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健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相依为命 > 1、车祸
    1999年7月。

    正值夏季的南江市像一个巨大的蒸笼,热得人们直冒烟。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是吸入一口岩浆到胸腔内。尤其是在拥挤的公交上,人挤人贴在一起,嘈杂的声音更显燥热。

    马路上的鸣笛声此起彼伏,长长的公路上堵的水泄不通。

    “今天怎么这么堵啊?”一人不耐烦地问道。

    不知谁搭腔道:“你还不知道呢,大桥上出车祸了。连环车祸,七连撞,死了好些人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

    霎时间,人们心中熊熊的八卦之心战胜了天气的炎热,人头攒动,纷纷询问着车祸情况。

    尽管这几人就在晏桦身边说话,但他却置若罔闻,目光直直地看向窗外不断后退的树木,公交玻璃上映照出他的倒影。

    因为天气炎热而特意剪短的头发,摸上去还有些扎手。简单的发型反倒显得他五官更加深邃立体。

    眉眼锋利,带着年轻气盛的锐气,宛如一把出鞘的刀,令人退避三舍。

    在修车行接到电话后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一路暴晒,身上深色短袖像是刚洗了一遍,一拧都是水。

    尤其是各种难闻的味道只往人鼻子里钻。

    公交上的汗臭味,修理厂的机油味,各种味道混在一起任谁都觉得受不了。可对于晏桦而言,这些仿佛都不存在一般,脑海里回忆着那通宣布周立伟死亡的电话。

    晏桦随因他难产而死的母亲姓。

    周立伟则是他血缘关系上的父亲,距离他上次见到这人还是一年前。

    他们俩大吵一架后,晏桦便离开了家,至此再也没回去过。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耳边传来清晰的播报声。

    “前方到达市人民医院站,请乘客有序下车。”

    到站了。

    他是被人群挤出来的,从晃荡的公交上站在稳固的地面上,却仍然有一种不真实感,头晕目眩,无法思考,像是每一脚都踩在棉花上。

    “小桦,这里!”

    眼尖的刘主任一下子就发现了晏桦,隔着人群大声地喊道,说话间还往他身边挤。

    晏桦垂着眼,沉默地看着对面的女人向他走来。

    刘主任身材圆润,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发型,叫羊毛卷,还是鸡毛卷?晏桦不记得,只知道开着昂贵轿车的女车主大多烫着这样时髦的发型。

    “赶紧走吧,晚了就见不到了。”刘主任拽着晏桦的胳膊直冲冲地往医院里进,不知道上了几层楼,又拐了几个弯。晏桦像是一个提线木偶一样任由刘主任带着他横冲乱撞。

    踏进医院的一瞬间,他心底突然冒出一股由内而外的冷气,冻得他手都在抖。

    “等等。医生,等等!”终于在一个拐角处,刘主任对着几个推着病床的护士喊道。

    “让这孩子看一眼吧,快去!”刘主任用力地推着晏桦向前,他因为这一推力几乎快站不稳了,刚好盖着白布的周立伟从面前经过。他半个身子倒在了病床上,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只往他鼻子里钻。

    从不知情的角度看去,晏桦刚才的趔趄倒更像是一个伤心的儿子悲痛万分扑倒在死去的父亲遗体面前。

    晏桦看着盖在尸体上近在咫尺的白布,无知觉地伸出手,想要看看那张恨了自己十六年的脸现在是什么表情。只是在指尖触碰到白布的那一瞬间,他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他不习惯和周立伟这么亲近。

    直到看着遗体被推着越走越远,他才渐渐意识到,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离周立伟这么近了。不过,这也刚好遂了这人的愿了。

    晏桦,你最好有多远滚多远,别恶心我了。

    这是周立伟跟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没想到一语成谶,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生与死更远的距离了。

    周立伟不喜欢晏桦,甚至恨他。

    父子关系不和,这是机械厂家属院人尽皆知的秘密。

    血缘关系中,爱是相互的,恨也是。

    同样,晏桦也不喜欢周立伟,恨他。父子俩吵架是常有的事情。

    这样的闹剧,直到晏桦一年前从家里滚出来后,暂时告一段落。

    直到今天,周立伟和交往不到半年的女友车祸双双离世,正式宣告结束。

    不过相比周立伟的死,晏桦更有一丝不解,为了他妈妈当了十六年鳏夫的男人,怎么会突然交了个女朋友。

    在周立伟正式有女朋友那天,甚至还破天荒给晏桦打了次电话。

    电话的大致内容,他已经记不清了,但是唯一记得的就是周立伟支支吾吾地说多了个女朋友,比他小七岁,人不错。

    晏桦对这人的私生活没有任何兴趣,只是在挂电话后,就去妈妈的墓碑前告了状。

    嘴上说着除了他妈不会再有第二个女人,结果还不是没做到。

    周立伟在晏桦心中唯一的优点,在这一刻也荡然无存了。

    一旁的刘主任压低着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桦,节哀。”

    晏桦的耳边时时响起周围人安慰的声音,相比于旁人的悲情与痛苦,他更像是个局外人。仿佛躺在这里的不是他的父亲,更像是个陌生人。两人痛苦地相处了十六年,如今倒也没有很难过。

    他清晰地听着周围的每一句话,却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周立伟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他也不是个合格的儿子。因此本该是最悲痛万分的时刻,晏桦却只能沉默以对,毫无反应。

    直到刘主任道:“小桦,坚强点,以后路还长,况且你还有个弟弟呢。”

    弟弟?

    这两个字像是某种开关一样,触动了晏桦的身体,激起了他的表情。他深深皱眉,对着刘主任困惑道:“弟弟?”

