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咱们
石小诗眨了眨眼睛, 心想谁叫这年头没有手机,但她只能解释道:“我哪儿能知道您今儿上不上詹事府去呀,万一您不在, 落了旁人的眼, 岂不是平添麻烦,再说我哥子天性纯真得很, 这事托给他很恰当, 得了消息也会第一时间禀告给您的。”
思虑得还挺周全。胤礽轻轻弯唇, 问道:“好吧,那老八出宫的事你是听谁说的?我中晌去无逸斋,他的确不在, 问了老九老十两个,也摇头说不清楚去向。”
“是良嫔。”石小诗琢磨了一下, 把从延禧宫出来良嫔找到她和佟佳氏的事情全都说了, “她爱子心切,又害怕得罪惠妃,又怕八阿哥和咱们东宫结下梁子,无奈之下找上了我, 倒也可以理解。”
胤礽敏锐地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咱们东宫,很好, 这太子妃当得还是很有觉悟的。他将眉头一挑,心情很舒畅, 亲手给她盛了碗羊汤狮子头, “良嫔是八阿哥的额涅?我倒对此人没什么印象。”
“是。”石小诗回答,又默默叹了口气。二大爷真是位目中无人的春宫太子爷, 哪怕良嫔是一宫之主位,是他八弟的亲生额涅, 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康老爹后宫几十个女眷中面目模糊的一位吧。
胤礽不知哪句话叫她情绪低了下去,想一想,很直男地找了个话题。“说起来,今儿有个丫头很冒失地闯进詹事府,要给我送玫瑰果子露吃……”他看着她脸色,又补充了一句,“我立时就给她打发走了。”
谁知这句话竟引起了石小诗兴趣。“叫什么名字?长得好看么?”
“叫……什么我没听清,姓郭络罗氏,”胤礽摸了摸额角,有些气恼石小诗丝毫没有吃味儿,反而很乐意听他多说几句,“我没看她,不知道长什么样子。”
石小诗却睁大了眼,“郭络罗氏?是宜妃母家的姑娘么?”
胤礽回忆了片刻,摇头,“不是,跟安郡王玛尔诨沾亲带故。”
石小诗哦了声,虽然不明白二大爷突然提这茬是什么意思,但她依稀记得,八阿哥胤禩的福晋在历史上还挺有姓名的,好像就姓郭络罗氏,难不成是胤禩同志到了红鸾星动的时候?
她眼角眉梢漾出一点笑意,摩拳擦掌。好家伙,趁着大选秀女快来了,这老八和郭络罗氏的cp就能磕上了,乐子人那个乐子魂,她要拉着小姐妹们做最大粉头啊!
胤礽呢,用看傻子的眼神瞅着她,不明白刚在心里夸过她聪明,这人现在又在一个人瞎乐什么?
今晚的鸡瓜腌得恰到好处,没留神又给自己添了半碗饭。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是突然胃口大开,还是想借机多在她这西梢间里多坐片刻。大婚之前,他自诩有一副平和缜密的心性,从来待人清朗又有距离,怎么自遇见石小诗后就通通消失不见了,偏偏他还总跟中了邪似的,想知道她心中所思所想,想与她多消磨些时光,有时公务耽搁,没法很快赶回毓庆宫,这心头便好似猫抓般痒得难耐。
一开始,他将这种想法归因于她顶了他太子爷的身份,总要事事做到心中有数,生怕她坏了他的大业。换身回来后,这个理由便说不通了,或许是脑中那根弦不得不绷着,总担心下一次倏忽之间又换过魂魄,乱了手脚吧。
帘子外有人报了一声,是张三回来了。胤礽放下碗筷,抬了抬下巴:“说吧,太子妃都知道了。”
石小诗将脑中思绪一敛,也转过脸去听张三禀报。
张三点头,朝石小诗说:“我和富爷出宫后先去了石府,石夫人倒是没听说什么,富爷也没让多说。”
石小诗淡淡“嗯”了一声。富达礼的意思她能明白,现在还只是一个猜测,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先瞒着爱新觉罗氏也好。
张三接着说:“随后我们快马赶到京郊火器营,营门口查得很严,我和富爷进不去,只能寻了棵大树爬上去。观察了半日,八阿哥的确困在其中……在修改兵丁的护甲和兵器的样式图纸,想来是要给……”
他没把话挑明,但胤礽和石小诗心里都明儿镜似的。
万岁爷对此次出征噶尔丹十分重视,大阿哥满心想着立军功,偏偏索额图和石文炳横插一脚,也要领兵上阵。
胤褆和明珠不能在明面上阻碍,就只能出阴招,所有兵卒的护甲和兵器都是按等级有专门的制式,但若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索额图麾下和石家军兵丁的份例给偷工减料粗制滥造了,给他自个儿带的兵都配最好的战甲和长弓,这么一对比起来,岂不显得他更会领兵打仗,再往后去,万岁爷对他的信任必定更胜从前,军功一系的大臣也会更乐意为他背书,太子党的两大金刚都会挨罚,好一出一石二鸟的好计策啊!
越想越叫人心惊,胤礽腾地站起身,“我这就去趟火器营。”
没想到坐在对面的石小诗却伸手拦在他面前,又站过来沉着气儿劝道:“太子爷,这事您不能急。”
胤礽直皱眉,“为什么?”
“汗阿玛既然已经把火器营交给了大阿哥,旁人岂能轻易插手?”她慢慢地说,“今儿派人出去问话,若是他们有心,指不定已经打草惊蛇,您的一言一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您不会不知道吧?这会连夜出宫赶去,就不像张三和富达礼白天那一遭那么不招眼了,朝中上下定会议论纷纷,说不准还会传到乾清宫里,您确定这一夜能获取证据吗?空口无凭,只会更中了胤褆和明相的计。”
石小诗抬着眼帘望他,是他没见过的神色,目光冲淡,面色平和,眉头眼角都很沉静,仿佛能叫人跌入一个莫名安心的漩涡。
胤礽想了想,她说得有理,轻轻叹口气,“那还是张三跑一趟吧。”
张三道了声嗻,又从怀中摸出一张薄薄的雪浪纸来,双手呈到胤礽眼前,“这是太子妃的二哥,庆德庆二爷发现我和富爷踪迹,包在石头外面丢出来的,只是就这么一张图样,做不得证据。”
胤礽接过来一瞧,张三说得没错,那纸上画的是一套盔甲,按照八旗盔甲的制式,应当为上衣下裳式,上衣圆领,对襟,带左右护肩、左右护腋、前裆与左裆,而这一张图上画的样子猛一看上无差,实则护肩、护腋、前裆与左裆的尺寸都极窄小,根本不能护住心脉等重要部位。
他眼缝儿眯起来,冷笑一声,“这是要拿我八旗将士的性命换他的霸业,好啊,好一个大阿哥,我胤礽到底是有多大能耐,竟叫他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恶行。”
石小诗长叹口气,握了握他滚烫的掌心,直到感到他紧绷着的肩头能松懈稍许,才转头去问张三:“我阿玛和我哥子都还平安么?”
张三说都好,“只是出不来火器营,只能盯着兵丁操练。”
石小诗点点头,怎么说也是皇亲国戚,胤褆可没这个胆子。她又问:“八阿哥也是一样,没法离开?”
“是的,”张三答道,“我和富爷看了半天,似乎那设法修改护甲和兵器的是专门的匠人,而大阿哥对八阿哥的看管更甚,只能在屋内活动,不得外出一步,幸亏庆二爷机灵,这张图纸还是他偷来的。”
胤礽负手在地心转了两圈。
石小诗换身成皇太子这些日子,很多做法时候他也能理解过来,比如拒收赏赐、降低开支、事事顺着汗阿玛奉承,但唯独拉拢小阿哥们叫他很看不明白。在他固有的认知里,老四尚可以说出身好也有能力,那老七老八老十三他们又有什么好担心的,更遑论十四这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屁孩。
她眼下这么关心八阿哥,到底抱着什么心思?
果然她还坐在那儿自言自语地替老八开脱,“想来他也是无奈,能画图样的人多了去了,火器营也是个小衙门,里还能找不出个烫样?分明就是胤褆想拉胤禩下水,叫他表忠心呢。”
“老八擎小儿就跟着胤褆长大,关系近一些,愿意跟着那边,也不是你我能左右。”胤礽皱着眉头说,“老八这个出身,成不了气候……”
有些话没法解释,八阿哥能耐大着呢,这么放任下去再过十年,有你二大爷后悔的。石小诗看着他,眼神复杂,慢慢地摇头,“您就信我这一回……我看得很准,胤禩若是能站在咱们这边,往后大有裨益。”
这是她今晚无意间脱口而出的第二个“咱们”,那张浸在光瀑里的脸颊上仿佛有一个若隐若现的旋涡,胤礽脚步一顿,心中的介怀疙瘩好像一下子给烫平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出手帮他一回。”他扭头向张三吩咐,“你再去趟火器营,想办法传话进去,只叫老八和太子妃父兄不必担心,切勿打草惊蛇,我定会让他们脱身的。”
第52章 延禧
大阿哥和太子爷的这番交锋并没有传进后宫众人的耳朵里。次日延禧宫里还是照例, 铜炉里香烟袅袅,惠妃气色红润地坐在老位置上,盯着内务府新打造送来孝敬的银鎏金累丝嵌珠石指甲套, 漫不经心地谈起了大选的事。
“万岁爷啊, 昨晚说了……”她拉长了语调,故意垂下眼眸, 不去看众人神情, “宁寿宫皇太后如今已经大安, 只是懒怠管这宫权……唉,我就是天生劳苦的命,既然皇太后和万岁爷都开了金口, 我能怎么办呢……这延禧宫位置着实偏了些,还得辛苦各位妹妹每日走一趟。”
石小诗用余光望望, 只见宜妃和德妃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稀奇啊, 万岁爷难得昨晚在延禧宫留宿,惠妃满脸写着炫耀的心思,遮都遮不住。
众人皆在假笑,但没人答腔。
惠妃有点讪讪地笑起来, 抬手按了按发鬓,补充道:“我同万岁爷商量着……既然这大选就在跟前了, 宁寿宫的意思是还是按老例儿,请太后主子拿主意, 不过万岁爷也存着让太子妃历练历练的想法, 我看今儿太子妃也在,正好嘱咐两句……这秀女大选啊看起来容易, 其实也不是桩轻松公差,你头一回办这样的大事, 若是拿不定主意,千万不用客气,尽管来延禧宫问我便是。”
坐在最下手的董鄂氏暗暗发笑,咕哝道,“说得就跟她操办过似的,先前都是贵妃娘娘经手,妃位只能站干岸儿!如今也没得贵妃的衔儿,轮得到她操心起太子妃的差事?”
她嘀咕的声音小,离得又远,石小诗和惠宜德荣四妃这边自然都没听见,不过小杌子上一溜儿低等宫嫔可都一个字不落地听了个明白。
有几个人捂着嘴低声偷笑,相互交换着眼色,正在这当儿,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将手中帕子往董鄂氏脸上一扔,站起身便指着她鼻子骂道:“你个小蹄子,满嘴胡吣什么呢?”
手帕子虽然不是什么利器,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猛地被人蒙到脸上来,用石小诗上辈子听过的一句热梗来说——伤害性不高,侮辱性极强。
董鄂氏当下就懵了圈,下意识闭着眼往后一躲,她坐的小杌子本就没有上头那一排圈椅稳固,随着她身体重心往后一趔趄,眼看就要歪倒在栽绒地毯上了。
好在董鄂氏自己有点拳脚本事在身上,当场也顾不得维持三福晋的端庄形象了,一个鲤鱼打挺,硬生生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可是朋春的闺女,生就一副个暴烈的性子,还没来得及顺住脾气,也不说话,下意识就卷起衣袖,伸手要去拧伊尔根觉罗氏的耳朵。
坐在上头的人这会已听见下方动静,眼看两位阿哥福晋要当众掐架,惠妃又气又恨,头一个站出来嚷了声:“大福晋!三福晋!你们是在做什么?这里是延禧宫,不要什么闹脾气耍小性子的地方!”
