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蝴蝶公主(完)
西方天阙的白帝奚徵, 要和紫蝶族的王君文绮成亲了。
这消息一传开,举世皆惊。
许多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他们不是师伯和师侄吗?
但很快, 大家也没想这么多了,反倒是对荡魔将军陈寰的议论多起来。
也不知这陈寰究竟怎么搞的,将自己的救命恩人文绮冷落, 让她受不少折磨羞辱,反将一个骗子宠在手心里,最后被骗得如同个小丑。
事情到这里也就罢了,他偏失心疯地私调三十万大军,去压境紫蝶族王城, 逼迫文绮王君接受他。
结果文绮王君宁可玉石俱焚。
如今怕是陈寰将军在狱中得知文绮王君的婚讯,非要悔得肠子都青了,崩溃不可。
诚如众人说的, 被关押在牢中的陈寰,从狱卒的闲谈中知道了文绮即将嫁给奚徵,据说那晚陈寰在狱中发了好大一通疯, 又哭又笑, 最后跪倒在地,用染血的拳头不断锤着地面, 歇斯底里的就像个走到末路的赌徒。
而外界在议论文绮的同时, 整个紫蝶族也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其他族群的首领,巴不得日日往文绮这边送礼递贴子, 想与她结交。就连不少正神,都来紫蝶族做客, 同文绮成为朋友。
尤其是听闻,往后文绮还会留在紫蝶族, 反倒是奚徵帝君会经常来这里陪伴文绮,众人便更是明白,说什么都不能得罪文绮。那些往日里与她有怨的,如今卯足了劲儿去求她的原谅,去刷她的好感——就比如说白獭族。
白獭族和文绮虽说无直接怨仇,可唐芫和唐王后毕竟是白獭族人。白獭族如今怕得不行,就担心文绮跟他们秋后算账。
于是白塔獭族的国王和王后,愣是将唐家人全都带到文绮面前,让他们替唐芫和唐王后向文绮领罪。这举动都把文绮逗笑了,这还真大可不必。冤有头债有主,文绮对唐家人没兴趣。
因此文绮只是讥讽地向白獭族国王和王后道:“我不会迁怒旁人,但你们少跟我耍心机,惹我烦!”
白獭族国王和王后连连答是,一边还用袖子揩一下额角的冷汗,真是紧张坏了。
因着出嫁前男女双方不宜相见,所以这段时间,文绮老老实实待在她的王宫,由倚湘领着女官侍女们,为文绮筹备出嫁的事。
商婆婆和流石一起为文绮缝制了一件嫁衣,这事本该文绮自己来做,但照商婆婆和流石的话来说,她们也是“大言不惭”的将文绮当做女儿和姐妹,便不愿她操劳,想替她分担些这样的事情。
文绮很感动,便同意了。
当嫁衣的成品被端到文绮面前时,她很满意。
到出嫁的前一天——
这注定是个无眠夜。不论是对文绮而言,还是对紫蝶族的万民而言。
这夜,整个王城灯火通明,大家都不想睡了。王宫里一时热闹非凡,所有侍女都精神抖擞,叽叽喳喳的,等着明日曙光降临。
反是文绮和他们相比,今夜的她,尤为安静。
她一个人披着件白色的斗篷,提着一盏灯,走出宫殿,登上九层高台。
今夜的九层高台,一如既往的寂静。跨越千年时光,它就像是一座尘封的遗迹,记录着昔年的点点滴滴,守护着这个步入未来的王城。也没有人来打扰它的安宁平静。
文绮踩着一级级台阶,迎着初冬的夜风往上走,世界越来越安静,远处的灯火越来越依稀。
她就像是从尘世走到亘古的彼岸,走到一个厚重的、壮阔的,也只属于她的寂静世界。
站在九层高塔的顶端,俯瞰整座王城,冬日的夜风吹起斗篷的下摆,那攒动的风毛像是开出一朵朵梨花。
手里的灯火,明灭摇曳,文绮眼中好像又浮现出昔日的熊熊烈火。
怎能想到呢?这世事中,名为“宿命”的那种东西。
熊熊烈火吞没了她唯一的亲人,却也是在这座高台上,她喜欢的人化作九色鹿,踏云而来,向死而生,为紫蝶族带来破晓,也给她的心带来无法磨灭的震撼跟感动。
她从不信,经历过的事会是一场虚空大梦。这座九层高台的存在,就是证明,证明所有发生过的、经历过的,都是真实的缘分和羁绊。
文绮心随意动,手上结印,施展出了九层迷楼的法术。
她让九层迷楼将自己的记忆具现出来,包围自己。
于是空荡的高台上,仿佛是炸开无声的烟火,一只只用紫色灵光勾勒出的蝴蝶,飞舞在文绮的周围,欢畅如和着旋律。
在蝴蝶们之间,一只同样用紫色灵光勾勒出的九色鹿,优雅地踏着云飞过,徜了于九层高台之上。
文绮的目光随着九色鹿不断移动着,看着这由自己构架出的梦幻场景,将自己包围,让她如同置身在一个最美好温馨的梦中。
夜风都仿佛不冷了,心头所有曾经难过的回忆,也都仿佛化为温柔的静水。文绮的心从未得来过如此的安详平静。
“真美啊!”一道赞叹的声音,响起在文绮身侧不远。
文绮转头看去,手中的灯火照出来人如春花秋月般的面容和真挚的笑。
“楚姐姐。”文绮一双梨涡深陷下去,看见楚娴,她就忍不住动容和开心。
楚娴一手拿着她标志性的羊皮本,另一手持着小狼毫,向文绮行来,一边问着:“我这样唐突,直接出现在九层高台,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呢?”文绮娇憨的笑容此刻十分温柔甜软,让人只是看上一眼,心尖就会被甜化,不忍心打破她分毫。
“楚姐姐只要想来随时来,我紫蝶族全境为你开放,我也希望楚姐姐能时常来王宫找我做客。”
“还有繁芜宫那场雨,多亏了楚姐姐。”文绮道,“我还没找你道谢呢,是我不知礼数了。”
楚娴摆摆手,完全不当回事,“我四处记录史实,你便是想找我道谢,也找不到我。是我考虑得不周,该早些来找你的,只是最近忙着打探阴司冥界的秘密,一时没脱开身。今日想着你明日就要出嫁,我怎么也得来送送你,便又从阴司冥界跑回来了。”
文绮深深地笑了:“谢谢你,楚姐姐。”
半晌后,两个人在高台顶的废墟上坐下。
头顶是漫天的星光,脚下是灯火通明的王城,交相辉映,一时竟教人分不清,究竟星光是灯火,还是灯火是星光。
楚娴用手指在残垣上轻轻划过,指腹下是时光雕镂的感觉。她眯了眯眼,难得露出种深邃的思考神情,缓缓道:“实难想象,当年这九层高台初拔地而起时,是怎样一番景象。还有文绮王君,你那夜升起无数座九层高台,又是何种景象。可惜我未能亲眼见到,若当时我在场,还能帮你顶一顶陈将军。”
文绮柔声细语:“楚姐姐说的哪里话?那日陈寰来的突然,谁都始料不及。”
“陈将军当真令人……着实遗憾!”楚娴道,“本也是履立战功的名将,受人尊敬,怎就做出这般糊涂之事!”
楚娴的语气是真的充满恨铁不成钢的怒意和批判的谴责。身为史官,楚娴是一个道德感很高的人,文绮感觉得到。在楚娴眼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纵有万种荣耀和苦衷,客观上错了就是错了。
“也幸亏你能绝地翻盘,如今当上紫蝶族的王君,也收获幸福。”楚娴笑着对文绮道,“你身上发生的事,若换到别人身上,说不准就会凋谢在陈将军的后宅里,那该多可惜!”
文绮听了这话,心里猛地就是一酸,她想到了原书中那个炮灰文绮。她不知道那个文绮活下来了没有,后续又做了什么事情。她想,如果她活下来的话,一定会和现在的自己做一样的决断,走出一样的路。只是不知道,老天有没有给她那个机会。
幸而老天给了自己机会,让自己觉醒。
可就如楚娴说的,这世间一定还有千千万万的人和她一样,遭受各种各样的不幸,他们又是否有自己这般的运气,能够扭转乾坤呢?
这样想着,文绮忽然惊觉,自己是怎么了?何时变得这样多愁善感,还替那些不认识的陌生人着想。
只是这时,她的手背上一热,是楚娴把手搭在了她手背上。
楚娴的笑容干净真诚,充满鼓励:“实不相瞒,文绮王君,我很欣赏你,没有因为被自己的夫君误会伤害而泄气,没有在家人的冷遇下颓丧,而是自己做主谋划到一切,我欣赏你这样心性的人。”
“我……”文绮眼眶一热,喉咙里痒痒的,不知怎的,竟是有些想哭出来。
她突然就不愿再对楚娴有所隐瞒,红唇颤抖着,说出:“楚姐姐,我、我……其实是因为,我觉醒了未来会发生的事。这个世界其实是一本话本,所以我才下定决心要当紫蝶族的王,与陈寰和离。”
“你说什么?”楚娴瞳眸凝住,“觉醒未来发生之事……话本,什么话本?”
既已说出来了,文绮便毫无保留,直截了当说个明白:
“楚姐姐,我既然告诉你,那我接下来说的就都是真的。就在我和陈寰成婚第二日,我去找他和唐芫讨公道,被他的人驱赶,我摔在地上,就在那一刻,脑子里出现许多陌生的东西。我才知道,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是一个话本,话本的主人公是陈寰和唐芫。我是他们的陪衬,是要为了他们的爱情被牺牲掉的那个。”
“我还看到后续剧情里,我的父王母后他们全都站在唐芫那边,陈寰要废了我,他们拍手称快,巴不得陈寰立刻抬唐芫为妻。我父王将我打得重伤濒死。”
“这……”楚娴说不出话来。
“我就只看到这里的剧情,后续不知了。但便是从这一刻起,我下定决心撕毁话本里所写的一切。我一定要改写自己的命运,才不给他们当垫脚石!”文绮愤愤说着。
文绮的话对于楚娴来说太过匪夷所思,这么丰富多彩又真实的大千世界,说它只是一个话本构建出来的,任谁都会觉得是天方夜谭。
但楚娴相信,文绮没有骗她。她不相信的只是,文绮所以为的是否就是真实的。
是以,楚娴问道:“你也相信,这个世界真是一本话本吗?”
“其实我也不知真假……”文绮嘟起嘴,双手托着腮,“只因真假于我而言并不重要,我已经把话本剧情改掉了,我的人生现在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管它是真是假,影响不到我了。”
“你能这样想,就是最好的。”楚娴也从怪诞的情绪中抽离,笑了笑,笑容一派通彻,“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不必再想这话本的事,这种事要操心也是归我们兰台的。你既提到,我得多留意留意还有什么别的蛛丝马迹没有。”
文绮立刻告诉楚娴:“还有一事,我在觉醒话本的时候,看到作者叫‘蕴儿’。她还写了两本其他话本。”
“蕴儿……”楚娴诧异地思索。
文绮点点头,道:“那两本,一本叫《牡丹真国色》,另一本叫《星君和他的小逃妻》。我没有看到内容,只隐约窥得《星君和他的小逃妻》那本书的男主人公,是雪族原先的世孙。”
“楚姐姐,这些天我也了解过的,”文绮说着也有些疑惑,“那雪族不都已经元气大损,闭关锁国消失了吗?那位世孙,早些年文氏王族的族老,尤其是我的祖母,还曾商讨过拿我同他联姻来着。只是事情告吹,他如今似是被雪族驱逐,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这不应当是话本男主人公的结局吧。”
楚娴眼底一凝,她想到些什么:“不瞒你说,我倒是知道些那人的事。”
至于《牡丹真国色》,楚娴心里也猛地产生一道联想。
不过楚娴将这些都压在心底,只向文绮笑笑,拍拍文绮的背,语气轻快:“嗯,我知道了。文绮王君,谢谢你愿意将这种隐秘之事告知于我,这对我和兰台都很重要。你便好好出嫁,享受幸福,这种对你已不再重要的光怪陆离之事,我兰台自会留意的。”
文绮双手抱膝,侧脸枕在膝盖上,看着楚娴轻松的神态,自己也被感染了,抛弃了这些对自己已不再重要的思绪,亦用轻快的笑容回应楚娴:“好,我也谢谢楚姐姐。我晓得的,正因兰台知道的多,所以在许多事情上,都可防患于未然。对上下两界,兰台其实都是我们所有人一剂定心丸啊。”
“你这样讲,这太客气了,我们也没那么厉害,反倒总招人烦呢。”楚娴被逗笑了,双眼弯成了两汪月牙。
两个女子清脆的笑声回荡,仿佛将九层高台的夜风,化为春风。
半晌后,楚娴站起身来,向文绮道:“我得走了,兰台还有事务要我回去处理,明日我会在远处目送你出嫁。”
“祝你同白帝永远幸福。”楚娴说罢,向着星空挥动起手中的小狼毫。
霎时间,万千星光大盛,投下一束束灿烂的光带,与王城的万家灯火交接在一起,宛如将整方天地化作璀璨的万华镜。
满城的臣民发出叹为观止的欢呼声,声音如海浪,涌上九层高台。
“文绮王君,这是我送你的新婚礼物。”楚娴回眸一笑,她的笑容,不输这星光的灿烂,“今夜将星辰不灭,灿至天明,与日月同辉。”
***
文绮出嫁了。
她是在紫蝶族臣民们浩浩荡荡的簇拥下,被送到宫门口的。
满城空巷,山呼海啸,整个紫蝶族都被红色装点,如一片红色的海洋。
许许多多的正神,亲临到此,目睹这场盛世大婚。
文绮穿着商婆婆和流石为她缝制的嫁衣,仰起头,朝着远空的方向眺望。
她想,楚姐姐约摸就在那个方向看着她呢。
奚徵是带着西方天阙全部的属臣来的,这让文绮第一次真实地体会到,作为一方天阙的帝君,究竟是怎样宏伟的存在。
那浩浩荡荡的属臣队伍,都是臣服于奚徵的正神。他们皆穿着精心挑选的礼服,面带喜庆的笑意。
文绮高高兴兴地跑向奚徵,天真烂漫的模样,让跟在文绮身后的倚湘,忽然有些失神。
就像是那只曾经遭受过风雨、委顿在泥泞中,无法再飞起的蝴蝶,如今终于穿过风雨,在彩虹之下振动它的双翅,翩飞起来,怀着发自内心的欢喜和爱意,飞向她心上的那个人,也飞向和白昼一般明亮的未来。
然后在所有人看热闹的惊呼声中,白帝奚徵竟是直接将文绮抱起来,就像是抱小孩子那样,抱着她飞到了白鸟背上。
他替文绮理了理头发,理了理嫁衣,用自己的袖子和身躯为她挡住吹来的风,搂着她细细的腰。
两人一起乘着白鸟,带着浩浩荡荡的西方天阙属臣去往西方天阙,留下一群在后面追着喊的紫蝶族臣民,还有一大群根本没看够还想再看的正神们。
文绮还是头一次看见穿红衣的奚徵。
不愧是最仙姿玉骨的人,连穿着红衣都是那样的仙气出尘,飘飘若举。
往日里瞳凝秋水,温润如玉,今日他瞳中凝的是春水,周身气质更添如千丈软红般的缱绻温柔。
貌若水墨画就,眉如墨裁。文绮这一路都在端详奚徵,根本移不开眼睛。
当然的,奚徵也在看她。
他的小姑娘穿着嫁衣,画着浓妆的样子,就像是一把火烫着他的心。这火无论如何也不会熄灭,只会燃得愈来愈烈。他整个心都被煨得热热的,这感觉蔓延到灵魂肌骨,难以言说。
盛大的婚礼在西方天阙万民的瞩目下,一项一项按流程进行。
到月色旖旎时分,便是喝合卺酒、入洞房。
文绮同奚徵一饮下合卺酒,就拽着他拨开芙蓉帐,将奚徵给扑倒下去。
文绮半是娇美可爱,半是蛮横硬气,两种气质完美的结合在一起,像个就是要坚持己见的天真孩子。
她爬到奚徵身上,双手按着他的肩,把他禁锢在自己和婚床之间,任性道:“我要在上面!”
奚徵温柔地仰视文绮,只是笑了。自己的小姑娘,便是提什么样的要求,都是要满足她、宠着她的。
他用手在文绮的肩头揉了揉,声音低哑,让文绮的一颗心犹如浸入了一个糖罐子里。
“好,都依你。”
***
后来,文绮的笑容变多了。
王宫的侍女们每每看到文绮欢笑的样子,都深受感染,为她高兴。
特别是倚湘。
早在去雍州赴宴的时候,倚湘就觉得,有白帝在时,文绮就不知不觉变得开心,可以自由地挥发她的天真烂漫。那时的倚湘就想,要是白帝能一直陪着文绮就好了……只是这一想法,倚湘自己都觉得无稽也不可能。
不想这个小小的想法,真的成为现实。文绮也终于变成那个每天都能阳光明媚的姑娘了。
这世间人海茫茫,有人倾盖如故,有人白首如初。
而她家王君和白帝奚徵间的缘分,便不论是“倾盖”还是“白首”,都无法囊括的吧。
这日,文绮处理完国务,又和奚徵出去玩了。
奚徵说今日要带文绮去酒神景阮的山林,尝尝景阮所酿的各种酒。
文绮大喜。酒神景阮的酒,一般人可喝不上。景阮和他所酿之酒的美名,在天上地下可都是让人趋之若鹜的,哪怕文绮平日里不是个喜欢饮酒的主。
抵达景阮的山林,景阮亲自来接。
文绮好奇地瞅着这位酒神大人,看起来很有一股人间风流名士的味道,衣冠不整,放荡不羁,穿衣服松松垮垮随意的不行,弄头发也是,随便用一根竹簪挑一下就完了,端的就是个“痛饮狂歌且度日”的气质。
不过白帝驾临,景阮的礼数哪能缺?他向奚徵行大礼,又和文绮见礼。
“唔……叫你‘小绮儿’吧。”景阮说。
文绮一愣,不是吧,他一个单身男人怎么这样称呼她?文绮下意识就看奚徵的表情,发现奚徵虽然没什么表情,但眉毛明显蹙了一下。
奚徵淡淡道:“还是带一声‘王君’。”
景阮耸耸肩笑笑,抱着一面二弦琴做了揖,“是,臣听帝君的。”
奚徵接着就向文绮温柔地解释:“他平素里称呼女子,便是这般。”
所以,这是人家的习惯啊,就是这么个不拘小节随心所欲的人,那奚徵还不许人家单叫她“小绮儿”……文绮鼓了鼓腮帮,她家帝君原来也有小心眼的时候。
“那就帝君和小绮儿王君,这边请。”景阮一伸展手臂,请两人进林。
这是座竹林,竹叶簌簌,远离尘嚣,古老质朴。
景阮边走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二弦琴,文绮同他聊起来。
“小绮儿王君最喜欢什么酒?”
“我没怎么喝过酒,”文绮道,“单论口味,我喜欢带花蜜的。”
景阮愉快道:“好说,我最近启了一坛六百年的蜂蜜酒,给你尝尝。”
文绮道:“蜂蜜那是蜜蜂弄的蜜,我是蝴蝶!”
“那就花酿的酒吧,”景阮笑,“蝴蝶喜欢花,这总是没错的吧。”
文绮想了想:“我最近喜欢桂花的滋味。”
景阮笑得几乎合不拢嘴:“别说,我这里真有桂花做的,‘桂花米酒’,哈哈!虽然是米酒,但米酒也是酒嘛。”
文绮眼睛一亮,欢畅道:“我就要喝桂花米酒!”
“没问题,想喝多少喝多少,我再另送你两坛。”景阮道。
文绮开心极了,畅聊间,就到了景阮的杏花林。
文绮惊诧地看着这十里杏花,没料到这座杏花林,居然隐藏在竹林的深处!
