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紫宸殿。
太后风风火火而来, 搅动了殿中原本沉静流淌的龙涎香。
明黄色的帷幔重重叠叠,遮住了宽大的龙床,只能隐约透过烛火映照出的影子看见床上的皇帝。
殿内, 两名僧人正跪在榻旁, 焚香、诵经、祷告。
太后随意扫了一眼跪着的两名僧人,却不料这一看却不得了。
僧人们转过身来, 朝太后双手合十行礼。
其中一位眉目清秀,正是曾在慈恩寺与太后私会的年轻僧人。
他忽然出现在紫宸殿,让太后如遭雷劈, 呆愣在原地, 好半晌忘了出声。
还是贺炤率先掀开帷幔走了出来, 问:“太后如此急着找朕, 是有何事?”
太后如梦方醒, 费力将视线从僧人身上移开,却已经忘了自己来找贺炤的初衷。
她心中不安, 忍不住问:“你请僧人进宫做什么?”
贺炤身着寝衣, 尚未束发,乌黑发丝垂落在背后, 为他本就俊美的容颜勾勒出几分妖冶。
因为在装病, 贺炤眼角眉梢的凌厉被柔和, 竟真生出几分羸弱的假象。
贺炤寻了椅子坐下, 气定神闲地瞧着太后, 回答道:“儿臣身子抱恙, 自然要请僧人进宫祝祷龙体康健。朕记得太后向来敬重僧人, 怎么还会奇怪朕请他们入宫做什么?”
太后压下心中不安, 勉强扯起丹唇:“哀家不过是问问。”
“说起祷告……”
贺炤一只手虚握成拳,撑在腮旁。
“朕却是远远不及太后虔诚。听说太后偶尔还会彻夜诵经祈祷, 与师父同处一室,通宵达旦,废寝忘食。”
贺炤的话显然是意有所指,他眸色微沉,语气放缓:“不知宗室和大臣们知道太后如此兢兢业业,会是什么反应呢?”
“皇帝!”太后猛地打断他,“你是在威胁哀家吗?”
太后的表情变得有些狰狞,狠狠盯着贺炤,仿佛恨不能撕了他。
“你想要什么,明明白白说出来吧,不要在这儿拐弯抹角地威胁哀家。”太后道。
然而贺炤摇了摇头,他说:“朕什么都不要。”
“哼,你以为哀家会信你,你是想要哀家还政于你,对不对?”
贺炤站了起来,他长身玉立,即便没有龙袍加身,此时此刻,也透露出了十足的帝王气度。
贺炤宣告道:“朕是皇帝,全天下都属于朕,朕不用去‘要’任何东西,因为那本就是朕的。”
刹那间,太后生出了一种被死死压制的不适感。
她气得几乎要咬碎后槽牙,但平稳了心绪后,她依旧强撑着,嗤笑一声:
“皇帝,这么多年了,你倒是学会了说大话。”
“可惜啊。”太后目露狠厉,“你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拿什么和哀家、以及哀家身后的郑家搏杀?只要哀家一声令下,你甚至无法踏出这紫宸殿一步!”
太后最后看了一眼那名年轻清俊的僧人,眸中迸射出杀意:“一个僧人而已,能奈哀家何?”
那名僧人被吓得两股战战,跪倒在地。
说罢,太后转身便走,也不打算质问贺炤今日朝堂的事了。
坐上轿辇后,太后气愤至极,吩咐:“让所有侍卫看紧紫宸殿,皇帝圣体欠安,定不能出门着了风。”
秋菊赶紧领命:“奴婢知晓了,这就吩咐下去,娘娘息怒。”
五日后,又是大朝会的日子。
天刚蒙蒙亮,太后就坐在了镜前梳妆。
宫女为她梳头,她则闭目养神。
长乐宫清晨难得的宁静,被匆忙从外面赶来的秋菊打破。
“太后,太后不好了!”
太后皱起眉头,不耐道:“做什么毛毛躁躁的,越发没规矩。”
秋菊跪下,双手呈上一封信,同时禀报到:“郑太夫人从宫外递进来的急信,说、说三老爷下狱了!”
“什么?”太后立即睁开眼,夺过信封,快速拆开来看。
信中果真写着她的三哥郑苗被连夜收押的消息。家中大乱,母亲请她拿个主意。
秋菊满面忧愁,接着告知太后这宫内外一夜之间的剧变:“奴婢去拿信时,留意探听了一下,才得知昨晚登闻鼓旁,御英苑的学生跪了一地,鼓声响了一夜。”
太后疑问:“响了一夜?哀家怎么没听见?”
秋菊提醒:“娘娘,您向来眠浅,每天都要服用安神汤才能入睡,在药性之下睡得太沉,所以、所以……”
“胡闹!这么大的事,你们也不叫醒哀家!”
太后气急,把桌上的胭脂首饰掀翻在地。
宫人们赶紧跪下,直呼有罪。
秋菊继续说下去:“不仅如此,内阁的诸位大人们也不顾深夜入宫觐见。陛下、陛下拖着病体见了他们,商讨了半宿,最终决定把郑大人收押,留候调查……”
“内阁?”太后秀眉紧蹙,“方阁老呢?他就没有阻止吗?”
秋菊绝望道:“昨夜觐见,就是方阁老起的头。”
闻言,太后身子一歪,差点从凳子上栽下去。
·
乔曦没有向南,而是选择了往北前进。
抵达下一座城镇,他们就舍弃了骡车,换上了更快的马匹。
还好在宫中的时候陆争渡非要带乔曦上骑射课,他学了一二,否则今日骑马都摸不准方法。
乔曦简单教给安和骑马的要领,两人就跨着高头大马,潇洒前行起来。
好几日行进后,他们终于来到了北边一座天高皇帝远的城镇,名为梦云县。
这座县城算是相当繁华了,街边商铺鳞次栉比,是个不错的落脚点。
乔曦与安和牵着马走在县城的道路上,他们打算去租一间院落,暂时在此处住下。
打听半日后,两人找到了一名中人,带他俩来到县城西边的甜水巷看房子。
“咱们县城租房的人不算多,这里就是最好的地界,院子都小巧精致,距离街上也不远,来往便利极了。而且租金也不贵,押一付三,每月两吊钱。”
中人客客气气介绍着。
从外边看,小院的确不错,坐北朝南。
就在乔曦打算进去瞧瞧时,另一户人家忽然发生了骚乱。
一个身穿缎子衣料长袍的胖男人把一名瘦小的青衫男子推倒在地。
便是这样,胖男人还不解气,指着青衫男子大骂起来:
“你快给爷滚!你这个怪物,若是再赖着不走,把爷的住户吓走了,挡了爷的财路,爷叫你在这梦云县城里活不下去!”
青衫男子伏在地上,去拉扯胖男人的裤脚,哭求道:“爷,求求你宽容,你若是再赶我走,我就真的无处可去了。我从未短过你的租金,你不能赶我走。”
胖男人被他抓住了裤脚,顿时像是沾染了什么脏东西一般跳了起来。
“你快别碰我!恶心死了!你是存心要把你的晦气传给爷不成!快滚快滚。”
说着,胖男人从兜里掏出一吊钱,重重摔在青衫男子的身上。
“租金爷都不要你的,滚吧!”
乔曦转头看向中人,迟疑道:“这是……”
中人也有些尴尬,去到胖男人面前拉住他:“庞东家,你哪天处理这事不好,非选在今日,你瞧,那边是来看房的人。”
胖男人一看乔曦和他身边的安和,见他俩细皮嫩肉,显然是养尊处优的少爷模样,立即换上了一副嘴脸,谄媚地走向他们。
“二位爷,见笑了。”胖男人抱拳作揖,“那人是个怪物,明明是个瘦弱男人,却肚大如怀胎,指不定是什么怪病,晦气极了。所以小人将他赶走,二位爷别见怪,尽可放心租我家的房子。”
听见“肚大如怀胎”一句,乔曦心头一凛,生出许多猜测来。
不过他并未立刻询问,而是温和笑笑:“哪里,东家这般会管理名下的产业,想必城中无人是你的对手吧。”
“哈哈,做生意的,怎会没有对手呢。”
胖男人摸了摸自己满是肥肉的大肚。
“城东捉鱼巷的断指张——爷既然在租房子,肯定有所耳闻。可千万不能租他家的房子,他家的房子都破破烂烂,还住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人。”胖男人细心地叮嘱,“根本比不上我家一根小手指。二位爷选我老庞的房子,才是明智之举。”
“哦,我们正是从城东过来的。”乔曦张嘴瞎说,“确实如庞大爷说的,不大合心意。”
听见这话,胖男人喜笑颜开,叮嘱中人说:“你伺候好这二位爷,签了契纸,该你拿的,不会少你的。”
中人忙应下不迭。
说完,胖男人拍拍袖子走了。
中人赶紧转头询问:“二位爷,你们打算租多久?”
“不租了。”乔曦笑得温柔,说的话特别冷漠,“我怕住着住着被东家扫地出门,告辞。”
中人呆住。
还没反应过来,乔曦已经走到了那名青衫男子的身边,将他搀扶起来。
青衫男子看了一眼乔曦,忙别过脸,用宽袖遮住自己的肚子,小声说了句:“多谢公子。”
“别怕。”
乔曦对他极尽温和与耐心。
“我知道你不是得了怪病,你是怀孕了对不对?”
青衫男子顿时面如金纸,摇着头想要否认。
乔曦抓着他的肩膀,对他说:“没事。人们害怕你,是因为他们不曾见过,可我知晓这世上确有小部分男子拥有怀孕生子的能力,不会怕你的。”
青衫男子小心翼翼抬头,看见乔曦的神色,发现他真的和其他用嫌恶眼神看自己的人不同,便渐渐放下了防备。
但他本性依旧有些怕生,所以还是很小声:“我、我名叫宋书,多谢公子扶我起来。”
听他名字不是古代平民常有的二狗柱子之类,乔曦便多问了一句:“你读过书?”
宋书点了点头,但又摇头,他说:“我只是认得几个字而已。”
乔曦思索片刻,与安和商量说:“咱们干脆租下一座整院儿,与这位宋公子同住如何?”
能做一桩善事,安和自没有异议,点了点头。
反倒是宋书惊讶,推拒起来:“怎能如此,你我萍水相逢,我便蒙受这般恩情,实在是不合适。”
“不是恩情。”乔曦笑着反驳,“你要给我租金的,如何?”
这……他还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呢?
宋书眼眶红红:“多谢公子不嫌弃。”
安和适时发问:“可庞东家不许宋公子租住,咱们能去哪儿呢?”
乔曦挤了挤眼睛,道:“方才那庞东家不是说了么,他有个生意上的对头。咱们就去那儿瞧瞧。”
·
静居于紫宸殿中,不用处理政务,贺炤久违的有了下棋的时间。
他手执黑子,正沉思下一步如何落定。
此时,潜龙卫前来觐见。
戴着面具的潜龙卫跪在贺炤面前,恭敬禀报:“陛下,乔公子找到了。”
烛火闪烁,贺炤将手中的黑子放回了棋盒。
“他在哪?”
第 32 章
乔曦、安和与宋书三人来到了胖男人所说的城西。
打听一番后, 他们总算在黄昏前找到了做租房生意的断指张。
断指张一身灰扑扑的,坐在街边小凳上对着夕阳抽旱烟。
他的右手断了最后两指,应该就是他绰号的来历。
乔曦走上前去, 询问:“请问是张东家吗, 我们几人初来乍到,想找个地方落脚, 听人说可以在您这儿租房,不知可还有空房间?”
闻声,断指张扫了乔曦一眼, 见他衣着光鲜、皮肤白皙, 不似平民人家出身, 当即摆了摆手:
“不租。你去别处问问吧。”
这倒是奇了, 送上门的生意还有拒绝的。
乔曦有些犯难。
他再度尝试:“不瞒您说, 我们刚从城西的庞东家那边过来,他不愿意租房给我的这位朋友, 所以我们才找到您。”
乔曦指了指宋书。
断指张看过去, 发现宋书一袭青衫洗得发白,袖口上还打着补丁, 与乔曦分明不像是一路人。
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眼神明亮, 紧接着就看出来宋书微微凸起的肚子, 猜到他为什么会被庞东家赶出来。
沉默半晌, 断指张抖落着烟灰, 站了起来:“可以租给你们, 但我这儿只剩一个好院子了, 价格可不低。”
“不知要多少钱?”
乔曦一听有戏, 当即追问。
“每月两吊钱。”断指张拿出钥匙开门,“进来看吧。”
乔曦喜形于色, 赶紧让安和与宋书跟上,进了院子。
进来之后,从前在乔家住过一段时日的乔曦当即觉出了不对劲。
这院落,不像是民房,而像是被拆开隔断的官家府邸。因为要租给平民百姓,所以有些逾越规制的地方要么被砸了,要么草草遮了遮算完。
也不知这断指张是何来历,竟能出租废旧官宅。
不过这都不是乔曦能管的事情,能用如此实惠的价格住进官宅,竟是他们捡漏了。
乔曦小声问身旁的宋书:“这位张东家像是个宽和的人,你之前为何不来这边租房?”
宋书像是一只警惕的小老鼠,四处看看,而后低声回答:“我是听说这边的住客有些混杂,还有一点乱,我孤身一人,所以不敢……”
就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刚说完,角落里就窜出来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肮脏的瘦小男人。
那人直接冲乔曦而来。
乔曦当即躲开,好险没被他扑倒在地。
安和反应过来,将乔曦护在身后。
而那人疯疯癫癫,满身酒气,一直喊着:“你长得真好看,真好看!”
这时,断指张走过来,抓住那人的肩膀,劈头一个巴掌。
“吃了酒就滚,别在我这儿发疯。”断指张阴沉着脸色,“我收留你们一晚,别人都走了,你还想赖到几时?”
说罢,断指张拖着那人去了门口,将那人扔了出去:“再发酒疯,趁早死外边,滚!”
接着断指张关上门,拍着手上的灰尘,回来面色平静地解释:“前两夜下雨,我让几个附近的流浪汉进这无人的屋子避了避雨。你们若是介意,趁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乔曦方才实实在在被吓了一跳,但很快缓了过来。
在他看来,这位断指张着实是个怪人。面上冷漠凶恶,可内里分明存着善心。
于是乔曦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无妨,我们不介意的。这间院子很好,我们决定住下来,租期……暂定半年如何?”
断指张不甚在意,随口道:“住多久随你们,一个月交一次房租就行了。”
如此说定,一手交钱,一手画押,三人便安定了下来。
这方小院落当真不错,虽然老旧,但坐北朝南,房屋结实,屋内家具俱全,院内还有水井可以使用。
东面的门通向街上,西面原本应当是一处敞开的门洞,后来被加上了木板隔开。
乔曦猜测木板之后应该是别的院落,或许住着别的人。
三人各自分工,开始打扫屋子,直到人定时分。
宋书干活儿很细心,拿着鸡毛掸子扫着柜子上的灰。
可他终究是有身子的人,站了一会儿便觉得腹部沉重,腰酸得很,不得不扶着腰肢坐下来歇息。
坐下后,宋书不自觉抚摸着隆起的肚子,眼波流转,嘴角噙笑。
乔曦恰巧进屋,看见了这一幕。
他放轻了步子,来到宋书身边:“怀孕……很辛苦吧?”
宋书抬头看看他,神情平静道:“习惯就好。”
乔曦的活儿已经干完了,他来到宋书对面坐下,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自己的疑问:“我没有恶意,只是有点好奇。这世间应当不是所有男子都可怀孕的,那能够怀孕和不能够怀孕的男子之间,有没有什么区别呢?”
宋书从乔曦眼中的确没有发现恶意的窥探。
他能理解乔曦的好奇,不介意与他分享自己的所知。
“我知道的也不多,但是听说能够怀孕的男子身上都会有这样的痣。”
说着,宋书撩开宽袖,露出了白皙的小臂。
一颗小巧粉红的痣好似雪中一点红,落在他的手臂上。
说到这儿,宋书笑起来:“公子你也可以找找自己身上有没有这种痣。”
乔曦的脸陡然红了起来,结结巴巴道:“我、我干嘛要找,我无所谓能不能怀、怀孕啊,反正我又不会、不会与男人在一起……”
宋书整理好袖子,捂着嘴笑:“好吧,是我多言了。”
小院刚好有朝南、朝东和朝西三间房。
乔曦因为是出钱的人,所以分到了朝南的主屋。
安和说自己没钱,就选了比较差的西屋,把东屋留给了需要交房租的宋书。
入夜后,主屋内。
乔曦拨开床幔,轻手轻脚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确认其他两人都熄灯睡了。
接着他点燃了烛火,脱了里衣,开始四处寻找身上有没有与宋书相似的痣。
手臂上没有,胸前和肚子上没有,腿上也没有。
乔曦又来到镜子前,努力把脑袋转过去,检查背后。
镜子不甚清晰,但能确定背上也没有粉色的痣。
折腾一番后,乔曦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穿到这个设定上男子可以怀胎的书中世界后,乔曦一直在假装怀孕,早就在担心自己会不会真的解锁了怀孕这项强大的功能。
今日检查后,他终于确信,自己不是能怀孕的那类人。
太好了!
否则他真无法想象自己肚子大起来的模样。
心中大石落下后,乔曦这一晚睡得极为香甜。
·
贺炤脚步匆匆,往金瑞阁走去。
孤云殿着火时,贺炤起初以为乔曦命丧火海,心如刀绞。
可后来没找到尸身,贺炤心中不可自抑地生出猜想,猜他很有可能是趁乱逃出了宫去。
逃了也好,只要人活着,无论天涯海角,他都能想办法找回来。
虽然平日里乔曦小心本分,守着宫中的规矩,但贺炤依旧能从一些细节之中看出他并不留恋宫中的荣华,也不屑于对君王奴颜婢膝。
比如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乔曦一直都自称为“我”,从未如其他百姓那般口称“草民”之类的谦辞。
“我”这个字眼,对乔曦来说似乎很重要,即便有可能触怒君王,他也想要保留。
贺炤知道,趁乱离宫是乔曦能做出来的事。
换位处之,若自己身为乔曦,身后没有半点势力,明明无辜却要遭受太后扣下来的无妄之灾,也会想要远离风诡云谲的深宫。
但即便如此,贺炤依旧无法全然确定乔曦到底是逃了,还是被大火烧了个灰飞烟灭。
直到潜龙卫方才来报,贺炤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贺炤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他迫切想要见到那个人,想要确认那人安然无恙。
天边忽然飘起了细小如绒毛的雪花。
一道清瘦的身影背对着贺炤,站在金瑞阁院内的银杏树旁。
看见那个背影,贺炤几乎是小跑起来,同时呼唤他:“卿卿。”
那人听见呼唤,转过身来,露出了贺炤无比熟悉的容颜,对他莞尔一笑。
随即那人蹲下身,向贺炤行礼:“草民给陛下请安。”
贺炤的脚步倏忽然顿住。
雪花变大了,落在帝王的鼻尖,沁然化作冰冷的水,浇醒了他的幻梦。
没有贺炤的吩咐,乔晖只能一直半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之前面圣时留下的阴影太深,在贺炤眼前,他不敢有半分的行差踏错。
贺炤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似的,目光留在他的身上许久、许久。
好半晌,贺炤才沉下了声音,脸上笑意尽数收敛,吩咐道:“平身。”
说完,贺炤抬步往前走去,没有等待乔晖的意思。
乔晖赶紧起身,快跑两步跟在贺炤身后。
他猜测乔曦是闯了祸才出宫,他顶了乔曦的身份,自然也要承担对方捅的篓子。
所以乔晖落在后边,心虚地请罪:“陛下,草民有罪……”
“你跟在朕身边这么久了,一直没有个名分。”贺炤头也不回地打断了他,“但我朝没有过男妃的先例,朕便琢磨着给你一个典籍的闲职,好歹算是有了官身。”
听到这话,乔晖立即激动地跪了下来,声音洪亮地谢恩:“多谢陛下恩典!草民,不,微臣往后一定更加勤谨侍奉陛下。”
贺炤侧过脸,看见他因为得了个官职便十分欢欣、恨不得五体投地的模样,顿时生出嫌恶。
而乔晖太过高兴,以至于全然没有察觉到帝王的神情变化。
在乔晖的认知中,皇帝本就威严不可侵犯,他并不觉得贺炤对自己没有笑意是什么奇怪的事。
他沉醉于得到官职的喜悦中,几乎想要仰天长笑。
多少人头破血流,考了一辈子也想得到的官职,自己不过是在皇帝面前露了个面就手到擒来。
入宫,真是他有生以来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第 33 章 二合一
乔晖特意嘱咐金瑞阁的小厨房做了一桌子精致的菜肴, 专门招待贺炤。
从前乔晖没什么机会接触贺炤。即便他曾和大皇子走得近,但见到贺炤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的。
于是为防止露馅,乔晖费了一番功夫从宫人们的口中打听了帝王脾性与喜好。
从宫人们的描述中, 他知晓贺炤是一个极为严苛与自律的人。每日有近八个时辰在处理政务, 连御桌上毛笔的摆放顺序都有讲究。
一旦出错,贺炤不会宽容, 也不会听宫人的求情,一律打发出去,再不能近身伺候。
再加上刚登基时那场血腥的清洗, 贺炤在旁人的口中可不是一位平易近人的仁慈之君。
所以乔晖表现得分外小心翼翼, 上回面圣, 乔晖还记得乔曦也是站在一旁研墨。他揣测乔曦在宫中的时候应当也伺候得谨小慎微。
用膳时, 乔晖连坐下都不敢, 侍候在一旁,和宫人一样, 拿着筷子为贺炤夹菜。
“陛下, 这道八宝鸭不错,微臣为您添上。”
他自以为伺候得恭谨周到, 殊不知贺炤瞧他顶着那张与乔曦一模一样的脸, 却做出一副卑躬屈膝、谄媚至极的样子, 实在是恶心坏了, 连吃饭的胃口都被败了个干净。
贺炤放下筷子, 看了乔晖一眼, 又很快收回视线。
“万寿节那日, 你为何要逃出宫去, 可是觉得宫中拘束了你?”贺炤忽然出声询问。
乔晖知道乔曦偷跑出宫一事会被质问,所以早已准备好说辞。
他跪下来, 没有解释,而是说:“微臣自知有罪,甘愿承受陛下的责罚,微臣以后再也不敢了。”
贺炤蹙眉,叫他起来,随口说了一句:“出宫一趟,你倒是变得懂规矩了,你从前可不是这般动不动就跪的。”
听闻此言,乔晖心头一跳。
难道是自己的表现露出纰漏了吗?