    这是他来医院后说的第一句话,喉咙里发出僵硬的音节,像是刚学会说话的幼童。

    见晏桦还没有想起来,刘主任伸出手指了指,走廊尽头处蜷缩着一个小男孩,头发软软地贴着额头,看上去不过八九岁的样子。

    “你忘了吗?你小汪阿姨带来的弟弟,江野。”刘主任介绍道。

    尽管周立伟没有和那个女人领证再婚,但是周围人都好像默认他们是一对了。

    就连弟弟都说的这么理所当然。

    晏桦顺着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见到江野蹲在地上,牛仔裤上还沾着泥,就连脸上也是脏兮兮的。尽管如此,也能看出是个乖巧斯文的小孩,眉眼间也都透着和晏桦截然不同的温顺。

    在旁人提及自己名字时,江野怯生生地抬头,眼眶内还蓄着泪水,漆黑的眼珠因为刚哭过,红通通地显得格外可怜。像是路边没人要的流浪狗,谁都可以踹一脚。

    晏桦拼命地回忆着和周立伟有关的记忆,当初他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似乎提到了女方带着个孩子。但更多的他就想不起来了,毕竟还没等周立伟说完,他就已经想好了如何去妈妈那里告状了。

    刘主任在一旁看着可怜巴巴的江野,不免叹息道:“这孩子也是命大。听交警说,出车祸时要不是立伟用身子把这孩子头护住了,恐怕这孩子早没命了。”

    “只是可惜立伟了。”

    刘主任感叹着周立伟对江野伟大的牺牲,丝毫没有意识到站在自己旁边的晏桦才是周立伟的亲儿子。

    晏桦微微眯眼,上下打量着这个并不相识的陌生人。

    他是这次车祸中唯一的幸存者,确实如刘主任所说,江野在车祸发生的瞬间,被保护的很好。只有脸颊有一点擦伤。

    看着江野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对面,晏桦嘴角泛起一丝不宜察觉的嘲讽,真是位好父亲。为了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搭上了一条命,而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却毫不关心。就算晏桦死在外面了,周立伟恐怕都不知道。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在这一瞬间,晏桦对周立伟的恨达到了峰值,连带着看向江野的目光都讨厌了几分。

    刘主任似乎还没察觉到晏桦的异样,在一旁喋喋不休道:“不过如今只剩下你们两相依为命了,小桦你作为哥哥,一定要坚强啊。”

    晏桦面色阴沉,他并不想当这个便宜哥哥。他希望面前的这个叫江野的人,有多远滚多远,就像从前周立伟对他说过的那样。

    “他亲爹呢?”晏桦打断了刘主任的话,斩钉截铁地问道,也不愿意去表演恶心的兄友弟恭场景。

    他只想赶紧处理完丧事然后离开,再也不要回来了。至于江野,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刘主任愣了一下,反应道:“还在联系。”

    周立伟生前是机械厂的高级技工,出事后厂里的领导也是第一时间来了医院。除却刘主任外,还有王厂长和厂里的几个会计。

    王厂长挺着大肚腩,扁平又肥厚的脸上架着厚厚的眼镜,用着粤式普通话喋喋不休道:“小桦呀,你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厂里的领导都很伤心。但是你得往前看,你今年也不小啦,都十六啦,江野才十岁。我们还是想要问问你的意见,万一联系不上他亲爹,你以后是让江野住你家,还是送走他,我们都尊重你啦。”

    晏桦忍着性子终于听到了最关键的地方,就在他还没有来得及表态时,察觉到衣角处被人扯了扯。低头看,原来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边的江野。

    “哥哥,别送我走,好不好。”江野抬着头,眼神中充满着期望和可怜,认真地祈求着晏桦,不要送走他。

    晏桦的视线停留在江野脸上的擦伤,伤口并不深,薄薄的一道,如果不说,恐怕都不会让人联想到是车祸造成的。他在修理厂当学徒,看过车祸后的汽车,那么坚硬的外壳最后却像一张纸一样,被轻易撕毁揉碎。连带着里面的人,也被轻而易举地夺走性命。

    但是江野却活下来了,在周立伟的怀里的活下来了。甚至连骨折都没有,仅仅只有一道擦伤,表明他也参与了这场车祸。

    晏桦不禁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没有掀开周立伟身上的白布,惨烈而不成形的身体,不就是他牺牲最好的证明吗?

    周立伟为了亲儿子都没有做到这种程度,却一命换一命,以一种悲惨的方式,换了个无论是血缘,还是法律上都没有关系的江野活下来。

    晏桦想不通,只是对周立伟更加厌恶了。

    凭什么?

    他只觉得胸闷,或许是医院人太多了,连空气都变得稀薄了,让人喘不上气。

    他出神地盯着江野脸上的伤口,只觉得眼睛酸酸的。

    “哥哥。”江野又轻喊了一声,拉回了晏桦的注意力。

    晏桦毫不怜惜地伸出手按了按江野的伤口,手指上还附着黑色油污,把江野的脸都蹭黑了一块。

    “疼吗?”晏桦若有所思地问道。

    江野摇摇头,“不疼。”但眼眶内蓄着的泪水却出卖了他的真实想法。

    晏桦收回手插回工装裤内,视线回到王厂长满头是汗的脸上,不经意地问道:“王叔,你刚才在说什么?”

    王厂长没想到江野突然打岔,顺着话头继续道:“没想到小野这孩子跟你这么亲,我刚才想说,你是想把小野送回他亲爹那里还是……”

    还是后面的话都没有说出口,晏桦就已经给出了答案,他脱口而出道:“我同意。”

    王厂长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晏桦继续补充道:“我同意送他走。”

    无论是回他亲爹那里,还是去哪里都好,总之不要在自己身边。

    晏桦转过头看向江野毫不留情地说道:“还有,我不是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