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百花园
一接到金帐汗国要遣使来访的国书, 洛阳朝中上下都不免有些慌乱,这还是中原王朝自柔然帝国覆灭之后,第一次正式接待草原的新汗使臣, 为了北疆太平,这次的初访, 需得打起万分精神应对。
新封的魏王也因金帐汗国来使一事,将开府日子提前了整整两个月, 这日姬婴正在安室殿中看着众人收拾东西,其实她从草原回来, 并没带很多随身物品,只是回宫这段时间,一方面有姒皇后不时赏赐,另外还有姬云频频差人送东西来, 所以箱笼杂物比她回来时,更多了三倍有余。
如今连翘、忍冬和当归都已探亲回来了,还有几个小女使正待归家,姬婴只说还按先前定好的次序,若到时候她已开了府邸,等探完亲直接回到府中即可。
她站在正殿当中,看着众人来来去去地忙碌着, 大物件基本都已收好, 只还有些随身零碎东西,要等明日她去辞过圣人皇后, 再最后合箱装车。
到了魏王离宫开府这日, 姬婴早早换上了新裁制的一件群青色朝服蟒袍, 头戴双凤衔珠冠,坐上步辇往两仪殿行来。
这日正逢朝中旬休, 前宫各殿一片静悄悄的,开景帝同姒皇后端坐在两仪殿正殿中,为魏王开府正式授印。
姬婴在大殿外面下了步辇,跟随引路宫官走进殿中,上一回她这样正式穿着朝服,来到两仪殿正殿拜别开景帝和姒皇后,还是初次回宫后启程去柔然,今日她再度前来拜别二圣,却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楚楚可怜的和亲公主了。
她站在殿外等了片时,听到殿内宣召,才抬脚越过正殿的门槛,缓步走到御阶前。
她低着头,只用余光看到上面端坐着两个人,皆身着赭黄袍,于是倒身拜道:“臣婴蒙圣恩开府,特来辞行,臣离宫后将在府中日夜祷告,恭祝圣人与皇后四时吉祥,八节安康。”
半晌,开景帝开口说道:“往后自家立业,需遵宗亲本分,修身正心,不得在外生事扰民。”
姬婴深深低着头:“臣谨记圣人教诲。”
接着,是姒皇后和颜悦色地说道:“离宫开府,事多繁杂,若有难处时,尽管进宫请旨。”
她仍旧伏在地上:“谢娘娘爱惜体恤,臣记下了。”
待二人吩咐完,开景帝才令宫官宣读魏王开府诏书,姬婴再度拜了三拜,一旁礼官说:“吉时到。”
姬婴这时才缓缓起身,退出了大殿,前往重华门登车离宫。
一行车马拥拥簇簇驶出了上阳宫,抵达善政坊的魏王府邸时,已近午时了,姬婴坐在一辆jsg华盖车内,掀开车帘一角往那园门口瞧去,见正门匾额已换上了她前日为这园子新取的名字:“景园”。
此刻园子正门及两边侧门俱已敞开,她从宫中带出来的女使们已提前先到了,都站在园门外两侧相迎,于是她也在园门口下了车,从正中大门走了进去。
一进到园内,绕过影壁,果见两侧鲜花簇簇,阵阵芬芳,分明才过了百花盛开的时节,园中仍是鸟语花香,从正门一条开阔大路走进正堂,各处桌椅器具俱已擦拭光洁,四下里宽敞明亮。
从前面三层厅堂往后出来,两边抄手回廊,当中穿堂摆着千层石假山,伴着一簇翠竹,正在随风摆动。
走过月门进到后院,又是一个三进院落,后院东边果然有个泉眼,形成一个天然荷塘,边上盖着风亭水榭,的确景色宜人。
她同众人在园中逛了半日,将四处庭院房舍都走了一遍,又带着姬嫖和图台雅在后院小花园里玩了一会儿,才来到后院正堂吃茶休息。
连翘则在一旁拿着个册子,一项项与她说着园中的各处安排,如今连翘已做了魏王府总管,先时在内廷中,为避免众人因姓族拉帮结派,所有宫官俱都隐去姓名,现在离宫到了魏王府,姬婴便叫她恢复了本名姜瓒,园中众人都称“姜总管”,不过这些年姬婴呼唤她习惯了,所以私下里仍旧叫她“连翘”。
她两个在西边堂屋里对了半晌,将各处开销捋了一遍,这次离宫,姒皇后赏了五十两金,算算可以撑到年下封地送食禄来,只是还需要精打细算一番,方才不至青黄不接。
一直忙到二更时分,姬婴见各处都已归置妥当,又到后院看了看早已睡熟的两个孩子,才来到东边正屋中洗漱宽衣上榻。
魏王开府后,园中一连忙着收拾了整整三日,照例在第三日晚间摆了个宴席,遍请京中宗室皇亲,只有太子姬月不曾来,长乐公主姬云和梁王姬星都是早早就到了,还有数位旁支宗亲和姒皇后那边的亲眷贵人,皆一一入席。
这些人原先在宫宴上,姬婴也都见过,只是从前宫中赴席多少拘谨些,许多人只是打过照面,却不曾说话,今日她借着开府宴席,又有姬云从旁介绍,也与许多京中宗亲都熟络了几分,席后她又吩咐人在后花园水榭上摆了一台小戏,众人直热闹到二更方散。
宴席过后,姬婴又歇了一整日,晚间歪在后院书房的东窗下榻上,看着窗外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才终于切身体会到独自成立家业的滋味,哪怕只是这一处算不上多大的府邸,好歹唯她是主,比从前在那富丽堂皇的可汗庭王宫,却处处受掣肘,来得自在多了。
她在这里静静坐着,忽从外面传来几点有节奏的敲门声,知道是自己先前派去西南草原的暗卫回来了,遂坐起身:“进来。”
果然一个黑影闪身进到屋中来,朝她拱了拱手:“公主安康。”
“不该再叫公主啦。”
那黑影愣了一下,随即低头:“属下失言,拜见魏王。”
她起身走到案几边,拿起茶杯来给那暗卫倒了杯水,叫她在边上坐了:“你亲自回来,一定是有许多不好在信中讲明的话,缓缓说来,长夜漫漫,不着急。”
那人轻轻摘下面纱,欠身虚坐着,拿起茶杯来轻轻喝了一口,姬婴也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又叹道:“我瞧你黑瘦了些,想来近日必然出了许多事,真是幸苦了你。”
此人名叫姞安,原是妫易旧日部下,燕北失守后曾独自越过柔然边境寻找妫易,后来被姬婴安排进可汗庭王宫做了侍卫,柔然覆灭后,她仍留在了草原,负责带人为姬婴打探各国动向。
“确实发生了很多事。”姞安将茶杯放下,顿了顿,“科布多为首府的西南汗国现已正式更名为察合汗国,阿勒颜汗隐去了原名,对内将其驾崩复还之事遮掩了过去,对外只称察合汗王,国中也已恢复了秩序,我离开国境时,从科布多城开出了一支使团往乌孙国去了。”
当初柔然可汗驾崩与柔然国覆灭时间上相隔不久,许多细节还没来得及传到科布多去,所以阿勒颜的事倒还好遮掩。
姬婴一面默默听着,一面在身旁案几上点起一炉荔枝香来,等香气从炉盖中轻轻升起,弥漫出淡淡果香,她才将香炉往里侧挪了挪,又端起茶杯:“他这是知道了察苏当年难产血崩的原由,派人到乌孙国兴师问罪去了?”
察苏的死一直让姬婴耿耿于怀,将阿勒颜送回科布多后,她又另外派了人,把当年乌孙国发生动乱前后的事细细收集明白,待阿勒颜出来之后,再交给他详查,算是给他一个机会,反思自己当年那个错误的决定。
姞安沉重地点点头:“当年察苏公主到了乌孙国都城,的确处处受到优待,但国王莫儿罕有些过于限制她走动,不给她出城跑马,就连在王宫之内,行动也要亲自相陪,察苏公主有孕后,他更是时常叫她少要走动,恐伤了胎,后来西夏国发难,莫儿罕仓皇出逃时,却吩咐宫人好生看顾察苏公主上车离城,自己坐车先跑了,这才让容简有机会带人将察苏公主从都城出逃的混乱车马中,接回了科布多,只是当时她已接近临盆,又突然受了奔波,才至生产时血崩。”
姬婴听完她这番话,良久无言,只是紧紧攥着拳头,又听姞安接着说道:“后来西夏国撤走兵马,莫儿罕回到都城发现察苏公主失踪,全国张告搜寻了许久,至今仍在四下找她,前不久还曾私下派人去过科布多寻访。”
片刻沉默后,姬婴又问道:“西夏国近日的事,你回来的路上可有听说么?”
姞安知道她指的是西夏近日突然抢占了中原河西边境线处两座矿山一事,遂颔首回道:“那两处矿山在我回来时仍被西夏占着,中原从燕北开往西面回援的兵马到的迟了,在矿山被西夏军以逸待劳,吃了两场败仗,如今只在外围对峙。”
姬婴听她说完,站起身来,走到案边挂着的一张西北地图前,转身拿过一支笔来,沾了朱墨,将那两处矿山标记下来,随后将西夏国、乌孙国和察合汗国的位置分别圈了出来。
她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了几声远远的梆子响,正交四更。
于是她回身走到姞安面前:“时辰不早了,我让人给你安排间屋子,这几日你换上执事衣服,就在我这园里好生歇歇,待我这边事情有些眉目了,再回去不迟。”
姞安起身又朝她行了个礼,随后被姬婴叫来的两个执事人带了出去。
等姞安去后,她又在那地图前站了许久,直到天边微微发白,才离开书房回屋安歇。
又过两日,一班宫人来到了魏王府门前,门口执事人一见,忙出来迎接,姬婴在后院听说,也赶忙更衣来到正堂。
那为首宫官见她出来,展开圣旨徐徐宣读:金帐汗国使臣团将于明日抵达洛阳,宣魏王姬婴明日未时进宫,参加迎接使团典礼,钦此。
姬婴低头听罢回道:“臣领旨。”说完吩咐人给那宫官和后面一班宫人都塞了些金银,又请那宣旨官在正堂喝了一回茶,才客客气气地亲自送了那班人出来。
第二日,姬婴早早换上了朝服,戴上了最精致的一顶凤龙盘云金丝镶珠冠,坐车往上阳宫赶来。
她进宫后先去给开景帝和姒皇后请了安,见姬云这日也进宫了,便同她一起在姒皇后的椒房殿里吃了一回茶。
直到申时初刻,有宫人来禀,说金帐汗国使臣团到了,众人才都起身乘步辇来到观风殿,此刻开景帝也已到殿中,正端坐在上准备接见使团。
待众人就位后,听到殿外传来礼乐之声,先有一班接引宫人进到了殿中,随后是由主使臣带领的使团众人走了进来。
姬婴站在御阶下,微微侧头看那使臣队伍,只见为首之人身形高大魁梧,却是个她没料到的熟悉面孔。
第62章 夏日宴
金帐汗国使臣团所有人进到殿内后, 为首的那使臣在御阶下站定,朝上拱了拱手,朗声说道:“金帐汗国殿前将军忽玉, 前来觐见中原皇帝,代我国可汗向陛下致意, 再建两国友邻邦交。”
这一番说辞并非用的中原话,jsg所以等她说完, 才有翻译官又用中原话复述了一遍,在那翻译官说话时, 忽玉抬头把眼环视四周,见姬婴站在阶下左侧,她轻轻朝姬婴挑了挑眉,姬婴见了也不动声色地微微朝她眨眼示意。
上回她二人初次见面, 还是在可汗庭王宫里,忽玉奉木合黎汗之命,带人占领了柔然可汗庭,完成了草原权柄交接的关键一步,只是姬婴没料到木合黎会派她亲自做主使前来中原,不过她此刻细想一想,忽玉此来, 虽在意料之外, 却也是情理之中。
开景帝坐在御座上,听完翻译官的话, 十分满意, 呵呵笑道:“贵国可汗有心了, 今柔然既灭,过往我朝与草原的纷争便可不追既往, 就从此刻与金帐汗国新做睦邻。”
说完,又见阶下使臣团献上了此次来访的赠礼,并一封木合黎汗亲手写就的国书,开景帝接过宫人用金盘呈上来的国书,拿起来展开看了,却也没说什么,随后合上国书,又细细看了一回御阶下摆放的各样礼品。
各类猛兽皮料十张,兽角大弯弓三把,木雕彩漆军旗一盒,雕花乐器火不思三件,配三位弹奏乐师,还有四套完整马具,含马鞍马镫和缰绳等,俱采用上等材料,轻便坚韧,不受风雨侵蚀,上面雕镂着草原吉祥纹,工艺精湛,文书中特指明这四套马具分别赠予开景帝、姒皇后、太子姬月及魏王姬婴。
另外还有没带上殿的骏马一百匹、牛羊各两百头,锦鸡獐狍鹿兔若干,琳琅满目,诚意十足。
开景帝一一看过,十分欢喜,这还是中原与草原相争十数年来,漠北汗国头一回这样郑重遣使邦交,还带了这样多赠礼,而不是像上回柔然接亲使团来时那样,带的都是些高高在上的“赏赐”。
等他看完,忽玉又拱手说道:“我家大汗有言,草原今日的祥和,离不开当初魏王在可汗庭的帮助,所以特遣我再向魏王致意。”
这时,站立在大殿两侧的亲王重臣们,都纷纷看向站在阶下的姬婴。
自从这位从前的昭文公主加封了藩王,朝中众人对她也都各有看法,有许多人仍然对公主改封藩王一事颇有微词,但这日见金帐汗国来的使臣,这样看重魏王,甚至连仅有四套的特制马具都专门指明,其中一套是送给魏王的,将她与圣人皇后和太子姬月放在一处,可见其在这可汗眼中的地位。
如此看来,往后圣人说不准还会看在金帐汗国可汗的面上,再授官职给魏王,朝中时局又不知是否会因此而动荡,此刻众人想到这里,有的面带几分玩味,有的则是神情凝重。
姬婴淡淡扫视了一眼众人,才出列朝忽玉拱了拱手:“承蒙贵国可汗抬爱,实在受之有愧,燕北得以回归中原,全因我朝圣人仁民爱物,如今两国边疆太平,也是两边圣主明哲善政之果,小王不敢居功。”
忽玉见她说的是中原话,听完了翻译官传话才哈哈大笑起来:“魏王还和从前一样谦和,我家大汗此前还在后悔当初没多劝说几日,好将魏王留在我国担任上师,如今见魏王已得加封,想来还朝后一定也颇受皇帝重视了!”说完又转头看向了坐在御座的开景帝。
这话却叫他不免有些心中发虚,毕竟前不久他还曾因魏王封赏低于寻常藩王,在两仪殿同众臣争了几句。
但他此刻却不能表现出来,遂清清嗓子,笑道:“朕这贤姪这样忠良仁义,朕自然不以等闲宗亲视之。”
两边叙过后,开景帝念及使团远路而来,特命鸿胪寺卿带人请众使臣先去休息,待明日再请她们前来宫中赴宴。
开景帝为表示对金帐汗国来使的重视,这次没有让她们直接入住鸿胪寺馆驿,而是特赐了一座上阳宫南门外的皇家园林专给使臣团居住。
使团在这里休息了一夜后,第二日由鸿胪寺卿及吏臣们先带着她们在洛阳城内逛了逛,到午后歇过晌,至酉时初刻,日暮降临,才有开景帝派来的宫人,带着五辆宝顶宫车,接她们进宫赴宴。
这日宫宴因是接待使臣,所以布置得格外隆重,宗室皇亲及朝中重臣尽皆到场,这晚席面摆在重华宫三处大殿,正殿是开景帝同姒皇后在上,阶下东侧是一众宗王。
原本这日的座次该是太子姬月、梁王姬星、长乐公主姬云和魏王姬婴,但开宴前,姒皇后临时吩咐了人,将姬婴的座次放到梁王姬星的前面,所以此刻姬婴正坐在太子姬月的右手边。
西侧客席为首的自然是金帐汗国主使忽玉,旁边是她带来的副使,其余使臣则都被带到了西殿入席,客席再往下坐着几位朝中重臣,依次是左相尚书仆射,右相门下省纳言和中书令。
开席前众人先观了一场歌舞,又请上忽玉这次带来的草原琴师,用献来的三把火不思弹奏了几支草原曲调,众人闻之皆拊掌称赞不已,待曲毕,开景帝才吩咐开席传膳,又命宫人呈上美酒。
忽玉是个海量的人,这是她头一次来到中原,品了品杯中佳酿,竟比自家喝惯的烈酒另有一番风味,遂也不等人敬酒,一连喝了数杯,只说:“这酒不错!只是这杯子忒小巧了些,喝得不甚尽兴!”
