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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牵线

    很快,陈家的仆妇们就要过来接人了,正所谓虎死不倒架,即便是已经分出侯府多年了的陈家,但仍旧按着当初侯府的老例动作,来接人前还特意送帖子提前告知,还有要过来的人数,免得备礼打赏的时候有疏漏。

    “什么?还要我给钱?”黄县丞看着那帖子都有些想笑,都已经这幅模样了还充什么侯府人家呢,也配么。

    “老爷,还是备下吧,别得罪了人家。”荣娘自打上回之后,这几天一直尽心服侍黄县丞,倒把他哄得对自己稍微有些放松了警惕,连才刚陈家过来送贴都没防备着荣娘。

    她看着那帖子上写的申时过来接人,眼下已经是吃过中午饭的时候了,算算时间也没剩下多久,顶天一二时辰,于是觑着黄县丞的脸色小心开口道:“既然那边过来接人,咱们是不是得把福娘梳洗一下,换身衣裳。再有,那边既然还是端着侯府的架子,那咱们可不能太寒酸,首饰也得有几件的。要不然,她们就该嘲笑您穷官一个了。”

    黄县丞沉吟片刻,九十九步都走了,也不差这最后一哆嗦,点头道:“也好,你去帮她换上,顺便开导开导她,既然认了生父,就该听从父母之命,以和柔孝顺为上,本官这是替她找了个好前程,若还是执迷不悟,叫她想想她母亲。”

    说到最后,黄县丞言语严厉,似乎不单只是说给福娘听,“你可莫要忘记了,若是不从,只怕这条命可就保不住了!”

    “是,是,老爷放心,我一定告诉她听话。”荣娘脸色发白,像是被吓着了一般连连点头,恭顺的弯着身子往黄县丞床边那个箱子里去翻找合适的首饰。

    没几下就翻着了玉娘所说那根略粗些的银簪,考虑到黄县丞的钱囊羞涩,连打赏都有些困难,荣娘干脆只挑拣了银系列的首饰,把金镶宝石一类全都留在箱中,口里说的好听,“这些也就够了,福娘小小年纪,戴金的反而俗气。”

    黄县丞满意的摸着自己的胡子,到底是娼妓出身,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有的,算她机灵,便一挥手,“你去给她戴上吧。”

    有了这个话,荣娘心底才算松了一口气,等着去了偏房还拿这话支使霍娘子去烧水,好替福娘梳洗的,趁着她不在,荣娘把那簪子交了过去,“你瞧瞧,是这根不是,姓黄的抠搜死个人,金的玉的都想贪墨,我好说歹说的才拿出这些银的来。”

    福娘握紧了簪子感激道:“是嘞,就是这个,这是临走前妈给我的首饰,也算是我们母女俩的念想。”

    装,还和我装。荣娘心底嗤笑了一声,什么李妈妈给的,玉娘说得明明白白,那不是她给她防身的么,荣娘都旋开看了,不过就是根生锈了的钉子,有什么用的,指不定还容易折呢,还是自己磨的簪子好使。

    只是她也知道福娘对自己心有警惕,这会也不揭穿,只趁着时间赶紧介绍陈家的来历,好把玉娘交代的话说完,“陈恩,哦,就是你那个爹,他娶了一妻二妾,妻子生了两个女儿,小儿子是家里丫头生的,现在又娶了一个许花娘为妾,你想法子尽量和她交好,唯有她我们还能接触得上。”

    像这些个世家侯府,其实最难收买,底下的人都是一窝的,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就能闹得全府皆知,还是许花娘这样的外来户好些,再怎么也能借着花娘的名义去拜见亦或是邀请,总能动些手脚的。

    福娘应了一声,虽然知道黄县丞替自己找生父不怀好意,那没见过面的爹也不一定是个好人,可一想着自己期待盼望了十来年的父亲终于要见上面,还是让福娘有些期许。

    万一……万一……他心里有我呢?

    来接人的是四个身穿绸缎衣裳的仆妇两个丫头,头上手上也有些首饰,见着他们,黄县丞不由得庆幸自己还是听了荣娘的话,给福娘打扮了一番,要不然连下人都比不过,可真的是丢人现眼了。

    四个妈妈坐两辆大车,两个丫头陪福娘坐一辆大车,外加两个跟车的,两个车夫,浩浩荡荡一行人簇拥着福娘往陈家行去,一口一个小姐,一句一声娘子,态度恭恭敬敬,表情温温和和,倒把原先还紧张的福娘都有些弄不会了,这怎么和预想的不大一样?

    “是呀,怎么倒真个像是认女呀。”连荣娘都疑惑不已,转头向黄县丞发问道:“就是亲女儿也没必要做到这份上吧,您瞧瞧来接人的,可真气派。”

    黄县丞依旧捋着他那宝贝胡须,颔首笑道:“这位陈老爷倒真是侯府出身呀,我算小瞧他了。”

    他这招可比自己用的手段高明多了,自己对付福娘不过是威逼利诱,人身威胁,陈恩陈大老爷可就不同了,人家走心呢。

    感叹了一番世家手段,黄县丞随即清醒过来,将福娘剩下的首饰拿手帕一卷,干脆带着这些往解当铺里卖些银钱,没办法,穷呀,黄县丞先前在边陲哪里能挣银子,后来来了清平县也才不过一年多,又与那张主簿争斗抢权,拢共才只捞了几百两,包占花娘日常费用花了些,后来给闼东之买棺木花了些,来到长安之后银子更是淌水一般离去,现今也只剩下几十两了,便是去曹家只怕都有些不够用的。

    金玉首饰折卖死当换了四十二两,黄县丞又拿了二十两在这铺子里买了两柄洒金川扇,拿锦盒装着去了西江米巷曹府门前拜见,又给了门房十两才勉强动身往里通讯,黄县丞咬咬牙,才换的银钱不到一会就没了大半,接下来若是还不成,可就只剩下卖人了。

    万幸,曹府里的人似乎对黄县丞举荐的福娘十分感兴趣,门房进去通报没多久就开了边门,请黄书琅入内详谈。

    黄县丞有心打探是谁,可门房闭嘴不谈,他便狠狠心塞了二两过去,见门房眼皮也不抬,暗骂一句复再塞二两,才见那门房嘴角翘出个笑来道:”黄老爷,你算运道好,我们三老爷正和宫里出来的马公公说话,一听你要给他介绍新媳妇,马公公当即就想听听人选,他好回宫与曹公公报喜的,要不是马公公开口,恐怕你还得吃两三回闭门羹才能进来。”

    这倒真的巧,黄县丞也点着头感慨,谁不知曹家老三曹连荣性情怪癖轻易不肯见人的,自己一来就能进去实在是幸运。

    那门房领着人没往书房走,反而到了内院,见黄县丞疑惑,他看着银子的份上指点道:“我们三老爷身上不好,常年卧床休养的,他老人家不爱听碎话长话,你别拐着弯,有话实说,如今马公公在,他是曹公公才认的儿,有什么当着他的面实说。”

    “是是是。”黄县丞躬身哈腰,浑然不觉自己这个八品的官听白身的门房教训有何不对,进去之后果然按着门房指点,把福娘身世、外貌、才艺都说了一遍,恭敬道:“此女实是泰宁侯五房陈恩之女,如今年岁正好,才貌双全,实是公子良配呀。”

    没等曹连荣说话,那青年白须的马公公就先拍掌喜道:“哎呀,这可正合了公公的心意,还是泰宁侯府的人,更好,更好了。”

    见他开了口,那倚靠在床头的曹连荣原本紧闭的嘴也只得开口,有气无力道:“马哥哥说的不错,等叔叔下值回来看看,若是叔叔满意,”

    曹连荣沉默了片刻,见马公公眼神看向自己,才咳嗽了几声,“侄儿一定听从。”

    马公公当即就站起身来,“好,好。事不宜迟,我这就回宫和公公报喜去,那个谁……”

    黄县丞急忙再次自报家门,“下官清平县县丞黄书琅。”

    “好,我这里记下了,若是人真个好,便是曹公公耳朵里,恐怕也能记住你的名字。”马公公随意点着头,匆匆就往外走,这几天曹公公不知怎么的心情不好,他正发愁怎么讨好干爹呢,现成的理由这就送上了门。

    马公公一走,屋子里曹连荣的咳嗽就越发猛急,直到这个时候,黄县丞才发现原来屋子里还有两个美貌清丽的婢女在内伺候,一个捧痰盒,一个倒药茶,动作轻柔又快速,若不是确有呼吸,黄县丞还真以为是两个雕塑人偶。

    “你过来,”曹连荣语气温和的叫来倒茶婢女,将滚烫的热水直接浇在捧盒侍女手上,却见那人抖着身子也不敢舍弃滚烫的瓷盒,脸上簌簌滚着泪珠,心底那股火气才算稍微有些平复,只是还不够,他随手又丢下茶壶。

    只听砰的一声,碎片四散——

    曹连荣看着被热水溅到了袍角的黄县丞,不由得愧疚道:“哎呀,不小心失了手,黄县丞莫怪罪,蠢笨的奴才,快,还不赶紧把东西收拾了。”

    那两个侍女连扫帚也不敢去找,只小心跪着寻摸碎片,饶是如此,曹连荣依旧嫌弃动作太慢,不停催促,那碎片又尖又烫,没一会儿就看那两个婢女手上血痕遍布,袄裙鲜红泛粉。

    “黄县丞可还满意?若是嫌弃,干脆就把这蠢东西的手给剁了吧。”曹连荣把目光转向黄县丞,像是咨询他的建议。

    “不敢,下官不敢。”黄县丞躬着身,头也不敢抬,额角不知何时已经冒出了汗,怪不得外头说这曹连荣久病养歪了性子,果然暴戾乖僻,难伺候啊。

    第142章 三日

    兴许是这回的人选十分合心意,又或许是空着的时日实在太久,黄县丞当天去的曹府,第二日就在馆驿里头得了曹府人的讯息,曹公公已然点了头,作为曹连荣的叔伯长辈,再过三日便是曹公公下值返家的时日,他老人家亲自去陈府相看自己未来的侄子媳妇。

    前来报信的小太监人十分机灵,见着黄县丞搭上了老祖宗的线,将来有的高升,这会便贺喜道:“曹爷爷知道了消息当时就欢喜的不得了,还问了县丞你的名姓,只怕前程就在脚下了。”

    这番话说的黄县丞越发高兴,现成袖笼里的银子就塞了过去,“还请小公公回去替我多多美言,今日一会,咱们也算是有了交情,若我果真有那一日,自然不会忘记小公公。”

    “哪里哪里。”那小太监接过银两笑道:“您这还是帮衬了我们呢,曹爷爷这几日气大,底下人话也不敢高声,可昨儿马公公传了消息之后,就见着爷爷笑了,我们这些伺候的心里也宽松,黄县丞你放心,这情我们都记着呢。”

    说罢也不留下喝茶,打马就往回赶,他比不得那些个大太监们,出宫门都能随意,这趟可是有时限的,还得去酒铺金银铺里采买东西呢。

    只留下黄县丞志得意满的站立着,连原本略弯曲的脊背都变挺直了,这回进长安可以说是功德圆满。其上,曹公公已经记住了他的名字;其中,借着福娘结交上了泰宁侯府陈恩;其下,还与曹公公身边的太监打好了关系,日后便是求告也有门啊,可比先前只借助闼家要亲近多了。

    他只面朝院门外,却没想身后头的荣娘手捂着嘴巴,把先前的话语全都听了进去,黄县丞是下午得的消息,玉娘晚上也紧跟着得知了此事。

    “三日后,拿就是把今儿给扣除,拢共就剩下了三天。”玉娘曲着手指头来回扒拉,也没法从这里再数出几天,“这也忒着急了,就跟上赶着要成亲似的。”

    “怎么不急,你算算自打上回没了之后,他侄子多久没娶妻了。”晏子慎厌恶道,他早把先前曹连荣娶妻的事情打听了个清楚,第一位小娘子无端病故后才三个月就续娶了,第二位也是三月,第三位时许是有些风言风语,这回拖了半年才娶成,到她亡故至今,可快两年了,那姓曹的能忍耐得住?

    “这样的话,那就事不宜迟,得尽快联系上福娘好叫她生病了。”玉娘一拍手就下了决定,“咱们得想法去趟陈家。”

    晏子慎当即就挺胸站在了前头,有些跃跃欲试,“还扮夫妻么,上回光顾着骂人,咱们都没好好演,我琢磨过了,夫妻得亲近些。”

    玉娘忍,她眼神冷漠的绕过了他,只看向坐在后头的陶叔谦道:“三老爷,到你出场的时候了。”

    晏子慎不满的挪着身子遮住陶叔谦,“他能顶什么用,他说话都哆嗦,能演戏么?”

    陶叔谦有心想要反驳,碍于晏子慎当初在清平县的滢威只能小声反驳,“我什么时候说话哆嗦了……”

    “你忘了,你那天去庙里借宿的时候,不是还打磕巴吗?”晏子慎当即举例,好验证陶叔谦确实不堪大用。

    玉娘再忍,只盯着陶叔谦,却看陶叔谦抿着嘴大着胆子辩驳道:“那是庙里的和尚收钱太黑,之前在县城时就算上好禅房也不过百文钱,他这里小小窄窄一间屋子就敢收人六分银,我是愣住了,不是磕巴。”

    “你看你看,果然只在县城里呆,连随机应变都不懂,肯定会坏了咱们的大事。”晏子慎抓住了陶叔谦的疏漏,又一次展现出自己才是最佳搭档。

    玉娘忍无可忍,跳起来一巴掌就拍在了晏子慎脑袋上,“我是让陶老三写信安抚福娘,你给我再啰嗦就滚出屋子,他是福娘未来的夫婿,他不出场,噢,难不成叫你写情诗去?”

    福娘才进了陈府,这回连熟悉的荣娘都不在身边了,她才十来岁,心里一定发慌,这时候让陶老三给她送封信,也好安慰安慰人的,晏子慎算福娘哪门子的亲朋好友,他能顶用吗。

    晏子慎气得让出位置边走边嘟囔,“要是……答应……我……姐夫……怎么不是亲戚。”

    等陶叔谦写完了信,玉娘将先前熬煮搓圆了的桑葚丸子用纸包了,再将这信件也包在一处,大约半个掌心大小,用手帕绑在手腕上边,用袖子遮盖了倒也十分隐蔽。

    “走吧,”玉娘轻踢了踢守在门口冒黑气的那位老爷,“该您显身手了。”

    第143章 攻心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趟去香园玉娘可就不用再喝那么多的茶水等了,才报上名姓没过半炷香的时间就见到了人。

    金石夫人饶有兴趣地听着玉娘诉说,没等玉娘再三恳求就痛快点头道:“用我的名头倒也好说,便是泰宁侯府里正头夫人,我也曾见过的,关系不算疏远,我让我身边嬷嬷陪你过去,也好更有模有样些。只是这借口嘛,”

    她想了想,手指摩挲着手腕一串白玉珠子,“有了,我这里虽然才摆过端午宴会,可那也只是个小端午,既如此我在大端午时再摆一场,你便替我往他家送帖子去吧,正好陈家和曹府议亲,大家都是一块的亲戚朋友,请客上门也不算什么特殊。”

    “他家大娘子是个老实头,这几年胆子越发小了,寻常宴会竟然都不怎么出来,料想她是不大习惯迎来送往的见人,只缩在内宅里管理家事、养育儿女。若我用这个借口派人过去,她必得留你们喝茶好打探消息,趁这个空当,你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也懒得去问,只是过后,你须得回来与我将此事说完,我也讨个乐子热闹看看。”

    玉娘听这位金石夫人的口气,她倒不怕乐子背后惹来麻烦,怎么还有些想玉娘她们将此事闹得越大越好呢,真奇怪?她仰仗的诚意伯和曹太监不也算是盟友么,怎么她倒反而插刀还嫌两边闹不起来?

    要知道,玉娘原本计划不过是借着金石夫人的香园一用,这位可倒好,干脆把玉娘送去陈府了,万一事后老曹要查,恐怕一下就能查到她身上去。

    只是这位夫人看似柔弱,口风却严,玉娘从她嘴里左右也探听不出什么,接过她的帖子一边往外赶,一边暗自奇怪,这大小端午的说法,其实是花娘们鼓捣出来的,为的是好从客人手里多挣钱。

    像正经人家,一般都是只过端午这一个节日的,毕竟不论文人雅士,诗书故事里,从未听过端午还分三个节日,也就只有花娘为了摆宴席好热闹,才折腾起来什么小端午大端午以至于末端午之类的节,这位金石夫人倒时对花娘里头的说法十分熟稔,自然而然就带了出来。

    她不是那个什么三公子的红颜知己么?奇怪。

    玉娘的疑惑只一闪而过,很快就被侍女领到了外头,她仔细端详那张帖子,和之前玉娘花钱买的大红请帖不同,这张是浣花笺,上面用金漆描了芙蓉花样,精巧非常。据玉娘估计,光这张贴子的价值恐怕就要一二两了,更别说纸上的内容。

    玉娘珍惜的将这张帖子放进拜盒之中,这玩意能买一个六年前的自己呢,得格外小心。又在丫头的带领下,换了身丫头常穿的粉衣绿裙,头上盘起双丫髻,脸上敷粉描眉带耳坠,腰里搭条红汗巾,一看就是个得脸丫头。

    陪着的晏子慎可就寒碜多了,只换了绿衫黑帽,跟在车夫后头勉强充作一个大龄跟车小厮,哎呦呦,委屈咱们晏老爷了,玉娘在车里坐着,他倒是得一路趟着脚走过去。

    话分两头,而在陈府里,福娘的生活却不像玉娘想象的那样艰难。

    正相反,福娘被接到陈府里之后,陈府大娘子潘氏对她倒是格外亲热温厚,府里上下人等全都闭口不谈福娘的身世,只按着年龄将福娘称作府里的二小姐,名字也是按着姐妹的跟着取名,唤作陈兰菲。

    潘娘子所生的大女儿陈兰芬十九岁,前年嫁给了自己娘家嫂子她弟弟的儿子,是亲上加亲的好婚事,若不是看在亲戚份上,恐怕那边还不肯答应呢。

    毕竟自家虽说有个侯府的名头,陈恩归根结底也才末流小官,男方可是已经过了院试,要不是母亲亡故守孝三年,说不准都已经得中举人进士了,眼看着前程远大,至今潘娘子还为了这事而自得。

    只是这好事只有一回,等到小女儿陈兰芳十一岁的时候,潘娘子就开始为了自家闺女的婚事泛起忧愁来,不,不仅仅是忧愁,更应该说是恐惧,潘娘子可是亲耳听见的,就在去年九月,陈恩大醉着从侯府回来,抱着小女儿唉声叹气可惜她的年岁太小,不然天大的好机会就在眼前,和曹家做了亲戚,自己也就不至于再受府里下人的讥讽。

    潘娘子也不知道自己那会哪里的胆气,竟然装着没听见的模样进去服侍陈恩入睡,将小女儿从她那丧良心的爹身旁送走,自打那之后,潘娘子就不敢领着闺女管家理事了,外人说起来时也只道她的年岁小,摇头叹气的笑话姑娘每日家只会捉蝶逗鸟,还是憨吃憨玩的年纪。

    也不许奶娘丫头给她盘发染指甲,只垂发穿童衣,今年端午还特意叫娘家送了虎头帽子虎头鞋,叫孩子穿了好辟邪的,一副只当小女儿才七八岁的样子。

    因此,等着端午过后陈恩同她提起自己在外有个年纪渐大的女儿想要接回来议亲时,潘娘子心里终于松下一口气来,低着头恭顺的就答应下,连忙收拾了屋子,教训了家下人,将福娘接进自己正院的东厢房里居住,饮食起坐全都照顾妥妥当当。

    说句不好听的,福娘便是在亲妈李妈妈身边,也没这么小心的被照顾过,毕竟她出生那会,李妈妈忙着到处跑呢,后来买了大姐娇娘,福娘就被塞给大姐照顾了,十来岁的姑娘带一两岁的孩子,能有多耐心。

    细想想,福娘对童年的记忆还是等玉娘来了之后才有了色彩和声音,要不然,她怎么对玉娘比李妈妈更信任些呢,李妈妈可是她亲娘。

    兴许是原本对陈府的预设太过恐怖,以至于一下被这样精心对待,连福娘都有些不知所措,受宠若惊起来,大娘子怎么待她这样好?

    东厢房原本是大姐住的,后来她嫁走了这屋也没给小妹居住,而是保留着等大姐回娘家居住,没成想这回收拾出来给了她住,摆件屏风全是潘娘子从自己陪嫁里拿出来的东西,衣裳首饰也是新做的,便是丫头也是两个派来的两个新买的,一日三餐跟着她吃,这样的待遇,便是再尖酸的婆子也挑不出毛病,看得新来许姨娘都安定了心,只道自己大娘子是个好人哩。

    陈兰芳倒是跳脚过几次,可吃了她娘几顿排头教训便老实起来,只围着福娘姐姐长姐姐短的叫着,不过两三天的功夫,处的倒是有些姐妹样子。

    等着玉娘送帖上门时,耳朵里听见的便是她们家大娘子待二小姐亲如母女,疼爱有加,二小姐与三小姐更是感情深厚,姐妹情深,哪里能听出旁的话语来,只有满口称赞。

    及至到了堂屋拜见大娘子时,更是见着潘娘子在会面时还不忘叫厨房熬煮一锅福仁槐豆茶来给东屋送去,免得暑热伤着了姑娘的身。

    才说几句,又似是想起什么,叫来丫头去东屋叮嘱兰芳别老歪缠她二姐,她二姐忙着赶制新衣呢。

    零零碎碎的,玉娘进来不过半盏茶,就亲眼瞧见了潘娘子惦记东屋三四回,若是装的,也可以说她是装的演技出神入化了,连拿过清平县女影后的玉娘都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甚至于到最后,玉娘提出想见见府上的二小姐时,潘娘子竟然也点头答应了下来,半点提防也无,还笑着替福娘先铺垫道,“我们二姑娘常年在外住着,不大见生人,她小孩家要是有什么不到的地方,你们可别笑话。”

    坏了,坏了。

    玉娘的心一点一点的往下沉,这是攻心计呀。

    第144章 意外

    事实上,玉娘还是小看了潘娘子对福娘的优待,到了东厢房之后,里边围着伺候福娘的何止是几人,打眼一眼约摸有十几人之多,全都围着坐在榻上的两个年轻小姐说话,那年纪小的抱住福娘撒娇时,满屋的人都在那笑,气氛很是轻松。

    玉娘走到屋子中间行礼福身,福娘听见熟悉的声音这才有空抬起头来,发现玉娘乔装到了陈家,不由的动作就是一僵。

    “二姐,你这是怎么了?冷着了吗?”埋在她怀里的三小姐陈兰芳奇怪的抬起头来,察觉出了福娘的不对劲。

    “没什么,”福娘揉了揉她额头,故意驱赶她道:“有外客来,你还坐在我这边闹,也不怕别人看笑话的。”说着就伸出手让座,装着不认识玉娘的语气轻柔道:“请坐吧。”

    玉娘答应了一声,便有丫头抬来坐几,她坐了一半,这些个礼仪倒是也有模有样的,向福娘笑道:“过几日香园要摆大端午的宴会,我们家夫人想着,既然陈家接回来了二小姐,那也不是外人,想请二小姐也往香园里头去逛逛,大家伙都好奇呢。”

    还不等福娘回话,就有个站在边上年纪有些大的妈妈开了口,“倒要谢谢夫人的美意,只是我们家二小姐眼看着就要定亲了,只怕出不去。”

    “大端午只在□□日后,这么说,二小姐定亲就是眼跟前儿的事了?”玉娘疑惑道,顺便做个求证。

    “可不是,”那妈妈笑着指了指福娘榻桌上的手帕,“您瞧瞧,我们家二小姐这不赶忙着绣东西呢,估计就在这三五日的,定了亲恐怕就不好再见外人了,请姑娘回去同夫人回禀一声,替我们致个歉吧,只等着到时候我们家二小姐嫁到曹府里去,到时候自然有时间去香园拜见夫人的。”

    这妈妈说话待人有条有理,倒不像是寻常仆妇,玉娘也不好在她面前多说什么,生怕被她听出话外音来,瞧出不对劲处,于是故意哎哟了一声,“说起来,曹府的三老爷,我们也曾见过的。”

    边说着话边瞧了福娘一眼,福娘会意,故意低下头来揉搓着自己的裙角,佯装不好意思,又难掩好奇,没忍住便抬起眼眸看了看那妈妈一眼,朝她示意。

    那妈妈便心领神会,招呼着屋里的人往外头去,恐怕二小姐是想悄悄的与那丫头打听一下曹公子的相貌品性,小姑娘家脸嫩,还是不叫旁人在这里为好。

    不但驱赶下人,还一把拉住了好奇的三小姐,哄着她往外头去找潘娘子,其余人也一窝蜂的跟着那妈妈往外走去。

    等着众人都离开了,福娘这才招招手,把玉娘叫到自己身边,用手拢着嘴凑到她耳朵边小声问道:“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先前去馆驿也就算了,怎么敢假借名头直接就跑到这府里来?被人发现可怎么好。”

    “你还问我呢。”玉娘手往袖子里一伸,取出那包东西赶紧就塞给了福娘,然后也用手拢着嘴,面上仍旧恭恭敬敬的道:“这里边是陶老三写给你的信,外有咱们上回鼓捣的桑葚丸子,一共有五丸。你小心些,我问过小许大夫了,先前你不过才吃了两三颗桑葚就浑身起红疹,按这分量如今吃个两丸差不多也就够了,若是怕不保险,那就再多吃一颗,别全部都吃了,我带多些是以防中途出了疏漏的。”

    福娘点点头,只是笑着看玉娘交代她嘀嘀咕咕的模样,自己并不开口说话。

    玉娘又问道:“你在这里过得如何?我瞧他们对你还好,只是我在外头听到消息,两日后姓曹的就要来你家相看了,若你想生病,就该在今明两天,千万别错过了时辰。等到姓曹的见了你的面,你再发病,恐怕他就能去请高明的大夫来瞧。长安里头卧虎藏龙,谁也不敢保证有没有医术高明的大师傅,万一真看出了毛病然后开药,这招用过一次,第二回 可就不灵了。”

    面对玉娘的担心,福娘却显得有些犹豫,她握着玉娘的手,迟疑道:“可我要是这几日生了病,会不会连累到大娘子?她待我这样好,我的一日三餐全是跟着她吃的,便是偶尔有些甜点饮子,也有小妹同我一起分食,我若是在这时候发高烧起红疹,不说姓曹的会不会怪罪起陈府,就是旁人看来,不说潘娘子故意,也该嚼蛆说她疏漏不仔细照看,我只怕带累了她的名声,她可都个好人呀。”

    玉娘心里暗叹一口气,知道先前那些计策都不灵了,福娘这是心软了呀。

    “我也知道潘娘子待你好,可你不要犯糊涂了,就因为她待你的这点好,你就赔出自己的命吗?进了曹府,你细想想你还有命可活?我托晏老爷在外头打听过,前头三位娘子进了们之后可都没活过三个月的,你才来陈家几天,要为这几天葬送了自己的一辈子吗。”

    玉娘站起身来,气道:“若是这样,连我也看不起你,我们那么多年的姐妹情谊,难不成还抵不过这两三日那小妹嘴里的几声姐姐?”