宜妃和德妃很高兴看到惠妃恼火,四妃里排名最末的荣妃则很沉得住气,仿佛董鄂氏不是她三阿哥的嫡福晋般,脸上没有一点儿不高兴的情绪,眼瞅着惠妃发脾气了,才不慌不忙阴阳怪气声道:“三福晋,快收手吧,你那三角猫似的功夫,没得叫旁人笑话。”
所有人都干站着看傻了眼,这可是两位主子打闹,外头的一溜儿宫女太监也不敢上去阻拦。
大福晋呢,也不是吃素的,早就伸左手挡开了三福晋的爪子,右手去拽三福晋耳上钳的坠子,这程子都听到了惠妃和荣妃发话,两人没进行下一步动作,却也没收手,就这么干瞪着大眼睛,互相僵持着,不上不下。
三福晋先一跺脚,嚷道:“额涅,她欺负人在先!”
大福晋冷笑一声,拱火道:“你敢不敢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我这是替我额涅教训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好了!”荣妃深知这两人脾性,赶在惠妃前出声制止,朝站在外头的贴身宫女孔桃使了个眼色。孔桃得了令,上来又是拉三福晋的手,又是轻轻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趁早服个软。
其实上辈子在片场也见过女明星们大闹片场互扯头花的情形,但石小诗向来奉行“关我屁事”的人生准则,每每遇到此类冲突,总是能躲就躲能藏就藏,免得厮打时那无情的指甲误伤到自己的脸蛋。
怎么说,她也算是靠脸吃饭的,饭碗可不能砸了啊!
不过作为太子妃,以及这段日子与三福晋董鄂氏处出了些许还算谈得来的友情,她决定担起相应的职责,借着人堆的缝隙观望片刻,还好,这两人不过是小打小闹,没上升到真刀真枪的高度。
石小诗松懈下来,往圈椅后头缩了一缩。此时听见坐回圈椅的惠妃阴恻恻地喊了声“太子妃啊”,心里不由叫了句“坏菜”!
“惠妃母,”她猛吸口气,挤出了一个不大好看的假笑,“您有什么吩咐?”
惠妃八风不动地端坐在那儿,低头拨弄团扇上的流苏,那唇分明是笑的,眼底却没有笑意:“说起来,她们两个同太子妃也是妯娌,这儿闹了这出,总归有个说法,太子妃你说说看,该怎么处置呀?”
哇哦,惠妃娘娘还挺会挑拨人心的呢!石小诗立时觉得先前小瞧这位大阿哥生母,能当上四妃之首,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不过这皮球踢到她跟前,可不好应付。她抿了抿唇,细声细语道:“我并没有什么想法,想来惠妃母一定有好主意,请惠妃母指教。”
横竖这个恶人不能由她来做,惠妃想怎么罚就主动说出来,她再联合旁人苦苦求情,说不定能将此事揭过。
哪知惠妃这个千年老狐狸毫不踩她挖的坑,摆了摆手道:“我没什么想法,不过罚肯定是要罚的,要不此事传到万岁爷和皇太后耳中,岂不是我这个掌事的不力?”
大福晋和三福晋这会已经被几位宫女嬷嬷架着分开了,两人一个被带到了东次间,一个被带到了西梢间。这阔大的明间里,有和风阵阵入室,窗下的花枝沙沙摇摆,所有人静悄悄的,只把目光齐刷刷望向石小诗,都等着看太子妃怎么回答惠妃的问题。
说实话,这是石小诗穿越到大清后头一次觉得时光这么难捱,至少那会万岁爷考她书道,还有胤礽给她解围呢,这一次只能靠她一个人攻略了。
她静了静心神,拿着帕子揩眼角,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这一个是我大嫂,一个是我三弟妹,手心手背都是肉,惠妃母最心疼我,怎么好叫我为难……倘若真要我说,罚她们两个,不如责罚我算了。”
果然这张好皮相和好演技相辅相成,给她帮了好大一个忙。上头惠妃还没开口,佟佳氏、宜妃和德妃倒看不下去了,一气儿站起来说:“算了吧,还都是孩子呢,教育两句,她们必定知错能改。”
荣妃呢,大概是因为涉及到自家媳妇儿,不好开口,还是老神在在地坐在那儿抿茶。
既然几个妃子都带来头,后面平妃、良嫔、章佳氏、万琉哈氏等人都站出来替大福晋和三福晋求情——“惠娘娘得饶人处且饶人!”“惠娘娘不必动气,她们不过年轻!”“惠娘娘不必真罚,到底是正经主子,说两句就完了,闹出去多不好看呐!”
乌压压一片云鬓围在一起,竟连廊下那些小宫女小太监们都伸长了脖子,看惠妃能坚持到几时。
惠妃内心快要气炸了,她本想给石小诗施压,逼她说几个罚人的法子,那大福晋和三福晋少不得恨得牙痒,也好叫旁人看看,这位端庄持重的太子妃给逼急了,也没那么好心。
哪知这次她会被石小诗反将一军,竟有这么多人都帮着说话,真叫她骑虎难下起来。
“ 不行!”惠妃脸上闪过一丝厉色,狠狠一拍圈椅扶手,那银鎏金累丝嵌珠石指甲套从保养得水葱似的指甲上飞出去,掉在地上铛铛两声,“既然我说了要罚,现在半路变卦,往后我再说什么,你们这些妃嫔还听得进去吗?”
到这里大家都看明白了,惠妃这就是抓住一个机会给自己立威,打压太子妃威风,甚至连搭进去大福晋也在所不惜。
方才还此起彼伏的求情声彻底安静下来了,石小诗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刚才的装可怜不好故技重施,她咬住下唇,飞快转动小脑瓜子——可真的想不出什么办法了,实在不行就只有用魔法打败魔法,学大福晋语气往惠妃跟前一蹦跶,直愣愣说我就是想不出来您想咋办就咋办吧!
“惠妃母、太子妃,我有个主意。”此时有个软软小小的声音从顶后面冒出来,大家自动让开一条道儿,请声音的主人轻移莲步走到明堂正中间。
原来是四福晋乌拉那拉氏,石小诗正儿八经跟这位弟妹说话只有一会,印象中就是个相貌平平木讷内向的小姑娘,怎么看都没有日后执掌中宫母仪天下的皇后模样,更想不到她能在这个关头站出来说话。
“太子妃、大福晋、三福晋,还有我,如今阿哥嫡福晋只有我们四个,”乌拉那拉氏怯生生的,不敢看惠妃的眼睛,“大福晋和三福晋做得不对,也是我和太子妃没有做到时时劝诫,才造成妯娌间相处不睦,不如您就把我们四个一同罚了吧,是扣月例,还是禁足,我想几位嫂嫂一定不会有二话的。”
石小诗咦了声,可真看不出来啊,乌拉那拉氏竟然是个正义感爆棚的小姑娘。
四福晋都这么说了,她也不甘示弱,据理力争,“也不能这么说,我是太子妃,还是得负起东宫的责任,惠妃要扣大福晋和三福晋的月例么?那就都从我们毓庆宫头上走吧。”
乌拉那拉氏很会打配合,“哪里需要太子妃嫂嫂破费,从我们四阿哥府上走吧。”
她们两开始假情假意的拉扯,一下子就消解掉了延禧宫里紧张的气氛,众人哈哈笑起来,登时便没了先前的紧张感。
大家都明白太子妃和四福晋的拉扯是在给惠妃台阶下呢,抬头往那边看看,大概惠妃也觉得气了这么长时间,拉着一张脸,颊边肉都要僵了。
身后的精奇嬷嬷将手轻轻搭在她肩头,明白了,这是劝她适可而止的意思,为人处世太极端也不好,太子妃又是哭又是笑,她再这么僵持下去,后宫的明眼人都看出她诚心跟东宫过不去,只怕往后更不得人心了。
愣着眼看了片刻,惠妃从鼻腔长出口气,扮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脸,终于发话道:“哎呦呦,紧张什么!我这是在测试你们妯娌感情呢!”
她装模作样地重新戴上了小宫女送上来的指甲套,打了个呵欠,“既然太子妃和四福晋都这么说了,也罢,那就不罚了罢,我今儿当真累坏了,散吧,我要歇着去了。”
第53章 入秋
从延禧宫出来, 大家都松懈出一口气,石小诗见缝插针地抓住良嫔,跟她并肩走着, 低声说:“放心吧, 我哥子富达礼已经见过八阿哥了,说他在火器营中一切都好, 只是这当儿大阿哥管得严, 人出不来, 太子爷会想法子的。”
良嫔桃花眼一垂,连连点头道:“多谢太子爷,多谢太子妃。”
墙角下的一溜儿宫女太监们捧着拂尘墩布, 窸窸窣窣往延禧宫里去了。那是惠妃嚷嚷着人太多了,踩脏了她延禧宫的地毯, 于是每日晨省后都叫人重新洒扫一遍。
当中有个叫四儿的小太监, 很有心眼子,恰好叫他听见了良嫔和太子妃的对话,脑筋一转,立时就拐进廊下, 将这番对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惠妃的精奇嬷嬷梅鹊。
梅鹊拿眼梢看一看他,“确定说得是这么两句吗?”
四儿虾腰道:“梅姑姑, 奴才旁的不行,就是这双耳朵好使, 必然不会有误的。”
梅鹊点头说知道了, 想了想,还是扭身进了暖阁, 一字不落地地转告给了惠妃。
又是一阵脆响。守在门外的四儿不由啧舌,这大概是今夏惠妃娘娘打碎的第三只花瓶了, 小宫女们早就习惯了这样阴晴不定的时刻,几十口人放下手中活计,伏贴在地,整座延禧宫重归寂静无声。
是天朗气清的夏末时节了,小池塘上微风初起,秋凉始生,第一片树叶从海棠盆景上凋落,簇新的黄色,与黄琉璃的屋顶交相辉映。
生活一旦步入正轨,这种太过规律的节奏真让石小诗有一种我在清朝后宫上班的感觉。
每天都是一样的天不亮就早起,耷拉着眼皮任宫女太监们帮忙梳洗打扮更衣,去延禧宫跟惠妃掰头几个来回,这一天最大头的工作就算完成了。
然后就是去宁寿宫跟皇太后提升提升感情,或是在佟佳氏或者章佳氏的宫室里坐着说话,或者是上撷芳殿跟林氏一同看看话本子点评下最近的男角儿,要么就是在西暖阁里坐着看看账本子等小姐妹上门唠嗑,跟膳房点一点今天想吃的饭菜。二大爷有时候会跟他一同用晚膳,真要忙起来,石小诗也在半夜被他蹑手蹑脚往床上爬的声响惊醒过几回。
千秋节很快就到了,这一日照旧还是在交泰殿摆宴席。皇太后这程子将养得当,身子已经大安了,她也并不算年长,因此病气并没给她的面容增添上憔悴之色。
席面上的菜由御膳房承包,虽添了个御字,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皇太后用了一道葱烧海参,嫌弃太过肥腻,再抬眼看,即将端上来的正是一道浓油赤酱的九转大肠,当场就把碗盏一推,摆摆手表明没胃口了。
“御厨刘也不知怎么想了,给我这个老人家吃这种菜式,我看还不如毓庆宫那个叫德禄的做菜合脾胃呢。”皇太后恹恹地摁着额角,跟身边的两个嬷嬷抱怨,“她们几个吃的也不香,既这么的,就让她们把贺礼抬上来,大家赶快完事,都回宫歇着去吧。”
嬷嬷们应了一声,各宫送来的东西大大小小堆满了整间交泰殿。这送贺礼啊很讲究按着位份,比如一个贵人送给皇太后的东西,就不能比惠妃送的贵重,对于石小诗来说也是如此。虽然说她是毓庆宫的正经主子,但是到底矮了一辈儿,不能太华贵,也不能太跌份。
伸脖子望望,四妃都是按照老例儿,一人一样玉如意,图个吉利,佟佳氏、平妃等稍次的妃位送头面、珠串、护甲之类的首饰,接下来的嫔、贵人、常在、答应在宫中生活就很拮据了,一人递上一卷手抄经书,已是尽了最大的努力。
皇太后兴致不高,草草翻看。眸光落到了石小诗身上,忽然亮了亮,笑问:“小诗这丫头机灵古怪,定有什么好主意。”
果然瞒不过她老人家,石小诗指了指当中巨大的一幅锦屏,抿唇笑道:“我给皇玛玛绣了幅万寿图。”她看着四公主和五公主,话锋一转,“不过这绣活儿也不算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四妹妹、五妹妹也帮了许多。”
这下不仅皇太后和众嫔妃们感到稀奇了,就连坐在角落里默默吃糖山楂松仁果子的四公主、五公主自个儿也摸不着头脑。皇太后从宝座上下来,快步走到万寿图跟前端详,问道:“我看这针脚功夫,不像她们两个手笔,你莫不是在哄我老人家开心吧?”