她斜后方跪坐着一位翻译官,开景帝听那翻译官说完,得知她喜欢,只是嫌杯小,忙叫人换大银杯来,又笑道:“这酒唤作‘蓬莱春’,待来日大使回国,朕送你一车带走。”
忽玉朝上拱手笑道:“多谢陛下厚爱,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日席间气氛颇为热烈,忽玉虽语言不通,说起话来还要转一道翻译,但她向来洒脱不羁,并未受言语隔阂的影响,这夜结结实实喝了一顿好酒。
席到后半段时,忽玉又提起这次来访,说还要庆贺魏王加封,所以她明日要在自己下榻的园中摆上一席,请魏王和其余宗亲朝臣,前来宴饮,算是她替木合黎汗表表心意。
开景帝听了本还有些迟疑,但见姒皇后给他递了个眼色,还是点头说道:“没有叫大使在我朝破费请人的道理,明日园中宴席由朕派人备办,请大使同朕姪再叙旧话。”
忽玉也没多客气,此刻已喝得面带酡红的她又朝上敬了一杯:“如此也好,多谢陛下厚意。”
这日宫宴直进行到三更时分,才由宫人送了众人出宫,到第二日,果然有一班宫人来到使臣团下榻的园中,又另外备办了细致席面,到酉时初刻,各处已准备停当后,前来赴宴的人也都一一到了。
姬婴的车马是开席前最后一个到的,忽玉听闻她到,忙从园内快步走出来迎接,见门口打着“魏”字灯笼的华盖车上,走下来两个人,前面的自然是姬婴,在她后面下车的,是妫易。
妫易如今回到朝中,虽官复云麾将军职,但开景帝只叫她在禁军中领了个闲差暂且休养,暂时尚未委派她外出带兵。
忽玉见又多了个熟悉面孔,喜不自胜,连声将她二人请进园中赴宴。
这日算个私席,虽然仍有翻译和宫官在侧,但到底没有昨日在宫中拘束,忽玉大喇喇地坐在上首,同姬婴直接聊了起来,先是讲了讲木合黎的近况,还有阔都萨满也托她给姬婴带了几句话来,随后又问了问她在京中的情况,询问她府邸在何处,只说改日还要过去做客。
席上其余人听不懂她们之间的话,便各自闲聊起来,只有鸿胪寺卿懂得各国语言,所以陪在上首,不时附和几句。
到席中,姬婴起身去偏厅更衣散酒,忽玉仍坐在席上,又同鸿胪寺卿喝了起来,此刻她带着几分醉意,举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们魏王,是我家大汗的好朋友,你们皇帝若对她稍有苛待,我家大汗可是不答应!”
忽玉力气甚大,拍得那鸿胪寺卿险些端不稳酒杯,只是连连陪笑道:“魏王如今才得加封,圣眷正隆,在皇室宗亲里都是头一份的恩裳,如何会有苛待?大使多虑,多虑!”
忽玉轻嗤一声,摇摇头没说什么,瞥了一眼不远处低头侍立的翻译和宫官,又转头跟妫易闲聊起带兵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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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宴后,姬婴又在自家园中也摆了几桌,向忽玉还席,再之后,又有太子姬月也邀了一席,这样一连喝了数日才止,随后使臣团在园中歇了两日,又进宫准备向开景帝辞行。
这日朝中正在为近期西北边境矿山一战商议增兵之事,忽玉到宫中时,才有几位朝臣从两仪殿出来,她见众人面色严肃,留意了几眼,便又在殿外站好,只等宣召。
开景帝在书房中听说金帐汗国大使在外等候,忙放下手中笔,起身来到正殿接见。
忽玉走进殿中,见开景帝坐在御座上,朝上拱手说道:“这几日感谢陛下款待,我也要尽快回国向可汗复命去了,所以今日特来辞行。”
开景帝为她赐了座,又照例挽留了几句,说请她同使臣们多住几日再去,忽玉摆手笑道:“中原虽好,只是没有我们草原凉爽,这几日把我热得不耐烦,再说也不好叫可汗久等,还是尽快回去得好。”
开景帝听罢点点头:“想来大使国中也有要事,不好在此耽搁,那就请再停留三日,朕命人将给贵国可汗的赠礼备齐,请大使同国书一起带回,并向木合黎汗代为致意。”
忽玉闻言又起身道了谢,随后看了看开景帝,缓缓说道:“我观陛下神色不似前日轻松,若有什么我国帮得上忙的,例如借兵之类,我还是能说得上话的,请陛下尽管开口。”
开景帝听她这么一说,垂眸想了想,西北矿山的拉锯战,近日情况确实不大好,但姒丰所上奏报和朝中的意见却都是不建议从北庭调兵,若能直接跟金帐汗国借兵,从北面外围给西夏国施加些压力,倒也是个法子。
他沉吟片刻,又笑道:“近日西北战事的确有些麻烦,想必大使也听说了,兵倒不是不够,只是驰援过去的将领阵亡了一个,所以朕有些心焦。”
忽玉往椅背上一靠:“我当什么,原来是这回事,陛下如今京中现放着一把宝刀,如何竟忘却了?”
开景帝不解:“大使指的是?”
“妫易,妫将军。”
第63章 玉簟凉
开景帝听到“妫易”二字, 这才想起这位带功还朝的将领来。
从前她在河西带兵时,的确战功卓著,只是过了这许多年, 未见得实力还如从前,所以开景帝只先让她在禁军挂了个闲职, 想着回头再说,后来也便混忘了。
见他微微有些迟疑, 忽玉笑道:“当初这妫将军,也是我家大汗极力想要留下的, 只无奈她同魏王一样,都一心向南,不肯留在草原,这才作罢, 你们分明西北缺将,却放着一把宝刀吃灰,不如陛下再帮我劝劝她,叫她跟着我回国算了!终归是不埋没了人才。”
没想到忽玉这样直白地挖起墙角来,开景帝哈哈一笑:“大使说笑了,这样忠君帅才怎会遭埋没,此事朕却待与众臣再议, 至于借兵一事, 恐怕还要劳烦大使。”
忽玉摆摆手:“好说,我现有兵在赛音山巡防, 往西走一趟也不费事, 需要多少兵马陛下尽管开口, 也不枉我两国交好一场。”
又说了几句话,忽玉才悠悠告辞, 从两仪殿出来,被一班宫人客气地送出了上阳宫。
等她走后,开景帝又召了几位重臣进宫,再议往西北派兵一事。
虽然这次金帐汗国来使邦交,看上去诚意满满,但北庭都护府刚刚重建,众臣皆赞同姒丰的看法,认为北边轻易不能再调兵往西。
而对于忽玉提出可以借兵一事,几位重臣却是有些不同意见,赞成的都认为若她果然肯借兵,那么一方面可以从北边给西夏国施压,大大提高胜率,另一方面还能减轻北庭都护府整军的压力,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过漠北与中原相争十数年,如今换了新主后,突然态度如此大转,主动前来示好,却也让人感到有些担忧,不知其是否另有所图。
至于派妫易前往河西一事,在这个当口,要从其余军区远调将领往西,也未必熟悉西北地势,到时候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也是个麻烦事。
而这次从北庭往西的援军里有大量漠北降军,正是这次妫易带回来的,她从前又曾在河西统兵,此刻派去挂帅,倒也合适,所以众人对此并无甚异议。
只是妫易出征是由忽玉保举,这又不能不让人有几分提防之心,所以众人又就后方的部署细细商讨了一番,以防金帐汗国在其中使什么诡计。
众臣在开景帝的书房内议了半日,在宫门下钥前,才得出结论,命妫易即日起赶往凉州整兵,尽快出征西北,收回两处被占矿山,同时再向金帐汗国借兵马三万,从北面开往西夏国边境干扰襄助。
妫易在禁军指挥衙门领了旨,晚间又换了夜行衣悄悄去了一趟姬婴的景园,与姬婴和前几日回来的姞安,三人密谈了两刻钟,随后妫易趁夜色离开景园,第二日换上御赐披挂,带了一小支禁军人马,离开洛阳往西去了。
另一边,忽玉这日见有宫官来请,进宫听说开景帝果然要问她借兵,当即爽快应了,直接在宫里写了一道调兵手令,派了自己一个随行亲兵和开景帝派的一位骑都尉,一起飞马往朔州去调兵,因金帐汗国如今并不与西夏国直接接壤,这支军队将从察合汗国借道,开往西夏国北侧。
见西征一事安排妥当,开景帝这才放下心来,又开了一场宫宴为忽玉践行,到她定好归国这日,从宫中开出了几两宽敞厢车,来到使臣团下榻的园门口,是姒皇后为木合黎汗备办的赠礼。
前面三辆车里装着江南四色湖绸每样各十二匹,织花蜀锦十二匹,金丝缎十二匹,软宫纱十二匹,另外还有如意纹缂丝大氅一件,织金嵌玉腰带一条。
后面一辆高车装着紫檀木镶嵌金玉五禽报喜屏风一座,再后面一车装着宫窑彩瓷插花瓶十二只并茶具三套,还有碧螺春、霍山黄芽及西山白露三种茶叶每样一匣。
最后面又有宫酿蓬莱春十坛,装了两车,其中一车五坛是单给忽玉的。
忽玉见果然应诺送了她一车美酒,十分满意,拱手谢过后,在园门口翻身上马,带着使臣团众人和一队长长的车马,打着金帐汗国的仪仗旗,威风凛凛地出了城。
因朝中未下旨意传召,姬婴这日也便没有前去相送,反正该同忽玉说的话,她都已在前几日景园私宴后说过了。
她此刻坐在后院西屋里,正在榻桌边整理香盒,看着装鹤栖香的盒子正自出神,忽有连翘走进来说道:“金帐汗国使臣团已离城了。”随后又将忽玉离城前后事说了一遍。
姬婴听毕微微点头,随后将桌上一封帖子递给她:“这帖子趁宫门下钥前,替我递进宫去罢。”
连翘接过来一瞧,是姬婴明日进宫的帖子,她要向姒皇后请旨,于初十这日出城前往鹤栖观进香,连翘见了笑道:“殿下回来这许多时日,也该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姬婴也低头一笑:“你们一个个都回过家了,轮也该轮到我了。”
到第二日一早,果然有宫人来到景园宣皇后懿旨,召姬婴入宫说话,她已早早更衣毕,跟着宫人出了府,在提象门外住了车,瞧见前面还停了一辆翠盖轻绸雕花车,看灯笼是长乐公主府上的。
果然姬婴刚往前走了两步,便见那车里也下来了一个人,葱绿纱衫,华容婀娜,正是长乐公主姬云。
她一回头见到姬婴,嫣然一笑:“媎媎,今日倒巧!”