不过贺炤似乎并不见怪,用手绢擦了嘴,漱了口,站起来,语气如常:“朕还有政务要处理,你自行安置吧。”
走到门口,贺炤像是想到什么,补充道:“朕会叫人给你一块出宫令牌,你若是闷着了,就出宫转转,记得在宫门下钥之前回来便好。”
乔晖喜出望外,赶紧谢恩。
他没想到自己会这般圣眷优容。陛下不仅不责怪乔曦逃出宫禁的罪名,还要赐予自己出宫的权利。
贺炤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等贺炤离开后,乔晖起身,胸中充满了膨胀到要爆炸的喜悦与得意。
他在金碧辉煌的金瑞阁中踱步,伸手抚过橱柜上摆着的那对璀璨夺目的小金麒麟。
这一切,都是自己的。
本来就该是自己的。
在他陶醉之时,烟月按例进来送漱口水。
乔晖看见烟月,忽然没头没脑问了句:“你觉得我住在这里,相不相配?”
烟月是个实诚性子,一时没能听懂乔晖的话,多问了句:“公子您说什么?”
岂料简单一句询问,落在乔晖耳中,就变成了小小宫女也敢质疑和轻视他。
乔晖怒从心头起,一脚将烟月踹翻在地。
用来漱口的水也跟着泼洒出来,溅了烟月一身。
小姑娘不知自己哪里做错,连忙跪下来请罪:“公子恕罪!”
乔晖俯下身去,抓起烟月的脸颊,狠狠道:“你还敢叫我公子?本大人可不是什么无名无分的公子,陛下已经许了我官阶,你应该称呼我为大人。”
烟月赶忙改口:“大人恕罪!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乔晖将她重重甩开,警告道:“滚吧,今日之事,你若是敢往外说,仔细你的皮。”
烟月眼眶红红,低着头不敢违拗,退了出去。
她想不通,为什么公子出宫一次,回来之后就变成了这样……
还有安和公公,为什么他也不见了……
紫宸殿南书房。
潜龙卫顾翎和御前侍卫陆争渡同时接到了贺炤的诏令,赶来觐见。
陆争渡来晚一步,进入南书房时,发现顾翎已经跪在地上,贺炤则背身站在书柜前,不知在找什么典籍。
陆争渡心中发虚,也赶紧上前去,和顾翎并肩跪成了一排。
两人到齐后,贺炤才缓缓转过身,沉声发难:“顾翎,你办的好差事,你给朕找了个什么人回宫?”
顾翎万分不解,低头抱拳:“还请陛下明示。”
贺炤没理会他,而是看向了陆争渡。
“陆舟,你胆子也不小。敢帮着朕的乔卿逃跑。”
陆争渡背后瞬间爬满了冷汗。
他早知道这事儿瞒不住陛下,于是干脆认了:“微臣有罪,微臣认罚。”
“罚?”贺炤拖长了尾音,“当然要罚。只不过是死刑还是生罚,端看你能不能说出乔卿的去向了。”
一颗冷汗从陆争渡的下颔滑落。
“微臣不知他的去向。”
顾翎微微转头,偷看了一眼陆争渡。
他可谓是一头雾水,怎么回事,自己可是对着画像找的,还找了见过乔公子的宫人验证,这也能搞错?
“你不知?”贺炤怒极反笑,“你是仗着你的兄长深受朕的信重,所以胆敢欺君了吗?你别忘了,朕能扶你陆家上青云,也能贬其入泥泞。”
陆舟连声告罪,解释起来:“微臣不敢欺君。实是乔公子知晓陛下英明,总有一天会找到微臣询问。所以从一开始就不曾告知微臣他打算前去何处,为此,乔公子还拒绝了微臣提供的马车与车夫,选择了独自启程。”
陆争渡跪在地上,心中感叹乔曦的明智决断。
那日见到马车夫无功而返,陆争渡还有些怨怪乔曦与自己见外。
可现在,他无比感激乔曦瞒着自己。
起码,他现在不用顶着陛下的威压说谎,更不用害怕会承受不住出卖了乔曦。良心也安定许多。
贺炤的眼神如鹰隼,打量着陆争渡。
似乎是看出来他的确没有说谎,贺炤终于收回了视线,平静地宣告了对他的处置:“这个御前侍卫你不用当了,滚回钧凤州,让陆江好好管教你。”
陆争渡低着头:“是。”
接着贺炤从腰间抽出了一把镶嵌着鸽血石的华丽匕首,啪嗒扔在了顾翎的身前。
“拿着这个,给朕把人找回来。无论天涯海角。”
进入潜龙卫后,顾翎接触到了许多帝王手中不为人知的势力。
这把匕首便是一件信物,可以用来调动一家名为钩月楼的组织。
“悄悄做,别让人知道了。”贺炤吩咐,“如果再找不到人,你就拿这把匕首自裁。”
顾翎心下惶恐,拾起匕首,双手捧着,问:“微臣斗胆,陛下是要活的,还是……”
“当然是要活的。”贺炤蹙眉,“别伤了他。抓回来之后,朕要亲自罚他,朕要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这话时,贺炤眼中闪过厉色,似有杀意在他的眼底流转。
陆争渡吓得小腿肚子抽筋,差点没能站起来,还是顾翎扶了他一把,两人告退后退出了书房。
出来之后,陆争渡擦了擦汗,心中盘算着要不要想办法给乔曦写信,叫他快跑。
可自己又不知他的下落,如何能寄信呢?
顾翎收好匕首,抓住陆争渡的手臂:“陆大人留步。”
陆争渡挣了一下,竟没挣脱他。
“干嘛?”
顾翎相当不苟言笑,面色严肃,公事公办道:“随我走一趟吧,问问乔公子的下落。”
“不去。”陆争渡甩手想走。
结果顾翎一拉、一推,脚下伸出,趁着陆争渡失去平衡的时候,把人绊倒,而后将他反剪双手押在了地上。
顾翎道:“皇命在身,陆大人可不要违抗。”
陆争渡还是第一次在这宫中遇见对手,他恼火喊到:“放开我!”
晏清看见他俩在门口吵起来了,赶紧跑过来劝架。
“二位大人啊!这可是在南书房!你们、你们快别打了!”
顾翎看了一眼晏清,随即加重手上力道:“公公,这不由我决定,全看陆大人愿不愿意随我走一趟了。”
陆争渡真是拿他没办法了,喊到:“好好好,我跟你走,松开我!”
·
半个月过去,腊月初八,京城纷纷扬扬飘起了大雪。
贺炤处理完政务,来到了金瑞阁。
这段时间他隔三差五会过来一次,吃一顿饭就离开。
今日走到金瑞阁正殿门口时,贺炤看见烟月独自跪在大雪地里。
贺炤在烟月面前站定,问她:“怎么在外头罚跪?”
烟月与他见过礼,忍着哭腔回话:“奴婢做事疏忽,公子罚奴婢在外面思过。”
贺炤神情不知喜怒,随口说了句:“朕记得他从前很疼你,从未训斥过。”
“是、是奴婢当差不小心,惹了公子不快。”烟月自我责备,“不知为何,公子从回宫之后,就变了许多,还忘记了之前为陛下准备的万寿节贺礼。”
“贺礼?”贺炤意外,“朕怎么不知。”
烟月从怀中掏出一个金龙捧日花样的香囊,双手高举过头顶,呈给贺炤。
“这是公子在万寿节之前花了整整七日做的。”烟月说,“不知为何公子像是忘记了这件事,奴婢就是刚刚提醒公子的时候,言语有失,才因此被罚跪。”
贺炤从她手中接过那香囊。
香囊的针脚有些粗糙,还有没藏好的线头。一看便知是初学者的功夫,绣房的绣娘们都技艺娴熟,不会犯这种小错误。
贺炤握紧了香囊,声音微不可查地颤抖起来:“他……还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朕说的?”
烟月缩着脖子,摇了摇头。
贺炤紧紧闭上了眼,片刻后,他神色恢复如常。
“你起来吧。”他说,“回去休息,朕会找康太医为你治疗腿上跪出来的伤。日后小心伺候他,他做了什么,事无巨细同朕禀告。朕自会护你一二。”
烟月不敢违拗:“是。”
·
今日贺炤难得有闲心,召见了宗室的几位王爷们来到御花园赏花品茶。
参加的有贺炤的皇叔宁王、他剩下的唯一弟弟衡王,以及几位远一些的宗室子弟。
宗室们齐聚的机会不多,除了节日的宴饮,很少有机会私下单独凑在一块儿。
所以大家先是寒暄了一阵,主要话题围绕着衡王的身子,衡王谢过各位叔伯们的关怀。
话过三巡,一直未曾出声的贺炤放下了茶盏。
瓷杯搁在木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宗室们知情识趣地闭上嘴,知道陛下是要进入今日聚会的正题了。
贺炤手上拿着一只香囊,悠闲地玩着上边的穗子,同时道:“朕登基以来,朝臣和宗室们一直在催促立后之事。之前朕因着刚刚登基,诸事繁多,且先帝新丧,不宜办喜事,便搁置了。现在先帝丧礼之事早已告一段落,朕觉得,是时候选一名合适的人选,册立为后了。”
听见贺炤说要册立皇后,宗室们乐得一时呆住。
要知道此前他们上过无数奏章,全被打了回来,后边都不敢再提,没想到贺炤现在会主动说要立后。
身为长辈,宁王第一个奉承道:“陛下英明。皇家子嗣昌盛,就是保障国本。陛下能早日立后,我们这些老家伙才算是对先帝有了交代。”
贺炤温和一笑:“宁王说的是。只不过我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男后的先例,若是朕想破这个例,如何?”
“男后!?”
刚刚还喜笑颜开的宗室们瞬间大惊失色。
“陛下三思啊,这、这男后如何为皇家繁衍子嗣……”
“男子为后,有悖阴阳乾坤与天伦自然,万万不可。”
“陛下,若是民间上行下效,娶男妻成风,对人口兴旺实在是不利啊。”
宗室们纷纷出言阻止,摆出了好几个不可立男子为后的理由。
“哦?”
贺炤脸上笑意不改,眸色却冷了下来。
“照各位的意思,朕乃天子,却连娶自己心爱之人为妻的权力都没有吗?”
宁王赶紧说和:“臣等不是这个意思。陛下若是当真喜爱那名男子,大可纳入后宫,给个封号什么的,立后……实在没有这个必要。”
“哼。”
贺炤冷哼,接着看向其他宗室。
“你们也和宁王是同样的意思?”
宗室们赶紧跪在地上,高呼:“陛下三思,男后一事,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万万不可啊!”
“好,很好。”
贺炤站起身来,手指挨个儿点了点众位宗室,最后什么也没说,带着怒火,掀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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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寿节后,晴雪依旧留在了太后宫中当差。
但她本就只是因为曾在乔曦身边待过,才被太后调来的长乐宫。现在失去了价值,她自然不得重用,只能做些浇花洗衣的杂活儿。
晴雪正在浇花,忽然一名太后身边侍奉的大宫女朝她招了招手。
晴雪赶紧放下手中的水瓢,擦着手走过去:“姑姑有何吩咐?”
那名大宫女递给晴雪一个食盒,对她说:“这是太后娘娘要给陛下的甜酪,你走一趟,送去紫宸殿吧。”
晴雪纳闷:“太后娘娘……怎么突然想起来给陛下送吃食?”
大宫女怒目:“你不想要舌头了,话这么多?叫你去你就去,问什么?”
晴雪自知失言,连声告罪。
“快去,别耽误了。”大宫女颐指气使道。
无奈,晴雪只能提上食盒,去往紫宸殿。
走在路上时,晴雪渐渐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翻身的好机会。她待会儿说不定会见到陛下,如果求一求陛下,自己或许就能离开长乐宫。
想明白这一点,晴雪加快了脚步。
很快,晴雪来到紫宸殿,给守门的小太监禀报自己是来给陛下送甜酪的。
小太监将晴雪带到了偏殿,叫她稍候片刻。
晴雪没多想,走进了偏殿。
岂料那小太监转身走了出去,顺便锁上了门。
晴雪预感不好,赶紧去敲门:“公公,这是怎么回事?别锁门啊,我还要回太后宫中交差呢。”
无人回应她。
晴雪心虚,以为是她万寿节出卖乔公子的事终究被陛下知晓了,陛下要清算自己。
她吓得瑟瑟发抖,抱着食盒,满心忐忑。
一整晚过去,晴雪无数次听见殿外脚步声经过,以为是陛下前来惩罚自己了,结果全都无事发生。
直到第二日清晨,也没有第二个人进来过偏殿。
最终依旧是昨日那名小太监来解了锁、开了门。
晴雪实在撑不住,已靠在桌边睡着。
小太监走进来,把她叫醒:“你可以走了。”
晴雪醒来,万分不解,想要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小太监不与她吐露半个字。
无奈,她只能原封不动地抱着食盒,回到长乐宫。
谁知晴雪刚回到长乐宫,就被两名小宫女围在中间。
“姐姐你还没用早膳吧,我替你留了一份,快跟我去吃。”
“晴雪姐姐,我帮你提食盒。”
这两名小宫女从前对晴雪并无好脸色,不知为何今日变得如此客气。
晴雪正在纳闷儿,其中一名宫女就红着脸问到:“姐姐,你当真被陛下宠幸了?”
“什么?”晴雪惊得差点摔了手里的食盒。
她、她没有啊。
“姐姐你别害羞呀,长乐宫的人都知道了,方才晏清公公亲自来送陛下赏赐。虽未加封什么名位,但大家都知道你得了陛下的喜欢。”小宫女说。
“陛下登基以来,后宫一个人都没有,姐姐你怎这般好福气。妹妹们可羡慕死了。”
“我……”
晴雪不知如何回答。这其中肯定是出了什么误会。
就在这时,大宫女秋菊从主殿出来,喊到:“晴雪,太后召见,快快过来。”
晴雪心乱如麻,赶紧随秋菊进去拜见太后。
太后端坐于正位之上,将晴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许久,太后缓缓说了句:“也不是什么绝色美人,怎就偏是你得了陛下的宠爱?”
晴雪冷汗直流,张嘴想解释:“太后,是不是搞错……”
“起来,到哀家身边来。”太后打断了她的话。
晴雪整理好心神,来到太后身边。
太后抬起她的下巴,勉强满意,说:“陛下近日刚亲口在宗室面前提了立后之事,随后就宠幸了你。你出身卑贱,却相当好运。是陛下宠幸的第一个女子,又是哀家身边的人,哀家自然要抬举你。”
“哀家打算让我的长兄收你为义女,充作郑家女儿,帮你成为皇后。你觉得如何?”
晴雪惶恐地抬头:“奴婢……奴婢怎配?”
“你当然不配。”太后言语刻薄,“但陛下喜欢你,哀家也用得到你,所以你更应该感恩戴德。明白吗?”
晴雪低着头,跪在地上,不敢出一言反驳。
·
这一日。
乔曦正要出门,一开门,却见到两名捕快打扮的人正站在自家门口与断指张说话。
断指张没好气地说:“我说了不曾见过你们说的那人。我是这里的东家,你们有什么不信的,快走。”
捕快一眼看见从门里走出来的乔曦,不再与断指张多言,直接喊住乔曦:
“你,过来,我们有话要问你。”
乔曦快走两步上前,笑呵呵道:“两位官爷,你们有什么要问的?”
捕快举起手中的画像,与乔曦比对一番。
乔曦这才发现他们手上拿着的纸张原来是画像。
乔曦心头一凛。
难不成他们是贺炤派来找自己的人?这么快?
心念电转间,乔曦后撤了半步,准备好随时开溜。
然而捕快比对结束后,说了句:“不是他,看来真的不在这儿。”
乔曦的脚收了回来。
接着捕快举起画像,对乔曦说:“你可见过画像上的这人。”
乔曦细看第一眼,发现果真不是自己,看第二眼,惊讶了。
——竟然是宋书。
乔曦赶紧控制好自己的表情,装作茫然的样子,凑近假装细看起来。
最后他摇摇头:“没见过。”
两名捕快这才确信宋书当真不在此处,悻悻离去了。
乔曦与断指张抱拳:“多谢东家替我们遮掩。”
断指张还是那副不耐烦的神情:“知道就好,和官府扯上关系的都是麻烦事,你们好自为之。”
送走断指张,乔曦也不打算再上街。他锁了大门,去东屋找到宋书。
宋书正拿着一本书在看,听见乔曦进来的动静,他放下书本打算站起来迎接。
乔曦按了按手掌,对他说:“别起身了,我方才回来时,见到两个捕快在拿着你的画像找人,你……你可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什么?”
宋书的脸色变得煞白。
乔曦来到他对面坐下,神情严肃:“我知道你有难言之隐,可你若是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也难帮你。”
宋书紧张极了,不自觉把手指放在了嘴边,啃了起来。
乔曦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他啃咬自己的手指。
宋书晃神,低头考虑了良久,才终于开口:“其实……我是从钧凤州府逃出来的。”
“我在那里做了一点错事,待不下去了,所以逃到了这儿。”宋书神情焦虑,“但我没想到他会追过来。”
“他?”乔曦捕捉到关键,“谁?”
宋书咬着下唇,不肯说。
乔曦灵光一现,试探地问:“是不是你孩子的父亲?”
宋书忽然捂住了脸:“乔公子,请你别再问了。我只能向你保证,我在州府绝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只是一些理不清的纠葛罢了……”
见他情绪激动,乔曦忙轻拍他的肩背,宽慰道:“好了,我不问了,我知道你不是会做坏事的人,但你近日也最好别再出门了,以免被发现。”
宋书下巴搁在乔曦的肩膀上,脆弱地点了点头。
第 34 章 二合一
这日中午, 贺炤来到金瑞阁陪乔晖用午膳。
乔晖有些受宠若惊,上前为贺炤脱掉大氅,同时嗔怪道:“陛下要来, 也不叫晏公公提前说一声, 害得微臣都没有准备。”
“无妨,朕只是过来找你说说话。”贺炤依旧懒得看他。
乔晖嘴上说没有准备, 实际早已紧急叫人去御膳房传了一桌子好菜。
两人坐下用膳。
贺炤对着乔晖没什么胃口,尤其是见到他那张和乔曦一模一样的脸,更是令贺炤百感交集。
于是陛下没有多绕圈子, 直接提起了今日过来的正题:“朕有意立你为后。”
“啪嚓。”
一双筷子掉在了地上。
乔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没听错吧, 立后?陛下要立自己为后?
“陛下……”
乔晖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
“可、可我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男后。”
贺炤点了点头:“正是因此, 朝臣和宗室们全都在反对, 朕也无法肆意独断。”
说到这儿,贺炤主动抓住了乔晖的手, 安抚般拍了拍。
“朕打算赐你黄金百两, 再多加几名伺候的宫人。这段时间,你就先委屈一下。不过你放心, 朕过段时间, 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乔晖做出十足感动的模样:“陛下, 微臣不敢妄想。”
贺炤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接着表示还有政务要处理, 离开了金瑞阁。
可能被册立为后的喜悦笼罩着乔晖, 让他久久无法平静。
乔晖对身旁的宫女说:“你听见了吗, 我就要成为皇后了。”
入宫之后, 乔晖启用了从前那个名为嫣红的宫女。
嫣红早已看出乔公子深受圣恩,想要巴结, 之前不得机会,如今赶紧奉承:“是,大人大喜。”
“可是……”
嫣红想到一件事,觉得不得不同乔晖说明。
“奴婢今早在宫女之间听说了一件事。”
“什么消息?”
乔晖不甚在意地问。
嫣红压低声音说:“说是陛下昨晚宠幸了一名宫女。那名宫女是太后身边的人。太后打算认那宫女做郑家女。怕是有要推那人成为皇后的意思。”
“岂有此理?”
乔晖此时已经将皇后之位视作囊中物,怎么能容忍旁人觊觎,即便那个人身后站着太后也不行。
“陛下是属意我做皇后的,她一个卑贱的宫女,怎么配?”
这番话把嫣红也骂了进去,可她不敢说什么,只能闭嘴。
乔晖坐在位置上,沉思起来。
话虽如此,但对方到底是一国太后,连陛下都不能把她如何,自己一介小官,要如何与之抗衡?
想了许久,乔晖沉着脸色说:“备轿,我要出宫一趟。”
乔晖拒绝了侍卫的陪同,只带了嫣红和一个小太监出宫。
马车行驶出了京城,来到郊外一处山间茅草屋。
乔晖让嫣红和小太监在马车旁守着,自己前去叩门。
很快一名小道童走了出来,看见乔晖,眼底划过瞬间的惊讶。
乔晖低声说:“我要见你师父,是相当重要的大事,叫他务必亲自见我。”
乔晖被请了进去,这回小道童没有让他在外间等待,而是直接带他进了里屋。
屋内盘腿坐着的一名束发长须老道士。
“见过清无道长。”
乔晖客客气气与老道士见礼。
“你是乔晖?”
老道士闭着眼,声音浑厚。
“是,乔曦不知您的存在,所以来找您的只能是我。”乔晖回答。
老道士“哼”了一声:“你不是随乔大人去边地了吗,怎么还在京城?”
“我顶替了乔曦的位置,住进宫了,现在已是陛下的亲近之人。”乔晖颇为自豪地说。
“胡闹!”
老道士猛地睁开眼,胡须都被吹了起来。
“双生契马上就要大功告成,你现在胡乱交换彼此的身份与命格,岂非前功尽弃!”
老道士两根手指竖起,合在胸前,怒道:“当初你家法场换人,我便极其不赞成。十八年前,乔家夫妇用双生契把那乔曦的命格换到了你的身上,你夺取了他的长相、寿命与前程。这本是偷天换日之法,必须要潜心等待,等到十八年后乔曦按照你原本的命数死去,才能彻底取而代之。”
“结果你家人短视,擅自在上法场前换人。那次之后,你二人的命盘已然混乱,不知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你现在居然又胡来!实在糊涂!”
说到这儿,老道士气得脸通红。
然而乔晖根本不觉得自己做错,理直气壮顶了回去:
“那道长觉得当初我家还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真的上法场去送死!而且现在又换一次,不正好换回去了吗,还有什么不可预料的?”