    福娘咬着嘴巴,只看着玉娘,见她气得胸口起伏也不坐下,才点头道:“你放心,我知道了,我自有主意。”

    “知道个屁!”回去之后,玉娘就同晏子慎发着火气,打小一起长大的,福娘撅个嘴玉娘都知道她想说什么话,瞧她那含泪的模样,哪里是下定了决心。

    她就知道,福娘没忘记自己那个爹来!

    陈恩啊陈恩,这个姓陈的倒是高明,用的竟然是怀柔,真不愧是侯府里的人,玩起手段来比底层人厉害多了,两下就哄得福娘晕头转向,若是换成别人,少不更事的十来岁姑娘,恐怕就是真个嫁到曹府里头,心心念念的还是自己这个待了几日的家吧。

    越是在曹府里受的苦难越多,就越会用心帮衬起陈府来,毕竟陈府可是实打实的给了她几天温暖。

    “不成。”玉娘揪起晏子慎,推着他赶紧回去转告陶叔谦,“叫他赶紧坐船回县城,或是叫上李妈妈,亦或是鲁婶,把今儿的事告诉她们,叫她们快快的坐船过来,再晚些,恐怕就见不上福娘面了。”

    “不至于吧,要我说你想的也太过了。”晏子慎有些不大理解玉娘的慌张,“就算她为了陈府嫁过去,想法让她在新婚之夜闹起病来,不也能混过几天吗?”

    玉娘捂着胸口,仔细回想才刚陈府里福娘的状态,“可我总觉着福娘不单只是想嫁过去,她有些不大对劲。”

    玉娘是见过福娘手段的,她这个六妹即便是碰上了亲情,也不至于这样,今天的表现,玉娘敏锐的发觉出实在太过顺利,太过软弱了。

    事实上,玉娘的猜想是对的。

    等着玉娘走后,福娘看着她的背影久久不曾低头,等到了晚间要睡觉时,她才窝在床帐里嘴巴咬着被褥流出泪来。

    她同玉娘说过,潘娘子是个好人,这是真的。

    潘娘子在他来府里的那天晚上,就和福娘把话摊开来实说了,陈恩的心思,以及自己为什么待福娘这样好,都是有缘故的,不单只是陈恩的吩咐,更有缘由是感谢福娘顶了兰芳。

    造孽啊,潘娘子念着佛号有些不大忍心说下去,可福娘却认真请她继续说,自己纵然是死,也想做个明白鬼哩。

    “唉,”潘娘子唉了一声,“若不是你来了,老爷只怕就要盯上兰芳去,她才十岁,半大点的孩子,只论起这个,你就是她的救命恩人,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再怎么谢你也不为过。”

    比起晏子慎这些男人,潘娘子这种内宅女卷才是真正知晓曹府当年事端的人,毕竟当初那第三任大娘子死的时候,她娘家亲戚闹着开棺验尸,在场陪同的就有女眷,潘娘子至今想想都觉得可怕,听说那身子从上到下没有一块好肉,胳膊、胸脯、大腿全都是牙印,后背密密麻麻的鞭痕和火燎泡,甚至于……

    潘娘子没忍心说出话来,那哪里是个人,那是畜生,比畜生都不如的活该下地狱的恶鬼呀!

    要不是在场人的亲眼所见为证,这么好的亲事,满长安的官宦人家怎么可能没有一个肯搭上线呢?

    “那些个文官御史就不告吗?”福娘疑惑不解,书里头不是常常有御史风闻奏事?三条性命,还是被活活折磨死的,怎么就没人去主持公道?

    “告?”潘娘子摇了摇头,畏惧道:“你是外头的,恐怕不知道曹太监的心眼有多小,睚眦必报啊,况且他后头站着的是王爷,是贵妃,眼看着老爷子没几年了,大家忙着争位置,谁肯在这时候得罪了他去。”

    潘娘子娘家舅舅是卫知事,经常同锦衣卫和厂卫那边打交道,所以知道些外头人不清楚的事,她这会儿便同福娘举例道:“就说三年前,听说有个书生曾经为了曹府这下腌臜事打抱不平,编成了故事匿名骂过几次,你猜后来怎么着?前年他就杀了那书生全家。你瞧瞧,连化用都招致这样的报复,还有谁敢提呢?”

    福娘读过书,知道这是标准的小人,自从她被带到长安之后,就已经在姓曹的桌案前留下了名姓,不解决他,就是逃了也没用,恐怕还会连累到玉娘,连累到县城里的人。

    福娘下定了决心。

    两日后,曹太监摆明车马到陈家替侄儿相看人选,等到晚间时分,玉娘便在宝莲阁里看到了前来报信的刘妈灰暗的脸色,“曹府选好迎亲的日子了。”

    福娘没有按计划生病。

    第145章 婚宴

    玉娘第二回 进陈府,是在已经知晓了婚事日子在六日后的前提下,她是带着金石夫人那一车贺礼前来的。

    玉娘轻车熟路的拜见着潘娘子道:“我们家夫人得知了此事大为高兴,曹府与香园也有来往,这实在是件喜事,您瞧,夫人当即就叫我们来给二小姐添喜来了。”

    一共四抬物件,布匹、茶叶、羹果、好酒,全是婚事上该用到的东西,看着礼单,潘娘子也不禁带起笑来,“夫人实在太客气了,我与兰菲都未曾见过夫人,这叫我们可怎么好意思收下呢。”

    “诶,这话不然,”玉娘本着做一行爱一行的原则,这会尽心尽责扮演着香园侍女,替金石夫人拉线扯丝的表示善意,“于私,您成了曹府亲戚,那就是云骑尉的岳母,云骑尉与我家夫人素来交好,怎么不算亲朋好友呢;于公,曹公公在朝堂上对我家老爷多有照拂,夫人送礼也是为了结两家之好,若不是怕惹人非议,今儿就该是一列车队,怎么会只是小小一辆。”

    见潘娘子犹豫着,玉娘趁热打铁劝说道:“您还是收下吧,再怎么,就当是给二小姐添嫁妆好显阔气不是。”

    既然提到了福娘,潘娘子也就不好再推辞下去,曹府的亲事日子订的实在太近,竟然在五月十八这一日,距今可就只剩下五日了,潘娘子就是再想方设法也来不及凑齐三十二抬嫁妆,更别说陈家只剩下一个名头,实则囊中羞涩挤不出多少银钱。

    收下了东西,潘娘子语气就更温和了,和玉娘说笑几句才命人送她出去,等到了门外,早有福娘身边的丫头过来请玉娘过去说话,底下人都可以理解,自家二小姐快嫁人了嘛,心里发慌想再打听夫婿情况也很正常,自然,这香园下人漫天遍野的撒钱也是原因之一。

    实在是忒有钱了,凡是见面的都顺手塞个荷包过去,小小巧巧的一摸就知道里头塞着碎银,少说也有五钱银子,实在是阔气。

    有金钱开道,玉娘顺顺利利就在屋里单独会见了福娘,边上伺候的丫头几乎是满脸带笑的退下,没办法,玉娘给她们的可是双份儿。

    这次见面,福娘心虚多了,都不敢抬眼正面去看玉娘,只低着头握着手,好半天也不开口说话。

    直到玉娘看她消瘦了的身子,先前好不容易才养胖些,这段日子下来又瘦了回去,终究忍耐不住长叹了一口气,“福娘,你想李妈妈中年丧女么?她把你看成了眼珠子一般重要,你是想她死么?”

    她这话才说出口,福娘那里眼泪就如撞破堤坝的河水似的流淌了下来,可嘴巴却依旧牢固的像是疆石,紧紧锁住要脱口而出的话语。

    她沉默,玉娘不沉默,玉娘上前几步走到福娘身边,扣住福娘的肩膀质问她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你瞒得过陶老三却瞒不过我,你要做英雄是么,你要做大善人是么,”玉娘冷哼了一声,一把就将福娘插在头上的那根银簪拔下,“可你没问过我。”

    我答应了吗?我同意了吗?这命有福娘一半,可还有她玉娘一半呢。玉娘可是当着李妈妈的面拍胸脯发誓言说了把人全须全尾带回清平县的,满天神佛可都看着呢。

    “你给我!”福娘见玉娘抽走了那根银簪,忙要去抢,连最开始打定不说话的主意都给破了功。

    可她坐着又被玉娘一只手按住了肩膀,哪里能夺的过来,来回尝试几遍也碰不到东西,福娘几乎要被气哭,“你快给我!”

    这声音多少传出了屋外,可丫头们左右看看,默契的没有动作,二小姐没叫她们呀,还是别进去的好。

    屋子里,玉娘居高临下的看着涨红了脸的福娘,顺手把簪子插到了自己头上,威胁道:“你今儿要是不说实话,好,我今天晚上就去曹府,我亲自动手放火去,我杀曹老三和曹公公去,正好咱们两黄泉路上做个伴,到时候好去接李妈妈的。”

    面对玉娘这混不吝,福娘终于伪装不住,捂着脸痛哭道:“你,你就只会欺负我,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叫你去送死的。”

    “是啊,我知道你不会,可你怎么能不知道我也不会。”见福娘终于肯开口,玉娘才算放开钳制她的胳膊,听了好一会抽抽搭搭,到最后才掏出帕子来替她擦眼泪,“说说吧,陈家二小姐,您是打算怎么替我送死去的。”

    有位古人说得好,最简单的计划就是成功率最大的计划,玉娘也不知道是哪位古人说的,但是听完福娘的一步到位谋杀法,她还是不得不感叹,果然越简单越干脆。

    玉娘瞠目结舌,“所以,你就打算婚后私下拜见时一簪子要了他的命?”这么简单的吗我的姐姐,纯杀啊?半点也不考虑杀完之后的后续?

    “我考虑了呀,”福娘闷着声音为自己辩解,“等杀了他,我就捅死自己,然后大叫有刺客,这样外人看来只会觉着是刺客杀了我与他,哪里还会想到你们。”

    “怎么,我还得感谢你是吗?”玉娘气极反笑,她还觉着自己聪慧是吧,“你怎么不想想他凭什么能被你一簪子刺死,你才多少力气,即便私下里拜见,也总有丫头仆妇,那些人是死人吗,除非——”

    玉娘回过味来,猛然看向福娘,“你想也别想!你要是敢,我现在就去放火,大家一起去死!”

    一想到那个猜测,玉娘就暗道侥幸,还好她来这一趟,把福娘的底细给摸清楚,这丫头疯了,她想做观音吗?

    “可不杀了他,就算想法子救了我,他早晚也会找上家的,你别忘了,黄县丞去过曹府,咱们的底细恐怕他都知道的,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断而不断,必有后患啊。”福娘攥着帕子坚定道,“除了我,你们谁能近得了他的身,不趁这个时候要了他的命,难不成还要指望青天大老爷吗。玉娘,这还是你教我的。”

    是啊,玉娘怎么会不知道,打蛇不死遭蛇咬的故事,必得斩头埋首才算解决了事,曹太监一日不死,清平县众人头顶的阴云就一日不散,总会担惊受怕下雨打雷。

    “那也有办法,你别自己一个人逞能,难道你就不会问我,咱们一起想法子,总会有办法的。”玉娘还是死活不赞同福娘的主意,太极端了,如果要她的命解救大家的命,那玉娘就是活着也不安生。

    见玉娘还是不答应,福娘一咬牙,又吐露了一桩曹太监必须死的罪责,“玉娘,你不知道,晏老爷他爹就是得罪了曹太监,才会全家抄斩的,晏老爷如今仰仗他干爷爷才平安无事,可他爷爷若是去了呢,你觉着曹太监会放过他吗?”

    “你就是救了我,可若是几年后,他又盯上了晏老爷,难道你到时候还得想法再去救他吗?玉娘,好玉娘,你和我一起读过书的,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先下手为强啊!”

    “打住打住,”玉娘捂住了福娘的嘴,“你就是说破大天,这主意我也不会答应。”

    玉娘强忍住震惊,将簪子重新插回福娘头上,按着她的肩膀望着她的眼睛,“福娘,你信我,我会想到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曹太监会死,你不会死,听话,相信我,知道吗?”

    “活着,咱们说好了的,我带你回县城,你嫁陶老三去,李妈妈都答应了的,妈妈好不容易答应了的,活着,好吗?”

    福娘看着玉娘那双眼睛,那双满眼只有自己的眼睛,情不自禁的点了下头——

    回到晏子慎居住的旅店,玉娘看着迎上来的晏子慎,突然好奇发问道,“你叔叔当初为什么诬告你爹是印发宫闱私事的人,他难道不知这是杀全家的大罪名吗?”

    没防头被玉娘这样一问,晏子慎愣在了原地,“这我怎么知道,许是他失心疯了,钱财迷了眼,哪还管什么兄弟叔侄的情分。”

    “可你不是说,你爹只是个穷书生,家里哪有多少金银,还是后来你认了干爷爷才富起来的,你家拢共也只不过百两银,他就图这个,就要了你爹的命?”有些事不去想还好,一想起来,玉娘就发现许多不对劲。

    “这……”晏子慎也察觉到了古怪,“是啊,我爹文不成武不就,做生意也没什么赚头,不过就是有个书坊卖卖那些粗野杂书,能挣多少钱,这么说,不是为钱而是为恨?反正他诬告也死了全家,到地底下和我爹平账去吧。”

    晏子慎不在乎那些过往了,他叔叔诬告是一回事,他家被砍头是另一回事,要是衙门里能分辨是非判案清白,又怎么会因为一己之言就下了决断,他叔叔死了,那是报应。那些判案的大人们,他们的报应什么时候能到。

    玉娘两相结合一判断,心里就有了结论,晏家恐怕真与曹公公有关,甚至于,玉娘都怀疑朱浔的死,也与他有关联,朱浔不也得罪过他吗。

    曹公公啊曹公公,你可真该死啊!

    玉娘没敢在这个节骨眼和晏子慎说出自己心里的猜测,她怕晏子慎能当场操着砍刀就上曹府,从上到下连苍蝇都甭想留命飞出曹家门。

    玉娘搬石头压住内心的揣测,深吸口气将今日自己与福娘的对话同晏子慎诉说了一遍,与他商量道:“福娘人是傻,可我觉着她说的话有道理,斩草还得除根呢,你敢不敢同我一起做笔大的,我不瞒你,这事有风险,你现在缩头来得及。”

    开玩笑嘛,晏子慎噌一下就站到了玉娘面前,咣咣咣的砸着自己大胸膛示意,“我还能怕了?连你都敢,我凭什么不敢,一口唾沫一口钉,不就是杀人,我早就想动手了,真不是个玩意,我爹当初都看不下去,我这个做儿子的难道还能忍。”

    “好!”玉娘一巴掌就拍了过去,与晏子慎击掌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你爷爷老曹公公曾是曹太监的祖宗,虽说现在翻了个个,可到底也有关系,我想,他的侄子娶媳妇,你肯定是能进的,在内有你,这在外嘛,咱们就得等个人来。”

    没让玉娘等多久,五月十六日中午,陶叔谦就把那至关重要的一位给领了过来,不是李妈妈,不是鲁婶,而是玉娘多少有些猜着了的车夫老牛。

    时间紧急,玉娘也没空去理清往事旧密,她只干脆利落的和老牛说道:“如今福娘危难,您敢为她杀人放火吗?”

    老牛没郑重的点着头,他敢来长安,就已经做好了丢命的准备,一换一,划算。

    “您小心些行事,未必真赔上命去,福娘这回回去是要办婚事的,这是喜事呀。”玉娘见老牛视死如归的模样,忙劝说了一句,见众人都到齐了,玉娘把自己原先粗陋的想法一说,想听听众人的智慧,好补全完善这个计划。

    果然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老牛刚到就解决了玉娘一个麻烦,“我先前在长安做过大户人家的门房,知道他们屋舍前院后院的布局,要是想闹出动静来,后院太近了,人也多,不是个好地方。”

    老牛用茶水沾湿桌面画出一副大概院落布局图来,手指点了点右下角,那紧挨着大门不远处的地方介绍道:“凡是府宅人家,有二进三进以上的院落,马棚都设在了此处,一则离门近好动身,二来水井大都在东南角,取水也方便。即便是最好的马棚,也是木头搭的,边上又有草料,放起火来几下就能起势,再刺激马匹骚动,一定能有大动静。”

    “这就足够了!”玉娘大为欣喜,没想到老牛昔日职业还能有这个作用,至于助火的油料,晏子慎干爷爷主管神宫监,那些个香烛灯油全在他的管辖范围,晏子慎去取,可比旁人要安全得多。

    又有刘妈献计,传授怎么使劲下手最重;又有晏子慎谋划,宴会上再挑拨人心;又有玉娘提议,事先模拟几遍以测万全,剩下陶叔谦,额,嗯,陶叔谦在寺庙等候消息,后续计划里……最最后一步,还是用得上他的。

    陶叔谦团拜鞠躬,真情实意感谢大家解救福娘,若不是他们相助,恐怕自己与福娘真就阴阳相隔,再无重聚之日了。

    “好说好说,”晏子慎笑眯眯搭着陶叔谦的肩膀,“福娘是你未来娘子,我们解救了她,也就是解救了你们夫妻二人,是也不是?”

    陶叔谦老实点头,“自然是,这是救我们两的大恩大德。”

    “那就好,”晏子慎搂住陶叔谦,小声嘀咕道:“我也不要你们两结草衔环,等将来我遇上一件事,你们两帮忙敲敲边鼓说句话就成,这忙得帮吧?”

    陶叔谦一听这话,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不但他肯,就连说服福娘的份也应承了下来,“您放心,我们两一定帮忙。”

    “很好。”晏子慎满意点头。

    “很好。”曹全福满意的看着府前两个大红灯笼点头,高度正好一样,不低也不高。今儿是三老爷的大喜日子,也是曹府上下的大喜日子,作为曹府的管家之一,曹全福铆足了劲想把事办的又好又快,好得到上头人的夸奖。

    “哟,大老爷二老爷,您二位怎么出来了?”曹全福眼尖,瞧见院里出来了人就急忙迎了上去行礼。

    曹太监一共三个侄子,曹连富,曹连贵,曹连荣,其中老三最得他疼爱,住在了曹府里头,还得了六品云骑尉的爵位,他两个哥哥可就没有这么好命了,全都被曹公公打发去了外地,连长安都不让久留,这回要不是借着办婚事的理由回来,恐怕还进不去曹府呢。

    不过难怪曹公公看不上他们两个,确实不像话,老大暴躁贪婪,老二好色爱赌,两个人凑不成一根好胳膊腿的,一天天只会花钱不会挣,要不是看在血缘的份上,曹公公恨不能把这两都塞进宫里,好好尝尝苦楚。

    如今他二人见着曹全福,被教训了一夜自然没有好脸色,一个提裤子,一个系腰带,打哈欠眯着眼的呵问道:“眼看着客人就要来了,你还在这里挡路,快,把东西都收起来,别叫客人看见,还只当我们曹府连个人手都不足,惹人笑话。”

    “是是是。”曹全福点头哈腰的命人把梯子灯笼红绳都先往东南小杂院里搁,免得脏了贵人的眼,自己陪同在曹连富,曹连贵身边,帮忙协助他们接待来客。毕竟三老爷曹连荣常年卧病在床,连走路怕是都没法,更别说待人接客了,只能由兄长帮忙,这也是曹公公点头让他们两人入府的原因,就是废物,也总有用处。

    曹全福在两人边上小声提醒来客身份,有他提点着,那两兄弟倒没叫错名字,只是来客似乎也知道他们不得曹公公的喜欢,态度只是淡淡的,毫无亲近姿态。

    一直等到曹全福有些犹疑不定,叫不出才下马车那人名姓时,事情才算有了改变。

    “这位是——”曹全福眯着眼,实在想不起来是哪家公子。

    晏子慎笑眯眯持着扇子拱手庆贺道:“好说好说,论起来,咱们还是亲戚呢,我爷爷正是神宫监曹太监,一笔写不出两个曹来,可不是亲戚不是。”

    “哈哈哈。”这话说的一下就戳中了曹连贵的笑点,要是这样说,还真和他们有些相似,态度也和气,只那么一打量,曹连贵就可以确定,兄弟是同道中人呐,标准的纨绔子弟。

    那游手好闲的味,一闻就闻出来了,曹连贵朝晏子慎搓了搓手指,比划了个划拳的姿势,果然见晏子慎眼睛一亮,搭肩勾背的凑了过去,“哎呀,原来您也会这个。”

    他们这么一亲近,把原本还有些迟疑的曹全福也给闭上了嘴,成吧,既然能和大老爷二老爷混到一处,想来确实是亲戚,他便叫过小厮带着那驾车的车夫把车马往东门里过,免得他找不着地方,自己继续苦哈哈的在门前等客。

    晏子慎同曹连富,曹连贵兄弟两的相处,可谓是金风玉露一相逢,呸呸呸,可谓是亲昭朋徒,臭味相与,一个是长安地头蛇,浪荡公子哥;一对是吊儿郎当兄弟俩,游手好闲傻大个,怎么不一见如故呢。

    才走几步路,就已经称兄道弟起来,大哥二哥小弟的混叫,说句不中听的,瞧他们仨那亲热的劲,不知道的还以为晏子慎才是曹府三老爷呢。

    等着到了婚宴上,曹连贵更是极力拦住晏子慎,将他按在了里屋那几桌里,与自己兄弟俩挨着坐住,“好兄弟,你再与我们讲讲,长安哪的赌坊更有意思。”

    晏子慎见计划比之前先前想的还好,当即就拉开了袖子同两人仔细分析,兄弟俩听得入神,连新娘马上要进屋拜堂这么大的事都给忘了,还是下人慌张前来提醒才清醒过来,曹连富叹口气,去里头换了一身新郎官的衣裳准备替弟拜堂。