姬婴伸手扶她下车:“我看不是巧,想是娘娘也召了你入宫说话?”
姬云拉着她的手下了车,轻轻掸了掸袍摆:“是,一早来人接我进宫,正好我也有三日没来了,本也该要入宫请安的。”
二人说笑着在宫门内上了步辇,一起往姒皇后的椒房殿里结伴行来。
才至这边宫门口,就见迎面走来两个人,前面的身着玄色金蟒罩纱袍,大步昂扬地往前走着,正是太子姬月,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身穿浅云色软纱蟒袍,步履悠闲,摇着扇儿,因速度不快,被甩在身后五步远,正是梁王姬星。
姬月远远地瞧见她二人从宫门外走进来,也没停步,只微微一点头算是跟她两个打了个招呼,姬婴和姬云还是照例行了个礼,等抬起头时,姬月已经在门口坐上步辇去了。
正好这时,姬星也走到了门口,遂站住脚,同她两个闲闲说了几句话,随后见日头太烈,才说:“快进去吧,里面凉快,我jsg自去了。”说完也在门口上了步辇,跟着姬月离开的方向也去了。
等她两个走进殿中,果真如同一脚踏入密林,凉爽中带着阵阵清香,殿门口的宫人见她们来了,走上来引着她们往后走去,姒皇后此刻正在后殿吃着冰食听曲儿。
她两个一同走上前请了安,抬头见姒皇后笑着招招手:“你们倒同先头去的那两个,赶了个前后脚。”说着叫她两个在榻前绣墩上坐了,笑着看了看姬婴,又看了看姬云:“进来时可瞧见你大哥了?”
“瞧见了,匆匆忙忙的,不知往哪里去了。”
“他有差事,在我这里也没说上两句话,只说怕误了辰光,冰酪都没吃完就去了。”
正说着话,有宫人给姬婴二人各端了一碟酥山上来,细腻碎冰上面浇的是山楂牛乳酪浆,姬云一见开心起来:“我府上的厨子就做不出这个味儿来,赶明儿我打发个人来,进宫学学吧。”
姒皇后笑道:“这却不能,想吃就得上我这来,否则什么都教给了你,将来十天半月也抓寻不到个人影儿。”
“怎么会,教给了我,往后我日日都来。”姬云说完放下才吃了两口的酥山,凑到榻上只是撒娇恳求,直到母后答应了才肯罢休。
这样笑闹了一阵,才提起姬婴请旨于初十出城进香的事来,姒皇后对她点点头说道:“当年从那里接了你回宫,也有好些年没回去看看故人了,是该去一趟,这两日天热,我也不耐烦走动,不然还想着同你一起去的。”
说完她拍了拍姬云:“你前些日子还说曾有梦魇,初十就同你阿婴媎媎一起到观里进个香罢,两个人也好有个伴。”
姬婴本是想独自回去的,但见姒皇后这样说了,不好开口回绝,只得笑道:“是,方才也原想着要邀阿云同去。”
说完她们又跟着姒皇后在殿内听了一回曲儿,直坐到傍晚时分,开景帝着人来请姒皇后前去用膳,于是她也没留她两个,只叫宫人好生送了她们出宫。
夏末初秋总有那么几日,天气忽然炎热起来,竟比盛夏还要热些。
到初十进香这日前夜,姬婴躺在玉簟之上,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兴奋,翻来覆去竟到四更天还醒着,她坐起身来喝了口水,瞧了瞧外面的天色,还是一片漆黑。
这时有一阵微风从软纱窗吹了进来,使得室内稍稍凉爽了几分,她这才伏在榻上睡了过去,但也只睡了一个更次,到五更天醒来,见窗外晓色将明未明,玉簟上也渐渐恢复了凉意,她没躺过的地方,摸上去触手生寒,恍然间只觉是秋日已至。
她躺在榻上清醒了片刻,也再睡不着了,索性翻身起来,下榻洗漱更衣罢,在西窗边打坐练息,直到天大亮了,忍冬进来请她用早膳,她才站起身出来。
这日她只简单喝了两口粥,便开始准备着启行出城,只是左等右等不见去请姬云的人回来。
她在正堂坐了半晌,才见那执事人带着两名长乐公主府的人来了,其中一个走上前来禀道:“我家主子临行前,忽被家事牵绊住了,再不能来,打发小的前来知会殿下,今日不能同往了。”
姬婴听了忙问道:“是怎么了?需不需要我过去瞧瞧?”
那人只是一味摇头:“是后宅突然有事,公主只说请殿下自去,待回来再向殿下说明。”
她低头想了想,若说是后宅有事,她的确不便再追问,遂只得点头回道:“我知道了,你去吧,她若需要时,尽管打发人来青腰山寻我。”
说完等那人去了,她才独自登车出城,往青腰山驶来。
因这日是提前同姒皇后知会过了,所以鹤栖观昨日就有宫人前去清了场地,山脚下早有几位女冠在此等候,她在山脚下了车,又换上了步辇登山,至鹤栖观门口时,也有几位女冠在此相迎。
进到观内,正殿外两侧亦站了两排女冠,皆眼带笑意地看着她,直到她走过殿外的大香炉,才见又有三个人,从大殿内走出来。
走在最前面的那人穿一身赪紫色绞罗法衣,手架拂尘,鹤骨松姿,在大殿门口台阶上站定,笑吟吟地看着她:“这可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魏王殿下好大的排场。”
第64章 思归乐
姬婴抿着嘴笑看息尘, 但因身后有宫官随行,她不好在这里多寒暄,于是只是微微欠身行了个问询礼, 颔首笑道:“仙长这样说,可真是叫我无地自容了!”
才说完, 站在息尘身后的静千也往前走了一步,笑嘻嘻说道:“请殿下入内进香吧。”
要搁在以往, 这样数月不见,静千早该迎上前来了, 但在漠北历练了这些年,她倒是较从前沉稳了许多,这日她身穿一件天水碧色素罗法衣,举止气质与息尘更有了几分相近。
姬婴含笑点了点头, 撩起袍摆抬脚登阶进殿。
鹤栖观正殿内,只供着一座巨大的后土地母元君像,姬婴从小在这殿中,绕着这巨像底座不知擦拭过多少遍,累了时便抬头望着上面出神。
今日她终于又回到了这里,而殿中的地母元君还是一如既往的静默祥和,低眉俯瞰众生, 仿佛人间这许多年, 于她不过一弹指尔。
姬婴熟稔地从面前香台上拿起三支篾香,在烛台上点起, 随后走到地母元君像前蒲团上跪了下来, 朝上拜了三拜。
待她进完香, 身后宫官也走上前来,替姒皇后捻香拜了三拜, 随后又有长乐公主府的执事人也走上来,替姬云进了一回香。
待几位宫官都进香毕,一旁的监院息念走上来请众人到东殿品香吃茶,息尘也顺势抬手邀请姬婴,单往后面香房中吃茶休息。
众人等观主引着魏王出正殿往后去了,才陆续走出来,跟着息念和几位女冠往东殿里来。
姬婴这边身后还是跟了几个姒皇后派来的宫人随侍,到息尘的香房外面,姬婴回身叫她们且在门外候着,独自跟着息尘进入房中。
不一时,又有静千亲自端了一盘茶点也走了进去,她进屋后,先将茶点托盘放在了外间高几上,随后转身把里面的一层隐门轻轻关起,隔绝了内外传声,这才又端起托盘走进里间来。
姬婴回头见静千把内层门关了走进来,这才松了一口气,踢掉绣金登云履,径直往息尘边上挨身一坐,反手给自己捏了捏肩膀:“师娘不知道,这半日拘得我好苦!”
静千将托盘放在案几上,走过来也在她肩上捏了两把,笑道:“我看这做藩王的滋味,也不怎么样嘛。”
姬婴歪着头任她按着:“那要看跟什么比了,若说比和亲王后,自然是好些,但若说比道士,那可是差远了!”
息尘只由着她两个打趣笑闹,自己则静静地端坐在那里焚香点茶,等她两个闹够了,才到她面前一左一右坐好,正好这时茶也点完了,息尘抬手给她两个一人推了一杯到面前。
“好生吃盅茶,歇歇就往后边去吧。”息尘说完又朝屋外瞥了一眼,惯例宫中来人进香,都呆不过半个时辰,眼下时间已是有些紧凑。
姬婴点点头,端起茶杯吃起来,夏日温茶,却好入口,她想师娘这一口茶,已想过十个夏天了,吃过双盏,见时辰也不早了,才只得放下杯来,起身将外面蟒袍脱下,换上了静千递来的一件女冠道袍。
她又将头上的嵌珠宝冠拿了下来,随手戴上了息尘的一支竹簪,又换上静千的鞋子,在镜前来回转身检查了一番,倒是看不出什么破绽,只是再回到息尘这件香房的镜前,身上虽然穿着跟过去差不多的法衣,自觉面容也未曾更改许多,但总是看上去有哪里跟从前的自己大不一样了。
静千也在一旁前后看了看,见没什么问题,便引着她从后门出来,这间香房的后门极其隐蔽,出去后是个竹林,转过一道围墙,往东再走五十余步,便是供奉先皇储姬平牌位的那间小神殿了。
见她走了出去,静千在她身后又轻轻把门合上了,姬婴轻手轻脚地在竹林里走了不多时,很快见到了那个朝思夜想的神殿小门,围墙看上去比从前似乎还低矮了几分,更显得有些破旧。
她掏出钥匙,连着打开了内外三层门,最后推开了神殿外那扇无比熟悉的红木雕花门。
阳光在她推开门的那一刹倾洒进殿内jsg,她转过门口的屏风,只见母亲姬平仍然在那画像中,淡淡微笑着看她,空气中随开门升起的点点细尘,在一缕缕斜晖中宛若微小星辰,漂浮在画像四周。
她站在那里静静看了一会儿,随后走到台前捻起三根香来,跪在蒲团上,将这些年的点点滴滴,轻声细语地说与画中人听。
此刻息尘这边香房中,师徒两个正在榻上吃茶对弈,忽听门外传来了几声急促的敲门声,静千皱了皱眉,抬头看了息尘一眼。
息尘给她使了个眼色,她点头起身出去开门,门口两个宫人见她出来,语气急促:“外头宫官说城中突然来请,劳烦道长转告殿下,我等俱在外恭候回城。”
静千方才开门时顺手将内门带上了,摆摆手轻声说道:“殿下今日上山乏累,正在后屋歇晌,如何能够惊动,请略等等。”
那宫人闻言面露难色:“城中的确有急事,烦请道长轻声唤唤。”
正说着,忽然有位宫官走进这边院内,见香房外那两个年轻宫人还在这里同静千说话,厉声问道:“怎么还没进去请殿下?”
得知魏王在里间歇晌,那宫官想了想,又往前走了一步:“城中的确有事,若道长不便,请容我进去请殿下,纵有不是,由我担着,不与道长相干。”说罢就要抬脚进屋,却被静千抬手拦了下来。
另一边姬婴才从小神殿蒲团上站起身,又像从前一样将画像挂壁和香台细细擦拭了一遍。
从前这间神殿一直都是由她来打扫的,今日进屋时发现屋内干净整洁,又见那画像并不曾取下,而这间屋子息尘从不许旁人靠近,想来必然是她时常亲自来此整理清扫。
姬婴算了算时间,见时辰不早,又抬头看了看画像,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神殿。
这时,息尘的香房门外,静千还在与那宫官里外对峙,她坚持说内室清净地,不准那宫官进去,正僵持着,忽听内中传来息尘的声音:“静千,不得无礼,请宫官进来吧。”
静千回头往里看了一眼,这才放下手臂,侧身让那宫官进去,那宫官忙正了正头冠,撩衣迈入房中。
进到香房内,见正中榻上只坐着观主一人,那宫官打了个问询:“我来请魏王殿下回城,有劳仙长引路到后室。”
话音刚落,只见姬婴从后面屏风处转出来,靸着鞋,一面走一面整理蟒袍上的玉带,声音懒懒的:“好容易到山上歇歇,连个觉也不让人好生睡。”
那宫官见她头未戴冠,还散了几绺碎发在额间,打着哈欠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慌忙俯身告罪道:“实非无故惊醒殿下,确是城中有急报来请。”
“怎么?”