“无知竖子。”
老道士摇摇头,叹气连连。
“你当双生契是这般简单的?想换就换?现在你与乔曦的命盘已纠缠不清,要尽快趁着命格还未完全改变时杀了乔曦,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之前贫道已提醒过你一次,杀了乔曦,你没能做到,现在你又待如何?”老道士看向乔晖。
乔晖不以为然,气定神闲的对老道士说:“陛下打算立我为后。你若帮我,日后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老道士面露惊讶:“陛下要立男后?”
“那是自然,今日陛下亲口对我说的,岂能有假?”乔晖勾起唇角,“今日我来找你,便是请你出山,助我一臂之力。有我引荐,你不必再隐居于此。观星阁太师,这个位置,你以为如何?”
老道士眼中闪过贪婪的光,但随即他闭上眼,恢复打坐的架势,状似无奈道:
“贫道乃出世之人,不为功名利禄动心。贫道今日答应帮你,也只是为了帮人帮到底,而不是为了劳什子太师的位置。至于乔曦,贫道可以帮你解决。”
乔晖心中嗤笑,这老家伙道貌岸然,虚伪至极。
但面上他还是恭恭敬敬:“请吧,道长。”
·
在梦云县的日子很是平静。
这日乔曦要出门,给街上的书铺送他和宋书誊抄好的抄本。
乔曦穿来之前是教语文的,大学时专门练过软笔书法。
虽长久不写,有些手生,但抄过几遍后他就重新找回了感觉。
乔曦身上带着太后给的金瓜子,还有贺炤送的大金镯子,但到底不好坐吃山空。
因此乔曦留意几日,找了一个抄书的活儿。他与宋书两人一起做,两三日就能完成一本,收入还是相当可观的。
不仅如此,抄过的书在乔曦脑子里就留下了印象,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也随之增加不少。
今日乔曦带着抄本出门,去找书铺老板结工钱。
刚出门,他便看见街边坐着一个卖花的老太太。
细看之下,老太太双目浑浊,眼白与眼球混淆不清,竟是个盲人。
老太太不断出声叫卖:“卖花了,看看新鲜花骨朵吧……”
可街上行色匆匆的,大多是为生计疲惫奔波的人,没有闲情逸致买一朵不能吃不能穿的花。
于是老太太叫喊半日,也无人前去光顾。
乔曦生出恻隐之心,上前询问:“老人家,这花怎么卖的?”
老太太听见有人问价,当即激动起来,热情介绍:“我这都是早上新鲜摘的花骨朵,拿回去用水养着,过几日就能开。或是晒干了放在香囊里,好闻得很呐!一朵也不贵,只要五文钱。”
听到这个价格,乔曦暗叹,怪不得无人来买了。
照当世的物价,一文钱可以买一个大馒头。街上普通做工的人一个月也就能赚到二百文的工钱,这一朵小花就要五文钱,的确是贵了。
乔曦手头还算宽裕,他见老太太摊位上的花只有四五朵,考虑片刻说:“剩下的我都买了,天冷,老人家你快回家吧。”
“多谢多谢。”老太太摸索着将花递给乔曦。
乔曦见她行动间相当不便,随口多问了一句:“您眼睛不便,应当不是每日都出来卖花吧,我之前不曾见过你。”
老太太忽然有些窘迫,磕磕绊绊回答道:“我、我之前不在这边摆摊,是今天才来的。”
乔曦觉得有些奇怪,却说不上来。接过花后,一时不知放在哪里。
这时,他想起了贺炤送给自己的那个护身符。
贺炤要他随身带着,他便带着了。只当是留个念想。
拿出小荷包,把花骨朵放进去,大小刚好。
付过钱后,乔曦离开了老太太的摊位,匆匆前往书铺。
抄好的书换了一百一十文,乔曦揣着钱,打算去酒楼买几样好菜,带回家犒劳犒劳安和与宋书。
县城里最有名的酒楼只有一家,名为马氏酒楼。
乔曦走进店面,对小二道:“做一道松鼠鳜鱼,一道红烧肘子,一盘清炒素菜,包起来带走。”
小二连声应下,让乔曦先找个座儿坐等。
乔曦随便找了个大堂的位置坐下。
等待期间,店里又走进来两名客人,皆是衣着锦绣,一看便知是富贵子弟。
“吃什么?”蓝衣人问青衣人。
青衣人回答:“松鼠鳜鱼。”
蓝衣人啧啧:“你还在想他呢,我们这不是来找了吗?”
青衣人神情疲惫,自责道:“一切都是我对不住他,那晚醉酒误事……罢了。”
蓝衣人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这几个月来,咱们已经把钧凤州下的所有县城都找了个遍,若还找不到,你当如何?”
青衣人叹气:“如若再找不到,只能放弃了。”
无意听了两人谈话的乔曦皱起了眉头。
钧凤、松鼠鳜鱼、找人……
世间真有这么巧的事?
乔曦略略思考片刻,从荷包里掏出一颗碎银子,扔在了地上。
银子跳跃着滚到了那两人的脚边。
乔曦上前弯腰捡起,接着自然而然拍了拍青衣人的肩膀。
“公子,这是你掉的银子吗?”乔曦举起那颗碎银。
青衣人看了一眼自己的荷包,好端端的,没有破损,便摇了摇头:“不是。”
“这样啊。”乔曦狡黠一笑,“那归我了。”
青衣人不甚在意,准备转过头去。
乔曦继续搭话道:“我方才听你们点了松鼠鳜鱼,二位真是好品味。这家的松鼠鳜鱼做得最好,味道最正宗。对了,您二位看起来不像是本地人,是过来游玩的吗,需要我为你们指路吗?”
青衣人还没发话,他身边的蓝衣人就阻拦在了两人之间,抬手表示:“抱歉,我们不需要。”
乔曦不轻言放弃:“我听你们像是在找什么人。不瞒你们说,我有门路。在这县城中,无论是找人还是打听消息,都是手到擒来。”
蓝衣人只当他是江湖骗子,再次拒绝:“说了不要,你快走,别来烦扰。”
“阿远。”青衣人温言阻止了他,转而向乔曦道,“你真能找人?”
乔曦拍拍胸口:“包打听的啊。”
“那你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青衣人又问。
乔曦考虑一回,知道自己若是什么都不要,反而会激起他们的疑心,便伸出两根手指:“二两银子,如何?”
“好。”青衣人温和笑着,“来与我们同桌吧,边吃边聊。”
蓝衣人不甚赞同,小声与他耳语:“连府兵都找不到的人,他能找到?”
青衣人递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三人找了一张桌子坐下。
乔曦还不忘提醒小二:“把我点的菜先温着,待会儿我带走。”
坐下后,青衣人率先自我介绍:“在下陆江,这位是段远,不知公子名讳?”
乔曦摆摆手,敷衍道:“我的名字不重要,大家都叫我包打听,你们也这样叫我就行了。”
段远嗤笑了一声:“好吧,包打听,你倒是说说,你打算如何帮我们找人?”
“别心急啊。”乔曦将话顶了回去,“你们先说说,要找的那人姓甚名谁、年纪几何,长得啥样?”
说这话时,乔曦眼睛亮亮的,精光闪烁,还真像是一个在街头摸爬滚打讨生活的小混混。
陆江一一回答了乔曦的问题:“他的名字叫做宋书,年龄十九,身量……比你矮了半寸,长相清俊。”
乔曦心中一惊。
果真是来找宋书的人!
一瞬间的惊讶后,他赶紧平复心神,以免被瞧出端倪。
紧接着,乔曦又问:“你们为何要找此人?找到之后,你们想怎样?”
陆江正要再说,段远却抢先按住了他的肩膀,将信将疑地看向乔曦。
段远问:“你问这些,和找人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啊。”
乔曦叩了叩桌面。
“你想,若是那人与你们有仇呢,我也不必客气了,找到人用麻袋一套,五花大绑带给你们就好,对吧?”
“别。”陆江赶紧出声,“别伤了他。是我对不住他,与他有些误会。我找他是为了弥补,不是寻仇。”
乔曦看向段远,挑眉,那意思是在说,你看,我就说我的问题很重要吧?
段远要被他气笑了,无奈,只能重新抱臂,闭上嘴。
陆江问乔曦:“能帮忙吗?”
乔曦摸着下巴,沉吟片刻:“嗯……照你描述的样子,倒是好找。那我找到人之后去哪里交差?”
陆江说:“我们这几日都住在琼景楼,你可到此处来寻我们。”
“那你们在县城呆多久?我总得知道一个期限吧?”乔曦又问。
“三日。”陆江为难蹙眉,“时间有些紧。”
乔曦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行,知道了,我到时候定帮你把人找到。”
说完,乔曦朝陆江伸出手,摊开掌心朝上。
陆江愣了一瞬,反应过来,拿出荷包,问:“要多少?”
“唔……定金给一半吧,一两银子。”乔曦说。
陆江拿出一枚差不多的碎银,也不称,直接给了乔曦。
拿了钱之后,乔曦朝他们摆摆手,接着找小二拿了打包的菜,快速离去。
等他走了,段远若有所思地看向陆江。
“你真相信这小子?”
陆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酒楼的粗茶,觉得有些没滋味,随口说到:
“你有没有觉得他长得有些眼熟?”
“眼熟?”段远不解,“没有啊。我看人过目不忘,确信绝对不曾见过他。”
“我忘了。”陆江将茶杯放下,“陛下给的是密诏,你不知晓。”
一听是密诏,段远识趣的不再多问。
陆江则是望着酒楼的门口,唇边勾起浅淡的笑意。
自己要找的人没找到,倒是先遇见了陛下要找的人。
哦不对,陛下要找的人不可能会贪恋自己的二两银子。他如此刻意来问,只怕他对宋书的事情当真有所知晓。
看来这梦云县真是来对了。
·
紫宸殿,南书房。
贺炤正在看奏章。
三法司会审,对殿前都指挥使郑苗的审问已经结束。
结果自然是没能查出什么。欺压百姓之事,郑家全推到了一个旁支子弟的头上,把郑苗撇得干干净净。
至于宫殿着火,这本就不是郑苗的错,说破天不过是疏忽职守罢了。
贺炤也没指望抓一个郑苗就能将郑家拉下马。
他大笔一挥,让郑苗卸任原职,只做个普通的侍卫。而殿前都指挥使的位置,由顾翎兼任。
批完这本奏章,晏清恰好也走了进来。
“陛下,乔公子求见。”晏清禀告。
贺炤捏了捏鼻梁,以缓解疲乏,同时说:“让他进来。”
进宫之后,乔晖养尊处优,有钱有闲,更加注重在自己容貌上下功夫。
他每日都要用鲜花沐浴,还向太医院要了养颜丸的方子。
一顿招呼下去,皮肤确实好了不少,容光焕发的,像颗白煮蛋。
乔晖规规矩矩给贺炤行过礼,对他说:“陛下,微臣近日出宫,在坊市之间遇见一名奇人,想要举荐给陛下。”
贺炤漫不经心地回应:“什么人,带上来看看吧。”
乔晖对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退出去请人进来。
清无居士头发花白,身形清瘦,精神矍铄,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他进来后,捻了指,一扫拂尘,对贺炤深深鞠躬行礼:“贫道见过陛下。”
贺炤从未见过此人,也不知老道士是何来历,便问乔晖:“你为何要将他举荐给朕?”
乔晖笑着,卖了个关子:“陛下听他一言,就知道了。”
话毕,清无居士又鞠躬,恭敬道:“贫道观天象,近段时日以来星移斗转,贪狼乍现,乃是兴兵之象。且北方星宿光彩暗淡,恐有兵乱起于北方。”
贺炤面上不动声色,但心中有些意外。
近日他的确在为北方蛮族侵扰烦心。不过这些事也不算秘密,稍微关注朝政的百姓都知晓每逢秋冬,蛮族缺衣少食,就会蠢蠢欲动。
“还有吗?”
贺炤不说他准或是不准,继续问下去。
清无居士也不为他的喜怒莫测而感到惶恐,仍旧胸有成竹说:
“近日来,紫微星光芒闪烁。紫微星为帝星,想必陛下最近时常感到肝气郁结,往往头疼不已;且有忧心之事悬而未决,似是身边丢了什么,一个人或一个物件儿,正在寻找。”
贺炤撑着下颔,食指敲了敲脸侧,眼底暗光流转。
寂然片刻,贺炤开口:“那道长觉得,如何可解朕的困顿?”
清无居士滔滔不绝道:“大衍朝龙兴之地为东方,东方星宿苍龙主水,水为阴,阴气太过,导致国运乾坤不调和,所以……”
老道士很懂如何故弄玄虚,在关键时刻顿了顿。
书房内一时安静到了极点。
等悬念被钓到最高处时,老道士才石破天惊道:“所以应当册立一名男后!”
贺炤终于脸色微变,转头看向了身旁的乔晖,那眼神中写满了质疑与试探。
乔晖脑袋“嗡”地一下,他想过可能会招致贺炤的怀疑,却不料来自帝王的猜忌只是区区一个眼神,就令他难以承受。
在脑子反应过来以前,乔晖的膝盖已经先软了,他跪了下去,朝贺炤告罪:
“陛下……微臣不知他会这样说,微臣真的只是在街上偶遇,发现他将微臣的命数说得很准,才想让他进宫来,给陛下逗个趣儿。”
贺炤没有发话,只冷冷地看着他。
乔晖忙低下头去,身子都在微微发抖:“微臣实在不知他会说这种话!请陛下明察!”
滴答、滴答。
午后,院外的雪开始融化,从房檐上滴落。
贺炤从位置上站起,来到乔晖面前,屈尊降贵,亲手扶起了他。
“朕本就打算立你为后,道长功力深厚,想必是窥探到了天机,才这样说的。”贺炤声音变得格外温柔,“瞧你,怎么怕成这样,你从前可不会怕朕。”
听见贺炤安抚的话,乔晖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才逐渐放回肚子里。
贺炤看向清无居士:“道长,看来你确有几分真才实学,乔公子真是慧眼识珠。”
清无居士微微躬身,大义凛然道:“贫道本不愿入红尘,不过是感念大战在即、国运变动,未免生灵涂炭,才出山入世。亦是陛下圣明,愿意听贫道一言。百姓得陛下如此仁君,实乃大幸。”
“说得好。”
贺炤笑起来。
“道长虽为世外之人,却有心怀苍生之心啊。”
考虑片刻,贺炤决定:“从即日起,你便进入观星阁,任司命,为朕卜算吉凶。”
老道士心下狂喜,面上依旧装作淡然道:“多谢陛下圣恩。”
第 35 章 二合一
从酒楼回来后, 乔曦手上多了一包桃酥。是他专程去点心铺,用陆江给的一两银子买的。
乔曦把打包来的饭菜交给安和,请他帮忙摆上桌, 待会儿吃饭。
接着自己去了宋书屋里。
关上门, 乔曦把桃酥放在宋书手边:“给你的。”
宋书闻到了点心的香味,感激地冲乔曦笑起来:“怎么忽然想到买点心给我?多谢。”
“羊毛出在羊身上么。”乔曦随口说了句。
“什么?”宋书不解。
乔曦没有解释, 而是沉思片刻,还是决定直接与宋书说清楚:
“我在外面,遇到个叫陆江的人。”
宋书正打算打开点心包, 结果听见乔曦这句话, 瞬间慌了:“你、你说遇见了谁?”
“陆江。”乔曦重复了一遍, 目光沉沉, 看着宋书, “他在找你。他就是孩子的父亲对不对,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
宋书站了起来, 旋即又摇摇欲坠, 重新跌坐回了椅子上。
“小心点。”乔曦去搀扶他。
宋书低下头去,两只手拢在身前, 不停转着手指, 像是在纠结。
乔曦默不作声, 耐心等他考虑清楚。
约莫几息时间后, 宋书长长叹了口气:“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他, 确实是我孩子的父亲。”宋书把头埋得低低的。
“我之前说过我是钧凤州府逃过来的, 而陆江他……他是钧凤州的守尉。”
“我只是一个贫苦人家的孩子。爹爹独自把我拉扯大。会遇见陆江, 是因为我家距离驻兵地不远。一次出门, 陆江骑马不小心冲撞了我。”
“陆江并未因为我是平民就仗着官位欺压我,而是把我带去了军中, 给伤口涂了药膏。”
“后来他骑马送我回家,见我家贫困,又得知我会认字,就发了善心,叫我去他手下做了个整理文书的小吏。”
“我很感激能得到这份差事,每月能拿一两银子的俸禄,爹爹喝药的钱就有了着落。”
说到这里的时候,宋书脸上不自觉露出微笑,似是在怀念曾经的美好。
然而很快他又低垂眸子,声音变得沉闷。
“……可五个月前,陆江不知受了什么挫折,彻夜买醉。我、我去劝他,结果不知他是不是将我错认成了别人,就……”
“我就是我爹爹生的,所以早知晓世上有很少一部分男子能够怀胎生子。原本我还抱着侥幸的心思,觉得我或许不会那样巧就是能怀孕的那类男子。”
“结果……某日我与爹爹吃饭的时候,忍不住犯了恶心。爹爹见我这般,当时就生出了怀疑。逼问之下,我就告知了爹爹真相。”
“爹爹骂我不小心,也自责没早告诉我自己体质特殊的事。他说这世间能接受男子怀孕的人没有几个,他自己就是懵懂无知,怀了我,显怀之后被相好之人视作怪物抛弃。”
“为了我以后的前途计较,爹爹替我寻了堕胎药,让我打掉孩子。”
宋书摸了摸肚子,像是在安抚里面的孩子。
“可、可我犹豫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想留下这个孩子。我甚至想、想和陆江坦白。”
“但事实证明爹爹是对的。在决定坦白前,我偶然得知陆江要与知州女儿订婚的事情。陆江他有大好的将来,他官位显赫,即便我身为女子,与他也极为不相配。他理应迎娶门当户对的官家小姐,我不该耽误他,也……也不应当告诉他真相。”
“但如果继续留在钧凤,我怀胎的事情迟早会瞒不住。爹爹知我不愿让陆江知晓真相,就劝我暂时出来避一避,等到瓜熟蒂落,再回去也不迟。”
“事情就是这样,乔公子,对不起,这着实算不上一件好事,我不知如何开口,所以才瞒着你们。”
全部说完后,宋书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
乔曦听着宋书的经历,越听越感到如芒在背。
他总觉得这个故事的走向有点熟悉。除了自己没揣小崽子在肚子里、贺炤没和别人订婚之外,其他大的转折好像都能和自己与贺炤的纠葛对上。
乔曦打了个寒噤,把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子里扔出去。
随后他抓住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问:“你说那个陆江……是守尉,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州守尉是正三品对吗?”
“嗯?是的。”
宋书没想到乔曦的关注点如此奇怪,有些没反应过来。
乔曦声音幽幽,又问:“四品以上官员,都有权上奏章,直达天听对吗?”
宋书茫然眨眼:“是啊,这怎么了吗?”
乔曦咬牙:“我们得跑,越快越好!”
他怎么能想到路上随便遇见一个男子,竟然是一州守尉,官居三品。万一他是贺炤的眼线可如何是好!
他与陆江搭话,本意是想知己知彼,方便隐藏宋书的行踪,结果现在反而暴露了自己。
实在是命运弄人!
乔曦赶紧去把安和叫过来,三人凑在一块儿,商量怎么跑。
安和自告奋勇表示:“我可以去找车马,有上回出逃的经验,我已经知道去哪里能找到最好的车马了。”
宋书:“?”
上回出逃?
自己这是上了什么贼船吗?
乔曦拍板:“好,安和你去找车马,我与宋书赶紧收拾细软,等车马齐备,我们就出发。”
一个时辰后,一架低调的马车朝着梦云县城外开去。
很快,三日后。
段远指挥着两名捕快,不停地敲着眼前一扇紧闭的院门。
他们敲了许久,无人应答。
段远的耐心耗尽:“算了,砸门吧。”
见他风风火火毛毛躁躁,陆江及时阻拦:“不可。我们今日又不是来抓犯人的,不好私闯”
段远挠头,烦躁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弄出的声响不小,惊动了断指张。
老者面带戒备走过来,质问:“你们做什么?”
段远刚要开口,陆江怕他吓到旁人,抓住他的手臂,自己上前半步。
“我们来找这一户住的人家,想必老人家是这边的街坊,可知晓他们去了何处?”
断指张吸了一口旱烟,吐出云雾:“我是这里的东家,他们搬走了。”
“搬走了?”陆江喃喃思索,“什么时候?”
“三天前。”断指张回答。
陆江与段远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果然如此”四个字。
三天前与乔曦碰见之后,陆江便认出他是陛下要找的人。可惜陆江当时没能问他的住所,后边陆江去县府衙查问,花了三日,才从两个捕快口中得知此处的地址。
他们赶紧来找,竟慢了一步。
准确地说,不是慢了一步,而是彻底来迟。
“这小子,还挺机灵。”陆江无奈一笑,“他定然与宋书在一块儿,两人交换过消息,就反应了过来,所以才逃得这样及时。”
段远问:“现在怎么办?”
陆江转向断指张,客气请求道:“这里住的人牵扯进了一桩案子,我们是官府的人,要进去确认一下。”
断指张眉心出现一道深深的沟壑,他啧了两声:“官府的人,果真横行霸道。”
说着,断指张掏出钥匙打开门:“去瞧吧,小心点,别把屋子弄乱了。”
陆江带着段远进去查看。
院子里的确是人去楼空,东西收得干干净净,像是没住过人般。
除了能确认他们跑了之外,这间院子已经看不出什么了,陆江让人简单找了一圈,便退了出去。
与此同时。
乔曦三人已乘坐马车跑到了几十里地外的某个小庙里。
连着赶路几日,他们都累了,乔曦便主张下车在庙里歇歇脚,也让马儿吃点草。
小庙只有两名僧人,白发老僧和小沙弥。老僧说庙里没有客房,只能委屈他们在院内石桌旁歇一会儿。乔曦表示无妨。
而后乔曦拿出二十文算作香火钱,小沙弥甜甜说了句“多谢施主”。
乔曦揉了揉小沙弥的脑袋,回去石桌旁找安和与宋书。
坐下来后,乔曦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哎——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几日,现在又要逃了,真是劳累呀。”
听见这话,宋书面露愧色:“抱歉,都是我害的。”
乔曦反应过来自己这话引人误会,忙说:“这事不怪你,当日就算只有我一人,我也是要逃的。”
“为何?”宋书疑惑。
乔曦挠了挠脸颊,有些尴尬:“怎么说呢……总之我要躲着官府的人,尤其是高官们。我、我也惹了一点祸。”
见他似有难言之隐,宋书识趣的不再问。
安和拿出三个白面馒头,分给两人:“吃饭吧。”
乔曦与宋书接过馒头。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你们三个,把馒头分老夫一个,否则你们将会有血光之灾!”