杏花乱落红如雨,亦如堆粉的雪花,唯美,清香,终年不凋。景阮的二弦琴声,像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小调。有一下没一下的旋律里,有阳春三月的悠闲气。
文绮按捺不住心底的激动,冲进杏花林,兴高采烈地做舞。
她太喜欢这置身于花海中的感觉了,更别提景阮的杏花林,还充满浓郁浩瀚的灵力,她恨不能在这里跳到青春将暮,让自己和这十里花海融为一体。
文绮跳得投入,已是忘我。飞旋的花瓣落在她发上、衣上,像是和着她的舞步化作纷繁的跳跃的音符。
她像是只晚醉归林的蝴蝶,身后,紫色的翅膀伸展出来,振翅间,晶萤的磷粉如星光般飞洒在整片杏花林,同那些花瓣交错,共同组成了一幅至美的画卷。而“明媚”“梦幻”这样的词藻,在这场景的面前,不过已成黯然失色的词语罢了。
奚徵深深地望着文绮,眼中温柔如融化了千山万水。他召来云琅雪,就地在落花中坐下,弦起,风停,指尖似开启绵长的盛世清平乐,琴声如歌如诗,伴随文绮心随意动的舞,徜徉在杏花如雨中。
景阮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对璧人,蓦地笑一笑,抱着二弦琴,唱着歌走了。
在他的这两位尊贵的客人面前,他反倒像是个多余的不速之客了,那还在这里碍人家的眼做什么?先去给小绮儿王君挑十种花酿的酒备着吧。
文绮忘却一切,眼中只有美景和弹奏着云琅雪的奚徵帝君。
她希望以后的日子,都能这样无忧无虑,千年万载不改青春作伴,不改鹣鲽情深。
她同奚徵相视而笑,心有灵犀。
至于这里的主人景阮?没人理他了。
***
这之后未过多久,关于陈寰的审判落定。
陈寰被褫夺“荡魔将军”的称号,被免职。三十万大军收归帝子处。
陈寰还被打入阴司冥界的极寒之渊,囚禁三千年。
兰台。
楚娴在听到自家老大告知陈寰的审判结果后,不禁说了一句:“等消息传到文绮王君那里,她定可感到大出一口气。”
楚娴的老大,兰台的掌事人“兰台神君”,也是天帝的幼子小殿下,听见楚娴这话后,本背对着她的身子缓缓转过来。右手手中合起的折扇,轻敲在左手掌心,俊美的面容却笼罩着一层似笑非笑。看似温和,却让楚娴不禁咽了口口水。
和这位新老大相处几十载,虽然看不透他,但楚娴也摸到他的脾气了,下意识觉得老大接下来是要说批评她的话。
小殿下果真似笑非笑道:“你胆子也太大,敢在繁芜宫下雨。也就白帝脾气好,不与你计较。”
在场的还有那位叫燕照雪的雪女,此刻她与楚娴相对,都坐在下座,看着上位处气场莫名的小殿下。
楚娴站起身,朝小殿下拱手道:“若白帝真因此事罚我,罚就罚吧,我怕这个做什么?做了这许多年史官,早不知得罪多少人,要是不够无畏,我干脆回家继承我娘的北辰星之位不是更好?”
楚娴又笑盈盈道:“当然,老大教训的是,我知老大是为我好,下次定会注意的。”
“哦,还盘算着下次呢。”小殿下笑着哼了一声。
楚娴干笑两下,接着神色肃穆起来,说道:“老大,最近我从文绮王君那里得知一些事,有些在意,我想先紧着这些事来寻访挖掘。至于阴司冥界的秘辛,先由照雪全盯着吧。老大还有照雪,你们意下如何?”
小殿下瞟向燕照雪,“你作何想?”
燕照雪站起来,福了福身,无波无澜道:“我会盯着阴司冥界,殿下与楚姑娘不必忧心。”
“行,那就这样。”小殿下同意了,也没问楚娴究竟是在意什么事。
他坐回上座,对楚娴道:“今日上界要将陈寰在四方天阙游街示众,随后押往阴司冥界的极寒之渊。楚娴你就代表兰台,去做记录吧。”
“是。”楚娴领命。
***
阴司冥界的极寒之渊,那是和葬魂崖一样,对仙神来说最可怕的地方。
极寒之渊在阴司冥界最深的地底,那里冰冷刺骨,永远飘着不尽的风雪,是这世间最冰冷荒凉之所在。
两处监牢关押的,都是罪大恶极的犯人。在这些犯人里,像陈寰这种曾经位高权重法力不低的,便会被关押在极寒之渊。
在这极寒之渊,纵曾有通天的法力,只要极寒之渊的守门人不主动打开通路,便没有人可以逃出来。
楚娴跟着押送陈寰游街的队伍,持着小狼毫奋笔疾书。陈寰如同死灰般无神的状态、围观臣民的反应、臣民们说的话……这等等,都是兰台要录入史册的。
从上午直至黄昏,游街队伍终于走完了四方天阙的既定路线。
而最后一个游街点,就是葬魂崖外。
天帝特意要求的,要让那些在葬魂崖里的犯人看一看,哪怕是曾战功赫赫的实权将军,只要行差踏错,都逃不过阶下囚的下场。
于是,楚娴跟着队伍,来到葬魂崖附近。从这里,可以看到葬魂崖里的犯人们一个个来到崖边,他们都被游街来的陈寰吸引了注意力。
他们看陈寰的眼神,说不出是讥讽还是漠然,亦或是兔死狐悲,皆是复杂无比的神色,让楚娴这个冷眼旁观所有之人,不免都有些心里不是滋味。这些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游街的队伍接着便向阴司冥界去了,楚娴也跟着离去。
只是,楚娴在转身的一刻,只觉得瞟到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好像是一片红色,那是葬魂崖里的什么人。
楚娴忙回头看去,葬魂崖里的犯人们已纷纷散去,很快就不见人影了,方才她看见的那抹鲜艳的红色,并不存在。
是她看错了吗?楚娴疑虑。
她又定定望着葬魂崖良久,直至押送陈寰的队伍已经走得远了,她才不得不收回目光,去追陈寰,将刚刚那一瞥所产生的疑惑抛诸脑后。
楚娴走远后,葬魂崖边,一袭红衣的女子从虚空中走出来,重新显现出她的身形。
她嘴角挂着疏离的微笑,视线凝望楚娴消失的身影,轻轻地歪了歪头。不愧是兰台的史官呢,嗅觉真是敏锐,一下就能从所有的犯人里嗅到自己不寻常的味道。
女子就这么立在葬魂崖边,凝望着已然虚无的碧海晴空。她的裙子像一朵被血打湿的红莲,铺在干涸的焦土上。她的头发像一段冰冷的月光,垂落在身后的空寂。
而她的手边,是一把奇怪的骨伞。伞面的一半覆盖着红色的羽毛,另一半是粗粝的伞骨。
葱白的手指在这时落在如枯骨般的伞骨上,她徐徐地沿着伞骨抚过。
随着她手指的移动,指腹所到之处,一片片朱红色的羽毛从伞骨上长出来,覆盖向伞面……
直至——羽毛覆盖的面积,从伞的一半,变成四分之三。
唇红齿白间,发出森凉冰冷的吐息:“只差一个了……”
第092章 鱼美人(1)
兰花混合着月见草的幽香, 远远近近的飘在这座宫苑里,为初入夜的景色增添一点庄重和悠闲。
白色大理石雕镂的宫阙,庭院深深, 楼阁交错,偶有悬挂在飞檐翘角处的幡布,被风吹得漫卷起来, 像是短暂而愉悦的一场舞蹈。
玉澧穿过宫苑中栽种的花木扶疏,回到灯火通明的大殿里。殿中,被主人邀请来的宾客们正推杯换盏,彼此聊着。
有女子持着软剑,在大殿中央的藕荷色地毯上作舞, 身段翩翩,招来朵朵飞花,为自己增添点缀应和, 将殿中的气氛烘托得和谐愉快。
玉澧脸上还残留着兴奋的表情,平素里冷艳的人,这会儿难得笼罩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笑色。
她回到坐在宾客席处的宁淮序身边, 挨着他坐下, 拿起自己面前的青铜爵,为自己斟了一杯清酒, 仰头饮下, 玉颈纤纤,一气呵成。
这样子就像是方才做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顿时觉得口渴,且心悸难平, 便喝杯酒压一压自己的心。
宁淮序瞧玉澧这样子,就知她心情极好, 定是成功了,不禁勾了勾嘴唇,道:“东西送出去了?”
玉澧唇角残留着淡淡笑意,向宁淮序一颔首,“宁大人,建章王世子收下我为他织的锦绡了。”
宁淮序道:“他还不算瞎眼。”
玉澧又为宁淮序斟了一杯仙茶,双手递给他,“宁大人,喝茶。”
宁淮序接过茶杯,想也不想就饮下。
坐在二人身后的王玄珠和岑銮,见状不禁对视一眼。王玄珠在对方眼底看到倒映的自己,那一脸“青涩”和紧张的模样。
玉澧回头看一眼王玄珠,说道:“我出去一趟回来,你还这样拘束。”
王玄珠不好意思地垂下一双水漉漉的眼,小声道:“我第一次随宁大人来这种场合,见到如此多的大人物,我……”
宁淮序头也未回,只眼角向后斜了一斜,道:“无所谓,迟早就习惯了。”
此次宴会,是上界兰台举办的。
兰台是专司史实记录的官署,在这里工作的人,皆是上界的史官。他们掌握着上下两界各种不为人知的秘密,和最全面的消息;他们编纂着浩浩万年的青史书册,极尽傲骨嶙峋。
这样一个官署,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必须要敬着的。
更别提兰台的掌事人,又是身份地位皆无比崇高的小殿下——天帝的幼子。
所以这次,当一向不那么重视与旁人联络感情的兰台,忽然举办宴席,宴请各机构的神灵们时,大家无一例外地都给了面子前来赴宴。雍州龙君宁淮序亦从他手下的河神里带了三人来,玉澧、王玄珠和岑銮。
王玄珠是半个月前刚被封为河神的,并归给雍州龙君宁淮序统辖。她还没摸透这位上司的脾气,和同僚们也很陌生,却一下子被带来这种众神云集的场合,不免有些局促。
她身边的岑銮,倒是宁龙君麾下的老人了。王玄珠观察着这些人,发觉岑銮不大爱说话,同宁龙君之间明显是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默契氛围。
倒是玉澧……王玄珠默默看向玉澧。
王玄珠曾听过玉澧的名字,下界一条普通鲤鱼精的出身,理想是跃龙门,尝试了无数次都以失败告终,却就是一次一次地参加跃龙门,偏不放弃。这屡挫不倒的劲头,被一位正神看中,直接将玉澧收作弟子。
再后来,玉澧因天赋异常且表现得十分亮眼,竟是又被北方天阙的玄帝给看中,于是向那正神要走了玉澧,收作自己的小弟子。
北方玄帝啊……那是四方天阙的四位帝君之一,地位只在天帝之下。玉澧成了她的徒弟,顿时就成为整个上界炙手可热的新星,接着就被正式封神,划给宁龙君来统辖。
这些,就是王玄珠此前知道的,所有关于玉澧的事。
等在宁淮序手下工作半个月,王玄珠对玉澧的认识,就更多了些各种角度的。
比如,雍州各路河神水君们,因着宁淮序脾气阴晴不定,虽敬重他,但难免不亲近。唯有玉澧,面上瞧着冷艳高傲,但意外的同宁淮序走得近。
王玄珠从一开始就发现,宁龙君同玉澧之间,仿佛存在着一个小世界,别人插不进去。
后来,王玄珠就知道了另一重原因。
原来玉澧和宁龙君有共同的目的——是感情上的。
玉澧爱慕建章王世子宁靖川。这宁靖川不是别人,正是宁龙君嫡出的弟弟。
而宁龙君喜欢的人,是当今帝子妃的妹妹,名叫余姝容,也是一位有官职的神女。
好巧不巧的是,建章王世子宁靖川和余姝容之间,有种明眼人一看就觉得不一般的氛围,这二人似是对彼此有意。
这样一来,玉澧和宁龙君便成了这情场上的同道中人,自然多了些旁的上司下属间没有的共同话题,也自然更亲近些,教旁人插不进去。
这四人之间的四角恋,在各官署之间不是秘密。所以王玄珠封神没多久,就都知道了。
她想,也难怪宁龙君赴今日这宴会定要带着玉澧,因为建章王世子也来赴宴了。
当然,余姝容也来了。
而玉澧还特意赶在这次宴会前,为建章王世子宁靖川织了一件锦绡披肩。刚刚玉澧走出殿外,便是因为瞧见宁靖川去了殿外,玉澧便追出去,想将自己织的锦绡送给宁靖川。
现在玉澧心情愉悦地回来,王玄珠听着玉澧和宁淮序的对话,送成功了,宁靖川收下玉澧的锦绡。
王玄珠眼中忽然泛上一丝旧日的哀伤,像是薄薄的水雾,将她的双眼笼罩在空濛中,她想到了自己还是一个凡人时的未婚夫。只是转眼,她哀伤地掐灭自己的想法。前尘已逝,怨怼无门,又何必再去想呢?只会让烦扰将自己缠下去。
她只是想着,在凡人的世界里,一个男人若收下一个女人亲手为他做的礼物,那便等同于接受她的感情。天人的世界也应是这样的吧。
这么看,那宁靖川对玉澧,也并非没有好感,莫非是宁靖川认清自己的心,要在余姝容和玉澧之间选择玉澧了吗?
“咳咳,咳……”宁淮序握着茶杯的手,忽然抖了抖。他皱眉,有些痛苦地咳嗽着,另一只手不经意间按住心口,却又慢慢松开。
“宁大人!”玉澧和王玄珠同时惊呼出来。
周围觥筹交错,人声鼎沸,没人注意到这边。玉澧见宁淮序忽然病情发作,脸色一下就凝住,连忙扶住他的手臂,将他手中的茶杯拿下。未喝完的茶水有些许泼在玉澧的手背上,立刻在娇嫩的肌肤上烫出一块红印。
玉澧也顾不得这些,用手在宁淮序胸口轻抚,关切地问:“大人,您怎么样?”
宁淮序竖手,拂开玉澧那只手。随即他的手撑在案台上,清矍而苍白的脸上,浮出一道讥讽的近乎刺眼的笑。
“不过是离死又近了一些,无所谓,都一样的。”他甚至带着笑意,仿佛事不关己似的说出这样自嘲的话。
玉澧一双妙眉顿时蹙起,她道:“大人胡说什么?您会好的。”
宁淮序呵一声,语意不善:“天真。”
王玄珠见状,垂下眸子,无声叹口气,又看了一眼身侧的岑銮。岑銮也看了她一眼,向她摇摇头,一言不发。
他们龙君这身子,太差了,总也好不了,实在让人牵挂。
整个雍州,无人知道宁淮序为何身体这样差,他从不向他们道出原因。大家只知道像他这样法力高强的龙君,怎么可能会生病染疾?身子这样虚弱,甚至走到哪里都要披着一件厚厚的斗篷,仿佛一棵即将完全枯死的老树……这状态分明是元神受损,伤了根本。只是这个中内情,便无人晓得了。
“宁大人……”玉澧心疼地看着宁淮序,眼中一抹雪亮的颜色闪过,不由分说又将手按在宁淮序心口,直接将自己的修为输进他身体里。
她输的不是灵力,而是修为。宁淮序眼中一寒,顿时动了怒,重重拂开玉澧的手,低沉地斥道:“玉澧,你给我安分些。”
“宁大人!”玉澧的眉毛皱得更紧了,呼吸都沉重下来。过了会儿,她松开宁淮序的手臂,像是有丝丝赌气,把头转向另一边,执起银箸,夹了块削好的蜜瓜吃。
这仿佛是冷战般的气氛,让王玄珠顿时就有些如坐针毡。怎么前一刻还在开心愉悦地交谈,后一刻就翻脸了?
难怪同僚们都说,宁龙君喜怒无常,明明是不想让玉澧折损修为,却愣是把玉澧怼生气了。
就在这时,宾客中忽然有谁喊了句:“建章王世子,您回来了?”
玉澧听到“建章王世子”几字,立刻仰头看去,可却被入眼的一幕给刺痛了。她猛地震惊,同时心狠狠地抽了起来。
建章王世子宁靖川,居然是同余姝容相携着回来的!
余姝容和宁靖川离得很近,两个人交谈甚欢,就似有情意流转。
宁靖川不是接受了她的锦绡吗?
宁靖川还对她说:“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亲手织出这绡,太过辛苦,你也该顾着自己。”
而此刻,宁靖川的肩头,也确实披着一件披肩,可却不是她织的那件!
而是、而是……她未见过的一件珠绡披肩!
这世间会织绡的生灵不少,但能织出珍品的,就那么三类。其一是“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的南海鲛人,能织出入水不湿的鲛绡;其二是像玉澧这样修为有成的鲤鱼,可以织出锦绡;其三是得正果的蚌,可以孕育出珍珠,以珍珠为依托,织出和珍珠质感相似的珠绡。
论珍奇度,珠绡是在锦绡之上的。
玉澧捏紧了指尖,脸色有些冷。刚才她在殿外找到宁靖川时,宁靖川孤身一人,正在看兰台宫阙的风景。
她忐忑不安地送上礼物,在被宁靖川接受的那一刻,欣喜若狂。
之后她想要多和宁靖川待一会儿,又有些紧张,怕自己太过主动,会让宁靖川感到不舒服。于是她才没有再打扰宁靖川,回到殿中,同宁淮序分享自己的喜悦。
却不想,就这么短短的时间,宁靖川就和余姝容碰在一起,两个人还这样心有灵犀似的回来。
一股怒火顿时在玉澧胸腔烧起来,看余姝容的眼神,都如带了霜剑。这时手背被一只略有冰凉的手按住,用了用力,玉澧侧眼,是宁淮序。她压了压怒气,仍旧沉着脸,死死盯着余姝容。
看着宁靖川竟陪余姝容一起,就坐在余姝容的案台前,为余姝容倒酒,玉澧只觉得自己一颗心扭成了一团,难受的都要拧出汁来。
这时有个女宾客,似是余姝容的闺中好友,突然就喊了句:“呀!宁世子肩上披的,可是上好的珠绡啊!是哪儿来的?”
这女宾客音色尖细,还叫的很大声,怎么看都像是故意起哄。而她也成功了。
满堂宾客都安静下来,看向宁靖川。包括宴会的主人、坐在上座的兰台掌事人小殿下,也把玩手里的折扇,悠悠望来。
再接着大家的目光就开始在宁靖川、余姝容和玉澧、宁淮序四个人身上,来回徘徊。玉澧根本不掩饰那种冰冷而压抑着怒火的神情,宾客们自然发觉了,何况这四人间的关系不是秘密,所有人都不再出声。四人顿时成为殿上的焦点。
就在这诡异的安静中,余姝容开口了。
余姝容出身高贵,有个身为帝子妃的姐姐,又在自己的官职上积极努力,并且还是个优雅得体的美人。
她唇角有着淡淡的微笑,大大方方说:“这珠绡是我偶得的,觉得与宁世子相配,便赠予他了,正好也请大家品鉴品鉴,我的品味不差吧?”
这番话说的,亲善又得体,教人听着就觉得,她送礼之事更多是出于平等的朋友情谊,且又夸赞了宁靖川。如此,实在挑不出毛病。
方才那起哄的女宾客,回道:“姝容的品味怎会差?你若差,如我这般的,还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不得不说,这珠绡看着真好,与宁世子委实相配。”
“是啊,宁世子素喜青衣,气质斐然,再加这珠绡点缀,更是玉树临风,贵气极了。”
玉澧心头那股怒火更甚,一颗心团成一团,拧得都快受不住。她看一眼宁淮序,宁淮序苍白清矍的脸上,也浮现出一抹明显的阴鸷。
玉澧知道,余姝容和宾客们这样夸赞宁靖川,宁淮序自是怒了。不单是因为他爱慕余姝容,亦因为他和宁靖川名为兄弟,实则根本是仇敌。
宁靖川对众人的吹捧表现得挺稳,并没有飘飘然,他舒朗笑道:“谢谢余姑娘,你的这件珠绡,我定会珍之重之,时常披在身上的。”
余姝容优雅地点点头,又云淡风轻地笑道:“我知你不久前才得到过一件锦绡,也是极好的珍品,还顾虑你会看不上我这件珠绡,那样我岂不是没脸。”
还不等宁靖川回答,就有宾客笑道:“余姑娘这份担心可就是多余了,锦绡比之珠绡,差之远矣。再好的锦绡,也比不上这件珠绡啊。”
这宾客话还没说完,就被身旁的朋友扯了下袖子,给他使眼色。
宾客顺着朋友的眼神一看,就看到玉澧冷艳含怒的颜色,顿时心里直呼,说错话了!能织锦绡的,在场除了玉澧没第二个,宁世子得的那件锦绡,八成是玉澧给的吧。自己怎么就一时口快,说出这样得罪人的话?
这宾客顿时大悔,其实他并不是怕得罪玉澧本人,玉澧只是个河神,不是多么高的神位,他悔的是得罪了雍州龙君宁淮序!
九州下界的水系,由九位龙君统领,每一州的龙君都是位高权重,极有面子的。
而且若玉澧是别的龙君手下的,这宾客还没那么心惊胆战,偏她是宁淮序的人。
宁淮序这人,护短,那是出了名的。敢欺负他的人,他才不管你是谁,非把你的皮扒了不可。
果然,宁淮序看了他一眼,那阴鸷的神色,让他觉得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只有一件事是这宾客能庆幸的,那就是自己没捅破玉澧送宁靖川锦绡这事。至少自己没捅破,宁淮序就不会当场发威,他总是要护着玉澧的。
宁淮序忽然悠悠笑了,因沉疴而沙哑的嗓音,虽虚弱却让人无法忽视:“余姑娘送宁世子好东西,宁世子就没给你寻黑珊瑚?”
宁靖川顿时窒了下。
余姝容也微怔。
宁淮序凉凉笑道:“本君知道,余姑娘一直想得到一座黑珊瑚,遍寻而不得。”
“可惜,宁世子神通广大,也弄不来你喜欢的东西。”宁淮序嘲讽地道,“本君会在你的生辰宴会上,送你一座黑珊瑚。”
宁靖川顿时心口一堵,余光里看到余姝容眼中迸发出一片喜色,顿时心里更堵了,他皮笑肉不笑道:“今日我观兄长脸色,似是比之前更差了。还是身体重要,得顾着身体,别弄得都出席不了余姑娘的生辰宴。”
宁淮序眼角一抬,冷笑道:“无所谓,反正本君的黑珊瑚会到的。”
“兄长从哪里弄来的黑珊瑚?”宁靖川不禁问,“那可是举世罕见的珍奇之物。”
宁淮序道:“要你管啊?”