“长乐公主府中出事了。”
姬婴一听,立刻收了哈欠:“出什么事了?”
那宫官见问,把眼往边上瞟了两下,意思是当着息尘和静千等人,不好在这里说,姬婴想到今日离城前,姬云打发人来说是后宅有事牵绊住了,想来也是后宅出事,不便叫外人知道,遂忙整衣戴冠,匆匆告辞了息尘,快步往外走:“路上说。”
一行人走到观中正殿外,果然见长乐公主府的长史站在廊下,见姬婴来了忙行了个礼:“叨扰殿下,请属卑职冒失之罪。”
姬婴点点头,见仪仗都已备好了,回身朝息尘再行一揖,随后到院中上了步辇,匆匆下山去了。
及至山脚下,她将那长史叫到了自己车上来,急问姬云府中究竟出了什么事。
那长史欠身坐在边榻上,将府中从昨夜起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原来昨晚长乐公主的驸马在太子姬月府上吃酒,夜半才醉醺醺回来,被姬云训斥一番,却遭驸马醉酒顶撞,闹得颇不愉快,第二日一早,又有昨晚同在席上的御史大夫带人来到长乐公主府上,称驸马昨夜醉酒,出言调戏御史台一名主簿,要来向公主讨个说法。
姬云闻言大怒,当即叫了昨夜在席的几个人来问,果然都说见到驸马酒后拉着那主簿的手说了半晌话,那主簿是去年新科进士,二十出头年轻女子,好不容易调入御史台,又是在太子府中,不好得罪驸马,所以强忍了许久,后来被御史大夫瞧见了走来叫她说话,才得解脱。
见众人都说确有其事,姬云走到后院将仍睡在榻上的驸马一把拽到地上,又命人将他拖至院中,问他昨夜之事。
他猛然间被拽醒,还带着几分隔夜醉意,但却没有否认这事,只说:“的确是醉了,只是拉过手说了两句话,并没做什么。”
姬云见他这副模样,心头火起,回身向侧屋拿出马鞭来,照脸甩了他三鞭,打得他脸登时花了,他这才清醒过来开始挣扎。
但姬云吩咐了人,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又照他后心抽了数鞭,直到内府主管走上来拦住说:“闹出人命不好。”说了好几遍才劝止了姬云。
那御史大夫见长乐公主动怒,险些把驸马打杀,也走上前来说道:“驸马有错当罚,但公主也不宜在府中动用私刑,此事还该交由宗正寺处置,再报与皇后知晓。”
姬云手上的马鞭这时也被总管接了过去,她甩甩手,在院中大椅上坐了,冷冷看着驸马,对那御史大夫说道:“我知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带着你的人去吧。”
不待那御史大夫再说话,姬云便抬手送客,等执事人将外人送走,关起府门,她才从椅上起来,走到驸马面前。
因吃了十来鞭,那驸马浑身是血的伏在地上,只一味喘着粗气,被这一场突变惊得说不出话来。
姬云蹲在他身前,看了看那张如玉俊颜被抽得血肉模糊,冷冷说道:“从前是我太过纵你。”
说完又站起来转过身往堂中走去,腰间缀的轻罗玉带随她走动,被风带着划过他才受了伤的脸颊,刺得他一激灵,随后他听到姬云渐渐走远的声音:“把他父亲叫过来,接他出去,这驸马我看也别做了。”
府中长史见今日事闹得大,叫宫中知道了恐怕又有一场气生,尤其这驸马是世家出身,才学仪表都是顶尖,是开景帝亲自点选的,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废的。
那长史又想到今日姬婴离城前曾打发人来说,如姬云有事可往青腰山寻她,想到也许能求魏王前去瞧瞧,等宫中知道了这事,也好帮姬云说个话。
姬婴默默听完这事,低头想了半晌,这时车厢中倏地一暗,是进城了,她抬头往车外看了看,才对那长史说道:“先去公主府,待我见过阿云再说。”
第65章 惜秋华
姬云的长乐公主府, 座落在上阳宫右掖门外的观德坊,这园子是姒皇后为她精心修造的。
府邸大门外的青龙街与伏虎寺后墙相邻,街道两侧只有公主府大门和两边侧门是朝街内开的, 整条街等于是专门为姬云出入铺建的,从头至尾都是整块的平雕花铜钱砖, 与坊内其它街道路面比起来,更显华贵富丽。
连姬婴坐在车上也感受到了, 一转进青龙街,车轮行驶在路面上不仅更加平稳, 而且格外安静。
自从她受封魏王开府以来,接连日无睱晷,这还是头一回登门到长乐公主府来。
车子停在了街西府门边,那长史欠身请姬婴下车, 这时门口有执事人见那车上挂着“魏”字灯笼,忙都走上来迎接。
从西门进府后,那长史又请姬婴上步辇,经过正堂时,只见一帮小厮跪在堂屋外的影壁墙下面,不知在擦些什么。
姬婴转头见了,也定睛瞧了两眼, 陪在她身侧的长史见状, 走过去要看看是在擦什么,不想到了近前发现那地上竟是血迹。
这影壁墙可不是早上驸马挨鞭子的位置, 那长史忙问是怎么回事, 有个年纪大些的小厮起身走来, 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听得她不禁脸色大变。
等她离了那几个小厮往里面赶上姬婴时, 步辇已行至中庭小花园来了,姬婴见她来,忙问何事。
那长史侧身低声说道:“是穆国公府上二爹来接驸马,见闹成这样,劝了公主几句,语气没有太恭敬,也被公主抽了一鞭子,正好打在脖颈上,流了不少血在地上。”
姬婴一惊:“可伤了性命不曾?”
长史摇头:“那倒没有,听小厮们说,他走的时候还捂着脖子叫屈,精神头挺足,想来性命无碍。”
姬婴这才缓缓点了点头,方才话中所说的穆国公府上二jsg爹,正是那驸马的父亲,穆国公的弟弟,这穆国公爵位历经本朝七代帝王,世代簪缨,在朝中也是个举足轻重的世家。
如今袭爵的男国公嬴渊,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见到弟弟和姪男都被公主打了,必然心中不忿,来日朝中免不了一场好闹。
姬婴这样默默想着,步辇已在姬云起坐的后院庭中停了下来。
姬云听执事人来报说魏王到了,忙从后屋走出来迎接,出来见姬婴已在庭中下了步辇,走上来歉笑道:“头回登门,我本该到街口去迎才是,劳动媎媎跑一趟,还要独自坐辇进来,真是失礼!”
姬婴笑着拉过她上下瞧了瞧,见她这日穿着一件鹅黄软罗短衫窄袖常服,像是要去打马球一般装束,笑问道:“阿云今日一顿好鞭,现下可解气了?”
姬云笑嗔着朝那长史指了一下:“也不跟我打声招呼,急急把媎媎接了来,白为我担忧,可真有你的。”
那长史忙低头作揖回道:“属下实在是担心圣人见罪,这才斗胆去请了魏王殿下,来日好歹能帮着公主说和说和。”
姬云听了轻“哼”一声:“我做的事,我自然敢当,犯不上拉旁人下水,我知你是好意,去吧。”说完只是拉着姬婴往后堂屋中走去,那长史仍一直低着头,直到她们连同执事人都进了堂屋,才又在外面行了个礼,缓缓退了出去。
进到堂屋后,姬云拉着她又转过一座屏风,来到一间小茶室中,待执事人将茶具茶粉和银壶等物拿进来,才转身将门关了起来,只留她二人在内自家点茶闲话。
姬婴坐在她对面,看她细细挑选茶粉,便伸手将茶筛子拿了过来,两个人都各自选好茶粉,姬婴筛茶,姬云取火候汤,又将茶盏熁过,一人一盏,各自点起茶来。
见姬云一直没提起今日的事来,姬婴也便不问,直到喝上了茶,姬云抿完一口,轻轻放下茶盏,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要不明日我装病吧。”
姬婴被她这一句逗笑了:“才刚还说敢作敢当,此刻怎么却又退缩了?”
姬云叹一口气:“只是想到父皇必然又要啰嗦,指不定还要罚我,怪烦的。”
自打姬婴回到洛阳,这几个月的宫宴和府宴上,都甚少见姬云带驸马坐席,只有前不久金帐汗国来使时,也是在太子姬月府上,她才带了驸马前来,姬婴远远瞧了一眼,生得确实极其俊俏,只是神情看上去有些高傲。
又加上姬婴不时从与姬云的闲谈中,听出这几个月她与驸马总有拌嘴,感情也早不及刚成亲时那样好了,前阵子又因她抬举府上一个乐技小郎官,驸马为此也闹过几遭,在姬婴看来,是她早已有了要废驸马之心。
于是姬婴低头一笑:“此事是他有错在先,你虽动手有不是,但打也打了,往后总不能留个花了脸的驸马在身边,明日我先同你一起去跟皇后娘娘说一说,圣人那里也好过得去,只是太子那边,我有些拿不准……”
姬云的这位驸马,说起来也有些才气,十五六岁时就在族中长兄的烧尾宴上即兴作诗十首名噪一时,而在被开景帝相中指为驸马那年,又正新科及第,若不做驸马,以他的家世,也必定仕途顺遂。
所以他做了驸马后,心中有些不平,总是端着些姿态,大部分时间都是姬云让着他,直到后来他与各皇室宗亲熟络了些,又碰上太子姬月也是个爱诗之人,只是自家水平欠佳,遂时常请他到府中宴饮作诗,认真拿他当兄弟待,这才使他渐渐不再抵触驸马这个身份,与姬云的关系也缓和了许多,算是好了几年。
如今出了这事,除了开景帝可能会不悦外,第二个要为驸马打抱不平的,应该就是太子了。
姬云想到姬月,随即皱起眉来:“大哥那里确实有点麻烦,前阵子还说要给他个官职,我不依,哪有做了驸马的人还出去抛头露面做官的,为此也吵了一场,要是知道了今日的事,大哥肯定又要来劝,罢,我不见他就是了,横竖这个驸马我是不要了,任谁劝也无用。”
姬婴听她这样一说,垂眸飞快地想了片刻,自从她受封藩王以来,朝中一直有人上表,明里暗里说她不宜长久留在京中,应当尽快到封地就藩,只是开景帝指给她的那块封地首府邺城,并没有够规制的园子,又加上金帐汗国来使,才许她一直留在京中。
但如今使团已走,将来邺城王府修造好了,她难免又要被驱离出京,所以这段时间她一直琢磨着,准备找个机会攀上太子,谋个事做,眼下看驸马这事,倒有些可利用之处。
她见姬云盏中已空,另点了一盏茶递给姬云,轻轻笑道:“太子抬举驸马,也不过是看在你的面上,哪有个为了妹婿得罪妹妹的道理?”
姬云接过来品了一口,与她自己点的相比却是另有一番滋味,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冷“嗤”一声:“他总是那样恃才傲物,想着做驸马阻碍了他青云直上,却从不想没有这个身份,他能像如今这样在太子府当座上宾?离了我,也不过就是个会写两首诗的清客,纵有家世,也只是国公府的旁支,算得了什么?一想到从前他还敢当面跟我甩脸子,这顿鞭子我真是抽晚了!”
