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今夏像个虔诚的信徒,一节课不落,旁听了整整一天,连藏语课都没放过。
吃晚饭时,顿珠翻着她满满当当的听课本,感慨说:“我当年要有你这么努力,早考上清华北大了。”
时序端着汤从厨房里走出来。
“有些事不是只靠努力就能办到的。”
顿珠放下本子,“你啥意思?瞧不起人?”
“没。”时序说,“客观评价你的智商。”
……又掐上了。
祝今夏充当和事佬,把话题岔开,开始讲述旁听一天的心得体会。
“一是教学用语,给小朋友上课和给大学生上课不一样,用词要直白浅显。”
“二是教学节奏,小朋友的注意力不容易长时间集中,稍不留神就会开小差。”
她还在琢磨第三点,时序适时接口。
“三是睡眠质量。”他抬头看过来,平静地说,“趴在课桌上睡觉影响脊椎,还容易流口水,明天记得带枕头。”
“……”
“听说下午的藏语课,你又睡着了?”
“……我就睡过去两分钟!”祝今夏为自己辩解,“况且一个字都听不懂,真的很难不睡着。”
她侧头看顿珠,寻求支持。
顿珠放下碗,幽幽道:“我也很想帮你说话,但你上的好像是我的课。”
“啊。”时序露出一个会意的表情,“那倒是情有可原。顿珠的课,主打的就是一个催眠。”
顿珠:“excuse me,你好意思说我?”
哥俩又掐上了。
这回祝今夏没劝架了,吃一堑,长一智,只要她不参与,战火就烧不到她这来。
以及,她都怀疑这俩人吃的东西里掺了安眠药,上起课来一个比一个催眠。
饭吃到一半,楼下忽然传来稚嫩的童声。
“时——序——”
小孩们嘻嘻哈哈喊着时序的名字,声音拖得老长。
“你吃不吃火锅?”
时序开窗,黑着脸问:“找死?”
祝今夏也往外看。
几个孩子站在楼下,欢快地说:“是阿包老师让我们来叫你的!”
小脸很面熟,祝今夏认出来,这是五年级的小孩。
“阿包要调走了,今晚请五年级吃火锅。”时序侧头问她,“去吗?”
祝今夏迟疑,“你去吧,我吃得差不多了。”
时序看出她怕麻烦,也不多劝,只冲窗外说:“祝老师不想去,能不能请得动她,就看你们了。”
有了时序的怂恿,小孩们撒欢似的冲进宿舍楼,紧接着,楼道里传来欢快的叫喊声:“冲啊——”
宿舍门和往常一样虚掩着,小战士们推门而入,拉住祝今夏的手,一边撒娇说“走吧,祝老师,和我们一起吃火锅”,“火锅可好吃了”…… 一边拉她往外走。
盛情难却,祝今夏被孩子们拉走了。
时序不紧不慢跟在后面,都走到楼下了,被遗忘的顿珠从窗口探个脑袋出来,“喂,那我呢,请我了没啊?”
“没人理我吗?”
“哈喽?!”
留给他的只有众人欢快的背影。
“晚宴”在五年级的教室里举行,课桌拼成的巨型长桌上,三只电磁炉里热浪翻滚。
炉子是老师们友情提供的。
除了阿包,于小珊也在,她教五年级思想品德课,也跑来蹭火锅。
祝今夏的到来掀起一轮小高潮,孩子们欢呼着,纷纷涌过来。
也许是火锅让人放松,老师不再是老师,学生也变成了寻常小孩。他们不再拘谨,拉着祝今夏的手,带她入座。
无数小手朝她递来,瓜子、点心、饮料、水果……
“祝老师,你吃。”
“这个好吃。”
“祝老师,你挨我坐吧!”
无数小孩争先恐后地叫起来:“挨我坐!”“挨我!”
这并不是什么盛宴。桌上摆着已经氧化发黄的苹果,锅里几乎看不见油,盘子里清一色的蔬菜,点心肉眼可见的不好吃。
祝今夏下意识推拒:“你们吃,我吃过晚饭了……”
左手边的小姑娘眨着眼睛,小心翼翼说:“祝老师,你放心,我洗过手,不脏的。”
她把苹果放回盘子里,伸出双手,给祝今夏展示,“我就是皮肤黑,你别怕。”
无数黑白分明的眼睛瞧着她。
祝今夏的心瞬间柔软,她接过苹果,“你叫什么名字?”
“丁真巴桑。”小姑娘笑起来,露出两排不太整齐的牙齿。
而她接过苹果的举动仿佛是个信号,紧接着,孩子们争先恐后朝她塞食物,祝今夏无法厚此薄彼,只能一一接过。
到最后,她被食物淹没,回头朝时序求救。
时序倚在靠墙的桌子上,单脚支地,似笑非笑望着她,摊摊手,很好地表演了一出“见死不救”。
还是于小珊替她解围,“自己吃自己的,不许闹祝老师!”