三人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名身着灰扑扑、烂兮兮道袍的老人。
老头下巴上一撮山羊胡子,因为太过激动而抖了起来。
老头形容憔悴,衣服也破了许多洞,看起来像是饿了不少日子。
乔曦掰开馒头伸出手:“馒头可以给你吃,但你也没必要诅咒我们吧?”
老头跑过来,从乔曦手上拿过馒头,狼吞虎咽,三口就吃了个干净。
吃完后,老头一抹嘴,对乔曦道:“说的就是你,老夫观你煞气缠身,马上就会遭遇不祥,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安和生气,冲到乔曦前面把人护住:“你这个老头子,我们都分给你馒头了,你还说这些,小心犯口业!”
老头吹胡子瞪眼:“老夫可不是胡说八道。这位小友身上中了一种极为阴狠的咒,若不解开,几年之内,必定丧命!”
“你!”安和撸起袖子。
乔曦拦住他,对老头道:“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破财解灾?”
这话激怒了老头,他两只小眼睛瞪得溜圆:“大胆!老夫师从玄妙门,乃天下有名的神算子,可不会为了几个臭钱张口胡吣!”
一直没有开口的宋书弱弱道:“你既是神算子,那为什么会沦落到连个馒头都吃不起的地步?”
老头被噎住,“你”了半日,脸都憋得通红。
宋书无辜地眨了眨眼。
而后老头终于重新找回了语言,叹气道:“老夫我之所以会这般狼狈,是因为在追一个宗门孽徒。”
“那人与老夫师出同门,学了一身本领却不用于正途,反倒为非作歹,大肆使用丧尽天良的禁术。老夫追他途中不慎中了他的迷障,被引去了北地。”
老头摇头不已:“北地战事频发,老夫的盘缠包袱竟都被那群蛮子抢走了,实在可恶!”
说到蛮子抢了他的包袱,老头气得原地直蹦跶。
见状,安和凑到乔曦耳边,悄悄说:“这老人家,怕是疯了吧?”
不料老头听力超群,竟捕捉到了安和的窃窃低语,指着他骂起来:“老夫没有疯,你这个后生好不知敬重长辈!”
说着,老头再度看向乔曦:“你的身上中了双生契和折花咒。如若不信,你们大可以当今日不曾见过老夫,过几日便知道厉害了!不,用不着几日,那折花咒今日就得显灵。”
·
长乐宫。
宫人们分成两排,站在宫殿大门边,齐齐行礼,迎接圣驾:“恭迎陛下。”
万寿节后到现在,足有月余,这还是陛下一个月来第一次踏足长乐宫。
贺炤进入正殿。
太后早知道他会过来,已坐在位置上等他。
今日太后没有了往日的嚣张气焰,甚至还扯出了个勉强算是温和的微笑,对贺炤道:“哀家原以为皇帝要与哀家生分了。”
“朕怎会与太后生分?”
贺炤说话相当客气,可动作毫不留情面,不等太后招呼,直接随意找了位置坐下。
他是皇帝,太后不能苛责他,只能当做没看见,继续道:“也是,你我母子一场,哀家养你多年,又没有自己亲生的孩子,已经将你视如己出,如何会生分呢?”
“太后说得是。”贺炤道,“郑指挥使贬谪一事,朕也是瞧物议如沸,为了平息朝堂上的声浪,才不得不委屈他。等到日后有机会,再晋升回来就是了。”
贺炤这番话倒是真的说到了太后的心里去,让她舒坦不少。
接着太后起身招呼:“去偏殿用膳吧,哀家准备了皇帝爱吃的姜汁鱼片。”
今日贺炤本就是过来陪太后用膳的,便没有推辞,跟去了偏殿。
刚踏入偏殿,贺炤便闻到了馥郁的花香。
抬眼,一名身着粉白荷花裙的女子出现在眼前,香味正是从她身上传来的。
贺炤多瞧了两眼才认出她是晴雪,往日宫女打扮时她毫不出挑,今日盛装起来,竟真有几分美人风骨。
贺炤如何不知太后的心思,便赞扬了一句:“你这样打扮很好看。”
年轻的帝王本就生得极为俊朗,书卷文墨浸泡而成的芝兰之气与长居高位养出来的帝王威严,在贺炤身上恰如其分地结合起来,令人见之难忘。
晴雪从前不敢肖想,可现在意识到自己有可能成为皇后之后,她心中便不可自抑地对丰神俊朗的帝王生出了倾慕。
即便晴雪心知肚明她根本没与帝王发生任何事,但那个位置背后代表的权力与富贵,又如何叫她不动心呢。
晴雪红了脸颊,低头:“多谢陛下赞赏。”
见他二人有来有往,太后乐见其成:“皇帝,你既宠幸了她,也该给她一个位份才是,不要耽误了女儿家。”
“不急。”贺炤端起茶盏,“过段时间朕会给她一个最合适的位份。”
太后立即问:“最合适的?也不知是什么位份?妃,或是贵妃?”
喝了口茶后,贺炤不疾不徐道:“太后已将她收做了郑家女儿,她便不再只是个小宫女,而是身份尊贵的超品国公之孙女,妃和贵妃朕都觉得有些委屈她了,不是么?”
闻言,太后与晴雪的心狂跳起来。
不过贺炤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表示:“朕饿了,快用膳吧,之后还有政务要处理。”
吃过饭,贺炤告辞离去。
殿内留下了太后与晴雪二人。
太后瞧了眼晴雪,说了句:“你倒是好福气,哀家的亲侄女都没你这般好命。”
即便已经将晴雪认进了郑家,太后还是瞧不起她出身低微。
晴雪现在依附于太后,不敢有忤逆之言,只能忍了委屈,低眉顺目:“太后说的是,奴婢只是碰巧走了运,哪里配成为陛下的人呢。”
“好了,都是要做皇后的人了,收起你做奴婢时的习性吧,叫人看了笑话。”
太后摆摆手,打发她离去。
随后太后叫来秋菊,询问:“那乔家的最近在做什么呢?”
太后手下的眼线定期都会汇报消息给秋菊,再由她禀报太后。
秋菊回答:“他最近没生什么事。就是常常去太医院求养颜丸。”
“养颜丸?”太后嗤笑一声,“一个男人竟这般狐媚,真是令人不齿。”
秋菊继续:“他还引荐了一个道士给陛下。陛下相当喜欢,还赏那道士做了观星阁司命呢。”
“神神鬼鬼,不可理喻。”太后揉了揉太阳穴。
“但是娘娘,那道士似乎总是说什么我大衍朝阴阳乾坤不调,要立男后才能保国运昌隆的话,您看这……”
太后睁开眼,神色变得狠厉:“那小子竟真有成为男后的野心,白日做梦吧。”
她压低声音:“大皇子那边,你接触的如何了?”
秋菊笑起来:“娘娘放心,大皇子虽还未松口,但他终归心疼自己的女儿,迟早会帮我们这个忙的。”
听闻此言,太后惬意地往后一靠:“那就好,一个勾结过乱臣贼子的罪人,还妄想成为男后?别笑掉旁人的大牙了。”
·
紫宸殿庭院。
碎雪与红梅错落,贺炤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外衫,独自坐在院内饮酒。
雪花落在贺炤的肩头,旋即化作一小滩水渍。
登基之后,贺炤每日都被繁重的政务填满。没有时间饮酒作乐。为了保持头脑清晰,更是除了宴会外滴酒不沾。
晏清已经很久没见陛下这般肆意饮酒的模样了。
他带着侍候的人站在院子的角落里,暗暗着急。
寒冬腊月,陛下这样定是会着凉的,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这样在雪中饮酒。
顾翎过来时,就看见陛下独自一人坐在院中,贴身侍奉的晏清站得老远,想必是被陛下打发过去的。
一见顾翎,晏清就赶忙上前拦住他,同时把手中的大氅递出去:“顾大人,您来得太好了,陛下不愿添衣,您帮着奴才劝劝?”
顾翎接过大氅,来到贺炤面前,正要行礼。
贺炤却阻止了他:“别跪了,雪天地上凉。过来陪朕喝一杯。”
顾翎重新站起来,躬身双手呈上大氅,劝道:“陛下怜惜臣在雪天下跪会着凉,臣也希望陛下能珍重己身,请陛下添件衣裳吧。”
“你倒是会劝朕。”
贺炤抬了抬手指,顾翎心领神会,抖开大氅为陛下披在肩上。
随后顾翎在贺炤对面坐了下来。
对雪独酌,紫宸殿中央的庭院风景如画,还挺雅致。顾翎有些散漫地想。
“你觐见,有何事禀报?”
贺炤身量高,手掌也大,捉着小巧的碧玉酒杯,很不相称。
顾翎回神,恭敬回禀道:“派出去的人传回消息,说是找到乔公子了。”
闻言,贺炤攥紧了手中的酒杯,碧玉杯为了追求剔透,做得太薄,不一会儿竟发出了咔嚓的碎裂声。
“当真?”
十几日以来,派出去的人仿佛石沉大海,没能带回半点关于乔曦的消息,贺炤几乎要忍不住去猜,是不是路途遥远,世道动荡,他出了什么意外。
顾翎抱拳:“若非消息确切,微臣也不敢贸然禀报。是钩月楼在钧凤州的探子发回的消息,说他们见到了乔公子。”
“乔公子带着安和,还有一名偶然遇见的陌生男子,一同租住了梦云县的房子。”
碧玉杯碎了,被贺炤随手扔弃。
贺炤不禁追问:“他如何了?”
顾翎有些迟疑:“这……信中说得不甚仔细,想必是平安的。”
顿了顿,顾翎又问:“陛下,接下来我们应当如何,把乔公子带回京城吗?”
贺炤陷入了沉思。
他当然立即就想要乔曦回京,亲眼瞧着人。
可是现在京城全是烂摊子,乔曦回来也无益。
“罢了,就让他在那儿吧。”贺炤长叹,“别打草惊蛇,暗中护着他,别让他出事。”
“是。”
等顾翎离去,贺炤又变成独自一人。
他从怀中拿出了一只做工不算精巧的香囊。
贺炤将香囊举起,放在鼻尖,想要找到或许会残留在上面的某人的气息。
可他失败了,香囊里的香粉气息侵占了他的鼻腔,却无半点那人身上清新的味道。
贺炤叹出一口气,团团白雾模糊了他的面容。他瞧着香囊,眼中微光闪烁。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他是这天下的帝王,乔曦自然也是属于他的,即便是天涯海角,他也要把人抓回来。
·
慈恩寺,后山茅草屋。
东方谕手中捏着黑子,目光沉沉,盯着眼前的棋局。
他已花费了三日来解此残局,明明即将大功告成,可那一闪而过的灵光忽然消失不见,让他焦躁不已。
东方谕扔开棋子,脑子嗡嗡作响,不想再看。
“樱桃。”
他呼唤小侍女的名字。
小侍女正在一旁打盹儿,被声音惊醒,抬袖擦掉嘴角的口水,应了声:“在呢!”
东方谕这才发现樱桃刚刚在瞌睡,面露愧色。
“茶凉了。”东方谕似是在解释自己为何会呼唤她。
樱桃赶紧去拿茶盏,想为他换一杯,却被捉住了手腕。
“别忙了。与我说说话吧。”
樱桃眨眨眼:“先生想说什么?”
东方谕沉默片刻,才说:“今日方丈来过,告知我陛下打算立后了。不知是不是上回陛下说的那个人。”
樱桃茫然:“我也不知道。”
她的回答天真直率,东方谕无奈:“也对,你只是个小丫头,你能知道什么呢?”
樱桃有些不服气,回答:“我知道陛下肯定会对皇后很好很好的,因为他喜欢皇后娘娘!”
东方谕摇了摇头:“他是帝王。你可知什么是帝王?他们是天底下最无情、最自私的人,他们不会懂什么是爱。”
“啊……”
樱桃糊涂了。
东方谕抿唇,而后喃喃道:“罢了,你只是个小姑娘,你能知道什么呢?”
第 36 章 二合一
几日后, 乔晖收到命令,前往紫宸殿面圣。
去的路上,乔晖有些紧张。
因为入宫之后, 陛下若有事要与自己说, 都是主动前来金瑞阁,今日还是第一次如此正式地传他去紫宸殿见面。
乔晖忍不住问嫣红:“你说陛下冷不丁要我去紫宸殿, 会不会是什么不好的事?”
嫣红宽慰:“不会的,陛下对大人的宠爱宫中人人皆知,大人不必担心。”
听了这话, 乔晖稍稍松了口气, 放松心情迈入大殿内。
乔晖脸上挂起恰到好处的微笑。
入宫后, 他多出了大把空闲的时间, 可以用来练习自己笑得最好看的样子。
“微臣参见陛下。”
乔晖拿着劲儿, 连拜下去的姿势都极为优雅。
然而还没等他抬起头,一块白色的布便兜头盖过来, 蒙住了他的双眼。
乔晖慌乱扯下那布, 定睛一瞧,才发现那其实是件里衣。
不过这里衣的布料、样式, 怎么好像有些熟悉?
“乔晖, 你可认出了这件里衣?”
高坐明堂的贺炤忽然出声, 差点把乔晖吓得跳起来。
“微臣……微臣不知啊。”
其实乔晖已经认出来了。
他的里衣都是乔夫人亲手做的, 乔夫人习惯在领口处绣上一个晖字, 表明所属。
这件里衣的领口处, 赫然写着一个“晖”。
乔晖迅速在脑海中搜刮为何贺炤会有自己的里衣, 还值当拿来问自己的罪。
很快,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在他心头,他脊背发凉、汗毛倒竖。
不……不会的……
然而老天爷没有听见他的请求, 贺炤紧随其后的问话,直接掐灭了他最后的希望。
“这是被关在大皇子府的庶人贺灿给朕的。”贺炤嗓音沉沉,“乔晖,你给朕解释一下,为何他会有你的里衣?”
乔晖连忙解释:“微臣、微臣从前确与庶人贺灿有过来往,当时……也曾有几日留宿,想必就是那时候不慎遗落的。”
乔晖抬眼,大殿两旁的金龙柱子好像在摇晃,他使劲闭了闭眼睛,才将将回过神,继续说下去:
“但是微臣与他没有任何逾矩。即便留宿,微臣也是住的另外的厢房,陛下明察,定是有人想要害微臣,故意拿这种东西往微臣身上泼脏水……”
“哼。”
听了他拙劣的辩解,贺炤不发片语,接着扔下一本密折。
折子落在乔晖眼前,摊开,发出啪嗒一声响。
乔晖拿起密折瞧了,脸上血色顿时全然褪去,惨白如雪。
密折分明是大皇子的笔迹,上面除了问候陛下与自我告罪的话之外,还明明白白写着:
“乔晖与草民曾有过一段露水情缘。知他身怀有孕后入宫,草民日夜惶恐,担忧皇嗣血统不正,特上奏陈明,请陛下决断。为证草民所言不虚,请陛下查看乔晖之后背,是否有指甲盖大小的淡棕色印记。”
看完密折,乔晖如遭雷劈。
他从前为了笼络大皇子,在发现对方好男风后,刻意保持了一个若即若离的态度。
乔晖很会把握其中的分寸,疏远后适时给点甜头,把大皇子勾的神魂颠倒。
大皇子之所以会知晓他身上的印记,也是因为某回他故意装作筋骨不适,让大皇子替自己抹过药。
但更多的,绝没有了!
乔晖如同蒙受了莫大的冤屈,膝行几步,向贺炤哭诉:
“陛下,这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微臣与庶人贺灿清清白白,从未有过半分私情!”
“微臣背上的确有印记,可那印记并非生在隐秘部位,下人们侍奉洗浴的时候都能看见,并不能说明微臣和庶人贺灿有什么啊……”
贺炤从龙椅上起身,缓步走下台阶,来到乔晖的面前。
他居高临下看着乔晖,问:“清清白白,你怎么证明?”
“我……”
乔晖无法回答。
这种事,想要诬告太简单了,可要如何证明没有做过?
贺炤一脚踢开密折,弯下腰,捉住乔晖的下巴,让他看向自己。
然而看见乔晖那张脸,贺炤心中更加愤怒,手上不禁愈发使劲儿。
“朕可以不在意你与贺灿的过去,即便你们情深义重都无所谓。”贺炤视线下移,“但你腹中的孩子到底是谁的,朕如何确定?”
“微臣、微臣……”
乔晖忍着下巴处的剧痛,头脑迅速思考着对策。
他颤抖着声音,说着:“微臣、可以证明,陛下只要给微臣一点时间,微臣与贺灿当真是全然清白的!微臣发誓孩子绝对是陛下的……”
“十日。”
贺炤冷声打断了他的聒噪,同时甩开他,拿出一方帕子擦拭手指,像是刚摸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朕只给你十日,证明你与贺灿清白、证明你腹中是朕的孩子。”贺炤斜了他一眼,“否则,你便是欺君之罪。”
乔晖吓得整个人抖了抖。
“这期间朕不想见到你,回去后速速搬出金瑞阁。滚吧。”
说罢,贺炤转过身去。
劫后余生,乔晖浑身无力,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起身时差点没站稳。
还好他拼尽全力稳住了脚步,才没有再在私通的罪名上又添一项御前失仪。
乔晖扶着门框跨出紫宸殿。
嫣红见他脸色不对,赶紧上前搀扶。
“大人,陛下说什么了?”
嫣红心有戚戚。
乔晖这样子,显然是受了训斥了。
乔晖根本听不见她的问话,状似疯癫地絮叨地自言自语起来:“是谁要害我,今天的事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大皇子吗,他有什么理由要害我?”
嫣红有些心惊:“大人,到底是怎么了?”
“是太后。”
乔晖眼神一亮,随即变得狠厉。
“一定是太后,她想要推举郑家女儿做太后,陛下后宫零落,只有我挡在那个卑贱的婢女面前,若是我倒了,获益的只有太后。”
想明白了这一点,乔晖不再如无头苍蝇,语气变得坚定:“去观星阁。”
观星阁。
古来帝王极为重视祥瑞与天象,先帝晚年沉迷于求仙问道,特别设置观星阁,专门养了一群奇人异士,供他垂询星象。
贺炤登基后,观星阁中的绝大多数道士大师都被遣散,直到清无居士进入,成为了当前唯一的司命。
清无居士正在打坐,乔晖不经通传便闯了进来,同时打发了屋内的所有闲杂人等。
“道长,无论任何方法,你立即替我找到太后的把柄,否则你我二人都将招致杀身之祸。”
乔晖话语间相当不客气。
清无居士蹙眉,推拒道:“近日贫道已经使用了太多法力,需要歇息几日才能再开法阵。”
乔晖冷哼道:“只怕等不得了,太后诬陷我与罪人有私情,若不赶紧找到太后的错处,想办法扭转局势,我俩怕是要人头落地。”
清无居士看向乔晖的眼神中闪过嫌恶,心想此子当真会惹祸。
权衡片刻后,清无居士再度开口:“贫道需要三名少女,明日送到我山间竹屋内。”
“没问题。”乔晖答应得爽利。
清无居士总算满意,带乔晖来到一只青铜鼎前,往里面倒入了清水。
接着他大手一挥,清水中竟显示出了一名年轻僧人的模样。
清无居士沉吟片刻,说:“嗯……此人似乎是在慈恩寺方向,更多的信息就需要你自己去打探了,水镜只能做到这步。”
乔晖半知半解,记下了慈恩寺与僧人的模样。
·
梦云县,郊外。
歇息了一个时辰后,乔曦三人准备再度出发。
安和提着包裹,问:“公子,咱们还继续往北走吗?”
乔曦却摇了摇头,透澈的眼眸闪烁着机灵的光:“不,我们折返,回梦云县。”
“回去?”宋书担心,“可陆江他们不是在梦云县吗?”
乔曦笑起来:“你们可曾听说过一句话:‘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陆江是守尉,不能离开驻守之地太久,上回我打探到他们只会在梦云县停留三天。”
乔曦竖起三根手指:“我们出来到现在,刚好也过去了三天,如今折返,陆江已经离去。他们短时间内绝对想不到我们居然有胆子再回去,所以我们反而安全。”
“当时我与陆江约定三日内我会找到宋书与他交差。如今时限已到,他一定已经反应过来自己受骗,接着便会去调查我们离去的方向。等他查到,轻易就能推知我们会去何处。再带着人快马加鞭到我们的必经之路上围堵,一抓一个准,所以我们不能再往前,而是要绕路折返。”
听完乔曦一番话,安和当即鼓掌:“公子,不愧是你!”
宋书依旧有些惴惴不安,可乔曦说的不无道理,他只当是自己忧思太过罢了。
商量好了之后,三人收拾齐整,从小庙出发。
走之前,乔曦最后看了一眼那名口口声声说自己中了咒术的老人。
老人正躺在树荫下睡觉。
乔曦心中略感不安,但他很快甩开了这隐隐的不安,与同伴们上路。
为了避免在官道上正好撞见陆江的追兵,乔曦三人选取了一条罕有人烟的林间小路。
然而乔曦在和平安定的现代生活了太久,有些意识还未能转变过来。
对现代人来说,换条小路只是会多耗费些时日罢了。
可在古代,舍弃平整开阔官道而取崎岖的山间小路,却是有可能遭遇不要命的山匪的。
因此直到马车被三名持刀的彪形汉子拦下时,乔曦才惊觉他们居然如此倒霉,遇到了“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的棘手情况。
持刀山匪有三人,个顶个的人高马大,其中为首的那人更是不得了,十几斤重的弯刀,在他手中就像是一截子木棍,甩得飞起。
匪首生了一张极为妖魅深邃的脸,眸中掺杂着若隐若现的浅色,鼻梁高而眼窝深陷。
若是放在后世,他可以去做个模特,但在古代,无论男女,长得好看都不算什么好事。他不可能靠脸吃饭,只能做个打家劫舍的山匪。
“老实点把你们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爷爷我心情好了,就放你们一马。”
匪首嘴里叼着狗尾巴草,吊儿郎当道。
安和坐在外面赶马车,所以首当其冲,直面了这凶神恶煞的三名劫匪。
“我们没什么钱。”
安和攥紧缰绳。
匪首提刀指着他:“有多少拿多少,别啰嗦,小心爷爷心情不好,把你们剁成肉酱。”
听见动静后,乔曦从马车里掀帘出来。
他身量纤长,背手站在马车上,看向山匪的眼神中带着戒备,但旋即露出温和笑意。
“各位好汉,我们只是路过,也并非有钱人家。”说着乔曦解开腰间的荷包,“这里有不少铜板和碎银,是我们的全部身家了,若好汉不嫌弃,尽可拿去。”
一名山匪走上前去,拿过乔曦手中的荷包,数了数,全部加起来大约也就一二两银子,不算多。
山匪来到匪首身边交差:“老大,这里有大概一两。他们态度不错,要不放他们走?”