她这一番话,倒更叫姬婴看清了这位集万千之宠的天家公主,是怎样的肆意性情,男人对她来说,喜欢时可以容让几分,不喜欢时便踩入泥潭,不曾有丝毫犹豫,也没见后悔不舍,干脆利落,是姬婴喜欢的脾气,于是笑着附和她道:“国公府上养男失德,他父亲那一鞭子也挨得不怨。”
二人在茶室内说了好一会儿话,姬云又留她在府中用过晚膳,相约明日一早先进宫给姒皇后请安,姬婴应了,至晚间才上车回到景园安歇。
第二日一早,果然穆国公嬴渊在朝会后,到开景帝面前诉苦,说长乐公主昨日先把驸马打了,又把前来相劝的驸马父亲也给打了,却将驸马前夜在太子府上酒后无状一节事隐去,避重就轻,说得自家负屈衔冤,开景帝闻言一怒,连声催宫人叫姬云立刻到两仪殿来。
传口谕的宫人才出去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姬云便到了殿内,却是跟在姒皇后身后,旁边还有陪同进宫的魏王姬婴。
开景帝见状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只是令众宫人都退出殿外,单留了一个近侍在侧传话。
姬云不慌不忙地走到御前,将前夜太子府宴席上的事,以及御史大夫到公主府上讨说法等语说了,穆国公在旁听了一言不发,开景帝见又牵扯了更多人进来,扶额叹道:“将太子和御史大夫都叫进宫来。”
这时姒皇后款步上前,却说:“不必这样兴师动众,此事我一早也听说了,驸马的确德行有亏,鞭虽挨了数下,到底只伤了皮肉,不算多重,说起来也不是急事,若果然有冤屈,待驸马同其父养好了伤,自家前来分辨,也免得穆国公只听了一面之词就前来告屈。”说完她又冷冷斜了一眼嬴渊,他一见立刻垂下了眼。
开景帝听她说完,又想起姬月这日例行代他出城视察运河,一早就出城了,也犯不上为这事将他叫回来,遂点头对穆国公说道:“皇后此言在理,你也不必着急,朕不偏帮,该是谁的对错,都会有个分晓,眼下还是先叫他们养伤要紧。”
姒皇后这时也语气一转,又好言劝慰了穆国公几句,随后叫他先回去,暂且将此事压了下去。
等穆国公出去后,开景帝才又关起门来细细询问事情前后经过,姬云将早上回过姒皇后的话原样又说了一遍。
姬婴也一旁帮着说了几句,虽然事发时她不在场,但却是事后第一个赶到公主府的,也说了一些驸马和其父亲离开之后的情况。
开景帝见她态度公允,言语中也没有偏向姬云的意思,遂点点头,只嗔了姬云一句“太不知轻重”,随后便下了道口谕到穆国公府上,令驸马同父亲伤势见好后进宫回话。
长乐公主殴打驸马这事暂时搁置了下来,几日后便到白露,京中又落了两场微雨,天气很快凉了下来。
长乐公主的驸马姞三郎被父亲jsg接回家中养了半个月,终于伤势见好,这日同父亲一起,来到提象门外听宣。
朝会结束后,有宫人将他二人领入了宫中,走在前面那个年长些的,穿着玄色朝服,是驸马的父亲,跟在他身后的便是姞三郎,一席浅色素袍,头上还戴着个帷帽,轻纱遮住了面庞。
二人跟随宫人,在宫内走了很长一段路,才终于来到了两仪殿前。
第66章 谢新恩
两仪殿东配殿, 平常多用来与重臣召对,今日却站了许多宗室皇亲。
因是天家私事,在旁听禀的宫官也撤走了一班, 仅留了三位御前内官在殿中,等驸马父子进入配殿后, 接引宫人便将殿门关了起来。
这间配殿内此刻日光充盈,殿内正中铺着一张巨大的牡丹团花四合如意纹羊绒毯, 地毯四周露出来的御窑金砖被宫人擦得锃亮,隐约映出一些模糊的人影。
开景帝同姒皇后同坐上首, 左边依次站着太子姬月,长乐公主姬云和魏王姬婴,右边则是当日在太子府宴席上的御史大夫和主簿。
驸马的父亲只在朝中挂了个中散大夫的散官闲职,平常是不参加朝会的, 上回来到两仪殿,还是五年前因男儿被指为驸马,跟着夫人前来谢恩,后来夫人故去,他更加远离朝堂,每年只有大年初一百官贺岁才能进宫一次,所以今日殿内召对, 虽然提前在家演练过了, 也还是显得有些紧张,也没了先前在公主府那副抱屈喊冤的劲头。
他在地毯上惶惶走了两步, 随即俯身叩拜圣人及皇后, 姞三郎也在他身后将帷帽摘了下来, 一起朝上拜了三拜。
姬婴见他摘下帷帽,朝那边瞥了一眼, 只见一条长伤痕从眉心划过鼻梁,一直延伸到右边耳垂,下颌上也有一条浅浅的鞭伤,一直连到颈侧,看上去有些骇人。
她看完很快收回目光,只是垂着眼一言不发。
坐在上面的姒皇后被驸马的面庞吓了一跳:“呀,你还是快把帷帽再戴上,免得惊了圣驾。”
姞三郎听皇后这样说,好悬没哭出来,忙拿起帷帽复又戴上,又将面纱整理好,仍旧跪着。
开景帝这时才缓缓开口:“起来吧。”
驸马的父亲仍旧伏在地上:“犬男酒后失德,特来请罪,不敢就起。”
“事情首尾朕已知晓,驸马的确有失检点,如今也算是挨过罚了,起来说话吧。”
他二人这才缓缓起身,只是垂首站着,半晌又听开景帝说道:“今日人齐全,事也明白,公主日前对朕说,定要休了驸马自去,朕想着今日也问问驸马本人的意思。”
不待姞三郎作答,他父亲再次慌忙跪下了:“驸马遭休将来如何做人,还望圣人慈悲,仍留犬男在公主府陪伴……”
话未说完,姞三郎在他身后也跪下了,淡淡说道:“臣已知错,如今容颜尽毁,实在不宜留在府中惹得公主厌烦,甘愿离去。”
姬云冷冷看了他一眼,随即朝上说道:“难得他这样有自知之明,父皇下旨吧。”
这时太子姬月拦了她一下:“按惯例驸马该废为庶人,但他既然已挨过打了,父皇还是赏些体面吧。”
开景帝沉吟片刻,又看了看姒皇后,半晌才缓缓开口对驸马说道:“你与阿云好歹结亲一场,虽有错在前,也吃过教训了,先前的封赏仍与你照旧带回家去,往后养德修身,不可胡为乱闹。”
姞三郎闻言再度俯身拜了三拜,口中说着:“臣领旨。”说完又转过身给姬云拜了一拜。
但圣旨虽已下,此事却未完,开景帝见驸马的父亲脖颈间伤痕不时从衣领处漏出来,态度又甚谦卑,只是觉得姬云这事做得有些过了,遂又责令姬云向他赔个不是,毕竟打驸马是一回事,打到他父亲头上,说出去也影响天家颜面。
但姬云只是立在那里,说:“我陪不是可以,但驸马醉酒调戏女官,合该先陪不是。”
直到姞三郎起身给那御史台主簿作揖致歉,姬云才走出来给他父亲拱了拱手:“那日我在气头上,你老担待些吧。”
他没料到公主果然给他陪了个不是,忙低头还礼:“是臣养男无方,惹恼公主,不敢叫屈。”
待事情完了,开景帝令御前宫官写下旨意,除姞三郎驸马头衔,但保留所有旧日封赏,由其父自领归家,再向前日席间被姞三郎非礼的主簿赔偿白银百两。
众臣领旨谢恩毕,都陆续退出了大殿,只剩了几位宗亲在内,这时姬月走上前,说此事都由他摆宴而起,派人邀请却没能看管好妹婿,要自请降罪,开景帝见他主动领罚,心中颇为赞许,遂只革了他一个月朝中食禄以示警告。
另外又因姬云擅自在府中动用私刑殴打驸马及其父亲,革了她一年的朝中食禄。
虽然姬云自家产业颇丰,根本不靠朝中食禄度日,革一年也不痛不痒,但她对这个结果不甚满意,只是冷着脸谢了恩,却没有应开景帝要她留在宫中用膳的要求,只说身子不适,拉着姬婴一起告辞,转身离开了两仪殿。
姒皇后知道她心中不乐,也没拦阻,只是对开景帝笑劝道:“小孩子家气不顺,由她去吧,过两日便好了。”开景帝遂也没说什么,只留了姬月在宫中用膳。
出了上阳宫,姬云只说心中烦闷,想再请姬婴到府上坐坐,姬婴点头答应了,转身叫自己府上车马先回去,独自跟着姬云一起登上了她的车,往她的府邸徐徐开去。
这辆华贵的宝顶玉辇,在宽阔的路面上缓慢平稳地行驶着,初秋清凉的微风透过纱帐吹进车厢内,带着些枯叶被日光炙烤过的淡淡焦香。
此刻车厢内只有姬婴和姬云二人,姬云沉着脸,撇过头看着窗棂出神,她本是个恣肆洒脱的性子,姬婴从没见她这样闷闷的,但也并未开口相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等车辆转过一条大路,身后的上阳宫被坊墙挡住,姬云才愤愤说道:“我动手打了人,罚俸是应该的,但是凭什么叫被废驸马带走全部封赏?我不信若是大哥或是哪个男亲王的王后有这样的事,父皇也能这样轻飘飘将事揭过,还成全他的体面,我现在才回过味来,原来天底下男人才是一家的,哪怕当着亲女儿亲妹妹,也要顾虑一个外男的体面。”
这一番话倒叫姬婴想起从前阿勒颜答应送察苏和亲的事来,比起至亲姊妹,他也会更情愿理解一个陌生男人所谓的“痴心”,她望着窗外的街景,淡然一笑:“他们是这样的,不是不会体谅人,只是体谅的,从来不是女人罢了。”
不多时,车子转进了青龙街,二人下车进府,晚间姬云留她在园中用了膳,又在侧厅中对了几盘六博棋,正赶上姬云府窖中桂花酒开坛,她们一边对棋一边浅酌了几杯。
直至坊门下钥前,姬云才亲自送了姬婴出来,见她在门口上车走远方回。
三日后,姬婴命人送了个拜帖到太子姬月的府上,她提前着人打听过,知道姬月这日没有外出差事,还请了一班小戏,大约是准备在家休闲一日。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那执事人带着太子府的人过来回话,说请魏王到府上坐坐,车已在门外侯着了。
姬婴换了一身绒蓝色团锦暗纹宫锻常服袍,头上戴着一顶银簪冠,腰间束着白玉腰带,只缀了两条银丝绦和一个嵌珠香囊,打扮得甚是素净低调,出门果然见一辆璎珞华盖大辇,她撑着一旁执事人的手,撩衣拔步,矫捷地登上了车。
车子行了约有两刻钟的时间,终于来到了姬月位于正阳宫应天门外仁德坊的私宅府邸,此刻已有姬月派来的人在门口迎接,她随众执事从侧门进府,上步辇转过三个小院,才在一处花园廊下停了下来。
她刚下步辇,就见不远处来了几个人,细看打头那位便是姬月,生得一张长宽脸,体型有些敦厚,也穿着一身常服袍,正走出来相迎。
姬婴快步往那边走去,赶在姬月走近前,单膝行了个大礼:“给太子哥哥请安!”
姬月见她这样有礼,哈哈一笑,忙抬手说道:“妹妹请起,都是自家人,快不必如此多礼!”
她这才缓缓站起身来,也微微一笑:“虽不是头回登门,但平日里少来走动,不敢忘了礼数。”
姬月抬手请她往中堂上坐,一面走一面说道:“我这几个月差事多,总也想不起请妹妹过来坐坐,没得弄生分了,jsg怪我,怪我。”
说着走进屋子,姬月兀自在上首坐了,请姬婴在客位安坐,很快有执事人端了茶来,随后又出去了。
姬婴端起茶喝了一口,赞一句“好茶”,接着笑道:“今日冒昧叨扰,还是为着前儿的事,阿云那里,我已劝过她了,先前她不过是一时气不顺,心里其实并未怪罪大哥。”
前几日在两仪殿,姬云谢完恩后,这几天也没有进宫,姬月想着,许是她也因自己在殿中替姞三郎说了话,所以气恼,还派了人到公主府看视,却被府上人打发了出来,连姬云的面也没见上。
所以姬婴这日借着这个由头,递了拜帖,她知道姬月还是念在姞三郎的确有些才气,想给他在东宫谋个事做,毕竟都是因来他府上赴宴才出了这档子事,叫他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何况他私心里觉得,不过是吃多了酒,拉着旁人玩笑了几句,实在算不了什么大事,所以还是想着要稍稍做些弥补,只是又担心惹得姬云不快,于是两下里有些为难,叹了一声说道:“这事闹的,大家面上都不好看,阿云也真是太任性了。”
姬婴听这话,知道他还是为姞三郎不平,心中不屑,面上却仍十分恭敬,颔首笑道:“听说姞三郎归家后,穆国公觉着面上过不去,想要叫他离京回原籍去,若果然这样,却叫大哥失了位好友,所以我劝了阿云几句,还许他留在京中,也免得太子兄妹二人为此失和。”
姬月听完十分欣慰,想到姒皇后这几日因姬云气不顺,也多次叫他好言安抚妹妹,他不敢违了母后意,但他完全没闹懂姬云是因何生这么大气,还以为是为了那一年食禄,可是想来想去又觉得不至于。
同时他私心里觉得这事姞三郎也受够罪了,可又怕这样对姬云说了,反倒越劝她越生气,此刻见姬婴过来两下里说和,有些感动,刚要说话,却见姬婴又开口说道:“只是……废黜驸马不能再结亲,留在京中也不好出来抛头露面,所以我想,不如叫姞三郎做个出家人,往后再来太子府上走动,便无碍了。”
姬月低头想了想,反正姞三郎如今脸也花了,前两日还曾闹过要寻死,这倒也是条路,好歹劝他想开些,也是兄弟一场,不过他随即又皱起眉来:“出家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那样爱惜容颜的人,若叫他剃了头发做和尚,那还不如杀了他呢。”
姬婴微微一笑:“入道出家无需剃发,就送去京中太虚观,也可请观主清风道长再为他开导开导。”
第67章 桂飘香
姬月其实不大信道信佛, 平常也就只是跟着开景帝,有时候去太虚观应个场面,与那清风道长并不大熟, 所以听姬婴这样说,倒有些迟疑, 想了一想才说:“既这样,改日我先打发人去问问, 若果然有些缘法,入道也无不可。”
“既要看缘法, 还是亲自去一趟太虚观的好,在三清像前拜一拜,也能驱些晦气。”
姬月这时才想起来,当年父皇是从城外道观里接她回宫的, 她原先也是个道士,遂拊掌说道:“我竟忘了,你是懂得这些的,那好,等我择了日子叫他同去,劳动妹妹一同前往。”
姬婴欠身一笑:“为太子哥哥分忧,应当的。”
姬月见姞三郎的事有了着落, 可以让他不必离京, 阿云那边也有姬婴从旁劝说,心情也舒畅了几分, 于是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阿云往后若能得你时时劝说, 改一改刁蛮性子, 也给我省了许多闲事!”