好在孩子们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了。
讲台上,阿包用老式投影仪放起了《金刚,电影是孩子们选的,她从时序的电脑上下载好,提前拷贝过来。
孩子们的注意力终于不在祝今夏这了。
祝今夏松口气,趁大家看起电影来,偷溜到一旁。
光影明灭中,时序感慨说:“我们祝老师可真受欢迎。”
祝今夏皮笑肉不笑,从外套口袋里一把一把掏出孩子们塞进去的瓜子糖果,全放时序手里,“别羡慕,都给你。”
时序低低地笑出了声。
白色幕布上,巨大的怪兽敲着胸脯,发出雄浑的叫声,开始了打斗。
孩子们惊叫连连。
祝今夏吐槽时序:“昨日重现啊,我读书那会儿用的东西,在你这又见到了。”
“没办法,穷啊。”时序的语气倒是很轻松。
“锅里肉都没两片。”
“有的吃就不错了,就这还是我给的经费。”
祝今夏想起顿珠关于生活费的那顿架,“你自己掏钱?”
“那不然呢?”时序反问,“你们大学的教育经费能报火锅?”
“找个别的由头报,也不是不行。”
时序笑笑,也不说话,指指教室上方的监控。
祝今夏听了一天课,早发现学校里到处是监控了。
“哪来这么多监控?”
“上面安的。”
“二十四小时监控?”
“嗯。”
“监控学生?”
“监控我。”
于小珊从旁边冒头,“校长栽这上头好几次了,哈哈哈。”
祝今夏来了精神,“怎么说?”
于小珊:“上面规定,校长周中不许离校,结果有天开监控检查,发现咱们校长不在。”
祝今夏:“他上哪去了?”
于小珊:“小孩的作业本没了,他去镇上补给。”
祝今夏:“这也不行?”
“不行。”于小珊悄悄说,“咱们这是自治区,排外。他是汉人,规定说不能离校,那就不能离校。”
“……后来呢?”
“后来他和其他擅离职守的校长,一起去了局里,关小黑屋写检讨。”于小珊幸灾乐祸,“本来只用写检讨,嘿,你猜怎么着?”
不等祝今夏追问,她乐不可支道:“都是校长了,写个检讨还互相抄袭。交上去领导一看,气坏了,每人罚款五百,哈哈哈哈哈!”
祝今夏侧头碰碰时序的胳膊肘,“不是吧你,检讨都要抄?”
“谁抄了?”时序面无表情,“大家都在手机上找模板,谁想到都他妈找了同一个模板。”
祝今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正笑着,教室里也爆发出一阵大笑。
一抬头,电影里,巨大的猩猩侧过头来,一手比圈,一手竖起食指,比划了一个模拟性交的姿势。
孩子们挤眉弄眼,一个个乐不可支。
老师们交换眼神,无可奈何。
阿包走过来,嘀咕说:“人小鬼大。”
祝今夏也笑起来。
窗外,一线天的月亮挂在树梢,格外明亮。没有城市的雾霾,像是近视患者戴上了眼睛,视线忽然清晰。
这里的一切都和外面不同。
吃的不同,用的不同,目之所及,一切迥异。
可孩子们笑起来时,她又觉得似乎没什么不同。月亮还是同一个月亮,天也是同一片天。
电影放至末尾,于小珊和阿包叫她一起去上厕所。
这也很难得,学生时代后,还能有组队上厕所的经历。
往外走时,她还听见时序在教室里安排——
“央金,你和丁真哏呷负责扫地拖地。”
“四郎把桌椅摆回原位。”
“格桑和蒙措负责洗碗。”
……
祝今夏忍不住问:“所有小孩的名字,你们都叫得上来?”
于小珊和阿包都摇头,“百来号人呢,谁叫得全啊。”
“那时序——”
“他是特例。”于小珊说,“才来半年,全校的名字他都记住了,也是奇了。”
阿包说:“有什么稀奇的,他本来就是天才啊。”
祝今夏一怔,“时序才来半年?”
“对啊。”阿包说,“要不是他,学校都没了。”
于小珊插嘴:“其实他也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经的校长,毕竟连工资都没有。”
去厕所的路上,祝今夏惊闻八卦。
原来时序并不是校长,至少从正规程序上来说,他什么也不是。
宜波中心校的校长叫旺叔,年逾六十,去年确诊了阿尔兹海默症,时序是回来接班的。
如今学校名义上的校长仍然是旺叔,时序就是个“临时工”。
“教育局能允许你们自己换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