    曹连贵见晏子慎惊讶,淡定道:“我们家老三身子弱,站不起来走不了路,他的婚事都是我们兄弟两帮忙替的,这是第四回 ,又轮到老大了。”

    原来如此,连出场都不行么,晏子慎摸了摸下巴。

    突然间,听到屋里嗡的一声忽然热闹起来,人声鼎沸吵吵嚷嚷,全然不似刚刚的气氛,晏子慎便顺着视线一看,原来是曹顺曹大公公终于露了面,从后头院子里出来了,只是那衣裳,晏子慎一瞧就不禁乐了,到底今儿谁成亲呐。

    曹公公一身红缎五彩蟒衣,宝石系带翡翠扳指,整个人红光满面与众人拱手道喜,那一身红色,倒比曹老大的衣裳还显眼,那兴高采烈的劲头,可比曹老三还要激动。

    啧,晏子慎转过脸去,他怕再看忍不住想吐,实在是恶心。

    轿子里,福娘盖着大红销金盖袱,怀里抱着一个宝瓶,安静的听着外头喜娘在那报吉利话,自己静静的回想着前日玉娘同自己商量好的计策,不能有任何疏漏,不能有任何差错。

    福娘紧张的模样无人怀疑,新娘子原该这样,一直到坐床撒帐等新郎官揭盖头时,福娘才装着理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摸着一根略粗的银簪放下心来,按着打听到的曹公公当值时间表,他每逢五日就有一日休沐,今日错过就要再等五天,黄天菩萨保佑,让他早些上路吧。

    福娘在后院等,晏子慎在前院里等,他找上曹连富,曹连贵,与他兄弟两拼起酒来,把人灌得醉醺醺,手软腿酸,哪里能走得动路来,就是真叫他们去代,恐怕也一时无法行动。晏子慎一边灌酒,一边瞧着曹太监的举动,见他似乎要起身,他便窜了过去,卖着笑脸讨好道:“曹公公,可算见着您老面了。”

    “这是——哦,曹德家的孙子是吧,是不是叫晏子慎的。”出乎意料,曹公公竟然认得晏子慎是谁,非但认出,而且态度异常温和,温和到晏子慎都有些不大自在,觉着他看自己的眼神里,带着莫名其妙的看戏。

    “是,没想到贱名入贵耳,您竟然还知道小的名姓。”晏子慎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看得曹顺十分受用,慈眉善目询问他如今做什么营生,等听到晏子慎说无官无职时,曹顺笑了一声,拍着晏子慎道:“既然是相识,你就跟了我吧,到时候空了缺就把你补上,好歹也是曹公公的孙子,一家子人。”

    “是是是。”晏子慎点头如捣蒜,一脸的惊喜,识趣的退下之后就急忙揪住个倒酒的小厮,叫他赶紧通知自己的车夫,回家预备一盒金一盒银一盒珍珠一盒宝石,他要给曹公公补份厚礼。

    说着就把自己的扇坠扯了下来塞给小厮,“快去快去,老爷我急着呢。”

    那小厮哪里不知晏子慎搭上了曹公公的关系,点着头就往外头赶去,剩下晏子慎喜形于色的重新坐会位置,来者不拒的喝酒庆祝,看得曹顺嗤笑了一声,心里的恶意又上涨了一些。

    时间不等人,曹顺撇开这屋子里的人就脚步匆匆往后院里赶,那才是真正让他感兴趣的地方,一想到刚刚瞧见的被衣裳裹着的侄儿媳妇,曹顺就觉着酒劲慢慢的上来了,燥得人浑身发热。

    曹连荣的院子如今也被红布彩花装饰着,可曹连荣躺在床上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听着外头时不时传进来的轻微的乐曲声,曹连荣砸了茶盅,“人呢,人都跑到哪里去了,宋词,钟曲,死丫头皮又痒痒了吧。”

    瓷器砸地发出的脆响,听得屋外两个侍女浑身一抖,深吸一口气才敢进屋,低眉顺眼的给曹连荣磕头请罪,连扫瓷器碎片的空当也不敢做,就跪在那碎渣子中间,好让曹连荣消气。

    可今日的曹连荣火气格外大,跪出了血了也不见消气,只闭着眼吩咐她们两个互扇巴掌,好让老爷他安睡。

    那两个侍女哪里敢不听,对视一眼含着泪就挥舞起手掌来,一声又一声,皮肉响盖住了乐器声。

    “用点劲,这么轻,你们两是不是又想挨饿了?”等她们稍微放轻了力气,曹连荣就轻飘飘的一句话提醒,叫宋词,钟曲两人发了狠的用力,不敢再有半分懈怠。

    啪——啪——啪——

    曹连荣在这样的节奏里慢慢合上了眼入睡,见他闭眼,钟曲忍不住想站起身,宋词按住了她,咬着嘴唇摇头,还不是时候。

    钟曲只得跪在原地,只是这会,两人用拍掌代替了扇脸——

    喜房内,福娘等了许久才听见外头脚步声接近,一杆秤挑开了红盖头,福娘羞怯怯抬眼一看,瞬间慌了神,惊声道:“你,你是谁!”

    对喽,就是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曹顺如听仙乐一般神清气爽,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搓着手嘿嘿直笑道:“小娘子,我是你的夫君呀。”

    “你……你不许过来!”

    曹顺看着面前的女子几乎退缩在床里,不过这回的要比上回烈性些,还拔了根簪子护身,更有趣味。

    曹顺早就挥退了下人,整个屋子就他和福娘两人,其余人只在院里等候。便是福娘叫破了喉咙,恐怕也无人敢来的,今儿晚上,他憋闷了两年,可算找着人啦,不容易啊。

    想想这二年的无趣,曹顺脱了靴子爬上床来安慰道:“放心,我会轻些的。”这回一定慢慢玩,省得死了难找下一个去。

    “诶呦——”

    院子里的下人本以为会听见女人哀嚎,哪里想到屋子里竟然传出了曹公公的一声痛苦喊叫,看好戏的几人忙跑进了屋里,却看见曹公公捂着脖颈抽气,一伸手就把福娘给揪了下来,摔在地上,“贱婢,竟敢伤我!”

    曹顺怒火连天,他打了十几年的鸟,如今却被啄了眼,当即就给了福娘一巴掌,还不解恨,叫来人就准备将她扒衣捆身,再去准备蜡烛盐水,树枝绳鞭,老爷我非得好好教训一顿不可。

    才要动手,却看外头火光连天,南边方向红艳艳的几乎要染红了那一片的天,唬得府里众人都搁下了手头的事,只往外眺,忙呼出了什么事?

    曹顺就是再恨,也不能看着自己请来的宾客出事,恨恨的甩下鞭子吩咐人道:“把屋子给我看严实了,要是她跑了,老爷我扒了你们的皮做踏脚垫子!”

    说罢,理也不理福娘,连脖颈处的伤势也懒得收拾就往外赶去,福娘的力气才有多大,簪子是戳了不到一指头就被曹顺拔了出来,伤口没一会就止住了血,根本不算大伤,曹顺压根就不放在心上,只着急怎么突然着火了,烧了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

    福娘看着摔在地上折断了的银簪,和滚落在旁边的生锈带着血的铁钉,脸上默默展开了笑,除开铁锈外,她其实还把这钉子在恭房附近的土里蹭过几回,黄红褐混在一起的颜色,可真好看。

    福娘喘着气,慢慢挪动着身子,将钉子小心的踢到边角,然后努力用没被绑住的右手取出自己掖在腰带里的纸包将它捏紧,混着嘴里的血仰脖吞下。

    接下来,就该看时间的了。

    第146章 人心

    这一场火势实在是凶猛,等曹全福领着人赶去的时候,马棚已经全烧了,停放的各家马车上拴着的马也在大火的刺激下来回逃窜,将原本还控制在南院的火势带到了其他地方,这也是大半个天空全烧红了的原因,危及地方实在是广。

    曹顺几乎忙活到天亮,才算终于把事给处理完,其余宾客都客气送走了,晏子慎倒是在曹大曹二的极力挽留之下还留着,三个人叽叽咕咕畅想着要去长安新开的销金库里一掷千金的快乐,美梦还没做到一半呢,就看见曹全福慌里慌张推搡着人,连总管的体面也不顾了,只尖声道:“不好了,不好了!公公昏倒了!”

    “什么!”曹连富十分震惊。

    “什么!!”曹连贵大为震惊。

    “什么!!!”晏子慎表面非常震惊,内里长舒口气,看来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事情进展还算顺利。

    他忙提醒草包两兄弟,“赶紧去看看,公公该不会是被气昏厥的吧,拿凉水泼,那指甲掐呀。”

    “噢对对对,”曹连富曹连贵两兄弟六神无主下听见晏子慎的话就赶紧点头,曹连贵更是拉扯上了晏子慎,“好兄弟,你经历的事多,陪我们一起去吧。”

    晏子慎求之不得,他还得去观察观察真晕假晕呢,等到了地方一伸脖子,晏子慎就下了判断,很好,是真晕,还发高热,没救了,等死吧。

    曹顺面色潮红的躺在锦被绸褥之中,双眼紧闭,牙关咬紧,整张脸紧绷着僵硬,嘴角还有口水流出,这是玉娘先前说的症状表现没错,福娘真的刺中了。

    见自己叔叔真的发病,两兄弟在晏子慎的提醒下忙去请了城中各位大夫,又派曹全福去请有名太医,总之就是凡有医术的全都请来,好显示他们兄弟两的孝心。

    “这就对了,”晏子慎轻声道,“曹公公年纪也大了,正是膝下寂寞的时候,您二位是他的亲侄子,这时候不出力,难不成还要给别人露脸?”

    晏子慎手指比划了个三,见他们两恍然大悟,才笑道:“两位哥哥别怪我多嘴,到底都是亲侄,没有弟弟受宠哥哥倒撇在一边的,长幼有序嘛,真说起来,曹公公这一干家私,不是你们两个哥哥占大头去。”

    曹连富曹连贵只觉得晏子慎的话语犹如蜂蜜一样中听,句句都说到了他们兄弟心坎里,是呀,这个时候老三有个屁用,浑身动不了也就只剩一张嘴,难不成他还能靠嘴爬到这里么,叔叔病着,正是他们两兄弟献好的时机,四条好腿再怎么,也比废了的好呀。

    两兄弟对视了一眼,发觉起曹顺这一病的好处来,当即就咳嗽了一声,喝止住府里慌慌张张的人群,不许到处乱跑,自己捧着帕子热水陪在曹顺身边,擦口水扇风,殷勤非常。

    等着大夫们过来一瞧,医术高明的看出了病症不敢实说,医术精湛的察觉了伤势隐晦提醒,医术平平的寻摸出了高热开方退烧,医术粗劣的夸口大谈五情六欲内脏经,讲究个割肉治病。

    十来个人十来张嘴,把曹大曹二说的是晕晕乎乎满脑袋浆糊,都不知听谁的了。

    “这……到底听哪个大夫的呀?”曹连富摸着脑袋发愁,他哪个大夫都觉着说的对,一个个都有本事。

    曹连贵转转眼珠,显孝心嘛,干脆提议道:“要不然咱们都试一遍,只要把叔叔救回来,他瞧着咱们忙乎的样子,肯定知道咱们孝顺。”

    他当即就让人拿刀来,自己在胳膊上比划比划,有些心虚,在手掌上比划比划,有些怕疼,最后干脆往手指尖龇牙咧嘴划了一小道口子,往碗里挤出几滴血来,“快,叫叔叔先喝我的血。”慢了他怕血就干了。

    曹连富也不甘示弱,咬着牙使劲揉搓着指头滴出几滴,也捧了过去。还别说,在鲜血滋润下,曹顺的气色真就好看了许多,叫两人放下了心,瘫坐在椅上喘了口气。

    可哪想到曹顺忽然抽搐起来,鼻息处粗短呼吸,叫人一看就知道不好,“快,药呢,赶紧喂药啊。”

    曹全福苦皱着一张脸,“大老爷,二老爷,药熬好了,可有十来碗,先喝哪一碗呀。”就是水牛、骆驼、野狗,也喝不了十来碗的水呀。

    曹全福看着面前两位老爷,只觉他们不靠谱,还是得去找三老爷去,他悄悄挪着步子就往外走,被晏子慎看见了忙拉住曹家兄弟面色沉重道,“快别争了,管家去找你们三弟去了,他要是一来,你们可就全没机会了。”

    “该死的曹全福,老三是他亲爹么这样捧着!”曹连富气得暴跳如雷,曹连贵比他哥哥冷静些,赶紧就催曹连富去拦住人,他这里撬开叔叔的嘴死命灌药,争取能叫他叔叔赶紧醒来。

    晏子慎在边上看得直咂嘴,谁能想到呢,赫赫威名的曹公公,御马监大太监,长安里权势滔天的人物,能有这样两个自私自利毫无人性的侄子呢,什么,你说曹顺也是这样,那没事了,看来是一家品性,蛇鼠一窝嘛。

    后院里,曹全福急匆匆已经赶到了屋子外头,正要进去时,被人揪住了衣领掼在地上,狠命挨了两脚。

    曹全福身子缩成个濑虾蜷成一团,剧痛让他都说不出完整话来,只拼命抽气哎哟,那动静闹得屋里人都忍不住贴在门口透过门缝探究。

    “跑?你小子跑得还挺利索!”曹连富呸了一口,又踹过去一脚,“怎么,想给老三通风报信,想让老三露脸主持府里的事,我呸!”

    “大老爷饶命,大老爷饶命啊,小的是担心三老爷有没有收到惊吓才过来看看的,没有,没有想传话的意思呀,曹公公素来叮嘱小的们仔细照看三老爷,小的是怕三老爷出了差错公公到时候怪罪小的呀。”曹全福拼命求饶。

    却不想这话叫曹老大越听越窝火,是啊,叔叔疼爱老三,病秧子住府里还叫人时常的过去看望,他们两兄弟呢,一年到头也来不了长安几回,没住几天就被赶出去,自己到现在还欠着南边三千两银子,这回想开口借钱,老三愣是一个子也不借,他的命多好啊!

    曹连富狠狠吐了一口唾沫,“我告诉你,别以为我是蠢的,叔叔这病未必能好,老曹,你是个聪明的,我叔叔要是没了,这府里还不是我们几个兄弟的,我是老大,理该是这府里的老爷,老三病着,本应该静养,你还过去打搅他,你安的什么心!要是再让我发现你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老爷我先发卖了你!”

    说罢,就又踢了一脚,“快,给我滚回前院去。”

    外头的动静这么大,曹连荣即便入睡了也被硬生生从周公那里拽回,皱眉呵斥道:“什么声音!”

    出乎曹连荣的意外,往日一听见他出声就急忙赶来的侍女,这回竟然还停留在门口,似乎半点也没听见他在招呼叫人。

    “贱婢!两个贱婢!还不给我滚过来!”曹连荣咳嗽了一声,扭过头去怒视着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奴才。

    宋词钟曲二人只站在门口那里,像是耳朵聋了一般没有听见床上老爷的呵斥,她们两对视了一眼,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两人抖着手打开房门,然后果断的啪的一声,将房门给紧紧的关上了。

    奉大老爷的命,三老爷养病,谁也不许进!——

    曹顺的高热抽搐迟迟不退,整整烧了一天也不见好,到最后,还是晏子慎拧着眉头沉重道:“二位哥哥,不对劲呀,怎么看着公公的病不见好呢。”

    “是呀,”曹连贵也纳闷,十来碗都灌下去了,晚上又是十来碗的,怎么老爷子愣是不醒?

    曹连富没好脸色的骂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奴才道:“我叫你去请太医,怎么他们还没过来,小畜生,你别自己偷懒去了。”

    曹全福哀叹着躬身求饶,脸上满是讨好,“大老爷,小的哪里敢偷懒,确实去请袁太医了,他府里说这几日太医院署忙着应对五月蛇虫毒疫,袁太医好几天都是半夜才回来的,实在没碰见他呀。”

    “蠢货蠢货,他不在家,你就不能去他家等着,非得要等他过来吗,我看你是存心偷懒。”曹连富拍着桌子教训,听得曹全福赶紧使唤自己两条腿过去请人,没法子,马棚烧了之后,马匹到现在都没安定下来,传消息请人全都是人跑着过去,速度实在是慢。

    折腾到又一个天亮,两兄弟都已经萎靡不振上眼皮耷拉着下眼皮的模样了,才终于等着袁太医慢慢悠悠走了进来,搭脉一瞧脸色,当即拱手告辞道:“准备后事吧。”

    五个字说完,潇潇洒洒提着药箱就走,把屋里人都震在了原地。

    (* ο *)哇~,晏子慎崇敬的看着袁太医,这才是高手啊,说一句话就走,挑拨整个屋子的人都不安宁,哇,吾辈楷模。

    他羡慕的看着袁太医远去,才晃晃脑子清醒过来,赶紧拉着曹连贵曹连富就要告辞,“这……哎呀……这下可就麻烦大了,二位哥哥,小弟这就要告辞了。”

    “诶,您别走啊。”曹连贵下意识就挽留住人,虽说他与晏子慎才相处几日,可晏子慎说话实在是对他胃口,又对他们兄弟俩尽心尽责,这样的好兄弟怎么能走呢。

    “唉,”晏子慎顿脚后悔道:“我劝哥哥们也小心些吧。”

    “怎么说?”曹连富也凑了过来问道。

    “你们怎么还没反应过来,”晏子慎不争气道,“袁太医才来就走,半点也不敢多停留,曹公公这一病又来得离奇,要我说,恐怕是疫病啊。”

    “疫病?不会吧。”两兄弟惊声道。

    “不会?我瞧着却像,不然你们就去查查跟着曹公公的人,看看有没有发热的。”晏子慎一边捂着口鼻退到门外,一边出主意。

    被他这样一吓唬,那两人也不禁走了出来,曹连富咳嗽一声,他是府里的大老爷,叫过人来就命他们去查,跟着的仆妇小厮丫头都好好的,曹连富敢松口气,却看看守后院福娘的仆妇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大老爷,那三娘子,不是,那丫头,她发高热了,浑身通红起泡,看着实在吓人。”

    “你瞧,你瞧,我说什么来着!”晏子慎当即跳将起来,似乎半点也不想在曹府里待下去,“肯定是疫病,肯定会传染,好哥哥,咱们兄弟俩江湖再见吧。”

    “别呀别呀,”曹连贵急忙抱住晏子慎,他们兄弟两个也怕呀,要走一起走。

    乌泱泱一群人都脚步飞快的远离了正院,只跑到前边院落才停下脚步,众人都拼命拍打自己身上衣衫,还叫人赶紧搬酒醋过来好杀疫虫。

    晏子慎更是抱怨,“曹公公这一病,已经传给了他侄子媳妇,要是再传染几个,我们怕是都得没命,他老人家闭眼了不要紧,我可还没生儿子呢,要是死了这一干家私还不白便宜了外人去。”

    见他这样一说,曹连贵忽的心中一动,拉扯他哥到角落嘀咕道:“袁太医方才说的是什么话,你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说老爷子没救了不是。”曹连富唉声叹气,叔叔这一走,曹家可不全完蛋了。

    “对呀,叔叔要是没了,你说这府里的东西,该给谁啊?”曹连贵压着嗓子轻声说道,把曹连富那满腔的贪婪都给勾了出来。

    对呀,他就是活着,自己也没分到多少荣耀,还不如死了呢。

    作者有话说:

    姓名:晏子慎

    职业:无业游民

    生命值:9

    攻击力:6

    防御力:2

    智力:8

    体力:6

    魅力:8

    技能:口蜜腹剑lv2、挑拨离间lv4、一掷千金lv1、察言观色lv5

    成就:系统结算中……

    恭喜您,您获得了小人头衔

    恭喜您,您获得了杀人帮凶的头衔

    恭喜您,您获得了bujobubk滋blujboub滋滋

    (十分抱歉,玩家晏子慎已骂骂咧咧离开了游戏)

    第147章 传染

    后院曹连荣住处,宋词和钟曲就跟脚下生根一般守在门外,听着屋子里一声又一声的动静,先是咬牙切齿的斥骂,到了晚间又变成了哀求劝告,再捱到天亮,见还是无人进来,干脆就变成了怨毒的诅咒。

    宋词拿手捂住钟曲的耳朵,“别听了,你就当自己是聋子,再等两天就好了。”

    钟曲比宋词的年纪略小一些,不过两人相貌都是一样的出挑,只可惜,在曹连荣的折磨下,两人双手,膝盖,小腿全都是新伤旧疤,细细碎碎的覆盖了大半个身躯,钟曲摸到宋词的手时,那一双手已经犹如老树皮一样粗糙了。

    她听着屋里不停的咒骂之声摇摇头,只担心的看着外头道:“我不是怕他的话,我是怕他的动静把府里人招来,姐姐,他要是饿死了,瞒不过去人,会不会查到咱们身上。”

    钟曲死不要紧,她也不怕死,这日子早就过够了,可她担心连累到自家爹娘和兄弟姐妹身上,要不是这口气撑着,她早寻死去了。

    “不会的。”宋词拍着钟曲的脊背,眼里泛着兴奋的光,“你不是都听到了吗,曹公公得疫病了,会传染的,新进府的新娘子不也得了病。”

    “可他是饿死的,不是病死的呀。”钟曲双手几乎要拧成了麻花,到这会了,她是真想盼着这畜生死,可又害怕他的死连带着害了自己家人,仆杀主,这可是罪加一等的大罪。

    宋词朝钟曲摆摆手,示意她先住嘴,自己走到院门处,原来是有婆子抬食盒过来了,许是也受到了警告,并不敢上门入院,只是抬到了门口就走了。

    宋词小心的把东西抬进去,关紧了院门,然后向钟曲招手,叫她把东西都悄悄丢到恭桶里去,“咱们也不吃吗?”钟曲有些可惜。

    “这是咱们死里求活的法子。”宋词一边说,一边脱了衣裳,只穿着紧身子开始把已经冰凉了的桶里的水往身上浇。

    饶是五月,可水一直在阴凉处放着,浇在身上还是冰凉刺骨,宋词抖着身子,眼睛却越来越明亮,“屋里的是饿死的不假,他是病不了的了,可咱们能生病,如今各处的人都被拘束在自己院里不许走动,这院子就咱们两人,你我要是发了高热昏昏沉沉,屋里的饿死岂不是理所当然。”

    是啊,钟曲也回过味来,曹公公不就病着吗,既然新娘子能生病,她们两怎么不行。当即就也跟着脱衣浇水,两个人湿哒哒也不擦身,就跑到外头由着风吹,夜里也不曾休息,咬着牙在外站着,听着屋里的咒骂下酒——

    后院里的人声渐渐微弱,正院里的人却睁开了眼睛。

    也不知是汤药的作用,还是那醋酒刺鼻的气味,曹公公曹顺奇迹般的醒转了过来,只是口舌似乎有些不大听使唤,吱吱呜呜的叫着人过去。

    曹全福是一直伺候在他边上的,就是曹连富曹连贵跑到前院去,他也没跟着,精心照料着曹顺,见曹顺醒了,泪流满面的就跪倒在床前哭诉道:“公公,您可算醒了,菩萨保佑,您要是再不醒,府里可就翻了天了。”

    曹顺努力控制着嘴,可挣扎了半天也没法说出一句清晰的话语,手脚不断的打着摆子,到最后干脆往外噗噗噗的吐了三声,曹全福会意,跪行几步凑到跟前猜测道:“你是问三老爷?”

    曹顺噗了两声,看样子不是。

    “那是大老爷和二老爷?”曹全福是结结实实挨了两顿打的,这会哪里肯叫他们,趁势就在曹顺面前告状叫苦,“公公,不是小的多嘴挑拨,大老爷和二老爷哪里在乎您,一听说您得的是疫病,两人早就跑没影了,是小的一直在屋里伺候您呀。”

    曹顺努力吞咽着口水,若不是说不出话,他真想叫人把这该死的奴才拉出去打死,谁有功夫听你这个奴才抱怨,他现在恨不得叫人活剐了后院那个丫头,一定是她在簪子里下了毒害得自己成了这样!

    “噗愣啊噗愣各鱼的啊——”曹顺使劲捋着舌头,想发出一句清晰的命令,可曹全福竖着耳朵都快凑到嘴巴边了也没听懂,自己个还在那里猜测,“公公您说的是什么?”