姬婴听罢却轻轻摇了摇头,蹙眉叹息一声:“只怕我没福常住京中, 日前我曾听说,朝中多次有人上表,要我往邺城去就藩,想来等那边园子一落成,便没有理由再赖在京中不走了。”
她说的这事,姬月是知道的,原本朝中就对昭文公主改封魏王多有微辞,这不过是看在金帐汗国的面上,又有她在燕北的功劳,体面上总要过得去。
但如今漠北使团已离京,有许多朝臣便开始对这位新封藩王在京常住表示不满,按照惯例,只有亲王才能在京开府,藩王终归都是要到封地就藩的。
开景帝也没说会一直留魏王在京,只是表示邺城王府尚未建成,因此暂且搁置了下来。
姬月对此也没太上心,毕竟先前他与姬婴接触不多,魏王究竟在京还是离京,他都不甚在意。
但此刻见姬婴为了姬云的事前来说和,态度这样谦恭,又想起舅舅姒丰曾来信提到过姬婴,说她不仅与漠北新汗关系要好,亦且在草原西南汗国和燕北都颇得民心。
他忽然觉得,与其放她去邺城,不如留她在京,将来为己所用,或许有些好处。
于是他闲闲摆手一笑:“邺城那样小城池,纵修了园子又如何住得?妹妹只管放宽心在京中住着,哪个敢来闲话催赶?就是父皇要下旨,我也有话说。”
姬婴再次欠身颔首,说道:“多蒙太子哥哥关照,往后旦有我能效力的,定在所不辞。”
喝过一回茶,姬月又请她在园中看了一场小戏,又不免提起姞三郎的事来,好不牢骚了一通,说他如今因容颜尽毁,时常想不开,又不禁埋怨了姬云两句,只说她小题大做,把好好一个人逼成了这样。
姬婴听了心中鄙夷,想这些人倒是惯会避重就轻,分明自己不检点吃了亏,还委屈上了,但她面上仍是笑吟吟地附和着,只说:“想来他也需要些指点开悟,若不然,愈发难以自处了,这说不准也是个入道的机缘。”
姬月听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晚间又留她用膳,问了她许多从前在漠北的事,她仍旧以一贯的谦和姿态认真答了。
姬月见状更觉得这个远归的妹妹十分懂事,也自开心,同她讲了许多朝中闲话,还有前些日子他在外办差的趣事,这一桌晚膳用得气氛融洽,比起从前在宫宴上说不了两句话,此刻才算是有了几分做兄妹的情谊。
姬婴拜访完太子三天后的一日午后,她正在自家园中同姬云一起采桂花,上回在姬云那里喝了她府窖开的一坛桂花酒,味道甚是清冽甘甜。
她也来了兴致,见自己园中也有桂树,正好这时节也都开了,便准备多采些,用姬云带来的方子也酿上几坛,明年好喝。
她二人同执事们一起,在园中忙活了半晌,收了五个大笸箩的桂花在内,姬云见她这边花儿开得好,笑着要了两笸箩留着带走:“我就说你这园子地气好,今年就不费我自家的树了。”
等把那些桂花在庭院中铺开晾晒上,她两个才悠悠闲闲地回到后院东屋里吃茶,一起翻看着一本《食芳谱》,因今年桂花收的多,除了酿酒和制香外,姬婴还想再做几罐桂花蜜,来日做糖馅汤圆子配着吃。
除此之外,也不知还有哪些吃法,遂翻出谱来,正在一块儿研究着,这时有个执事人走进来禀道:“太子殿下差人来,说明日要去太虚观,问殿下是否得闲同往?”
姬婴抬起头来:“得闲,回我一定去。”又问:“差的什么人?好生款待,不可怠慢了。”
那执事人颔首回道:“差的是一位亲随,正在外间吃茶,不曾慢待。”说完得信退下回话去了。
姬云在一旁听着,知道是为姞三郎出家一事,这其实原是她的主意,她不满父皇将此事轻飘飘揭过,仅仅只是废了驸马头衔,还保留着封赏,来日养好了伤回到原籍,又是世家浪荡公子哥儿了,叫她不能忍,所以提出可以留他在京,但定要他出家以留清白。
姬婴这才自荐到太子那里当了回说客,以免姬云搅在里面,叫宫里知道了不好。
姬云等那执事人去后,朝她撇撇嘴:“我就全当不知道这事,明日你再看大哥如何劝他,若他不肯依,莫说再去太子府行走,我叫他在穆国公府上都不得存身。”
姬婴笑着看了她一眼:“我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挺记仇的人。”
姬云冷“哼”一声:“枉我当年待他那样好,事事以他为重,真是一片痴心喂了狗。”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姬云留在她这边后院,同姬嫖和图台雅两个小姊jsg妹一起,在侧厅中用了晚膳,饭毕又在花厅里尝了尝姬婴这边小厨房里自家做的酸奶,一直呆到坊门快下钥了,才带着装好的一大筐桂花登车回府。
第二日,姬婴一早整装毕,便听执事人来报,说有太子派来的车马执事在门口侯着。
来接她的车,与太子府的车辆是分开走的,等她抵达城南太虚观时,发现这里提前净过街了,姬婴侧身掀开车帘看去,只见一个十分宏伟的道场,外面高牌大门上写着五个字:“敕造太虚观”。
此刻道观门口站了两列乾道,正中还有几位穿绛袍的年长法师,但其中却没有清风道长,想来定是太子已经到了。
她在道观门口下了车,那几位穿绛袍的都走上来施礼相迎,她微微点了点头,随后被那几位道长迎入了太虚观。
果然走到三清殿前,见太子和姞三郎才敬完香出来,她忙走上前给姬月行了个礼:“我来迟了,请大哥恕罪!”因上回在姬月府上用膳,他只让她以兄长呼之,不可过分生疏,所以今日她也改了称呼。
姬月呵呵一笑:“有甚怪处,你进去上香吧,我们往后头转转去。”
说着便转身跟着两个引路道士,从游廊往后去了,姬婴见姞三郎这日仍是带着帷帽,看不见表情,但他既然肯来,说明此事已有五分成了,遂也没说什么,等他们走后,她独自抬脚走进了三清殿。
太虚观里还是这样气派,三清殿高而空旷,几根巨大的红木柱雕刻着金色祥云,此刻殿中一片寂静,只有一个老道站在前面,背对着三清像,轻轻颔首给她行了个礼:“魏王殿下,贫道稽首了。”
她冷冷看了他片刻,也悠悠还了个礼:“清风道长,许多年不见,还是这样仙风道骨。”
上一回她来这太虚观,还是和亲前那一场打醮,先是被这老道把她在鹤栖观的消息告诉给了开景帝,又被他在法会上一纸扶乩问天送去了漠北,今日旧地重游,再逢故人。
清风道长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侧过身,抬手说道:“请殿下进香。”
这时有一旁的小道童端了香盘走上前来,她取了香,一一朝上都拜过了,才被清风道长送出了三清殿。
等走到后边时,她见姬月同姞三郎正在后殿里听监院讲道果,姬婴也走进去听了一会儿,等讲完,那监院见清风道长来了,忙走下法坛来行礼。
清风知道今日太子所来的目的,与众人见过后,请监院引太子同魏王往偏殿去吃茶,他则请姞三郎到另一间偏殿,为他相看是否适合入道。
姞三郎本还有些迟疑,但他知道姬云的脾气,虽然她今日没来,他也能看出太子这么做,其实也是姬云的意思,他不能不依,不只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不牵连穆国公和整个家族,既然求死不能,留京出家总好过被驱逐回原籍。
他在殿中听清风道长讲了许久,说他的确有些道缘,扶乩也说适合出家,他低着头,半晌说道:“我情愿皈依入道,请仙长为我冠巾。”
姬婴在偏殿同姬月一面吃着茶,一面闲谈起近日朝中的事来。
两个月前,跟随姬婴还朝的大将妫易受命出征西北,近日开始频频有捷报传来,姬月又收到舅舅姒丰的信,请他提前安排人去西北接管,所以他这日问了几句关于妫易的事来,却没跟她细说西北的战况。
姬婴猜到他这样问应该是西北有消息了,也没追问,只是简单讲了讲妫易在漠北的往事,直到清风道长从另一间偏殿出来,姬月才没再继续问下去。
清风道长给她两个又行了个法礼,说姞三郎自愿入道,今日可以先留在观中住下,度牒早有太子提前为他备好,所以这日还算颇为顺利。
清风道长又同她两个说了几句话,见天色不早,才带众道士送了二人出观,等车马护卫浩浩荡荡地走远,才回身走进道观中。
姬婴回到园内,简单用过晚膳,走到书房里来,叫了一个暗卫来:“西边近日有信来么?”