石小诗说那哪儿能呐!“您不知道,这锦屏的重绢是郭络罗贵人上回送来的,据说是四公主亲手织成,而绣线呢则是自四阿哥府上而来,四福晋说这可是德妃母带着五公主捻成,若是没有两位娘娘和公主的好手艺,我怎能送上这么大一张锦屏呢!”
德妃、郭络罗贵人、四公主和五公主面面相觑,真有这么一回事吗?其实她们自己也记不起来了,不过太子妃既然这么说了,那就是有吧。
果然皇太后更高兴了,喜上眉梢地连声称好,毕竟公主不像妃嫔们,养尊处优惯了,是很少给长辈们送贺礼的,这么稀奇的好事,必然要赏。
皇太后拍着两位公主的手背笑了好一会儿,道:“难为你们两个这般有心,也快到出嫁的年纪了,只是我老婆子没什么好赏的……”
四公主和五公主对看一眼,其实她们两个对出嫁这件事很发怵,康老爹在朝上给她们议亲,只可惜她们不像兄弟们,可以一睹候选人的画像,更别提在成婚前接触接触,说两句话,看看能不能人品相貌,能不能长久相处下去了。
德妃朝皇太后蹲了蹲,笑道:“五公主还小呢,这两年还是多上宁寿宫待着,能承欢皇太后主子膝下,对她来说已经是大恩典了。”
这倒是了,太后转问四公主,“那你呢?想要什么?”
四公主支支吾吾的,她还能想要什么呢?听说万岁爷要把她指给小郡王,这小郡王生什么模样什么品性,她还丝毫不知呢,若是能得缘一见,该有多好!
求助的眼光投向郭络罗贵人,又投向她姨母宜妃娘娘,这是这两个都不欲在此时枪打出头鸟。只有石小诗朝皇太后笑盈盈道:“皇玛玛,听说两位公主很有我旗人姑奶奶风范,在弓马射箭之道上颇有天赋,秋狝时不如请两位公主随行,我也好有个伴儿,如果您能劝说汗阿玛,这事儿必能成了!”
四公主和五公主立刻瞪大了眼睛,心头无比雀跃——出宫上热河去!她们从前只见兄弟们到那里去过,从没机会踏出深宫,到了那儿,人就比在宫中自由多啦,额涅们不在跟前,可以熬夜钓鱼打鸟射兔子吃烤鹿肉了!
而且最最关键的是,四公主未来的驸马小郡王依例也是要跟着去的,她什么都不求了,能远远看他一眼,知根知底的,心里就踏实多了。
但公主上外头行宫并没有前例,皇太后慢悠悠点头,觉得石小诗的建议无可反驳,但皇帝那儿劝说起来恐怕也不那么容易。“既然太子妃说了,那我就同皇帝提一提,不过话说在前头,万一不成,你们两个可不许怨我。”
四公主和五公主这会高兴的心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又是拉着皇太后说“谢谢玛玛”,又是抱着石小诗道“太子妃嫂嫂真好”。
石小诗转眼一瞧,连德妃、宜妃和郭络罗贵人的眼神都变得柔和起来,怎么说大家都是女儿家,在这个朝代里,没有金手指的情况下,嫁的一位好郎君才是希望之归属。如果有的选,谁不想在成婚前验一验未来夫君是否称心如意呢?
和德妃、宜妃的关系更上一层楼,也就意味着惠妃心头对东宫的嫉恨又要添上几分,后宫如此,前朝亦如是。
秋风跟着侍从的皂靴一起钻进詹事府,是用午膳的时间,臣工们都上外头围房上吃外膳房送来的食盒去了,胤礽用了一碟子珍珠海米煨鹌鹑,两个随餐饽饽,腹中已然饱胀,正独自站在桌前临帖消食。
听见脚步声,他搁笔抬眼一看,是许久未见的张三,人瘦了,也黑了,两颊凹陷下去,眼褶子更深了,朝他打了个千儿道:“太子爷,奴才回来了。”
“回来就好,”胤礽心头重担终于撂下,立刻把他扶起来,先叹口气,“这趟你辛苦了。”
张三摇摇头,“不辛苦,事情办不妥,我对不住太子爷这份信任。”他抿了抿唇道,“这程子富爷一直跟我一块儿办差,我两盯着火器营,终于摸清了夜晚交班时分,偷偷潜进去,没叫大阿哥发现,那火器营里改样式的工匠已经尽数被我们替换,石家军和索相麾下并不会用上粗制滥造的兵甲,至于八阿哥,他一直记着您的嘱咐,十日前大阿哥终于松口,他也出来了。”
胤褆的松口当然是因为胤礽故意在康熙面前提了几回胤禩在书画上的长进,康熙来了兴趣,想看胤禩的画作,胤褆只能咬牙将老八送回宫去。
“你和富达礼办得很好,”胤礽背起手走到窗前,眺望高远无垠的蔚蓝长空,“接下来,就看大阿哥这个蠢货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变故,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他……急得直跳脚了。”
第54章 明珠
明府的花厅挨着藏书楼, 建得很气派,连胤褆这样生在皇宫内院的阿哥头一回登门,也觉得富丽堂皇。这时日因为夏光已尽, 秋阳爽朗, 暖阁里的斑竹帘子都高高卷起,一溜儿大玻璃窗, 透着庭院里一片苍绿的风光。
明珠对外自称是闲散老人了, 一律不问国是, 将递投名状的门客拒之门外,曾经门庭若市的花厅如今拜访者寥寥,只有一人是例外。他从廊下走过来, 逗弄一回笼子里的鹦哥,再摸一把小丫头的脸蛋, 然后大摇大摆地钻进了用作书阁的花厅耳房。
老臣正坐在炕上看书, 抬一抬耷拉下来的眼皮,对来者的长驱直入丝毫不讶异。
“事情办妥了?”他支起身,放下手头书册。
胤褆拍一拍胸脯,眼底闪过一丝傲慢的冷笑, “这回索额图和石文炳算栽在我手上了,等明年凯旋归来, 我定要叫东宫的主人换个位子。”
明珠到底见多识广,可没他这么乐观, “还是小心为上, 索三也不是吃素的。”
“唉,我说明相, 您就放心吧!”胤褆在明珠身边坐下,双手按了按老臣的肩头, “您韬光养晦这么久,也是时候重出江湖了。”
明珠长长出了口气,道一声:“借大阿哥吉言。”然而眼中并无半分喜色,“出征前还是少往我这处跑,前朝有高士奇顶着,这程子参索额图参得又紧,那些自诩正直的都察院汉臣少不得拿来做文章。”
胤褆嘟囔一句“知道了”,自己走到桌前沏了杯茶润口。明珠也当他如家人,随他自便,重新捻起书页。这一人书还没翻过一页,另一人茶也没喝下半盏,就有一道脚步声从廊下急急传来,风一样踏入小小书阁。
“阿玛,大阿哥!”揆叙见到胤褆在此处,并不觉得惊讶,先打了个千儿,才斟酌着说道,“我听闻今日乾清宫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忙告了个假赶回来禀告阿玛……”
胤褆捧着茶盏头都不回,只阴阳怪气地“啧”了一声,这意思是揆叙这小样儿,说话吞吞吐吐的,还提防他呢!
明珠也不恼,淡声道:“直说无妨。”
揆叙下意识呵了呵腰,这是在宫里当三等侍卫养出来的习惯。重新挺起腰板子,这才沉着气说:“散朝回来,听说乾清宫的传话太监张鸿绪出事了,延禧宫有个管事宫女叫小秋的,昨夜被发现他两个对食,对食倒也罢了,在这宫中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但是张鸿绪私底下嘴里没个遮拦,被发现的时候,两人正巧在议论万岁爷最近见了哪些臣工。”
“我额涅呢?”胤褆猛地转过头来,眼中一片惊色。
揆叙躬了躬身:“小秋得了惠娘娘这么多年恩惠,自然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散朝后我就去了内务府,万岁爷自然盛怒,着慎刑司处罚,但慎刑司牢房里却只有张鸿绪和小秋,连梅嬷嬷都好端端的当着差,更不用说惠娘娘了。”
胤禩放心下来,但还是皱着眉头,“上回雅头不明不白地失踪,这次又搭上小秋和张鸿绪,难不成是他们蓄意报复?毕竟高士奇弹劾才刚过去没多久,依索额图睚眦必报的性子,闹个满城风雨也未可知。”
“那你当真是不了解索三,”明珠摇了摇头,“他从来就不是个机灵人,这么多年要么仗着祖上庇佑,要么仗着圣眷隆重,就他那脑瓜子?丢到科考场上去只怕还是个老童生呢,万岁爷心里门儿清,你看这么多年春闱,可曾让他参与过主考?”
胤褆想想也有道理,“那就是是胤礽从中作梗?”
明珠慢慢地摸自己胡须,“有可能,许是碰巧撞进万岁爷眼里,毕竟那张鸿绪作威作福惯了,贪得无厌,□□熏心,嘴上又没个把门,我早就劝过惠妃,跟他走远些,奈何她从来不听,万岁爷前儿让她当六宫掌事,眼看皇太后身体大安,太子妃又名正言顺,佟国维的闺女擢升了就是个贵妃,这是掌事有什么好当的,她就是看不明白,这分明是捧杀!”
胤褆按了按眉心,“那明年从噶尔丹回来,我就让额涅辞了这差事。”他看着明珠愈发不快的神色,补充道:“不,我这两天就想法子回趟宫里,必须叫劝好了额涅,我才能安心出征。”
胤褆心里揣着事,略留了会儿就离开了。揆叙还要回宫中当值,明珠阖眼挥了挥手,不欲多说话。
他年岁已高、体力不济是一方面,对大阿哥和惠妃的失望是另一方面,有时候他宁愿自己从来没趟进过这浑水,这么些年他也明白了,与其说他的对手是索额图和皇太子,不如说是万岁爷。
谁,能斗得过这天下权力最大的人呢?
作为康熙身边最会揣摩圣心的老臣,明珠的猜测果然一语中的。慎刑司就在筒子河边,那些奴才们受刑罚时的哭嚎尖叫和流下的血泪并不会脏污了主子们的耳目,但吹到明府的风也同样眷顾了皇太子的詹事府,甚至吹来的还要更早些。
詹事府的廊子上摆了一排玉兰花盆,半下午的阳光拉得老长,将清丽的花影投在书案的字帖上,又缱绻又柔和。
胤礽怔怔地盯着那道花影说:“看来她竟是对的。”
张三一瞬间竟摸不着头脑,想了片刻才明白太子爷说的是太子妃,“您是说,张鸿绪被发落了,倘若太子妃没把德禄拨回来,少不得连累上咱们东宫?”
胤礽淡淡点了下头,“在汗阿玛跟前,耍任何心机手段都是不明智的,都说他老人家八岁御极,十四岁亲政,少年天子夺回政权意气风发,更别提削平三藩□□,这些话我打小就听在耳朵里,总觉得不过是旁人溜须拍马之语,真给我这个机会,我还能差到哪里去?”
张三没答话,胤礽站到床前,望着远处的飞鸟,唇角微微弯起,“往后,就按太子妃所说的办吧,无论这具身体里的人是我还是她,都请你务必周全,谨慎行事,千万不可越雷池一步,叫汗阿玛对我寒了心。”
张三眉心一动,“太子爷,您和太子妃又要换了魂魄么?”
胤礽回身,手指轻敲桌面的一张素笺,“钦天监副监正今早来报,下一次五星连珠之日……很不巧,就在颁金节那天。”
张三沉声说:“这一回您倒是可以和太子妃做好万全准备,以免像上回那样差点出了乱子。”
“这是自然,”胤礽在案前坐下,又问,“雅头临死前提及的那个人……他的弟弟魏珠,你可找到了么?”
张三说:“这半月奴才在外,有心探听此人消息,还真打听到了蛛丝马迹——这魏珠与雅头原是表兄弟,雅头是旗人,祖上曾阔过,而魏珠之父则是汉人,因此他汉姓魏。康熙十一年魏家走水,一家子人全烧光了,独留魏珠一个,雅头之母看他可怜,便将他过继,两人变成了名义上亲兄弟,到了康熙二十六年,雅头家里犯事,男丁皆被流放宁古塔,这对兄弟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从流放队伍里逃脱出来,大概是迫于生计,雅头进宫成了太监,魏珠则在京郊的村子里卖玉米饽饽,只是他最后一回被人瞧见也是大半个月之前的事了,后来就失踪了。”
“失踪了?”胤礽敲金戛玉的声音里也有了一丝惊讶,不假思索地问,“和雅头之死有关么?”
