一旦卸了下来,整个人就变得无精打采,像是生了一场重病一样,困倦、疲惫。
她给Braun打去电话,却没有人接,大概是先休息了。
苏溪心想明日就飞英国,晚上带着礼物直接拜访Braun就好了。
老头爱甜食,肯定很开心。
飞机准时落地,苏溪和雅克还有其他同事下了飞机,算是巴黎之行的完美落幕,大家彼此说着再见,各回各家,小小休息一个周末后,下周在办公室相见。
一出机场,原本在天上还阳光明媚的天气,却短时间内乌云密布下起了倾盆大雨。
苏溪连忙退回机场内躲雨,小心翼翼地护着装着甜点的小盒子,生怕马卡龙沾水。
“(你要去哪里,我的车停在机场,直接送你过去。)”
雅克见状,及时折返,跟苏溪热心地提议道。
原本不想打扰雅克和女朋友相见的,但是这雨势太急,只能再麻烦他一次。
坐上车的苏溪,双眼用纸巾轻轻蘸去身上残留的雨滴,甜品盒子在呵护之下还是落了雨,她轻轻打开包装盒查看,看到里面的形状完好,这才松了口气。
但是盒子上被留下了雨渍,看着不够美观,苏溪坐在副驾驶眼神复杂地盯着这盒一路经过飞机征程的宝贵点心。
在去Braun家的路上,苏溪一如往常给Braun打去电话,照旧是Alice接的。
“(Alice,今天Braun方便吗,跟他说一声,小小期待一下我给他从巴黎带的小惊喜。)”
“(Su,你那边的事情办妥了吗?)”
Alice的声音有些疲惫,温声细语如往常关心着苏溪的事业。
Braun的家人们和Braun一样关心着赛车行业的进程,全家都是工程师,Alice就是一个很厉害民用车架构师。
“(办妥了,FIA那边表示会考虑我的提议。)”苏溪唇角难得地露出一抹释然的笑。
“(那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给自己放个假。)”
苏溪转头便问道:“(Braun的肺,还好吗?)”
Alice却好像没听到般挂断了电话,大概是不小心。
阴雨天的小别墅,上方笼罩着沉重的黑云,苏溪穿过花园,一切如常,只是 无法听到以往室内的欢声笑语。
苏溪按响门铃后,来开门的是Alice,她双眼通红,像是大哭过异常,整个人憔悴不堪。
“(Alice,今天家里怎么这么安静啊,Braun在楼上午睡吗?)”
苏溪的话说了一半,她注意到Alice身上穿着通体黑色,厚重的黑色,密不透风的黑色,让人透不过气的颜色。
一瞬间,苏溪脑中轰然,嘴唇白了几分,加重了语气问道:
“(Alice,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家里这么安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Alice在苏溪的询问之下,却好像早已流干了眼中的泪水,调整了呼吸,遗憾而悲痛地说道:
“(苏溪,我负责在家里等你,祖父他在你飞巴黎的那天晚上去世的,走得很安详,为了不影响你的心境,我们选择暂时对你隐瞒死讯。)”
这一瞬间,沾湿雨水的甜品盒本就在苏溪手中摇摇欲坠,始终把手断裂,盒子坠地,缤纷精致的马卡龙从盒中掉出,碎成一地残渣。
这一刻,苏溪陡然看向这自己曾经无数次造访的地方,散发着死气沉沉的悲凉,强烈的遗憾郁结于心,她神情恍惚地看着这旋转的白色天花板。
她发现人得知一些大起大落的讯息的时候,第一个感觉竟然是觉得这世界不真实,这室内仍然还残存着生者的气息,让她如何相信那个顽童一样的怪老头没了。
苏溪回头,看着地上的马卡龙,缤纷的颜色,恬淡的,经历了长途跋涉香味尤在。
总忍不住觉得可爱,因为一个初代的权威工程师,他有着最跳跃的思维,最幽默的的话语,最先进的理念,并且,爱吃那马卡龙,有时候甜到发腻,他会配上两份意式浓缩。
苏溪不能接受马卡龙,也不能接受意式浓缩,一个太甜,一个太苦,但是Braun每次在家里招待她的下午茶,这两样必不可少。
好好一个人,真的会这么没了吗?
上帝似乎总是如此乐意去带走那些给世界带来妙趣的人。
苏溪的脸上仿佛戴上了麻木的面具,她蹲下,将那些散落在地的马卡龙慢慢拾起。
一抬眼,她又一次看到Alice的肃穆黑衣。
她木讷地将地上一颗完整的马卡龙塞入口中,呆滞而机械地咀嚼。
“(Alice,他帮了我这么多年,难道他不想看到这赛车行业进入新的纪元吗?)”
她虔诚地抬眼,在地上问向Alice,眼前的女人身上流淌着Braun的血液,就好像非得从Alice口中得到的答案,才能一定程度上代表Braun。
“(他想,但是他早已衰老……)”
Alice看到这一幕,抬手拭去眼角的泪,遗憾地说。
“(我想也是。)”
话音落下,几乎是不可控地,苏溪将地上的马卡龙一块接着一块往嘴里填塞,她用面具和甜腻阻止泪水,最终,马卡龙填塞了她满口,却无法咀嚼和下咽。
动作一顿,闭眼的瞬间,眼泪才无声滚落。
卷集着那些无处安放的情绪,不知悲痛更多还是惘然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