那暗卫摇摇头说并没有,姬婴听罢眉间微蹙,只说:“这两日时刻留意,有信立刻来报我。”
果然第二日一早,她刚起身下榻,便有暗卫急急来报:“殿下,西边来信了。”
第68章 定西番
姬婴听了也不顾更衣, 忙靸鞋开门,直接穿着寝衣走到外间小厅里来,从那暗卫手中接过一封信。
看信封上的密印, 这是从西南草原送回来的,自从妫易带兵出征, 数月来杳无音信,只因她左右皆有姒丰指派的副将和朝中督军, 不好冒险给姬婴送消息回来,所以姬婴只能辗转从察合汗国边境处安插的细作那里收集前线信息, 时间上总是会有些延迟。
她快速拆开那信,见内中信纸有些厚实,看来近日西边发生了不少大事。
她展开信纸细细看去,为保密起见, 信中使用的都是反写的柔然语,这是她与那边细作先前约定好的方式。
信中前半部分主要写的是察合汗国近况,几个月前阿勒颜派去乌孙国的使团,在国王莫儿罕面前诘问察苏公主前事,却被扣押在了乌孙国王宫中,十日后才被放回,闹得很是不愉快。
但使团还是在乌孙了解到了察苏公主在乌孙王宫中的生活, 并带回了从前服侍过她的一名宫人, 回到科布多后向阿勒颜说了许多从前宫中之事,包括察苏在战乱中被妫易接离乌孙都城时, 莫儿罕提前坐车先跑了等事, 都被证实系真。
就在使团回到科布多半个月后, 阿勒颜重新集结起了旧日兵马,亲征乌孙国, 花了一个月时间攻破了乌孙国都城。
这次阿勒颜没像从前西夏国征伐时那样,给莫儿罕留出任何逃跑的时间和余地,他带人破城后直指王宫,亲手擒住莫儿罕后,一刀刺穿其胸,随后带人在王宫中细细搜寻当日察苏不曾带走的遗物,装了十辆大车全部运回科布多。
自此一战后,乌孙国内部很快四分五裂,各地揭竿而起,有要为国王复仇的,也有要趁机自立的。
阿勒颜叫人运回察苏的遗物后,并没有立刻撤离乌孙国都城,而是再次向西,一路征讨当年为莫儿罕出谋划策,让他趁人之危攻打科布多的宗亲。
就在察合汗国攻入乌孙的同时,另一边与乌孙国接壤的西夏也收到了消息,看出这是个难得良机,遂派人马向东,收回了从前一度有争议的几处山地。
两国大军一东一西,风卷残云间将乌孙国彻底吞噬,察合汗国吞并了东边半界,西夏国则将西边山地全数收入囊中,两国以山脉为线,重新划定了边境。
因乌孙国之战,加上金帐汗国派军虎踞北方观战,西夏难以多线面敌,只得撤走了驻扎在先前所占的中原那两处矿山附近的部分重军,随后那两处矿山也被妫易带人趁机收回,未废吹灰之力。
西夏国虽然得而复失在中原吃了个小亏,但借着察合汗国的光,得了一大片山地,也是收获不小,还要花些时间重新整治疆域,实在腾不出精力与中原再战,于是国王罗兰泽下诏议和,与妫易派去的使臣签订了议和文书。
西域各国的纷争,到这里算是终于暂时平静了下来,因这几个月的战乱,姬婴先前留在察合汗国与中原边境线细作人马,为隐匿行踪,也辗转改换了多处联络地点,直到妫易那边收兵之后,才重新联络上了主管细作司的姞安,将这封信送到了姬婴手中。
她读完信后,将拿着那一沓信纸的手轻轻放到了膝盖上。
西域及草原当前的局面,与她离开柔然可汗庭前,给细作司安排任务时,所预料的相差无几,如今总算都有了结果,她静坐良久,长长出了一口气。
随后她命执事给送信回来的人安排了房舍,好好休整一番,等执事们都出去后,她起身回房洗漱更衣,穿戴得十分正式,独自来到西边一间小神堂里。
她先照例给正中间的地母元君像上了三炷香,之后走到一旁,给察苏的牌位前也上了三炷香。
她站在那里看香一点点燃着,沉默良久,本想说点什么,又不知应该说些什么,过了jsg半晌,才轻轻说了一句:“图台雅生得健壮,不到一岁就会走路了。”说完她又停顿片刻,“我会替你照顾好她的。”
站了一会儿,她见香已燃烧过半,遂闭上眼睛,从方才来信所言中,将察合汗国如今的疆域,在脑内细细勾勒出来。
东临金帐汗国,北抵北突厥南端,西接西夏国山地,南靠中原阳关,正处于对整个西域来说都十分关键的枢纽地段,这也是为什么她当初独独没有把这里拱手送给木合黎,她将阿勒颜留在那里,准备让他成为自己制衡西域的一把刀。
想到这里,她轻轻睁开眼,面前三炷香刚刚燃烬,她又看了看察苏的牌位,微微颔首:“我改日再来看你。”说完转身走出了神堂。
这日,西北矿山的捷报,由河西节度使姒丰派人飞马回洛阳报与宫中,回来报信那人身披红绸,背插彩旗,进城一路高喊“西北大捷”,所以城中民众还比开景帝更早一些得知这个喜讯。
一时间城中众人皆欢呼沸腾,这一年,先是燕北回归,今日又有西北大捷,京城中已有许多年没有这样接二连三地从边地传回捷报来了。
上阳宫中听闻此信,也都纷纷向圣人和皇后道贺,姒皇后见弟弟再立一功,亦十分欣慰,虽然姒丰本人还在朔州,但这次出征的河西大军,名义上还是他的部下。
开景帝见到议和国书和报信人带回来的一部分西夏国礼,龙颜大悦,虽然在派妫易出征时,他就对西北战况十分有信心,但也想着估计至少要个半年,实在没有料到会如此顺利,只数月便收回了那两处矿山,而且全军无一伤亡,不愧是曾被漠北木合黎汗觊觎过的大将,遂当即下诏,将妫易的从三品云麾将军职擢升至从二品怀化大将军,兼沙州都知兵马使,加封河西知节度事。
同时,开景帝念及姒丰即要规整北庭都护府,又要兼管河西大军,实在劳苦,于是在他的二品敬山侯和开府仪同三司之余,再加封一品司空,赐金印紫绶。
朝中众臣一见,皆暗自感叹这姒丰如今才四十出头,就眼看着快要到了赏无可赏的地步,这次加封看上去还是有几分克制的,这是为了给将来太子登基留些恩赏余地,再下一步就是晋一品武侯加封太尉,出将入相,到那时就是真正的权倾朝野。
各党派对此皆自有计较,而表面上最风光的,当然要属太子党一众官僚,太子姬月自从西北大捷以来,见舅舅连获加封也与有荣焉,又知这次立功的大将,是跟随姬婴回朝的人,也可以算作是他的麾下,更加志得意满。
朝中这些时日也都看出来了,最近魏王姬婴因废驸马一事,同太子走得很近,加上西北大捷,都道她如今已成了太子党内新崛起的一位皇室宗亲,每每宫宴府宴,她不是坐在姬月旁边,便是坐在东侧上首,与太子频频碰杯,相谈甚欢。
太子平常公务繁忙,也不时分些不痛不痒的差事令她代劳,毕竟弟弟梁王姬星与他有些隔心,亲妹姬云也有自己的差事要做,懒怠替他白效力,其余宗亲血脉又隔得远。
这个突然从漠北归来的妹妹,为人既谦逊又随和,渐渐成了他身边最得力的宗亲。
捷报传回来之后一段时间,开景帝因连日宴饮,身上不好了几日,许多事务都交由太子决策处理。
又赶上中原朝中因与金帐汗国建立了邦交,木合黎汗按照先前国书中所言,派了一支三十个学子组成的遣使团,来到中原国子监进修,学习中原文化,这原本也要由太子派人接待安排的。
但姬月这段时间正忙着秋冬运河漕粮要务,姬婴闻之借机自荐,他想到她是从漠北回来的,做这个正合适,便给她在国子监挂了个司业头衔,叫她代为接待这批漠北来的进修学子。
姬婴欣然受命,第二日便到国子监应卯上任,认认真真地开始准备起各项接待事宜。
在洛阳城飘起鹅毛大雪的腊月初一,金帐汗国遣使团学子终于抵京,来到了国子监提前为她们准备好的馆驿门首。
魏王姬婴这日穿着一件厚锦蟒袍,外罩缂丝大氅,头上戴着个嵌金暖帽,正走出馆驿来迎。
接收外邦学子,这是宣扬国威的大好事,从前东海外岛邦和西域都曾派人来过,但漠北却还是本朝开国以来头一遭。
国子监祭酒这日原也说要亲自过来的,奈何老学究年岁已高,受不住严寒,姬婴百般劝说,请她仍在国子监正堂安坐,等众学子在馆驿休整更衣后,再来到国子监中相见。
半日后,漠北来的学子们在馆驿内换上了太学冬袍,来到国子监正堂,参加了由国子监祭酒主持的开学礼,净手拜师,领取笔砚,之后又有一场学宴,至晚间才又回到馆驿下榻安歇。
接待完这些漠北学子,姬婴第二日一早换了身稍正式些的素锦袍,来向太子姬月回禀差事。
姬月这时正在书房里看文书,听执事说魏王来了,也没起身,只说叫她往书房里来。
他见姬婴走进来,仍旧如往常一样,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给大哥请安。”
姬月朝她招招手:“不必多礼,正好你来,我还在看燕北发来的邸报,这段时间,后回归的燕北五州,连带着燕东两州都还算太平,到年底收成也可以,你从前在燕北应该也了解过这些,拿去瞧瞧。”
姬婴欠身接过他递来的邸报,正待要看,忽然瞥见他大案上另一封奏疏,正巧摊开朝上放着,虽然在她的角度看来是倒着的,但她还是飞快注意到了开头的那几个字:“奏请调换燕北五州府衙官员。”
第69章 聒龙谣
姬婴飞快地扫完一眼, 不动声色地拿着邸报走到旁边椅上坐了,看着上面写的自燕北回归这近一年来,各项民生状况和大略收成, 看得出这段时间燕北境况颇佳,有些地方甚至比从前归属柔然时的太平年月还要好些。
她细细看完, 知道这其中少不了景州太守妘策暗中出力,但当着姬月, 却只是笑道:“这也全靠圣上仁政,我看邸报中所写, 燕北民众如今的日子,过得比从前在柔然时可好多了。”
姬月也满意地点头笑说:“先前父皇还曾担心,说恐怕那些归降的漠北官员不能尽其事,叫我中原民众受苦, 如今看来,妹妹是会选英才的,这些人都还算是颇为得用。”这话说完他又语锋一转,叹了口气,“只是有时候,人一旦有了些成绩,难免心大起来, 又是异族人, 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呐。”
燕北这五州的府衙大小官员,是姬婴还在做柔然王后时, 花了两三年时间陆续换上去的, 当时选用的都是她力所能及范围内, 能安排的最妥当人选。
后来归降回朝,她也在降表中要求过, 燕北五州府衙官员五年内不撤不换,只为稳定当地民生,虽然之后在开景帝的受降诏书中改为三年,但看方才姬月案上的文书,这是归降不到一年,就开始琢磨着要换人了。
她知道燕北各州府是一定会换人的,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只是若真能有三年,好歹她还能有些时间从中活动一番,也许将来能给燕北换上自己看好的人,但就目前来看,朝中应该是见燕北状况比预期要好,已有些等不及了。
她起身将邸报放回案上,颔首说道:“太子哥哥说得很是,当初燕北州府官员不撤不换,只为免民众们受影响,如今看境况大有好转,就早些派人接管也使得,也好叫舅皇更放心些。”
姬月见她这样明事理,十分满意,遂点了点案上的文书:“我也是这样想,朝中正好也有人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这几日我同吏部的人一块儿研究研究,待人选出来了,也叫你来一起瞧瞧,毕竟是你带回来的地界,也好跟着一起把把关。”
说完他往椅上一靠,姬婴见状忙站起身来:“朝中选的人自然不会差,我会看些什么,没得平白添乱,只由大哥全权做主就是了。”
随后她只将昨日在国子监接待漠北学子等事,向姬月说了一遍,才说完,就有执事人进来回禀说吏部的人到了,她见姬月没有开口留她,便告辞离开了jsg。
她走到院中时,正好见到那几位吏部官员,看服饰是吏部侍卿带着两个主事,见她从里面走出来,都住了脚,行礼问安,口中说着:“见过魏王殿下。”
姬婴笑吟吟地点了点头:“嗯,我不过闲来坐坐,不好耽搁你们正事,快进去吧。”
说完抬脚跟随引路执事,只往院外走去,那几个吏部官员见她出了院门,才直起身,往姬月的书房中行来。
姬婴又像来时一样,走过三层院落,才到仪门,她一路上不慌不忙,跟身边几个引路执事闲聊说笑了几句,到门口见她府上人已将车停在这里了,随即撩衣拔步登车,直到车子悠悠启程,她脸上维持了小半日的笑意,才骤然消失,在封闭的车厢内,闭目沉下脸来。
这辆打着“魏”字灯笼的宝顶车,在转过洛阳中轴线东侧的玄武大街时,赶车的执事忽然听到车内传来姬婴的声音:“不回园了,过前面路口往西,去长乐公主府。”
姬婴近日因忙着帮太子办差,已有好些日子没见到姬云了,按理说这样登门还该先叫人递个帖子去才是,但她这日出园时,正好有长乐公主府的执事人奉命来给她送腊鱼腊肉和宫酿酒,她出门时碰巧撞见,便问了两句,知道姬云这日召了几家绸缎庄掌柜到府上选春衣料子,此刻必然在家,所以临时改了主意,往园中来寻她。
长乐公主府的人也都认得魏王的车,门上人见车在府门前停了下来,忙都走过来迎接,还有两个小厮转身跑进园,去叫前院总管,等姬婴下车时,正好前院总管匆匆走了出来,笑着行了个礼:“什么风把魏王殿下吹来了,我已着人进去通传公主,她知道殿下来了一定高兴,快请进园。”
姬婴随着主管和几位执事,刚进园中才转过仪门,便见一群人拥拥簇簇地从小中院的月亮门处,被几个执事引着送出来,看服饰都是商人,身后跟着的人手里还抱着布料样子,看来正是那几个绸缎庄上的人。
那几位一抬头,也瞧见前面这个穿蟒袍的了,虽都不大认得姬婴,但都是做布料生意的,认不得脸却认得出衣裳,知道来人身份不低,便都停下脚步,退到一旁让路,那几个引路的执事见了,皆走上来行礼:“给魏王殿下请安。”
她只点了点头,扫了那群人一眼,随后轻快地走进中院。
姬云在后院也才听到执事人说她来了,欢欢喜喜地迎了出来:“媎媎今日来得巧,我刚挑了十几匹好料子,现还有样子放在厅上,你看喜欢哪个,等料子到了,我都差人给你送去。”
说着一路请她往厅里吃茶,又道:“听说你今日往大哥那边去了,想来是有事,我还寻思明日再去找你呢,不想你倒先来了。”
姬婴在厅中坐了,看了看一旁执事人呈上来的布料样片,笑道:“早上收到你打发人来送的鱼肉酒,特来登门致谢,一来又碰到你买料子,这下我成了专门来打秋风的了。”
姬云听了哈哈一笑:“这不是过两日就到腊八,那腊鱼腊肉和酒,都是昨日母后差宫人给我送来的,我也吃不了那许多,所以就给你拿了些,不值什么。”
说完姬云非要她挑两块料子,说宫中的绸缎年年都是那几套差不多的样式,没甚意思,她这是让那几位掌柜,专门到湖州和蜀中等几个地方,挑的各式民间时兴花样,早早下订,等到来年开春好穿。
姬婴本是不讲究这些的,耐不住她催,于是随手挑了两个纹样简单的,姬云又选了几个颜色鲜艳、柔软舒适的料子,说到时候一并给她送去,给姬嫖和图台雅裁制衣裳。
她两个在厅中说笑着吃了一回茶,姬云知道她这一阵子都忙着在国子监筹备接待漠北学子的事,有些好奇,也问了几句,随后又同她抱怨起自己这段时间在大理寺督办的案子,忙了数日,翻出许多错漏卷宗证词,又要复查重申,很是麻烦。
这件案子姬婴也有所耳闻,原本是梁王姬星前去督办的,但几个月来进展缓慢,于是姒皇后发话,叫姬星转去太常寺督管年末和年初的各项祭礼杂事,另外叫了姬云代为前去重新梳理案情。
这段时间因开景帝身上不好,一向在宫中将养,已有半个月不曾在朝会上露面,要紧的公务都交与太子跟左相右相两位宰辅共同决策,其余的则由三省及各部司自行处理,有太子顾不过来的,便由几位重要宗亲出面督办,偶尔姒皇后也会过问两句。
姬婴没着急先问那案子,而是问起开景帝的病情来:“舅皇病了这些时日,也不知见好了没有?我前些天递了请安侍疾的折子,被打回来了,没叫我进去。”
“我听昨日母后打发来的宫人说,其实没甚大碍,已见好了,只是还需要静养,所以也没叫我去,说等再好些的相见不迟,宫中今年腊八节庆照旧,到时候我们一起早些进宫请安就是了。”
姬婴这才缓缓点了点头,又问起她近日督办的那件案子来。
说起来这案子与燕北五州回归也有些关联,原是由当初前去燕北武力受降的骠骑大将军嬴禄而起的,嬴禄当初原要带兵攻打朔州,被姒丰带凉州军拦了下来,又因公然撕毁圣旨被押回洛阳受审,此案已由御史台审理完毕,开景帝革了其官职,发配岭南。
嬴禄被贬离京后第二日,与他在京中交好的一个禁军副将被灭了门,一家数口人全部被斩首,离奇的是人头皆不翼而飞,这事还没有头绪时,又有一位与嬴禄有旧的兵部侍卿在家中被杀,也是人头不知去处。
这两桩血案因手法相似,被并在一起,由京师执金吾中尉亲自带人追查,收集上来的线索罪证,由刑部侍中整理复核,再交大理寺左少卿带人审理,锁定犯人后下发文书逮捕。
只是证词证物皆不齐全,所以执金吾递交上来的嫌犯批捕文书数次被大理寺打回,前前后后折腾了好几个月,也没有真正确定凶手。
梁王姬星是在案发后的第二个月,由开景帝任命到大理寺督办此案的,但因受害者头颅至今未被找到,收集到的证据也少,所以仍旧没什么进展。
直到半个月前,执金吾又收集到了一些新的蛛丝马迹,但嫌疑人的身份却让人十分为难,因为突然出现的线索,几乎全部指向太子府詹事。
当时正值开景帝卧病,姒皇后听闻此事当即叫停了追查,把姬星打发到了太常寺去,叫姬云来重新梳理卷宗,姬云跟着查了几日,也发现新冒出来的线索十分可疑,正准备着手从另一条线去查。
因案情仍旧不明朗,所以姬云也没跟姬婴说太细,她两个聊了几句,姬云照旧留她用过膳,才送她出了园子。
可是接下来的几日里,却发生了更离奇的事,京中忽然不知从哪里兴起了四句歌谣来:“当年杀太子,今被太子杀,且看上苍道,何曾饶过他?”