然而从乔曦出现之后,匪首的眼神便始终落在他的身上。
匪首没有去拿荷包,而是朝乔曦抬了抬下巴,道:“爷爷我瞧你长得不错,既然你们没什么钱,你就跟爷爷走,以身抵债吧。”
乔曦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安和仿佛自己受到侮辱一般,大喊着:“我们已经将银钱给了你们,你们这是欺人太甚!”
匪首看向安和,轻蔑嗤笑:“小家伙,我们本就是土匪,你和土匪说什么欺人太甚?”
“你!”安和语塞。
匪首这般,显然是讲不了道理了。
乔曦收回脸上的笑容,阴沉着问:“你们还想要什么,可以提。只要我们给得起,都给你们。”
然而那名匪首依旧无赖:“爷爷不是说了吗,要你和我走。”
旁边的山匪对匪首说:“老大,还和他们废话什么,他们一个个瘦得像小鸡子似的,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
另一人也接话:“就是,老大你想要他,直接动手抢就是了!”
匪首饶有兴味勾起唇角:“是啊,我是山匪,干嘛要讲道理。弟兄们,拔刀,把小美人给爷爷抢过来!”
三名匪徒齐齐拔刀,大喊着朝马车冲了过来。
乔曦狠狠咬牙,摸到了方才准备好的弓箭。
他不会任何武功,只跟着贺炤和陆争渡学过几日的射箭,准头还不错。所以到梦云县后,他有意继续练习,就买了把弓箭,却不曾想会在今日派上用场。
但是在乔曦架好弓箭之前,安和已经勇猛地冲了上去。
他不知何时抓起了家中的那把柴刀,又准又狠地朝最先冲来的那名山匪劈了过去。
安和小时候在戏班子呆过,班主将他当做未来的武生训练。因此他的身手比常人要利索,出手时迅捷如风。
刹那间,鲜血迸射。
一名山匪被砍中了肩窝,狂喊起来:“啊啊啊啊啊!”
安和脸上沾染了猩红,眼中狠光闪烁,他来不及喘息,提起柴刀就要砍向下一个人。
就在安和将刀举过头顶时,倏忽银光乍现,一阵剧痛从他的腰间袭来,随后巨大的力量卷着他倒地。
匪首一把弯刀如指臂使,出手砍中了安和的腰间,在他倒地的同时,收手勾住了他的脖颈。
锋利的弯刀抵在安和的脖子上,匪首只消稍稍使劲,便会叫安和身首异处。
匪首手腕转动,正要砍掉安和的脑袋。
呼哧——
破空之声响起,羽箭如流星般袭来,直直刺入了匪首的手背。
这一箭距离极近,力道深厚,几乎要捅传匪首的整个手掌。
“草!”
匪首吃痛,再也抓不住刀把,弯刀咔嚓落在地上。
安和抓住机会,捂住受伤的地方,往前爬了几步,逃离了匪首的束缚。
匪首的手掌上插着箭,鲜血淌个不停。
他看向射伤自己的那人,没有愤怒,反倒生出了血脉贲张的兴奋。
“好哇,原来还是个带刺的美人,爷爷我更喜欢了。”
没有受伤的那名小弟见老大吃瘪,赶紧想要冲上去报仇。
“慢着。”
“站住。”
乔曦与匪首同时出声,拦住了他。
老大发话,小弟不敢造次,只好停下来站在原地,怒目盯着乔曦。
乔曦再度拉开弓箭,对准了匪首,蓄势待发:“我跟你们走,你放了我的同伴。”
匪首没有立即答应,而是不作声地端详着他。
乔曦继续说到:“若是不答应,下一箭,射中的就会是你的咽喉了。”
沉默片刻,匪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没想到大衍朝的美人不仅人长得好,还长了獠牙,令人心痒。”
笑过后,匪首再度看向乔曦,朝他伸出手。
“爷爷我答应你,下来跟爷爷走吧。”
激战期间,宋书自知帮不上任何忙,只能缩在车子里,尽力不给乔曦他们添乱。
这时,乔曦敲了敲马车。宋书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赶紧来到门口,侧耳听着。
“你带着安和去最近的镇子上找郎中,一定要保住他的命。”乔曦语速极快,“贵重钱财我留在了家中主屋的地砖下,请郎中不要吝惜,无论花费多少,安和必须活着,听到了吗?”
宋书眼含热泪,回答:“我明白了乔公子。”
交代完这些,乔曦收起弓箭,跳下马车,走到了匪首面前。
匪首用没有受伤的左手一把攥住了乔曦的衣领,把他拉到近前,细细打量片刻。
打量完,匪首满意地笑起来:“近看更好看了,不枉爷爷伤了一只手。”
乔曦眼中带着恨意,毫不畏惧地盯着他。
当然乔曦并不知道自己这样反而勾起了变态匪首的兴趣。
匪首闷声笑笑,像是不知疼痛般,直接拔掉插在掌心的弓箭,而后抓起乔曦往肩上一扛:“走!”
小弟搀扶起受伤倒地的同伴,随着匪首离去。
匪徒们的老巢在山顶。
乔曦被绑着带入山寨。进来时他分心留意了一下山寨的构造,前后相通,并不复杂。但麻烦在寨中的匪徒竟有几十名之多。
乔曦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这样多的人,只怕靠他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逃出去了。
匪首牵着绑乔曦的绳子,把他拉到了一间屋子里。
这间屋子坐北朝南,屋内家具俱全,墙上还挂着一排鹿、羊与野猪的头,显然是房间主人打来的猎物,杀死后作为功勋陈列了起来。
匪首将乔曦绑在了床柱上。
而后高大的糙汉子蹲下来,与乔曦平视:“认识一下呗美人儿,我叫连劾,你叫啥?”
乔曦紧抿双唇,不想与他说话。
连劾抓住他的下巴,把他的嘴掐开:“你要不说,我亲你哦?”
乔曦狠狠咬了一口连劾的手。
“哎哟!”连劾忙松手,往后跳开几步,“妈的,果然带刺,够劲儿。”
连劾没再碰他,站起身往外走去:“爷爷先去和弟兄们庆祝,完事儿再来与你洞房,等我哦,小美人。”
说完,连劾走出房间。
乔曦立即开始挣扎,可惜连劾绑他用的是粗麻绳,人力根本不可能挣断。
尝试无果后,乔曦又看向整个房间,企图寻找任何尖锐的东西。
不过连劾既然敢把他绑在这儿,自然不会好心留一把刀给他,所以乔曦什么也没找到。
接下来将近两个时辰,乔曦都在努力思考如何脱身,可他连身上的麻绳都无法处理,更别说逃出去了。
就在乔曦愈发无望时,连劾结束了与弟兄们的宴饮,回到了房间。
连劾很高,站在乔曦身前,足以遮挡所有的光线,仿佛一个巨大的罩子,将他囚禁在其间,隔绝了所有希望,不得逃脱。
连劾满身酒气,脸上也泛起红,显然是喝得多了。
他伸手去摸乔曦的腰、脖颈,还有脸颊。
闻着他浓重的酒臭味,乔曦胃里翻涌着恶心。
喝酒的人还没吐,他倒是先要吐了。
就在连劾掰着乔曦的下巴,想要强迫他时,一团灼热的蓝色火焰诡异的从乔曦身上腾然升起。
捆绑乔曦的麻绳瞬间化为飞灰,他重获自由。
连劾靠得太近,也被那火焰灼烧,吃痛着后退。
他举着那只本就受伤的手,箭伤之上又添烫伤。
“妈的,这是什么鬼火?”
连劾看向乔曦的眼神立即带上了浓重的戒备。
乔曦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那火焰就像是认主一般,没有伤到他自己分毫,却让连劾的身上起了一串恶心的燎泡。
管他是什么!
乔曦立即狐假虎威,装神弄鬼起来:“此乃我的护身火,若你再胡来,我就烧了你和你的山寨!”
连劾讨厌被人威胁,当即就要拔刀:“老子杀了你先。”
然而连劾去摸刀把时,忽然觉得手脚无力,竟连拔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紧接着便是眼前景象变得模糊,乔曦在他眼前旋转起来。
连劾闭眼倒地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自己明明千杯不醉啊……
见连劾醉晕过去,乔曦整个人瞬间松懈下来,他感觉到自己冷汗流了满背。
乔曦从连劾身上解下一把匕首,揣在身上打算逃跑。
谁知他刚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一个身穿夜行衣的可疑人士出现在面前。
乔曦拔出匕首,警惕道:“什么人?”
来人取下蒙面的面巾,见到他的脸,乔曦无比惊讶。
竟然是断指张?
乔曦有一瞬间的茫然。
断指张已经出声催促他:“快走,我在他们的酒饭里下了蒙汗药,他们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乔曦没有再问,快步跟在断指张的身后,两人逃离了山寨。
第 37 章 二合一
紫宸殿。
贺炤读过手中钧凤州守尉陆江递上来的奏章, 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奏章上,陆江说他在钧凤州下辖梦云县见到了乔曦,但还未来得及抓人, 就被对方逃了。
奏章写得简洁, 只叙述了事情过程,只字未提乔曦现而今好不好, 是胖了还是瘦了。
贺炤心想这群臣子写奏章的水平实在太低,找不到重点,怎么考的科举?
乔曦的下落, 贺炤早已通过潜龙卫知晓, 他已决定暂时看顾住乔曦, 不急于抓他入京, 所以对陆江没抓到人一事并不气恼。
他气的是陆江不多写点乔曦的现状。
“臣顾翎参见陛下。”
一声呼唤召回了贺炤飘得太远的思绪。
他放下奏章, 抬眸看向顾翎。
顾翎办事毫不拖泥带水,没有废话, 直接禀报了今日觐见的缘由:
“启禀陛下, 钩月楼探子飞鸽传书来报,说乔公子在野外遭遇了山匪, 不过幸而很快便被救下。”
“山匪?”贺炤蹙眉。
“是的。”顾翎回话, “钧凤州守尉陆江大人找到了乔公子的下落, 前去抓人, 不料打草惊蛇, 乔公子再次出逃。乔公子应当是害怕被追上, 就选了罕有人至的小路, 结果遭遇了山匪。”
“且那伙山匪规模不小, 有三十多人,兵器齐备。他们将乔公子掳去了山寨, 不过陛下放心,当天乔公子已经被钩月楼的人救了下来。”
听了事情经过,贺炤冷哼一声:“这陆江,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贺炤提笔,在陆江的奏章上御笔朱批:“人的下落朕已知晓,不必去抓。你贸然行动,如毛头小子,怎担得起守尉之职责?且朕听闻你治下山匪横生,你是怎么履职的?速速清缴梦云县周边匪患,再上一封述职奏章,好好反思己过。”
合上奏章后,贺炤眉间沟壑愈发深邃。
他靠在龙椅之上,忽然说了句:“过段时日,朕要亲自去一趟梦云县,把人抓回来。”
顾翎猛地抬头,随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重新低头,劝说: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陛下千尊万贵之身,怎可轻易离开京城。”
“陛下要做什么,只管使唤我们底下人。若底下人办事有不周到的,陛下申斥贬谪便好,何须亲自出马呢?”
“自然,微臣乃陛下亲卫,无论陛下去哪儿,微臣与同袍们都会舍身护卫。”顾翎顿了顿,“只怕朝廷的大人们会反对,毕竟陛下登基不久,且……”
且没有子嗣。
若是贺炤出了什么意外,整个朝堂都会陷入混乱。
顾翎当然不会大咧咧说此等大逆不道的话,他适时停下,相信以贺炤的聪慧,不可能不懂他的未尽之意。
“好了。”
贺炤有些不耐烦,抬手制止了他的滔滔不绝。
“退下吧。”
“微臣告退。”
因为要与顾翎谈话,贺炤早已把宫人们都打发去了门外,此时偌大紫宸殿只剩下了他一人。
顾翎的一番话,让贺炤有些心绪烦乱。
帝王,全天下最尊贵的存在,无数草莽匹夫做梦都在想自己若是有一天成为了皇帝,那该多么逍遥快活。
可真正坐在这至高尊位的人,有几个是快活的?
草莽有草莽的烦忧,皇帝有皇帝的桎梏。
帝王的身份对于贺炤来说,无异于重重枷锁。
贺炤很小的时候,曾养过一只小兔子。
是当时的郑皇后赠与他的。
郑皇后嘱咐小贺炤好好照顾小兔子。
小贺炤便亲手喂食,为小兔筑巢,甚至还会替它清理粪便。
如此精心饲养了一个月,小兔子变得胖胖的,十分讨喜。
小贺炤爱不释手,连睡觉的时候都把小兔放在身边看着。
可有一天下学回到宫中,小贺炤却没能在笼子里找到小兔的身影。
而这时,郑皇后来了,带着小兔满是鲜血的尸体。
小兔是被虐杀的,连耳朵都被剪下,死状惨烈。
小贺炤当场便大哭起来,质问郑皇后为什么要这样做。
郑皇后蹲下身来,在小贺炤耳边残酷地说:“你未来是要成为皇帝的人,绝对不能有任何弱点。不能哭,不能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喜欢什么。否则你喜欢的东西,终有一日会反过来变成一把尖刀,刺入你的心脏。”
郑皇后点了点小贺炤的胸膛。
“就像这只小兔。如果你没有那么喜欢这只小兔,它的死就不会令你产生半分悲伤,也就没有人能拿小兔的性命来威胁你。它是死是活,都与你无关。”
郑皇后按着小贺炤的肩膀,逼迫他凑近去看小兔的惨状。贺炤闭着眼不敢看。
“你现在哭泣,是因为你还有弱点。本宫是在帮你铲除这个弱点,让你变得无坚不摧,你明白吗?”
小贺炤不明白,他拼命摇头,喊着要小兔回来。
郑皇后猛地抓住小贺炤的脑袋,恶狠狠道:“你明白没有!不许哭!快说,你听懂了没有!”
小贺炤被吓了一跳。
他其实根本没有明白,但他不敢违拗郑皇后,只能抽泣着顺从道:“我、我明白的……”
额角忽然抽痛。
贺炤从久远的记忆中抽离,按了按太阳穴,暗骂自己又想这个做什么。
即便帝王之位带给了贺炤太多的痛苦,可他也无法舍弃,他还有仇没报,还有恩没还,他不可以倒下。
所以他必须在这璀璨的黄金牢笼中继续忍耐下去,不得有怨。
近日贺炤不知不觉养成了一个习惯,便是在疲惫或是心情烦闷的时候,拿出乔曦送给他的香囊,嗅闻其散发的幽幽香气,好似心绪也会变得平静。
此时,贺炤又拿出了香囊,放在鼻尖。
每每看见香囊,贺炤情不自禁会想起乔曦。
贺炤挺喜欢乔曦的,就像是小时候喜欢那只小兔一样。
与乔曦在一起的时候,贺炤感到很舒心放松,不需要绷着,不需要时刻记得自己帝王的身份。
原本贺炤想要给乔曦一个官职,把他留在自己身边。无论以后自己会不会立后、会不会有妃嫔,乔曦都会在自己身边。
贺炤会把财富、名誉全都捧给他,让他死心塌地跟着自己。
但是乔曦走了。
一场大火烧尽了囚禁他的宫殿,鸟儿远走高飞。
贺炤甚至还没来得及许诺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位,也没来得及给他一辈子也挥霍不完的金山银山。
他就这样毫不留恋地走了。
不留恋高位,不留恋钱财。
……也不留恋自己。
一切仿佛只是贺炤在自作多情。
所以贺炤生出了恨意,他发誓无论天涯海角都要把乔曦抓回来,他要亲自问乔曦到底有没有把自己放在心里过。
然后,无论乔曦回答是或否,贺炤都会把他杀了,割下他的头发,放入随身的香囊中。让他就这样永远留在自己的记忆中,永远陪着自己。
他会让这个弱点,陪着那段短暂如幻梦的记忆一起,埋入深黑的土壤。
贺炤眼中闪烁着杀意,手心不自觉攥紧了香囊。
忽然,掌心被什么小而圆的硬块硌了一下,贺炤恍然回神。
是香囊里的东西。
按理说香粉都是磨得极为细腻后才会放入香囊的,怎么会硌手?
贺炤很快明白过来,是乔曦留了特别的东西在里面。
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贺炤想要立即打开香囊。
可香囊的收口是被针线牢牢封死的,如果用蛮力打开,整个香囊都会被扯坏。
贺炤在书桌上寻找起来,很快找到一把剪刀。
他拿起剪刀,小心挑开了收口的线头。
香囊被完好无损地打开。
在扑鼻的香粉之间,贺炤找到了两颗红豆,以及一张卷成筒的小纸条。
贺炤不明白乔曦在里面放两颗红豆是为何。
没有多想,他接着展平了纸条。
上面是乔曦的字迹,贺炤认得。
纸条上写了一首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
紫宸殿的小宫女接到晏清公公的吩咐,去给陛下添茶水。
小宫女走进殿内,把自己的声息压到最小,尽力不打扰到陛下。
可等她走近之后,却发现陛下手中捻着一颗红豆在愣愣出神。
小宫女难免疑惑,陛下是想吃红豆了么?要不要给晏清公公说一声,叫御膳房上一道红豆做的点心?
当然,这些想法小宫女只敢在心里有。
面上她依旧屏息凝神,悄悄拿走了陛下身边的茶盏。
不过她到底是个大活人,贺炤不可能当真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只听见贺炤忽然出声:“去拿点针线过来。”
小宫女眼睛一扫,看见了桌上敞了口子的香囊,机灵地问:“陛下是要缝补香囊吗,交给奴婢来做吧。”
不料贺炤摇了摇头,坚持道:“去拿针线吧,朕想自己试着缝一下。”
小宫女心惊,陛下怎么会突然想要做这种女儿家的功夫?
但她不敢置喙,赶忙端着茶水下去找针线了。
·
从山寨逃出来之后,乔曦与断指张在山林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在树木掩映中发现了一间猎人小屋。
断指张当即停下,对乔曦说:“天冷夜深,不宜赶路,我们借此地休息一会儿。”
乔曦面露担忧:“万一山匪醒来后追上怎么办?”
断指张眺望夜空,说:“要下雪了。若是继续赶路,很有可能会遇见大雪,更危险。”
“而且老夫选的不是寻常下山路,山林幽深,他们追不上来的。”
古人以农为生,靠天吃饭,乔曦相信断指张观察天气的能力,便没有继续反对,与他一同进入了猎人小屋。
屋子小而简陋,但令人惊喜的是中央有一块预留用来生火的空地,还有几块柴火堆放在墙角。
断指张动作熟练,开始生火。
乔曦想到方才在路边看见了几只鸟,便拿起弓箭,与断指张打了声招呼,走了出去。
十二月,深冬已至。
山林里的走兽们都陷入了沉睡,只有零星几只鸟儿在地面啄食落果。
乔曦躲在树丛后面,轻手轻脚地拉开了弓。
“嗖——”
一声风响,那只不知是不是野鸡的鸟瞬间命丧黄泉。
乔曦提着鸟翅膀回到小屋。
断指张见状,神情中划过些许的惊讶。
“加餐。”
乔曦举起死鸟,得意一笑。
断指张相当麻利地处理了鸟,放血、拔毛,最后剔除内脏。
屋内没有锅,不能煮肉吃,断指张便用树枝把鸟穿起来,放在火堆旁边炙烤。
等待鸟肉烤熟期间,乔曦问断指张:“今日多谢你相救,否则我就要死在那贼人的手中了。不过东家你怎么会到这荒山野岭的地方来?”
断指张向来不苟言笑,听见乔曦的问话,依旧是板着脸的样子,看不出异样。
他回答:“这边有一座小庙,里面只有一老一少两个僧人,老夫怜他们生活窘迫,偶尔会过来接济他们。”
“这回过来时,老夫半路上遇到了宋书,是他说你被山匪劫走,要我去找官府的人救你。”
断指张喝了口水,看向乔曦的眼神极为清明,不似说谎。
“原来是这样,多谢了。”
乔曦不再追问。但心中还是留了个疑影儿。
沉默片刻,断指张似是没话找话,干巴巴夸了一句:“你箭术不错,能射中这样大的野鸡。”
原来真的是野鸡。
被夸奖后,乔曦有些雀跃。
他极为放松地垂着眼,嘴角不自觉上扬:“有人教过我射箭。”
“想必那人箭术高超,名师出高徒么。”断指张随口聊着。
乔曦却沉默了下来。
贺炤的箭术自然是数一数二的,他毕竟是帝王,从小接受的都是最顶级的教育。
穿书之前,乔曦是孤儿,十六岁之后就开始打工,自己养活自己。
无论是上学时期也罢,工作之后也好,乔曦从来没有依靠过谁。遇见事情后,第一反应便是自己该如何独立解决。
直到装作傻子,去到贺炤身边之后,他才学会了如何依赖一个人,也尝到了随时有人兜底的甜头。
或许是贺炤帝王的身份,让他看起来无所不能,所以乔曦不知不觉间就学会了麻烦他、依赖他。
太后刁难的时候,贺炤会为自己撑腰。
乔晖剽窃的时候,贺炤也会帮自己出气。
人总是惰性的,依赖他人比独自苦撑要轻松太多,抱大腿的感觉太好。
所以乔曦很快就习惯了遇到事情先想一下贺炤能不能帮自己。
直到万寿节。
他被太后围攻时,心里也一直希望贺炤能够出现。甚至被囚禁孤云殿时,他都在期盼一道圣旨能救自己出去。
然而那天他等到的,却是要杀自己的旨意。
彼时乔曦终于意识到,即便贺炤是皇帝,也有不能为自己兜底的时候。
不,应该说,正因为贺炤是皇帝,所以自己对他来说不过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当维护棋子的代价高于舍弃棋子的损失时,他就会毫不留情地选择放弃。
想到这里,乔曦鼻头发酸。
他不会责怪贺炤,要怪只能怪自己,竟然对一个皇帝产生了不切实际的期待。
鸟肉被烤得滋滋冒油,断指张掰下最肥嫩的大腿递给乔曦:“烤好了,吃吧。”
乔曦从思绪中回神,擦了擦手,接过鸡腿。
出逃这么多天,一直吃的干粮,许久没有吃到新鲜现烤的肉,乔曦早就馋了。
谁知乔曦刚把烤鸡腿放在嘴边,油腻气息往鼻子里一扑,他顿时感觉到胃里猛地扭曲起来。
“唔……!”