“奴才揣测,很有这个可能,”张三欠身说,“主子若是担心,奴才再出去打听打听。”
“嗯。”胤礽点点头,想了想,从案上的小漆盒里摸出一块金锭子,交到张三手中,“你外出行走,若是没有二两傍身,难免受冻挨饿,先前是我思虑不周,这金子你拿着,回头出宫,先给自己买双新皂靴,有双好鞋子,才方便走天下嘛。”
张三眼圈儿一红,低头看看,果然靴子脚后跟已经磨出了一个窟窿。他是习惯风餐露宿的人,对衣物新旧并不上心,能穿就行,可没想到太子爷千金之躯,竟然还能留意到这一重。
感动是无言的,有些恩情当用行动来报答。他接过金子,朝胤礽深深一拜,然后就走进了漫天的秋色里。
还是上朝。
胤礽站在臣工对列的最前头,有些恍神。那些穿着各色补子的章京们慷慨激昂、唾沫横飞,又是说高士奇与明珠同流合污,又是说御前太监秽乱宫闱论理当斩,还有的说这是索额图授意,定要查清背后何人指使。
没人敢提这背后真正的矛盾源头——大阿哥和皇太子,但有人仗着康熙宽大,小小地提了句皇子党争,随后被万岁爷一个犀利的眼刀子压制下去。
胤礽放眼看着这班大臣,宛若在看戏台上的一出滑稽剧。自从跳出身躯之外看待从前的生活,太子妃就像是他命中的一个变数,秋燥里的一股玉兰花香,提醒他往昔的争夺是多么的愚蠢可笑。
散朝后他依例独行出乾清宫,宽阔的丹墀下却站着一个老臣,似乎在等他。
胤礽不解地望过去,颔首道:“明相,久别无恙。”
明珠莞尔,他和他的儿子一样,长年浸淫于文墨,且不论水平如何,但到底熏染出一副柔和的文人面庞。
他长长一揖道:“老臣今日拜见皇太子,不为别的,只是我次子揆叙如今在宫中当差,他是个老实孩子,不愿走经济仕途,偏要到这宫里当个三等侍卫,请太子爷看在他与太子妃昔日的同窗之谊上,提携一二。”
第55章 是非
胤礽完是无心, 蹙眉望过去,“明相爱子揆叙?和太子妃是旧相识?”
明珠是那种故作惊讶的作派,瞪圆了眼问:“太子爷, 难道您还不知此事么?”
胤礽倏地挑高一侧眉毛, 他又不是傻子,看得出来明珠话里话外的机锋, 上他这来搅弄男女是非, 多少叫人有些不高兴了, 但他还是耐着性儿示意明珠继续往下说。
身后有朝臣鱼贯而出,不时有人凑过来打个千儿,拱一拱手, 毕竟这两人凑在一处说话,可真是稀罕事儿呐!
明珠朝旁人虚情假意地笑一笑, 这才转过脸来一捻唇上胡须,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我那长子成德您是知道的……”
胤礽怎么能不知道呢?明府大公子素有雅名在外,早些年他也有结交之诚意,但听说那人因避讳自己乳名保成, 自纳兰成德改为纳兰性德,后来却拗不过他阿玛明珠执意要跟胤褆穿同一条裤子, 硬生生又给改了回去,这桩改名旧事闹得满城风雨, 以致于胤礽虽然有心邀来一叙, 却不得不因各种外力搁置下来。
眼下明珠这个老琉璃蛋非要从长子说起,还故意咬重了“成德”那两字的发音, 分明就是故意要激他。胤礽从石小诗身上学到了一种我自岿然不动你奈我何的好性儿,脸上一丝波澜也无, 不搭腔,也不打量,只是不近人情地侧脸去望丹墀上的龙纹。
见太子爷没恼怒,明珠笑一笑,继续说道:“杭州有处孤山书斋,听闻成德才学,有心聘请他给江南学子们讲学,那会揆叙还小,我让他跟着他哥子一同下江南游历几年,恰好石都统一家驻扎此地,家中少爷姑奶奶都在孤山书斋读书,这么一来二去,走动得就频繁了些,尤其是揆叙和太子妃,年纪相仿,少年心性最纯真难得……要不太子妃刚被接到宫里,揆叙怎么就嚷嚷着要进宫当三等侍卫呢?依我说,这样的旧相识,少不得互相提携,才好在这宫中行走,您说是吧?”
“这样的旧相识……”胤礽慢吞吞重复明珠的话,“比如您和惠妃母,也是这所谓的旧相识吧?”
明珠也不在意他的揶揄,摆了摆手道:“那不能比!延禧宫娘娘老姓乌拉那拉氏,我们家呢,老姓叶赫那拉氏,不是一块儿的,外头总有人传那位是我沾亲带故的妹子,实则不是这个道理,两边儿碰不上呢!”
胤礽冷哼一声,“您到底想说什么?”
明珠嗬了一声,“瞧我这记性!人老了,愈发不中用了……我那小子揆叙,如今在御花园当差,专门负责每日下钥前后的巡逻事宜,我寻思着,他丢得起这个人,我可丢不起啊,叶赫那拉氏虽然比不过那佟家、钮祜禄家,可也是老八旗世家了,成德如今在翰林院修书,揆叙却干这种风吹日晒的苦差事,委实不像话!老臣我别无所求,只想请您在万岁爷跟前美言几句,听说您那詹事府里人才辈出,多少翰林官的迁转之阶啊,若是能让那小子进去历练历练,我这把老骨头他日归西,也能含笑九泉了。”
明珠这话说得很重,扯到生死上,这是逼着胤礽不得不应承下来。旗人家讲究体面,这么直截了当地回绝过去,岂不是有让这老琉璃蛋以后死不瞑目的意思?
轻飘飘瞥一眼犹自含笑的明珠,心里实在不称意,他不想再自己的詹事府里放一个明珠的儿子,更不想把石小诗的——那什么青梅竹马放在身边。
“知道了。”他学汗阿玛面对不想批复的奏折时所用的套话,又略一颔首,“西席张英还在无逸斋等我,作为学生,不该迟到。”
他不等明珠回答,拂袖快步而去。
边走边琢磨着明珠这段话,越想越吃味儿,那揆叙原来就在御花园当差啊!脑子里不知怎地就钻进了一点旧事,那是他和石小诗换身回来后的第二天,她一整个上午都在外头晃荡,是谁跟他提了句来着?哦,是了,杰亲王,在御花园里撞见了太子妃的背影。
胤礽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这是他二十多年来从未体会过的滋味,眼眶有点酸,远处一片朱漆的围房仿佛模糊起来,心里头跳得很快,慌里慌张,可是说不清为何事慌张,胃里也隐隐有些不舒服,好像用过的早膳都在此刻一阵儿翻涌,可他又不是石小诗,不知节制的吃甜食,明明只用了半碗胭脂米熬的粥,就了一块相思带鱼,怎会有烧心之感?
石小诗和纳兰揆叙……他默默念叨着,心不在焉地走进斋房,决定今天早点回毓庆宫,毕竟万寿节就在眼跟前了,他们必须好好地谈一谈。
可是临傍晚时凌普拿着修葺太和殿的册子来报,好不容易议完了这一桩,乾清宫又派了人来请,说是万岁爷想跟太子爷对弈。
想着石小诗一而再再而三的嘱咐,他很顺从地在棋局上险胜康老爹一局,又让他老人家了两局——康熙同志很满意地拍了拍手,保成又有长进了,能胜过朕了,但是还要磨炼,毕竟朕又赢了他两回嘛!
于是父子情深,一起用了顿清单简朴的晚膳,又絮絮叨叨地拉了会他们爱新觉罗家的家常,叫特意来乾清宫给主子请安的惠妃在门外站着等了整整一个时辰。
看着吃了瘪气得脸色铁青的惠妃,胤礽往毓庆宫赶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今日下半程都算顺利,那么晚上问起石小诗那件事时……或许她能给一个叫他顺心的答复吧。
夜色深不见底,太子妃寝宫内外一片沉寂,可以听见更漏中水滴的声音,顺着铜漏嘴,一点一点滴下,绵绵如檐间秋雨。石小诗果然已经在美人榻上歇下了,入秋后换下了竹帘,霞影纱影影绰绰地勾勒出她流畅的侧脸,胤礽发觉自己心猿意马得厉害,连推门而入时,腿肚子都在隐隐颤抖。
“回来了?”石小诗的声音里带着方睡醒的懒散。
他“嗯”了一声,借着案几上的料丝灯,能看见她拿手揉了揉眼眶,然后从榻上支起了身,一册《钗钏记》随她动作掉落在地。
石小诗不好意思地俯身捡起来,然后走过来迎他,“在看书呢,结果睡着了。”
胤礽没有用她想象中的毒舌来揶揄她不看正经书,却是解了罩袍,低声说:“到底天凉了,在美人榻上歇下,也要拿件外裳盖好,春烟呢?怎么伺候主子的。”
“不干这丫头的事,我总有种预感,你今晚有话要跟我说,是不是?”石小诗歪了歪头,笑盈盈地看他。
怎么能没预感呢?她眼皮子跳了一天了,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两边一块跳,岂不是又要发财又有灾祸,她这个东宫太子妃际遇如何,有什么波澜,还不是全倚仗便宜夫君二大爷。因此即使胤礽今晚不来找她,她也会想办法去套一套话的。
“嗯,”胤礽迟疑了一下,选择把揆叙的事往后推,“钦天监那两个英国来的副正说,下一次五星连珠就快到了,在颁金节那天。”
“这么快?”石小诗睁大了眼,“……十月十三?”
“是的。”胤礽简明扼要地点了下头。
满人颁金节可是大日子,重视程度不低于过年,康熙是一定会大宴朝臣的,皇太子夫妇八成也要出面,如无意外,还是同上回一样,胤礽在乾清宫吃席,而石小诗在交泰殿。
“这么的,我有个主意。”石小诗想了想,“如果你我不在一处换身,搞不好会穿帮,恰好上回佟佳娘娘带我去了一处小亭看荷花,那处很隐秘,就在乾清宫和交泰殿之间的小池塘上,等闲宫人也不会过去,不如你我算着时辰,快到点了就赶紧碰头。”
“也好,只是这得让钦天监算出准确时辰来,容我再问问。”胤礽点点头,表示同意,“还有这段时日你我做了哪些大事,见了什么人,最好还是早早互通了气。”
石小诗却在那愁眉苦脸长吁短叹:“难怪呢,当太子爷比太子妃阔绰多了,只是又要去上早朝了,对我来说可不是件倒霉事么?”
胤礽“啊”了一声,说:“旁的可以细说,有一桩得现在告诉你,咱们换身的事,张三都知道。”
“什么?”石小诗很讶然,“他是自己看出来的么?什么时候……”
她自信演技很到位,破绽一定是这位太子妃演得很失败的二大爷抖露出来的。
“大概就在大婚后不久吧……”胤礽摸了摸额角,“等换过来,你可以去问他。”
石小诗“嗯”一声,觉得这位法外狂徒还真有两把刷子,让他当个太监,真是太委屈人了。
两人磨磨蹭蹭得交流了几句无关痛痒的日常起居。胤礽那话都涌到喉咙眼了,可每每快要说出口,总是一个拐弯儿走到了别处。
一连问了早上吃了什么,中午吃了什么,晚上吃了什么后,石小诗也看出不对劲了,打了个哈欠催他,“您到底想说什么呐?我可是真乏了,明儿还要上延禧宫去呢,再不说我可就去洗漱睡觉了。”
胤礽凝眉看了她一眼,反问:“你有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比如……”
石小诗歪着脑袋看他,忽然鼓了鼓腮帮子,说想起来了,“上回在御花园里见到纳兰揆叙了,我怕不是忘记同您说了吧?”
第56章 月夜
胤礽无奈地点了下头, “你确实没同我说。”
老实说他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倘若石小诗真想隐瞒此事,他也没什么可多说的, 毕竟她同揆叙是少年时的交情, 就拿张三和他自己来举例,少年玩伴多弥足珍贵呀, 自己跟石小诗也不过刚认识三个多月, 虽说是夫妻, 可到现在的进展也就拉拉小手,她凭什么要和盘托出呢?
