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点了盏小小的油灯, 旺叔已?经睡下。
洛绒札姆像条小尾巴,一路跟着时序,两人全程不说话?, 只比划手势。祝今夏猜测, 大概是怕吵醒老人家。
她定睛看?两人比划, 奈何看?不懂一点,偏偏他俩交流起来却毫无障碍,默契十足。
她别开眼, 不去看?了。
没想到两人一边比划, 一边轻手轻脚上?了二楼。
祝今夏坐在炕上?发懵……这是把她给忘了吗?
藏式客厅四面都环绕着长长的炕, 炕上?铺着色彩浓郁的织物, 白天可以?盘腿坐在上?面,夜里也能当床睡。
她一边犹豫是追上?去, 还是坐在这继续等, 一边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四周。
除去长几和炕, 家里并无多余的摆设, 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
旺叔好?歹做了几十年的校长, 家中境况竟与她今日拜访的贫困户相去无几。
愣了会儿神,两人又?下来了,一人抱着床枕被, 原来是拿留宿用品去了。
祝今夏暗中打量叫洛绒札姆的藏族姑娘。
时序不爱聊自己,就连旺叔也只提过几次,更没提过洛绒札姆。
祝今夏看?不出她的年纪。
来到山里,她就对年龄失去了判断力。山里日照强,人的肤色也更深, 顶着健康的高原红,再穿戴上?色彩鲜艳的衣物配饰, 会显得成熟很多。
进屋时祝今夏跟她打招呼,洛绒札姆也只是笑笑,一个字都没说,转头就跟着时序楼上?楼下地?跑了。
他们忙前忙后,她想帮忙,被时序一句“喝多了就老实坐着”给喝止住了。只得讪讪地?盘腿坐在一旁,看?那?两人抖被子,铺炕。
“……”
区别待遇可真够明显的,对她就是冷冰冰的拒绝与命令,对人家就是轻言细语,默契十足。
“拉过去一点。”
“听?说昨天山上?下雪了?”
“没冻着就好?,记得给旺叔多加件衣服。”
全是时序在说话?。
嘁,人家都不搭理他,一个人也说得那?么起劲。
“下次穿好?衣服再出门?,别跟刚才似的。小时候三天两头生病吃药,还没吃够?”
女?孩子冲他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辫子。
这下祝今夏判断出来了,她的年纪应该不大,笑里还有害羞和稚气在。
他俩在互动?,祝今夏看?他们眉来眼去,多少觉得自己是颗电灯泡,两百瓦那?种。干脆倒在炕上?,背对他们,闭上?眼睛睡觉。
……耳朵倒是竖的尖尖的。
可惜他们没再说话?。
没过一会儿,床铺好?了,木质楼梯嘎吱作响,有人轻手轻脚回了二楼。
祝今夏想回头看?看?是谁走了,还没动?,有脚步声靠近,赶紧屏住呼吸,继续装睡。
下一秒,有人抖开被子,轻轻地?盖住了她。
这下也不用回头了,不可能是别人。
她面对墙壁,小心听?着他的动?静。
“睡着了?”
她没吭声。
“心够大的。”
他笑了一声,在旁边的炕上?睡下来。
半天没动?静,祝今夏悄悄从被子里抬起头来,看?见时序躺在隔壁炕上?,头朝她这边。两排炕呈l字型,他离她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她还晕着,那?猪肉醸的酒度数是真高,这会儿胃里还发烧,口干舌燥的。
转头看?见长几上?有水壶和杯子,她伸手去够。
“喝热的。”
冷不丁一句,吓得她手一抖。
那?边炕上?,时序坐起身来,拿走水壶,拨开屋子正中的火炉,放了上?去。
炉火带来淡淡的柴烟味,勾起一阵迟来的反胃,祝今夏心道不妙,拔腿就往外跑。
终究是逃不过蹲在院子边上?大吐特吐的命运。
来的时候没注意,吐到一半,才发现院子里居然养了牦牛,其中一头黑的就在她旁边。
此刻,它一脸疑惑地?回过头来,尾巴一甩,凑上?来看?她,清澈又?愚蠢的大眼睛。
祝今夏吓一大跳,朝后一退,一屁股坐在地?上?,好?险没坐在呕吐物里。
身后传来时序的脚步声,她赶忙抬手:“别过来!”
“喝酒的时候干什么去了?”时序说,“这会儿知道不好?意思了。”
“……”
“吐完了?”时序把刚热好?的水塞她手里,“吐完漱漱口。”
知道她好?面子,他起身走了。
等到祝今夏漱完口,钻进屋子,时序已?经又?躺在炕上?。
她悄悄钻进被窝里,闭眼半天睡不着,又?重新睁开。
“你?睡着了吗,时序?”