恶心的感觉冲上头,乔曦捂着嘴,把鸡腿拿远了。
想吐的感觉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乔曦不得不把鸡腿还给断指张,自己跑去外边,翻江倒海地干呕起来。
但距离上一次吃东西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时辰,他根本什么也吐不出来。
断指张蹙眉,担忧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吐完后,乔曦缓了缓,接过断指张递来的水囊漱了口,而后摇摇头。
“不知道,可能是干粮吃久了,突然闻到油腻,犯恶心。”乔曦猜测。
断指张不懂医术,没有多言。随后他说乔曦既然身子不适,就早些休息,他来守夜。
乔曦推脱两回,可老人的脾气相当固执,坚持要独自守夜。
没法子,乔曦只好谢过他。
因为吃不了油腻的东西,乔曦只能继续就着清水啃干粮。
填饱肚子后,断指张催促他早些歇息,明日天一亮就要继续赶路。
乔曦席地躺了下来,闭上眼。
没过多久,外边当真下起雪来。积雪铺满树林,世界变得极为安静。间或有小动物在雪中行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乔曦睡得很浅,所以当断指张起身出门的时候,他跟着被惊醒。
等断指张出门后,乔曦来到小屋的窗前,掀开一条缝隙,偷偷去看对方要做什么。
断指张站在开阔的空地上,用完整的那只手放在嘴边,吹出嘹亮的哨子。
被声音呼唤而来的是一只如雪般白净的鸽子。
鸽子的腿上绑了信筒,断指张将一封信卷起来塞进去,而后扬手放飞了鸽子。
做完这些,断指张转身往回走,乔曦赶紧回到原位,闭上眼假装从未醒来过。
翌日,雪停了,太阳也刚刚升起。
断指张叫醒了乔曦,两人继续赶路。
乔曦未曾问昨晚的事,断指张也没有主动提起。
两人途径一座村庄,花钱买了两匹马。有了马儿的帮助,他们很快就回到了梦云县。
乔曦直奔住处,本想请断指张进屋吃顿饭,却被拒绝了。
断指张说他奔波这几日,要回去好好抽一支烟,喝坛子好酒。
于是乔曦只好送走他,独自打开门,进入小院儿。
万万没想到,开门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乔曦的面前。
那人正是之前跟在陆江身边的段远。
段远抱着手臂,看见乔曦回来,他露出个万事尽在意料之中的笑容:“哟,回来了。”
乔曦看见他,当即变成警惕的猫,往后退了两步,靠在了门板上。
“你怎么会在这儿?”
看见他的反应,段远颇觉有趣,笑得邪性,说:“当然是来抓你啊。”
乔曦如临大敌。
就在这时,陆江从屋里走出来,不赞许地阻止了段远:“别逗他了。”
“哈哈哈哈!”段远放肆大笑,对陆江说,“你瞧他,表现得像是我要吃了他一样。”
乔曦气恼,没好气地瞪着陆江和段远:“你们怎么会在此?”
陆江语气温和,解释道:“我知你有很有几分聪慧,想必不会闷头逃跑,便赌你会用一招调虎离山,把我们调走,然后偷偷回到这里。在你的预想中,我们以为你们逃远了,自然不会重新回来寻找。回来反而是最安全的选择。可对?”
没料想自己的计划全被看破,乔曦窘然。
偏生段远还要补刀:“你太嫩了,陆江好歹是统领一方的将军,你跟他玩儿兵法?”
乔曦生气,狠狠剜了段远一眼。
接着乔曦又问:“安和呢,还有宋书,他们在哪儿,你们把他们如何了?”
陆江无奈:“我说了,我找宋书是因为欠他许多,想要补偿一二,不会对他们做什么的。”
他指了指西屋:“我请了军中擅长医治外伤的郎中为安和治了伤,已经没有大碍了,去看看吧。”
乔曦赶紧往西屋走去。
等乔曦进屋后,段远来到陆江身边,问他:“你不是说陛下要找此人吗,咱们什么时候抓他?”
陆江却摇了摇头:“徐徐图之吧,陛下的意思是不能伤了他。若是强来,他又跑了怎么好?”
西屋内。
宋书守在床边,手中拿着安和的衣裳在缝补。
听见脚步声,宋书抬首看过来。
“啪嗒。”
宋书手中的衣裳与针线落在了地上。
宋书十分激动,两步扑到了乔曦的身边,抓着他的手臂,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你没事,太好了,我这几日害怕极了,生怕你被山匪害了。”宋书眼角渗出泪珠,“都怪我无用,当时什么忙也帮不上。”
乔曦连忙安慰他:“别哭,谁说你没帮上忙。安和能活下来,都是你的功劳。你不要自责,我这不是没事吗?”
缓了一会儿,宋书擦干了眼泪,请乔曦在旁边坐下。
乔曦看向床上的安和,他紧闭双眼,眉头紧皱,像是有些痛苦。
宋书轻声说:“伤口疼,郎中给开了安神的药,睡着了会好受一些,别担心。”
原来如此,乔曦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不过随后,他又开始担心宋书和陆江的事。
“到底陆江还是找到你了,你接下来打算如何?他知道孩子的事了吗?”乔曦声音压得很低。
宋书眸色黯然,低落道:“他不知道。我不会和他说的,更不会和他走。他就要成婚了,我何苦耽误他。”
“而且男子怀胎,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万一叫他知道了,他让我把孩子打掉怎么办?”宋书抚摸着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我不敢冒险。”
冬天衣服很厚,再加上宋书本就纤瘦,肚子不算大。因此若是不凑近了细看,很难看出端倪。
即便看出来了,用肚子长肉的借口也能暂且敷衍过去。毕竟男子怀孕,世所罕见,一般人不会朝那边想。
乔曦感觉陆江不会是那般狠心要宋书打掉孩子的人。但他终归不了解陆江此人,不好乱说,便未开口。
而从方才陆江反应来看,似乎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从宫里逃出来的,更没有打算抓自己,满心满眼只有宋书。
这让乔曦稍微放心了些。
晚饭时分。
看见饭桌对面坐着的陆江和段远,乔曦忍不住捏紧了筷子。
“我说,为什么你们两个会在我家吃饭啊?”
段远的态度相当理直气壮:“我们替你家安和找了郎中,药和诊费都没让你们出,蹭顿饭怎么了?”
乔曦终于憋不住,与他互呛起来:“你家陆大人不是说欠我家宋书的吗,难道请个郎中就觉得吃亏了,非要吃回来才舒服?”
陆江及时打断:“阿远,少说两句吧。”
接着他又对乔曦歉意一笑:“对不住乔公子,我们吃过饭就走,不会叨扰你们。”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见他态度不错,乔曦不再赶人。
毕竟他又不是真小气,连顿饭都不愿意给旁人吃。
四人好歹算是平平安安坐在一起吃了顿饭。
席间,段远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般,随口提起了一件事。
“诶,你们知道陛下打算立后了吗?据说打算立还是个男后。”
乔曦陡然停下筷子。
宋书意外:“可我朝从未有过男后啊。”
段远一拍大腿:“是啊!我听说是因为那男子怀了陛下的孩子。这男人还能怀孕的?你说神奇不神奇?”
宋书张大了嘴,心虚地不敢再接话。
乔曦则是皱眉。
自己不是跑了吗,又从哪里冒出一个怀了龙子的男人?
陆江信奉食不言寝不语,但他对贺炤很是忠心,听说此事,难以压抑心中观点,便开口道:
“陛下施政向来清明,唯独男后一事,太惊世骇俗,若一意孤行,只怕朝野震荡。我以为陛下刚刚登基不久,实在应该娶一位良家女子作为皇后,获得她母家的支持,稳定朝局。而不该如此肆意行事。”
听见陆江这话,宋书脑袋埋得低低的,筷子在粥里搅动,口中发苦。
乔曦也听得直皱眉,心中不是滋味。
第 38 章 二合一
乔曦想着旁的事, 心不在焉去夹菜,没注意到自己夹了一筷子肥肉。
肥肉刚放入口中,油腻的气息立即勾起了乔曦的恶心。
他放下碗, 赶紧起身跑去一边, 将肥肉吐了出去,干呕了好一阵。
他吐得惊天动地, 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剩下三人相当惊讶。
宋书走过去,轻柔拍打着乔曦的肩背,递给他一碗清水:“这是怎么了?”
乔曦接过水漱口, 解释到:“刚才吃到肥肉了, 太油腻。”
“是吗?”
宋书皱了皱眉。
按理来说, 正常人是不会因为一块肥肉就恶心到干呕的。
吐过之后, 乔曦嘴里发苦, 不再有胃口吃饭。
他对宋书说:“我有些困了,去看看安和就歇了, 麻烦你招待陆大人他们。”
“吃完饭就叫他们走。”乔曦压低声音, 在宋书耳边叮嘱。
宋书点点头,目送乔曦往西屋走去。
来到屋内, 乔曦径直走到床边。
原本他只是想看看, 不料刚好遇见安和醒了。
“安和, 你还好吗?要喝水吗?”乔曦赶紧过去, 扶着他坐起来。
安和见到乔曦也很开心:“公子,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我很担心你……”
“好了, 别太激动, 小心扯到伤口。”乔曦按住他。
安和稳了稳心神。
而后他缓缓红了眼眶:“都怪我无用,当时没能护住公子, 你被他们抓去,想必吃了很多苦头吧?”
“谁说你无用的?”乔曦佯装生气,“你肯舍命救我,我很感动,我还从未遇到过像你这般对我好的人。你的恩情,我永志不忘。”
安和羞愧道:“是、是我修了几辈子的福气,才能遇见公子您这样的好主子。”
不仅把自己当人看,还愿意冒着风险带自己出宫,安和从小入宫,见过太多把奴婢当做玩意儿使唤、利用和舍弃的主子,只有乔曦不一样。
乔曦不赞成道:“不是说了吗,出宫之后我就不是你主子了,我们是朋友。”
“朋友……”
安和咀嚼着这个词语,他喜欢这个称呼。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
安和忽然想到什么:“对了,我觉得那个陆大人和宋书之间,似乎有一些误会。”
“怎么说?”乔曦洗耳恭听。
安和想了想,道:“他们给我疗伤的时候,以为我昏过去了,所以谈话没有避开我。”
“我听见他们提起陆大人与知州女儿的亲事。段大人问陆大人拒绝了亲事之后打算如何与知州交代。陆大人说这事儿本就是知州不厚道,非要乱传谣言来逼婚,自己没什么好交代的。”
安和眼中焕发着八卦之光,问乔曦:“你说这是不是说明陆大人其实是对宋书有意的,我们要不要告诉他?”
听闻此言,乔曦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陆江就是个王八蛋负心汉,难不成背后还有隐情?
不过他还是阻止了跃跃欲试的安和。
“咱们别插手了,即便有误会也要他们两人说清楚才行。而且现在宋书是双身子的人,半点疏忽不得。陆江那边乌七八糟的事,叫他自己先处理好再说。”
安和很听乔曦的话,闻言当即赞成。
说完话,乔曦回到了自己的屋子歇息。
他从西屋出来的时候,陆江他们信守诺言,吃过饭已经走了。
翌日清晨。
乔曦在吃早饭的时候又吐了一次。吐过后,他嘴唇苍白,眼角红红,看起来相当可怜。
宋书担忧地喃喃道:“你这样,和我前几个月刚刚怀孕害喜的时候真像。”
乔曦猛地变了脸色,连忙否认:“不可能,我身上没有你说的痣,我不会怀孕的。”
他反应太大,吓了宋书一跳。
宋书有些尴尬地挠挠鬓角:“我没有说你怀孕。但是这样下去终归难受,不如去找郎中瞧瞧?”
乔曦也知自己失态,对宋书说了句抱歉,而后认真考虑起看郎中的事。
自己不可能怀孕的,全身都找过了,没有粉色的痣。
而且就算退一万步说,即便自己能怀孕,难道一次就能中?贺炤这么能耐?
多思无益,最终乔曦决定事不宜迟,当即就去看郎中。
宋书表示要陪他去,乔曦拒绝了,理由是他月份大了,不宜去医馆沾染病气。
于是乔曦独自一人来到了县城中最有名的医馆。
医馆人头攒动,乔曦坐在位置上等待。
近日来他常感困倦,只是坐在凳子上等候的时间里,他竟靠在墙上睡着了。
还是小药童来叫他,他才懵然醒来。
乔曦赶紧坐到郎中面前,挽起袖子,手腕放在小枕头上。
郎中蓄着山羊胡须,一边诊脉,一边询问:“都哪里不舒服啊?”
乔曦回答:“这几日恶心呕吐,睡八个时辰都困,而且小腹也凉凉的。”
听着这话,老郎中不断点头。
看郎中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乔曦等不及问:“大夫,我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郎中提笔开始写药方,同时回答:“你没什么病。脉象强健有力,舌苔颜色红润,只不过嘴唇有些发白。结合你的症状来看,应当是风寒,开一副药回去,喝了就好了。”
听见郎中没说自己怀孕,乔曦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他激动道:“大夫妙手,多谢。”
老郎中谦虚道:“不敢当不敢当。”
不一会儿,乔曦拿着药方从医馆出来,感到浑身轻松,神清气爽。
走在回家的路上,乔曦忽然想买吃山楂片,便拐弯去了点心铺子,称了半斤山楂片提在手上。
回到家中小院儿,乔曦正在锁门,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苍老但精神十足的声音。
“你小子,居然没死!”
这话说得实在不好听。
乔曦黑着脸转过身,看见了那名曾在山间小庙中问自己要了半个馒头的老头。
老头依旧是一身破烂衣裳,表情相当意外,好似活见鬼。
“你怎么在此。”乔曦蹙眉,“而且你为何又诅咒我?”
此时宋书端着茶水和桃酥出来,对乔曦解释:
“他、他问你活着没有,我说你好着呢,他非不信,所以我就让他进屋了……”
乔曦对这个几次出言说自己要死掉的老头没什么好感,抄手抱臂,问他:“看在你是老人家的份儿上,吃饱了就走吧。”
老头跺了跺脚:“小娃娃,你当贫道是叫花子不成!”
真话太伤人,所以乔曦选择沉默。
事实是,任谁看见老头现在这副样子,都会觉得他是叫花子。
老头暗自气恼片刻,接着对乔曦说:
“那日贫道瞌睡醒来,发现你们走了,当即就知坏了事,想要追上去。可两条腿的贫道哪里追得上四条腿的马儿”
“贫道登时有些懊恼。因为中了折花咒的人,一月之内定会招来杀身之祸。你是个善良的娃娃,死了可惜。便施了一点小法术,好歹找到了此处。”
老头目光炯炯看向乔曦,问:“你敢说你离开小庙后没有遭到飞来横祸吗?”
乔曦想到了山匪劫路一事,不过他没有贸然相信老头的话,而是说:“即便我真遇到了不好的事,也不能证明就是你说的那什么咒的缘故。”
老头凑近,上下打量乔曦一番。
“奇怪,真是奇怪。”
老头自言自语。
“没有贫道的帮助,你身上的折花咒竟自己解了?”
见状,乔曦生出无奈。
他怪自己竟然真有一瞬间相信了老头的话,对方怎么看都不过是个有些疯癫的流浪老头罢了。
不料老头继续问到:“你近日可曾从谁那里收到过花?或者在什么地方采过花?”
乔曦只当陪老头玩玩儿,顺手拿出贺炤给自己的那枚护身符。
然而令乔曦万万没想到的是,护身符的边缘居然变得焦黑,好似被火燎过一般。
乔曦当即想到了那晚在山匪老巢里,自己身上莫名其妙生起的幽蓝鬼火。
可当时那火没有伤到自己分毫,连衣角都毫发无损,怎么贴心口放着的护身符反而烧黑了呢?
没等乔曦想明白,老头已经抢过了他手上的护身符,打开后倒出了里面的残渣。
只见原本应当好好放在里面的几朵花已经变成了飞灰,随着老头抖动护身符的动作而飘零散去。
“这里边是不是装过几朵小白花?”老头正色问到。
乔曦点头:“对,是我从一个老奶奶的小摊上买来的。”
“那便是折花咒!那个老太婆不怀好意,是要害你!”老头断言。
乔曦面色凝重。
他和那名老奶奶素不相识,对方为何要置他于死地?
老头瓮声质问:“到这地步了,你还不肯信我吗?若非你身上带着这枚护身符,你早殒命于折花咒下。”
“这护身符十分不寻常,上有龙气庇护,所以才能破除折花咒。”老头啧啧称奇,“不过此符抵挡了一次灾殃,龙气散去,已经没什么用了。”
说着,老头将护身符递还给乔曦。
乔曦接过,捏在掌心。
这护身符,是贺炤送给自己的。
乔曦一时晃了神。
他没想到贺炤明明想要杀了自己,却又在不知不觉中再度庇护了自己一次。
贺炤在送护身符的时候,对自己还是有几分情意的吧?
只不过那浅薄的一点子情分,也已随着折花咒燃烧殆尽。
乔曦紧抿着唇,心口刺痛。
他逼迫自己不要去想了,反正他已逃了出来,此生不会再与那人相见了。
“你身上还有双生契未解,贫道要跟着你,找到那个师门孽障,然后想办法帮你解契。”老头嚷嚷着决定到。
方才亲眼见到护身符中的白花化作灰烬,乔曦对老头也信了几分。
他略感歉意道:“之前多有冒犯,还望道长原谅晚辈。”
老头知乔曦并未全然相信自己,不过他也能理解,这些修炼之事,对凡人来说,实在太过超乎想象了。
“天长日久,小友,贫道会证明自己说的都是真的。”
老头捏着指头鞠了一躬,说:“贫道法号妄为,以后就叨扰小友了。”
乔曦与他见礼:“晚辈乔曦。”
两人说了好半晌的神鬼异事,宋书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
等他们说完,宋书才找到机会询问:“小曦,你今日去看郎中,结果如何?”
乔曦回神:“哦,郎中说我没有大碍,只是风寒,开了一方药给我,我打算下午再去药房抓药。”
“只是风寒吗?”
宋书有些怀疑,但他毕竟不是郎中,无法断言。
他迟疑道:“要不先别吃药吧,是药三分毒,你症状既然不严重,或许过段时间就好了呢?”
妄为道长插话进来:“怎么,乔小友生病了?刚巧贫道略通医术,来,给你把把脉。”
乔曦想着多一个人把脉也没什么,便伸出手,让他查看。
·
时间飞逝,转眼就到了除夕。宫中今日要举办夜宴,所有亲王宗室都会参加。
此时,乔晖正在自己宫中,指挥着嫣红给自己穿戴假肚子。
“快些,原本为了准备烟花,时间已经有些迟了。”乔晖催促着。
嫣红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可眼中满是惶恐。
她也是近一个月才知道原来乔晖的身孕是假的!
她惊叹乔晖好大的胆子,为了荣华富贵,竟不惜假孕入宫。这可是欺君的大罪。
万一连累自己可怎么好……
之前月份不算大,乔晖仗着冬日间衣裳厚重,看不出来,就懒得穿假肚子。直到入了腊月后,他才偷偷找人缝了个布包,充作肚子穿上。
嫣红实在忧心,忍不住问:“大人,日后临盆之期到了,您打算怎么办呐?”
乔晖蹙眉,敷衍回答:“到时候再说吧,去民间抱养一个孩子不就得了。快快出发,咱们已然迟到了。”
听见乔晖如此大胆的话,嫣红心跳如擂鼓,但她不敢多言,只能顺从地跟在乔晖身后,前去鸾月殿。
因孤云殿着火需要修缮,再加上北方战事连连,用银子的地方很多,所以今年除夕夜宴一切从简,只请了宗室们,算是家宴。
乔晖到场时,丝竹绵绵,宴席已开。
他刚入座,贺炤就点了他的名,问到:“你来迟了,可是因为身子愈发重了,行动不便?”
乔晖起身回话:“禀陛下,微臣是为了准备送给您的新春贺礼才来迟的。”
年节下,贺炤似乎心情不错,勾着唇角,问:“哦?不知是什么贺礼?”
乔晖卖乖般笑起来:“陛下恕罪,可这份礼要等到宴会快结束时方可揭晓。”
“那朕就等着看了,你有心了。”
贺炤摆手,示意他坐下。
许久未能见到贺炤,今日与他多说了几句话,乔晖心中得意,坐下时都忍不住扬了扬下巴。
接着晴雪也起身,端着酒盏,向贺炤敬辞:“臣女恭祝陛下新春欣喜,祝我朝来年风调雨顺。”
说话时,她的手微微颤抖着。这句吉祥话看似再简单不过,她却练习了好几日,临了还忍不住紧张。
贺炤举起酒杯,与她遥遥一碰,昂首饮尽。
见陛下这般重视自己的敬酒,晴雪也暗自高兴起来。
宴会上有歌舞助兴,在座的宾客们偶尔敬酒闲聊,算得上宾主尽欢。
酒过三巡,一名小太监上来为太后斟酒。
太后侧目扫了小太监一眼,随后便整个人僵住,不可置信到目眦欲裂。
小太监低下头,掩去了那张过分清秀的脸,斟酒结束后,很快退了下去。
自打看见那小太监后,太后便神思不属,连歌舞都看不进去了,甚至感到殿内浊气浓重,胸膛郁结难解。
太后抬手,对秋菊说:“哀家要出去透透气。”
秋菊扶着太后走出大殿。
主仆两人来到殿外,太后立即低声对秋菊说:“你瞧见了吗,方才那个小太监,是、是那个人!”