他是太子爷,但也没古板到不允许她有点自己的小心思。
哪知她这么坦坦荡荡, 甚至冲他咧嘴一笑,摆出了一种说书人娓娓道来的架势:“是这么回事, 我在江南长大您是知道的, 那会就认识纳兰二爷了,他有心是真,没事就提溜点东西上我家门口磨蹭,但我对他却没半点想法, 从前只当他是我哥子同窗,后来长大进京了, 额涅问起来,我还明言拒了两三回……”
石小诗停下来, 端起茶杯润润嗓子, 前面那段往事明明白白在她脑海,可分明又不是她的亲身经历, 只能跟说故事一样说出来,可后面的话该怎么说, 她还真犹豫了一会,万一那二大爷感觉自己头上有点绿,跟她一两天闹别扭还算轻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那么脆弱,太子妃跟太子爷离了心,日子该多不好过呀。
不过观察了半天神色,她基本可以确定,胤礽必然已经事先知道她和揆叙曾经认识了,有些事不能瞒,万一到后面捅了篓子,还不如现在就把话说清楚才好。
“……然后就是那次宣旨赐婚,我也不瞒您,他半夜翻我家墙头上去,说要带我走,我可不敢见他,让春烟传话拒绝了,您若是不信,尽管问那丫头。”她喘了口气接着说,“再然后我入了宫,那会我是太子爷,在无逸斋看见他时还吓了一跳,明明记得他要去科考,怎么就入宫当上侍卫了。”
胤礽还是神色淡淡地看着她,石小诗说到揆叙翻墙时他那种捉摸不透的奇怪感觉又回来了,这回甚至连牙根儿都有点酸。
他不自然地换了个站姿,半盏茶前允许她拥有属于自己小心思的想法全然被抛在脑后了,心里只有一个念想——这事怨不得她,很明显,是这个叫揆叙的小子太嚣张,旗人家的爷们是个什么德性,坏点子多着呢!他还能不清楚么?
“……最后一回,那就是在御花园……”石小诗观察着胤礽的脸色,大着胆儿说下去,“就这么迎面碰上了,他问我过得好不好,我便说既然进了宫,就好好当差,不该肖想的别想,然后我就走了。”
她朝门口又努了努嘴,“那会儿春烟也在场,您等会儿,我这就叫她进来,桩桩件件都有人证,您尽管问,要是有半句谎话……反正下回咱们还得交换身子,我就豁出去了,任您处置,您看成吧?”
她一脸卑躬屈膝的讨好模样,作势要往门外挪步,被胤礽伸手拦下。
“既然你没瞒我,那我也说实话,”胤礽盯着高几上斗大的汝窑花囊,插着满满一囊雪白的八仙花,不敢看石小诗黑白分明的眼睛,“是明珠散朝后找上我,提起你二人的旧日之谊,让我在詹事府给揆叙谋个差事。”
“明相那点小九九,谁还看不出来呐,揆叙要什么差事,还用请您出面?”石小诗很不服气地摇摇头,觉得这眼皮果真跳得很对,“不过话说回来,这都怨我事后没及时跟您说,是我心眼儿太小了,怕您吃味儿,没想到您这么局气,倒叫我十分汗颜。”
到底是身处封建社会,对面那人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说一点儿都不担心胤礽生气那是假的。新时代的女子能屈能伸,她明白眼下还没能力为自己搏一片天地,所以该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说两句软和话儿,也不失为一个以柔克刚以退为进的好办法。
胤礽却没动静,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他想说她说得一点都不对,他才没那么大度,如果今儿一天这种奇怪的感觉就是她所谓的“吃味儿”,那么他现在很吃味儿,非常吃味儿,那个叫纳兰揆叙的混不吝竟然敢跑到御花园堵着她问话!这可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公然问他的女人跟他成婚后过得好不好?
他恨不得立刻就冲出去,叫张三把那个叫纳兰揆叙的小子暴揍一顿。
但是他怎么就突然变成了一个笨嘴笨舌的人呢?此时胤礽很想临时抱佛脚,学一学汗阿玛那一身哄妃母们的好本事,可盯着石小诗眨巴了一下眼,却没动静了。
二大爷这还是生气了?石小诗心里七上八下,又朝他比了个大拇指,说:“在我心中,您就是这个!”
“好了。”胤礽没绷住,弯了唇角笑出来,“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我也想请你相信我——”
他忽然抬起胳膊,月白色的箭袖齐齐整整挽起来,那双纤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想将石小诗搂入怀中,却在半空中停了一下,僵硬地停在石小诗的肩头。
石小诗扭头看看,有点不明白。二大爷这是把自己当大兄弟的意思么?
“相信您,什么?”
胤礽像是深吸了一口气,才说:“你相信我,往后必定不会欺骗你、隐瞒你、憎恶你……”
其实想说的不止这些,但是对上她那双清明平和的眼,墨玉一样的眸色,他又有点退缩。
这世上从来都是旁人对他表达爱意的份儿,额涅以薨逝来爱他,汗阿玛以无数个日夜的陪伴和亲身教导来爱他,侧室们总想博得他一丁点的怜爱,就连叔姥爷索额图多少也是爱他的吧?那些小阿哥们对他生畏,可只要假以半点好颜色,便能收获无数敬爱。
大婚前他甚至天经地义地以为,太子妃必然是要爱着自己的,他几乎不需要付出任何感情,便能获得一份依附于自己的爱恋。
可事情与他料想太不一样了,轮到他想向面前的这个女子诉说心绪时,就连“喜欢”这两个字眼似乎都变得非常沉重,竟叫他手足无措。
而石小诗呢,听到胤礽这短短半句话,说不感动是假的,拍了那么多感情戏,她能掂量得出来演对手戏的人有多少真情实感,多少虚情假意。胤礽心很诚,她几乎能笃定,这样的半句话他前半生从未说过,而如今既然说出口,此后也不会有半点变却。
“我……”她默然片刻。
是了,胤礽说不会欺瞒她,可她呢?今日能这么坦然地说出揆叙这段故事,也是因为心底还藏了个大秘密——她是穿越而来的,这并不是她的世界,她知道他的结局,也会为改变结局而努力,可万一历史就是历史,无法更改,那么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做死在万仞宫墙下的金丝雀。
“你想说什么?”胤礽的语调里隐隐有一丝期待。
实话并不能说出口,她不想自己被当成什么异端。深吸一口气,她换上一副嬉皮笑脸,“我……谢谢您!”
胤礽有些失望,但她方才还说他局气呢,可不能轻易被看扁,于是摆了摆手,“客气什么,你我夫妻这么久了……”
说到此处他又很慌张,这么久了,都还没行夫妻之实,他把卷起的衣袖又放了下来,讪讪笑道:“这几日我回来得晚,没吵着你吧?”
这人还说呢!他再蹑手蹑脚,怎么说也是这么大的个儿,宽大床榻是黄花梨木的,总被他压上来的动静弄出吱呀声响。石小诗松懈下来,揉着眼睛揶揄他:“不吵人,哪有您睡觉时磨牙打呼噜的声音大呀?”
“你胡说!”胤礽瞠目,觉得此女简直蹬鼻子上脸,“我从没有那样的坏习惯,值夜太监都说我睡觉可安静可规矩了。”
“是是是。”石小诗笑着敷衍他,她是真的累了,此刻快到三更,眼皮子都要撑不起来了。
借着柔白的月光,胤礽也看见她眼底下的郁青色,“明儿再说吧,快休息,你现在就上床上躺着,我呢去隔壁洗漱,然后再过来,”他理直气壮地又补充了一句,“今儿也给我好好听听,我睡觉到底磨不磨牙打不打呼噜。”
他匆匆出了寝宫,在隔壁梢间里心猿意马地洗了个囫囵澡。回来的时候只见石小诗已经吹灭了桌子上的料丝灯,只留了一只小小的六方宫灯挂在屏风外的盥洗架上。
转过屏风,寝宫内很幽晦,只一片月光从半开的窗外滤进来,澄净如雪,洁白如霜,浮了大片在那床绿地织五彩缠枝牡丹漳缎的薄被上,又有一小片不知从哪偷偷溜进来,打在她搁在被外的手背,将那一处的肌肤映得通透明亮。
再往床边走过去,终于能在一片阴影里看见她的脸颊轮廓,吹去手中宫灯,终于适应了眼前黑暗,才能渐渐看清她玲珑的额头和下颌,长长的羽睫,菖蒲一样微微弯曲,随匀净的呼吸而颤抖着。
胤礽站在床边,就这么静静地瞧着她。他觉得自己再不受控制了,几乎是下意识地俯下身,嘴唇寻到那张细腻柔白的脸颊,不敢往嫣红湿润的唇瓣上去,只在有芬芳吐气的唇角处,轻轻地贴了一下。
第57章 动心
胤礽是头一回干这么偷鸡摸狗的事, 亲自家的太子妃,活像肖想旁人家的大姑娘似的,不过一转念, 这世上除了他阿玛的宫眷们, 有哪个女子是他想要却无法得到呢,也只有天上的神妃仙子, 才能拥有他这样小心翼翼的对待了。
他双眼微闭, 浑身的感官都聚集在嘴唇触及之处, 那里微热而温软,带着点淡淡的清香,这不是擦脸油的气味, 像是打肌肤里透出来、呼吸里散发出来的,叫人着迷的好闻。
但他也不敢贴太久, 两三个鼻息的功夫, 胤礽慢慢地将嘴唇往上抬,哪知倏忽之间她却将脸转过,一点触感不一样的柔软凑上来,往上一撅嘴, 几乎是用在他唇上印一个章一样的力度,毫不客气地“吧唧”亲了一口。
胤礽吓了一大跳, 瞪大眼睛道:“你做什么?”
他想直起身来,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衣襟已经被石小诗牢牢抓住, 动弹不得, 浑身力量全靠撑在她枕边的那只手顶着,但此刻连胳膊都开始发软打颤了, 他想自己现在一定满脸涨红,十分狼狈。
低头看看, 始作俑者却像只可恶的猫咪,眯起眼抿着嘴,似乎正意犹未尽地回味他嘴唇的滋味。
“你不就是想亲我嘛,”她笑出了很狡黠的的模样,双眼弯弯的,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现在可还满意么?”
这事儿哪能说满不满意!胤礽慌里慌张,垂下眼道:“你……你装睡!”
“拿出证据来呀。”石小诗朝他一挑眉头,松开了救助他衣领的爪子,好心肠地放他归位。
胤礽当然没证据。但重新直起腰板坐好,他感觉脑中快成一团浆糊了,那个吻叫他浑身酥酥麻麻的,本能地有一种将她搂入怀中纠缠融会、缠绵悱恻的冲动。
他的太子妃穿了妆花纱明衣,有宽阔的袖子,袖口一团柔纱轻轻地搭在他摁在床榻的手背上,那一点点的痒,几乎为他内心的冲动找到了一个宣泄而出的口子。捏紧了拳头,要不今晚就把那事儿给办了吧,却见她一个驴打滚儿,裹着被子就滚到拔步床最深处去了。
“快睡吧。”石小诗撩起被角盖住头,声音嗡嗡的,“真困了,不逗你玩了。”
夜凉如水,胤礽松了口气,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又回到了原地,规规矩矩在外侧床沿子上躺好,仿佛中间有道无形的屏障似的,不往她那半边逾越一分一寸。
这不是他们头一回同床共枕,可是身边的人却在一步步升级。他在心里默默想着,一开始是陌生的太子妃,后来是有共度换身经历的石小诗,到此刻是他不敢轻易触碰打扰的心上人,是啊,他不得不承认,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了他的心上人了。
石小诗呢,蒙在被中的脸颊此刻滚烫得要命。她偷偷掀开一个缝儿给自己透气,又拿微凉的手指去降温。
一时兴起逗了逗二大爷,可这却是她正儿八经的初吻,好像应该解释解释,可是想了半天,又退缩了。二大爷这么聪明剔透的人,有些话说得太直白倒像画蛇添足,再说方才是他先主动亲她的,出于礼尚往来的礼貌,她回吻一个,有什么错么!
可能是真的对胤礽有点感情了,毕竟成天面对着这张公子世无双的脸,衬得旁人都跟歪瓜裂枣似的,很难不叫人垂涎欲滴、蠢蠢欲动啊。
石小诗狠劲拧了把自己的脸颊,想什么呢,被一时美色冲昏头脑,真是叫她嫌弃自个儿!