在这风雪交加的寒冬腊月里,像诡咒一般在民间传唱着。
第70章 雪梅香
“当年杀太子, 今被太子杀。”
长乐公主府长史姜竹,近日因姬云被姒皇后指到大理寺督办无头案,也跟着姬云一起时常往刑部和大理寺跑, 这日她正奉命从大理寺拿了些誊抄文书往公主府回,出来时听说了最近京城流传的这句歌谣。
京师执金吾正在挨家挨户地带人搜查警告, 眼看着就要到年下了,这样无根无据的话, 可不能传到圣人耳朵里。
她看着车外空旷的街道,没有什么平民走动, 只有执金吾的人在分队巡查,她皱了皱眉头,低头在心中默默念了两遍这句词。
从目前的案件调查详情中看,只有第一起灭门案中那个禁军副将能跟“当年杀太子”扯得上关系, 这副将在二十年前的玉京门事变中,曾任宫禁巡防兵,先皇储姬平被刺杀当天,此人正在玉京门当差。
但是开景帝登基后,此人在禁军中晋升得并不顺利,直到后来结识了嬴禄,才慢慢爬上了神策军骑都尉的位子。
姬平的往事, 这些年朝中一直讳莫如深, 姜竹也只是因家中有人曾与姬平的一位旧臣有些交情,所以才知道些许内幕。
如此看来, 放出这歌谣的人, 像是为了针对当今太子姬月, 不惜把二十年jsg前的事给翻了出来。
她在车内冥思苦想半晌,忽然车头一转, 车辆行驶的地面瞬间变得平滑安静,她知道这是长乐公主府门前的青龙街到了,遂收起思绪,整整衣襟。
等片刻后车辆停稳,姜竹抱着胸前一沓文书,在西侧门外下了车,走近了公主府内。
姬云在府中收到这些文书,认真看了半日,正准备再派人去确认些细节,却被姒皇后突然从宫中打发来的人制止,只因宫中腊八节庆快要到了。
姒皇后在懿旨中称,圣人身体才刚大愈,又正赶上年节,而这件案子查到如今疑点却是越查越多,因此不可大意,遂要求大理寺暂时封存一切证物,等过完了年,再重启调查。
这日,姬婴正在自家园中剪红梅插瓶,她坐在前院西暖阁的软榻上,正拿着把剪刀修剪花枝,面前榻桌上摆着一只邢窑梅瓶,榻桌的另一边,还虚坐着一个人,正是上回从察合汗国给她送信的那名姞安手下的暗卫。
屋内只她二人在此,并没有留其余执事在内,那暗卫最近留在景园休整了几日,正巧碰上这件无头悬案和诡异歌谣,便替她打探了些消息回来。
“大理寺正在审理的这件案子,因人头俱未找到,受害人身份只能按服饰推测,将头取走,应该是为了混淆死者身份,但京中这几个月并未听说有人口失踪。”
姬婴认真听她说着,低头想了想,忽然问道:“那些指向太子的线索,能看出跟梁王有什么关系么?”
“这倒看不出来,梁王因嬴禄的事,也受了些影响,这几个月十分低调,除了宫中指派给他的公务,按部就班地做着,其余时间他都在府中弄花养鱼,门客也都基本不见。”
姬婴听罢微微点头,这个梁王姬星倒是个十分识时务的,想来是他这些年,夹在京城各方势力中成长起来,所惯有的自保方式。
开景帝的三个皇子里,只有他不是姒皇后所出,是在开景帝登基后第二年,逢他生母病逝,才被认回宫中来的,当时朝堂上因前番政变,时事仍有些不稳,姒皇后为大局起见并未说什么,照例封了亲王,并追封其亡母为贵妃。
据姬婴回京以来从各处打听观察到的,这些年姒皇后对梁王姬星虽算不上十分关爱,却也未有苛待,只要是他亲王规制内应有的,也是样样不缺。
只是从前些年太子开府为开景帝办差开始,朝中众臣发现姬月才干平平,办事浮躁,又见紧跟着开府的梁王做起事来,倒是更有条例一些,于是部分在太子党里够不到前面的人,开始打起了梁王的主意,渐渐形成了一股势力。
在姬婴还是柔然王后那几年,朝中党争因田税改革演变得有些激烈,梁王姬星那几年又因时常被派到两湖一带出公差,几桩事办得很是漂亮,得了些加封,更让梁王党一度有些张扬。
但没等梁王党得意多久,便被姒皇后出手警告了一番,开景帝又借此贬了几位言官,姬星见状连忙进宫谢罪,又在家闭门思过了大半年才出来,自此后也低调起来,只是攀附他的人,并未因此散去,只是行事收敛了许多。
直到去年,嬴禄遭贬,又有姒丰进爵,又跟着燕北回归等一桩桩事,太子党众人陆续在朝中加封升官,梁王党才真正安静了下来,姬星本人也愈发避世,近一年都不曾再替开景帝出京办差,只是不时受命办些寻常公务。
姬婴细细想了一会儿,又问了几句关于姬月和姬星这些日子都曾去过哪些地方,随后只说:“你先去吧,这里面的事,的确有些复杂,我要再想想。”
“那年后我还要如常往西去吗?还是留下来,为殿下把这件事情打探明白?”
按照姬婴原本的计划,这暗卫应该要在年后先去凉州替她给妫易带话,然后再回到科布多城外的细作据点,继续打探西域及漠北各国动向。
姬婴思忖片刻,抬头说道:“不要紧,你还是照去,这边的事想来没有那么快水落石出,我另外找人打探就是了。”
随后她又吩咐了几句年后往凉州去的事,直到窗外金乌西坠,又有连翘打发人来请她都后院用晚膳,她才叫那暗卫回去,独自抱着插好红梅的瓶儿,穿上斗篷往后院走来。
姬嫖和图台雅已经在厅上等了一会儿了,姬婴走进后院偏厅时,有几个执事人走上来替她脱了斗篷,姬嫖见她回来了,忙走出来迎接,姬婴拿起花瓶给她看:“好看吗?我自己插的。”
姬嫖左右认真看了看那花儿,笑道:“好看,怎么看怎么好看。”
这时才满一岁的图台雅,刚被执事人抱到旁边高椅上准备用膳,见她们都在那里看花儿,急得直拍手。
众人一见都笑了,姬婴忙将花拿过去也给她摸了摸,随后吩咐人传菜,同她两个一起用完了膳,之后吩咐人将那瓶红梅放去姬嫖的房中赏玩。
又过两日,正到腊月初八,满朝例休,合宫庆节。
这腊八节也称“成道会”,本是个佛家庆典日,当今圣上虽说是信道,但因先皇是信佛的,所以宫中也保留了许多礼佛殿,还包括腊八节由宫中开内库出资在民间施粥,并开庆贺典礼的传统,也一年年流传了下来,并未因开景帝信道而中断。
姬婴这日一早起来,换上冬蟒袍,正等着长乐公主府上人回话,准备跟姬云一块儿早些进宫给开景帝和姒皇后请安。
果然不多时,便有那边府上执事来请,她走出园来,在门口上了车,先到姬云府上,再换她的车,一起进宫。
这日因休朝,只有宗亲进宫请安,姬婴和姬云算是来得最早的,先到两仪殿给帝后请了安,姬婴见开景帝这日面色红润,声音浑厚,果然是大愈了。
她们请完安出来时,又正碰到前来请安的太子姬月和梁王姬星,他二人虽是一路来的,却未见交谈,姬星一直落在姬月身后两步远走着,后面还跟着几个旁支宗亲。
等众人都请完安,又在宫中参加了年末祭礼,一直持续到晚间合宫大宴。
这一整日,太子姬月都一直神色凝重,看上去应该已经知道近日民间传出的歌谣,但其余人却都是神色自若,席间也没人提起这桩数月无果的悬案。
腊八节庆过后,紧跟着又是好几处府衙的年末筵席,包括国子监的,还有鸿胪寺的,姬婴都作为宗室皇亲前去参加了,一连忙了数日,直到大年初一参加完群臣朝贺,才算是空闲下来。
因年下事多,姬婴也少有时间能静下来,仔细再想想那件无头案,但偶尔脑中闪过那一句歌谣,看来这件事发展到这里,不仅把矛头指向了太子,也是有意把她也挂带上了。
毕竟母亲姬平的旧事,在开景帝心中是个忌讳,民间突然传起这件事来,叫宫中知道了,她在京城的境况,一定不会好。
她本想着等自己在京中稍稍站稳脚跟,再想法子暗地里打探旧事,不想却被这桩案子提前把二十年前的事又搬到了众人面前,不过好在年下京城事多繁忙,众人都不理论此事,又有执金吾日日巡查警告,这歌谣也慢慢销声匿迹了。
这日,姬婴才送走往凉州去的暗卫,下午又收到了妘策和姚灼从景州给她发来的拜年贴,内中夹层里带着一封信,写的是漠北近况。
自从去年秋天,金帐汗国眼看着察合汗国吞并了乌孙,其兵马之强劲,让木合黎汗一度警惕起来,于是她派了重军到边境线,提防着阿勒颜整好内政,又要转身往东,企图收回旧日柔然帝国的地盘。
但阿勒颜自从灭完乌孙国回到科布多城,便再也没有要往东去的架势,主力兵马也都东西分驻,看上去并不准备再度征伐,但金帐汗国在边境的兵马并没有因此而放松。
姬婴读完信,抬起头来,看了看窗外的飞雪,去年的这一天,她还在可汗庭,短短一年,真正物是人非。
与此同时,远在洛阳千里之外的科布多城王宫内,阿勒颜坐在书房窗边,手中拿着一杯酒,也正在看窗外飘雪。
这一年他真正是孤家寡人了,这比去年睡在子棺中稀里糊涂地过了个年,要难熬许多,所以他今年自打入冬以来,夜间常常与酒为伴,否则难以入眠。
此刻他jsg正喝到半酣,想起从前过年时姬婴用彩纸折过几枝红梅,后来被他收在匣中,她应该是没有带走的,于是他站起身,踉跄走到案边侧柜中翻找,不想却有个黑色锦匣被他碰掉了下来。
他拿起来看了看,这黑匣是他母亲的遗物,自从她去世,他没敢再打开她留下来的任何东西。
但此刻似乎是酒意作祟,他将那匣子放在桌上,深吸了一口气,打开锁扣,只见里面是一沓整齐叠放的书信,因年代久远,信封边缘已有些泛黄,封面边缘有一行小字,不是汉字也不是柔然文字,是他母亲自创的密文,从前也曾教过给他和察苏。
他拿起那几封信来,先看了看封面,发现前面几封信的边缘都是同样的一句话:
“皇太子姬平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