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溪稳了稳心神,将电脑上的三维图像给他看。
“你觉得,如果在赛车手的上方装一个这样的装置,会有问题吗?”
她给他看的,是初代halo装置。
杜修延似乎并没有因为她的突然靠近而感到排斥,只是略微合上书页,认真地审视着眼前的“人”字立体装置。
“看上去,是一个保护装置,但是位于前方的梁可能会一定程度上遮挡车手视线,而且增加这样一个装置,哪怕材料用最轻的碳纤维也不轻,可能会影响车速上限。”
杜修延在仔细思考后,中肯地评价道。
苏溪原以为和杜修延讨论halo能让自己提神,但是在他磁性低沉的嗓音中,加上那些熟悉的淡香,一切让她内心感到强烈而本能的安全,不由得在放松中更加困倦。
“你说得对,我想从结构上入手,如果能让它足够轻足够坚固,同时从结构上进一步降低空阻……应该能好点。”
苏溪说话间,脑子因为发困而有些迷糊了,但她还是强行说完了所有的关键点。
最后半句的时候,她停顿的时间稍微有些久。
“是可以从材料上改良下,但是目前最优的材料是碳纤维,你准备如何做轻量化?”
杜修延语气清淡,这声音在意识半模糊中,像深山幽谷中传来的玄音,萦绕在脑海中有种跨入梦境的错觉。
“或许……可以考虑加入钛来实现。”
苏溪不断用手掐自己的左手虎口,来强迫自己提神。
她有些自得地佩服自己的意志力,说话声变得越来越微弱,但是好歹是符合逻辑的。
随即,电脑后盖被一只手轻轻合上。
紧接着是杜修延有些严肃的声音:
“我很佩服你的敬业,但是你其实可以去睡一会儿。”
苏溪正欲拒绝,但是抬眼便触到他不容拒绝的眼神,内心有些动摇。
“那你一个人会觉得无聊吗?”
“不会。”
“你会觉得我把你孤独留下,是不礼貌的吗?”
“不会。”
“炖锅那边我定好时的,你无聊的话可以逗逗六月……”
她不放心地用最后的体力安排好一切,只要再多说一句都仿佛要耗尽所有能量。
她以前不是这样要将一切都考虑周到的人,这只是多年来独居养成的习惯而已。
进了房间,苏溪最后将房间门打开一个缝隙,强调道:“你别半途自己偷偷走掉。”
杜修延点头,然后加强语气:“快去睡吧。”
苏溪这才将房间门关上,将挡光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这下房间内彻底陷入了黑暗,她才在这绝对的黑暗中安心地闭上了眼。
时间在静谧的午后一分一秒过去。
一片昏濛中,苏溪已然忘却时间过去了多久,她仍然感到无比厚重的疲惫。
她无力而缓慢地睁开眼,却在昏暗的光影中逐渐看清了自己床边的身影。
那身影一如既往用端正和慵懒兼备的姿态坐在床旁边的雕花椅上,怀里抱着一只猫,是成年状态下的六月。
他身穿赛车制服,看起来比平时更加恣意而清俊。
他旁若无人地轻轻将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温柔而认真地梳理着六月的毛发,六月乖巧地趴在他的怀里。
他抱着六月的动作十分娴熟,不经意抬眼,恰好发现床上躺着的苏溪,随即笑了开来,轻声道:
“苏溪,你醒了啊……”
朦胧的光影交错中,她从他眼中看到了霞光普照下的金色夕阳,安静又温柔。
他笑容温暖璀璨,带着充沛热烈的开心感,那是他每次见到自己都会露出的笑容。
苏溪保持着躺在床上的姿势,一动不动,极尽珍惜地看着他的脸。
“苏溪,你最近过得好吗,有没有注意按时吃饭?”
他又问了一句。
苏溪怔怔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他又接二连三问了好几个问题,依旧是很宁静的语气和温雅的神情。
“苏溪,你最近开心吗,我从摩洛哥给你带了礼物,手工绘制的彩陶茶杯,你肯定会喜欢的。”
“苏溪,如果今年生日我不在的话,我还是会让人帮我送鲜花上门,你记得查收,等我回来之后再给你补过。”
“苏溪,当你在晚上感到孤独的时候,可以打电话给我,我随时可以陪你说说话。”
“苏溪,不要伤怀于你的父母,他们没能给你的爱,我能给你,我多爱你啊。”
“苏溪……”
“苏溪……”
“苏溪,可不可以回应一下我?”
他自说自话很久,最后一句话,带着哀求,双眼有些黯然地看着她。
苏溪不说话,她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温柔的笑容,赛车服,成年状态的六月,无微不至的关怀……
这几个特征是她判断真实与否的方法。
一切都在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
都是梦境!是虚无!是谵妄!