宁靖川面皮一抽,不甘心地再问:“这般珍奇之物,兄长真舍得送人?”
宁淮序道:“本君乐意。”
宁靖川道:“还是兄长厉害,已是这样的身子骨,还能找到传说中的黑珊瑚。”
玉澧听到这里忽然就压不住心中的怒气了,本来她就气余姝容居然送给宁靖川更好的珠绡,气余姝容含沙射影地挑衅讽刺她,现在再听宁靖川三句话不离宁淮序的身子骨,玉澧忍无可忍,拍案而起。
“送宁世子锦绡的人是我,宁世子,那是我一针一线织的,你不想披着,我无话可说,但你无法弄到余姝容喜欢的黑珊瑚,却攻击宁大人的身子骨,是什么居心?”玉澧含恨道,“他是你的兄长!”
宁靖川叹口气,回道:“可兄长哪里将我当弟弟?他和宁家决裂之事,尽人皆知吧。”
玉澧铮铮切切道:“还不是你父亲建章王薄情寡义在先!”
“玉澧!”宁淮序猛地低吼,叫停玉澧,“少给我胡言乱语。”
玉澧不理宁淮序,她想骂就骂,反正她是玄帝的徒弟,被骂的人就是不看宁淮序的面子,也得顾及她师父玄帝的面子。
“还有宁世子,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收下我的锦绡,还让我不要过于劳累,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周围已是鸦雀无声,兰台的史官们竟是已经开始挥笔记录这场对峙了。
而宁靖川,也的确被玉澧骂他父亲的话惹怒,脸色不禁黑了些。他没回答玉澧的问题,反是说道:“玉澧姑娘,你能从下界一条鲤鱼精,一路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又锲而不舍地挑战龙门,我是欣赏你的。所以哪怕是为你的未来着想,我也必须告诉你,宁淮序他太纵容你了,他这样放任你肆意辱骂,时间久了是会害了你的,我是为你好。”
玉澧听着这话愈发觉得刺耳,正要再说,突然,身边的宁淮序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声中,身体轰然失去气力,倒下来,就砸在玉澧的肩头。
玉澧吓了一跳,本能地扶住宁淮序,一低头,竟看见他呕出一口血来。
刚刚被这场对峙吓得不敢说话的王玄珠,这会儿也惊得呼出口:“宁大人!”
她和玉澧都不知道,宁淮序为何忽然这样,从没见过他的病来得这么凶悍!
岑銮却面色大沉,他是跟随宁淮序的老人,已有千年了,宁淮序突然这样,岑銮知是怎么回事,不禁在心里暗叫不好。是啊,算算时间,也确实是在这年,只是居然这个时候发作!
岑銮立刻上前,扶住宁淮序,对玉澧和王玄珠道:“我得送宁大人回去,迟些就来不及了。”
第093章 鱼美人(2)
这是今晚上岑銮头一次情绪这样激动, 说出这么多个字。这让玉澧和王玄珠不禁心惊肉跳。
一番兵荒马乱的,玉澧和王玄珠脑子都空白了。
直到将宁淮序送出兰台宫阙,宁淮序才勉强发出声音。
“好了, 都哭丧着脸做什么?”宁淮序咳嗽几下,冷笑着说道,“这回没死, 下回也要死,迟早的事,你们要给我哭丧也等到我真死的时候……咳、咳咳……”
这人说话着实可气……这次都不是玉澧一人不高兴了,连王玄珠都没忍住,说了句:“宁大人您莫要再这样讲话……”
“行了, ”宁淮序竖手,不让王玄珠和玉澧再说下去,他道, “岑銮送我回去,玉澧你同玄珠留下,记得向兰台道个别。”
是了, 刚才他们三个下属见宁淮序忽然病重, 赶紧就把他带出兰台宫阙了,只匆匆和兰台的主人小殿下打了个招呼。宁淮序考虑的也对, 是该留下一两人, 向兰台正式道别。
可是……
玉澧道:“还是让玄珠和岑銮一道送您回去吧,玄珠也能搭把手, 我留下来善后就是。”
宁淮序却道:“你和玄珠都留下。”
玉澧还要说什么,却被岑銮用眼神阻止。岑銮道:“你们都听大人的。”随后便扶着宁淮序上车。
玉澧和王玄珠立在云头上, 望着宁淮序的天车消失在夜空中,不禁面面相觑。
想到宁淮序方才的样子, 玉澧的心沉了下去……
玉澧是二十年前被封为河神,拨给宁淮序统辖的。她还记得初次见宁淮序的时候,看见高大的他脸色是那样苍白,苍白到棱角分明的轮廓边缘几乎透明,那时的玉澧狠狠吃了一惊。
彼时,她的目光全被宁淮序吸引,从未见过这样行将就木,仿佛浑身缭绕着一种厌弃的气场,却又阴鸷而乖戾、很有压迫感的人。
当时,玉澧压制住心头的一片晃神,俯身跪在宁淮序脚下,对他道:“我是新任的澧水河神玉澧,前来拜见龙君,往后请龙君多加指点。”
然后,宁淮序扶起了她。
那时她穿得单薄,能感受到宁淮序覆在她手臂上的那双手,很凉。凉意透过她薄薄的丝绸,浸入她的皮肤,她心里划过一道颤栗。
站起身,再对上宁淮序的眼睛,便更觉得,这原是个俊美无俦的人,却被病魔消磨得清矍而缺乏生气。他眼中映着浓浓的死气,好似早就已不在乎生死,什么都不在乎。而那双眼里偶尔透出的阴沉,更将他俊美的面容染上一种令人揪心的畏惧。
玉澧是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终于不再畏惧宁淮序。只因她在宁淮序手下做事时,不用害怕出错,他会一直给她兜着。
他对待自己的手下便是这样,十分护着他们。
是以,虽然大家都觉得他喜怒无常、脾气糟糕,但谁也不想失去这样一位上司。
可是宁淮序的身体越来越差。
玉澧想着刚刚,他们三人兵荒马乱送宁淮序出殿时,她的手触碰到宁淮序的手,那温度变得更凉了。
凉的就像一个死人。
看着宁淮序嘴角那一道血痕,还有他因不断咳嗽而颠簸颤抖的胸膛,想着他气若游丝的、自嘲的声音……玉澧只觉得心口漫上大片大片的冰凉和恐慌。
宁淮序的身子骨,真就没救了吗?
她头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即将失去亲近之人的那种无力和恐惧。
王玄珠担心而疑惑的呢喃,此时也响起在玉澧耳边:“宁大人刚刚是怎么了?看着不对。他已成这样,为何还要我们两个都留下?是不是故意支开我们……”
玉澧倒吸一口气,扭头看王玄珠,自己也隐隐这么觉得了,原来王玄珠也这样想!
过了会儿,玉澧无声吸一口气:“我们去向兰台小殿下请辞吧,然后上宁大人那里。”
王玄珠同意。
等两人再次回到灯火通明的大殿时,许是因为刚刚的一连串突发事件,原本热烈的宴会氛围,变得有些阑珊。兰台干脆顺水推舟,撤掉奏乐的乐工和舞剑的仙女,意思就是宾客们想走就可以走。
于是大家纷纷向小殿下请辞。
玉澧带着王玄珠,来到小殿下身前,带着歉意向他福了福身,诚恳道:“很抱歉扰了兰台的宴会,请小殿下不要怪罪。改日我们雍州会向兰台送来赔礼,请您宽恕。”
小殿下笑吟吟的,似是不介意,他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只平静问道:“宁龙君还好吗?”
“岑銮送他回龙宫了。”玉澧说,“他让我二人留下,向您请辞赔罪。”
“无妨,你们何罪之有?”小殿下笑得风轻云淡,“赔礼也不必要,我兰台不介意这些,你们还是快些回去瞧瞧宁龙君吧。”
玉澧和王玄珠心下皆松一口气,齐齐向小殿下道谢,然后离去。
好巧不巧,两人刚走出大殿,准备回雍州,结果就看见宁靖川和余姝容从面前走过去。
那二人有说有笑,旁若无人,好像根本没发现玉澧和王玄珠在他们身后,而他们说的话,也传入玉澧的耳中。
玉澧听见余姝容在对宁靖川说:“我送你的那件珠绡,也是费了很大力气才弄到手的。原本我还想,若是能送你一件鲛绡就好了。可是鲛绡只有南海的鲛人能织出,他们难以寻觅,又不与外界沟通,我没有办法弄到鲛绡给你。”
鲛绡,由南海鲛人所织出的绡,便是这世间最珍贵的绡,比珠绡还要珍奇百倍。
宁靖川道:“你能送我这件珠绡披肩,我已然很喜悦了。这种喜悦的心情,余姑娘你知道吗?我无法形容。”
余姝容慢条斯理地说:“若是来日玉澧送你一件鲛绡,你是不是就不要我的珠绡了。”
宁靖川仿佛是表态般,连忙回道:“怎么会呢?”
身后的玉澧,听得眼角凝起来,点缀在她眼角的几枚鳞片装饰,反射出寒月的清光。
余姝容话锋一转:“我姐姐是帝子妃,能获得许多珍奇,尚且无法得到一点鲛绡。我想玉澧定然是弄不到的吧,毕竟,她出身那么低……”
宁靖川却道:“余姑娘,话也不能这样讲,若是玉澧哪日真得到鲛绡,我还要高看她三分呢。”
“宁世子这话是何意?”余姝容仿佛意有所指地笑问,“你果然很欣赏玉澧,对她这样有信心。”
“唉,余姑娘,你这话可真是折煞我了……”
他们说到这里,便笑起来,就好像在打情骂俏似的。
殊不知身后的玉澧,胸中那团本就未熄灭的怒火,因着余姝容的话,再度燃烧起来。而这一次不单单是怒火,更有一种强烈的攀比之意攫住玉澧的心。
之前在殿上看到宁靖川披着余姝容给他的珠绡披肩时,玉澧只觉得,这余姝容是故意的。怎么自己前脚送给宁靖川锦绡,余姝容后脚就给他一件更珍贵的珠绡?
而现在前方的余姝容,不管是不是故意提到鲛绡,可她那样看不起自己,贬低自己鲤鱼精的出身……
玉澧心中难以抑制地涌出酸水,她出身低,是,她知道。其实不光余姝容,总有别人在私下里说她出身低,看不起她只是一条鲤鱼精,还说她只是运气好,相继被高人收为徒弟,如今才能成为河神。
他们总觉得她是个只靠运气的暴发户,或者是个不择手段爬上来的、心思扭曲的蛇蝎美人。
这种攻击她出身的话,对玉澧而言,是最令她委屈和不服的。
玉澧心中忽然就涌出一道强烈的念头:谁说她弄不到鲛绡?她偏要试试!
她要去找南海的鲛人,获取鲛绡!
然后,她要在余姝容的生辰宴会上,当着余姝容的面,把鲛绡送给宁世子,到时候宁大人将黑珊瑚送给余姝容……
这股念头便如此不可遏制的在玉澧的心里愈演愈烈,玉澧一把抓住王玄珠的手,倒把王玄珠骇了一下。玉澧道:“走,我们先回去看宁大人。”
然后,她便出发去南海!
两个人这便离开上界,回到雍州宁淮序的龙宫。
这座龙宫和旁的龙宫都不一样,是建在山里的。而龙宫的颜色,也极是特别,和宁淮序这人的气质一样,是由黑水晶打造的。
整个龙宫色调黑暗,有一种沉重的窒息感,但水晶的质地又天然带着一点梦幻气息。如此矛盾地结合在一起,便赋予这座龙宫一种既盛大又死寂,既威严又冷漠的感觉。
此刻,夜下的龙宫透出点点昏暗的灯火。火光中,有一条巨大的长影子游走而过。
玉澧和王玄珠看到那游荡在龙宫中的影子,分明是条黑龙的样子!
而宁淮序的真身,正是五爪黑龙!
一声高亢的龙吟猛然响起,从龙宫中震动着盘旋而出。层层叠叠的山峦,将回音反复缭绕,大地仿佛在微微震颤。
宁大人为何忽然现出真身?玉澧和王玄珠俱是不解,两人下意识就要进龙宫去确认宁淮序的情况。
但这时,岑銮从黑水晶铸就的宫门处走了出来。他面色看起来好些了,不再那么惊急。看见两人,他也不意外,走上前来对她们道:“宁大人已经无事,都回去吧。”
“可是……”王玄珠又要开口。
岑銮看了她一眼,说:“宁大人现在需要闭关静休,外人不便打扰。远远离开此处,才是对他最好的。”
岑銮又道:“我送你们回各自的水域。”
玉澧和王玄珠仍是担心宁淮序,不禁伸长脖子向宫门处望。可黑暗的夜色和漆黑的宫殿,让一切都变得漆黑无比,她们什么也看不到。
而仿佛是回应她们的窥视般,从宫门处再度走出两名侍从,正是这龙宫中侍奉宁淮序的侍从。
两名侍从出来后,就将宫门关闭,然后遥遥向玉澧他们施礼,侍从的声音传过来:“宁龙君要闭关养病,一个月后再出关,请诸位回去吧。”
连侍从也这样说,玉澧和王玄珠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来。看来宁淮序暂时好些了,让他养上一个月,应该会好转一点吧。
既然宁淮序这边事了,玉澧便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我要去一趟南海,寻找鲛人,获取鲛绡。”玉澧嘱咐岑銮和王玄珠,“岑銮,我一个月内会回来的。麻烦你跑一趟澧水我的河神府,代为嘱咐我的属官,在这一个月内好好做事,等我回来。”
岑銮还未答,王玄珠就道:“你是因为刚刚宁世子和余姝容姑娘说的话,才想找鲛绡吗?还请你三思,据说南海鲛人很难找。”
玉澧心意已决,只道:“那我也要试试。”
她说到这里,不禁想到自己这条鲤鱼从出生起到现在,不知参加过多少次跃龙门,却每每都在最后关头,被浪打下来,前功尽弃,以至于总要被人“鲤鱼精”“鲤鱼精”的叫。
但凡她化鱼为龙,也不会受到歧视吧?
在跃龙门这块她失败了,只能一直忍受如余姝容那般出身高贵的人对她的鄙视,她受够了!那在别的方面,她一定要成功!
她便是一定要得到鲛绡,让宁靖川对她高看,让大家知道,她是比余姝容更优秀的神女!
王玄珠仍是想要阻止玉澧,但终究只能看着玉澧驾云离去,飞赴南海。
而此时的玉澧,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一趟南海之行,彻底改变了她之后的命运,更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
所有人都以为,玉澧一个月后就会回来,玉澧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来到南海,玉澧竟然很顺利就找到鲛人,比她预想的要顺利许多。而鲛人因为玉澧也是鱼族,倒是颇为友善,愿意赠送玉澧一段鲛绡。
这是多么顺利的事,玉澧想,她不到一个月就可以带着珍贵的鲛绡,回到雍州了。到时候,等宁淮序休养结束出关,正好先把鲛绡给他看看,让他高兴高兴。
可玉澧没想到的是,为何世人都说,鲛人一族很难寻,不与外界来往呢?连余姝容也这样说。
为什么呢?那是因为,鲛人一族生活在时间裂隙里。他们这里的时间流速,和外界是不一样的。而上下两界几乎无人知道这个。
在鲛人这里的一日,竟是外界的一年!玉澧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这样。
所以,当她只用了二十日的时间,就得到一件鲛绡;当她如愿以偿,高高兴兴地离开南海时,才知道外面已是天翻地覆。
而滔天的骂声朝着自己涌来,同来的还有上界派出的、寻找她并捉拿她的官兵!
玉澧傻了,莫大的恐慌,让她脑中泛起一片片空白,明明脑海中有一根弦绷得要断开,痛得她呼吸困难,可思绪就是被这滔天的惊变绞住,惶惶不知所措。
直到她被官兵们逮捕,被押到上界的审判大殿上,她才知道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二十年。
她失踪了二十年。
一个担负着水域一带百姓安居乐业的河神,擅离职守二十年,只是为了去找一件鲛绡,同情敌赌气。
就因为她擅离职守,澧水一带的一条蛟龙趁虚而入,兴风作浪。她的属官们法力有限又群龙无首,敌不过那蛟龙,只能眼睁睁看着蛟龙凿开河岸,河水决堤。
奔流的河水就这样冲灌百里,无数百姓、动物和精怪被淹死,饿殍遍地,惨绝人寰。
等宁淮序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满眼的惨状,让这个时候已快要灯枯油尽的宁淮序,更是难以承受,身子骨彻底垮掉了。
他拖着一副形同死尸的残躯,诛杀了蛟龙,平定了水患后,便轰然倒下,陷入长久的昏迷。
接受审判的玉澧,看着周围一起来听审的同僚们,岑銮、王玄珠……还有其他宁淮序手下的河神水君们,大家看她的那种眼神,让玉澧只觉得心如刀绞,痛苦到浑身冰凉。
他们没有说出口,没说是她害了宁大人。可他们看她的眼神,又是那样失望透顶,那样埋怨和唏嘘。
纵你有苦衷,纵你并不知道一去南海会导致这样的结果,可你就是去了,结果就是已经产生了。
是你亵渎了你该承担的责任。那些死去的生灵、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的痛苦和怨怼又拿什么来告慰?
你玉澧,并不冤枉。
而现在,已经没有人能为玉澧说话了。宁淮序已经昏死,不知是否会就此死去;玉澧的师父玄帝,也拒绝袒护自己的徒弟,要她为自己的玩忽职守付出代价。
师父托她的师兄,向她带来一句话:
“你不是小孩,你是保一方平安的河神。无论怎样,你都失职了,记住这个教训,把它刻进你灵魂深处,永世不可忘!”
永世……不可忘……
玉澧,低下了头。她哽咽着,笑了出来,笑得比哭还难看。
同来听审的宁靖川和余姝容,看向她的目光,仿佛是在用一条鞭子,抽在她衣不蔽体的身上。
宁靖川在叹气,余姝容云淡风轻地摆着一张脸。
他们这样子,多像是二十日前兰台的宴会上,那既对她态度暧昧、又对她怀着偏见的样子。
可她的二十日,已是他们的二十年。
而他们对她的“偏见”,玉澧想,如今,也已经不是偏见了。他们一定在心里想着:果然,这条鲤鱼精不论披上怎样风光的外皮,依旧是上不得台面。她会酿出今日这样的恶果,一点也不奇怪,不是吗?因为从一开始,她就该是那种金玉其外而毫无下限的东西。
后悔的滋味,就像是一杯饮下肚中疯狂发作的毒酒,痛彻玉澧所有的经脉,撕扯她的五脏六腑,将她的心脏发狂一般地绞着,无比痛不欲生。
她错了!她不该、不该不顾王玄珠的阻拦,执意去南海。
她不该想当然地以为,自己短暂地离开一阵,她的属官就足以应付所有可能到来的突发事件。
她不该潜意识地觉得,出了事,便会有宁大人兜着。明明他已是那么虚弱!
如果不是她玩忽职守,宁大人就不会、就不会……
“河神玉澧,为一己私欲,背弃职责,以致澧水决堤,涂炭生灵,”
“褫尔神位,判尔受万剑之刑,毁尔肉身,灵魂押入阴司冥界极寒之渊,囚刑千年。”
眼角装饰的一枚鱼鳞,被泪水冲掉,沿着面颊,滑落在地。
玉澧闭上眼,“玉澧……认罪,谢诸神开恩。”
“谁说……都是她的错……”
宁淮序的声音,忽然响起在审判大殿。
玉澧惊讶地抬头,望向宁淮序。
这一眼,她几乎不再认识,这个人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宁淮序。
他就像一棵腐朽的、已然爬满苔藓的枯木,散发着浓郁的死气。曾经苍白缺血的面容,现在,白的就像一张薄薄的纸。除了白,什么都没有。那满头的青丝,如今也化为白发。只有那双阴鸷而淡漠生死的眼睛,才让玉澧找到一点熟悉。
转瞬漫天的难过撞击在玉澧的胸墙,宁大人、宁大人……
他连走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已经无法再做到了,走上两步就必须停住,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危楼,摇摇晃晃,似乎随时会倒塌崩裂。
熟悉的咳嗽声,亦已经听不到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咳嗽,连说话都气若游丝,牵尽了颤抖起伏的胸膛。
河神们没有想到宁淮序会从昏迷中醒来,赶到这里。他们吓坏了,宁淮序的身体,已经再也经不起任何一点折腾!
他们一拥而上,搀扶住宁淮序,每个人都急切万分。
连坐在主审官之位的神君,和联合会审的帝子、小殿下等人,都因宁淮序的突然到来,相继站起身。
小殿下忙道:“快扶龙君坐下。”
可宁淮序却将搀在他身上的这一只只手,都拂开。没变的是他那讥讽的近乎刺眼的笑,是那种明明要死了、却完全不在乎的眼神。
宁淮序气若游丝地道:“本君,才是雍州的掌事人……治下的水域出事,是本君的责任……”
第094章 鱼美人(3)
“宁大人!”这一声, 是玉澧喊出来的。
泪水再也无法控制地狂涌出来,在脸上肆虐。喉咙被一股极致的酸意,腐蚀得滚烫而生疼。
玉澧都快要看不清宁淮序了, 满眼都是水色,她跌跌撞撞地朝着宁淮序爬过来,此一刻她什么都没法想, 脑中似是在嗡鸣,只知道一件事,只知道歇斯底里地呼喊:“宁大人,不是!不是!”