好女人志在四方,自己的宏图大业是首先改变悲催命运,其次踏遍大好山河,什么情啊爱啊只是捆住她手脚的枷锁,二大爷想光凭这张脸蛋就迷倒她,想得美,她石小诗同志见过的帅哥多了去啦,二大爷如果对她用心不专,如果转眼就爱上了旁人,如果不可避免被废,她绝对会无情无义地抛下他独自离开这座深宫的!
等这天来临时,她真的会……这么做么?
心上有两个小人在打架,她就在这团迷糊中慢慢沉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胤礽早就上朝了,春烟笑嘻嘻揣着手进来说:“主子爷心疼您呢,早起就直接去隔壁梳洗了,还嘱咐我们,说您昨儿累了,特意让我们去延禧宫告了假,让您好好补一觉。”
石小诗从榻上爬下来,扭了扭肩颈,一脸郁闷地去看桌案上堆得跟小山似的册本。胤礽虽然替她请了假,但后面事情还真不少。
九月中里先横插进一桩事,温僖贵妃薨了这么久,如今还停灵在吉安所里,十阿哥昨儿亲自上书,要为他额涅扶入妃园陵寝,康老爹看他一片孝心,当即允了。虽说这事不必她亲自出面,有内务府打点一切,但十阿哥特意往毓庆宫里跑了一趟,说自己不相信惠妃母,央求太子妃去永寿宫收拾他额涅的遗物,石小诗无奈,只能应允了下来。
然后是十月十三日的颁金节,这一天最重要的关头就是跟二大爷换身,以及换身后的一系列售后服务工作。
选秀在颁金节后的第三天,说是皇太后主持,可干活的出力的还是挂了协理名头的太子妃,好在这桩大麻烦可以撂挑子。到那时换身已成,她大可以看二大爷怎么给自己的弟弟们选媳妇儿,只要东宫不添人口,她很乐意做一个吃瓜群众。
诸事当前,太子夫妇对那夜的暧昧心有默契地避之不谈,选择继续相敬如宾地处着,但大概是难得的开诚布公和亲吻让人的心境都变得愉悦开阔许多,石小诗手头的事情虽然繁杂,处理起来却很顺利。
九月的最后一天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温僖贵妃的棺椁顺顺利利地从吉安所抬入景陵的妃园寝,石小诗不必跟着同去,但她心里记着十阿哥的嘱托,一早儿从延禧宫出来,还是带上秋筠和于嬷嬷,拐进了往永寿宫的宫道里。
小太监恭恭谨谨把钥匙交给秋筠,尘封了快一年的朱门大开,漫天的冷清涌出来。
这是石小诗第二次踏入永寿宫,头一回来时她还只是石家的二姑娘,这次心态却很不同了。迈进并蒂莲花的门槛儿,一阵凉风就毫不客气地钻过来,长久无人居住的宫苑,就算宫女太监们时时打扫,也缺了人气,院里的雕梁画栋都是冰冷的,去岁那个冬日好像被封存在了这方天地中,外头的热闹和刚刚过去的炎夏,从未眷顾过这地。
“主子,披上吧,仔细冻着。”秋筠很体人意儿地将手中斗篷盖在石小诗肩头。
石小诗仔细穿好,叮嘱她和于嬷嬷:“这里阴冷,咱们手上动作快些。”
秋筠点点头,却看于嬷嬷神色不虞。在宫里待过的老人家有她们的讲究,这种死过人的宫室是大大的不吉利,十阿哥是登门相求了,但太子妃可以派宫人来办,完全不用亲自过来啊,万一现在肚子里已经有了小小阿哥,这样的尘味儿对身体可是百害而无一利。
石小诗早看出了她的担心,笑着摆手说不碍事,然后掀起门帘踏进明堂。屋内一应陈设还维持着钮祜禄氏在世时的模样,天光透过窗户纸,无数尘点在空中乱舞,她走到炕几边伸手一摸,指间尽是灰尘,可见洒扫宫人也没多用心。
到底人走茶凉,这样的不用心,似乎也成了温僖贵妃这段人生的注脚。
长叹口气,她开始分工,“嬷嬷收拾前头正殿,我和秋筠上后面寝宫看看去。”
寝宫里的帐幔是鲜艳的花样儿,浮雕卷云纹上嵌着灰,但垂下来的帐面却是簇新而洁净的。床榻上空空荡荡,大概褥子和枕头已经被悉数抬走,烧成灰了。
秋筠呆呆望了一阵,有点伤感,向石小诗道:“昔日那么光彩夺目的一个人,就是在这张床榻上没声没息的走了,主子您知道么,温僖贵妃是在梦里没的,值夜的宫女第二天一早才发现,当时身子都已经凉透了。”
这样重的情绪很少在素来稳重冷静的秋筠脸上出现,石小诗安慰她道:“紫禁城前朝就有了,你想想,这几百年里死了多少人啊,咱们可犯不着伤感。”
秋筠愁着眉说也是,“终有一日,我也会在这深宫里咽气的。”
石小诗拍一下她胳膊,“没这个道理,宫女子满二十五就能放出宫了,你放心吧,到时候我一定给你寻个好去处,再把你风风光光地送出去。”
秋筠不好意思地笑了,扭过身去收拾拔步床内的镶的柜子,口中念念有词,“翡翠灵芝式如意一件、匏制蒜头瓶一件、白色透明玻璃水丞一件。”
石小诗拿着册本站在外头点头,“都记下来了,造办处说那床下面还有个内嵌的小抽屉,别漏了。”
秋筠打眼儿一找,还真有个极隐蔽的小抽屉,看来这是床主人专门用来藏体己物之处,她小心抽开来细细翻看,“有一卷仿董其昌的书轴,应是万岁爷赏赐给娘娘的,还有一张字条……”
一瞬间她神色大变,忙将那薄薄一张纸递到石小诗眼底,“您看看,这是……”
主仆两人交换了一个充满疑虑而担忧的眼神,发黄的草纸展开了尽收眼底,是八个极潦草的大字——“汝施恶行,必得恶终”。
第58章 就熟
“这事先瞒着十阿哥……不, 对任何人都不要说起,哪怕是于嬷嬷。她年岁大了,没得让她担心。”石小诗拧紧了眉头, 朝外看了眼, 确定于嬷嬷没发现她们俩的异常,才将纸条折好收进袖笼。
“是。”秋筠细声应下, 喘两口气, 才恢复了从前的理智。
她自忖比太子妃和春烟丫头年长几岁, 是康熙二十五年被石家跟着大姑娘小月一同送进来参选的,结果大姑娘被撂牌子赐花儿,自个儿却被留下当了女使。这小十年宫闱生涯不是白干的, 嫔妃之间勾心斗角互相算计冷眼瞧过许多,想来这张字条也不过是一样。
只是往深里想想, 倘若这张条子是引发温僖贵妃暴毙的真相, 那太子妃岂不是怀揣好大一个秘密,万一这个秘密再走漏出去,东宫可不就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么!
所以太子妃让不告诉旁人是很正确的决定,秋筠对自家主子的崇拜又更深了一点。
人不可貌相, 二姑娘看上去不过是闺中娇养的大小姐,但从进了毓庆宫就开始看账本管内务, 协理六宫事务又办得有模有样,同惠妃的交锋有来有回, 宫中众人无不交口称赞。碰上今儿这桩怪事, 小小年纪也一点不害怕,反而很镇定地立时下了决断。
收敛起脸上神色, 秋筠决定将手上的活干得更麻利些,等天色一擦黑, 这处无人的荒废宫室太吓人,温僖贵妃之死又疑点重重,万一如于嬷嬷所说,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冒出来,冲撞了主子的玉体,岂不是要坏菜!
一切清点结束,贵妃的遗物用板车装了,拉往内务府封存。出来的时候,暮色四合,最后一点余晖从黄琉璃顶上滑下去,只剩一点青灰的月光,将无人的宫室衬得蓝阴阴的。
她们站在永寿宫外,将一大串钥匙还给了小太监,然后看着朱门轰然阖上。
三人满怀愁绪的慨叹,这一处宫苑荒了,但也不会荒上许久,大选就在眼前,会有新鲜的女子涌入六宫,会有低等宫嫔们擢升为主位,永寿宫的彩灯会重新点起,希望它的主人,会有一个比温僖贵妃更幸福的结局。
回到毓庆宫,胤礽倒是一派和风霁月地迎上来,“今日过得不大好吗?”
石小诗怀疑他简直在她身上安了监控,怎么知道她在永寿宫遇上不顺,但她自从那一吻后,偏不爱顺着他的话头说。
“特别好,好得很。”她斜眼撇他,没什么好气,“您心情不错啊。”
“胤禩今天上詹事府来,同我细说了说火器营。”胤礽弯唇一笑,又凑在她耳边问,“今天怎么跟吃了火药似的,这不是……还没到你来月事的日子么?”
石小诗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清楚,她低头一笑,心情好了不少,低头去帮他解衣襟上的扣子,一种老夫老妻的熟稔模样。
但那衣裳是新的,盘扣很紧,并不好解开。她双眼盯着手上动作,要跟那小小的鎏金玩意儿一决高下,急得拧眉愁眼时,一双匀称的长手覆上来,三两下解决了她的难题。
下巴抵在她额心,鼻中盈满了她浅淡的发香。小两把头有点散乱,沉重地歪在他心口,胤礽能感到她有一丝低落,扭头遣散了侍立在隔断外的下人,好气儿问她:“到底怎么了?”
石小诗叹口气,从袖中抽出了那张字条,“在永寿宫温僖娘娘的床榻暗格里发现的。”
烛火跳动,灯芯有点跑偏了,他将字条凑到光亮处细看,又翻来覆去地辨认字迹,“汝施恶行,必得恶终……意思能明白,只是写得太潦草了,我看不出是谁的手笔。”
“温僖娘娘生前同谁有过节么?”她眉心紧蹙。
胤礽伸手给她抚了抚,“我不大过问这些事情……但你若有心一查究竟,倒可以上内务府的档案房里找一找。”
石小诗点点头,反正他们换身在即,此事她自个儿不声不响就能办妥。只是这字条儿放在他们手上,反倒像个沉甸甸的定时炸弹,不能撕碎丢了,也不能放在灯烛上烧掉,万一哪天此事被翻出来,还能用作证据。
胤礽拥着她,猛嗅一口萦绕过来的香气,才丢开手往他的书案后面找了个看起来很不打眼的漆盒。证据被安安稳稳放在盒底,小铜锁咔哒落下,钥匙则收进了胤礽随身的荷包里。
那荷包是佛头青色的,半旧不新的素缎,角上的磨损已挺严重了。
他今晚这般温存地帮她解决烦恼,石小诗倒很想寻个机会报答一下,于是拈了拈荷包问,“你生辰是什么时候?我给你的荷包补一补绣个花吧。”
胤礽却没有她意料中的开心,神色淡淡地说:“五月初三日,就在你我大婚前的五天,但我……除非汗阿玛提及,我并不会过生辰。这个荷包也是我额涅怀我时做的活计,这么多年了,从前我很少佩戴,最近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地从箱子里翻了出来。”
是啊,那是他额涅薨逝的日子。石小诗明白过来,这是触及他伤心事了,有点尴尬,“要不……我给您做个新的吧,您喜欢什么颜色?”