    还没猜出,他就被一股大力踹到,又是一阵几乎刺破皮肉的疼痛,轰隆一声,曹全福脑袋直接砸在了地上,打着模糊光圈的眼睛里出现了两个人影,他这会连出声哀痛的胆子也没了,来者竟然是曹连富和曹连贵。

    也不知是外头谁去跑着传递的消息,两兄弟得知了他叔叔醒来的消息,倒更坚定了原本的心思。

    叔叔在时横竖也沾不上光,他这么一死,府里少说万把两,十几万两,甚至几十万了两的家私,可就全归他们兄弟二人分了,这可比被提到外县苦哈哈的挣银子轻松多了。

    曹连贵的心思比他哥要多一些,曹连富还只是在外欠了银子所以着急想拿一大笔的银钱,曹连贵则不同,他想买房舍置地,做个大地主有人伺候,太监的侄子有什么名头,又得罪人又有风险,还不如大财主大地主来得安全,他这个叔叔从来只喜欢老三,既然这么喜欢,干脆带了他投胎多好,下辈子直接做父子,还更亲厚呢。

    曹顺一看见他们两个时,自己的心就瞬间死了,他了解自己这两个侄子的德行,如果说自己还算是半个人,他们就只是拟人了。

    曹顺咬着牙,尽力在曹连富和曹连贵面前收拢住口水,想唬住他们两个,等自己亲近人到府看望自己时,他就有救了。

    可哪有这个机会呀,这都已经过去两天了,外头人也知晓了曹府疑似出现时疫的消息,又有曹家兄弟的死命令关严实了府门,哪一个敢在这个时候不要命的硬闯。

    都只是围着曹府旁敲侧击从别人那里打听消息,正好这会从曹府出来个晏子慎,还是太监干亲,半个自己人,大家便连忙把他请了过去,想问询个内情。

    晏子慎为难的皱着脸,只一个劲的推脱道:“我哪里能知晓里头的消息,诸位公公、大人还是别为难我这个小老百姓了。”

    “这话未必吧,”开口的是曹顺义子之一,曹公公这几年除开三个亲侄外,陆陆续续收了六个义子,宫里的舍、侯、朱三位公公,外头胡、杨、苟三位大人,外号六肖。

    如今这位舍公公就拧着眉头替自家干爹担心,朝晏子慎和气道:“我们也只是想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又不是要你说个详细,你只实说,我与你爷爷也不是外人。”

    见剩下五个人也在那里点头,齐齐望向自己,晏子慎也只好苦笑一声,吞吞吐吐道:“公公的侄子请了满城的大夫和太医,可都没瞧出是什么病,眼看着……眼看着……”

    见晏子慎死活不说底下的话,胡大人一拍桌案,喝问他道:“你倒是说呀,眼看着什么了?!!”

    晏子慎似乎被他吓得往后一倒,瘫在地上失言道:“我看着曹公公眼睛也闭了,嘴巴也合不拢了,整个人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只怕也就这两三日了。”

    “什么!”

    那六人听闻到这个消息不由得就是震惊,但随即又互相对视了一眼,面上虽然还是担心,可心里飞快的打着算盘,侯公公最先开口,言说自己去宫里请太医为义父看病,紧接着就是其余人的起身告辞,眨眼间鸟惊鱼散,只剩下了晏子慎一人还留在屋里,愁眉苦脸的本知该如何是好。

    等着半炷香了也没见人回来,晏子慎这才拍拍屁股骂骂咧咧的回曹府去,曹公公啊曹公公,您可千万得死,您要是这会儿病好,叫大家脸上可怎么过得去呢。

    老天爷兴许真的听见了晏子慎的祈祷,又或许是晏老爷当初在佛前磕的头实在太多,以至于如今他心里盼望的事,真个就如他所愿。

    曹顺原本还能支撑一会,可听到外头有个丫头哭哭啼啼歪七扭八的过来报信,说曹连荣去了的时候,他还是没能忍住火气。

    那两个蠢猪,那两个笨狗,他们难道就没听出那丫头嘴里的不对劲吗?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疫病,那两个丫头怎么可能被自己传染上,以至于照顾不周致使老三惊厥而死,混账,畜生,蠢货!

    曹顺狰狞着一张脸,哪怕是吐口水丢人现眼,也要把这两个丫头给严刑拷打查出真相,可他才要说话,身子突然开始不受控制的剧烈抽搐起来,思绪更是随着抖动而断断续续。

    不行,不行!

    曹顺在渐渐缩小的黑色视野里嘶吼,像是粗着脖子爆出青筋那样极力挣扎,他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他怎么能够就这么死了,他凭什么——

    明明已经靠自己爬上了御马监大太监的位置,已经掌握了皇家庄园的账簿,外有亲王内有贵妃护持,他的大好前程还在向他招手,威风赫赫权势滔天的大人物,谁能信他就这么死了呢。

    可在曹家两兄弟的亲眼见证之下,他们的叔叔,确确实实是在一阵摆动之中没了呼吸,就那么轻飘飘的死了,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像看着自家老死的狗一般简单,哪有什么挣扎,哪有什么嘶吼,只是留着口水表情僵硬的死了而已。

    曹连富只看了一眼就继续和亲弟抱怨,“死了这幅模样,怪吓人的,别人看了还不定怎么编排咱们呢。”

    曹连贵看着脚边发乱脸红的侍女宋词,赶紧捂着口鼻叫人拉她下去,自己嫌弃的往身上洒了酒水白醋。

    他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忽然间计从心来,与他哥道:“要我说,叔叔的病实在是凶,你瞧瞧,他病了不算,一下还传了四个,害死了老三,这样毒的病症,可不能留啊,要我说,干脆烧了吧。”

    烧了一了百了,谁也看不出毛病来。

    “烧了?”曹连富点点头,烧了也好,但又朝曹连贵使了个眼色,抹脖子道:“那剩下几个,要不要也烧了完事。”

    “也好,也好,”曹连贵跟着点头,目露凶光的看着曹全福,“曹管家,你都听见了没有,若是你敢瞒着我们藏下什么东西来,我就叫你陪我叔叔弟弟去,在底下做他们的管家去吧。”

    曹全福亲眼见着自家依仗的公公咽气,亲耳听见自己服侍的老爷没命,背后早就一身的湿汗,这会忍着痛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把额头几乎能磕出血来,“老爷饶命老爷饶命,我全都交代,全都交代。”

    晏子慎在外偷听了个大半程,到这会收尾时才加重了脚步故意往屋里来,“不好了,不好了,听说你们老三也没了命,这病实在凶险,赶紧逃吧!”

    曹连贵见晏子慎要往屋里走,忙拉着曹连富过去挡住了人,跟着叹气道:“可不是,好兄弟,恐怕我陪不了你了,我叔叔和弟弟都——”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话来,拿袖子抹眼睛来回好几下才蹭出一点泪来,揉得眼睛通红道:“这几日多亏了你帮衬,我记着你的情义。”

    “唉,都到这会了,还说什么情不情的,你还是快些处理了家事吧,我听说你后院也有好几个病了,赶紧把她们往城外头赶呀,别传到你们身上去喽。”晏子慎像是真心实意替他们出主意,“病死了还好说,能烧了完事,可要是没病死,留在府里岂不成了病源。”

    “可病的里头有老三才娶进门的媳妇呀,这怎么好赶?”曹连贵有些犹豫,活着还要分家产,不如死了烧了算了。

    晏子慎跺脚气道:“这个时候了,谁管她什么身份不身份的,留一日就祸害一日,听我的,曹管家,你赶紧去外头叫车,把人拉到城外寺庙去完事,就说是病重了叫佛祖压一压,真死了也是佛祖召人,与咱们何干,正好堵了她娘家的嘴。”

    “可是——”曹连贵还是有些摇摆,万一活了呢,活了可不就是祸患。

    “曹兄,你别忘了你家先前的事呀。”晏子慎似是感叹,又似乎是意有所指,“前头不明不白死了三个,第三个家里不过是个穷官,可也揪着人压着曹公公开棺验了尸,这回是泰宁侯府的人,要是人尸首都成了灰的,你说他们会不会告。”

    “没了曹公公,咱们得求稳呐。”

    曹连贵恍然大悟,是啊是啊,分家当要紧,这个时候掺和上官司,少说也要分些金银出去,大不了把家里钱财分了自己就跑,那女的真活了也找不上人去。

    “曹管家,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叫车呀!”

    随着曹连贵的这一句话吩咐,晏子慎整整三天都悬挂着的心脏终于在这个时候掉落了下来,他表面上没有任何异样,强撑着继续同二人说笑,可等着告辞回了旅馆时,看见满脸焦急神色迎上来的玉娘,晏子慎一下就抽了骨头,像是吐出自己脊梁骨的精气,整个人疲惫不堪的斜靠在了玉娘身上,在她耳边轻声道:“事情成了,成了。”

    “真的!”

    玉娘这时候也不嫌弃晏子慎三天没洗澡,也不去想他有无占自己便宜,赶紧着就把人搀扶到了床边,看他萎靡的模样脱衣脱靴,叫刘妈打了热水倒了汤药,整个人兴奋地在屋里转圈,要不是顾忌外头有人,都想激动的嚎叫一番。

    终于啊终于

    玉娘从进长安时就戴上的满身枷锁这时才卸了下来,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她终于把福娘给救回来了!能带着她全须全尾的回去见李妈妈!

    “你是英雄。”玉娘郑重的和一脸菜色的晏子慎道谢,“是你救了福娘一命。”

    这套拯救福娘计划5.0中,几乎大半的重任全都压在了晏子慎的身上,他才是这个计划的主心骨和实施者,若是稍有不慎,立马就会叫人怀疑到他身上去。

    说实在的,玉娘心里也清楚,晏子慎和福娘八竿子打不着,实在没必要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搭救。

    这个礼,玉娘行的真心实意。

    晏子慎急忙伸出手去,拦住了要行礼的玉娘,“救她一命的还有你,若不是你,我也想不到还有这个法子。”

    他看着玉娘,明明这几天玉娘没有好好休息,整个人憔悴得不行,身形也瘦削了很多,可在晏子慎眼里,却像是占满了他的眼眶,以至于眼睛里只剩了玉娘的身影,他郑重的同玉娘道:“你也是英雄。”

    晏子慎重复了一句,“你才是救了她命的英雄。”

    也是我的英雄。

    第148章 风声

    曹公公一死,这消息瞬间就传遍了小半个长安,不是他地位有多高,而是这事实在是稀奇呀。

    曹府外头红灯笼才挂着呢,这就又挂起了白灯笼,闹了半天,跟红顶白原来是字面意思呀。

    不知情细里的只说他们家点背,得病死了真是倒霉;可有些知道当初内情的嘛,这便悄悄啐了一口,言说恐怕是厉鬼索命来了。

    要不怎么这么巧呢,新娘子刚进门就出了丧事,啧啧啧,多半就是前头死的不明不白那几个过来报复的,真论起来,活该呀,死得好。

    他这么一死,长安家里有女儿的,可算是松了一口气,大家恨不得往曹太监棺材板上多钉几颗铁钉,赶紧埋了拉倒。

    故事如此离奇,陈府那边自然也得知了此事,气得陈恩砸了自己素日最喜爱的一个前朝白玉香炉,大为恼怒,“姓曹的就这么死了,白赔我一个闺女。”

    这人哪怕晚死那么几天也行呀,好歹把自己的官位往上升一升,调到油水足的地方去,现在算什么,人嫁过去了,正主却死了,那还有个屁的帮衬。

    一想起从自己家里掏出去置办的那些东西,陈恩心里就滴血,那可都是他的钱啊。

    前院闹得这么大,下人赶紧就去通知了潘娘子,等着潘娘子到了听陈恩讲述之后,第一反应就是担忧,“老爷,咱们菲儿可也染了疾病,那府里现在乱糟糟的办丧事,要不然,咱们把她接回来吧。”

    “接回来?”陈恩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拍着桌子责问潘娘子道:“我看你也糊涂了,她得的是寻常小病么?那是疫症,会传染的!你接回来,是想咱们家上下都染上这病,一气全死尽吗!”

    “这……”

    “这什么?你还真把她当成你的亲女儿啊,你这样做,将兰芳和福佑置于何地。”陈恩不客气的训斥了一通,这病实在是凶险,听说已经死了两个,发热的足有十来个。他还年轻,有大把大把的前途,怎么能立于危墙之下。

    潘娘子被陈恩这样一说,心里也不禁动摇起来,兰芳年纪还小,福佑年纪比她更小,万一这两个孩子也被染上,可就危险了。

    她心里自然有偏向,这会天平就往自己家方向坠去,只是,潘娘子想了想,到底还是心有愧疚,便提议道:“既然如此,那干脆去城外大善仙人庙里给她供盏灯烧炷香罢,好歹叫神佛庇佑点,我娘家嫂子正好二十五要去拜神,我和她一去过去吧,这样好歹也叫外头看着咱们惦念孩子不是。”

    一提起外头的名声,陈恩沉吟片刻,总算点了头,也好,花几两好歹买个慈名来,“香园那边不是前段时间也常过来么,你得空也过去赴赴宴席,好歹把关系拉近一些,诚意伯家可比咱们这些破落户有权势。”

    潘娘子点着头,是该去,曹家这一倒,她得赶紧想法子把兰芳的婚事给议定个范围来,绝不能叫陈恩插手。

    兰芳还记得自己那个温温柔柔的二姐,听自家母亲说二十五日去城外替她供灯,不由得有些担心,“娘,二姐是出了什么事么?怎么咱们还去庙里?”

    潘娘子愣了一愣,随即目光移向跟着闺女的那些下人,生气道:“谁许你们在小姐身边嚼舌根的。”

    “哎呀,娘,不怪她们,是我偷听的。”陈兰芳拉着潘娘子的手左右歪缠着撒娇,不叫她责罚人,“您还没说出了什么事呢,二姐连回门都没回来。”

    “没什么,”潘娘子有些不大自在,摸着还披散着头发的小女儿努力挤出个笑脸来,“你二姐跟你二姐夫去外省了,来不及回门,所以你见不着人。你还小呢,娘和你说了也不明白的,再等等,等你嫁了人,你就知道怎么一回事了。”

    闹得再热闹,说破大天去,也不过就是一个太监病死了而已,宫里那池子连个水波也泛不起,都中人家日子照过,就连香园,也是如此,摆宴席开园子,半点也无避讳的模样。

    不对,并不是一点也没受影响,这日下午,诚意伯世子徐承业就脚步匆匆来到了香园,冷着脸挥退了屋里下人,责问道:“好端端的,你怎么和曹家牵扯上了关系。”

    “我?奇怪?我能和他有什么关系。”金石夫人半点也没有慌张的意思,仍旧躺在自己那张美人榻上,悠闲的扇风捻着糕点入口,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徐承业。

    可她不在意,徐承业却不依不饶的追问,“你还和我扯谎,要是没事,老爷怎么会把我叫去骂了一通,还让我管好你,不许再这样打着伯爵府的名义去人家里。”

    他不说家里还好,一说起来,金石夫人当即就把扇子丢弃在了旁边,看着徐承业冷笑道:“怎么?难道我连外出交际都不行了?他在你面前充亲爹,可别在我这里装样,他是我什么人,管得着我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下九流外室吗?”

    “你别这样说,”徐承业听她这样贬低自己,嘴里哎哟哎哟了几声,干脆上前挨着人坐下,“老爷未必这样看你,你别自轻自贱了自己,你看看,这几年他不也默认了吗,等咱们生了孩子,我再央求他几句,早晚会让你进门的。”

    “呵——”金石夫人扭过脸去,并不接茬。

    只僵硬了半刻,她才口里怨恨了一句,“徐守田,你别忘了,这是你们家亏欠我姐,亏欠我的。”

    徐承业已经许久没有听人叫过自己这个昔日的名姓了,不由得恍惚了一下,眼前闪过一个似柳如烟的姑娘来,羞答答的躲在柳树后头,露出半张脸来朝他笑,笑得多甜呀,连他去地里割草种地都不累了,浑身热乎乎的全是劲。

    可一眨眼,姑娘就消失在了眼前……

    徐承业沉默了,他闭上了嘴,像是逃兵一样溃败而走,不敢面对金石夫人那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这里跑了,黄县丞也要跑,当得知曹公公病死的消息时,他就差点摔在了地上,多亏了荣娘在边上扶了一把,才算没真跌倒。

    “不成了不成了,”黄县丞嘴里只念叨着这两个字,曹家倒了,闼家得罪了,这长安眼见着是混不得了,必须得赶紧溜。

    荣娘心里暗喜,可这会劝着黄县丞先别急着走人,东西还没收拾好呢,消息也得去验证真假呀,当然,最重要的是,她可还没和玉娘联系上呢。

    要了命了,荣娘此刻差点想揪住玉娘大声质问,你们是不是忘记了人!!!

    你们可还没救我呢!!!

    作者有话说:

    荣娘几乎要哭出声来:我还没上车啊!!!

    第149章 话分两头

    曹全福兴许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处理起人来十分迅速,叫外头小厮雇来一辆马车就把福娘、宋词和钟曲三人全塞到了里头,给那年轻车夫二两银子,叫人拉到城外随便一个庵堂里去自生自灭。

    那车夫有些抵触,他可也知道曹府的事,这三个女的瞧着就病怏怏,该不会是得了疫病的吧。

    嘿,小厮瞪了他一眼,要不是府里马受惊吓了,哪还用得着外头的车夫,有心想指着鼻头骂人,想想曹大管家那张黑脸,到底还是忍了下来。

    他从怀里忍痛给车夫加了二钱,赶着人道:“去吧去吧,又不叫你抱着她们,你只隔着马车,难道还能染上了不成,不过只是拉到城外,七钱银子呢,你要是不干有的是人要干,信不信我这去外头再叫个车来。”

    那车夫捏着银子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在小厮面前不情不愿的点了头,他跳上板子吆喝一声,就利索的驾着马车往城外赶去,这一趟虽然有风险,可确实挣得不少,但只过去就有七钱呢,路上再接点客,能挣大半个月的吃喝。

    福娘虽然烧的迷糊,可她手里一直紧攥着那半根银簪,藏在手心里握成了拳头外人看不见的,这是她最后的法子。

    马车摇摇晃晃,里头三个姑娘都发着高烧软踏踏的挨在一处,宋词和钟曲两人知道自己被赶出府时就泄下了心里那口气,这会没防备的靠着厢壁闭着眼休息。

    福娘却咬着嘴巴努力保持着清醒,时不时发困就掐一把自己的胳膊,她也不清楚这个车夫会把她带到哪里去,人是好是歹的,以防万一,她不能睡。

    一直坚持到中途马车停下了一会,前头不知说了些什么话,似乎来个搭车的也坐了上来,只没进车厢,而是挨着那车夫一同侧坐在前头车板之上,高声阔谈,与那车夫有来有去的说着都中闲话。

    福娘侧耳听去,原本警戒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连攥死紧的拳头都不自觉放开了五指,她听出来了,这是老牛的声音,是玉娘她们来了。

    那马车一路赶一路行,到最后在边上人的谈论之下,车夫选择了离他下车的大钟寺不远处一所庵堂卸货,正好在附近嘛。

    他捂着口鼻敲着车厢,将车里三人都驱赶下来之后,便理也不理的自顾自上车离去,速度十分之快,连那三人的样貌都不敢看清,似乎怕自己停留太久就会沾上病气。

    宋词搂着钟曲有些茫然,这是什么地方?她们就这么从府里出来了?

    宋词见福娘站在最前头,不自觉就向她靠了近,看到福娘满脸的红疹惊呼了一声,随即就发现自己失态,讨好似的朝福娘赔礼道:“三娘子……”

    不对,都到这会了,这位娘子一定不想听这个称呼,宋词吞下前头那个序号,只恭敬的问福娘道:“娘子,咱们如今可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福娘朝宋词看去,叹了一口气,她与边上的钟曲身形都差不多的瘦弱,脸上红彤彤的恐怕也生着病,福娘自觉是自己牵连到她们两,朝宋词安抚的笑笑,这会有了些做姐姐的担当,强撑着身子走到那山门前拍着门环,“有人吗?”

    不多时,那庵堂里就出来两个灰袍的光头尼姑,见她们三个弱女子站在门口,为首的福娘怪模怪样,不禁犹疑道:“三位施主,不知何事来我山门处?”

    福娘咳嗽了一声,朝她摊开手,那手心里是下剩的半根银簪,虽然只有一半,工艺肯定是瞧不出来了,可那实打实的银子分量还是值钱的,福娘递于她二人恳切道:“师傅,我们主仆三人是被夫家赶出来的,他们嫌弃我生了病不肯医治,叫了马车把我们丢在城外自生自灭,如今我们三人又病又累又渴又困,求您让我们在这里借宿一阵子吧。”

    “我好在这里写一封书信予我母亲,请她派人把我接回家去。”说到这,福娘眼睛一红,“求师傅大发慈悲,等家里人一来,知道是您收留了我,定有重谢,为庵堂众位师傅做一场大供奉。”

    那尼姑先是掂了掂银簪分量,而后又仔细打量福娘和后头两人的衣衫,确实是丝绸制品不错,福娘脸上身上虽说长了红疹怪吓人,可那指头处白嫩嫩,一看就是没干过粗活,的确是都中贵人没错。

    又听得福娘说只是借住不久,到时就有娘家人来接的,还会重谢,她们哪里不肯,双手合十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岂有视而不见的道理,施主请进。”说着就恭恭敬敬的把福娘三人请了进去,收拾出一间禅房,烧热水好茶好饭招待人在此住下不提。

    另外一边,陶叔谦得知福娘被赶出府后就急得不行,想要前去照顾福娘,被玉娘强行给拦了下来,“她那里都是尼姑,你去捣什么乱?难不成你还能在庵堂照顾人?”

    玉娘没好气道,“为了以防万一,你得赶紧走。”

    “走?去哪里?”陶叔谦急切道,如今福娘病着生死不知,哪怕说了只是过敏他也实在担心,自打自己来了长安,到现在可都还没见过福娘一面呢。

    玉娘按下陶老三,“你在这里先住上一晚,明儿一早换上你的衣裳和刘妈一起混在上船的人中,光明正大从城门口那里进来。”

    为了以防万一,陶叔谦最好在城门那里过一趟明路,“然后你再去城中和人打听,在陈家曹家那里多转几圈,打听过消息再去城外头找福娘。”

    这样一来,流程清晰,过程清白,便是事后真有人怀疑去查,也绝查不出什么问题。毕竟陶叔谦是在事发之后才来的长安,曹公公死不死,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等陶叔谦带了刘妈去庵堂,有他出钱请大夫买吃食,有刘妈细心照顾福娘,自己也能安心些。

    等福娘病好后,感念陶叔谦千里来寻自己的情谊,感动之下以身相许,这也是很合情理的嘛。

    玉娘这里把福娘安排的明明白白,另一边荣娘那里却已经等得火急火燎,几乎快厥过去了。

    她那里只劝了黄县丞一个晚上而已,等到第二天,黄书琅在都中打听了一圈之后,便着急忙慌的回院子收拾起东西来了。

    幸好在嫁了福娘之后,他便把原本伺候的那一对柴大夫妇送回了闼家,如今小院里头就只他和荣娘两人居住,所以行为总算没引起别人注意。

    黄县丞也不怕荣娘跑,毕竟她能跑到哪里去,荣娘的籍贯就在清平县,若是她在长安逃跑,可就成了个无依无靠的,被人抓到或拐或卖,下场绝好不到哪去。

    再加上荣娘这段时日对他一直尽心竭力,半点也无逃跑的意思,黄书琅对她的看守也就略微松懈了些,到底他还要荣娘来伺候嘛,就是猫狗还得时不时的安抚呢。

    于是乎,在收拾行李时,他便同荣娘说道:“长安眼下时局太乱,咱们既然已经完事,就该早日回清平县去。”

    荣娘不敢反驳,只是面上担忧道:“就是要走,也要和您家里交代一声呀,咱们要是这么慌慌张张的走了,外人不定还以为咱们是出了什么事呢,疑心起来,万一怀疑到您头上岂不是自找麻烦么,眼看天色也不早了,不如等几日再走吧。”

    几日?黄书琅脸色一僵,在馆驿多住一晚,可就要多付一晚的房费,眼下他手里头不过才三五两银子,哪里能这样浪费钱?

    曹公公没了,又得罪死了闼家,黄书琅现在对自己的前途充满悲观,回到清平县,自己这个县丞还不知道能做到什么时候呢,好日子才过几天呐,恐怕他就又要被调到边疆去吃沙子了。

    一想到那结果,黄书琅就毛骨悚然,不行,绝对不行。

    可他使劲盘算自己手里头的东西,再怎么也找不出多少银钱来,在长安想攀附关系简单,可没有银子却是万万难,自己该怎么办呢?