宁淮序说一句话,便要喘息许久, 他的胸膛像是一个风箱,仿佛只有出气的声音,没有进气的声音。
他道:“是本君……这二十年里……未向天帝申请……册封新的澧水河神。是本君……执意留住玉澧的河神……之位……任澧水……空置……”
“受罚, 也该是先拿本君开刀……”宁淮序看了眼玉澧,虚弱地向主审官他们道,“何来……让手下一个小小河神……给本君背锅……”
“宁大人!”玉澧扑到了宁淮序脚下, 她哭着捏住他的斗篷, 仰着头泪眼婆娑,用尽了力气, 哭着求道, “不是的!和宁大人无关,是我的错, 我已经认罪了!”
她猛地放开宁淮序,转头朝着主审官, 厉声地大喊:“我已经认罪了!所有的刑罚我都接受!我都接受!”
“宁大人,宁大人不要……”玉澧失措地, 再向着宁淮序,歇斯底里地央求,“是我的错,我会好好受罚,好好反省……您快养好您的身子,我求您了宁大人……”
宁淮序却干涩地笑了,自嘲无比,沙哑无力的声音像是刀子磨在粗粝的砂纸上般,磨在玉澧的心上。
“扶我蹲下。”他对身边的岑銮说。
蹲下,这样简单的动作,对他来说,却已经没有办法自己来了。
岑銮看着跪在宁淮序身前的玉澧,不禁眯起眼睛,无声叹了口气。他和另外两个河神一起,扶着宁淮序,一点点地送他低下.身,直到他的视线,和玉澧平视。
而他连蹲着都已经没有力气,只能半跪在地。
“宁大人……”玉澧看着低下.身的宁淮序,这一刻脑海中忽然就回想起在他手下的这些年。
他脾气怪,淡漠生死,总是阴沉沉的。她一开始和其他河神一样,有些怵他,后来才发现他最是护短,他们出什么事他都会揽下责任,让他们赶紧补救,从不给他们压力。
这样的上司,谁摊上,都是莫大的幸运。玉澧一直都这样认为。
可现在,玉澧知道自己错了。她闯下的是弥天大祸,她无法想象若是属于她的刑罚,落到一直护着下属的宁淮序身上……她只希望宁淮序能自私一些,就让她来受刑。宁淮序没有欠她分毫,是她玩忽职守,全是因她之过……
可是,玉澧却看着面前的宁淮序,对她说:“我很快就要死了,你看不出来吗……我早已没有活的意愿,你又……不知道吗?”
“宁大人……”
“既然就剩最后一口气……担了这责任,不也挺好……还能换你一命……”
“你想活,就好好活吧……反正……我是一点不想了……”
“以后能不能追上宁靖川,也看你的……本事了……”
玉澧几乎崩溃。
泪流满面中,她听到了上座的正神们,落下的最终宣判。
——雍州龙君宁淮序,褫夺神位,替玉澧受万剑之刑,灵魂押送阴司冥界的极寒之渊,囚禁千年。
——而玉澧,被判流放极北之地的雪原,徒刑五百年。
***
当玉澧来到极北之地时,来为她送行的王玄珠,终还是忍不住,说出安慰玉澧的话:“你要带着宁大人的嘱托,好好活下去才是。”
玉澧满面麻木,就好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布偶。王玄珠说的话,她明明听见了,却心中什么波澜都没有。
因为,这个时候的宁淮序,已经不存在了。
不是死了,是不存在了。
受过万剑之刑的他,本该是肉身损毁,灵魂被押往阴司冥界的极寒之渊受囚刑。
可是,当那条黑龙被钉死在万剑阵中,被万剑刺得千疮百孔,血流成河时,所有人才发现,他的灵魂,业已经枯竭了。
这积年累月的病体,将他的灵魂,也一并耗光。
什么都不剩下。
玉澧的心,在这一刻,失去知觉,麻木了。
观刑的她,只能像个无知无觉的布偶,瞳孔茫然地,看着那条被万剑钉在刑台上的黑龙。
寒冷的剑光,流成河的血。黑龙垂着头颅,再也不会动,再也不会动……
宁大人,不存在了。
再也不存在了。
玉澧没有同王玄珠说话,她穿着单薄的玉色裙子,赤着一双脚,朝茫茫无尽的雪原深处,麻木地走去。
宁淮序没有了,为了顶她的罪,为了让她活着,他没有了。
她的心,也跟着像是没有了。
所有人都想让他活下去,只有他不想。
他为什么,就不想呢?
为什么要把她独自留在这个世上,一遍一遍地忆起他死在万剑中的那一幕,一遍一遍地夜不能寐,睁开眼闭上眼都是他活着时候的样子呢?
玉澧面无表情地,将装饰在发间的片片鱼鳞拨落。
一头青丝散落,极北之地的大雪纷纷,很快落满她的头发,黑黑白白的颜色,像极了那密密麻麻的惨白剑刃,和如山峦般倾塌的黑龙。
她厌倦地摘掉耳上的玉色明珰,随手掼进冰冷的雪地里。
她就这样素面朝天,再无一物的,走向雪原的尽头。
“玉澧!”王玄珠的声音带着不忍的颤抖,从身后传来,“你照顾好自己,不要自暴自弃,不然宁大人的在天之灵……”
在天之灵?
玉澧空洞的目光,虚茫地望着满眼的冰雪。
宁大人,还有在天之灵吗?
连玄珠自己,都意识到了,声音便戛然而止啊。
“你们走吧……”玉澧无悲无喜地喃喃,她的声音被风雪吹散。那种比雪还要冷的冷意,无可阻挡地降临在王玄珠他们的心底。
宁大人啊,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两行足印,留在身后,很快被风雪吞没。
活下去,是她所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了。
一年又一年。
十年又十年。
不知不觉,过去一百年。
流浪在这无边无际的雪原上,没有日光,没有生气,只有冰冷和麻木,什么都没有。
也有人来探望过玉澧,岑銮、王玄珠,还有她的师兄,甚至她的师父。
可受着徒刑的她,被惩罚跟着一座雪山。她走到哪里,雪山就跟到哪里。
她永远走不出雪山下的雪原,永远只能带着这座雪山,麻木地望着一成不变的风雪荒原。
偶尔她也会想到从前的人和事,很多、很多。她会想到跃龙门时候的痛苦和难熬,想到被第一位师父收做徒弟时的满腔惊喜,想到见到玄帝时,那无处安放的喜悦狂潮。
她会想到玄帝发间的雪花装饰,会想到师兄褚琼楼吹奏的湘妃竹笛。
会想到送给宁靖川的锦绡,会想到余姝容优雅得体的贵女气场。
可这些,都像是被风沙吹抚的墨迹,慢慢就褪了色,淡的只剩下残影,被冰冻、被麻痹,渐渐的就快要忘了,想不起来了。
唯有宁淮序灯枯油尽的样子,和黑龙被万剑穿入身体里的画面,清晰的无以复加,覆盖了所有。睁开眼,闭上眼,眼前尽是宁淮序,尽是他的面容声音,铺天盖地,每时每刻都翻涌在玉澧的脑海,无法喘息。
宁大人、宁大人……
她不能原谅自己。就如师父说的,永世不可忘。
不可忘,忘不了!亦永远无法再原谅。
穿越时光,望回过去,她什么都不求了。
宁靖川、余姝容,什么都不重要了。
只要宁淮序能活着,好好地活着。
只要宁淮序、只要宁大人……!
***
宛如被闷在水底即将窒息而亡的人,突然之间不知被什么力量握住双肩,提到了水面上。当空气涌入鼻中时,那种大口大口吸气的贪婪,那种犹如从一个漫长无尽的噩梦中突然醒来,坠落在一片清明里的恍惚和震惊,让玉澧怔怔地立在那里,今夕何夕?一时不觉。
眼前不再是漫天的风雪和望不到尽头的雪原,不再是那座如附骨之蛆般的雪山,而是夜色下连绵的苍山,是远处萤火虫的光,是空中温顺安静的星辰,是亮着昏暗灯火的……黑色龙宫。
玉澧的眼角,还残留着极致的悲痛和恍惚,她脸上全是眼泪,哭花了她的妆容。
而这个样子的玉澧,让面前的王玄珠惊呆了。
王玄珠不明白,为什么她刚刚说出劝玉澧不要去南海的话,玉澧就忽然间愣在那里,接着,仿佛三生三世的情绪都汇聚在某一刻倏然爆发,玉澧泪如雨下,一个刹那,就崩溃不已。
王玄珠对玉澧的脾气,是有些了解的。她知道玉澧是个情绪很浓烈的人,是悲、是喜、是怒、是痛,她从不掩饰,总是一眼就能被人看出来。她身上这种强烈的外放情绪,和宁龙君那种淡漠生死的嘲弄,总是对比的很鲜明。
但王玄珠没有见过,这样倏然崩溃落泪的玉澧,这让王玄珠有些惊心。
看一眼岑銮,连一向沉稳话少的岑銮,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王玄珠不禁道:“玉澧你……”
这一声唤,仿佛终于唤回玉澧的神智。玉澧哭着,将颤抖的视线落在了王玄珠和岑銮的脸上。她发出一声苦笑,又仿佛是更悲痛的哭泣,眼角处装饰的三片鱼鳞湿漉漉的,反射着清寒的月光,为她冷艳的面容更添上一丝冰凉的惊心动魄。
夜风吹起玉色的轻衫薄纱,她哭红的一双杏眸,眼底的波光颤颤地摇曳,终于渐渐地聚拢在一起。
“岑銮,玄珠,对不起,我错了……”玉澧沙哑地哽咽,“我不去南海,不寻什么鲛绡了,不去了,不去了……”
脑海中残留的那一幅幅画面和文字,终于被回到现实的理智所覆盖。
玉澧不敢相信,她刚刚看到的、感受到的一切。
原来这个世界是一本书。
先来他们都是活在书里的人。
她是,宁淮序是,岑銮是,王玄珠是,他们都是。
书里的主角,是建章王世子宁靖川,和司礼殿尚仪余姝容。
而她和宁淮宁,是书中两个最大的反派。
这是一本古早言情话本,玉澧看到了作者的名字,叫蕴儿。
在蕴儿的笔下,男女主都有着高贵的出身,和一帆风顺的成长经历。他们对彼此抱有好感,他们的爱情水到渠成。
但是他们那么优秀,不应该有许多的追求者吗?
是的,在他们所有的追求者里,最有能力也最能给情敌制造麻烦的,就是玉澧和宁淮序。
这两个人总是想要将情敌比下去,他们的所作所为真的很恶劣,根本是在挑拨男女主之间若有似无的情谊。
可是古早言情话本中的反派,怎么可能摧毁男女主之间的爱情呢?
玉澧最终也没能把她弄来的鲛绡送给宁靖川。宁淮序顶了大罪,被万剑诛杀,魂飞魄散,永不超生。玉澧被流放极北之地的雪原,身边跟随着一座雪山,五百年生不如死。
而玉澧找回来的那件鲛绡,在兜兜转转后,落到了女主余姝容的手里。在余姝容将鲛绡送给宁靖川时,两个人顺势向彼此表白,终于走到了一起。
而宁靖川没有了宁淮序这个处处压他一头的庶兄,很快就以建章王世子的便利,接任了雍州龙君之位,一时好不风光。
双喜临门,余姝容也在此时答应了宁靖川的求婚。两个人喜结连理,堪称一场盛大美满的婚事。
在两人的婚礼上,宁靖川的父亲建章王喝醉了酒,高兴地嚷嚷出声:“雍州龙君之位,本就该是我儿靖川的!本王这一生最大的耻辱,就是有宁淮序这么个不孝子。索性他已烟消云散,也罢,人都已经没了,本王就原谅他了!”
这就是这个叫蕴儿的作者,写的故事。
这就是男女主之间感人肺腑的爱情。
玉澧真的想要大笑出声,她和宁淮序怎么就摊上这样的命运,要为人家的爱情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呢?
宁淮序他,为什么就没有资格活下去呢?
玉澧低低地笑起来,又哭又笑,所有的情绪都在撕扯她的胸腔。
觉醒了,她竟在这个时候觉醒了……
她不会再去南海找珠绡,不会再疏忽自己的责任,不会再爱慕宁靖川,不会再理余姝容和其他人对她出身的鄙视。
这场觉醒带给她的震撼太过深刻,那些文字和画面,几乎生成了一个现实的世界,将她置身在其中。她几乎是亲自走完了书的后半段内容,那么的真实,就好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
玉澧转过身,望着夜色下黑水晶铸就的龙宫,和灯火间时而游走的、黑色的龙影。
她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宁淮序活下去!
吸了吸鼻子,抬手擦掉泪水,任眼角的泪痕被夜风吹干,玉澧眼中升起一抹雪亮,她走向龙宫的大门。
守在门口的两个侍从见状,对视一眼,玉澧看见,他们的眼神闪烁变化。
而在他们还没开口前,岑銮就已上前,问玉澧:“你要做什么?”
岑銮没有做出拦住玉澧的动作,但毫无疑问,他已是在阻止玉澧了。
玉澧只道:“岑銮你送玄珠回去吧,我进去看看宁大人。”
岑銮道:“你不能进去,宁大人已然闭关。”
“我知道宁大人是什么回事,我都知道了。”玉澧说。
余光里,岑銮的眼底微微色变。
“我也知道,我执意进去会有什么后果。”玉澧的语调淡淡的,音色亦是天然的冷,可在场的人都觉得,从没有见过她这般平静而坚决的样子。
“但我,想要宁大人活。”她定定说。
“你……”岑銮被这样的玉澧惊到了,他沉默半晌,选择退开,“你既然已经想清楚,我也不劝你了。”
“谢谢。”玉澧道,“送玄珠回她的水域吧,不必管我。”
王玄珠直觉觉得不对劲,岑銮和玉澧在瞒着她什么,她感觉是不得了的事,下意识开口:“玉澧,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却见岑銮回到她身前,对她说:“走吧,不要再管,我送你回去。”
“可是……”
“这是玉澧自己的选择,”岑銮平静道,“走吧。”
看着岑銮和王玄珠离去,玉澧走到龙宫大门前,在两个侍从犹豫挣扎的目光中,说道:“开门。”
两个侍从看玉澧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复杂,一个侍从问:“您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我想的很清楚,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玉澧道,“开门。”
两个侍从无话可说,他们解除了宫门上的封禁,为玉澧推开厚重的大门。
“谢谢,”玉澧道,“后面的事情,你们不必再管,回头若宁大人怪罪,你们就说是我逼你们开门的。”
她走了进去,身后,是两名侍从久久难以平复的复杂目光。
行走在黑水晶铸就的宫廊上,玉澧忽觉得,好安静啊,这里只有她,只有空寂的宫殿,和深处传来的一声声龙吟。
她不是第一次在夜晚,行走于宁淮序的宫阙,可却是第一次觉得这样安静且平静,这样恍若隔世。渐渐的好似只剩下她自己的心跳声,和着那一声声渐渐靠近的、既痛苦又亢奋的龙吟。
既痛苦,又亢奋。这就是宁淮序忽然发病,又只许岑銮送他回宫的原因。
玉澧在觉醒原书的时候,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宁淮序的身子骨坏得那么快。
因为,本就因伤了元神而落下病体的他,又在龙族每五十年一次的发情期间,靠喝自己的血,不要命地硬扛过去。
这每一回的硬扛,都会给他每况愈下的这副病躯,再添沉重的打击。
他本可以不硬扛,但他那人的脾气,什么责任都自己担,又最重视感情的专一,怎么做得来找女人帮他这种事?
他甚至支开她和王玄珠,生怕自己待会儿会失去理智伤害到她们。
何况,他又早已生无可恋,随时随地死都无所谓。
可她不想让宁大人死,她不想宁大人落到烟消云散的结局!
这是她玉澧,欠宁淮序的。
原书里清楚的写着,宁淮序就是在这次硬捱过发情期后,身体彻底垮掉,短短二十年,青丝成白发,连出行都困难,也因此没能在蛟龙肆虐澧水时,及时赶到,阻止悲剧。
玉澧想,如果她能缓解宁淮序的身体情况,哪怕只是延缓他的恶化,至少,她也能获得更多的时间,去寻找让宁淮序康复的办法。
她不会再让宁大人,拿自己的命去硬捱了。
长长的宫廊,终于走到了尽头。
盘旋在深宫中的黑龙,感受到来人,向她望来。
玉澧对上他的眼睛,那双眼已经因充血而化为赤红,狂乱地认不出她了。
她不怕。
玉澧向着黑龙,张开双臂,她清滟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龙宫。
“宁大人,我在这里。”
“来。”
粗壮的龙尾扫向她,带着狂乱的节奏,将玉澧卷起,卷着她堕进层层幔帐。
玉澧闭上了眼睛。
第095章 鱼美人(4)
玉澧被折腾了整整一个月。
她也明白的, 宁淮序从降生至今不知凡几,每次发情期他都硬扛,五十年又五十年, 无数个五十年积累在一起,如今一朝倾泻出来,便是比滔天的洪水还要恐怖狂猛, 无休无止。
玉澧想,还好自己是神,体质坚强。若换成还是鲤鱼精那会儿的自己,怕都要给折磨得死在宁淮序身下。
这一个月,她被黑龙卷着, 到了龙宫里好多处地方。有阴沉压抑的寝殿中那张黑柳木的大床,有书房里那张宽厚的桌案,有龙宫深处黑曜石打造的浴池, 还有宫苑中一树树榴花下的如茵草地。
这些本该是空寂单调的地方,却在这一个月里,频繁染上旖旎的颜色, 留下欢爱的痕迹。
有时候, 宁淮序也累了,伏在那里休息。
玉澧无事做, 就在他的龙宫里走走, 看看龙宫后面从山崖上流下的瀑布山泉。
那长长的瀑布,冲出一个小小的冰潭, 激起的水汽如上界的云雾般飘渺,湿润的水汽正是玉澧喜欢的。她便愿意待在这山泉瀑布旁。
但看山泉也看不了多久, 基本上没过一会儿,巨大的黑龙又会游走而来, 出现在她的头顶,将她卷回寝殿,抛在塌上,用那双龙爪轻车熟路地撕碎她的衣衫。
最让玉澧难受的,还不是时间持久,而是宁淮序意识不清下,只凭着憋了无数年的本能肆意发泄,“前戏”二字都是不用想的,经常在玉澧的身体还没准备好时,就强行攻占,横冲直撞。
这种每次开始时的痛苦,总是弄得玉澧难受得很,想咬牙忍着,时时也忍不住,最后只能赌气地掐宁淮序的龙鳞。
玉澧有时候也会想,宁淮序在发情期间执意要硬扛,甚至都瞒着她这样的女属下。他这样坚持,却被她给破坏,那在他清醒后,是否要怨恨她毁了他的坚持?
或许是她自私吧。她宁可被宁淮序怨恨,被他痛骂,也不要再看着他灯枯油尽,连灵魂都不复存在。
所以,趁着宁淮序还没清醒时,想掐他就掐他,想骂他就骂他吧,谁叫他把自己弄得这么难受,这男人也是真够恶劣。反正现在不骂他,等宁淮序清醒了,可就没机会了。
被掐得不适的黑龙,看玉澧的眼神变得更加贪婪而狂乱。玉澧只觉得自己被缠得都快断了,竟是越骂越起反作用。
玉澧生气了,捶打起黑龙,“宁淮序!”