秋菊不解:“奴婢愚钝。”
太后咬牙:“是通慧那和尚!”
秋菊差点叫出声来。
通慧,原本是慈恩寺的和尚,也是太后从前养在暗中的一名面首。
“他怎么会在此?”秋菊跟着慌起来。
太后眼珠转动,正快速想着应对之法,忽而余光瞥见树丛中一个身影闪过。
那身影是通慧,不会有错。
太后当即抬脚追了过去。
秋菊落在后边,小声唤着“太后娘娘”,也跟了去。
很快,太后在假山后堵到了通慧。
“站住。”
太后多年身居高位,沉下声发号施令时,威严十足。
扮做小太监的通慧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
看清他的面容后,太后心道果真是他。
“你为何会入宫?”太后逼问,“你还敢入宫?”
通慧冷着脸,面无表情道:“小僧为何不能入宫?太后娘娘,您见到小僧,很意外吗?”
“只凭你不可能甩掉哀家的追兵入宫,定有人在帮你。”太后迅速理清了因果,“是谁要用你来对付哀家,是皇帝吗?”
通慧捏紧了拳:“太后对小僧如此无情,甚至还派人去威胁小僧的俗家父母。小僧已被您逼到绝路,逃无可逃,为何不能是小僧自己想要前来向您报仇呢?”
“你别乱来,这可是皇宫大内!”
见此人目露凶光,太后生出忌惮,往后退了两步,张嘴想要喊人。
可就在她喊出声前的瞬间,通慧扑了上来,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与此同时,天边炸开一道绚丽的焰火,响彻云霄。
……
鸾月殿内。
乔晖见太后离去,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站起来对贺炤说:
“陛下,微臣从民间找来了烟火大师,想为陛下献上一场盛大的烟火表演。请陛下与王爷王妃们同去殿外观看吧。”
贺炤露出意外的神情:“想不到你这般别出心裁。好,诸位,就随朕出去观赏烟火吧。”
王公贵族们自当相陪,与贺炤一同前往鸾月殿外。
烟火大师已经候在了院内,只待乔晖一声令下,便点燃了引线。
烟火点燃、升空,在霭蓝的天空中肆意绽放,火树银花,美丽至极。
贵夫人们相当喜欢这场烟火表演,忍不住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还有人在烟火之下许下来年的愿望。
又一束烟火腾空,转瞬炸开,竟构成了一条长龙的图案。
乔晖适时邀功:“陛下,据说对着烟火许愿,十分灵验呢。”
贺炤看向他,那张与乔曦一模一样的脸在焰火映照下仿若勾勒了一道璀璨夺目的金边。
恍惚之间,贺炤透过那张脸,看见了另一个人。
不过瞬息,贺炤就反应过来,移开了视线。
他声音沉沉,说:“仅仅靠祈祷,是不会实现任何愿望的。”
就像他想见到那个人,神明不会带那人回来,只能靠自己去找。
烟火嘈杂中,乔晖没有听清楚贺炤的话,但他也不敢多问,只能赔笑。
美好的时刻没有持续太久。
少顷,在烟火照耀下,一个鬼祟的人影从树丛里逃了出来。
乔晖早就在等此刻,当即扯着嗓子对贺炤说:“陛下,你瞧那边有个人,好像是太后娘娘?”
他声音不小,刚好掐准了烟火的间隙,所以在场的宗室都听了个清楚,纷纷投去视线。
对面竟当真是太后。
平日里金枝玉叶、端庄高雅的太后娘娘此刻发髻散乱,衣衫不整,竟还踉跄着差点摔倒。
宗室们面面相觑,吃惊不小,却不敢多言。
刚刚通慧忽然冲上来,太后吓了一跳,慌不择路,冲进了树丛里,没想到走出来之后会迎面撞见所有人。
她看向在场的宗室,脸色刷地白了,已然是六神无主。
贺炤面沉如水,顾不得许多,直接走了过去。
可就在此时,树丛中又冒出一个人,居然是个太监打扮的男子。
跑动中,男子的帽子掉在地上,露出光洁的头顶,以及上面明显的戒印。
此人竟还是个僧人。
通慧见到贺炤后,直接跪了下来,竹筒倒豆子般:“是太后逼迫小僧的,太后说除夕寂寞,命人来接小僧入宫陪伴。小僧不敢违拗,才不得不屈服,请陛下明察,还小僧清白!”
此言石破天惊,宗室中间发出了一道巨大的抽气声。
真是……好一场热闹。
贺炤强忍着怒意,扫了眼衣衫不整的太后,挥袖转身,朗声命令:“把太后带到偏殿梳妆,这和尚押入正殿留候旨意。”
宫女们赶紧上前,扶起太后。
乔晖见贺炤没有立即宣布对太后的处置,不免有些心急,追上去问:“太后娘娘这般……陛下打算如何是好?”
他一个晚辈,问长辈的是非,实在是不合时宜。
贺炤侧目,睨了他一眼。
乔晖立即噤若寒蝉。
而被宫女们搀扶的太后已经瞬间明白过来,今晚种种,竟是乔晖这个贱种所为!
太后狠狠瞪向乔晖。
乔晖心下一跳,懊恼自己没沉住气,更感慨太后不愧在宫中浸淫多年,果真成了精,一句话就猜到了真相。
第 39 章 二合一
鸾月殿偏殿。
贺炤坐在正位上, 表情藏在黑暗之中,喜怒不知。浑身则散发着浓重的煞气。
宫女们已经帮太后整理好了仪容。她坐在贺炤左下手的位置,闭着眼睛, 显得相当气定神闲。仿佛今夜的事与她全然无关。
打扮成小太监的通慧端正跪在殿内, 低头不语。
乔晖也在场。他知自己方才露了行迹,此时也不敢再说话。
除此之外, 殿内还有宁王以及另外一名宗室。
按辈分来说,那名宗室算是贺炤的叔公,是皇家现存辈分最高的长辈。
一时之间,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直到贺炤抬眼看向太后, 问她:“今晚之事, 太后作何解释?”
太后双手交叠, 收在腿上。
她环视殿内的所有人, 故作轻松地问:“这阵仗,是要审判哀家了?”
而后她的目光回到贺炤身上, 质问到:“皇帝, 你身为人子,要枉顾孝道, 来审问嫡母吗?”
贺炤闭目, 按了按太阳穴, 没有回答。
宁王抢白:“皇嫂, 你今日所作所为, 乃是对先帝的不忠。你最好能给出一个解释, 好保全皇家的颜面。”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 接着缓缓吐出。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否认通慧的指控时, 太后却说:
“是,我不忠。可先帝已然过世, 难不成还要我替他守节一辈子?”
“这……!”宁王语塞。
年老的皇叔公颤声发言:“历来嫔妃在帝王驾崩后,都是要寡居一生的。从前还有嫔妃殉葬的成例,相比之下,我大衍朝对后妃已经足够宽仁了。”
太后直接呛了回去:“皇叔,你对先帝忠心,为何不遣散了妻妾,自己为先帝一辈子居丧?”
“咳咳咳!”皇叔公一口气憋住,脸色瞬间变得如同猪肝。
宁王赶紧过去帮他顺气,别叫人当场过去了。
“哀家即便是做了不忠之事,你们难道还敢声张出去?”太后嗤笑,“你们把皇家颜面看得比天还重,只怕替哀家遮掩还来不及吧?”
太后有恃无恐,她敢做,就是知道宗室们不可能把她如何。
“而且皇帝。”太后看向贺炤,“在替你父皇找回颜面之前,何妨先看看你自个儿身边的人,恐怕也不是那么清白吧?”
乔晖浑身一震,迅速自辩道:“陛下,不要听太后诬陷,她、她是想要转移今日的重点,好逃脱问责。”
贺炤的眸子好似深黑夜空中的一点星光,把乔晖看得头皮发麻。
紧接着,贺炤一句话,让乔晖如置炼狱。
陛下说:“宴会已经毁了,有什么事,今日都算清楚吧。别把腌臜事留到明年了。”
贺炤手中捉着一只手工粗劣的香囊,玩弄着上边的穗子,神情悠闲,似稳坐明堂的判官,冷眼审判着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太后,你想说什么,说罢。”
太后转向秋菊,对她说:“去把那人叫来。”
秋菊已是心惊胆战,赶紧领命去办。
少顷,一名身穿锦衣的男子走进殿内。
男子形销骨立,面容憔悴,眼神如死水。
“庶人贺灿,参见陛下、太后、宁王、常王。”
时隔数月,再见到大皇子,乔晖震撼于他巨大的变化。
从前那个鲜衣怒马的天之骄子,终究是陨落了。
随即乔晖眼中划过厌恶。
之前贺炤给了他十日时间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乔晖自然第一个想到去找大皇子为自己作证。
谁料大皇子根本不见自己,竟是铁了心要站边太后。
因而乔晖才不得不策划了今日之事,打算釜底抽薪,把太后整垮,再推说一切都是她诬陷自己。
在场宗室们见到贺灿,物伤其类,相继别开眼不忍多看。
太后对贺灿说:“把你带来的东西呈上去吧。”
“是。”
贺灿低眉顺目,拿出一本册子,递了上去。
“此乃草民原先府中的记档,与宫中的彤史类似,记载了草民与妃妾们同房的日子,以作子女出生时的参照。”
晏清接过册子,转交给了贺炤。
“陛下请翻看今年五月的记档,当月乔公子与草民同房四次,次次皆有记录,刚好能对得上乔公子的有孕的日子,望陛下明察。”
说着,贺灿磕头下去。
贺炤翻到五月的记录,果真详尽,连两人何时熄灯就寝都一清二楚。
乔晖怒而起身,先指着贺灿骂:“胡说!我与你清清白白,你为何要污蔑我!”
接着他朝贺炤跪下:“陛下,此人定是受到了太后的指使,微臣从未与他有过任何逾矩。是太后想要她身边的晴雪做陛下的皇后,才拼命往微臣身上泼脏水,想要毁了微臣!”
太后冷哼:“你自己做过的事,哀家不过是揭发出来,谈何污蔑?你好歹也是个男子,竟连自己做过的事都不敢认,可笑。”
乔晖转身,瞪着太后,他太过生气,已然口不择言:“太后,你难不成想要我把你曾经养过的面首一一找来吗?”
两人吵作一团,肃穆的鸾月大殿变成了嘈杂的菜市口。
“都住嘴。”
贺炤挥手将砖块般厚重的记档砸在了乔晖身上。
乔晖的脸被砸出一道红印子,他回过神,惶恐闭嘴。
贺炤不断揉着太阳穴,好似头疼不已。
他发问:“皇叔公,皇叔,此事你们怎么看?”
皇叔公方才受了太后的气,他身为长辈,哪里咽得下。
因此他给出的处置相当严厉:
“太后不忠先帝,犯了七出,应当贬为庶人,从玉牒除名,圈禁终身!”
宁王还保留着理智,他明白若是这样做,郑家必定要闹。
于是宁王斟酌道:“孝道大过天,且事关皇家颜面,陛下不可对太后处置太过。否则招致天下人揣测。以臣之见,面上必须要过得去……”
“那乔晖呢?”
贺炤没说可与不可,而是问了下一个问题。
乔晖终归没有太后那般尊贵的身份与强硬的娘家。
宁王无甚顾忌,直接说:“他毕竟不曾有过正式的名位,说到底也只是个庶民,按欺君之罪处置便好。”
跪在地上的乔晖猛地抬头,他哭哭啼啼膝行几步,柔弱地求情:“陛下,微臣怀着您的孩子啊,即便看在孩子的份儿上,您不能杀微臣……”
“好了,朕已经有决断了。”
贺炤从位置上站起。
他身材颀长,高高在上,不怒自威。
“太后郑氏,因先帝去世,悲痛过度,自请永居长乐宫不出,余生与青灯古佛为伴。朕感念太后诚心,会在长乐宫筑一尊佛像,好叫她潜心礼佛。”
听到这个处置,太后轻蔑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悲痛过度……”
“好啊,不愧是皇帝,还真是保全了你和先帝的颜面。”
她已然有些行为疯癫,无人理会。
接着贺炤瞥了一眼乔晖,道:“乔晖犯欺君之罪,按律当斩,即刻收监,留候问斩。”
说完,乔晖惊惧万分,还撕扯着嗓子哭喊着求情。
贺炤不想再看见他,抬了抬手:“拉他下去。”
几名侍卫上前,拖着乔晖离去,他的声音也跟着变小、消失。
皇叔公和宁王见贺炤心绪不佳,不敢久留在此惹眼,也赶紧起身告退。
很快,殿内只剩下了贺炤一人,他高坐堂上,面前两盏长明宫灯烛火绰约,他的眼底亦有火焰跳跃。
随后贺炤捧起了手中的香囊,在上面印下了轻轻一吻。
·
大年初一,京城大雪纷飞。
原本花团锦簇的长乐宫一夜之间变得死气沉沉。
晴雪换回了宫女的衣服,提着食盒,推门进了寝殿。
太后跪在佛龛之前,双手合十,口中念着经文。
“太后,到午膳时间了。”晴雪提醒。
太后停下了念经,睁开眼,对晴雪没好气道:“没规矩,谁叫你进来的,出去。”
“奴婢把饭放在桌上了,您记得吃。”
晴雪对太后还保持着最后的恭敬,只不过到底还是不如往日那般畏惧。
“小丫头,你以为哀家倒了,就可以怠慢哀家了吗?”
太后举起合十的手,一边拜佛,一边说。
晴雪道:“奴婢并非怠慢太后,而是这长乐宫中只剩下你我二人。秋菊姑姑和几个大宫女因为与您亲近,已获罪被处死。醒醒吧,您已经不是往日那般一呼百应的太后了。”
太后扬起念珠,朝晴雪猛地扔去:“滚!”
晴雪被砸中,心中委屈,可又不敢与她纠缠,只好退了出去。
大牢。
乔晖缩在牢房角落,抱着膝盖,闭眼睡得极为不安稳。
因而一听见狱卒们毕恭毕敬、齐齐喊出“陛下”时,他立即便惊醒了过来。
贺炤身着玄色金龙常服站在牢房外,他周身气势华贵,与破败阴暗的牢房格格不入。
见到他,乔晖立即扑了过来,抓着栏杆,哭了起来:“陛下,微臣实在冤枉啊,求您放了微臣……”
贺炤不为所动,只冷声问他:“别装了。朕查过乔家,之前入宫的其实是你的弟弟乔曦,朕都没碰过你,你怀哪门子孕。今日朕来,是想问你,为何你与乔曦长相如此相似,你们应当不是双生子吧。”
闻言,乔晖的哭求顿时哑然。
“陛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乔曦的?”他喃喃问。
贺炤难得有耐心,回答:“见到你的第一眼。”
乔晖顿时瞪大了眼睛,看着贺炤,好半晌,终于反应了过来。
随即,他爆发了一阵极为凄厉的笑声:“哈哈哈哈哈!第一眼!”
他形状疯癫,举着一根手指,怼在了贺炤的眼前。
“陛下,您第一眼就认出我不是乔曦,又何苦与我做戏那么久?”乔晖自嘲地笑起来,“我知道了,您是故意叫我以为我有可能成为皇后,好让我成为您的刀,帮您除掉太后是吗?”
“因此,朕可以赐你全尸。”
贺炤坦然承认。
“哈哈哈哈!!”
乔晖又放肆大笑起来。
他慢慢抬起头颅,这么多日以来第一次直视了帝王。
“陛下,您不是想知道我为何与乔曦长得如此相似吗?”
贺炤蹙眉,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乔晖狰狞地咧开嘴角:“因为我与他之间,存在着一道双生契。我们共享生命,犹如双生,同生共死啊。”
“您杀了我,乔曦也得给我陪葬!”
贺炤冷哼:“你这是要死了,所以疯了么?满口胡话,觉得朕会信你的胡言乱语?”
“陛下您不信啊?”乔晖嘿嘿一笑,“没关系,您杀了我啊,您把我杀了,看乔曦死不死,哈哈哈……”
贺炤藏在宽袍大袖里的手已捏紧成拳。
许久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了,他十分艰难才压下了心头的怒火。
但乔晖很快发现了贺炤的迟疑,他尖声发问:“陛下,您不敢杀我了是吗?莫非您真的爱上乔曦那小子了?”
“为君王者,可不能动情,否则别人拿乔曦威胁您,您是不是连割地赔款都愿意,是否还能为他烽火戏诸侯?”
乔晖自以为拿捏了贺炤的把柄,再也没了忌惮,说话极为挑衅。
忍无可忍,贺炤转向狱卒,声音森寒到近乎凝冰:“开门。”
狱卒有些迟疑,害怕乔晖疯疯癫癫伤到陛下,但对上贺炤的眸子,他吓得抖了抖,赶紧听话开门。
贺炤步入了牢房。
贺炤幼时即练武,随身带着一柄防身匕首。
他抽出匕首,接着扼住了乔晖的下巴。
手起刀落,鲜血大颗大颗滴下。
一条舌头被扔在了地上。
“啊啊啊唔唔唔!!!”乔晖痛苦地打滚。
贺炤用手绢擦去了匕首上的血迹,转身离去。
·
梦云县。
妄为道长一手捉着乔曦的脉象,一手捋着自己的山羊胡。
他的神情已从起初的轻松,变成了凝重和迟疑:“嗯……”
乔曦心有戚戚,忙问:“道长,我身子到底如何了?”
别是什么罕见病吧?
古代医疗水平不高,若真是重病,那基本没救了。
妄为道长收回手,默然片刻,才说:“没病,你这是怀孕了。”
“什么?”
乔曦和宋书的声音同时响起。
“不可能。”乔曦下意识否认,“我是男人,怎能怀孕?”
脱口而出后,乔曦看了一眼宋书,反应过来此话不妥。
他改口道:“我是说,我已检查过,自己并非特殊体质的男子,应当是无法怀孕才对。”
妄为道长摸着胡须,说:“所谓特殊体质的男子,其实都是南凰古国的后裔。”
“南凰古国?”
“没错。”道长点头,“这是一个曾存在于南方山林之中的国度,乃世外桃源,与外界隔绝,所以关于这个国家的记载很少,当世知晓的人不多。”
“南凰国的百姓外表观之都是男子,不过其中一半人口身上生有粉痣,面白无须,拥有女子般孕育后嗣的能力。”
“后来南凰国覆灭,少数后裔留存下来,与中原百姓混居,久而久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已然分辨不清。”
“南凰后裔与中原人的后代有男有女,其中男孩还是有少许可能会保留生育的能力。”
说到这儿,道长指了指乔曦与宋书:“哈,你俩说不定一千年前是一家子呢。”
宋书是头一回知道这等典故,眼睛亮亮地听着。
可他身旁乔曦的脸色则相当沉重,紧抿着唇。
沉思片刻,乔曦还是不愿相信。
他问:“道长,你会不会诊错了?我从前认识一位医术高超的郎中,他说女子怀胎的脉象不可套用到男子的身上,或许……”
“不会有错的。”
道长打断了乔曦。
“贫道并非把脉,而是一道真气探入你的经脉,切切实实感知到你体内有另一道不属于你自己的搏动从腹部传来,必定是有了心跳的胎儿。”
“可我身上没有痣。”乔曦坚称。
道长说:“或许是长在了你看不见的地方,贫道探脉,绝不会有错。”
这话彻底打消了乔曦的侥幸之心。
他顿时面色发白,颓然坐在了凳子上。
道长这才看出他并不期待这个孩子。
也对,接受自个儿能怀孕也是需要时间的嘛!
宋书也凑过来,顺着乔曦的脊背摸摸,安慰他:“最开始是很难接受,但、但慢慢就会好的。”
乔曦怔愣着,无知无觉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那里一片平坦,还什么也感觉不到。
为什么老天要与他开这样的玩笑?
他已决心不再与贺炤有任何关系,可现在却被告知他有了贺炤的孩子?
只要有这个孩子的存在,自己便永远无法真正彻底斩断与贺炤的联系。
即便自己可以假装这个孩子与贺炤没有关系,就当作自己一个人的孩子养大,可孩子要是问起他“母亲”怎么办?
如果留下这个孩子,他注定会面对一个残缺的家庭。或许还会受到旁人的冷眼,说他是没娘的孩子。
对古人来说,子嗣为重,多生几个,只要能活着,养得多么粗糙都无所谓。
可乔曦认为,如果不能给孩子最好的,那他宁愿不生。
再想得自私些,生下孩子之后,自己就要多出一份割不断的责任,要给他吃、给他穿,供他读书,为他操持婚事、帮他带孩子。余生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带个小拖油瓶。
而且……若是贺炤得知了这个孩子的存在怎么办?
他是皇帝,又没有别的孩子,他若是知晓,定会想方设法把孩子夺走。
皇家不可能承认身为男子的自己是皇子“生母”,到时候自己会不会被暗中处死?
短短几息,念头已千回百转。
乔曦想明白了,坚定道:“我不能生下这个孩子。”
没想到他沉默许久,最终得到了这样的结论,宋书惊惧地问:“那你的意思是?”
“我要堕胎。”乔曦咬牙狠心,“这孩子是个拖累,我不会生的。”
宋书小声惊呼:“你当真的?”
妄为道长亦有些意外:“堕胎有违天和,不过你自己的事,还是你自己决定为好。”
乔曦点头:“既然决定不要孩子,那请你们就当不知今日的事,就当孩子从不曾来过,不要与任何人提起。”
宋书和道长自然答应。
翌日。
有了怀孕反应后,乔曦向来睡不够,昨晚还是头一回整晚都没睡着。
宋书在做早饭,看见乔曦从屋子里出来,与他打招呼。
乔曦心不在焉地回应他,走过去帮忙,说自己打算吃过饭就去医馆,求堕胎药的方子。
妄为道长是懂医术的,但他声称自己不知道堕胎药的方子,让乔曦去找别的郎中开方。
宋书是有身子的人,心疼孩子,闻言神情低落,不过他还是说:“我陪你去吧,这种事,还是要有人陪着才没那么难受。”
乔曦蹙眉:“我不难受。”
是的,他一点都不难受。肚子里的现在根本算不上是个孩子,只是个胚胎,他不会对胚胎有感情的。
宋书觑了一眼他的脸色,看见他眼底的青黑,不再多言。
吃过饭,估摸着医馆差不多开门后,两人出了门。
相当碰巧,今日坐诊的还是昨日的那名郎中。
他问乔曦:“哪里不舒服啊?”