    “老爷?老爷?”荣娘见黄县丞陷入沉思,半天也不说话,不觉就娇声提醒了他一句。

    看着荣娘姣好的相貌,年轻的岁数,水灵灵的身子,黄县丞忽的朝荣娘笑了一笑,拍着她的手道:“也好,你说的也好,那你就在院子里再休息一夜,我去外头找找,看看有没有回县城的船只。”

    “哎。”荣娘脆生生答应了一句,嘴角露出笑意来,能拖延下去就好。

    黄县丞也笑。

    第150章 应验

    “诶呦,县丞大人,您这就要回去了?”那驿卒贾仁六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东方雾色朦朦,只依稀有些白光,不禁好心劝告道:“您这也太早了,只怕到了城门口那儿还得多等会子城门才开呢,就是坐船,官船怕是也要再等一二个时辰。不如在馆驿里歇歇脚,再去也不迟啊。”

    黄县丞既然已经卖了小厮丫头,便只能自己将东西收拾出一包袱提在手里,他又说路上两人身单力薄怕招惹上麻烦,叫荣娘把他那些簪环首饰都拆了下来,也放他那个包袱里头。

    如今二人只布衣素服,荣娘更是头上手上半点装饰也无,拿汗巾子包着头和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瞧着倒是没那么显眼了,她与黄县丞两人走在一处,若不是知道的,谁能看出是一对呢,只当是父女两。

    贾仁六一开口,荣娘知道贾仁六先前一直帮衬着玉娘传递消息,自然紧跟着帮腔,“是呀老爷,也太早了。”

    黄县丞脸色不大自在,拍着荣娘的手劝抚道:“那船停靠也并不长久,我好容易同人定下了时间的,若是迟了难免毁我信誉,依我看,宜早不宜迟,我还是早去等着为好。”

    见他这样坚持,贾仁六也只得点头,没法再劝,心里可惜时间实在太早,那信件都还没来得及给荣娘呢。

    前天晚上传的消息,昨日正午送了一次,昨晚又有了一封,他本打算今日正午送饭菜时塞过去的,这会儿被黄县丞打了个措手不及,贾仁六看在银钱的份上,便故意同黄县丞献殷勤道:“既然如此,下官也不好留您,这包袱让我拿吧,大人哪里能提这个。”

    他才要上前,黄县丞下意识的就拽紧了包袱,推辞道:“不用不用。”

    “您还跟我客气什么?”贾仁六往前几步就伸手去抢包袱,似乎没注意撞到了荣娘身上,将人撞个踉跄倒在地上,“诶呦,娘子莫怪。”贾仁六似乎吓了一大跳,连包袱也不去拿了,忙用袖子擦了擦手,伸手过去将人扶起。

    荣娘借着他的搀扶起身,右手摸着了个硬质壳子,悄悄按在掌下,故作生气的推了贾仁六一把,“瞎了眼的,你往哪钻,哪里是想帮忙,分明是想抢包袱哩,老爷快走。”

    贾仁六见荣娘收了东西,这便陪笑几声退后道:“是是是,两位慢走,下官这就不送了。”

    眼见着荣娘和黄县丞骂骂咧咧走远,他才耸耸肩,转身关上了门。

    虽然不知那人与这花娘搞的什么鬼,传的什么信,横竖与他无关,他只做自己的银钱生意就是了。

    这么多年的驿卒生涯,贾仁六学会最大的本事就是装糊涂,凡事不要去查前因,不要深究后果,只做中间那一环,像是帮人送肉食时手里抹过的那手油,就这便足够他的平安无事,活到现在了。

    毕竟松昀馆里住过多少个官儿啊,里头的故事数也数不过来。

    十几年前,几年前,再到今年,哎哟哟,贾仁六识趣的闭上了自己嘴巴,在登记簿上记录下二十四日离馆的消息,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出了长安,谁管谁呢。

    为了安全,也为了身子,黄书琅顾不得什么体统,在街面上与那马车夫讨价还价好一会儿,才把价钱从每人一钱二分银子砍到两人二钱二分银,听得荣娘忍不住就挪开了步子翻起了白眼,闹了半天也才只砍下二分来,亏他还是个官。

    就在黄县丞唾沫飞溅与人友好讨论的空档,荣娘刚才摔倒时脚踝似乎还有些疼痛,这便扭过身去靠着墙壁蹲下休息了好一会儿,许久才站起身来坐上了马车,贪新鲜似的把头挨在车窗那里来回打量。

    下了马车,果然如那驿卒所说,西城门并未开启,城门里人群排了好几条长龙,荣娘左右看看,见着紧挨门不远处有个挑子高挂茶铺二字的布招牌,就拉着黄县丞道:“老爷,且去那里等等吧,喝些热水,这一早上我可什么东西都还没吃呢,又冷又饿的,等会还要赶路,叫我可怎么走呀。”

    荣娘皱着眉头叹着气,看样子,要是黄县丞说句不答应,她就能当场哭出来。

    黄书琅有心想斥责她几句,可看荣娘死活不肯挪动的步伐,就知道她是真的铁了心想休息了,只得点头,“好吧,去那茶铺子里替你叫碗茶水,略休息片刻,等城门开了就走。”

    荣娘笑嘻嘻的贴着黄县丞撒娇,“黄郎果然还是疼我。”话是这样说,心却往下坠,都到要逃跑的时候了,黄县丞却对自己依旧百依百顺的,自己与他在县城不过逢场作戏扮花娘客人,哪有什么感情,现在这样容忍,恐怕老六那个傻子都知道是有所谋求。

    及至到了那茶铺,原来是木头架子搭的一间小小铺子,内有三五张方桌,八九条长凳,右边灶火处放着两个粗大水壶。

    铺里一对夫妻在那收拾,男的瘸左腿,女的缺右手,虽然身有残疾,干活却很利索,见着荣娘和黄县丞撩开帘子进门,那男的忙上前笑迎道:“两位客官请往这儿坐,您二位要点什么?”

    荣娘毫不客气道:“给我们来两碗热茶,再有什么糕点蒸饼也来两碟,我们等会就要坐船走的,现在正饿着呢。”

    “对了,老爷,”荣娘回过头去疑惑的问着黄县丞,“咱们坐的船是哪家的?是官船吗?还是私人的?我有些记不清了。”

    现在边上又无旁个认识他的,黄县丞就没像之前对驿卒那样隐瞒,朝荣娘解释道:“官船还要再等几日,价格也贵,不如私船来的又快又便宜,不消三日就能回去。”

    “哎呀,”荣娘拍了一下手掌,高声道:“我也认得几个私船哩,是康家的船吗?还是李家的?”

    “什么康家李家?”黄县丞摇头,“那船家姓马,是我那女婿结交的旧友。”

    “原来如此。”荣娘点了点头,又有些嫌弃的看着要坐的桌椅,招手使唤小二道:“你去拿干净手布再擦一遍,对了,那茶碗和碟子也得用热水烫过,别拿脏了的糊弄我们。”

    等茶上来,荣娘才倒了半碗,喝了一口噗嗤一声便往地上吐去,揪着那男小二骂道:“你这是什么茶?又酸又臭,就是给那马呀狗的去喝,他们也不肯喝的,你安的什么心!”

    小二委屈道:“奶奶,奶奶,您千万别动手,我这里茶碗桌椅都是老物件,经不起您摔打,这茶水是外头船上压舱底的散茶,我们也没说这是什么好的呀,一文钱一大碗,解个水渴,您不吃亏。”

    “你还有脸说!”荣娘越发生气,揪着小二就往灶火处走,要亲眼看一看茶壶里头装的什么茶,离了黄县丞几步远,她赶紧压低了嗓子与那瘸腿小二快声道:“我二姐是康逢新娶的娘子,她与我说过你是康逢的拜把子兄弟,如今我被这人盯着逃不脱,请快通知她们来救我,船就在小码头外,要紧,要紧!”

    黄县丞被荣娘这一闹觉着有些丢脸,拍着桌子就叫荣娘回来,“别胡闹,不过就是散茶,你想喝好的,上了船自然有,不许惹事。”

    “哼!”荣娘这才作罢,推了那小二一把,趾高气扬道:“今儿算你们运道好,碰见了我家黄老爷这么个善心人,快滚。”

    她闹完也懒得再坐,干脆拉着黄县丞边骂边往外走,连茶钱也不付,倒让黄县丞暗喜,总算少花了一笔。

    老老实实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门卫兵才打着哈欠姗姗来迟,一边说笑一边慢吞吞的开了城门,黄县丞赶忙催着荣娘与自己快走,他也怕了荣娘惹事的速度,才在城里就闹了两回气了,等会码头上可别又闹出什么麻烦,吵嚷还无所谓,就怕伤着了哪里,那是要跌价的。

    到了小河流处小小渡口,已经有一只小船在那等候,撑杆的是个黄牙蒜头鼻的男人,见着了荣娘就嘿嘿一笑,眼睛死死盯着人看,从上直下来回的扫视,还想扶着荣娘上船。

    “起开点。”荣娘厌恶的挥开他的手,凑近了就是一股子的鱼腥味,人长得也臭,“我自己能上。”

    船舱比车厢宽敞,内里还有一张矮榻可供歇息,荣娘毫不客气躺了过去,像是累极了要休息,耳朵却竖起想听外头人言语。

    黄县丞倒没进去,只在船舱处和船夫交谈,他倒小心,话语放轻了,生怕里边的荣娘能听见,“怎么样,我没骗你吧,这可是县城里顶尖的花娘。”

    那船夫伸着鼻子往船舱里边嗅,美滋滋的哈着嘴,“不错不错,长得好,脾气也辣,一看就好生养。”

    “那是,”黄县丞忍着味道拍了拍船夫肩膀,“若不是我家里出事现等着凑银钱,这样的姑娘少说也要五百两,,现在卖你才只三百两,你算挣到了。”

    “不过,”黄县丞转眼郑重交代,“她的性子桀骜,你要是娶了还得多磨一磨,轻易别叫往外头去。”

    那船夫连忙点头,“知道,等回去成了亲就把她拴家里去,没下崽之前不叫她露面,您放心,什么风声都传不出来。”

    “嗯,这样就好。”黄县丞满意的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心里有些不安心,干脆道:“我看你也别等回去了,等把我送到五莲县时你就在那夜里先做熟了米饭,免得后头又生事端。”

    五莲县挨着清平县不远,也在运河旁边,黄县丞打算在那上岸坐马车回县城,免得叫船夫猜着了自己的目的地。

    他这里与船夫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拿了东西还有些可惜,要不是碍着颜面,时间又紧,荣娘少说能多卖个二百两的,瞧他女婿介绍的都是什么货色,连五百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他这里还盘算着县城里能再贪多少银子,河东府府同知是他当初同榜旧友老师的学生同窗,只要银子开道,也算能拉扯上几分关系,有他老人家说几句话,自己在河东府也算是有人照应。

    只是不知道先该奉上多少银钱?听闻得他好诗词歌赋,乔大户家里似乎有些前朝名士字画……

    黄县丞为了自己的前程努力筹算,一直到天色渐黑,小船停泊下来才回过神进了舱内。

    荣娘装着不知情的和他抱怨,“老爷,这小船一点也不像官船那样舒服,颠簸的很,要不然,咱们行慢些吧,我这晃来晃去的直犯恶心,还有啊,那船夫眼睛也不老实,贼眉鼠眼的,像个拐子哩。”

    如今已经到了船上,黄县丞的态度也懒得再像早上那会那样和蔼,黑下脸来不客气的教训荣娘道:“哪里不老实!分明是你故意生事,还不安分些,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送回郑家去。”

    “回去就回去!”荣娘似乎被他这样一训有些脸上挂不住,跳下床榻就要往外走去,想和那船夫喊话,叫他往长安行驶。

    “你——”黄县丞一把扯过她的胳膊,把人撇在了榻上,“简直放肆!”

    只是他老胳膊老腿的,这样一扽就有些吃力,荣娘摔在榻上倒没有什么疼痛,只是心里更断定了老黄有鬼瞒着她,不然怎么这会不装了。

    她心里压着事,说话就有些不客气,“老爷若是不愿意回,那好,那您把首饰还我,我叫船夫快些走,早点到清平县去。”

    船舱里的动静怎么能瞒过人去,那船夫饶有兴致的把头伸进里边观看,都没空分心观察外边,这会听见荣娘说什么清平县,他纳罕道:“不是五莲县么,怎么又改道了?”

    “什么五莲不五莲的,他是清平县的县——”荣娘话还没说完,就被黄县丞用力捂住了脸,手掌用力的几乎将荣娘按进床榻里头去,任荣娘怎么抵抗都挣脱不掉,显然是气极了。

    “诶诶诶,”那船夫一看不乐意了,就要往里走去,“你轻点,别把我娘子伤着了。”

    娘子?什么娘子?

    荣娘大惊失色,这老畜生要把她卖给个丑八怪做娘子?!!

    许是荣娘眼睛里的震怒愤恨太过刺眼,黄县丞另一只手往上盖住了荣娘的眼睛,他叹气道:“荣娘,别怪我,老爷我也是为了咱们将来的前程呀,我救了你,你就当是给老爷报恩吧。”

    畜生!畜生!

    荣娘拼命的挣扎着想要摆脱黄县丞的压制,恨不能用牙撕了眼前这个老货,自己对他就算没有千日好,也有百日情吧,他是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的!!!

    可不管荣娘怎么使劲,黄县丞全身压制着她,半点也无松懈的意思,听着那船夫渐渐走近的脚步声,荣娘心里绝望之意更浓,佛祖,菩萨,玉皇,土地,这数不清的神佛,怎么就没个人来救她!

    对了,玉娘,荣娘想起自己这个五妹来,玉娘你在哪里,快救救我啊。

    她就是死,也不肯遂了老畜生的意。

    荣娘还在竭力支撑,黄书琅的体力有限,他压制不了自己多久的,只要找着机会,自己拉上他一起投河,死也不放过他去!

    还在用力,忽的听见噗嗤两声,面前的黄县丞忽然失了力道,软下身子倒在荣娘身上,还有股热乎乎的水流溅在荣娘手上。

    荣娘傻愣愣的没了动作,却见黄县丞被人一把扒开,丽娘手持着刀朝她一挑眉,得意的:“我就说了,他早晚死在我手里!”

    第151章 水匪

    “丽娘,是你!”荣娘高兴的又哭又笑,万万没有想到最后一刻来营救自己的竟然是她。

    她努力支起身子想扑到丽娘怀里,可惜才刚使了力气,这会手脚有些丧失了力劲,只能瘫在床榻上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略带血腥味的空气,真香甜呀。

    丽娘一边拿黄书琅的衣裳擦拭刀上的血迹,一边自得道:“可不就是我么,前几日玉娘她们就托人送信给我,说已经救出了福娘,过半月就坐我的船回县城去,我想既然这样,就没往其他地方去,只在附近做些生意。”

    “前日恰好听说了你的事,我们就在码头那里等着,今儿他兄弟传话说是个姓马的船头,我们就知道是谁了,一直跟在后头,到天黑才悄摸凑过来的。”丽娘走上前去拉了荣娘一把,劝告她道:“幸而是我们救了,这姓马的不是个好人,既不卖茶也不卖布,专拉活物。”

    这话一说,荣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好呀,这下她身子里不知哪里又冒出来一股子力气,咬牙切齿就往黄书琅的身上踹,边踩边骂:“老猪狗,丧良心的燎子尸,我一颗心的做你生意,你竟然还想卖我,我呸,就这么死了白便宜了你!”

    她踏蹬不解气,干脆往黄县丞下三路狠命踩了几脚,哼哼道:“我叫你下阴曹地府也做不成个男人去,下辈子转世投胎做/阉/鸡/。”

    “咳咳咳——”船舱外的康逢瞅见了这幕,任他再冷静的面孔也破了功,忍不住就咳嗽着打断道:“快走吧,这条水道也不是个隐蔽地方,万一被人瞧见可就要报官去了。”

    丽娘点头,也叫住了荣娘,“行了行了,横竖人也死了,叫他喂鱼去岂不好,你赶紧收拾东西跟我走吧,往外头躲几年,风声过了再回去。”

    如今河道水匪数量日益增多,且乱着呢,只要不被当场逮住,把人绑石头丢河里找不着尸体,官老爷也懒得去管,只当是失踪,哪里肯花时间精力去查这费力不讨好的事。

    荣娘刚想跟着丽娘离开,一听她这话里的意思,是叫自己藏几年,不由得脚步就迟疑了些,吭哧吭哧犹豫了一会才开口道:“二姐,我不能走。”

    “怎么?你还要给他摔盆办丧不成?”丽娘惊奇道。

    荣娘垂下眼眸,只看着地上蔓延的血迹低声道:“我这一走,可就没个身份了。”她平生最爱的就是享受和面子,好容易几年做小伏低的做花娘,傍上了县丞才从李妈妈那里拿了身份,光明正大立了户籍,这会一跑,那先前的身份不就没了?

    不单如此,还有她花银钱买的首饰衣裳,置办的屏风箱柜,岂不是全便宜了郑家人,一想到自己千辛万苦攒的家业白给别人,这比拿刀捅自己还叫荣娘疼哩。

    “你,你个蠢东西。”丽娘气得想拿刀背敲荣娘的头,打晕了扛走倒好,省得还要费口舌,“人死了你还不赶紧跑?留在原地等官府抓你么,那驿卒门卫都瞧见是你和他一起出的城门,他失踪了你好好的,你以为旁人是猪脑子,连这都猜不到?”

    “所以我得借姐夫一用。”荣娘右手一伸,直直的指向船舱外站着的康逢,“他是男的,手掌比咱们大些,让姐夫下死手往我脸上扇几个巴掌,二姐帮我身上做文 ,既然河道里闹水匪,那水匪杀人强女自然也是有的,有我作证,也可以摆脱你二人的嫌疑。”

    荣娘不怕疼,早几年被李妈妈打过多少回了,疼没事,苦才熬不住,与其隐姓埋名过风里行水上住的日子,还不如现在吃点苦头,等事情了了回清平县照样做她的花娘生意去。

    说干就干,荣娘越想越完善,让康逢别收力,狠狠扇了自己几耳光,又让丽娘帮忙,身上腿上掐红印,手腕指头留绳痕,撕扯了衣裳碎成片,口角流血真堪怜。

    康逢都看不下去了,荣娘倒是还接受良好,还有空问他们现今离那个县城更近,县老爷名声如何。

    丽娘细想想才道:“已经行了一日,这几天是顺风,船速比先前要快,如今离清平县只四五百里,在闾县附近,既然你下了决心,那干脆再行一夜,赶到二百里的五莲县,那里上任的县老爷年轻,才三十多岁,他爱惜名声想往上爬必不会像夏老爷那样荒唐。”

    说着还求证似的问询康逢,“五莲县那里衙役收过几回钱?”

    康逢在外头闷声道:“上回上岸下水只收了一次,倒还公道。”公道就行,荣娘点头就定下了地点,只要是个出气硬挺的男人,就不怕自己计划不成。

    丽娘同康逢都穿着短衣下裤,只消把脸和头发裹住,也看不出个男女来,他们趁夜一气行了二百多里,直到快看见码头时才按船停下。

    荣娘把船舱里值钱的物件全都收拾好塞进了包袱,叫丽娘带走,那里头可还有她的首饰呢,多多少少想来也是值点钱的,不能留下白便宜了别人。

    等着丽娘康逢划船走了,荣娘这才回舱细致收拾了一遍,缩在榻角呜咽着哭泣,天亮她那嗓子几乎要哭成干哑时,终于引来了码头上人的注意,叫住了一艘小舟往船方向划去,站在船头朝里边喝问道:“好个胆子,谁许你在此苦闹。”

    见里头人没有回应,那吏员越发生气,举着税板往里走去,没防头就被两具尸体绊了一跤,摔在他们怀里。

    “啊——”

    “出事了——”

    "杀人啦——"

    第152章 大案

    “你是说,是两个蒙面大汉杀的人?”公堂之上,五莲县县令胡德蒯拍案问道。

    堂下此刻跪着两人,一个是发现了船的税吏,一个则是披件长衫的荣娘,荣娘哭哭啼啼点头应道:“正是,小女正和老爷坐船返家,夜里就听见舱外有动静,那两人杀了船夫又往里来,一刀捅死了老爷,还……还……”

    荣娘捂脸痛哭,余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只把自己遮头盖脸的长衫褪下,露出五指手印的红脸,满是伤痕的身子,看得堂上衙役都不禁叹息,实在伤得太重,这匪徒不是好人哩。

    荣娘昨晚就已经和丽娘康逢打听清楚,这位胡县令是两年前来的五莲县,家中有妻妾四五人,可见是个好色的,她这会哭得梨花带泪,巴掌脸仰上央求青天大老爷为自己做主,怎么叫人不动心。

    胡县令见自己治下竟然有如此残暴凶徒,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当即就打算细查,免得他们尝到了甜头继续作案,影响了本地税收可就不好了。

    这会便点头与荣娘道:“话虽如此,可到底不能只听你一家之言,此案涉及两条人命,本官自会好好侦查,你且放心。”说罢,就叫仵作把那两具尸首查验清楚,顺便问起荣娘几人的身世来历。

    荣娘抹着眼泪抽抽噎噎道:“小女是清平县人氏,我家老爷是清平县黄县丞,前些日子他带了小女坐官船进都办事,事已办妥便改坐小船回县,这船夫奴家却实是不认得的,只知他姓个什么马啊羊的。”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那胡县令一听荣娘说死者里有个官,当即就惊讶起来,清平县可就在隔壁不远呢,真论起来,还是邻居,哎呀,这样事可就麻烦了。

    隔壁县县丞死在了他这里,这案子要是查不清,往大了说这是杀官大案,影响前途风评;往小了说这是个人能力,影响左近观感。

    啪——

    胡县令当即一拍惊堂木,此案必须得查得破,越快越好!

    他再往下看去,对荣娘的观感可就大不一样了,毕竟是县丞家的花娘嘛,和外头普通花娘怎么能相比呢,“快,替这位娘子把衣裳披上。”已经受辱,怎么好还雪上加霜,在大庭广众之下衣不蔽体呢。

    “谢知县老爷。”荣娘穿上那件青衣直裰,许是洗得有些狠,颜色都泛白了,穿在身上越发显得荣娘楚楚可怜,柔弱无助。

    胡县令温言道:“你且放心,既有如此胆大妄为的凶徒,本官一定会为黄兄和你讨个公道。”他扭脸唤来一个衙役,叫他快马加鞭去清平县报案与夏知县,叫他那里派人过来验证身份,并使了个眼色,那衙役会意,明白除了验证黄县丞外,还得把底下这个花娘的身份也验证清楚。

    他这里领命而去,仵作那里也已经有了初步判断,确是两人无误,都是从后往前捅刀,一击致命,没有搏斗的痕迹。

    唔,那这样说,倒是确实不是妇人扯谎,亦或是她勾结旁人所为了。胡县令面色越发和缓,这样就好。

    他这才有心思取了签牌,继续听荣娘讲述昨晚细节,可那放松的眉眼没休息多久,听闻得荣娘说这二人进船就杀,有个瘦削的翻找了包袱就要走,另外一个膀大腰圆的才是欺负她的真凶时,胡县令就皱起了眉头,不大对呀。

    哪有问也不问就动手的匪徒,不像是见财起意,倒像是谋算多时,还有那个瘦削的,他怎么只拿了包袱就走,不再多翻翻。

    胡县令真不愧是三十多岁就做上县令官的人物,政治敏感程度比其他人灵敏多了,听到荣娘那番陈诉一下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他搓了搓签牌慢慢放了回去,此案不急,不着急。

    胡县令拍下堂木等候衙役回禀,荣娘先在他后院与仆妇居住照顾,等仆妇过来说这位娘子身上隐秘处也带了伤,他才又派了一个丫头过去服侍,又换了一间明亮屋子予她居住,等荣娘都收拾打扮好了才亲自过去,准备问个明白。

    俗话说的好,女要俏一身孝,等再次出现在胡县令面前时,荣娘以及换了原先装扮,只白衣素服,头发打了辫子挽起,清水芙蓉面,含羞带悲声,一时间竟叫胡县令看得有些愣住,不大自然的咳嗽了一声。

    荣娘见他过来,激动的蹲身行礼,一低头,把个嫩生生的脖颈露了出来,胡县令眯着眼仔细看去,肩背处的红印一直蔓延到衣裳深处。哎呀,哎呀,胡县令伸出手去扶起荣娘,温声软语道:“娘子请起。”

    荣娘听这位老爷话语温度上升了些许,心下总算有点底。

    她只淌眼抹泪的感谢青天老爷为民做主,自家老爷死的实在可怜等话,絮絮叨叨一大通,胡县令倒不嫌啰嗦,反而坐在边上耐心倾听,叫荣娘最后都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揉着那半湿透了的帕子。

    胡县令见她忽的停住,似乎是发觉了自己二人孤男寡女坐在屋里有些不大合适,他便故意找话头道:“黄兄是清平县的县丞,怎么忽然进都中办事,还带了你去。”

    荣娘见他提起,也不隐瞒,毕竟福娘的事县城人也知道,若是瞒了反而可疑,她便把自己这一路进都的经过全都仔仔细细说了一遍,谎言里十句假最假,九真一假才容易骗人。

    荣娘并没有一点编造的地方,只把那不该出现的人物删减掉,故事便十分完整了,哪有玉娘什么事,她和刘妈在宋家照顾小七呢。

    打从黄书琅带了她与福娘进都,然后帮福娘认父嫁人,曹家出事担心牵连,急忙叫了私船回县城,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有旁人做证,半点也没有掺假。

    可她这样的话语说来,胡县令听着却大惊失色,花娘不知道里头的厉害,他一个做官的哪有不晓得的,故事里一提起曹公公时,胡县令就站了起来,等听说曹公公得疫病死了时,他才敢坐下,可等黄书琅突然坐船回县城,连在馆驿停留几个时辰都不肯时,胡县令复又站了起来,恼怒道:“老黄误我!”