但是她总是不舍醒来。
梦境是恩赐,是人能与阴阳永隔的故人相见的方式。
她无数次想回应他,但是心理医生告诉她,不能回应,否则会成为真正的精神病人。
所以她每次都沉默地看着他,最终眼泪沾湿枕头,涕泗倾颜。
苏溪总是发现,当自己越想看清他的模样的时候,眼前就越模糊,遮蔽视线。
眼泪大片涌出,心中却车轮滚滚尽,知晓那远去风帆已逝,徒留追忆。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当苏溪重新睁眼的时候,眼前的人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张无人的雕花椅。
外界的光线在窗帘的遮蔽下,早已不知身处怎样的时刻。
屋门被人轻叩三声,响声礼貌。
她并没有将屋门关死,而是留了个缝隙。
苏溪侧躺在床上没有动弹,双眼紧紧盯着刚才那把椅子。
杜修延在梦里坐的椅子。
黑暗阴沉中,苏溪整个人陷在黑暗中,木讷地盯着眼前。
那敲门声充耳不闻,她未作反应,甚至以为自己是不是还处于梦里。
她眼神已然平静,只有满脸那未干的泪痕。
见她不作回应,门外的敲门声又响起了。
她浑身一个激灵,意识恍惚地起身,如一缕魂魄一样幽幽走到门前,然后将门锁下按,缓缓打开。
眼前是和梦里一样的脸庞,但是神情却截然不同。
她似乎还没从梦中回神,盯着眼前这张脸看了很久。
“苏溪,你梦魇了。”
他的声音……
在恍惚间,确实好像从梦中一样。
她的脸庞彼时面无表情,如一尊冰雕没有被注入心魂。
自己仿佛介于现实与梦境之间,但二者她都不可触碰。
苏溪双眼寂静,仰头看了他的脸半晌,正当她对他缓缓伸出手,想靠近那清俊的容颜,想看看这到底是不是梦境时……
“喵呜……”
六月从沙发上跳了下来,走到她的脚下,用脸蹭着她的小腿。
苏溪失神地低头。
幼猫状态的六月,拄着拐杖的杜修延,厨房内慢速沸腾的糯米藕,空气中的冷调香……
这次,是现实,不是梦。
在杜修延担忧惶惑掺半的神情中,苏溪刚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她强忍痛楚地闭上双眼,再也没能阻挡从眼眶中涌出的两行清泪。
她多希望从眼前杜修延的口中,听到他清越的声音:
【苏溪,夏天到了,我给你做了薄荷西瓜冰。】
她滑坐在地,抱着双膝,将头深深埋入膝间,无声抽泣。
那些记忆里被唤醒的难以描述的温柔,会让她总是记起那逝去的人,她在杜修延死后,有着比生时更强烈得多的眷恋。
面前的身影,缓缓在苏溪面前倾身。
他的左腿无法弯曲,只能将房门内的椅子无声地挪到自己身旁,坐下。
他的手在半空中犹豫了很久,才最终轻置在苏溪的头上。
苏溪从伤感中愣了愣神,从双膝中很慢地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睫毛沾湿,如在被雨水砸中而坠落在沙地挣扎的枯叶蝶。
她仿佛身上单薄的浅色衣衫被汗水沾湿,额头的冷汗还没有蒸发,让她鬓角的秀发恰好沾湿挡在她小巧鼻梁上。
“苏溪,你梦见什么了?我在门外听到你一直在哭泣。”
杜修延坐在椅子上,位置比她高,但是没有半点居高临下的感觉。
这画面比梦中生动多了,他的眉眼,他身上的清浅气息,还有在无意间手腕内侧富有层次感的香气。
是白茶被冰封在大雪中的气味,带着苦涩与清透。
很容易唤起记忆的味道。
她以往会本能地躲避别人对自己的触碰,尤其是摸头,她总是会一眼不发地灵巧躲开。
但是此时,她似乎光顾着看他的脸庞,而忘记了躲避。
也许在她某一瞬间的记忆间,她是短暂想象过的。
她凝视着他的眼,声音喃喃,却娓娓道来:
“我以前也经常梦到过他,但总是在人山人海间,他不曾看向我,任我如何呼喊,他都无法看见我,梦里的呼喊一点都不震耳欲聋,如同胸口处郁结一口浊气,让人心里发堵。”
“有时候他会出现在我面前,周围是熟悉的场景,他会跟我实话,或是演绎以前曾经发生过的事,但是我知道那是假的,每次他如果身穿赛车服出现在我房间里,我就知道是假的。”
“刚才他也坐在这张椅子上,用熟悉的神情和声音对我说话,我只能看着,却不能回答。”
“如果这是真的,我不理他,他该多伤心啊……”
说话间,她的声音又有些哽咽,泪水在眼中打转后落下的瞬间,被一只微凉的手指及时拭去。
苏溪一动不动地,抱着双膝坐在原地,像是在对杜修延说,又像在自说自话:“死亡,真的是件很讨厌的事情,我不惧怕它,我只厌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