乔曦这回没有请他把脉,而是直接说:“先生,我想求一副堕胎药的方子。”
“嗯?”郎中睁开满是皱纹的小眼睛,“你个男子,求堕胎药做什么?”
乔曦没想到郎中还会细问,随口胡诌:“家中……家中夫人要用。”
谁料郎中还是不给开药方:“夫人要用就让夫人来拿。”
乔曦与宋书对视一眼,再度尝试:“实在是我家孩子太多,养不起了,我家夫人面皮薄。请先生通融。”
郎中固执地摇头:“我怎么知道你拿去做什么用,这药到底能伤人。你夫人真不想要孩子就叫她自己来拿。而且你年纪轻轻,能有几个孩子?”
所有漏洞都被郎中堵了回来,乔曦暗自懊恼。
无奈,他与宋书只好先离开医馆。
走在回去的路上,宋书宽慰他:“没关系,我们可以再想别的办法,或者再去其他医馆看看?”
“多谢你安慰我,我没事。”
乔曦心不在焉回答着,忽然经过一家铺面,吸引了他驻足。
这是一间成衣铺子。
乔曦略加思索,迈步走进了铺子。
宋书不解他要做什么,跟了上去。
“掌柜的,买一套女子的衣裳。”乔曦说。
掌柜赶紧来为他介绍:“公子打算送给谁?我们这里有深颜色的,适合老夫人。还有新到的粉蓝色,年轻小姐穿来最相宜。”
乔曦指着自己:“我穿。”
掌柜:“??”
在掌柜的疑惑目光下,乔曦选了一件淡蓝色的衣裳,又挑了块轻纱面巾,借用铺子的里间换了衣服。
宋书留在前面柜台付账,心想乔曦当真是铁了心不想要这个孩子啊,为了求堕胎药方,甚至不惜扮做女子。
很快,乔曦换好衣服出来。
他骨架纤细,除了比寻常女子高了一头外,穿起女装竟丝毫不见怪异。而略长的面巾刚好遮住了他的喉结,乍看上去根本无法分辨。
“走吧,回医馆。”
不过一开口说话,还是暴露了他是男子的事实。
这回宋书不好进去了,怕郎中认出自己,就在外等候。
乔曦再度坐到了老郎中面前,伸出手给他把脉。
老郎中摸了摸脉门,立刻说:“姑娘你这是有喜了啊!”
“我不要这孩子,你给我开堕胎药的方子,多谢。”
乔曦挤着嗓子,拙劣地表演了一个公鸭嗓。
老郎中叹气,好好的姑娘怎么生了副这样的嗓子,然后又想,今日怎么连着有人来求堕胎方子,难道朝廷的人头税又加重了不成?
最终,乔曦成功地拿到了药方,毫不犹豫去药房捡了相应的药,包成一包,提在手上往回走去。
回到家中。
妄为道长正在拿着木棍练剑,一转头看见身着裙装的乔曦,没能认出来:“这是哪家的姑娘?”
乔曦揭开面巾:“是我。”
道长惊讶:“你……你为了拿到方子,居然扮成女子去看诊?”
“是,不然郎中不开给我。”
不知为何,乔曦心情不大好,沉着脸去找药罐子。
接下来,乔曦冷着脸加水,加药,点火,坐药,动作行云流水。
一个时辰后,苦涩黢黑的药汤熬了浓浓一碗,摆在了桌上。
乔曦死死盯着药碗,看见药汤面上映照出自己的脸。
只要喝下这碗药,肚子里的小家伙就会死。
第 40 章 二合一
油亮发黑的药汁子在碗中晃荡, 散发着幽幽苦涩。
乔曦盯着药碗,久久没有伸手去拿。
宋书和妄为道长围坐在乔曦身边。连安和都被惊动,他的伤已经见好, 可以下地活动, 也坐了过来。
三人瞧瞧药碗,又看看乔曦。
宋书最先开口, 试探着说:“要不……把孩子留下来吧?”
安和知晓从前在宫中发生过的事,更明白乔曦此时的想法。
他说:“或者公子咱们再考虑一段时间?”
妄为道长泼了盆冷水:“堕胎这事儿,越早越好。再等下去, 只怕要难受, 还可能落下病根。”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 乔曦仍旧是沉默。
宋书又说:“你为何不愿留下这个孩子, 是有什么顾虑, 别憋在心里。与我们说说看,或许都可以解决呢?”
乔曦终于有了反应。
他摇摇头, 说:“我只是接受不了。”
见他犹豫不决, 妄为道长“啪”地猛拍桌面:
“要贫道说,直接心一横、一口闷, 闭上眼睛万事休!”
说着, 道长捉起药碗, 竟打算强行往乔曦嘴里灌。
乔曦吓了一跳, 慌乱之间推开道长, 打碎了药碗。
“啪嚓!”
药碗落在地上, 药汤洒落满地。
乔曦心有余悸, 往后退了两步, 看道长的眼神惊惧不安,像是在看杀人狂徒。
安和与宋书两人也吓到了, 愣愣盯着两人。
缓了口气,乔曦敛去面上神色,对道长说了句:“抱歉,我想回屋静静。”
等乔曦离开后,道长气定神闲重新坐下,而后高深莫测说了句:“情急之下方见真心。这小子还没想明白。”
主屋里。
乔曦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镜子前,看向了自己的小腹处。
按照日子推算,还不到三个月,那里平坦如常,看不出任何怀孕的迹象。
乔曦伸手,隔着衣服轻轻抚摸着小腹。
他无法相信这里真的有一个孩子。
穿来这个世界之前,乔曦早已清楚自己的性向,也做好了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的心理准备。
不过他身为老师,看着班上那群初长成的孩子们,还是偶尔会忍不住幻想,若是自己能有一个孩子,自己定会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给他,让他健全、幸福、开心地长大。
乔曦甚至偷偷去福利院了解过领养的政策。
但他年轻又单身,条件不符。且他刚考上编制不久,工资不高,没办法供养。
更重要的是,他只有一个人,永远无法弥补孩子生命中必须的另一份爱。
孤儿的身份让乔曦对三口之家有一种近乎梦幻的想象。
在他眼中,最完美家庭的前提是一对深爱彼此、尊重彼此的伴侣。
再加上喜欢男人,乔曦从未妄想过会有自己亲生的孩子。
可现在,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一个孩子正真真切切地睡在自己的肚子里……
这种感觉,让乔曦既害怕,又有一点,惊喜。
乔曦不愿再想,昨夜翻来覆去整晚,他现在好累,要睡一会儿。
于是乔曦爬上了床,用被子蒙住脑袋,装作鸵鸟,睡了过去。
这天之后,乔曦没再说堕胎的事,其余三人自然心照不宣,绝口不提。
两天后。
断指张敲响了小院的门,乔曦把他迎进来,倒了茶,两人坐在院内说话。
上回遇到山匪的事,乔曦很感激断指张,说:“除夕将至,晚辈打算买一桌席面,答谢您的救命之恩。”
然而断指张摆摆手拒绝:“不必言谢,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买坛好酒送我就行。”
“那晚辈过几日就送上门去。”
客套结束,乔曦问:“不知东家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
“是这样。”断指张掐灭了旱烟,“昨日城中来了一名外地的粮商,急着出手货物。他价格还不错,主要是货量很大,老夫一个人吃不下,想来想去,想到了你。”
“当然老夫并不是要与你做生意,只是想到年关将至,你若是想要买年货,那人的价格也算得上实惠。”
乔曦不意外断指张看出自己有点家底,认真考虑起来。
他并不打算做生意,但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乔曦只看了原书开头十几章,内容主要是围绕着主角两人的爱恨纠葛展开。
但字里行间,作为背景提到许多次北方战事。
乔曦看过不少文字作品,当然知道作者是在为后面的剧情埋伏笔。
当时不甚在意,现在真的身处书中世界,乔曦却不得不留意战乱消息。
可惜前十几章实在是没有提到过战事会在何时何地爆发。
乔曦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听班上女生的话,把原书倒背如流。
但起码乔曦知道未来必有一战,那屯粮绝对是明智之举。
于是乔曦不再犹豫,对断指张说:“多谢东家能想到我,我的确想买点粮食,不知何时可以去见见那位货商?”
“你若有意,现在我就可以带你去见。”断指张说。
一个时辰后,断指张带着乔曦去见了那名货商。
“幸会幸会,在下姓梁,见过这位公子。”
梁老板身材浑圆,很有富贵相。
乔曦客客气气道:“梁老板,鄙姓乔,您叫我小乔就行了。”
“乔公子客气。”梁老板笑着寒暄几句。
三人都不愿浪费时间,很快说到了正题。
梁老板暂时租了一处院子,他带乔曦来到仓库,与他看货。
“我这儿都是上好的大米,还有面粉、腌肉、咸菜,油盐酱醋,应有尽有。”
乔曦看着满仓的大米,还有堆放了小山高的腌肉,心中暗暗惊讶。
他以为古代商人能经营一种商品就差不多了,不想梁老板的货源如此齐全。
“还有盐?”乔曦来到盐缸旁边查看。
他记得盐铁官营,寻常商人是不能私卖的。
梁老板嘿嘿赔笑:“只有一点,量不大,咱们自己人知晓就行了。”
乔曦当然不会多事去举报梁老板,只是点点头,表示知晓。
在仓库里转了一圈,乔曦瞥见角落里倒了把簪缨长枪。
“那是……”乔曦指向长枪。
不料梁老板有些慌乱,走过去拿起长枪,扔到了米堆后边。
“哈哈哈,我自个儿收藏的小玩意儿,不卖的。”梁老板说。
乔曦没再多问。
三人商谈之后,乔曦决定拿下这里一半的货物,另一半留给断指张。
断指张好奇,问他:“你为何要买这么多货物,难不成你想做生意?”
乔曦总不能说我是穿书来的,知道未来会有战事,所以提前准备。
想了想,他回答:“北边总在打仗,我想屯粮总是没错的,自己吃或者卖掉,都行。”
断指张却说:“北方战事没那么吃紧,这位梁老板就是北边来的。”
闻言梁老板打了个哈哈:“我这是打算做最后一回生意,就告老还乡啦。”
“对了,多谢二位大主顾,晚上我梁某人做东,吃酒去?”
乔曦婉拒了梁老板的好意,他现在身子实在不宜沾酒。
约定好过几日来交货付款,乔曦回到家中筹钱。
他拿出了贺炤送给自己的两只金手镯。
宋书看见,差点闪瞎了眼,平民百姓哪里见过这样大的金子?
贺炤送的是御赐之物,上面有皇家的纹样,轻易卖不出去。
因此乔曦准备找个小作坊,偷偷融了,做成金锭子。
乔曦估摸着两个镯子能融大约一斤金子出来。
换成银子,能拿到大概五百两,买梁老板的粮食需要二百两。
剩下的钱乔曦打算去买一处山间的小庄子,不需要太大,只要能住得下他们几人,能存下那许多粮食就行。
至于城中的小院儿可以先租着,到底断指张帮了自己许多,也不能说走就走,还是按刚开始说的半年算。到时候回到城中,也有个歇脚的地方。
之所以想要买个山中的庄子,也有腹中孩子的缘故。
虽然乔曦还未下定决心,但万一以后要留下孩子,月份大了,他可不想留在人多口杂的城中,能在远离人烟的地方静养最好。
乔曦把自己屯粮和买庄子的打算和剩下三人说了。
宋书只是惊讶乔曦如此有钱,没有异议。
安和打定主意要跟着乔曦,当然也是赞成的。
道长则是摸着胡须说:“你如此打算很对,乱世之中,有安身之处最重要。”
乔曦说:“这几日麻烦你们,帮我打听卖金和买庄子的事。”
宋书有些奇怪:“张东家是做买卖的,怎么不请他帮忙打听买庄子的事?”
乔曦心有顾虑,但他不好解释,只说:“近段时间已经麻烦东家太多,咱们能自己做的,尽量都自己来吧。”
这两件事不小,靠乔曦自己短时间内的确落实不下来。三人当即答应帮忙打听。
四人在城中跑了七日,还算顺利地敲定了这两件大事。
金子成色好,换了五百两出头的白银。
乔曦将款项付给了梁老板,说暂时寄存,过几日来取货。
而妄为道长明明是世外之人,却相当麻利地托中人找到了一处桃源山庄。
乔曦夸他事儿办得好,妄为道长笑着感慨:“贫道早就想买一处庄子隐居,只可惜囊中羞涩啊。”
山庄坐落于梦云县外二十里,一座秀美的小山头上。庄上自带了十亩良田,所以即便偏僻,要价也不便宜。
二百八十两。
这个价格叫乔曦有些肉疼,但山庄条件实在不错,便咬咬牙买了。
又花了不少银子买车马搬家,搬家前乔曦还不忘给断指张送去几坛子好久。因而等住进新家的时候,他又变回了小穷鬼。
搬入庄子那天,正好是除夕。
庄子有四个院落,西边的院落用来存放粮食。
最大的院落刚好四间房,四人觉得还是住在一块儿比较方便,于是都住在了中间的院里。
大概打扫了一下中间的院子,四人便起锅做饭,准备过除夕。
四个人每人准备了一道菜,鱼、腊肉、香肠还有素炒土豆丝,凑了整桌。
在夜色阑珊时,他们围坐起来,共同举杯。
安和年纪最小,喜欢热闹,居然记得去集市买了一挂鞭炮。
他将鞭炮放在院子中央,伸长手去点燃,随后快速跑开。
引线燃尽,鞭炮炸开噼里啪啦的响声,热闹非凡。
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此时雀跃,蹦跳之间甚至看不出他受过伤。
热闹红火的鞭炮响完,宋书说:“咱们每人许个新年愿望吧,希望来年都能实现。”
“我先来。”宋书自告奋勇,他的脸红彤彤的。
“我希望明年我的孩子可以顺利降生,无病无灾。”
说完,宋书仰头喝掉了杯子里的茶水。
安和连忙跟上:“我许愿,明年我能继续跟在公子身边,公子平平安安,我、我也是!”
“哈哈哈。”妄为道长笑得恣意,“贫道老了,不像你们年轻人这般生机勃勃,我已没什么愿望了。”
安和看向乔曦:“公子,该你了。”
“我……”乔曦有些迟疑。
如果放在几个月前,刚穿来的时候,他肯定要许一个愿望,希望能回到现实。
但现在,看着身边满面笑意的朋友们,乔曦当真生出了不舍。不知不觉间,他与这个世界已经产生了千丝万缕的羁绊。
乔曦举起杯,笑着说:“那我就许愿,你们心想事成,所愿皆所得。”
四人碰杯,欢畅宴饮。
就在他们欢庆除夕时,一股兵马却趁着夜色,举着火把与弯刀,出其不意地袭击了梦云县城。
·
京城。
贺炤刚从天牢出来,还未踏入宫门,便有一快马停在身边。
马上的兵卒神色慌乱,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他手中扬着信筒,快步朝贺炤奔去,同时口中喊着:“八百里加急,钧凤州军报!”
兵卒停在了贺炤身前几步的地方,举着军报跪下。
晏清走过去,接过军报,呈给贺炤。
听到钧凤州三字,贺炤下意识以为是乔曦的消息,但随即反应过来,乔曦的事是不会通过公文传回来的。
贺炤打开信纸,看见了上边简短的汇报。
“钧凤州告急:北琢奇兵突袭,已占领边境三镇,兵临梦云县城下。敌军要求我朝归还北琢二皇子。”
读完军报,贺炤竟有瞬间的晕眩。
晏清手疾眼快,扶住了陛下,担忧地提醒:“陛下,您已经三日未曾睡过一个整觉了,快回宫歇息吧。”
贺炤重新站稳,推开晏清的搀扶,吩咐道:“叫宁王、衡王、方阁老与内阁诸官入宫觐见,告诉他们,军国大事,不得耽误,立即前来。”
“是……”晏清连忙派人去传信。
不到半个时辰后,紫宸殿内,已坐满了内阁官员,还有两位王爷。
诸官已经得知了军报的事,殿内一时死寂。
“众卿家为何不发片语?”贺炤坐在龙椅上,出声催促。
兵部尚书郑蕤率先出列:“启禀陛下,微臣认为,应当立即派遣郑老将军前往钧凤州支援。”
方阁老表示不赞成:“钧凤州与郑将军驻扎的悬云州相去近八百里,远水解不了近渴。且郑将军若是走了,悬云州无人镇守,万一北琢是调虎离山,那该如何是好?”
被驳斥后,郑蕤咬了咬后槽牙,抱拳请命:“臣愿领兵!”
闻言,宁王跳了出来:“郑大人,你在京中已近二十年,只怕早忘了如何领兵打仗。你现在又是文官,哪有文官领兵的道理,还是算了吧。”
方阁老沉吟片刻,说:“或许可以和谈。北琢要我们交出他们的二皇子,我们可以扣住此人,与北琢谈条件。”
贺炤忽然插话:“朝廷可没有抓他们的二皇子。”
方阁老意外:“这……”
郑蕤亦不赞成和谈:“和谈,那岂不是不战而降,绝对不可!”
“和谈不是投降。”方阁老面色不悦,“化干戈为玉帛,对百姓来说是好事。难道非要战乱四起,生灵涂炭吗?而且为了养镇北军,朝廷年年投入甚巨,国库空虚,哪里打得起?”
双方各执一词,很快就吵了起来。
“够了。”
贺炤的声音好似镇海之鼎,让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他修长的手握住龙椅侧边的龙首,轻轻摩挲着。
接着,他宣布:
“不和谈,这一仗必须打,不仅如此,朕还要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四个字一出,在场的所有大臣都惊讶到失声。
反应过来后,宁王最先跪了下来:“战场危险,陛下不可以身犯险!”
紧接着臣子们纷纷跪下,齐声说:“请陛下三思!”
郑蕤说:“战事刚起,远没有到需要陛下亲征的程度,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方阁老年纪大了,本特许他不用跪,但此时他也颤颤巍巍地跪在了地上。
“陛下恕老臣直言进谏之罪。向来御驾亲征,都有太子监国,可陛下至今无嗣,万一……那便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啊,请陛下三思!”
然而贺炤根本不听他们的反对,径自安排下去:“朕亲征期间,又衡王监国,宁王辅政。方阁老,你历经三朝,朕也信重你,相信你定能稳住朝政,替朕把持后方。”
衡王听见自己被点名,惊异不已。
他本以为陛下叫自己过来是凑数的,可他竟打算让自己监国?
“陛下!”臣子们还要再劝。
贺炤大手一挥:“朕心意已决,无须再劝。”
“我大衍朝开国以来,北琢已在边境骚扰四十多年。他们烧杀掳掠,边地百姓不堪其扰。前代帝王以休养生息为主,到朕一朝,国力已然恢复,无需再忍。”
“朕听说北琢盛产玉器,他们国王的冠上有一枚鹅卵大小的清澈美玉。朕要把那枚美玉摘下来,镶嵌到这把龙椅之上。”
一番话,让臣子们心神激动起来。
他们不是泥人,被区区蛮族小国欺压四十年,大衍朝的百姓们早已憋闷不堪。
如果真的能让北琢俯首称臣,的确是千秋功绩,能让百姓们扬眉吐气,说不定还能开创一代盛世。
于是他们不再反对,而是跪下来,山呼万岁。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议事结束,臣子们散去。
贺炤单独叫衡王留了下来。
贺炤问他:“你是不是很意外朕会选你来监国?”
当然意外。
皇帝亲征,监国之人便是默认的储君。也就是说,一旦贺炤出事,衡王就能名正言顺地继位。
衡王低垂着眉眼,努力压抑着内心复杂的情绪。
“臣弟双腿残疾,不能继承大统,皇兄不应该选臣弟做监国之人。”
贺炤起身,走下台阶,来到衡王的身边。
“你我都清楚,你的腿,根本没有残疾,你是有资格成为帝王的。”
衡王瞳孔紧缩,颤声道:“皇兄,臣弟从不敢有逾越之心。想必皇兄也是知道臣弟向来无心帝位,才会放心让臣弟来监国的吧。”
“是吗?”贺炤眸色闪烁,“你当真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位置吗?”
贺炤走到衡王的轮椅之后,俯下身,指向高高在上的龙椅。
他的声音在衡王的耳边响起:“你真的全然无心吗?”
衡王的身子小幅颤动起来,那是激动、害怕以及不为人知的向往。
但很快,衡王冷静下来,别过头不再去看那至尊之位。
“皇兄,从小我就知道,自己样样都不如你。”
衡王自嘲地笑起来。
“所以我自认,做皇帝,我也不可能做得比你好。”
“你便是知道我的心思,你知道我在你面前自惭形秽,只要你在,我就绝对不会生出半分不臣之心。”
“皇兄,你好残忍。”衡王冷哼。
残忍地让他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内心。
原本衡王对贺炤是有不服的。
他从小都在仰望这个比自己大了不到两岁的兄长。
无论是开蒙时间、功课成绩、箭术武功,甚至为人处世,他全都比不过贺炤。
断腿之前,衡王憋着一股劲儿想要超过贺炤。
断腿之后,他也不曾放弃过与贺炤的暗自较劲。
每到深夜,衡王都会想,若是自己没有选择假装断腿来保命,那个位置或许就是自己的。
但现在,贺炤把自己提到了这个位置的旁边,他却发现自己没有勇气坐上去。
有贺炤珠玉在前,他再如何优秀,都像是东施效颦。
他其实内心里早就臣服了。
贺炤按住了衡王的肩膀,对他说:“所以朕很放心你。”
无论能力,还是忠心,无人能比得过他的这位弟弟。
翌日,贺炤在早朝时宣布了御驾亲征的决定,朝臣们又吵了一回,被他压了下去。
三日后,帝王銮驾从北城门启程,贺炤率领近两万亲兵,浩浩荡荡离开了京城,前往钧凤州。
贺炤没有坐车轿,而是亲自驭马,走在队列的前方。
帝王专属的龙纹铠甲在阳光下迸射出曜目的银辉。
贺炤摸了摸腰间挂着的那枚香囊,思绪飘远。
乔曦,朕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