胤礽脸色比方才看上去开心了许多,他想了想,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那夜月光打在她柔白脸颊上的颜色,还有她浅白的妆花纱明衣,“荼白的吧……”眼波流转,又补充了一句,“满人尚白,等颁金节到了,宫里连花灯都要用白缎子的,虽还没到深冬时节,但远远看上去,就和落雪了似的,你一定会觉得很好看。”
结果真到了颁金节哪天,天气却猛地冷下来。不用扎雪白灯花,路上都已结起厚厚的寒霜。
宴席设在晚膳时分,夹道里的风大,吹得人鬓边生疼。春烟将一件杏色缠枝纹狐狸毛的斗篷给她披在肩上,又从疏星手里接过铜手炉,塞进石小诗怀里,“路上冷,主子别冻了手。”
“安心吧。”她拍了拍春烟的肩头,心想待会你见到的主子,可未必是我了。
胤礽已经穿戴得当,从前星门里走出来,一如初见的公子世无双,但他没穿牙白便服,而是一袭杏黄色的吉服袍,五爪正龙的补子绣在胸前,宫灯在他身上打下一条辉煌的光带,让人觉得晃眼,不敢直视。
“怎么穿得这样正式?”他们携着手,微微错身往乾清宫方向走,石小诗问他。
“颁金节在这宫里啊,是仅次于春节和万寿节的重要节日,我平日里不爱穿得这么耀武扬威的,但是今日就不同了,”他转过脸,悄声说,“万一换身回来,你要面对什么棘手的事,这身行头也能镇住场子啊。”
她哑然失笑,“能有什么棘手的事,我扮您的时候,可没下不来的台过呢,您还是担心自个儿吧。”
天擦黑了,一路上有高高挂起的灯笼闪烁。这是石小诗头回在宫中过冬,紫禁城就是这点好,四季分明,各时有各时的景,而这将雪未雪的冬天被灯火装点成了玲珑剔透的新世界,竟比夏秋更有情致。
“戌时,交泰殿后的波平月上亭。”先前已经再三确认,但临分别前,胤礽和石小诗还在忍不住又对了回时辰地点。
揣着一颗砰砰直跳的心往交泰殿上去了。头一次换身是意外,这一次却有预告,说不紧张那肯定是假的,至少上回她用起胤礽的身体来毫无芥蒂,这一回,那点窗户纸被捅破的差不多了,她简直不敢想象往后一段时日该如何解决洗澡和大小号问题。
过节吃席这种事,头一回新鲜,见什么都想多尝几口,第二回 熟稔,该吃就吃该说话就说话就不会跌份儿,那么到了第三回,只会让人觉得昏昏欲睡渴望早点回宫。
面前长桌上摆着一品羊肉炖冬瓜、一品烩野鸡丸子、一碟子卤虾茄子,还有一碗燕窝三鲜汤。经过上回千秋节皇太后的不满,御膳房如今改进了不少,饭菜不再油腻腻食之无味,但也绝对谈不上清香可口。
今天她主动回禀,想跟妯娌们多亲近亲近,于是逃脱了四妃的眼刀子,侥幸跟阿哥福晋坐在一处。身边的三福晋董鄂氏吃得很起劲,拿银汤匙一勺一勺的舀汤喝,还拿胳膊肘捣她,“吃啊,发愣做什么,这燕窝可是好东西,美容养颜呢。”
对面的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一脸冷笑,石小诗食不下咽地夹了块茄子放到嘴里细嚼慢咽。戌时就快到了,她满脑子都在想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小亭子里,方才借口要去洗手,偏偏三福晋很热络地表示要同她一起,最好用的借口用完了,她总不能上演吃坏肚子了吧?
有个面生的小宫女靠过来,朝她道:“太子妃,毓庆宫的张三张谙达说,太子爷好像饮多了酒,有些不舒服,在外头吹冷风,请您移步去趟梅坞。”
这个借口来得很及时,就是没那么巧妙,因为周围一大群福晋侧福晋都一脸艳羡地看着她,“太子爷和太子妃好恩爱啊,多饮两杯酒,还要太子妃亲自照顾。”
石小诗含笑摆摆手,抱上斗篷提溜着袍角溜出正殿。到了波平月上亭一看,张三守在台阶下,淡淡酒气飘过来,亭中的太子爷脸颊微红,却还腰板笔直地负手站着,杏黄的吉服上一丝皱褶也无。
“原来不是借口,您是真喝多了啊。”石小诗摸了摸心口,快步走过去,在他眼前晃了晃手,“还记得咱们的大事么?”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转过来,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手心滚烫得厉害,“我这不是来了么,别晃,头晕。”
第59章 缠绵
看胤礽难受得厉害, 石小诗忙将他扶到了亭中石凳上坐下,他倒是很自然地拉着她并肩坐好,只是大概是实在昏沉恍惚, 干脆歪过头, 往另一边的石柱上寻了个地方靠住,双目微阖, 呼吸急促。
天凉飕飕的, 亭子建在水边, 连石柱上凝结了一层霜露,石小诗五味杂陈地拿着手帕给他垫在脑袋后面,却看见他双眼微微掀开一条缝, 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要不……我在你肩头靠一靠吧。”他摘下吉服冠,舔了下嘴唇, 唇角控制不住地勾起一点坏笑, 下一步打算昭然若揭。
石小诗偏头一看,张三很识趣地跑到外头廊子下了,这一处只剩下一池水波荡漾和天上灰蒙蒙的月光。
反正上回也亲过,就是没亲出什么滋味来。老实说她心里还暗搓搓的回味了几次, 在午夜身边那人睡得呼吸匀停的时候,在延禧宫听着惠妃发表演讲的时候, 在独自对着毓庆宫顶上一方蓝天的时候。只是后来不是没找过机会,但有些事儿吧就像近乡情怯, 当两个人都想着怎么再进一步, 却总是缩回悄悄伸出去的试探的手。
“来吧。”她很大度地揽着他肩头,顺便轻柔地将那个圆滚滚的脑袋按在颈窝。他今日熏了雪中春信香, 很有清雅的文人气质,她还没来得及多闻几口, 就感到他窄而有力的身腰扭了扭,声音很小地从她耳边传过来:“快到时候了。”
“嗯,我做好心理准备了。”她很镇定深吸一口气,却感到二大爷的脑袋往上一抬,与那夜同样的温软和潮湿递过来。
两人的鼻吸都同样都滞了一滞,她带着芬芳的唇瓣没怎么抵挡,就好心地接受了他生涩的侵略,接吻这事儿不讲章法,只讲感情,最坚硬的牙齿与最柔软的唇舌碰撞,喃喃的低语和塘中的水波共沉,石小诗拍了那么多年的戏,却是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悱恻,什么叫缠绵。
彼此都是闭着双眼,自然看不到周遭熟悉的红光白光闪过,她只觉得她的脸一定红透了,要不她的呼吸怎么会比他的还要炽热呢?
“我……好晕……”石小诗挣扎着离开他制造的温柔旋涡。
她的声音变成了熟悉的低沉男声,心下明白方才已经换过身了,只好伸手扶住混沌的脑壳。
刚才还吻得迷乱的二大爷此刻却整个人都清明了。用力抱了抱她,然后缓缓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喝多酒的,今儿有几位宗室和章京在场,他们各家都有闺女要参选,知道太子妃主办此事,便一直向我敬酒……我试着拒绝了,可有几位真的不松口,只怪我平日不饮酒,不胜酒力,才喝成了这幅样子……”
“嗯……”石小诗敷衍一句,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正都喝成这样了,亲也亲了,她现在只想回复神智啊!
“我让张三去给你弄碗醒酒茶来。”胤礽这个铁直男终于反应过来了,伸脖子望,只可惜这位从来不掉链子的得力助手此刻不知上哪去了,廊下空无一人。
他握了握石小诗的手,刚说了句“你在这里坐一会,我去叫人”,就听见背后急匆匆的脚步声。张三跑进亭中,神色很焦急,先看了迷迷瞪瞪的石小诗一眼,又觑向胤礽,“太子妃……”
“是我。”胤礽立刻说,“刚换完,去给她准备醒酒茶。”
张三却摇头,“三阿哥正在满乾清宫地找太子爷,要给您引荐一位姓孟的山东官员……再不让太子妃过去,只怕他就要找到这里来了!”
“可……”胤礽低头瞅瞅石小诗,又朝宫殿方向望一眼。
“我……我没事。”石小诗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从石凳上跳起来,站直了身子,“爷们儿不就是多喝了两杯么,什么三大爷带来的孟大人,尽管放马过来吧!”
胤礽目瞪口呆:“你确定能应付过去?”
石小诗想了想,不确定,但火都烧到了眉毛了,还在这磨磨唧唧有个什么用呢。对着水面把吉服冠戴正,又掸了掸衣裳,顺便噼里啪啦给自己两个小耳刮子,在胤礽和张三齐齐倒吸凉气中镇定自若的走下石阶去了。
“她刚刚……打了我的脸?”胤礽机械地扭过头问张三。
“奴才什么都没看见。”张三垂下眼,表示作为一名专业的侍从,从不会看不该看的场景,说不该说的话。
那人呢倒是抬着下颌,驾轻就熟地端出了一副皇太子的矜贵模样,慢悠悠又有些脚步磕绊地往廊下去。胤礽盯着檐下的开阔地茫然了一会,嘱咐张三:“还愣着干嘛,现在她就是太子,你得跟上她,护她周全。”
“是。”张三这么机灵的人也是到此刻才反应过来,一拍脑门儿追上去了。
荷塘的水面并不能映出倒影,难怪石小诗刚才弯着腰摆弄半天,吉服冠还是歪了寸许。他心头觉得好笑,但还是硬着头皮整理好自己杏色的衣袍,理了理身上斗篷的风帽。
镶圈儿的狐狸毛戳着他的脸颊,痒痒的,这不是头一回换身,可是说实话,他此刻觉得很别扭,这具身体是属于他心上人的,他不敢随意乱摸乱动,生怕亵渎那人的洁净与清明。
戌时已过,天色黑得透了,踏上廊庑的时候,身后赶上一溜小太监,提着扎了白缎的宫灯。他看见有个人慢慢从殿门前转过来,单薄的月白缎马褂,腰间别一把镶宝石匕首,清秀俊朗的眉目被宫灯打得雪亮。
胤礽心下一凛,认出来了,此人他曾在书院里见过几回,正是纳兰明珠的次子揆叙。
“太子妃主子。”他似乎很惊讶她一个人在这里溜达,更惊讶她没像上回那样立刻遮去面庞。
胤礽其实不大明白揆叙和石小诗之间的关系进展,他应以什么样的态度跟揆叙说话呢?听上回石小诗所言,明珠说的有一点没错,他们之间似乎是存在着同窗之谊的,但后来进京她又拒绝了他好几回。总而言之,石小诗对揆叙并没有什么怨恨和冷漠,略微客气点儿,似乎也说得过去。
于是他犹豫了一会,微微笑道:“这样的冷天在外头巡逻,揆二爷着实辛苦。”
揆叙本垂着头不敢抬眼,听了这句倒有些意外,揆二爷——这是什么新奇称呼?石小诗从前可都是唤他纳兰二爷的呀,难不成是认错人了?
小心翼翼掀眼帘一瞧,没认错,就是她,化成灰他也能认出来,静静立在那里,脸颊竟比从前更丰润了些,更有母仪天下的风范了。改换了对他的叫法,大概是为了跟过去做个了断吧。
揆叙心头一酸,“奴才不辛苦,办好差是奴才的本分。”他琢磨嘞一下,还是问了那个问题,“……方才我看见太子爷脚步匆匆回宴席上去了,您过了好半晌才出来,是不是您二位发生了什么……”
后面的小太监大气儿也不敢出,只当没听见,那揆叙眼底阴霾丛生,大着胆子继续问,“您没与太子爷发生口角吧?我担心他……伤……”
“与你何干?”胤礽狠狠怒喝,火冒三丈。一开始还觉得此人是个情种,那段旧相识时大家都还年少,没必要太过苛责,可这人说话实在难听,蹬鼻子上脸,他和石小诗都做了大半年的夫妻了,竟还暗藏祸心,妄图挑拨离间,行横刀夺爱之事。
可恶,太可恶了!
揆叙呢,生生吓了一跳。石小诗这副横眉怒目的模样他是从未见过的,这样冷漠而傲慢的神情,倒不像他记忆中的那个石小诗,反而与皇太子的眉眼慢慢重叠一处。
这可能就是阿玛额涅口中那个叫夫妻像的东西吧,纳兰揆叙一腔热络慢慢冷却下去,心思跌倒谷底,张惶地开口道:“对不住……上回在御花园,您同我说得很清楚了,但我就是想……就是想多见见你……”
胤礽心想自己此刻还能站在这里没有甩袖离开,纯粹是看在石小诗与他算个朋友的面子上,这么一个三等侍卫的自我剖白,哪配进他皇太子的清贵耳目?