她第一次连名带姓的直呼出来:“你是要让我死才罢休吗?实在不行,你变成人也好些,我真的疼……”
她连说好几遍,这回黑龙似乎听进去了,过了会儿,缠在身上的力量退去些,玉澧总算稍微好受点。
这时宁淮序也以人的样子出现,苍白的面色许是因着这些日的种种,而散发出一种不太真实的潮红,倒也不是鲜活的生气,只是纵情的潮红。他的那双眼睛也依旧如染了血,红的化不开,看在玉澧的眼中,她心下战栗。
在某个瞬间,玉澧恍惚觉得,那双赤红的眼像是能生出无数看不见的蛛丝,将她捆住,往里吸着。
玉澧忍不住颤抖,用手掐住宁淮序的肩膀,手心下是他潮湿温热的汗水。她咬着唇道:“宁大人,您认不认得我?若是还认得,对我温柔一些。”
她依旧是连说好几遍,而宁淮序,从他后续的动作来看,似也是听进去了,大约潜意识里知道她是谁。
但即便是这样,玉澧最后还是筋疲力竭,昏了过去。
整整一个月,偌大的龙宫里只有他们两个。
玉澧也看着宁淮序眼中的赤红,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消退下去。
全都结束后,宁淮序所有的精力耗尽,眼中残留的最后一丝红色褪掉。
他睡过去了。
玉澧躺在一旁,一下一下地喘息。浑身像是散架一样,使不上一点力气。
现在这座龙宫,又回到一开始的安静,和她在一个月前的夜晚踏入这里时一样,安静极了。
玉澧想翻个身,可稍微一动,浑身的骨头关节都又酸又无力。她只得无奈地继续躺着,茫然地盯着黑水晶雕刻的天花板。
天花板上是一条黑龙的浮雕,约摸是宁淮序升起这座宫殿时,按自己真身的样子化成的。
眼角有一滴还没干涸的泪水,挂在那里有点难受,玉澧用手指将泪水抹去,也摸到自己皮肤上热度还未散的薄汗。
她的头发全都被汗湿了,像是一团浓密的水藻,无序地摊开在这里。
此一刻玉澧觉得,自己就像一条鱼,就是那种从大江的下游一路逆行到上游,最后累得被水给冲到岸边,躺在岸边一块石头上,连跳回水里的力气都失却的鱼。
这样想着,玉澧忽的就有那么点怨气,在宁淮序胳膊上掐了一下。
这个男人睡得很沉,毫无所觉。
玉澧看着他,半晌,目光又平静下来。
还好,还好,宁大人还是活生生的在这里。他只是睡着了,气色远不是那个青丝已成白发的、灯枯油尽的人,也不是那条被钉死在万剑中的,连灵魂都不复存在的黑龙。
只要宁大人活着,只要这样就好。
玉澧试着撑起身子,忍着浑身的酸痛,这回她成功了,她缓缓坐起来。
替宁淮序将凌乱的长发稍稍理了理,玉澧拾起散落在地的被子,替宁淮序盖好,帮他掖住被角的漏风处。
看着他安详睡着的模样,玉澧松口气。
自己也该回去了。
玉澧无声地离开龙宫。
在她推开龙宫大门走出去时,守在宫门外的两个侍卫,因她的出现稍有吃惊。他们看她的眼神依旧复杂,但更多的是急切。
玉澧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她告诉两人:“宁大人睡下了。”
随后,玉澧回到自己所管辖之地——澧水。
***
其实玉澧从前的名字不叫玉澧。
她在初修成人形,成为妖时,因着自己的真身是一条玉色的鲤鱼,便自名“玉鲤”。
后来她被封为澧水河神,师兄褚琼楼对她说,成神的人了,名字里就不要再用“鲤”字,那是妖用的。
玉澧就干脆将名字里的“鲤”字,改成澧水的“澧”。
“府君,您终于回来了!”
当玉澧踩着云朵,降落在澧水河岸时,已经感受到她归来的汐音仙子,连忙拨开河水,上来迎接玉澧。
汐音仙子是澧水里一条斑鳜鱼。
玉澧就任澧水河神后,见汐音悟性好,心性也不错,就为汐音脱去一身妖气,让她成为仙子,做自己的副手。
玉澧河神府内的大小属官,也都交给汐音统一管理。
汐音仙子一身群青色襦裙,及腰的长发被水边的风吹得飞舞,几缕发丝随意地飞在前面,头上用一长串米珠链子装饰,除此外就没有别的钗环,端的是小家碧玉,清水芙蓉。
只是汐音仙子本是高兴地唤着玉澧,却在看到玉澧凌乱的模样时,倒吸一口气,她忙来到玉澧近前,关切地询问:“府君,您这是怎么了?”
对上汐音的脸,玉澧不由得心下一酸。
原书里,就因为自己滞留南海,澧水的一切事务都落在汐音身上。纵然汐音是她选出来的人,做事牢靠,可修为终究是差一些,没有办法阻止那条兴风作乱的蛟龙,反被蛟龙伤得不轻。
自己对不起的,就何尝只有宁淮序呢?
想着,玉澧压住那快要涌到她脸上的哀伤,只笑道:“没什么,有点累罢了。”
拨了拨散落在脸颊旁的碎发,将碎发拢到耳后去,又看了看她的澧水。是的,都还好好的,澧水风平浪静,没有那条作乱的蛟龙,也没有决堤。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未上演的剧情她还可以扭转。
玉澧道:“回府吧。”
玉澧的河神府,就建在澧水河底的深处,标准的小型水晶宫。
府邸是前一位澧水河神留下的。那位河神因政绩突出,被宁淮序举荐,升调去做别的官了。
那河神是男子,当时他将这水晶宫装饰得有棱有角,极其板正。明明是带有梦幻色彩的水晶环境,偏被他通过一通极具性格的装饰,弄得仿佛横平竖直,规整的有如陵寝。
玉澧自然不喜欢这般的格调,入住河神府后直接大改,将水晶宫恢复到一开始的模样,晶莹剔透,清新秀气。
河神归来,河中开了灵智的水族皆聚集过来,向玉澧请安,恭迎她。
跟在玉澧身后的汐音仙子,也闲不住地汇报道:“月前岑府君过来交待我等,您要处理一些事情,需要一个月,要我等打理好澧水的事务。府君,您的事,该是办妥善了吧?”
玉澧眼前不禁浮现起宁淮序沉沉睡去的模样,喃喃:“应是办妥善了,若是五十年后再……便是他不允,我也再去一次。”
后半句玉澧说的声音极小,几乎消融在水流声中。汐音没有听清,倒也不再多问了。
她们很快就来到河神府门前,水晶宫的牌匾上雕刻着五个字:澧水河神府。
进入河神府,温馨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这段日子以来,经历的种种大起大落,种种颠簸情绪,终于暂时找到一隅栖息的港湾,得以稍微舒缓些。
澧水的属臣们分列两行,迎接玉澧。
玉澧看着这些在原书中为了守护澧水,倾其所能的手下们,强忍住心头翻涌的难受和愧疚,说了句:“都辛苦了。”
然后她示意他们不要走。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立刻吩咐下去。
玉澧道:“我先去更衣,稍后要出去巡视澧水流域。趁着这点时间,你们去将近日澧水的文书记录都搬来给我,尤其是留意是否有作乱的妖邪,比如蛟龙。”
“蛟龙?”众人一听玉澧说完,都露出疑惑的表情。蛟龙这种妖,是蛇修炼到一定境界后化成的,属于是厉害的大妖了。一般来说这种大妖数量稀少,几百年都不见得会有一个来澧水附近的,府君为何张口就提到蛟龙呢?
众人怀着这种疑惑,倒也如实相告:“回府君的话,澧水流域内并无蛟龙。”
没有就好,也是,按书中所写的,那蛟龙也不是这么快就出现,玉澧思索着,总之提高警惕,时刻防范着就是。只要发现苗头,她亲自斩杀了它。
回到自己的房间,玉澧先为自己换了套衣服。
这些日子,她原本的衣服不知被宁淮序撕毁了多少次,她一次次用法力将衣服复原,次数多了,这衣服表面看着完好,实际上就跟打了无数个补丁一样,已是不能穿了。
玉澧重新取了件水色云袖襦裙穿上,顺便在更衣时将自己身体上那些青青紫紫的痕迹,用法力抹去。
换好衣衫,她坐在梳妆台前。
梳妆台上摆着好些个漂亮的贝壳,每个贝壳里都装着梳妆用的物品,胭脂水粉、螺子黛、头油、口脂,都是汐音从澧水流域的凡人城池里买来的,俱是凡人小娘子喜欢的新潮款式。
玉澧看着水晶镜中的自己,一个月下来,她几乎没怎么休息,她的脸色疲惫而有些苍白,眼中更是有血丝。
而这种憔悴的苍白,加上她本来的冷艳气质,又混合着经历过人事后多出的一点风韵,便显得镜中的美人有种奇异的抓心挠肝似的美,犹如西子捧心的那种微妙感觉,反倒更风流婉转。
玉澧生得很美,她最好看的就是眼睛,天然带着冷冷的水色,像是潋滟的冰川。
她的唇也很美,线型弧度流畅,小小的一点如樱桃,唇型十分饱满。
此刻坐在梳妆台前,玉澧觉得脑子有点晕。她到底是太疲惫了,眼下几乎是强撑着的。
旁边的汐音也看出玉澧精神很不好,便问道:“要属下为您梳妆吗?”
玉澧说:“不用,我自己来吧。你去看看他们有没有将文书都搬来,先去替我整理一番。”
“知道了。”汐音恭敬地福了福身,便下去忙。
玉澧拿起脂粉,开始为自己上妆。
用珍珠粉敷在面上,用淡色的胭脂拂在眼角和上眼皮处,描了细细的眼线。接着取了螺子黛,执笔蘸上,淡扫柳眉。
这样一化妆,总算显得气色好些了。玉澧接着又选了水红色的口脂擦在唇上,饱满的丹唇立刻成了粉润的两朵花瓣,看着有血色了不少,风情万种,艳而不俗。
最后按照她上妆的习惯,在两边眼角各贴上三片鱼鳞,这是玉澧标志性的装饰。
随即绾发,绾成一个单螺髻,将片片流光溢彩的鱼鳞插.进发间,如此就算是完成了。
妆成,镜中的美人玉衫薄纱,眉眼如冷玉,面如枫丹白露。鳞片的装饰有着一种原始的妖异的野性,却又仿佛沧海月明下富有神话色彩的人鱼仙子。
这是一种高不可攀的冷艳,也是惊心动魄的美。
玉澧从梳妆台前站起,拨开用贝壳和珍珠做成的、寝殿与外殿之间的帘子,来到外殿。
外殿这里,汐音正在玉澧办公的桌案前,整理这一个月来相关的文书。
汐音做事井井有条,思路清晰,这会儿已经整理好了,见玉澧出来,便向她说:“府君,请看。”
玉澧来到案前,开始一本一本翻阅这一个月来的文书。还好,还好,没有什么大事……她一边了解着澧水流域的近况变化。
汐音在旁,看着玉澧专注的样子,忽然间心里就产生一点疑惑。她怎么觉得,一月没见府君,府君似乎变了许多呢?以往的玉澧,可不会在疲惫的状态下,还这样投入地处理公务。
这还没完,汐音记得府君刚刚还说,待会儿要去巡视澧水……
玉澧就这样,将这个月所有的文书一本本的看完。她的眼睛在持续发热,是困倦疲惫在叫嚣。
玉澧不禁揉了揉太阳穴,闭上眼稍稍养神,接着睁开眼。
她该去巡视澧水了。一个月没巡视,她不放心。
第096章 鱼美人(5)
澧水地处雍州东南的位置, 水域蜿蜒而漫长,周遭物产丰饶,生灵多样, 是个不错的地方。
玉澧带着汐音,从澧水最上游的发源地开始巡起,顺流而下, 查看流域附近生灵们的情况,还有那些城池、镇甸、村庄。
两个人驾着云,一路俯瞰观察。所幸,都还好,和玉澧一个月前巡查时看到的一样, 基本正常。
等巡到下游时,已经两个时辰过去了。汐音瞧着玉澧眼中的血丝更多了,就劝着玉澧先回河神府休息休息。玉澧拒绝了她, 就剩最后二十里河道了,巡完再回去,善始善终。
不想, 就在这最后二十里, 一个意外的发现引起了玉澧的注意。
那是她们巡查到流域内一个叫“白家村”的村落时,发现村子里正在搞祭祀。
本来村民搞祭祀这种事情很常见, 凡人们经常要举行仪式, 祭祀各路神明,以求得庇护。住在澧水畔的人, 更是会时常祭祀河神,好保佑他们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就说玉澧自就任澧水河神以来, 就受到沿途百姓不少供奉,吸了不少香火。
但这白家村……当玉澧乘云, 从他们上方飞过时,分明听见主掌祭祀的巫婆口中念念有声的:水妖大人。
玉澧立刻停下,隐着身形,带着汐音降落在旁边一座民宅的屋顶上。
二人面前,白家村的村民们为水妖搭上一座画着妖异装饰的祭台,供奉上三牲和馒头。一位看起来德高望重的女巫,拍着一面缀满铃铛的鼙鼓,在那里念念有词,手舞足蹈。
村长还领着所有人,跪在祭台前,高呼着请水妖大人庇佑白家村有足够灌溉的河水,庇佑白家村粮食五谷丰登,莫再全都旱死了。
汐音惊讶地看着这一幕,说道:“能决定河水灌溉的,分明是府君您,他们为何求什么水妖?”
在听到那巫婆念着“水妖大人”时,玉澧下意识的反应,便是联想到原书里那条蛟龙。
但转念她就知道自己想多了,不是的,只是白家村的村民们放弃了崇拜她这个河神,而是去祈求妖邪。
从巫婆念的那一套祭文,和村长诉说的祈求之语里,玉澧都证明了她的猜想。
他们村的田地,引不来河水灌溉,庄稼都旱死了。他们只是祈求,能有足够的水养活庄稼而已。
玉澧就这样静静地,看完了整个祭祀仪式。
殊不知,自己对这场仪式的反应,看在汐音的眼里,汐音费解极了。
因为府君她……表现得太平静了,真的太不像平常的她。
这白家村以前也是供奉玉澧的,现在改为水妖崇拜,这类的行为,对有些神来说,等同于是无可饶恕的背叛。自己的信众抛弃了自己,这是无比伤人的事情。
可玉澧呢?府君这个素来情绪浓烈的人,此一刻,居然没什么反应。
玉澧并不知汐音在疑惑什么,她只是在想,这白家村是什么时候抛弃她,改去供奉一个莫须有的水妖呢?
她好像从没有关注过这个,也没有让属臣们特意关注这个。
也许,多年前批阅过的文书里,有提到这事,但她可能就只是怒一怒,骂两句肉眼凡胎之人认不得神灵,然后就将文书入库,不去理会这事。
但现在,玉澧不再那样想了。
在经历了觉醒原书后,她已然明白,在其位谋其政,她既身为澧水河神,就必须要承担保护这片流域生灵的责任。
不是百姓们愿不愿意供奉她,而是她这个河神,值不值得他们信任和供奉。
而他们抛弃了她,选择供奉一个臆想出的水妖,就说明是她失职了,让百姓们受到苦难,他们对她失望了。
村长说,是引水灌溉的事……
玉澧便对汐音道:“随我去看看这附近的河道。”
汐音不禁说出心中的疑惑:“府君给属下的感觉,像是变认真许多。”
玉澧不由心中一酸,她之前究竟忽略了多少原该是自己的职责呢?直到一场大祸降临,宁淮序替她担下一切,她才明白,自己就和人间那些“中庸”的、毫无特色的官员差不多。
多讽刺啊,她现在想想之前那个说去南海就去南海的自己,当真就有如在看照妖镜下的原型。
玉澧喃喃:“我只是想明白一些事,每个人都有她必须完全承担的责任,如果出了什么事,都有别人替她负重,到最后若是连那个替她负重的人都失去,她又是多么的可恨可怜?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不会再出一点错了。”玉澧定定道。
“汐音,走吧,不必多问。”
汐音听从玉澧的命令,没有多问。
两个人这便去视察白家村附近的河道。
而这一视察,玉澧明白了症结所在。
原来是近年来降水变少,加之地貌演变,澧水这一段的河道淤积的泥沙变多,导致流经白家村附近时,河道变窄许多。
而村民们需要从河道中引水灌溉。河道一变窄,水流变少,再引水时,很多灌溉渠就干涸了,引不来水了。
便是这样的原因,才导致白家村的田地干旱,粮食收成大大减少。
而以前玉澧没有去深入了解白家村祭祀水妖的事,未作处理。白家村村民在经过多次供奉和祈祷后,不见效果,也就对玉澧失去信心,觉得河神大人放弃他们了。
可他们总是要活啊。没有粮食,他们的生活又该怎么办呢?
神不能达成他们的祈愿,那便求妖邪吧。
便是这样,白家村兴起了水妖崇拜。澧水里也不是没有妖精,说不定他们中的哪个受了村民的香火供奉,就愿意帮他们了呢?
玉澧了解了来龙去脉,她很快做出处理。
她都没回河神府,直接站在这段水道旁,召来笔和纸,将清理淤泥和适度改道的方案,画在了纸上。
然后将纸交给汐音,“我重新设计了这段河道,差不多就这样,你让大家施法处理吧。办好后,给白家村那名巫婆托个梦,让她知道我没有放弃他们,收了他们的供奉,自会保佑他们。给你们两个时辰,完成后来报给我。”
汐音接下这一纸方案,恭顺答:“是。”心中更是觉得玉澧确实变了,竟是这样冷静麻利,全做完了处理决策。这般的执行力,让汐音自愧不如。
这时,见玉澧已经开始频频打哈欠,上下眼皮有打架的趋势,俨然是精神快要撑不住,汐音便劝道:“府君回去休息一下吧,余下的交给我等就是,请府君放心。”
“也好。”玉澧确实头晕得厉害,连头都开始疼,眼前亦时不时冒金星。
她便告别汐音,回府休息。
躺在一个巨大的贝壳做成的软软床上,玉澧几乎是刚沾到自己的床,就合上眼皮,沉沉睡过去了。
本来她心里还装着许多事,装着宁淮序,装着白家村,装着那条还没出现的蛟龙,但她实在是太疲惫,这些压在她心头的沉重的事情,终也敌不过如洪水般席卷来的困倦。
她就这样昏昏沉沉的,在一片模糊中睡着,不知今夕何夕。
似乎过了很久,也似乎没过多久,整个身体钝钝的,好似被车轮碾压过,四肢瘫软得没有着落。却恍惚间听见有人说话,是她熟悉的声音,沙哑的带着阴沉的抑扬顿挫。
然后是珠帘被轻轻掀开的声音,和谁走进来的脚步声。
玉澧的眼皮虚虚睁了一下,朦胧中看到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朝自己的床前走来。
***
玉澧醒来的时候,她的寝殿里点着一支昏暗的蜡烛。那是用火鼠的毛攒成的蜡烛,在水里也能发光,并且永远不会烧干。
烛火的颜色让冷色调的寝殿,被蒙上一层暧昧的暖橘色。
玉澧还有些懵,因太过疲惫而陷入沉眠,一夕醒来,刹那不知身在何处。直到这刹那过后,她看到了坐在自己床前的人,眼中的懵懂这才散去,她完全的回到现实中。
“宁大人……”唇间发出略有沙哑的声音,是久睡后的疲惫慵意。
玉澧有些惊讶地看着宁淮序,也不意外他会找过来。她只是想知道,宁淮序是什么时候来的,在这里坐了多久。
更想知道的是,他的身子骨……
“宁大人,您身体好些了吗?”玉澧撑着身子坐起来,问他。
刚从睡梦中苏醒的美人,那双眼尚有些惺忪。略有凌乱的长发旖旎在水蓝色的床单上,发间流光溢彩的鱼鳞被殿内的烛火修饰出柔和的颜色。因是初醒,这种柔和也淡化了她冷艳的五官,倒显得有种矛盾而奇异的美丽。
宁淮序盯着玉澧,他狭长的凤眼中,依旧是玉澧所熟悉的阴沉。
玉澧在等着他回话,她有些紧张,却又急切想知道宁淮序这身子骨,便挪动身体,向他靠近些,仔细看他的气色。
仍旧是苍白的脸孔,病入膏肓的模样。他俊美无俦的面容,在病气的修饰下,像是一枝缠着阴郁之气的昙花。有没有比之前好一些?玉澧一时看不出来,但确实没有恶化。
玉澧又问:“您在这里坐了多久?不会觉得累吗?”
宁淮序终于开口,依是这样盯着玉澧,问她:“为什么?”
玉澧知道,他一定会问这个问题的。她看着宁淮序,定定道:“您就是因为总在这个特殊期里硬扛,身体才坏得那么快。”
宁淮序冷笑一声,语意不善:“多管闲事。”
他又问:“怎么知道的?”
“就是知道了。”玉澧道,“您想一直瞒着我,我却不想做被您蒙住眼睛的鸟。”
她看见宁淮序喉结似乎滚了滚,他的声音低下去,问了她一句:“宁靖川呢,你不管了?”
宁靖川,她爱慕的人……玉澧微微晃神,不,是以前爱慕的人。现在不爱了,不重要了……那一丝晃神很快被一抹雪亮代替。
宁靖川,原书中的男主,围着他转是怎样的结局?她不会再追求他、靠近他了。
没有谁比宁淮序重要,现在的她,只想要宁淮序好好活下去。
“对,不管了,”玉澧说,“也不想在他身上费心思了。”
宁淮序问:“为什么?”
玉澧道:“我只是忽然明白什么最重要。”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宁大人,您也别再靠近余姝容了,那两人只会给我们带来不幸。”
说完这话,玉澧思绪中似忽然有一根弦跳了一下,她想到什么,一下就反应过来,这话说的不对。
劝宁淮序别再靠近余姝容,本身是没什么,可她和宁淮序这一整个月都在……现在她忽然说这话,听在宁淮序耳中,他会不会误解成是他的女人在要求他放弃别的女人?
