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我瞧这天色也晚了, 秘境过几日才开放。还是先寻个地方住下。”
“这家怎么样?”
“那这家?”
“……可是,这里没有更好的了,门主。”
旁人一脸诧异地看向一位年轻女子。
她左肩上搭了一只黑犬,怀里抱着只橘猫。腰间盘着一根金饰, 除此之外便十分素净。
她的气质清秀温和, 本就引人注目, 而更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的是——此女子神神叨叨地念着什么, 但仔细一听,又似乎在自说自话。
同在客栈里的人,诧异地丢了她一眼,免不齐离得远些, 毕竟这年头啥人都有。
那女子却浑然不觉, 低头温柔道:“就这家了, 咱们不挑了。好了,好了。再挑下去可要没得住了……”
一只耳朵尖儿湿哒哒的小东西动了动, 慵懒地在她怀里眯眼。
燕徽柔眉眼弯弯, 将她抱紧了一点。
面前的客栈名为“四方客栈”, 有点过于朴素了,远看灰蒙蒙的一片,漂亮是谈不上的, 但离竹林寺秘境很近。
自然是远达不到门主喜欢的标准,但是既然出门在外,也不好有那么多讲究。
燕徽柔观望一二, 觉得也找不到更好的了,这才抬足轻轻走了进去。
“此处修士太多。将本座藏好一些, 省得引人疑心。”
燕徽柔脑中飘过来一句叮嘱。
她了然,优雅一抬手, 拿宽大的衣袖覆上小猫。指腹刚好抵在小猫下巴,柔和地搓了一下:“门主,这样妥当了?”
“……”
江袭黛想说,这样看起来更像抱着什么绝世珍宝了。
但燕徽柔看起来是想要和全天下人炫耀——她有一只小猫。
面前的年轻姑娘鲜少有这些孩子心性,江袭黛叹了口气,倒也懒得纠正她。
毕竟就算被认出来了,那又怎样?四大道门齐上阵都诛不了她,何况如今。藏起来多半只是为了——燕徽柔的试炼不要还没开始就结束罢了。
燕徽柔片刻后也发现了不妥,于是欲盖弥彰地垂下了手,换了一种更加自然不显眼的方式。
去与老板商议好价格,又付了押金。
“客官是哪个门派的?”
燕徽柔自然不好说出杀生门,免得吓坏了旁人,轻声说:“无门无派,一介散修而已。”
那老板眼皮也没掀,丢了个木牌给她,“二楼。”
燕徽柔本没多想,用尾指勾起绳子,转身离去。
只是耳后不经意又飘来一句。
“客官哪个门派的?”
“浩然宗门下。”
那厮的态度立马地恭敬起来了,“仙长远道而来,小店蓬荜生辉。这里的修士不少,一楼还有雅间与茶水……”
燕徽柔才刚踏上楼梯,结果肩膀被人一挤,就背靠着贴到了墙上。
客栈老板殷勤地引着路,甚至扛了些茶水,噔噔噔几下上了楼梯,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此处还有一个被顶到角落的顾客。
结果另一道声音响起:“这客栈离秘境近,许多仙门弟子都会在这里歇脚,生意兴隆,其中不乏有大门派的贵人,这儿人便不怎么乐意招待散修和小门小派的修士了……道友出门在外,也无需这么实诚,挑个不错的宗门报上就可。”
燕徽柔被拉了一把,解脱了这种狭窄的境地,站稳了脚跟。
她回过头,发现是一伙儿年轻修士,点头道:“……谢谢。”
为首的一个男子看上去不过二十,闻言笑道:“不必道谢。道友也来参加竹林寺秘境?不如同我们一起?”
燕徽柔:“不必了。”
“有友伴?”
燕徽柔迟疑了一下,怀里的小猫正拿尾巴扫她的手腕,似是不满,她心想没必要多做纠缠,又点头道:“对,有了。”
燕徽柔三言两语结束了对话,独自上了二楼。
她开了门,靠在房门内,听着人的脚步声走远了以后,才将怀里的猫掏出来,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烤焦的棉花因为刚才被掖在怀里,倒显得没那么规整,变成了一团凌乱的棉花团。
燕徽柔看得心里柔软,又忍不住摸摸猫耳,问道:“您对于竹林寺秘境了解多少?”
“如果没出错的话,这里应当有你的机缘……不许再摸了,把手拿开。”
“嗯?门主既然能算,那么确切地是什么机缘?”