他心里很烦闷,脸上却平静如一汪死水,“见过了,走吧。”
揆叙却充耳不闻,“阿玛总说我,能丢得开准备了那么多年的科考,怎么就丢不开一个再不属于我的人……可我……可我就是丢不开。您知道么?今夜的巡逻是我特意换班过来的,我本是想见你一面,远远看见你就行,要不是刚才太子爷那样醉醺醺的走开,我……奴才绝不会打扰您的。”
胤礽轻轻叹口气,他能看清对面的年轻男子眼中炽热而慌乱的火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过是沉溺于爱悦罢了,他与他又有什么区别。
揆叙大概在这里站很久了,风很大,连耳垂都冻得透明而发红,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发红的鼻尖,喃喃道:“您看看我……看看我……”
胤礽猛地摇了摇头,他没那么心软,明显地察觉到一丝不对。
乾清宫有那么多围房耳房,他为何偏偏执意要站在空地,还穿得这么单薄,口中说是远远见一眼就好,可见了还嫌不够,还要靠近说话,还要图一份同情,图一份可怜。
这样的惺惺作态他见过太多回了,宫妃们搏君一顾的老手段,如今连撷芳殿里那几个侧室都演烦了这种戏码,怎么今夜性别一对调,连他都差点中了揆叙的一肚子坏水呢?
第60章 魏珠
胤礽盯着住眼前瑟瑟发抖的揆叙, 眼神冷厉。
“揆二爷心里明白,我如今早就是太子妃了,你我之间再没有任何可能, 您这样委屈自己, 又是何必呢?”终究是考虑到顶着石小诗的那张脸,话留了一分情面, 但一脸死气沉沉。
对面的揆叙愣了一下, 还在做垂死挣扎, “听说万岁爷的郭络罗贵人就是寡妇入宫,想来我阿玛额涅也不会多说,您若是愿意离开皇宫……到时我头一个上门提亲, 绝不会心怀不满……”
胤礽气极反笑,怎么着?此人不仅撺掇石小诗抛下太子妃之位, 还明目张胆地暗示对二婚再嫁的不满和嫌弃, 那可是被皇太子捧在心上的女人,轮到当这么一个无知小儿来嫌弃?甚至还提了提郭络罗贵人的寡妇身份,难道当他胤礽是将死之人吗?
“你这番话若是叫旁人听见,足可以定死罪、灭九族。”胤礽漫不经心地把玩斗篷上的一圈狐狸毛, 雪白的毛锋从他雪白的手指间划过,更叫人心痒。
“他们都是我的亲信, 不会叫东宫和万岁爷知道的。”揆叙大概这时候才想起身后一溜儿小太监,解释道。
胤礽觉得此人单纯得近乎可笑了, 明珠是个在胡同里混大的老琉璃蛋, 纳兰容若是个笔墨场上的才子,怎么把小儿子揆叙养成了一个傻子。难怪在杭州跟石小诗相处了这么久, 都没能拨动佳人心弦,这样的好机会若是换到他手上, 只怕早就跟汗阿玛吹吹耳边风把石小诗迎进宫了。
只是这个纳兰揆叙真有这么爱石小诗么?他了解的旗人大爷们,哪个家里不养小妾喝花酒,就连纳兰容若也处处风流,又是表妹又是亡妻又是红颜知己的,除了他皇太子本人有点奇怪的执拗外,还真没听说谁家出了这么一个情根子。
莫非此人想通过石小诗离宫来达到什么目的么?是了,揆叙可是明珠的儿子啊,天然而然的大阿哥党,这是在想什么阴谋呢?
他饶有趣味地看着揆叙:“你进宫真的只是为了我?”
揆叙摸了摸鼻子,“还能为什么呐……”
胤礽拧起了眉,这般不知死活,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甚至都不需要请万岁爷出面,只要即刻从詹事府里发一道皇太子口谕,将这位纳兰公子请出宫去,便可叫此人万念落空。
但他从来都不是这么冲动的人,揆叙在此露出小小的破绽,让他很好奇明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石小诗的心思他很明了,揆叙也不知他们二人的换身之事,目前来看,倒不会引起什么大麻烦。
胤礽不声不响地站在那儿,神色凝重,纤细的手指交叉起来,慢慢搓捏着狐狸毛。
“您……怎么不说话呀?”揆叙站直了。
胤礽只是抬起沉沉的眼,轻描淡写地看他一眼,然后转身就往交泰殿走去。
他出来太长时间了,再不回去,只怕皇太后要叫人出来寻太子妃了。
好在坐阿哥福晋这边就有这个好处,皇太后和四妃们鞭长莫及,管不上小年轻的来去。长桌都快走空了,几个嫔拉着四福晋上梢间玩骰子,大福晋倚在惠妃后面说悄悄话,只有三福晋还坐在案,扒拉着两个新上来的糖烧大肘子,分给他一个,“你今晚都没吃什么,快补补。”
胤礽没搭话,但好心地接受了三福晋的馈赠,肘子太甜腻,他一面拿筷子挑精瘦的肉丝吃,一面在心里想着:揆叙的盘算目前还看不真切,若是把此事告诉石小诗,万一她顾念那点少年情谊,指不定要跟他闹脾气。
可瞒着她当真可以吗?思绪不知怎地就飘到了明珠请他帮忙的那天,石小诗那么坦诚,该说的不该说的,如今看来竟毫无保留,他还真么刻意隐瞒,岂不是辜负了夫妻间这份难得的信任?
狠狠按下筷子,胤礽决定了,得把今夜与纳兰揆叙的一番交谈原原本本说给她听。
——
云翳深深,大雨将至。
据说深秋时节的雨比雪还要冷。雪或许是干的,尽管触之如冰,但只要人穿得厚,它就没法穿透衣服的屏障,但冻雨便不同了,尤其是在京城,连这雨下得都比别处声势更大,比别处更能刺骨。
魏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从马厩的棚子里抬起头来。
时已近午,但天色很不明朗,这是万岁爷大阅的日子,营地建在南苑,他提前了十天,就跟着上驷院的主事过来了,主事负责给万岁爷乘骑的虞马清理喂粮,而他被分派了照料内马的职责。
所谓内马,就是十来匹御用之马。这些马虽然不如那匹虞马骁勇又金贵,但也都经过千挑万选,个个十足的神气,当随行大阅的皇子大臣们要陪同阅阵时,便会从中选用一匹,因此主事千叮咛万嘱咐,照顾好棚子里的内马,千万不能出任何纰漏。
但魏珠不担心,他和他哥雅头在京畿一带流浪时,便各学了维生的手艺。
他跟着村门口从喀尔喀蒙古来的孛尔只斤师傅学了手驯马伺候马的好本事。而雅头则很会侍弄那些价值千金却从不舍得喝的茶叶,即使用鼻子嗅一嗅,也能分清是龙井还是瓜片,是明前还是雨后。
后来,也算是造化弄人,一场大火叫他兄弟两穷得快没饭吃了,雅头揣上最后一包六安瓜片,心一横就去净身场子找了小刀洪,好在他命大,安安稳稳活了下来,还凭着这项本事进了大内,坐了延禧宫茶房的头把交椅。
前几年雅头还常找机会跑出来,将御制的糕点用油纸包好,藏在怀里,偷偷带给他吃,那时他便将摊子上的玉米饽饽推走,支着下巴一边吃,一边听哥哥说那些皇室秘辛,末了还天真地眨巴着眼睛问:“哥子,那宫里有这么多好吃的好玩的,什么时候让我跟着您去宫里当太监吧!”
雅头会霎时变了脸色,骂他:“小兔崽子,好好的男人不做,要去当我们这种不人不鬼的东西,哥子吃了这么多苦头,还不是为了让你在宫外自由自在地活着,娶个寻常媳妇,过点寻常生活,给我们家留个后啊!”
可后来有一天,哥子忽然就心事重重地出宫来,说他离开延禧宫,上毓庆宫当差去了。
“毓庆宫,那可是太子爷的东宫呀,跟着未来的万岁爷,哥子这是高升啦!”魏珠眉开眼笑,觉得这可比在延禧宫当差好多了,女人多的地方,难免腻腻歪歪斗争不断,他上回听村门口的车大姨和包二媳妇说太监宫女对食,那时他就害怕了,万一自己哥子也在那延禧宫里搞对食该怎么办。
雅头却一脸阴霾地摸着他额头,“我在宫里干的那些事,你若知道,只怕会吓个半死……”他不着痕迹地将话头转过去,“东宫事务繁多,太子阴晴不定,差事比从前要难干许多。”
魏珠说没事儿,“您靠的是在沏茶上的手艺,和主子性情不相干。”
雅头笑笑没说话,是啊,他靠手艺生存,只不过这手艺早就换了一门,如今他再也嗅不出满室的芬芳茶香了,他只是惠妃娘娘手中的一只狗,一只手中沾满鲜血、指哪打哪儿、会咬人的疯狗。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雅头自己也说不清,大概是心仪的宫女选择跟老太监对食的时候,大概是被大阿哥当垫脚石踩在脚下的时候,大概是头一回办好了惠妃的差事,惠妃从炕上下来,身段婀娜地蹲在他跟前,拉起他粗糙而沾上了血迹的手,将一粒金豆子放进手心那一小片干净地儿的时候。
对弟弟魏珠,他是有些愧疚的,虽然魏珠的存在并不能瞒过内务府的那些人,以至于面前这个天真可爱的少年的性命,也成了要挟他继续效力的把柄。但老话儿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从踏上这条路开始,他就知道回不了头了,或许那个最朴素的愿望——给魏珠寻一个圆脸媳妇,生个大胖小子,早就成了梦里的奢望。
“这些,你拿着。”最后一次见到雅头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哥子变了一个人似的,生硬地将几封书信和一小把金豆子塞进魏珠手心,“离远点,去喀尔喀蒙古吧,那里骑马的人多,你的本事也有用武之地。”
“我不认字呀,再说您不出来了么?”魏珠翻了翻手中几张薄纸,又去看哥子沉默而丑陋的面孔,放下手中事物,将饼摊上的玉米饽饽往他怀里塞,“我做了馅儿,这是白糖芝麻的,金贵呢,您尝尝能不能跟宫里比。”
雅头长长叹了口气,只留给他一个弯腰驼背的背影。人回紫禁城去了,可他却再也没等来任何消息。
他没听他哥的话,在炕上扭转了几夜,就收拾包裹上了紫禁城。
西华门外的侍从都是阴狠的主儿,他花了一半金豆子,辗转又辗转,终于问到了那些跟雅头一同在小刀洪那儿挨了刀子、再一同进宫当差的太监,却个个都摇头说不知道。总之宫里失踪个奴才,着实不算稀罕事,若是犯了事惹得主子不高兴罚去做苦役,身底子差一点的,很快就会一命呜呼,被裹上草席送往乱葬岗了。
魏珠不信这个邪,但时间久了,有些事不得不信。不是没去乱葬岗找过,那里有许多无人认领的尸首,脸都烂了,身子也臭了,被虫子吃得七七八八,可他全都细细辨认过一遍,没有他哥,都不是他哥。
幼年丧父,后来丧母,最后丧兄,天地间孑然一身,媳妇和胖小子也不过是痴人说梦。他收好了剩下的金豆子,只留出一粒,然后拈着那一粒,敲响了小刀洪家的门。
他和他哥很相似,都是过了少年岁月才净身进宫,自然不如那些打小就进去的路途顺当。好在他有手艺有本事,做得了膳房白案,也干得了喂马养马。
第一选择当然是去毓庆宫膳房,可内务府管领处的大公公却嘲他,“太子妃娘娘对吃食要求高着呢,就你那做玉米饽饽的一点本事,也妄想这种好差事?”说罢墨笔在本上一勾,朝外头一指,“你到上驷院去吧,虽然没什么在主子跟前出力的机会,但那处自由又闲散,我看啊,很适合你这爷们似的脾性,”
魏珠觉得“爷们”两个字很刺耳,可这是他好不容易走进的地方,日子还长,不是一时逞口舌之快的时候。往上驷院走,这皇宫是他曾经向往过的皇宫,人人穿着簇新的衣裳,吃着洁净的食物,可他们还被看作是人吗?各自说得没错,他们只是不人不鬼的东西,过着不人不鬼的生活。
雨声很暴烈地砸下,伴着数十辆马车轰隆隆的滚轮声。思绪被拉回,他四处张望,马厩里的气氛一下凝重起来,连马儿都忍不住跟着嘶鸣。
主事一脸慌张地拍着他道:“魏珠啊,这是你头一回办大差事,又逢上大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我上前头磕头去,这些内马就交给你了,那匹兔褐色叫乌敏达的性情最暴烈,明相先前派人说过,该怎么办,你知道了吗?”
他淡然说一声知道了,走到乌敏达旁,伸手摸了摸它辽阔的背脊。
暴躁的马都很聪慧,乌敏达将蹄子在泥地上磕巴两下,圆而黑的眼转过来,朝他轻轻眨巴,似乎在说:“放心吧,交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