“嗯。”
“睡着了还说话??”
“梦话?。”
她毛毛虫似的裹着被子朝那?边挪了挪,“醒了就说说话?呗。”
“我跟喝醉酒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祝今夏就当没听?见,“我以?为?旺叔一直住学校,原来他有家啊。”
“谁没有家?只是回的少。”
“也是。”祝今夏望着天花板,要不怎么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根本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那?旺叔住二楼吗?我们来那?会儿已?经睡着了?”
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问了不少,最后忽然来了句:“那?洛绒札姆呢?”
时序缓缓睁眼,“札姆怎么了?”
“没听?你?说过她。”
“你?没听?说过的多了去了。”末了,还是解释给她听?,“札姆跟我和顿珠一样,也是旺叔收养的小孩。她是最小的一个。”
“最小是多小啊?十八,十九?”
“十五。”
十五啊,那?就不能是什么青梅了,未成年呢。
祝今夏笑了,笑完又?愣住,她哪来的如释重负?又?为?什么如释重负?
“问这个干什么?”
“就是看?她,跟你?挺亲的,一见你?就手舞足蹈,高兴得不行……”
短暂的沉默。
时序问:“你?没发现?”
“发现什么?”
“札姆不会说话?。”他平静地?说。
旺叔收养札姆那?年,顿珠还在读小学,而时序已?经去北京上?学了。春节回来,发现家里多了个小孩,旺叔说是在雪地?里捡到她的,冻得浑身青紫,连心跳都很微弱了。
“送医院抢救半天,人是活下来了,就是高烧烧坏了声带,后来都不能说话?了。”
所以?他们全程不太说话?,比划手势,并非是因为?旺叔睡着,怕吵醒他,而是因为?札姆是个哑女?。
之所以?默契,也是因为?这样的交谈方式已?贯穿札姆的整个人生。
祝今夏为?自己的小心眼感到羞愧。
她躺在黑暗里,听?时序说起从前的事,说洛绒札姆体?弱多病、喝牦牛奶长大的童年;说她不听?话?,染水痘抠个不停,在脸颊上?抠出两个小坑来;说旺叔没养过女?孩,四年前的春节,札姆初潮,一家子大小男人手忙脚乱,最后还是时序骑车去山下买卫生巾,回来教札姆如何使用;说开始发育后,他是如何拜托学校的女?老师带札姆去买内衣的……
又?一次,她发觉自己很爱听?时序讲话?。他的声音四平八稳,话?里却有波澜壮阔的岁月。
奇怪的是,明明是些?苦涩的,惨淡的人生经历,被他这么平静地?一叙述,又?好?像没那?么苦了,当做睡前故事听?居然也挺安心。
“那?她现在为?什么在家里?不用念书吗?”她打了个哈欠,尾音已?近模糊。
时序默了默,刚要回答,就听?见头那?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抬头,女?人已?经陷入熟睡。
他哑然失笑,看?到散落一半的被子,抬手默不作声替她重新盖好?,收回手时,无意中擦过她的耳朵。她似乎有些?痒痒,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像小孩一样呓语两声,并未醒来。
手在半空停顿片刻,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
次日清晨,祝今夏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旺叔。
都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那?天早上?,鸟儿一号时序起得早,在厨房做饭,二号洛绒札姆在院子里喂牛,客厅里只有一只宿醉未消的懒鸟还在睡大头觉。
日光从窗外照进来,起初停在懒鸟的脚上?,然后逐渐上?移。
海拔高,紫外线强,祝今夏是被烫醒的。
醒之前正做梦,梦见自己围坐篝火,吃烤全羊,那?么肥美一只小羊羔,正往外滋滋冒油。正面烤,反面烤,眼看?就要烤好?了,画风忽然一转,她成了那?只烤全羊,给人架在火上?烤。
肉是一口没吃上?,人倒是烫醒了。
等她睁开眼来,冷不丁看?见一张陌生的脸,有人蹲在炕边,直勾勾盯着她,浑浊的眼珠,呆滞的眼神,一张老脸黝黑发亮、沟壑纵横。
祝今夏尖叫一声,屁滚尿流摔下了炕。
老人也被她吓一跳。
等她回过神来,看?清眼前的场景,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处。
“……旺叔?”她爬起来,小心翼翼地?看?向老人。
一身灰扑扑的旧棉袄,一头稀疏的白发。老人家半蹲在那?里,手里拄着拐杖,声音粗哑不堪,口吻却天真至极。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