不禁有热气冒上玉澧的脸,脸颊不觉就烧起来。玉澧有些呼吸不畅,不知道自己的脸有没有变红,会不会明显,只是那灼烧的感觉,让耳朵都烫起来。
一睡醒看到床边的宁淮序时,她第一个念头想的还是他的身体情况,可这会儿却不能不想,和他在一起的这一个月。
这一个月的种种对她来说,虽然体验很糟糕,但她和宁淮序毕竟是那样亲密,灵肉交缠,见到了彼此最真实的模样。宁淮序的体温,他的气息,都染在了她的身上,留下了没法从脑海里抹除的记忆。
还有他疯狂亲吻她的时候,紧紧搂住她的时候……
玉澧终于“后知后觉”的浑身冒热气,只觉得自己就像个即将烧开的茶壶,硬是用盖子将里面沸腾的水汽都压住。
而她也听到了宁淮序的回复。
他低哑的声音,带着点讥讽的调子道:“你是有说这话的资格。”
玉澧一窒,这下不但脸上烧,更是不禁咬唇,觉得尴尬。
烛火轻轻摇曳,一灯如豆,只有两个人的寝殿里,彼此的呼吸声都变得明显。
气氛里充斥着一点粘稠,许是感觉到这里的气氛不对,那些平日里在河神府中游来游去的鱼,眼下都不敢向这边游,全都跑去了前殿。
玉澧紧张地看着宁淮序,他眼尾泛着薄薄的红,不知是烛火打下的光影,还是戾气染就的猩红。他墨色的冷眸也望着玉澧,氤氲着层层漆黑的看不清的光。
苍白的面色,让他精致的五官显得如霜似雪,矜贵逼人。而暖黄的烛火,又让他斜飞的剑眉、细长幽暗的凤眸、削薄轻抿的唇,少了两分棱角分明。
有一只胆子大的鲫鱼,也可能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刚游到附近,忽然发现不对,一甩尾巴赶紧跑了。波动的水流使得蜡烛的火光猛地摇曳一下,变幻的光影恰巧将分界线落在宁淮序如悬胆般的鼻梁上。
这瞬间,他的脸半明半暗,狭长的凤眸倏地眯起,像是聚拢了漫天的流水和火焰。
“宁大人,您怪我吗?”
“疼吗?”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叠在一起。
玉澧没想到,她和宁淮序竟同时开口。
宁淮序眯起眼,沉吟了一下。
同时玉澧的脸一下就烧得更厉害,宁大人问她疼吗,她是神,若是破了伤了,都可以自己治愈,却唯有一处地方是不一样的。
宁大人显然问的是那里。
结果玉澧脸一烧,没注意动了一下,竟是扯着了。那里的伤处顿时疼得她眉心都皱起来,身子也一歪。
心里忽然又产生一道怨念,可恶的宁淮序,怎么把她折腾成这样?睡过一觉,还是扯着就痛,包括四肢也依旧有种被车碾压过的感觉。
歪倒的身子被宁淮序接住,他就坐在玉澧床边,本也离她近,扶了她一下。玉澧的头便轻轻撞在他胸口。
耳边顿时传来宁淮序的心跳声,确是久病的人,这心跳声都虚弱无力,玉澧察觉此节,眼中又不禁黯下。
“宁大人……”玉澧抬眸,对上宁淮序低下来的视线。
她一时不知该回答什么。
宁淮序手中却出现一个小小的瓷瓶,是妃色的。瓶子可爱又艳丽,瓶身上还釉着几朵合欢花。
玉澧闻到了从瓶子里泄露出的香甜的药膏味,心里蓦地就是一惊,这药膏该不会是……
“这药膏能缓解你的不适。”宁淮序问她,“是本君为你上药,还是你自己来?”
玉澧轻轻倒吸一口气,连忙道:“我自己来!”
宁淮序这便松开玉澧,将药瓶放在她床头,起身出去了。
第097章 鱼美人(6)
看着宁淮序黑色的身影撩开珠帘走出去, 玉澧心头的震惊和纷乱,亦慢慢平静。
周围的河水带走了她脸上的热度,让她慢慢回到平素里冷艳而高不可攀的模样。只不过, 那热度还要在心底盘旋一阵子,一时半会儿消不去这种羞赧。
不禁看向这妃色的小药瓶,这样颜色鲜艳, 还带着合欢花彩釉的艳俗之物,显然不是宁淮序的风格。
何况这药膏的作用……宁大人是什么人?发情期都靠自己硬扛,平时亦不近女色,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怕是专程为了她,弄来的吧。
玉澧忽然就想到, 宁淮序的龙宫所在的那片山峦里,住着一只热心肠的狐妖。
那狐妖玉澧见过几次,好像是叫碧尘, 衣服不好好穿,露着大片的前胸锁骨和大腿,一脸浓妆, 双眼眼尾上挑, 极是魅惑,眼神如钩子, 同谁说话都暗送秋波, 仿佛谁的魂她都想勾了去。
玉澧记得,那狐妖就喜欢用这种红粉色的艳丽之物, 似乎也捣鼓一些阴阳合和的情趣之物。
对了,那狐妖对别人都是毫无顾忌地抛媚眼, 唯独害怕宁大人,每次看到宁大人都会老老实实, 生怕哪里惹到宁大人,被他逐出那片山峦。
所以,玉澧猜到了,这药膏是宁淮序找那狐妖要来的吧。
她心里忽然产生一道难以言说的念头,本以为会被宁淮序怪罪,不想他竟给她带来这个。
在外殿的汐音,已然吃惊非常。
从宁淮序忽然造访,汐音就觉得哪里不对劲。
从前可没见宁龙君屈尊来河神府,都是她家府君去拜见宁龙君的。
汐音就同宁淮序讲,说玉澧睡着了。
汐音本以为宁龙君会让她把玉澧喊起来,或者干脆直接走,不在这里浪费时间。谁想宁龙君却让她在外殿待命,然后掀开珠帘就走进寝殿了。
汐音这档口微吃一惊,一时竟不知该去阻止宁龙君,还是冲进去把玉澧喊起来。
宁龙君竟向她竖手,示意她不要做多余的事。
汐音只能在珠帘外等着,看着宁龙君缓缓到玉澧的床前坐了下来,接着就没有什么别的举动,显然是要等玉澧醒来。
汐音觉得很是不对劲,再想到玉澧此次归来河神府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又是专注工作,又是说想明白要承担责任,所以这一个月府君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和宁龙君有关?
本来汐音也只是这样猜想。既然宁淮序让她等在外殿,她就替玉澧整理她的桌案,稍微打理些器具。
不想却听见后续玉澧和宁淮序的对话。
虽然真正的含意,汐音完全没听懂,但却理解出另一种意思。
她家府君爱慕建章王世子宁靖川这事,人尽皆知,现在府君却说,她不管宁靖川了,不想在宁靖川身上费心思,还说她想明白什么最重要,让宁府君不要再凑近余姝容。
汐音大惊,这一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家府君这般干脆地移情别恋,不但觉得最重要的人是宁龙君,还因此吃醋余姝容!
此刻,正使用药膏小心为自己上药的玉澧,哪里知道,自己怕宁淮序误会自己的话意,到头来宁淮序没误会,却是汐音误会了。
而走出寝殿的宁淮序,对汐音道:“你过来。”
汐音心里一怵。就和这雍州的大多数人一样,他们都害怕宁淮序。他那种仿佛对一切都毫无留恋的病态气质,和那双阴沉的眼睛,总会让人觉得,他是否在下一瞬就做出与你玉石俱焚的事。
而这样的事,他并非没做过:同宁家、同帝子和帝子妃……那些人,还全都败下阵来。
小心翼翼的汐音来到宁淮序跟前,福了福身,“请宁龙君吩咐。”
接着她手里被宁淮序放上一个药包,药包里散发出的浓郁的灵力,让汐音为之惊叹。
“拿去煮了,给玉澧喝下。”宁淮序道。
汐音忙说:“是。”然后下去办了,而心中的想法就更多样了,颇有种获得了第一手大消息的震惊。
黑色的斗篷垂在地上,水中的鱼虾皆不敢靠近,宁淮序走到一张用珊瑚做的八仙桌前,兀自坐下。
他黑色的斗篷拖在身侧,一只手点在桌面上,半晌,轻扣一下,接着就长久置于其上,忘记动作。
流水抚过黑柳木制成的发冠,带了一缕发丝垂下,扫过宁淮序耳畔,他如若未觉。
他在想事情。
在玉澧上药的片刻时间,他想了许多。
这一个月的种种,宁淮序都记得清楚。尽管那时自己在本能的控制下狂乱到失去理智,但事后全都是记得的。
在自己宽大的床上醒来,看到玉澧为他盖的被子,还有床上玉澧留下的有着冷香味的发丝,这一刻,他沉默了。
本还以为,玉澧是不是被他强行掳来,囚禁在龙宫的,但记忆清楚地告诉宁淮序,不是。他记得玉澧的主动。
她站在他的寝殿门口,张开双臂说,她在那里,对他说:来。
还有每一次他休息过后,又重新亢奋,在龙宫中寻找玉澧时,她都在,都没有试图逃出去,也都任由他用龙尾卷住她,任由他对她施为。
方才与玉澧一番谈话,也证实了这些。玉澧就是主动的,自愿的。
她明明那么喜欢宁靖川,为了他和余姝容争风吃醋,总是满眼欢喜地盯着宁靖川,织锦绡送给他。以往每次见到宁靖川,她也都要在他面前表现自己最好的一面。
宁淮序不明白,这样的玉澧,为什么会突然选择走进他的龙宫,拿她自己帮他度过发情期?
她怎么做得来这事?
刚刚他问玉澧,为什么,玉澧说,她只是想明白什么最重要。
这样的答案……和没答案也差不多。
但宁淮序并不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他甚至觉得有些讽刺,明明自己早就不想活,根本无所谓死,可别人却想让他活。
有什么用呢?就算玉澧让他捱过这一次的发情期,让他的身体没有大幅的恶化,却也只是延缓他走向死亡。他还是要死的,没有什么区别。
宁淮序同时也在想,往后,他该与玉澧怎样相处。
娶她?应是该这样做的。但他这副身子,已是最后一点残烛,娶她反是在害她吧。
何况玉澧这样骄傲又任性的人,也不会想真嫁给他一个残废病鬼。
纷乱的思绪渐渐合拢,最后,汇聚成玉澧方才问他的一句话。
玉澧问他,怪她吗?
怪她?不,他根本无所谓。
在已然没有多少时间可活时,还有什么所谓?
过了会儿,玉澧掀开珍珠贝壳帘子,从寝殿走出来。
她已上完药,清凉的药膏让那里的不适缓解许多,她亦净过手,又整理了下发饰和衣衫,让自己得体些了,才出来见宁淮序。
看着宁淮序坐在桌前思考的样子,看着他微蹙的眉,玉澧想,他定是因她而心烦吧。
玉澧走向宁淮序,不禁又问一次:“宁大人,您怪我吗?”怪她擅作主张闯进他的龙宫,与他发生关系吗?
宁淮序眼尾扫了眼玉澧,这一眼泛着深不见底的幽冷光泽,他没有回答玉澧。
玉澧不禁心下发沉,来到八仙桌前,在宁淮序旁边的凳子上坐下。
一会儿后,有个侍女过来,手捧着一只装满了药汤的贝壳。
侍女来到桌前,将药汤呈给玉澧,道:“府君,这是汐音仙子吩咐的,给您熬的药。”
汐音为何要给她熬药?玉澧先是疑惑,而后感知到这汤药竟是用万年的天山雪莲和昆仑山参熬成的,便立刻明白,是宁淮序带来的药了。
只有他有这样的资源和手笔。
玉澧不禁转眸,“宁大人……”
宁淮序道:“喝了。”
玉澧蓦地心一酸,宁大人知道把她折磨得厉害,便给她带了涂抹的药膏和滋养身体的天材地宝,好弥补她一二。
这个人还真是这样,对自己手下的人,总是想得周全,要护着,可对他自己却轻掷生死,什么都无所谓。
一次次撑过发情期而身体垮掉,也无所谓。
替她顶罪,万剑穿心魂飞魄散,也无所谓。
宁大人为什么要这样对他自己呢?
玉澧不禁有了一个猜测,他的态度,是不是跟他这身病的原因有关?
将药汤喝完,效果立竿见影,玉澧觉得精神好多了,丰富的灵力滋润着她的五脏六腑。原本残留在身体上的那种被那车碾过的感觉,也很快散去。
玉澧不禁道:“谢谢宁大人。”
这时候,汐音捧着些册子过来。
见宁淮序还在这里,汐音便将册子直接抱到玉澧的桌案上去,打算等宁淮序走后,再同玉澧说道这些册子的事。
宁淮序却道:“拿过来说。”
汐音微窒,看一眼玉澧,只好捧着册子来到玉澧的身边。
“宁龙君,府君,”汐音将册子一本本打开,呈给玉澧,一边道,“是接下来三个月内要特别注意的事情,我刚为您整理出来了。”
玉澧第一眼就看见其中一本册子上鎏金的“请柬”二字,她微怔一下,一时没想到这是什么。
汐音察言观色,也只好当着宁淮序的面,将请柬翻开,对玉澧道:“这是三日后傍晚,司礼殿尚仪余姝容的生辰宴。”
玉澧这一下完全想起来了,余姝容的生辰宴给她发了请柬。之前自己收到这请柬时很高兴,想着宁靖川也定会赴宴,自己又可以见到宁靖川。转念一想,生辰宴的主角是宁靖川颇有好感的余姝容,玉澧便又心间不悦。
然而经历了觉醒原书,仿佛亲身走完属于她的所有剧情,那种太过震撼的感觉,让玉澧即使在清醒的时候,也时常陷入这绝望的思绪里。
再加上在宁淮序的龙宫中,度过的这一个月……
如今,一切恍如隔世,玉澧都要记不得还有这出生辰宴了。
眼下回忆起来,玉澧便想起一桩事。记得在兰台宴会上,宁淮序说要在余姝容过生辰宴时,送她一尊黑珊瑚,讨她的欢心。
玉澧下意识就想对宁淮序说,别搭理余姝容。可看着手中喝光的药汤,想着涂在身上的药,还有刚刚宁淮序讥讽的那一句“你是有说这话的资格”,玉澧反倒说不出了。
汐音又翻开下一本册子,“这是月底,青州境内要开龙门,府君要参加这场跃龙门吗?”
“自然。”玉澧回。
跃过龙门,成为龙,这是她至今不变的骄傲和追求,哪怕再挫败,她也不会放弃的。
“还有就是下月十五,”汐音继续道,“澧水上游的东都举办一年一度的祭河神庆典,府君要莅临祭坛,收取供品。”
玉澧道:“好。”
“还有这几个。”汐音一一打开剩余的册子,把其余几件大事提醒给玉澧。
待两人说完,宁淮序道:“本君回去了。”
他站起身,黑色的长斗篷裹着高大的身躯。细微的水流在斗篷的风毛处,冲开小小的几朵花纹,更衬得他那张如霜似雪却淡漠阴沉的脸棱角分明。
玉澧忙也站起来,“宁大人,我送您出澧水。”
宁淮序冷笑:“还是休息去吧。”
“我送您。”玉澧坚持道。
宁淮序道:“随你。”
玉澧快步到宁淮序身边,习惯性地就要挽住他的手臂,搀扶他。然而她的手抬到半空,僵住在那里,心中犹豫了。
以前只是单纯的上司与下属,又有着共同的目标——不让宁靖川和余姝容在一起。她搀着宁淮序,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整个雍州的河神水君们对此都很习惯,毕竟宁大人身体不好,玉澧搀扶他也是应该的。
如今关系不单纯,玉澧反倒没法自然地挽着他的手臂了。
犹豫片刻,玉澧还是决定同以前一样,她挽住宁淮序。
宁大人步履虚浮,她得搀着,不然不放心。
她看见宁淮序幽冷的眼角斜了她一眼,似是要开口斥她,偏是又什么都没做,算是默认她的行为了。
宁淮序沙哑地咳了几声,眉梢眼底瞧着,依旧缭绕着浓浓的病气,也染上些疲惫。
玉澧看着他的侧脸,渐渐地心中又被一股沉重填满。
拨开河水,将宁淮序送至澧水岸边,玉澧这才松开他。
“宁大人慢走。”玉澧向宁淮序的背影福了福身。
看着他有些不稳的步子,渐行渐远,玉澧没忍住,叫住宁淮序:“宁大人!”
男人停住脚步,侧过半张脸来。
玉澧一咬唇,旋即眼中绽放出雪一般的亮色,向宁淮序喊道:“别什么都自己扛!我是您的下属,可以为您分担。”
宁淮序如若未闻,玉澧看着他离去,直到再也看不到。身后是汤汤的河水,周围是鸟雀的哀鸣,还有远处村落里传出的喧闹。玉澧置身其中,风吹起她单薄的罗裙,带来细密的凉意。
深秋,要到了。
隐隐约约似听见宁淮序的声音,是从远处传来的,却又仿佛贴在玉澧的耳边。
“天真。”
玉澧无声呼一口气,回去河神府。
天真又怎样?她就是要把宁大人从死亡的命运中拉回来,不论她要付出什么。
第098章 鱼美人(7)
回到河神府, 一眼就看到汐音有些闪烁的眼神。
汐音将那些册子收好,也将玉澧的桌案都整理完毕。这会儿对上玉澧看过来的眼神,汐音不禁开口:“府君您和宁龙君之间……”
“你想知道?”玉澧问。
汐音菱唇动了动, 随即眼中的闪烁退去,恭顺地说道:“私心来说,属下当然想知道。但要是您不愿说, 那我就不想知道。”
玉澧颔首,对汐音的态度很满意,她挥挥手,“你下去吧。”
“是。”
玉澧重新回到八仙桌前坐下,现在桌上的贝壳已经被收走, 桌上干干净净,只摆着一个由各色贝壳拼成的仿真盆景装饰。
玉澧双手十指交叉,撑在桌面上, 托着下颌。心里装着事,她便一动不动地坐在这里,想着。
宁大人这样的身体, 雍州的大家都私下里说, 定是伤了元神。可个中缘由无人知晓,宁大人自己也不说。
玉澧还记得, 有一年她曾大着胆子问宁淮序, 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才落得这样一副病体。
宁淮序让她不要多管闲事。
那会儿, 玉澧不知怎的,就生出一股逆反心思, 宁淮序越不告诉她,她还越想知道, 于是说了句以下犯上的话:“您告诉我又怎样?又不会掉块肉。或者,难道是我掉块肉?”
如今回忆起来,那场面竟是那么清晰,清晰到宁淮序眼中滚动的那种满是戾气的紫芒,她都记得清楚。
那时他说:“多管本君的闲事,你不会掉块肉,会死。”
玉澧当时被怵到了,一时收敛,往后就再没问过。
如今想来,宁大人说的会死,是故意恐吓她,不想让她卷入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里吧,也许危险的就是那些事。
可是,她又怎么会死呢?
就连那场万剑阵,都是宁大人替她去死的。
这日,玉澧想了很多很多。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晚上入眠时分,她又梦到原书的内容。
没有什么比原书中的经历更令玉澧无助而窒息,她成为一个罪人,罪无可赦,被千夫所指,被万人唾骂,被百姓诅咒,被众神抛弃。
她赤着脚,素面朝天,行走在极北之地的雪原。她的身后跟着一座雪山,她走到哪里,雪山就跟到哪里。这里只有她一个人,什么都没有。
而她睁开眼闭上眼,眼前都是宁淮序,都是那条被万剑穿身的黑龙。
他死时的样子,像是这世间最宏大、最惨烈的一件工艺品。黑色的身躯,白色的剑,红色的血,色彩的冲击带着如战车般轰鸣的悲痛和绝望,碾碎了玉澧的一颗心。
梦中的玉澧呼吸不过来,在贝壳床上挣扎着,宛如一条缺水干涸的游鱼,在浅滩艰难地张着腮呼吸。
“宁大人……宁淮序……”她唇间泄露出颤抖的梦呓。
不要,不要这样。
或许是因着她的乞求,梦里的画面变了。
画面一转,就到了她和宁淮序彼此交缠在一起。天昏地暗,她被黑龙死死缠住,被一下一下攻占,被疯狂索取……他不知疲倦,贪婪无比。她只能承受,将自己的柔软和甜蜜都奉给他。
她也只能去掐他的龙鳞。
龙鳞……模模糊糊间怎么觉得,他心口的位置,鳞片之下好像缺了一小块……
玉澧猛然惊醒。
深夜的河神府,寂静万分。她没有点蜡烛,周围全是黑色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她的手下是床褥熟悉的布料触感,和熟悉的绣花针脚。
她躺在自己的贝壳大床上,一下一下地喘气,额角有黏腻的汗水。
玉澧睁着一双杏眸,愣愣地想着:龙鳞、龙鳞……
她想起来了!
这个月在宁淮序的龙宫里,和他那样亲密的在一起,她想起黑龙胸口处,有两块鳞片之间藏着一个缺口。
那时被折腾得厉害,她并未注意,胡乱掐那些鳞片,却正好在扒开两片相连的龙鳞时,看到下面缺了一块,而其他的龙鳞下面都是实实在在的。只是玉澧刚看到这个时,都还什么都没联想呢,黑龙就换了个姿势,还把她的姿势也换了,后面她就全忘记这事。
现在想来,那个小小的缺口,是否就是关键?
那缺口的位置,正在黑龙的心口处。
玉澧蓦地倒吸一口气,从床上坐起来,也不禁按在自己心口。
她猛然想到一件事,龙族的护心鳞!
那是龙的生命之源,是他们的命根。
玉澧当即从床上下来,随意从梳妆台上拿过一支簪子绾发,便奔出河神府。
她要去找师父,北方玄帝!
师父见多识广,她要去向师父询问,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
护心鳞……如果宁淮序真的是因为护心鳞……
她一定要找到解决的办法!