    这哪里是水匪谋财害命的故事,分明是黄县丞拿了什么要紧的机密,人家来灭口哩。

    哎呀,这样一想,许多地方就合理了,怪道不杀全乎,只杀了两人就走,饶过了荣娘,怪道这样胆大,杀人不埋尸的大喇喇放在原处,这该死的黄书琅,你把我牵扯到怎样的事情里了。

    胡县令一旦有了这个认知,等衙役回来时确认了身份无误,他便赶紧想把此事了结略过,还提什么查不查的,结案,赶紧结案。

    过了两日,他便与荣娘说道,已经发下海捕文书,去抓那两个水匪去了,想来十天半月,一年半载就能抓拿归案的,最近水道已经派衙役去监管了,叫她放心。

    至于黄县丞和船夫的尸首,他也出资将其就地掩埋入土。荣娘感激不尽,下拜致谢,水汪汪的眼里满是感激和钦佩。

    似乎是心愿已了,荣娘长吁一口气,从地上起身时身形摇晃几下,不由得就要往边上倒去,眼看要摔着,胡县令连忙去扶,那美人扑入怀中,瘦弱的身躯倚靠着他,已经消肿的脸庞似乎羞得绯红,连耳垂也染上了红色,叫他心中忽的一动。

    等一直盯着五莲县消息的丽娘回长安报信的时候,玉娘才得知荣娘已经做了胡县令这个新客人的事情。

    好好好,玉娘忍不住为自己这个四姐鼓起掌来,又跳槽了是吧,逃了李家攀县丞,踹了县丞找县令,四姐还真是不忘初心,越跳越高呀。

    作者有话说:

    关于案子,九去翻了一下古代法案选编,除开最后出现清官发现真相找出真凶外,其实前头县令判案真的很主观,有时候会因为别人一句话就结案的,所以九觉得胡县令这里还算合逻辑。本章回也可以叫糊涂官乱判糊涂案,但是实在太对不起曹雪芹老师了,老是蹭他热度模仿章 节名哈哈哈哈羞愧的九)

    第153章 地盘

    丽娘拍了一下玉娘,“你别管她,我只问你可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县里头再怎么瞒,也总不至于一个月没看见人影,我听妈说,宋小七在屋子里憋的快骂人了。”

    “快了快了。”玉娘估算着时日,从福娘住进庵堂到如今,这些天请医看大夫吃药的,眼见着快好了。

    她劝丽娘在客栈里先歇歇吧,“您都怀孕三个多月了,还这样风风火火的。”玉娘知道是丽娘亲自动手时还吓了一跳呢,真没想到二姐性子这样果断,说上手就上手。

    “怕什么?要是他挨不住,那是这孩子先天体弱,活该不出来的。”丽娘捂着肚子嘴硬,可身子却老实地听玉娘话坐了下来。

    边上康逢感激似的看着玉娘,他先前也这样劝过,可被丽娘一棍子撅回来之后就不敢再说,还是小姨子说话好使,到底玉娘是丽娘的救命恩人,也是他们夫妻的媒人,她说出来的话恐怕比李妈妈更叫丽娘听进去些。

    说话间提起了福娘,玉娘便干脆叫晏子慎换身打扮雇辆车,两人今儿去城外瞧瞧福娘去,看她如今养得怎么样了。

    前段时日城里头风声紧,玉娘也不敢轻易出入城门,毕竟她这张脸在陈家可是挂过名号的,万一被人认出来就麻烦了,还是老老实实的待在朝天宫附近的街面上,装着被富家公子哥一眼相中的乡下姑娘,整个人喜不自胜,只想巴着人嫁到他家里去,哪还有空往外头跑呀。

    便是昙花偶尔来瞧瞧也有话头,叫那宝莲阁里的人惊疑不定,不知是不是也该改换一下风格,说不准长安都中的公子哥看腻歪了老一套姑娘,想换个口味吃个新鲜也未可知,凭什么那土丫头都能吊着金龟婿,她们就不行呢。

    且不说玉娘差点带歪宝莲阁的风气,晏子慎倒是点头赞同道:“去看看也好,前几日我就和你说了无妨,你非要缩在壳里又等了几天,难受了吧。如今那提督太监已经有人坐了上去,又不是曹家的徒子徒孙,谁还理他家的事呀。”

    曹顺那一死,宫里边为着他空出来的位置闹了好几天,到最后出乎意料,竟然不是曹顺手底下的人接位,反而是先前去了西北的刘太监默不作声爬了上去,他与曹顺先前关系可不怎么样,这会上了位哪肯替他收拾屁股。

    玉娘还记得这位刘公公,说起来和晏子慎还有关系哩,要不是晏子慎他大哥带了小武过去参加成了刘太监的亲卫,小武又怎么能救了他一命,他又怎么能活到如今接了曹顺的班,叫她们平安无事去。

    一饮一啄,果然神奇。

    玉娘与晏子慎在马车里感叹因果,倒是叫车夫偶尔听见暗自猜想,这对夫妻恐怕去庙里不单是为了礼佛,可能还要求子哩,不然怎么嘴里口里念来念去。

    马车停到大钟寺外,下了马车玉娘和晏子慎徒步走上几里,绕过一座小山头,便到了庵堂那里,路前头还有个老农在那里卖茶水香烛,玉娘一看就笑了,原来那人不是别个,正是老牛,亏他扮成这样,前些日子被火烫了脚行动不便,玉娘还以为他找地方养伤去了,没曾想竟在这里。

    玉娘过去买了几根香烛,悄声问他道:“可有什么眼生的人来这里吗?”

    见老牛摇摇头,玉娘的心才算放下。说真格的,老牛在这守着,倒比他们花钱雇人更牢靠。毕竟天底下除了李妈妈之外,便只有他最希望福娘平安无事了,他可比银子更值得叫玉娘信任。

    往前走不远处,便是那间姑子庵,占地倒不像大钟寺那么大,看样子顶多两进,粉墙漆门,门前栽种几棵树,正门那儿有韦陀菩萨和大殿佛祖,玉娘便和晏子慎绕了一圈,从后头找着了半掩着的一扇小门。

    只是那里已经被人占据了,陶叔谦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张竹席,沿墙铺在地上,自己搬来了一张竹凳坐在上头,旁边还有一个背篓,里头装着十几二十来本的书,此刻他正手持一本中气十足的朝里吟诵。

    时不时听见里头答应一声,他便犹如得了圣旨夸赞一般的昂首挺胸兴奋起来,又从背篓里翻翻捡捡挑出一本,继续高声念诵。

    玉娘看得十分无语,扭着头问晏子慎道:“陶老三这症状持续多久了?”

    晏子慎摊开手无奈道:“打从你妹妹搬来两日后,他就再也忍不住的跑了过来,庵堂姑子们不许他进去,他便索性搬了竹席竹凳,每日从大钟寺里背着背篓过来,隔着墙陪你妹妹,到了傍晚再背着背篓同老牛一起回去,日日如此。”

    “庵里的师傅们就没说什么。”玉娘疑惑,说实在的,这可扰民了啊。

    晏子慎搓搓手指,示意玉娘,“有这东西她们哪里还会说什么,不然你当这后门为什么是半掩着而不是紧锁着的?咱们陶少爷家大业大,手头宽裕,才来就给庙里面众位菩萨都供了三盏大油灯,一出手就是二十两的灯油钱,又包圆了这几日的伙食费用,如今那庙里的人看见他就跟看见善财童子似的,谁会嫌他。”

    这可真是,玉娘也服气了。

    她懒得问候在那里激情投入的诗歌朗诵,上前推开了门就往里头进,晏子慎也十分自然地想跟着玉娘的脚步进去,可他一只脚迈到门槛里就没法再动,往后一看,才见着陶叔谦两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裳,死活不肯松手。

    陶叔谦用手指了指那墙外斗大的墨笔写的南无阿弥陀佛几个字,面色不大好看道:“这里是庵堂,晏兄,你也要进去?”

    嘿,晏子慎不禁手有些痒痒起来。

    玉娘站在门内朝他偷笑一声,“三老爷说的有理嘞,你就在门外等着吧,和他对几句诗的,也不无聊。”

    说着就啪嗒一声,毫不留情的关上了后门,剩下晏子慎张张口,只看到那房门紧闭带起的灰尘,半点缝隙也无。

    晏子慎黑着脸,从牙缝里挤出笑来朝陶叔谦道:“成,不是想念诗么,不是想对诗么,小爷我倒要看看你肚子里有几首货色。”

    他们俩的动静自然引得在墙里坐着的福娘几人主意,因为庵堂地方狭小的缘故,所以几间禅房都在后院倒坐房里,小小窄窄的只能起居,倒不适合其余动作。

    于是福娘这会儿就坐在外头,靠墙的一张方桌前,边上是那日和她一起被曹家撵出来的宋词和钟曲,三人住在庵堂里也没有白闲着,帮里头的师傅们折些金银元宝。

    只见福娘手指翻飞,动作娴熟,这会笑吟吟抬头望着玉娘,“我一听见外头动静,就知道是你来了。”

    玉娘毫不客气坐下,撑着脸歪头仔细看她,却见福娘过敏发的那些红疹全都褪了干净,脸庞上透着红润的光泽,心情好多了,想是养病养的不错。

    既然如此,玉娘便同福娘商议,“康家的船到了,要不然收拾收拾,这几日咱们就回家吧,别叫妈妈等急了。”

    “回家。”福娘嘴里嚼着这两个字,只觉一阵安心,终于,终于可以回家了么。

    她刚想点头答应,忽就见自己左右两人的动作一下就停滞住了,抿着嘴低着头,看着有些可怜。

    虽说才待了几日光景,可福娘同她们一间屋子住着,眼见过宋词钟曲身上的伤痕密密麻麻,听过钟曲夜里哭诉的往事,不禁心中就有些怜悯,“要不,把她们也带走吧,留在这庵堂里头不是个事呀。”

    这话倒是真的,便是寺庙里头,腌臜的事情也多,这年头哪里有个真清静的地方啊。

    玉娘打量着宋词钟曲二人,她们俩虽然手上粗糙,可脸蛋生的确实好,这样的模样又没有身世背景,留在庵堂只会为自己招来祸端,况且她们与福娘一同出来,若是将她们舍在这儿,万一有心人询问起来也容易留下麻烦。

    玉娘想了想,便问二人道:“我与福娘并不是长安人士,家住在千里外的一个小小县城,那地方可比长安差远了,也没有曹府那样的富裕富贵,你们可还愿意跟着去吗?若是不愿,我们留些银钱,看着银子的面上,庵堂师傅想来也肯收下你们。”

    钟曲最先点头,愿意跟着福娘走,宋词则犹豫了一会儿,才问玉娘道:“我们虽然从曹府出来,可身契并没有给我们,跟着你们走了,曹府到时会不会查找起来,说我们是逃奴,连累到你们。”

    “这倒无妨,”玉娘一摆手,曹家人自己的前途都快没了,哪里还能管得住她们呀?更别说福娘本就是曹家名正言顺娶进来的三娘子了。“你们既是曹府的丫头,跟着福娘也是理所当然,先到县城里头住个几年,到时攒下钱来,想着法给你们两办下一张身契,就能名正言顺的待在那了。”

    在长安我隐姓埋名,在府城我唯唯诺诺,可到了县城里嘛,哼哼,玉娘我可就支楞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在养老院和老头比赛跑,在幼儿园跟小孩比身高,抢小狗玩具,偷母鸡鸡蛋,这就是玉娘的为人处世。

    第154章 当年

    将这两人的去处找好,玉娘拍拍手,定下了时日,“既然这么着,那今天你们就把东西收拾好,明儿一早咱们就走,越快越好。”

    “等等——”福娘听得时间这么紧急,将手里才叠了一半的元宝弃下,忙拉住玉娘不好意思道:“明日下午走吧,再给我留一点空。”

    “怎么?你在这里还交上朋友了?”玉娘疑惑。

    “去你的。”福娘拍了她一下,努努嘴朝着墙外那此起彼伏的公鸭嗓子好笑道:“他这几日来来往往的,又跟着我来长安,路上辛苦不算,就冲这份情意,我不得给他吃个定心丸呀。今晚我同庵堂里的师傅都说好,为了感谢她们借出禅房,我打算给庙里头新塑一尊药师王菩萨像,请师傅们明日去乡里头问问泥塑神像的价钱,将这庵堂空了半天出来,给那呆头和我好拜的。”

    “我想,”福娘看着墙外,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来,“在神佛面前磕了头,我妈总不好再反悔。”

    玉娘看着福娘那气定神闲的模样,倒觉着就算李妈妈不肯同意,她肯定也有办法,经过这一遭,福娘长大了。

    庙里的师傅们自然不会阻拦,开玩笑,有个大财主要重塑雕像,这样好的事儿盼还盼不来呢,先前山头村子里的人也知道自己庵里接待了几个发高热、听说得了疫病的女人,可结果呢,瞧瞧吧,愣是在庙里头养好了,这难道是她们自己的功劳吗?肯定是菩萨保佑啊!

    庵堂修行的师傅若是真有钱,也不至于在这城外小寺庙里安住,这会儿得了这么个例子,那简直恨不得时时刻刻挂在嘴边,四处传扬去,什么已经病的形似骷髅,什么已经脚踏黄泉路,什么眼见着有出气没进气儿的了,描述的福娘她们几个生病病的那叫一个可怕,多亏了菩萨显灵,这才把人硬生生救了回来。

    听听,这传言把个木头雕像夸得比神医还厉害了。若是曹府里的人听到,只怕都恨不得在当初曹公公生病时就该把人抬了来。

    一直到了拜佛的时候,玉娘同晏子慎站在旁边做敲鼓击磬的礼仪人员,瞧着福娘和陶叔谦两人郑重换了衣裳,洗了手持插香,绕着大殿见一个就磕头拜一个,等到最后拜完时,陶叔谦许是有些吃不消,起身还有些踉跄,多亏了福娘搀了一把才没倒下。

    看着两人都拉上手了,晏子慎有些酸溜溜,嘴里阴阳怪气道:“啧啧,才磕几个头啊就晕成这样,我就说这小子身体虚吧,想当年我那可是拜了了几千个的,我有事儿吗?我还能追人呢,我还能大跳呢。”

    陶叔谦今儿或许胆子是真的大,听到晏子慎这话竟然还敢插嘴反驳,“我拜了是要回去娶亲的,晏兄如今是……”

    好哇,晏子慎摩拳擦掌,上去一胳膊就夹住了陶叔谦的脖子,皮笑肉不笑的同福娘打个招呼,就将人拉出门外暴打一顿。

    福娘还有些想过去阻拦,玉娘却老神在在地拦住了她,“叫他打吧。”

    “这可怎么说的,只是嘴上不讨好,哪里要动手呀。”福娘着急的直跺脚。

    玉娘却很淡定,“就是得叫他知道不好惹才行,我们是你娘家人,要是连我们都要对他讨好,你还有回门哭诉的地儿?”

    “放心吧,”玉娘看福娘仍有些着急,安慰她道:“你别瞧陶老三叫的那么大声,实际上晏老爷动手有分寸着呢,听他喊的中气十足的样,那里挨疼了,那是喊着叫你心疼哩。”

    “我们扮了黑脸,你就好扮红脸去安慰人啦。”玉娘笑眯眯的把晏子慎推了出来,“到回城的时候,你在船上跟着他一起骂晏老爷,也好有个共同语言促进感情嘛。”

    玉娘十分大方,骂吧骂吧,横竖她自己也在被窝里头骂过好几顿晏子慎的,至今也没见着晏大老爷少几两肉,显然是被骂习惯了有铠甲护身。

    “但是不许骂我啊,”玉娘想了想,又叮嘱了一句,虎着脸道:“我可小心眼的,要是被我听见了,那就结结实实打一顿。”她可攒了不少荷包呢——

    因为耽搁了一天的缘故,所以几人回来就没有坐二姐的船,而是叫二姐先行一步,错开抵达。

    毕竟都已经到了要返程的时候,越到后头就越要仔细,玉娘可不会犯那种半场开香槟庆祝的毛病,正好二姐先到了家里,和妈妈们安排好了自己这里才好露面。

    回程的路上平安无事,便是湍急的河流这个时候兴许也懂事了,将几人顺风顺水的带回了清平县城。

    马车早就在小码头春风楼那预备好了,玉娘等人戴着帷帽,一落地就上了马车,半点面貌也没显露。

    坐在马车上,透过窗缝里吹进来的风,玉娘满意的深吸了一口,“真地道哇。”

    “什么?”福娘疑惑的抽抽鼻子,“只闻见泥土味。”

    “你不懂。”玉娘惬意道:“这是家的味道。我就乐意闻这泥巴香,比长安那股子花香脂粉香的叫人安心多了。”

    确实安心,到了县城李家院外,李妈妈那叫一个望眼欲穿,她还不敢在院门外等,只在屋里坐着,将门大开,眼珠子直往外瞅,半点也不敢眨。

    好容易见门口有了动静,忙走出屋去,一眼就瞧见了福娘将人搂住,拿帕子捂住嘴哭出声来,“我的儿,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你就是我的心啊,丢了你,你叫为娘的可怎么活?”

    她这话说的,叫福娘也忍不住满脸泪,呜呜咽咽的哭出声来,脸贴着李妈妈的脸,手紧紧靠在她的腰间,整个人都被李妈妈揽在怀里,呼吸间全是泪水的咸味儿,福娘这会才忽然明悟玉娘方才说的话,是呀,确实叫人安心,确实是家的味道。

    她们娘俩在院子里就哭出了声,一直等被人劝到屋里还收不住,李妈妈换了两张帕子才勉强止住眼泪,见着玉娘就赶紧拉着福娘要给她下跪,“好孩子,是你救了她的命呀。”

    “别别别,”玉娘闪身一躲,就绕开了李妈妈,“您别跪我,容易折寿。福娘是我妹妹,难道我还能亲眼见她进火坑去?您别这么说。”

    “虽然如此,可她到底不是你的亲妹,不对,打从今儿起,福娘就是你的亲妹妹,往后她要对你不恭敬,你跟我说,我先给她大嘴巴。”说着李妈妈就拉过玉娘,非要让她受了福娘的福礼。

    见玉娘老实受了,李妈妈这才满意,见李妈妈脸上露了笑容,晏子慎戳了戳人,陶叔谦急忙窜出来就要下拜,口里只念着请李妈妈把福娘许配给他的话。

    没等他说完,李妈妈一个伸手就拦住了话头,她那蒲扇一样大的巴掌,一下就把陶叔谦半张脸给挡了个严实,李妈妈只扭头看着福娘,“你这是定下了?”

    福娘没吭声,走上前去挽住了陶叔谦的胳膊。

    “唉,”李妈妈看到福娘这番动作,还有什么不懂的呢,“好,好,既然如此,那就请三老爷回去,同你哥哥说了,光明正大的过来给我行礼。”

    李妈妈这一松口,陶叔谦大喜道:“您放心,我马上就说,马上就说。”

    “等等——”李妈妈叫住急忙往外走的陶叔谦,“你要娶福娘我没意见,但此时还有一件事,我要先与你说清楚。”

    见众人齐齐望向自己,李妈妈看着才把马车拴在门外进来的老牛,当着众人道:“先前的事,大家也是知道的,丽娘玉娘救福娘,那是出于姐妹情谊;陶老爷和晏老爷,那也是将来要做一家子的,可老牛和刘妈却只是个外人,与福娘无亲无故,他们两个为了福娘的事冒着要砍头的危险,这恩情,便是我们做花娘的也知道要报。”

    “福娘你过来,”李妈妈叫住福娘,认真道:“今日你若是还认我这个妈,觉着我说的话有理,你就跪下,拜老牛为义父,认刘妈做姨妈,从此他们就是你的长辈亲人,你要好好的孝顺他们,便是你的婚礼,他们也得坐上桌。”

    李妈妈看向陶叔谦,“陶老爷,这门亲戚,你认不认?”

    “认,怎么不认。”陶叔谦一口答应下来,李妈妈说的对啊,他们远赴长安营救福娘,这是救命之恩,怎么能不认。

    玉娘同晏子慎对视一眼,默不作声。

    福娘朝李妈妈郑重的点着头,走到老牛面前下跪行礼,叫了一声爹。

    老牛老泪纵横。

    第155章 同心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玉娘挪过几步,挨到晏子慎边上踮起脚来,努力凑在他耳朵边悄声问话。

    晏子慎也用手捂着嘴小声回答,“就放火那会儿,他说他是长安大户的门房出身,你细想想,哪个大户人家门房不是一件好差事,哪个不是世代家仆出身,怎么可能轻易就跑得了?便是跑了,也必得隐姓埋名,哪里就敢回长安都中,还为了雇家小姐去送死,打从那时起我就疑心了。你呢,也是他来长安那会子吗?”

    “不,”玉娘摇着头,“如果说是认准了,那是长安,可要是怀疑,却比这还要早的多的多。”

    玉娘没继续往下说,只是瞧着眼前这一幕,忽地想起银花来了。

    福娘久寻生父,哪想到亲生父亲就在边上照看着她;那银花呢,她心心念念惦记了许久的生母又在哪里?

    玉娘这里还在想,宋家那边也提起了李家的事儿。

    徐婶子就站在巷子口那探头探脑,巴望着想偷听到什么,可好半晌也没见里头有人出来,这才有些灰心丧气的回了家门,冲一脸兴致勃勃的宋妈和小七摆手,“要我说,还是等几日隔壁空闲了再上门问吧,现在那门关得死紧,什么消息也没有啊。”

    “嗐。”小七听得啪叽一声就摔躺回了床上,那动静吓得宋妈一跳,赶紧上去教训起人来,“轻些个,你没听许大夫说要你这段时日好生将养,仔细行动切勿莽撞的,摔在哪里没有?”

    “没有。”小七鼓着脸任由自家妈妈把她像摊煎饼似的左右翻看。

    自从自己昏了的这些时日,醒来之后,妈妈就把她看得跟蒲公英似的,稍微重一点的呼吸都怕将人吹跑了,只许小七待在正房里,头上裹了汗巾子,身上穿着厚衣衫,四边的窗户拿厚实的棉布钉上免得漏了风,门那里还摆了一架厚重的四扇大屏风,真可谓是风吹不进雨打不着,上好一座木头牢。

    恍惚间,小七都不觉得自己在养病,倒像是在生孩子一般,瘪嘴道:“再这样,我要憋死啦。”

    “别胡说,”宋妈妈一听她提起这个心就疼,在水里泡了那些时日,还不知道会不会有后遗症呢?

    她赶紧就往地上呸呸呸了三口,合十朝满天转悠一圈诉说道:“小孩子不懂事胡乱说的,诸位老爷们千万别信。”

    小七看着自家妈妈这副模样,也只好闭上嘴巴不敢再说。妈妈这回吓得够呛了,好几次小七夜里醒来时,都能发现她妈守在床尾那里护着人,夜里不曾闭眼,几日下来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叫小七也不敢再胡乱叫嚷着要跑出门了。

    再加上后来福娘的事儿,为了给玉娘打掩护,家里的房门更是常年累月的锁住,免得叫人发现玉娘不在县城里的事儿。

    小七仰躺着,百无聊赖的望着纱制床帐吐泡泡,这些时日里,也就小许大夫时常过来一趟,帮他爷爷送药煮药,除此外少有人能进房门,以至于小七跟他聊的这会儿都已经将汤头歌诀背下一小半了,再这样下去,背会整部指日可待。

    倒叫许济之都有些感叹,万万没有想到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小七在医学上还有些天赋。

    “那是,”小七得意的和自家妈妈夸耀道:“您老就放心吧,做不成花娘,我到时候做个医婆子去,市场大着呢。这些大户奶奶们哪个没有头疼脑热的,瞧见我这个死里逃生的活例子呀,一定愿意请我过去看病,还能捎带着拉段弦子,多划算,我还能饿死么?”

    “胡说胡说。”宋妈妈气得想拍小七的头,又怕把她这琉璃女儿给拍碎了,只能轻轻的摩挲着她的头发,“这一回闹下来,我哪里还敢叫你去那些个大户人家的宅子里,你就给我安分的待在院子里吧,你妈还没死呢,有力气能为你挣来银钱,且用不着你去抛头露脸。”

    宋妈妈已经打定了主意,实在不忍心叫小七遭罪受苦,干脆把人留在身边招赘,要是还不行,就索性去乡下亲戚那找个没爹娘的孩子,认在小七膝下养老,这是自己十月怀胎好容易生下的骨血,还是留在身边叫她安心。

    至于现在,五福嫁到了别家,六巧已经赎了身,在后塘巷那里租了半间院子,家里没了生意倒也安静。

    说起来养下的这两个女儿里,虽说六巧有心想在宋院安家合伙做生意,可宋妈妈却更想将来接手的能是五福,不为别的,就为六巧脑子实在太灵,她对小七有姐妹之情不假,可看六巧那模样和性子,就知道会招惹不少是非,宋家已经风雨飘摇过一次了,实在受不得第二回 。

    “要这么着,你还不如去李家问问玉娘呢,先前您不是也想她来咱们家搭伙做生意吗?要是玉娘肯过来,那就好了。”小七出主意道,等五福姐回来,那不知得等多少年呢,院子里头冷冷清清的,非把自己憋死不可。

    “这……也成,反正她欠咱们一个人情呢。”宋妈妈眼珠一转,点着头道:“你想想她为了救福娘,自己一个姑娘家敢坐船跑长安去,你和玉娘也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俩,见着你变成这样,她能不过来帮衬?正好,正好。”

    宋妈妈打定了主意,就把小七牢牢的扣锁在了被子里头,“这几天你老实休息,要是让我见着你在屋子里头发欢,小心我让小徐大夫多给你煮几幅药汤。”

    一提起药,小七就满脸的不乐意,将头缩在了被子里求饶道:“好妈妈,放过我吧,那东西喝下去我全身都难受,我这都好了,别喝了吧。”

    “良药苦口,喝了这个好的才快呢,你现在只是面上光,内里还虚着,怎么能不喝。”宋妈妈哪里能由得小七拒绝,只是看她这样抗拒,只得应允道:“你若是老实喝了,我就去那扁食巷里挑你喜欢吃的香糖果子买上半斤。”

    “一斤。”小七试着讨价还价。

    “哎哟哟,好大的口气,仔细撑了你的肚子。”宋妈妈一边嫌弃,一边还是答应了下来,才准备叫徐婶去买,正好就见徐婶复又走了过来,同她道:“吕娘子来了。”

    “哎呀,赶紧请她往前头坐,我这就来。”宋妈妈忙欢喜道,那吕娘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救了小七的那位卖酒娘子。

    先前多亏了她及时发现和救治,小七才险险捡了一条命回来,之后又多亏了她时不时的带些滋补药酒来给小七擦身子,才让小七那被河水紧得冰凉的身子骨康健起来,这份大恩大德,宋妈妈那叫一个感激不尽,都已经快在土地庙里金兰结拜了,这会哪里还在意她的身份,只要她来,便叫徐婶将人请到堂屋郑重以待。

    那吕娘子见着宋妈妈如此热情,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道:“这几日金沙鱼摸不着,只得带了先前剩下的半瓮药酒。”

    “哪里的话,你带了这东西,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嫌弃少,这都是您待小七的心意呀。”宋妈妈高兴的收下了东西,转头就叫徐婶去拿钱,她按住嗫喏着嘴唇想要说话的吕娘子,摇头道:“这钱你得收,别忘了,你后头还要养个闺女呢。”

    她朝忽的抬起头,满脸期望的吕娘子宽慰道:“你放心,你救了我的女儿,我一定会叫你找着你的女儿。”

    “我已经去求人了,她一定有办法的!”

    第156章 岁数

    “哈?我?”

    玉娘反手指着自己,大为震惊宋妈妈对自己的信任。天晓得她只不过是个小小花娘,哪里就能开了天眼,知道几年前分离的小姑娘如今身在何处。

    宋妈妈和蔼的握着玉娘高举着的手,“诶,你可别小瞧了自己个,现如今连妈妈我也服了你,十街上谁还能像你这样又聪慧又善心又机敏的呢。”

    这话说的倒是没错,玉娘毫不客气的收下夸奖,将眼睛弯成一道月牙,她就喜欢别人夸她,听着真带劲。

    只是口里还故作推辞:“哪里,哪里,宋妈妈过奖了,您才是咱们十街里的老江湖,若是连您都查不到,我一个小丫头片子的又怎么能寻查得到人呢,您别忘了,我也是李妈妈买来的呀。”

    “我知道,”宋妈妈从怀里取出巴掌大小的一本方方正正的小册子来了,她将这东西递给玉娘与她说道:“吕娘子家住在河坝镇上,她女儿是六年前被拐子拐走的,我料想即便那拐子要卖,也该就在咱们周边这几个县城,那会子寒冬腊月的,河水结了冰,那拐子他能跑到哪里去?”

    “总不至于驾着马车到千里之外吧,八岁的孩子怎么受得住颠簸,况且人不生地不熟的怎么好卖,难道就不怕被人坑一笔的,也就是这周边几个县城里头卖人了。”停住口,宋妈妈突然往玉娘身上瞅了瞅,才继续说道:

    “玉姐儿,你还记得当初在玉皇庙前被人抓住的那个人贩子嘛,那个姓倪的老婆子,从她嘴里供出来好几个拐子的规矩哩。听她说,这人贩子卖人也有讲究,个人有个人的地方,断不许外来的过来抢行,之前她不是得罪了坐地虎刘二,才不得已逃到咱们这边来的吗,可见这地盘还是有的。”

    “吕娘子在河坝镇丢的孩子,那地归属曹荆县,在那里拐了的孩子肯定不敢当地现卖,多半就在附近挨着的县城里去,曹荆县挨着的也就五莲县、炉山县、清平县,七邑县四个县城,咱们清平县城里头,我已经打听得有了些眉目,说句不客气的话,老婆子在县城待得日子久了,多少还认识些人,按照吕娘子提供的岁数,拐时不过八岁,至今六年也才十四,这个年纪倒是真找着了十来个差不多岁数的,大可以挨个寻摸。”

    玉娘听宋妈妈这样详细描述,反而有些奇怪起来,“妈妈既然都已经有了具体人选,怎么还要求我?”

    “嗐,”宋妈妈叹着气道:“可就是我再厉害,也只能找咱们县城里的呀,外县的可就八竿子打不着喽。周边四县里,有三个都和你家有关系,我又看不上你妈妈,只觉着你才是李家的主心骨,又有善心肠,所以才求到你这边来。”

    还真是嘿,玉娘细数数,发觉宋妈妈说的确实有道理,五莲县里有四姐,清平县城有大姐,炉山县有六妹,不知不觉间,李家的人脉倒是突破了县城大小,愣是往周边发展了去。

    玉娘看着坐院门门槛那里缩着身子的吕娘子,又想起先前她救助小七的善事,便没有拒绝,一口就答应了下来,朝门外高声道:“这是做好事嘞,宋妈妈既然瞧得起我,那您就替我转告吕娘子一声,这忙我一定帮,毕竟我李玉娘可是清平县城及时雨,十里花街大善人,专好在下雨天送伞,落河里递绳嘛。”

    话是这样在宋妈妈吹出去了,可等着接了东西回到自己屋里,玉娘才揉了揉脸,叹气这事儿的难办之处,便是大海捞针一般艰难,连个目标都没有,四个县城哩,多少人呀。

    “唉,才从长安回来没两天呢,又给自己接着一桩麻烦事,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一没钱二没钱的,我可真是会自找麻烦。”玉娘嘴里念念叨叨叫着苦。

    晏子慎却歪着头欣赏的看着玉娘,只笑道:“你要是不接,恐怕就不是你了。”

    “哎呀,你是哪里窜出来的!”玉娘被他这么一出声愣是给吓了一大跳,手里捏着的小册子都掉到了地上。

    晏子慎蹲身去捡,一边捡一边委屈道:“我这么大人就坐在这里,动也没动,哪里就窜出来了?”

    玉娘斜睨着看他,“我是说,你怎么跑到我房里来了?”福娘早就搬了出去,现如今东厢房可是玉娘一个人单住的闺房,哪个想死的,把这个大男人私下里就放进来了,这不是影响自己的名声么。“该不会是偷跑进来的吧?”

    “偷跑?”晏子慎委屈,一米八的大高个恨不能跳到两米八的高度,忙将指头一指那正房里,“你妈妈当着人亲自叫我进来的,你挨个去问院子里的人,是不是她亲口说的,叫我先进了屋等人,有一个人说不是,我立马投河!”

    “呸,胡说什么!”玉娘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你可别想着拿李妈妈压我,问就问,我难道还怕你投河不成。”

    可等着晏子慎跳将起来往外冲,玉娘又气道:“说起来,都是那人贩子造的孽,害得我回来都没心思注意旁的。”顺利的转移了话题。

    先前因为这些拐子,造成了多少个家庭分散,虽说玉娘不是,可她见多了惨事,心里也一样恨,“要是被我抓住,非得把他们一个个都扒皮砍头不可。”

    晏子慎识趣的也略过了方才的话题,知道再追究下去,恐怕不是自己投河也该被人投河去了,他随手翻着才刚捡起的那叠小册子跟着玉娘道:“可不是,要不怎么律法里抓着了不是充军就是砍头。”

    正说着,他忽然惊疑一声,指着那册子上一页冲玉娘道:“你瞧瞧,这是你好友不是。”

    玉娘凑过头去一看,发现上头写着正是金家银花的名姓,只是岁数对不上,所以放到了最后头,玉娘在宋家没翻到,这会看去,拐卖的时间倒是确实六年前,和自己同年卖到十街的,可银花是十五岁,吕娘子的女儿八岁拐走,现在应该是十四呀。

    “说不准是她记岔了呢,七八岁哪记得真切,迷迷糊糊说大了也不一定。”晏子慎猜测道。

    还别说,他这样一提还真有道理。叫玉娘也想起先前的故事来了,还记得那回去金家时,银花还委托她去求求朱浔,想从他那里找着自己个儿的亲娘来着。

    只是后来朱浔投军死了,自己又被别的事牵扯住了手脚,一拖再拖的,竟然到了如今。

    想到便要去做,玉娘便连坐下喝口茶的功夫也没留,提脚就往金家走去,撇下晏子慎一个人在屋里哭笑不得,没忍住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多说这句干嘛,闹的才聊了几句呀,人就走了。

    李妈妈见玉娘才回来就又急匆匆往外走,身后也没跟着人,就探头往东厢房里看了一眼,奇怪道:“晏老爷,你不跟着?”

    “不用,”晏子慎努力维持着轻飘飘的姿态,“还请妈妈给我再端一壶茶来,并几碟子点心,我慢慢等,我,不,着,急。”

    玉娘早晚还是得回来睡觉的,他守上一天,就不信自己碰不见人说不上话!——

    玉娘风风火火去了金家,正好银花还没出局,在自己屋里头歇着呢,夏日大中午的一般没生意,连院子里都安静了些许,金妈妈在睡午觉,玉娘便没去打扰,径直走到银花屋里小声问她道:“你今年多大岁数?”

    银花愣了一下,老实道:“十五呀,我小你半岁,你忘啦?”

    “十五岁?”玉娘追问道:“你确定是这个岁数?会不会是忘记混说的呀。”

    “真的,我自己记着清清楚楚的,你问这个干嘛?”银花疑惑道。

    这……

    玉娘皱起了眉头,要按这个岁数,可就对不上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燕子使用了技能——一哭二闹三上吊

    请问对玉娘生效了吗?

    第157章 马

    那边厢银花已经激动起来,拉着玉娘就问她是不是有了眉目。

    在还没有得到确定回复之前,玉娘并不敢和银花交代吕娘子的事情,免得叫她白高兴一场,只道:“福娘不是从长安回来了吗,正好前后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就想起先前你托付的事来,问个清楚我也好帮你去去四处打听呀。”

    “对对对,”银花忙不迭的点头,与玉娘详细描述起自己记忆中的旧事来,“我记得的不多了,只依稀记得原先住在个院子里头,家里好多个弟弟妹妹的,爹特别凶爱打人,娘对我们倒是挺好的,睡觉的时候还给我唱歌哄我睡觉呢,只是……那歌谣我也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什么月亮什么船的。”

    玉娘一一记下,只等着到时回去与吕娘子验证一番就可知道是与不是了,银花说得这样详细,若是真母女,就该对的上。

    “嗯,玉娘,你可一定记着啊,我就要点蜡烛去了。”银花咬着嘴唇叮嘱玉娘,拖不了多久了。

    接了客人还算来得及,至少还在喜春来里生活,可要是嫁到谁的家里去,那就真的这辈子也甭想再见到自己个的亲娘了,深宅大院里头常年见不着外人,更别说出去打听消息。

    “你放心,我绝忘不了。”玉娘安抚着银花,真论起来,她和福娘差不多大小呢,往日见她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谁曾想心里还有这样一桩旧事。

    她们两在屋子里窃窃私语,倒把在隔壁屋子睡午觉的红花给吵闹了过来,隔着墙听不真切话语,可又时不时的有些动静,红花本就因为天气渐热而有些烦躁,这会连觉也睡不安宁,气冲冲的就推开了银花的屋子,正好听见两人才说的话,啐了一口骂道:

    “我当是谁在这里吵闹,原来是你,你们两不上外头去顽,跑屋里叽叽喳喳做什么,你妈是胖头鹊,你也要做个扰人的小麻雀不成?”

    玉娘看见红花脸上的气愤就知自己扰了人家歇息,识趣的朝红花笑道:“这不是福娘从长安回来了么,我才来找银花,想姐妹们一聚的,红花姐既然要午睡,你放心,我这就走,不打搅您。”

    玉娘冲银花眨眨眼就起身告辞,可哪里想到,等着玉娘走到外头要下楼梯时,又被红花在拐角处给叫住了人,红花拿食指在嘴间轻嘘,另一只手勾着玉娘就往楼梯间的小茶房里走去。

    那里地方狭小,是借了木梯子转角上方的空当搭出来的空间,不过只容纳下一张方桌几壶水,进去时还得往下走几步,躲在这里倒是个藏人说话的好地方。

    到了那里,红花将头探出左右看看,四下无人才扭过脸去严肃的警告玉娘道:“我知道你和银花关系好,况且已经赎了身,连李妈妈也管不着你,可银花到底是喜春来的人,你别手忒长的伸错了地方,我实话告诉你,我妈妈的手段可不是你能想得到的。”

    听红花这样描述,玉娘只无辜道:“您放心,我压根就没想插手呀,真是为了福娘回来,小七的身子也日渐好转,才想着大家聚一聚的。”

    “这样最好,”红花紧紧抿着嘴巴,眼睛盯着玉娘似乎是在判断她说的是真是假,见玉娘理直气壮半点也没心虚,才松下肩膀来,叹气道:“你别怪我多心,实在是这件事传到我们妈妈耳朵里,又要引得全院不安宁。”

    “我们妈妈素日待底下的姑娘们和和气气,她老人家膝下也没有一儿半女,常说拿我们当亲闺女看,可谁要是提起先前在外头的事,你别看她往日刚强,当即就能哭起来,骂我们没心肝不知好歹,受恩不报白眼狼之类的话,传出去我们名声岂不是全毁了,还想接客唱曲?”

    “这是一,”红花每说一段,就要停下往外头查看一番,生怕别人听见一言半语闹出风波,

    “二嘛,喜春来养出个花娘不容易,得用心养个三四年才算不砸了招牌,这里头搭进去多少银钱先不算,喜春来的小令曲子可都有门道,要是传出去大家都会唱,岂不是没了活路。所以金妈妈买我们时都特意挑外县离家人远远的才买,生怕扯上关系,有一年也不知是是今年还是去年,街上来了个婆子找闺女,还没问呢,当即就被我们妈妈给撵走了。”

    “你瞧瞧,谨慎成这样,眼瞧着银花养大了该出门了,她能让你在里头挑事吗?”

    玉娘听红花说得那人似乎就是吕娘子,原来先前吕娘子被排挤走还有金妈妈的缘故,原来如此,玉娘心中暗自点头,面上老实道:“红花姐放心,其实就是那婆子来也找不着人的,她先前还去宋家问呢,是个十四的女儿,银花十五,差一岁呢。”

    红花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嘴,催着玉娘赶紧走:“行了行了,快回去吧,歇了中觉我妈该出来散步了,别叫她碰见你。”

    玉娘就这么的被赶回了李院,连中途停步的机会也无,红花显然是怕玉娘停留,一路催着人走。

    一口气回到家,玉娘干脆找上了李妈妈,想从她口里打听些金妈妈的为人出事,玉娘还没开口,李妈妈见着人逮住了就赶紧念叨起来,“正好,桃花源武掌柜家娘子生了孩子,三日后就摆满月酒,他那里送了请帖,你既然买了这院子,往后待人接物的礼也该你来操持。”

    “我?”玉娘被李妈妈的小气抠门给逗笑了,“要按您这么说,那自打我买了这屋子后,您这些天住的租金怎么不交,还有金盏鲁婶她们住的钱,也不该我出吧,我算算啊,如今市面上这么大的院子要多少钱。”

    李妈妈见玉娘隔空打算盘珠子,那手指头一拨一拨看得她眼晕,当机立断就捂额哎哟起来,嘴里直喊疼,左一声右一声的,打定了主意想赖皮。

    玉娘看着自家妈妈这幅模样,知道今儿这账是算不成了,不过她可都记着呢,玉娘哼哼了一声,贴心道:“我知道妈您现在手头紧,没事,要是不想算呐您就在这住着吧,全记当初给了那笔钱里。”

    李妈妈不理会玉娘,只呼天喊地的叫着头疼,愣是把前头的鲁婶都给叫嚷了过来,担忧的问玉娘道:“妈妈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要不要煮安神汤?”

    “煮,煮大份的。”玉娘吩咐着鲁婶,最好煮一桶,叫李妈妈抱着喝,省得她又哭穷。

    “喝,煮多少我都喝。”李妈妈挺起胸膛来,叫鲁婶使劲煮,“我喝了长命百岁,领着你们住上几十年一百年去,越住越划算。”

    母女俩个斗法,听得边上书房里正写东西的福娘都忍不住咬帕子偷笑,连玉娘也撑不住好笑起来,面对李妈妈的豪言壮语只得败退回屋,总不能真看着李妈妈撑死,即便不撑死,大份的安神汤也要花钱哩。

    “呀,你还在呀。”玉娘看见仍坐在房里,百无聊赖拿糕点叠东西的晏子慎惊奇道。

    晏子慎揉了揉坐僵硬的身子,没好气道:“可总算瞧见我了,我还只当我学了茅山道法,在咱们李姑娘跟前隐身了呢。”

    小没良心的,前头说的那么热闹,就没想着屋里还有个孤孤单单的人等着么。

    玉娘看着桌上七零八落的东西与晏子慎疲惫的神色,好像确实等了自己许久,玉娘那消失不见的良心隐约间忽然就有了丁点的愧疚感,咳嗽一声不自然道:“今儿我确实有急事耽搁了,要不这样,你先回去,明日早点来,我到时候一定有空。”

    “还回去?”晏子慎晃了晃已经喝空了的茶壶,指了指空了三盘的糕点,面上满是委屈,“天色也不早了,我就不能在这借宿一晚吗,你叫我现如今能住哪里,乔家的宅子早还回去了,我睡外间不行么?”

    玉娘果断拒绝,双手交叉道:“我这外间哪里有床,况且男女有别,你又不是我什么人的,怎么能进。你要真没地方睡,就往外头酒楼里睡去,要不然和老牛挤一挤也行。”

    “酒楼里怎么好睡,都知道我的名头呢,丢人……老牛那床也小,睡不下两个男人,我和他挤什么呀……”晏子慎嘀嘀咕咕,大不情愿。

    见他百般不乐意,玉娘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既然这样,那你在院里打个卧铺睡好了,天为被地为床的,且挤不着晏老爷去,反正你也睡过地上——”

    话才出口,玉娘忽的反应过来自己失言,忙想换个话题,晏子慎自己倒是洒脱,听玉娘提起当初那晚,他此刻没了伤悲,反而有些遗憾,“说起来,朱大哥还欠我一匹马呢。”

    当初可是他亲口说的,等自己成了家就送份大礼。要是这会他人还活着,等婚宴时,自己肯定灌人一肚子酒,将他随行的那匹宝马踏浪给敲过来。

    可惜呀……

    晏子慎长叹一口气,玉娘也陪着叹了一口,她对这位朱千户的印象不算坏,是个热血赤诚的汉子,和最早那一脸阴阳怪气的晏子慎相比简直开朗阳光,没成想竟然死在了战场上,再也见不着面了。

    也不知后来跟着的小武如今如何,知不知道他婶娘给他生了个堂弟。

    屋里难得的安静了下来。

    只是气氛没保持多久,第二日清晨,晏子慎火急火燎的就拍起了玉娘的房门,气都没喘匀拉着玉娘就往外走,“马,马,朱大哥的马真个到了,就在门口!”

    第158章 失去

    小武这趟回来可以算是衣锦还乡了,脸虽然比先前还要黝黑,可身子却看着壮实了些,连个子似乎都往上窜了一窜,带着一顶缠棕大帽,穿着一袭红衣交领豹子补服,脚下蹬着白底皂靴,身后一列人马,扛旗举牌,敲鼓吹号,看上去实在威风。

    这样声势浩大的进了十街,怎么不叫外人吃惊,毕竟小武可没变了大模样,众人依稀还记得他先前往自家院里送食盒的场景,这才半年未见,竟然做官了?

    宋妈妈站在门口有些艳羡,与徐婶酸话道:“瞧,才回来呢就往李家走,胖头鹊好本事啊,养的女儿一个比一个有本事。听说她家老六在京城成了进门寡,婆家待不住才回来的,一回来就有陶老三提亲,日子都不带等的,老五更厉害,那边有个府城大老爷情根深种,这边又把小武给迷上了。”

    她再回头看看屋子里傻乎乎只叫嚷着自己肚子饿的闺女,越发生气起来,恨恨道:“也不知道哪世造的孽哦,偏生生了这么个糊涂蛋,但凡她能找着个差不齐的,我死也甘心。”

    宋妈妈一边说,一边气呼呼的往院里走,徐婶纳罕,怎么说着说着还生气了,连八卦都不继续聊,“您不留下再看看热闹?”