此刻,玉澧不知道的是,不眠的人不只有她,还有宁淮序。
山间的龙宫,灯火通明。
黑水晶打造的大殿里,烛火如繁星,交错的光影落在宁淮序周身,在他身后拉下片片颀长的重影。
他立在一尊鬼斧神工般的黑珊瑚前。
这是宁淮序答应送给余姝容的生辰礼物。
宁靖川拿不出这样好的东西给余姝容,而他宁淮序可以。
余姝容对黑珊瑚无比渴求,兰台宴会上,宁淮序记得,余姝容在听说可以得到他送的黑珊瑚时,双眼都亮了,亮的好像当夜的星星。
而这尊黑珊瑚,是宁淮序先前为余姝容寻到的,之后就藏在他的龙宫里,只待在最合适的时机,送至余姝容面前,惊艳四座,也让宁靖川颜面扫地。
可现在……
宁淮序抬起手,抚在黑珊瑚身上。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一用力。
偌大的黑珊瑚,一瞬间,犹如一座轰然倒塌的城,碎成一地碎片,再不复存在。
看来余姝容的生辰宴上,宁靖川不会颜面扫地了,颜面扫地的人会是他宁淮序。
无所谓,反正这尊黑珊瑚,他是不会送了。
他已要了玉澧的身子,若再向余姝容献殷勤,那他成什么了?
“龙君。”宁淮序的一位心腹,悄然来到他身后,拱手出声。
宁淮序侧过半张脸,黑珊瑚碎片的流光照在他脸上,有种将疯未疯的戾气。
心腹道:“已按您的吩咐,狠狠教训在兰台宴席上出言得罪玉澧府君的人了。他的上官也担惊受怕,已将他停职,望您不要迁怒。这出言不逊之人还以为事情已过去旬月,您不会再追究这点事。”
“这点事?”宁淮序讥讽地冷笑,“以为能全身而退?想得挺美。本君的人,也敢欺负。”
***
玉澧的师父,玄帝灵罗,掌管四方天阙之一的北方天阙。
玄帝的居所,在北方一座高耸入云的山上。
那是这世间最高的一座山,越往山上去,苍翠的花草树木便渐渐变成白色的雪。待到了高处,云烟如雪,雪如云烟,便分不清到底哪里是雪,哪里是天上的云。
位于山巅的那座柔黄色的宫殿,便是玄帝的居所。
宫殿用戈壁盆地产出的黄玉打造,棱角柔和,一眼望去,就如同上古时候遗留下的一座干净的祭坛,仍在这个时代,焕发着细水长流的生机。
因玉澧是玄帝的小弟子,她来找玄帝,宫中的侍从是不会阻拦的。
玉澧拨开层层的云,终于在山崖处的云海边,找到了玄帝。
玄帝灵罗,正望着无边无际的云海。
她忽然缓缓地转过身来,对玉澧柔声道:“看,朝阳出现了。日夜交替轮转,又是亘古不变的一天。”
玉澧走上前,伏地跪了下去,“师父……”
从澧水一路到这里,黑夜变成白昼,天亮了。
朝阳将云海染上茫茫金辉,如同海面粼粼的波光,随着云层滚动着,托起东方鲜红的一轮太阳。
日光打在灵罗帝君身上,她的脸在逆光中,带着犹如一尊最完美塑像雕镂出的微笑,柔和地望着自己最小的弟子。
她发上的雪花装饰,映照出流动的霞光。灵罗向玉澧一招手,“来,上前来。”
玉澧站起身,来到灵罗帝君的面前,“师父。”
灵罗温柔笑着,轻轻握住玉澧的手,用自己浩荡的灵力温暖玉澧冷凉的手心,“告诉师父,那个男人是谁?”
玉澧一怔,心中猛地一惊,须臾便完全平静下来。
一方天阙的帝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犹如天帝之下的浩浩诸侯。他们的法力登峰造极,在他们面前,玉澧知道,自己是无所遁形的。
从师父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她失去元阴,就已是不可能藏住的事了。
玉澧也没想刻意隐瞒,这是她的师父。
高高在上的北方玄帝,愿意将她这只得道的小小鲤鱼,收作徒弟。对玄帝灵罗,玉澧是无比感激,当作自己生身母亲的。
玉澧道:“是宁大人。”
想了想,莫让师父生宁淮序的气,便道:“他正好到发情期,我知晓了,怕他硬扛身体会垮……我是自愿的,宁大人当时已经没有理智了。”
“嗯,”灵罗帝君眉眼舒展,问道,“那么你来找我,是想让我为你做什么?”
对上师父关怀而慈悲的目光,玉澧心里一酸。
她想到原书里,自己犯下滔天大错后,师父没有维护自己,而是要她必须承担这份责任,汲取教训。
师父素来爱护她,玉澧不敢想,师父是忍下多大的痛苦不舍,才做出这个决定。
后来她流放极北之地的雪原,师父来看过她许多次。彼时,她已心死,麻木的像是一具行走的尸骸。师父难过地看着她,将她抱在怀里,对她说:玉澧,你不能就此消沉,你的未来还有很长,你必须要捱过去。
玉澧靠在师父的怀里,仿若茫茫无知地问她:“师父,宁大人是真的连一丝残魂,也不存在了吗?”
师父怜悯地说:“即便是这样,你也要捱过这一切,才能不辜负他所做的。”
思绪到这里,渐渐褪去。
玉澧喉间发酸,声音带着丝丝颤抖,问道:“师父,龙失去护心鳞,会怎么样?”
灵罗的眼中波澜不惊,仍是那样温柔如水地告诉她:“没有护心鳞,生命力便会源源不断地流出体外,不可逆,亦无法停止。身体将会变得愈发虚弱,直到彻底衰竭的那天。”
玉澧颤抖着接上后半句:“灵魂也会一并枯竭,是吗?”
灵罗定定地一颔首,“嗯。”
果然,果然如此啊……玉澧悬着的一颗心仿佛在瞬息间落了地,却又一时高悬得更厉害。她该高兴自己终于知道了宁淮序体弱多病的真实原因,但正因知道,愁云才填满了心扉。
“师父早就知道,宁大人没有护心鳞?”玉澧问。
灵罗失笑,莫可奈何:“我也只是有此猜测。”
玉澧道:“我……那个时候,我看到宁大人心口处,有两片相连的龙鳞下,似空缺什么。”
“这就是了,”灵罗道,“护心鳞,正是生在普通龙鳞之下的,只有拨开那些龙鳞,才能看见。”
玉澧已顾不得,让师父知道她是在和宁淮序做那种事时,撞破他没有护心鳞这事。她已顾不得一点羞赧,只犹如抓住救命稻草般问道:“师父,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救宁大人?”
“据我所知,”灵罗告诉她,“没有这样的办法。”
玉澧悬着的心猛地就是一顿,宛如从万里高空坠下。
“没有护心鳞,只能延缓生命力的流逝,却无法改变最终结果。”
玉澧咬唇,摇头道:“不,我不信!一定有办法。这世间广袤大千,我相信一定有办法的!”
灵罗沉吟一息,道:“若我说,也有唯一的办法,但对你而言,却和没有是一样的,玉澧,你又真的明白吗?”
玉澧坠落的心,顿时又飞上去,她反握住灵罗的手,用了用力气,道:“师父,您告诉我!”
灵罗眼中流露一丝怜悯的光,温柔的语调,说出的却是最残酷的事:“从别的龙身上,强夺护心鳞,代替宁龙君失去的那片。”
“那么,宁龙君不会再流逝生命力,但被夺护心鳞的那条龙,就会取代他的命运。”灵罗的一字一字,如叩击进玉澧的心底,“这个办法,玉澧,你做得到吗?”
为让宁淮序活,就得别人死,玉澧升起的希望再度被碾成粉碎,她颤抖着嘴唇。
她做不到。
转而她又想到什么,清冷如冰川的眼睛里,迸发出一股强烈的冷意:“如果是夺建章王宁钺的护心鳞,让他死无葬身之地,我下得了手!”
建章王宁钺,宁淮序的亲生父亲。
他跟宁淮序之间的怨,不知多少,单是玉澧知道的,就足够让她站在宁淮序的立场,怨恨建章王。
将宁淮序的母亲贬妻为妾,让宁淮序从嫡子变成庶子……后来宁钺被宁淮序拎到千秋台上,扒光衣服,像个小丑般给各路神明围观。又为了从宁淮序手中活命,搬出自己的新妻姐天后出来调停。
最后在天帝的强硬命令下,宁淮序才收手,宁钺捡回一条命。
宁钺名声扫地,后面处处针对宁淮序,带着整个宁家,欺负宁淮序一个。
那时的宁淮序,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宁家的人欺负他,来一个,他杀一个。没人斗得过他。
最后整个宁家都怕了,只能任着宁淮序坐大。
连原本该是宁靖川担任的雍州龙君高位,也落到宁淮序手里。
宁家反而要对宁淮序低声下气,只能仗着和天后的姻亲,仗着他们有个身为帝子的外甥,而和宁淮序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可这又怎样呢?
建章王世子宁靖川,还是会在公开场合屡屡讽刺宁淮序的身体差。
原书里,宁靖川和余姝容成亲的那晚,建章王宁钺亦醉醺醺地说,他这辈子最大的耻辱,就是生了宁淮序。
他们都在等宁淮序死。
这就是宁淮序的父亲。
恨意点亮了玉澧的眼眸,像建章王宁钺这种人,死了才好!
灵罗哀怜地叹了口气,用一只温柔的手,抚了抚玉澧凌乱的鬓角:“唉,玉澧……”
“建章王的修为,你敌的过吗,夺的到他的护心鳞吗?就算你能夺到,谋杀天后的妹夫、帝子的舅父,你能从天帝的手中全身而退吗?好,退一万步,这些你都做到了,可你觉得,宁龙君会愿意用他恨之入骨之人的护心鳞吗?他会愿意,将他最恨之人的鳞片,嵌入自己的身体吗?”
灵罗说的每一句,都像是温柔却一针见血的一双手,将玉澧心中的不忿和希冀,一下一下地掰碎,让她只能眼睁睁地、绝望地看着,现实是多么冰冷而艰难,由不得她任何不计后果的设想。
灵罗的话,也如同堵住玉澧所有的路,让她心口沉重窒息,又无比的不肯屈服于这样的现实。
玉澧道:“即便如此,可是师父,我不能看着宁大人死去,永世不得超生。我不能,我做不到……我只想要宁大人活,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
灵罗再次沉吟,望着玉澧的目光越发怜悯和安慰,她眼中似有百感交集的复杂,却没有表露分毫,依旧那样温柔如水,她轻语:“玉澧,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忽然变了许多。但我觉得,你长大了,不再像之前那样为着建章王世子,与人争一时义气。你会关心身边的人,真正去寻找办法付诸行动,玉澧,我是为你欣慰的。”
“师父……”玉澧一怔,不禁眼眶发热,心中五味陈杂,低声呢喃,“是我劳您费心。”
“好了,”灵罗徐徐打理好玉澧的鬓角,逆光下,她的笑容温柔而鼓励,“就如你说的,世界广袤而大千,也许在我也不知道的角落,真的存在另外的蹊径。这样,你可以上兰台去看看。兰台的藏书殿,搜罗了世间无数秘密。便是我,面对兰台浩如烟海的知识,所知所掌握亦是冰山一角。”
玉澧不禁道:“师父太谦虚了。”
灵罗笑道:“去吧,我让琼楼过来送你去。他同兰台的人有私交,能顺利些。”
玉澧心中感动,眼眶有些发热。她退后两步,再次伏地跪了下去,向灵罗帝君叩首,“多谢师父指点。”
第099章 鱼美人(8)
一炷香的时间后, 玄帝灵罗口中的“琼楼”,也就是玉澧的师兄褚琼楼,到了。
褚琼楼先向灵罗行过礼, 接着道:“走吧,师妹,我陪你同去兰台。”
玉澧福一福身, “多谢师兄。”接着同玄帝灵罗告别。
玉澧的师兄褚琼楼,是玄帝灵罗在收玉澧之前,就已经出师的徒弟。
褚琼楼是从下界修道飞升上来的,他在上界拜过两个师父,前一个是北辰星君, 后一个就是玄帝灵罗。
玉澧来到灵罗身边时,褚琼楼已然出师,去了西方天阙, 就任太常一职,有了正正经经的神位。
如此,玉澧与这位师兄实际上并不多见, 也不很亲近。只不过, 毕竟师兄妹的名分在这里,既然灵罗唤了褚琼楼来带玉澧去兰台, 褚琼楼自然要照拂这位师妹。
褚琼楼容貌上佳, 气质温煦宽和,总给人一种稳稳的安全感。
他穿着缃色的宽袍大袖, 腰间挂一支湘妃竹做成的笛子。
玉澧看着师兄平和的侧脸,想着师兄有官职在身, 还要专程跑来帮自己做私事,不禁又道一句:“多谢师兄。”
褚琼楼宽厚道:“师妹, 不要客气,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到兰台后,因着褚琼楼与兰台史官楚娴也是师兄妹。褚琼楼的第一位师父,就是楚娴的母亲北辰星君。所以一到兰台找到楚娴说明来意,楚娴就带着褚琼楼和玉澧去见了他们老大,兰台的掌事人小殿下。
小殿下完全没为难人,直接就同意让玉澧去藏书殿了。
玉澧心中喜悦,想着上回她在兰台宴会上出言不逊,作为主人的小殿下一点没生气,也没记仇,还这样行方便,心里不禁对小殿下多出许多好感。
同是天帝的儿子,行二的帝子作为建章王宁钺的外甥,玉澧是打心眼的不喜欢这人。不但因为这人总护着建章王宁钺,还因为他老婆帝子妃的妹妹,就是余姝容。这一家子玉澧都膈应。
但帝子一母同胞的小殿下,却很不一样,不但不偏袒建章王那边,甚至同自己的哥哥帝子也很疏离,完全就是一位合格的兰台掌事人,一切只认理,公公正正。
一个母亲生的,竟然能差这么多。
之后,玉澧进入兰台的藏书殿,想要找到救宁淮序的办法。
这藏书殿的规模,就和玄帝灵罗说的一样,浩如烟海。
玉澧从未见过这样大的书库,排排的书架仿佛延伸到天边去,她看不到头。
藏书殿从外面看,不过一个五间的偏殿。但就如壶中天地一般,内中的大小连绵七百里,无数泛黄的书卷陈列在书架上,比天空中的繁星还要多。
这就是兰台所有史官,千年万载所录入的成果。
这间藏书殿里汇聚着上下两界无数的知识和秘密。
褚琼楼留在这里,帮着玉澧一起寻找。
玉澧在相关的书架前,一本一本地看着。
护心鳞、办法……护心鳞、办法……
没有,没有……这本没有,那本也没有……
玉澧没有放过一本记载龙族的书,里面也有提到护心鳞的,可是没有、没有……全都说若是失去护心鳞,便再无寰转的余地,除非拿别人的护心鳞替代。
倒是有一本书里记载了延缓身子骨恶化的方法,玉澧看到这里时,如获至宝,赶忙记在心里。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藏书殿就已经黑下来。一种疲惫感也涌上玉澧的全身。
被宁淮序折腾一个月,她根本没有恢复过来,还在半夜一路赶到北方天阙,又彻夜不眠来到兰台,玉澧的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跳,脑袋有些晕。
始终没有找到代替护心鳞的东西……玉澧问褚琼楼:“师兄,你那边呢,有没有线索?哪怕一点。”
“我这边也没有。”褚琼楼道,“师妹,兰台史官一向客观,若他们搜罗的万象之中都没有办法,那便是真的行不通。”
玉澧不信,她要继续找,翻遍这藏书殿所有与龙族有关的书册。她就不信,一点蛛丝马迹找不出。
褚琼楼察觉到从玉澧身上散发出的气场不对,连忙放下书,来到玉澧身边,手指在玉澧额间一点,将一股清气送进她体内,一边语重心长道:“师妹,静下心。”
“我没有走火入魔,师兄。”玉澧眼中有着一抹不甘的铮铮切切。
“我知道你没有走火入魔,但你静一静。”褚琼楼道,“连我都能看出来,你此刻是强撑着精神的,别太累。”
是吗?是她眼中又遍布起血丝了吧,玉澧想。可她就是不愿放弃,只是谢过褚琼楼,然后就继续飘在高高的书架间,一本一本找书翻阅。
褚琼楼忽而凝眸,有些无奈地笑道:“你往日里总是追寻建章王世子,可今日这些,俱是为宁龙君,我看你从头至尾都想不起建章王世子了。你是从何时发现,自己爱的人是宁龙君?”
爱?听到这个字,玉澧怔了一下,心上掠起一片茫然。
下一刻,她便恢复神色,一双眼中清明如月光:“师兄误会了,我对宁大人没有男女之爱,我只想让他活着,这是我欠他的。至于宁世子……”
玉澧笑容冷了冷,唇角衔起一丝苦涩:“我以前总想和余姝容攀比,让宁世子对我刮目相看,但根本是徒劳吧。有些东西,无关我努不努力,付不付出,他都不会属于我。我也不想再靠近他了,他和余姝容爱怎样便怎样吧。”
褚琼楼眼中闪了闪,没有答话,只是看着玉澧继续撑着那副精神已快到极限的身体,不断找着书,一本一本翻阅着。这样更是耗神。
直到忽然,玉澧像是一片叶子般飘落在地,发出“咚”的一声,整个人倒下了,褚琼楼叹了口气,兀自摇摇头。
“这样心心念念……”他走过去,将玉澧抱起。看她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本书卷,褚琼楼费解地喃喃:“这真的不是爱情?”
褚琼楼接着将自己的声音传出藏书殿,传到史官楚娴的脑海中:“楚娴,我师妹劳累过度晕倒了,麻烦你差人上雍州通知宁龙君,请他自己来接人。”
他又笑着自语道:“在下可不能替龙君您把人送回去,她是为您才累倒的,您该自己来接。”
***
好温暖啊。
就像是赤足行走在极北之地的大雪中时,忽然被温暖的春风裹住。
玉澧悠悠醒转,睁开眼睛。
入眼的是男人俊美的下颌,和那张清矍的脸。
玉澧怔了一下,唇间已呢喃着唤出:“宁大人……”
她又轻轻倒吸一口气,发现自己竟被他抱在怀中。
自己不是在兰台的藏书殿里吗?
“醒了?”宁淮序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依旧是那样的沙哑,夹杂一缕气若游丝,却十分清晰。
他说话的时候,玉澧能感受到他胸膛处的震动。
玉澧不解地问:“我师兄呢?发生了什么?”
宁淮序低下视线,狭长的凤眸中闪现深深的幽光,“你师兄叫本君来接你。不好好休息,把自己弄得晕倒,真是浪费了本君的好药。”
他说的是专程为她送来熬药的天山雪莲和昆仑山参。
他说都是她不休息乱跑,晕倒了,白白浪费他的天材地宝。
是啊,她在兰台的藏书殿一刻不停地寻找着,后来就失去意识,原来是体力不支晕过去了。
只是,听着宁淮序这样阴阳怪气的口吻,玉澧不想示弱,她道:“这样的天材地宝,给我本就是浪费,宁大人自己为什么不用?”
宁淮序一眯眼,没答玉澧。
彼此有片刻的沉默,玉澧开口道:“宁大人,您为什么没有护心鳞?”在猜到宁淮序失去护心鳞的时候,这个问题就一直在玉澧的心底缠绕,现在她终于可以问出来了。
“您是怎么失去护心鳞的?”
玉澧不知道宁淮序会不会回答她这个问题。她想,他会不会因为她突然窥破他的秘密而勃然大怒;又或者,他会不会嘲笑她,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呢?这不是她该管的事情;或者……
心里想了许多,玉澧自认为是了解宁淮序的,可是这一刻,她却不知道宁淮序会作何反应。从她走进宁淮序的龙宫,从她唤着黑龙将她缠住开始,她和宁淮序之间的关系,变成一个她从没有体验过的、从没有经历过的、也从没有设想过的关系。在这种仿佛是最亲近却又充满诡异的关系下,她摸不透他了。
玉澧挣了挣身子,看看周围。
她正被宁淮序裹在他厚实的黑色斗篷里,毛茸茸的斗篷,让玉澧暖暖的。
宁淮序横抱着她,把她放在自己腿上。周围是玉澧感到陌生的密闭空间,似乎是一个车厢。车厢是用黑柳木做的,这木料常出现在宁淮序的家具上。
上好的黑柳木上雕刻着繁杂且壮阔的花纹,多是些狰狞的飞禽走兽,尤以龙形花纹居多。
自己原是在宁大人的天车里啊。
这还是玉澧第一次乘坐宁淮序的天车,原来天车里面是这样的,华丽却阴沉,古老又繁杂。
“宁大人……”玉澧又问。
宁淮序终于开口,他的反应和玉澧方才设想的每一种都不一样,却是玉澧最不想看到的一种。
因为过于平静且无所谓。
“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就算追根溯源,有什么意义?”
“可是我想知道!您告诉我!”玉澧一双妙眉蹙起,她不喜欢宁淮序这种言及生死之事也无所谓的态度。她最大的噩梦,就是宁淮序在她的面前形神俱灭。她愿意付出一切,只为扭转他的命运,可若是他自己都这般不在乎,甚至随时愿意去死呢?