    “看个屁!”宋妈妈一指那屋里头,骂骂咧咧道:“你没听见里头喊着饿呀,再迟一会,饿坏了身子怎么好。我还有空去瞧别人家喜事?我得先伺候自家这个天魔星。”

    宋妈妈惦记着小七,没工夫分心,徐婶则不然,她站在巷子口那自顾自的往李家方向看去,这可是一手消息,等会能拿这个好几家的换瓜子吃。

    这会子小武已经下了马,手里牵着一匹皮毛雪白的高头大马站在李家院门口,正和笑得弥勒佛一般的李妈妈寒暄客套。

    昨晚上晏子慎讲干了口水也没混进玉娘的屋子里去,又不能在院里打地铺,只能委委屈屈的和老牛挤在门房小屋子里熬了一夜,大清早听到马蹄声响,晏子慎下意识就翻身起来往门缝里瞧。

    第一眼连人都没看见,只见着油光水滑的那匹马来,哎呀,那不是朱浔的坐骑又是哪个。

    晏子慎又高兴又慌张,不敢再看马边上的人,所以才急急忙忙去找玉娘,强行拉了玉娘过来,叫她做自己的眼睛充当自己的胆子,陪着帮忙辨别,是不是故人回来了。

    玉娘被晏子慎催促的只匆忙打了根辫子就出来了,起先还有些起床气,可等着走到门边,耳朵里听着晏子慎急促的呼吸,眼睛里看着晏子慎紧闭着的双眼,心里酸酸楚楚的竟然有些没忍心开口。

    可她那沉默下来的态度,又怎么能瞒过晏子慎去,他苦笑了一声,“好吧,到底是我想的太多。”

    晏子慎鼓足勇气睁开眼睛期待的往前看去,牵着马威风凛凛的那人……那人……终究不是朱浔。

    他没再说什么话,玉娘却觉得自己听见了一声长长的失望的叹息,把人的精气神一瞬就给抽走了。

    这么大的两个人杵在门口,小武哪里看不见,借着要与玉娘打招呼的理由总算摆脱了李妈妈的热情交谈,他松开缰绳上前几步,先朝玉娘笑了笑,而后才收敛表情冲晏子慎拱手道:“这是朱千户早先吩咐,叫我一定给你带回的礼。”

    晏子慎没说话,玉娘瞧他神情有些不大对劲,愣愣的看着那匹白马,不由得就揪了揪他的衣角,还是没反应,干脆自己挺身出来与小武道:“咱们还是屋里坐着说吧,只是站着说话,外头人看着也不像样子呀。”

    “对对对,”李妈妈热情的挤了过来扬手请着人,“武老爷快往屋子里头坐呀,大热天的别晒着了,金盏,金盏,死丫头跑哪里去了,快去煮上好的茶来,咱们家来贵客哩。”

    几番折腾才把人引到堂屋里,至于小武身后跟着的人,李妈妈也客客气气的请到了厨房外头桌上,也是好吃好喝的供着。李你妈妈的眼睛多尖呐,那么打眼一看就知道小武这回是发达了,身后随从个个体型健硕,面色红润,显然是吃的好喝的好,本钱肯定不老少。

    到屋里上过好茶,请人上座,客套了好一会儿,晏子慎才算反应过来,揉了揉自己的脸,打断话头,顾不得李妈妈那张臭脸,直入正题问小武道:“朱大哥到底怎么死的?”

    先前他也曾派人去打听过,可哪里能打听的真实,只是隐隐约约听人说他是战死沙场,连个全尸都没有。既然小武是作为朱浔的亲卫一起上的战场,他肯定知晓缘由。

    一提起这桩旧事,小武放下茶盏收起笑容,低下头来好半响,才艰难的开口说话,“那时候托朱千户的福,我们几个亲随与他都成了刘监军的亲卫,不需上前线,只要日日夜夜守候在监军身边就行。”

    “这样的好差事,按理是不会出事的,可哪想到那日贼军使计假败,刘监军好大喜功,非要带领着人往前追敌,一路冲到了坎子沟,那里地势低矮,正是埋伏的好地方。等我们发觉不妙的时候已经晚了,两边和前头都是敌人,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最后只剩下五匹好马,可我们有十多个人。”

    小武闭上了眼睛痛苦道:“千户选择了自己留下,叫我们几个快快带了监军骑马回城,这才保下那太监的一条性命。”

    兵器碰撞的声音,血肉温热的触感,心脏几乎快要从嗓子里跳了出来,手却死死的握住了缰绳不敢放开。

    在退回到榆林城的那几个月里,小武时常会做梦,梦见朱浔一身血淋淋的朝他叫喊,迸起了青筋在那怒吼,让他带了人快走。

    小武不记得自己当时有说话吗,有还是没有,走了还是没走,只是随着马儿飞奔远离,他回过头去,眼睛里只剩下那么一个血点,殷红殷红的,铺天盖地的,叫他呼吸不过来,睡也睡不着觉。

    他神情复杂的看着坐在晏子慎身边轻声安慰他的玉娘,没再多说起身就往外走去。

    朱千户救了他,是他的恩主,给了他第二条命,给了他如今的富贵前程,给了他这辈子吃喝不愁的金银,所以于情于理,他都不该、不能,去和朱千户的义弟相争。

    况且……

    玉娘从始至终,眼神似乎都没有停留在自己身上。小武捂着胸口,那里是已经破烂泛黑的半块手帕。

    虽然他靠自己得了前程成了李妈妈口里的贵人,可他似乎也丧失了和玉娘交谈下去的可能。

    好吧,小武紧紧捂着那块手帕。

    他这辈子无法得到玉娘,可至少玉娘有一滴血,是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

    第159章 不对劲

    小武走了,只留下那匹马,倒叫李妈妈热情洋溢的脸孔贴了个冷屁股,李妈妈砸了砸嘴不乐意,“这叫什么事儿啊?我还白贴了钱呢。”

    “不白花,”鲁婶在外头送走了人走进门来,神神秘秘道:“妈妈,您猜他这会儿回来有个什么官?”

    “什么官呀?”李妈妈大胆猜度着,“瞧他那打扮,怕得有个八品吧。”

    “我的妈妈,那可是上战场立了战功的,八品?八品官可不敢这么威风哟。我听他底下的人说呀,他跟了个什么都里的大官儿,眼下有上面人赏识,成了百户老爷呢,专掌提刑诉讼,您还记得张衙内他舅舅吧,那都归他管呢,您说这官儿做的大不大。”

    “哎呀呀,”李妈妈听得咋舌,“要是这么说,那可还真是一个大官,咱们清平县城里头又来了一个山头哩。”

    “等等,”李妈妈突然将眼神锁定了玉娘,“那小武先前是不是——”

    噌的一声,玉娘就站了起来,顺带着把边上的晏子慎都拉了个踉跄,“妈妈且坐,我们去瞧瞧那马去。”

    玉娘可了解李妈妈,人一转头就知道李妈妈没憋好屁,接下来说的话保管叫人听了闹心,还是不听为好。

    她赶紧扯了晏子慎转换阵地,剩下李妈妈在那里气得捶胸,同鲁婶埋怨道:“看看,看看,都已经不把我这个妈妈放在眼里了,还没做上客呢,就跟人拉拉扯扯的,连正经贵客都不搭话,倒跟乱七八糟的混在一起。”

    “是是是,”鲁婶表面附和,心里却好笑,前段时日晏老爷来的时候,您还尊称他是贵客,倒把小武给撵了出去。这可倒好,时势一转,人家成贵客,晏老爷反而不三不四去了,幸好玉娘没听见,要不然,恐怕得替晏老爷同李妈妈又闹一场,这李家院还得住不得住哟。

    晏子慎被玉娘那样拉扯着到了马跟前,才将注意力放到踏浪身上,这匹马像是被精心照料过,皮毛顺滑,精壮神足,缰绳马鞍都是上好的,马蹄踢踏踢踏钉了脚掌,瞧见晏子慎还轻微抬起上唇发出嘶嘶的声音,低下头拱着晏子慎的肩膀,显然是认出他了。

    晏子慎梳理着踏浪的鬃毛,“好孩子,你还记得我是不是。”

    玉娘听着有些担忧,生怕晏子慎又为他朱大哥伤一回神,却没想晏子慎一抹脸,反而对玉娘发出了邀请,问她要不要骑马。

    “好是好,可我没学过呀。”玉娘一脸的为难,骑马可不是骑电动车那样简单,这玩意儿弄不好就是个死,危险系数拉满。

    “不用学,坐我跟前儿就行,我带着你骑。”晏子慎口里不知和踏浪说了些什么,就看踏浪打了个响鼻垂下尾巴不动,他撩起衣角弓步拍腿,叫玉娘踩着自己大腿往上跨步上马,等玉娘上前了抱住马身,自己才翻身上马一抖缰绳,打算往前走。

    “等等,”玉娘及时叫住人马,扭脸往院里头喊人,“金盏,把我那青纱帷帽拿过来。”

    光天化日之下,大喇喇的和晏子慎在县城里头溜马,玉娘可没想出这个风头。

    “有道理,”晏子慎也点了点头,随玉娘也往院里喊,“金盏,拿俩帷帽。”他也带一个。

    这……

    金盏犯起了糊涂,不知道该听不该听,哪有大老爷们戴帷帽的。还是福娘教了她,你把先前爹赶车的草帽拿一顶出来给晏老爷戴去,就说咱们的帽小他戴不住。

    晏子慎也不嫌弃,帷帽草帽都是帽子,且将它盖在头上,等着玉娘穿戴好才吆喝着马儿往前行。

    “慢些,别撞着人了。”玉娘胳膊肘往后提醒着人,直接出去可是县城主干道,磕碰到人可不是玩儿的。

    晏子慎委屈辩解,“没使快,踱着步呢。”

    “那也小心点,没撞着人,吓着了亦或是碰着了街边摆摊的,对他们也是造孽呀。”玉娘念叨着话,这年头大家都是穷苦人,将心比心罢。

    晏子慎从善如流,干脆绕了一边,走下处过东门,绕着县城墙慢慢溜达,这里人少,一路晃晃悠悠过到南门。

    玉娘刚准备提议去自己那小院子里待待,可巧就在花鸟场口那瞧见了挑着担子卖酒的吕娘子。

    正好,见玉娘在马上招呼了她一句,晏子慎便翻身下马,拉住了马匹,由着玉娘俯下身子同吕娘子一句一句的问答。

    可等着玉娘说岁数十五时,吕娘子就有些失望的摇头,再提到银花说的什么睡觉前的歌谣时,吕娘子把头摇的更厉害了。

    “五姑娘,你不知道,我们夫妻两个本是河边的鱼贩子,每日家早起晚归的,哪有什么空当照看孩子呀,更别说唱歌哄睡了,一天到晚也没个闲时候,家里头全靠我那大女儿照顾妹妹,后来大妞发热,我们忙着卖鱼给她挣药钱,小妞就是那时候被拐子拐走的。我家里只两个女儿,哪有什么弟弟妹妹的一大群孩子,家里虽然是两个女儿,可也从来不打不骂,前两年一场风寒,他死之前还拉着我的手叫我一定对记着把小妞找回来,一大家子团团圆圆的呢。”

    吕娘子说到这里,并没有哭,她的眼眶已经哭不出泪来了,只是略显疲惫的摇头,“恐怕您说的这位,不是我的闺女。”

    玉娘也禁不住的失落,原本还以为银花就是吕娘子想找的人呢,正好叫她们俩都如了愿,这会儿才知天底下没有这样可巧的事,被拐的不止银花一个,丢女儿的也不只是吕娘子一家。

    见玉娘丧气,晏子慎也没继续骑马,反而牵着绳子与玉娘走了一段,离开了吕娘子大半条街,他才替玉娘出主意道:“要不然就叫她们认个义母义女的,也算一家子,正好一个找妈一个寻女,凑一块彼此都能如愿。”

    “那怎么行,”玉娘瞪了晏子慎一眼,“这怎么能凑合,鱼和虾都是河里的,可他们那算一家呀?”

    见她懊恼,晏子慎也只得替玉娘开始苦思冥想,倒是把自己乱七八糟的情绪丢了大半。诶,有了,晏子慎仰起头来,“先前你说拐子都是各自有地盘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找你们县城的混混头子,和他问问不就成了。”

    但凡是个坐地虎,就必须得对本地的三派九流了解清楚,拐子来这里哪能不拜山门就做生意,官面上缴税不算,私底下还得再给一份见面礼呢。

    玉娘亮了眼睛,“确实有道理。”

    可随即又犯了难,怎么找呢?她们虽是花娘,可跟混混头子搭不上边呀。平日里来的要么是巡厅里的差役,要不然就是十街上的流子,正儿八经的混混头反而不大认识。

    玉娘想了一圈,忽的想起张衙内来,他在县城里头横行霸道,比混混头子还像混混头子,说不准他与那边就有往来,毕竟有张衙内在县城杵着,他才是黑恶势力的头头,正好自己也能顺便瞧瞧大姐去。

    她这里在南门附近,便直接在芝麻香里买了一食盒的糕点,坐上马车去张宅拜见大姐,拍拍手就叫晏子慎自己回去,和李妈妈交代一声。

    晏子慎嘴里头忍不住抱怨,“我这出门一趟丢了你,回去你妈肯定又开始嘀咕。”

    “你怕她?”玉娘够不到晏子慎的头和肩膀,便拍了拍他垂在马腹那结实的大腿,鼓励着人:“拿出你平日里头说话的水准来,管保我妈看见你就绕道走。”

    开玩笑,谁怕谁还不一定呢,千万别小看了自己啊,晏大嘴炮。

    打车来到张宅后门,守门的人照旧还是那个小厮来兴,他见着玉娘倒是惊奇,“稀客呀,五姑娘怎么来了?”

    玉娘笑着从马车上下来,“很久没见大姐了,来瞧瞧你家姨奶奶。”

    她与来兴也不是头一回碰面,如今见着他,干脆就打开食盒,从里头捡出几块递于他道:“你也尝尝,这是南门那儿的手艺,和扁食巷做的不大一样。”

    来兴赶紧就往嘴里塞,一边尝一边点头,看在东西的份上,他提点玉娘道:“五姑娘,等会儿进去的时候步子轻些,别吵着西边,那位姨奶奶的脾气越发大了,院子里人都怕着她呢。”

    “大姐夫不是去府城了吗?她还闹啊?”玉娘眨眨眼,正主都不在了,闹腾个什么劲呢。

    “闹,怎么不闹?”来兴撇撇嘴,“三天两头的嚷着不受用,隔几日就请大夫来,今儿吃鸡明儿吃鸭,后天又闹要鸽子,人参燕窝灵芝鹿茸,也不管自己能不能吃,张口就是要一斤,亏得姨奶奶好性子,真的去给她采买过来才算应付下,要不然呐,就开始摔盘子摔茶盏的闹腾,老爷就是受不了,才故意躲到府城去的。”

    玉娘今日出来的匆忙倒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便干脆道:“实在多谢,那就别通报了,我悄悄的过去就是,等回头出来再另有重谢。”

    来兴想了想,横竖玉娘也不是外人,来张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自己认得路,塞得鼓鼓的腮帮子没法说话,点着头就答应了下来。

    玉娘一路行一路看,小心谨慎的摸到了东边屋子,幸好是春华守门,见着玉娘没大声嚷出声来,反而机灵的一掀帘子,叫玉娘脚步飞快躲了进去。

    “哎呀,”娇娘正在窗下缝小孩衣裳,被玉娘脚步唬了一跳,等她抬起头来,玉娘也被娇娘的脸色吓了一跳,大姐怎么消瘦了这么多。

    娇娘赶紧搁下手里的活计,招着手就去牵玉娘,欢欢喜喜道:“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跑过来了,外头的人也不通报,越发懒了。”

    “哪呀,是我听来兴说了一嘴,说你们如今院子里有个炮仗,我怕点着她,所以才悄悄的。”玉娘解释了一句,心疼道:“大姐,你瘦多了。”

    “唉,连你也看出来了,所以我才不敢回家去,叫妈担心。”娇娘神情黯淡的垂头,“这还只是前菜呢,你等着吧,等她生了还不一定怎么闹腾去,非要把这宅子都捏在手里不可。”

    “大娘子呢,”玉娘奇怪,怎么赵六月就隐身了不成。

    “大娘子哪里能压伏的住呀,你也不是不知道她的身子不好,最近天热,越发的有些难熬了,成日家在屋子里头不是念佛就是看书的,便是西屋嚣张,她也只叫自己屋里人忍让些,还让我多担待退几步,恐怕大娘子也是怕了她了。”娇娘直叹气,连张家正经大娘子都让了一步,自己这个做妾的还能如何。

    嘶——不对劲。

    玉娘敏锐的察觉出了微妙古怪,在她的印象中,大娘子赵六月可不是这样的软弱性子。

    第160章 吃醋

    玉娘像是拉家常似的询问起娇娘府里诸事,娇娘自打宝珠进门之后,哪一日没被闹腾过的,她又不好去打搅大娘子,又不好和底下人抱怨,自己早憋了一大肚子的委屈,这会玉娘一引头,她就全倾诉了出来,大有做心理咨询的样子。

    玉娘越听越笃定,张家大娘子必有后手等着宝珠去,先前娇娘没子嗣呢就时常的被她敲打,还故意在自己面前挑拨姐妹情,这可不是个没手段的人物,她能眼睁睁的见着宝珠在张家越蹦越高?

    绝对不可能。

    这样一想,玉娘看看房中无人,外头有春华守着,悄声问娇娘道:“大姐,你与赵娘子合得来么?”

    娇娘疑惑的看了玉娘一眼,想了想才回答道:“你要我说实话,大娘子虽然有时古怪了些,可比起其他家宅的大娘子,算是好相处的了,先前宝珠没进门的时候,她身上有病,家里管事都是我来,唉,那段年月多舒心呀。”

    大家分工明确,写帖子送礼都有前例,即便大娘子有时候查账,可管家的权力到底还在娇娘手中,张衙内一年里有好几个月都在外头,宅子里有名分的就她们二人,也不用争执什么,日子过得别提有好了。

    “既然如此,”玉娘见大姐并没有像二姐那样刚烈的性子,也没有福娘胆大的决断,干脆就道:“那你接下来对大娘子越发恭敬才好,缩着头由着西屋闹去,想要什么想买什么,反正是姓张的开销,别替他节俭去,叫那边得意嚣张去。”

    “这叫郑伯克段于鄢。”

    娇娘虽然迷茫却听话的点着头,她知道自己这个五妹有主意,哪怕李家有些事情她不清楚,可从老爷那几回发脾气中也知晓他吃了亏。

    “只是……”娇娘有些不大好意思,“玉娘,你说的那个什么伯客是什么意思,我不大懂。”

    “瞧瞧,之前让你跟着我认字读书,你偷懒了不是。”赵六月倚靠在半新不旧的锦垫上,捧着书卷无奈的看了芍药一眼,指了指外间书架道:“去翻翻吧,看明白了,你也就懂了。”

    芍药见赵六月今日心情颇好,就笑嘻嘻的上前挨着她坐到了踏几上,求饶道:“大娘子还是饶了我吧,我一看那密密麻麻的字就头晕,谁能像您这样耐心,恨不得能一辈子都看书呢,我们这些丫头怕是没有这个造化。”

    “你呀,”赵六月摇了摇头,换了一种说法替芍药解答道:“就是老太太偏心小儿媳妇,逼着大儿媳妇把家业分一半给她照管。”

    “这还了得,这家岂不就散成两半了?”芍药惊讶道。

    “是呀,小儿媳妇多得意呀,老太太多顺心呀,可她们两忘了,等熬走了老太太,这家做主的终究还是老大媳妇。”赵六月耐心的用内宅术语说与芍药。

    芍药似懂非懂,抬起眼纠结道:“您是说,您等着老爷死了再收拾西屋的?诶呦我的大娘子诶,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呀,难不成咱们还得忍她个几十年的?”

    “所以说你笨呀。”赵六月摇摇头,不再理会芍药。小儿媳妇敢闹,是因为她是正牌媳妇,可她依仗的老太太一死,再大的招牌也就没用了。那西屋的呢,她依仗的是什么。

    主仆两才说着,就听外头又传来一阵吵闹,芍药啐了一口,“准时准点的,她倒是不嫌累。”

    “由着她去吧。”赵六月放下书卷,在芍药服侍下躺在床上准备歇息,外头的动静只当是小鸟鸣叫,翻不起多大阵仗,她心里细数数字,数到一百下时,就听见动静转小。

    芍药哼了一声,放下帐幔小声嘀咕:“定是东屋的过去收拾了,真是软弱,亏得她能忍得住。”

    床帐里赵六月却满意的翻了个身,就是这样的性子才好。

    西屋闹腾起来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娇娘才查了往来账簿,给玉娘找着本地外号铁头狼的混混头子家庭地址,就听见了外头的响动。

    娇娘揉着额头冲玉娘苦笑道:“又来了,也不知这回要闹什么。”

    “要什么就给什么呗,她怀的是张家的孩子,便是把张家半副家业给了也不心疼。”玉娘拿着毛笔往帕子上记地址头也不抬道,“目前最重要的就是等她生了孩子,你就把她当成大娘子去,高高供着,一应待遇选最好的送去。大姐放心,大娘子不会为这个记恨你的。”

    照玉娘的估计,赵娘子恐怕比宝珠都更想孩子平安无事的出来呢。

    娇娘点点头,临了出门前还深吸一大口气,在春华搀扶下走到西屋门前,问梅香出了什么事。

    梅香仰着头,鼻孔朝天的得意洋洋道:“二姨奶奶,我们奶奶说小少爷踢她嘞,肚子疼的很,听王大夫说阿胶补气血的,想要厨房里熬些来,哪知厨房那些贱皮子故意掺假,做的阿胶糕又酸又苦,奶奶一口也吃不下,听说库房里有批上好的,怎么不用它做。”

    春华恨不能去厨房拿两根大葱插梅香鼻孔里去,小丫头片子得意什么,还装起相来了,那库房里上好的是外头人进献给大娘子补身子的,她们哪里能答应,这不是摆明了得罪人么。

    可出乎春华意料,娇娘竟半点也没犹豫的就答应了下来,真叫人去库房取了送厨房做去,梅香这才满意的回屋给宝珠报战果。

    娇娘有些忐忑的转过身,只见玉娘在门口朝她握拳鼓劲,不由得安心了许多,嘴角露出笑来安抚着边上担心的春华,“没事,等晚饭的时候我同大娘子回禀,大娘子不会怪罪的。”

    见大姐真的把自己的建议听了进去,玉娘这才放心的揣着还带墨香的帕子出宅子,那小厮来兴还守着门口眼巴巴的等着打赏,玉娘摸出约莫二钱的碎银放到他手里,“这是大姐赏的,她知道你前头说的那些话,知道你是个实诚人,等家里大喜事的时候,还有重赏呢。”

    先画个大饼再说——

    坐上马车回到家里,因为这回是在南门那边叫的,就不能按记账的形式月付,所以还是李妈妈付的车费,玉娘一看李妈妈脸色不好就知道她又要算账了,赶紧把张宅的事同她一说,好转移李妈妈的注意力。

    这一说,果然李妈妈就没在乎几十文铜钱的小事了,只跺着脚咬牙切齿的发恨,“黑鸨子怕是要得意死了,她养的女儿怀了张家的种,她怕是也要仗势在咱们县城里横行霸道去了,我呸!白便宜了她们。”

    说着就捶胸怄气,明明娇娘才是先来的,怎么偏生就叫后头的怀了孕,气死个人。

    李妈妈在屋里转着圈的咒骂,满嘴的温文尔雅,只要一想到郑婆子将来趾高气扬的站她面前,她现在就气得连饭也吃不下。

    玉娘趁这机会偷溜出去,看着东厢房心有余悸,想了想还是绕道去了西边院子里,福娘正和金盏在清点东西,见玉娘过来道:“正好,我们正商量着明儿给李娘子送什么礼去,你也帮着参考参考,小武,哦,武老爷做了大官,先前的礼就有些不大合适,得再添点。”

    玉娘饶有兴致的看着桌上那一大堆东西,心知李妈妈肯定出了不少血,这里有好几样都是老物件呢,她随意点了几个,凑成八喜,“这些吧,咱们家送多了,别的客人脸上可怎么过得去。”

    不说旁的,隔壁宋妈妈就肯定不会送超过二两的礼,要是李家呼啦啦金银玉器、古董文玩的送过去,这不是和宋家结仇么。

    福娘点点头,又问玉娘:“那明日满月酒,咱们就算一家的礼。”

    “不,”玉娘把头摇成个拨浪鼓,“你们过去,我就算了。”

    “怎么?”福娘疑惑道,“你明日不是没什么事吗?这回可热闹啦,县里有头脸的都要过去给武老爷庆贺呢。”

    “唉——”玉娘叹着气坐了下来,就是热闹才麻烦。

    “总之就是一言难尽,就是因为武老爷在,所以我还是别过去的好,我要是去了,回头家里一屋子的酸味,”玉娘皱了皱鼻子,“难闻。”

    “五姐不是不爱吃酸的么,怎么屋子里还有酸味?”金盏歪着头大为不解,好端端的往睡觉的地方放什么醋。

    福娘闻言,顾不得什么颜面体统的,倒在床上就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东边屋子笑着给金盏解惑,“你五姐不爱吃酸,可她相好的爱吃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