玉澧眼睛有些发酸,不禁道:“您是怕我卷入危险的事吗?您失去护心鳞,是不是和建章王有关?还是跟宁家有关?还是帝子,甚至天帝?”
“胡说什么?”宁淮序眼中倏地一黯,喑哑的声音带着一股近乎冰冷的乖戾,狠狠劈落在玉澧头顶,“少给我胡思乱想,也别小看宁家。你不过一条小小鲤鱼,是真不知晓鱼龙之别?帝子、天帝,你真敢说。你师父将你送来本君处就职,可不是让你给本君找事的!”
“宁大人!”玉澧眼睛更酸了,不单是因为她问不出什么,也因为宁淮序的态度。
她知道,宁淮序很多时候明明是为她好,说出的话却像是在斥责她。她会因此赌气。
眼下也是一样,被宁淮序这样说,玉澧心里难以控制地不舒服,她从鼻孔中呼出口怒气,把脸撇向一边,怨怼道:“放我下来!”
她不要再坐在宁淮序怀里。
宁淮序却凉凉笑道:“到了。”
原来是到澧水了。
玉澧脸上覆盖着薄薄的怨色,就这样被宁淮序抱下天车。她挣扎几下,觉得没意思,干脆不挣扎了。
她靠在宁淮序胸口,沉默下来。宁淮序也沉默下来,两人间的气氛像是冻成一块冰。玉澧虽有千言万语想说,更想逼问宁淮序,然而这种沉默却始终持续着。
踏进河神府时,已到门口来迎接玉澧的汐音,用一种不大自然的眼神看着玉澧,一边频频瞥向大殿,“府君,王府君造访……”
汐音的话还没说完,玉澧就看见此刻在她殿中站着的王玄珠。
王玄珠是有事来找玉澧的,因着玉澧不在,汐音就请王玄珠在八仙桌前坐下,等着玉澧。
王玄珠等了会儿,知道玉澧回来,便站起身。
结果竟看见踏入殿中的人是宁大人!玉澧居然被裹在宁大人的斗篷里,被他抱着进来的!
王玄珠当即就傻了,她看到了什么?自己是不是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本来一个月前那晚上,王玄珠就觉得玉澧怪怪的,为什么忽然潸然泪下,说什么不再去南海,然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非要走进宁大人的龙宫,岑銮拦她都拦不住。
之后王玄珠虽被岑銮送回自己的流域,却始终记挂这事。后面她又造访过几次龙宫,都被宁大人的侍从告知,宁大人还在闭关静修。
王玄珠便问侍从,玉澧在哪里?
侍从告诉她,玉澧也暂居在龙宫中。
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
王玄珠不敢乱猜,直到今日听说宁大人已出关,她正好找玉澧有事,便来澧水,没成想竟看到这样一幕。
王玄珠脑袋里嗡嗡地响,接着更让她吃惊的一幕上演了。
宁大人居然对她说:“玉澧要休息,你改日再来。”
这……
然后王玄珠就看着宁大人直接走进玉澧的寝殿,隔着珠帘瞧见宁大人亲自将玉澧放在她的贝壳床上,还替她扯过被子,把玉澧盖住。
王玄珠傻在那里,最后是惊魂不定地向宁淮序福身行礼,送走他的。
宁淮序一走,王玄珠便将惊奇的目光投向汐音。
汐音苦恼地笑一笑,走上前,向王玄珠福身赔罪,“看来只能下回再招待王府君。”接着就主动送王玄珠离去。
至于王玄珠询问的:“玉澧她和宁大人……”
汐音笑得更苦恼,自己知道的也就比王玄珠多一点。府君不说,谁也不知道他跟宁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之后两日,玉澧都在河神府中休息,一边处理公务。
宁淮序又送了天材地宝来,这次除了天山雪莲和昆仑山参,还有能增进修为的万年寿桃,能永葆青春的九穗禾。这都是玉澧根本不敢想象的至宝,她也就在师父玄帝灵罗那里看见过一点点。
宁大人明明有这样的好东西,为何自己不用?但凡他自己用,多少也能延缓身体的恶化。她在兰台的藏书殿里抄录的,延缓宁淮序身体恶化的法子里,就提到九穗禾这一味仙草,宁淮序明明就有……
玉澧越想越心酸,最后只吃下天山雪莲和昆仑山参,将其他的都暂且收起。
如此将养着,玉澧很快恢复元气。
到了要去参加余姝容生辰宴的这日。
这日早上时分,王玄珠又来造访,还是为着那日的事。
玉澧有些好奇,王玄珠找她会是什么事?
玉澧也没想到,王玄珠竟说,想让玉澧带着她一起参加下月十五在东都举行的祭河神庆典。
玉澧心里有些奇怪,东都的祭河神庆典,自然是祭她玉澧的,王玄珠为什么要参加?
不过玉澧还是答应下来,都是同僚,总是要行个方便的。
第100章 鱼美人(9)
傍晚时分, 玉澧带着汐音,来到余姝容的府邸。
余姝容作为司礼殿尚仪,有正经的神位, 又是帝子妃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她的府邸自是一处彰显贵女气质的雅居。
府邸位于南方天阙的一座城郊外,独占一片仙岛云海。
玉澧到时, 见宾客们已然陆续前来。站在这座高贵优雅的府底前,玉澧忽然觉得释怀了。
以往她最是厌恶余姝容拿她的出身说事,玉澧知道余姝容看不起她,觉得她要么是个好运气的暴发户,骨子里依旧不如流;要么就是心思扭曲、不择手段想往上爬的底层女子。
玉澧时常气不过, 总想着能表现得更好,能更优秀,打余姝容的脸。
此刻玉澧却觉得何其没意思, 有些人天生就拥有你奋斗一辈子也得不到的一切,自己做什么一定要和别人比呢?只要自己无愧于心,脚踏实地做好自己的事, 为了自己的目标去付出、去努力, 不就够了吗?
何况上界的天之娇女多的是,比如她师兄褚琼楼的另一个师妹, 兰台史官楚娴, 人家是诸天一百二十八星斗之首北辰星君的独女,后台不比余姝容差。可楚娴却从不像余姝容这样, 鄙视出身低的人。
说穿了,余姝容自己也不是什么心境好的, 总看不起旁人算什么?
玉澧释怀,只觉得傍晚的天空都明朗了, 火烧云照得她冷艳的面容有两分暖意。
忽而,一眼看到宁淮序的天车落在府邸前。
那标志性的黑水晶天车和拉车的六条狰狞的虬龙……车还没落呢,周围的宾客连忙让开一块地,齐齐向宁淮序施礼。
玉澧连忙过去。
待车停,宁淮序从天车中出来,玉澧主动挽住他的手臂,“宁大人,我扶您。”
宁淮序不置可否,随玉澧的。
搀扶着宁淮序一起进入府邸,往来的宾客皆起身向宁淮序施礼。
九州的龙君,何其的煊赫。玉澧扶着宁淮序,在最上座落座。而身为建章王世子的宁靖川,都只能在宁淮序的下座。
与宁淮序相对而坐的,便是姗姗来迟的帝子和帝子妃。
玉澧接着就将给余姝容备下的寿礼,交给府邸的管家。随后她带着汐音,上后面自己的位置坐好。
这个过程中正好同宁靖川擦肩而过,玉澧只行了个礼,便不再搭理宁靖川了。
这让宁靖川有些惊讶,不禁盯着玉澧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玉澧她这是怎么了?以前她不是一见到自己就会眼神发亮,欢喜地迎上来吗?
宁靖川对这种被玉澧崇拜的感觉,一直很受用的。
这次他还以为会一如既往地享受到玉澧的爱慕,结果宁靖川像是被泼了一脸冷水,稍有些不悦。
待宾客们都来齐,今晚的寿星余姝容终于出场。
玉澧平静地看着盛装的余姝容,也难怪是书中的女主,余姝容臻首娥眉,天生丽质,一颦一笑无不彰显她是出身高贵的贵女,举手投足间无意就露出些沉稳气质,让人不会忘记她是有官职在身的。
出身好,有能力,长得美,就仿佛老天爷造就她这个人时,便是故意偏袒她的,多么优秀。
寿星到了,自是要说上几句。
余姝容举杯,敬了帝子和帝子妃,再敬宁淮序与宁靖川,而后敬所有宾客。
接着宴席开始,有乐工开始奏乐。负责舞蹈的仙子,也来到殿上,柔软的臂膀变换出各种美轮美奂的动作,莺歌燕舞,场面一派喜庆吉祥。
如此过了会儿,帝子妃一拍手,叫停舞蹈。
帝子妃长得与余姝容有六七分相像,是个娇柔的大美人,她向余姝容吟然笑道:“我为妹妹备下一份厚礼,来人啊!拿上来让妹妹看看。”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帝子妃的礼物被呈上来。
有人不禁倒吸一口气。
确实是一份厚礼,竟是一件用鲛绡制成的衣裙。
鲛绡……玉澧瞧见的时候,不禁恍惚一下。这种流光溢彩的布料,当她经历过原书后半段内容时,这布料于玉澧而言,已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到底是帝子妃啊,能弄到这种东西,不像自己要亲自去南海,结果因时间裂隙的存在,酿成那么大的祸。
如今的玉澧,对什么珠绡、鲛绡,是一点兴趣没有了。
她只是想着,待会儿宁淮序会送余姝容黑珊瑚吗?这个问题,玉澧这些天总是在想。她心里很矛盾,既不愿宁淮序再靠近余姝容,又不想宁淮序因为食言而被众人议论。
余姝容对于姐姐给的鲛绡衣裙,自是十分喜欢,向姐姐道谢。
接着帝子也送给余姝容好东西,余姝容礼貌地谢过,还赞一句:“对臣女来说,姐夫与姐姐伉俪情深,是上界之表率,这亦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礼物。”
一番话说的帝子和帝子妃春风得意,帝子搂着帝子妃,笑道:“你这个妹妹,确实很好,本殿看她往后能嫁给哪位优秀男儿。”
宁靖川一听这话就紧张了,他当然也为余姝容备下厚礼。可是上回兰台宴会上,宁淮序说要送给余姝容黑珊瑚。余姑娘一直渴望得到一尊黑珊瑚,要是宁淮序真的送出去了……
宁靖川心中很是不忿,这么多年,他明明是建章王世子,明明是嫡出,宁淮序明明和宁家闹得势同水火,可整个宁家都没敌过他一个,自己更是始终被宁淮序这个病鬼给压着,此刻宁淮序还要出风头。
宁淮序已经从自己手里把雍州龙君之位抢走了,现在连余姝容他也要抢!
这会儿,所有视线都望向宁淮序。黑珊瑚的事,大家都有耳闻。那样珍贵之物,据说世上有灵气的黑珊瑚不超过五尊。在场诸人没人见过,包括帝子和帝子妃。
所有人都翘首以待,想一睹黑珊瑚的模样。
余姝容更是内心激动,袖子下的手指都开始发颤。
当礼物被抬上来,呈现在眼前时,余姝容先是一愣,而后不敢置信地盯着这颗寿桃。
她的表情凝固,袖子下的手指差点从衣服上扯下一缕勾丝。余姝容接着就望向宁淮序,只以为他是弄错了。宁淮序那样喜欢她,既说了要送她黑珊瑚,应不会这样下她面子吧?
全场宾客一时鸦雀无声,接着私下里交换目光,都觉得好像是有戏看了,又小心翼翼地不让宁淮序看到自己的表情。
唯有两人的表情,与其他人不一样。
一个是宁靖川。他这档口觉得简直是喜从天降,宁淮序没拿出黑珊瑚,就给余姝容这么一个中规中矩的寿桃,和自己要送给余姑娘的礼物没法比。这一局是宁淮序自己出状况输了,他得不到余姑娘的青睐了!
另一个则是玉澧。玉澧惊讶地看着那颗寿桃,真就是中规中矩,还没有宁淮序给她送来养身子的寿桃更好。
宁大人素来是说到做到,既他已说要送出黑珊瑚,那他手里就一定有。有,却没送……玉澧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在兰台宴席和余姝容的生日宴之间发生的节外生枝的事,就只有宁大人与她……
所以宁大人是因为她,才选择落余姝容的面子,和他自己的面子。
汐音察言观色,觉得玉澧神情不对,便低下.身,小声在玉澧耳边道:“府君您……”
汐音看见,玉澧眼中有些发红,仔细看,有一丝湿漉。
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帝子妃开口了,她略带不悦地问道:“宁龙君为何送上一枚寿桃?”
宁淮序苍白而清矍的脸上,只浮出一点讥讽的表情,他勾一勾唇,笑容也有些冷:“寿桃不好吗?延年益寿,明明挺好的。”
帝子妃沉着脸道:“您先前不是放言说,要送姝容一尊她心心念念的黑珊瑚吗?”
宁淮序道:“又不想送了,不行吗?”
帝子妃一窒。
余姝容脸色一下就白了,一股委屈的感觉出现在余姝容心里。
帝子妃更加不悦:“宁龙君这是故意打我妹妹的脸!”
宁淮序道:“需要你管?”
帝子妃又一窒,没想到宁淮序居然敢这么怼她,不禁声调都拔高:“本宫是帝子妃!”
“然后呢?”宁淮序唇角勾着讥讽的弧度。
帝子妃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帝子按住手背,低低呵斥一声:“还不住口!”
这下帝子妃也委屈了,那张委屈的脸跟余姝容一对比,真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帝子妃不明白,明明是宁淮序下她妹妹面子,还对她这个帝子妃出言不逊,为何帝子反要她闭嘴?
眼下这么多宾客在,帝子哪能跟帝子妃解释,宁淮序有多吓人。只能频频给帝子妃使眼色,希望自己心爱的女人能领会,别招惹宁淮序。
帝子永远忘不了当年,宁淮序的母亲逝去,宁淮序直接替母休夫,把建章王宁钺的脸往地里踩。接着就把宁钺的衣服扒光,拎到千秋台上,让各路神明都来围观。
这还没完呢。宁淮序还要砍掉宁钺的头,祭他母亲在天之灵。
若不是天帝父皇出来阻止,宁淮序可就真的当场弑父了。
最后宁钺的头是保住了,可宁淮序斩了他一双龙角。其中一只,丢到帝子的母亲天后的门口,而另一只……
帝子一想到那日他前夜刚饮酒聚会高兴一宿,结果第二天早上醒来,就看见床头吊着姨父宁钺的另一只龙角,龙角还粘着鲜血。
那恐怖的场面,帝子简直不想再回忆第二次。
帝子妃那会儿还没嫁给他,自是不知道宁淮序一疯起来都能干出什么事。
他才不管什么帝子,什么帝子妃……帝子想,如果不是当年看在废太子昙清的面上,宁淮序怕是想连着天帝一起劈。
哪怕如今宁淮序身体坏成这样,犹如半截入土,可他那身法力和那阴鸷的仿佛随时能跟人玉石俱焚的气质,依旧让帝子半点恐惧不减。
帝子妃总算没再说话了。
可宁靖川却忍不住要插嘴,这可是贬低宁淮序的好机会,他怎么可能放过?
宁靖川直接笑着问宁淮序:“兄长是不是从来就没有黑珊瑚?当日在兰台宴会上不过是故意说给余姑娘听,只为出一时风头。”
宁淮序眼角斜了宁靖川一下,冷笑道:“你猜啊?”
宁靖川皱眉道:“若是如此,兄长此举,实非君子所为。”
宁淮序犹如听到什么笑话,毫不掩饰讥讽之意地哼出来:“你乐意当君子,本君可不作陪。”
眼看着气氛坏到这个地步,如同处处都被冰冻住,同时又剑拔弩张的,余姝容仿佛终于想起来自己是主人,不能任由她的生辰宴滑向失控,只好忍下委屈和尴尬,面上挂上得体的笑容,调停道:“好了好了,诸位能来为我祝寿,我已十分高兴。不如尝尝我府中精心备下的菜,想来应不会让各位失望。”
如此,总算揭过这篇。
余府的管家也连忙示意侍女们加快上酒菜的速度。跳舞的仙女也重新继续舞蹈。
渐渐的气氛好些了,开始有宾客上前为余姝容敬酒。
余姝容脸上挂着毫无破绽的笑,十分得体地迎接他们的敬酒,可余光里看到宁淮序不动如山,便更觉得委屈,面颊也像是被打了一巴掌般,隐隐发热。
宁龙君这是怎么了?前后两次宴会对她态度差距如此之大,还这样当众让她难堪。
那个寿桃,一看就是敷衍的。
所以到底有没有黑珊瑚?
余姝容心里正纳闷着,却瞧见玉澧悄然来到宁淮序身边。
余姝容猛地发现,玉澧今日也很反常,居然完全没有在宁世子面前表现自己,就跟个透明人一样。
“余姑娘。”一位敬酒的宾客,见余姝容有些晃神,便唤她一声。
余姝容连忙回过神来,维持好脸上无懈可击的笑容,优雅道:“多谢你的祝福。”
一片影影绰绰中,玉澧在宁淮序身边坐下,双手轻轻搭上宁淮序的小臂。
“宁大人……”玉澧喃喃。
“嗯?”宁淮序看她。
玉澧眼尾有淡淡的红色,将湿未湿,她垂眸呢喃:“对不起……”如果不是因为她,宁淮序也不必让他喜欢的人难堪,更不必将他自己也弄成出尔反尔的形象。
宁淮序无所谓地嗤笑一声,不悲不喜。
玉澧拿起茶杯,倒了半杯茶,双手递给宁淮序,“宁大人,喝茶。”
宁淮序接过,喝下茶水,问玉澧一句:“你真再不管宁靖川?”
“不管了,也不想再同他有牵扯。”玉澧道,她压低声音,瞟了余姝容一眼,“我连余姝容也不想靠近了,若不是先前收下她的请柬,我都不想来。”
玉澧又道:“宁大人,我想出去透口气。”
“去吧。”宁淮序道。
玉澧起身,向殿外走去。汐音见状也跟上玉澧。
余姝容的这座府邸,建在一片绿树葱茏的空中孤岛上。
即将入夜,岛上的紫茉莉一丛丛盛开,犹如团团紫色的云,散发出清幽的香气。
玉澧走着走着,远离喧闹,望着远处南方天阙的城郭和笼罩上夜色的浩瀚云海,心胸舒展一些,眼神也添上几分宁静。
这时注意到汐音的神色有些欲言又止,明显是想说什么,又担心说出来不合适。
玉澧也不愿自己的左右手总这样憋着心思,便道:“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不用顾虑我的想法。”
汐音知趣道:“属下确实好奇许多,只是先前府君不愿说,我便也当不知道。”
“你说吧,”玉澧道,“我改变主意了,左不过是问我同宁大人之间的事。”
汐音察言观色道:“属下自不会八卦府君与宁龙君间有什么私事,属下只是感到惊讶困惑,府君何时对宁龙君这般情根深种。”
玉澧听这话,怔了一下,如冰川般的眼中浮出一丝恍惚,脸上却清清冷冷,没有过多的表情。
“你误会了,汐音。”
又是一个误会的人,和师兄褚琼楼一样。
也是啊,他们不像她一样猛然觉醒原书,还是以那样一种如同亲身经历过的方式觉醒的,自然体会不到她的痛苦绝望,也就体会不到,她对宁大人有多深的愧疚。
这种愧疚,比腐蚀人心的毒.药还要浓,也驱动着她觉醒后,为宁大人做一件又一件事。
师兄、汐音,他们无法理解的。
“宁大人是我的上官,仅仅是这样。但前段时间发生些事,我欠了他许多,所以我只想让他身体能变好,不要再这样恶化下去。”玉澧道,“我现在谁都不爱了。”
汐音眉心皱一下,口中答:“属下明白。”可心中却更感到困惑。
上司下属之情,仅仅是这样……因为亏欠,所以……
不应该吧?汐音不大信。
方才在殿中,汐音可看得清楚,她家府君从头至尾目光一直在宁龙君身上,几乎没看别人一眼,眼神又带着那样浓重的情绪,和一抹湿漉漉。
这怎么看都很让人怀疑啊……
过了会儿,玉澧道:“我想自己走走。”
汐音立刻恭顺地福一福身,“那属下就先回大殿,等候府君。”
玉澧道:“你回去后听宁大人的吩咐,他若有需要,你一定要照办。”
“是。”汐音这便退下。
只剩下玉澧一个人,在这陌生的仙岛上慢慢走着,看着黄昏完全退去,斜月变得皎洁。
天空黑下来,今夜月明星夕,倒是个晴朗的天气。
夜风吹在身上,有些微的凉意。玉澧遥望远空,任着风吹动自己鬓角的发丝和发间的鱼鳞。片片鱼鳞被风吹得轻轻作响,就像是万壑松风的那种声音。
她抬起手,拨了拨鬓发,将簪在发际间的一支簪子流苏稍稍捋了捋。
这时有人叫她:“玉澧姑娘!”
这声音……玉澧眼中凝了一下,转眸看去。
宁靖川。
“宁世子。”玉澧向他矮一矮身。
这样公事公办挑不出毛病的态度,让宁靖川更是疑惑。玉澧真的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她不该欢喜羞怯于自己,主动与他说话吗?上回她送他锦绡时就是这样,跃跃欲试,紧张期待,为何此番态度这样疏离?
宁靖川温柔地问:“玉澧姑娘,你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