燕徽柔遗憾地顿了手。
江袭黛一时未答,她想说这是重要剧情节点,既双修而后女主觉醒血脉体质一事。
但是……这又得和李星河扯上关系。若放在以前,江袭黛并不在乎,曾几何时还想盼着燕徽柔和他早点凑在一起去,好给自己多加点修为。
而今,却是变了。
她只盼望着燕徽柔的所有目光放在她身上,又怎可能与别人共享?
但是剧情会随着女主人设的更改而变动,如今已经偏离了许多了,最后会如何,实在也说不准。
一阵轻烟散过,重叠的红裙如瀑布般垂下。
燕徽柔膝上一重,忽地感觉一阵暗香随风而来,化为实质,全部压在了她的身上。
她被迫往后仰去,听到了椅子不堪重负地发出一声“咔嚓”响。
燕徽柔没想到她会突然变回来,正在怔时,面颊却被及时地捧住:“也不是什么都能算的。”
江袭黛正跨坐在她的腿上,偏着头,笑了一笑:“机缘虽然说不准,有本座在,护着你应当还是没问题。嗯?”
燕徽柔眨了眨眼:“您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下一刻,唇上温软。
燕徽柔闭上眼,顺从地被亲到了椅背上,她感觉江袭黛的头发丝从她的颈脖里钻了进去,挠得清凉瘙痒一片。
她的颈部被迫绷直了,一灵巧有余的软物正描着她的舌尖。这个吻气息绵长,直到燕徽柔快要憋不住气才彻底分离。
耳畔有指腹轻轻捻着,发丝被牵起来,绕在指头缝隙中。
江袭黛一面挽着她的头发丝,一面轻声说道:“燕燕,你说爱我,我自然高兴。”
燕徽柔刚想再说什么,没成想江袭黛的话题换得忒快。一下子又扭回了正事上来:“下了秘境,你只管自己走就是,不要跟着别人。”
燕徽柔正讶异于这跳变,而自两人过近的距离瞧过去,却发觉那女人耳根子红了些许。
江袭黛稍微动了一下,发丝垂下来,又将其遮住了。
依照系统的更新,江袭黛隐约地有个猜想,总感觉女主的气运才更强才是,所以她还是做出自己的选择比较好。
“门主为什么会晓得这些事呢。”燕徽柔放松地搂住了江袭黛的腰,这个动作让对方僵了一僵,好半晌才放松下来。
“门主以前是过怎样的日子?灵山派那里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燕徽柔轻轻地问,好像在任由自己的思绪流淌:“好想知道,毕竟没听您提起过。”
江袭黛挑眉道:“你问的哪一件,可都不是三言两语能打发的事情。”
片刻后,她道:“我倒也挺好奇你是个什么来头,譬如被囚禁在洞牢之前的日子。”
燕徽柔摇摇头:“我若是能想得起来就好了。”
“真的忘了很多事吗。”江袭黛:“谁干的?莫不是清虚派那群烂人对你做了什么?”
燕徽柔想了一会儿,又摇头:“也不记得了。我唯一的记忆是,您。头一次见面,便百感交集……”她说这句话时,的确是百感交集的,声音很饱满,又笑了一笑:“好像贾宝玉对林黛玉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林黛玉是谁?”
“一本小说里头的。很经典,您没听说过吗?”
“……没有。”江袭黛若有所思:“可是这确实不大可能。毕竟记性也不至于差成这样,那些年我从未去过清虚派。”
燕徽柔一旦陷入回忆,头脑又隐约作痛。
江袭黛似乎瞧出了她神色有异,一指戳上她的太阳穴,抵着揉了揉:“想那么多作甚,过去了的事,晓得也是过去,不晓得也是过去,没什么好想的。正如我一般,哪怕记得以前的事,若是有的选,也还是宁愿自己忘了的好。”
女人抬袖时,熟悉的暗香浮动。
燕徽柔的头疼暂缓,她从思绪中将自己拔出来,松了口气,柔顺地靠在了江袭黛的身上:“好吧,不想了。”
她的门主搂着她,还是如以前一样的,亲了亲她的眉心。燕徽柔为这个举动而安心不少,她抬起头来,却发现江袭黛双眸却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地上本打着瞌睡的小黑犬,突然机警地支楞了一下耳朵,起身来咬燕徽柔的衣角——结果被江袭黛一脚顶开,扫到了一边。
江袭黛翻腕一弹,灭了不远处的一盏灯烛。
室内烛火,陷入昏暗。
她的手指轻轻抵上了燕徽柔的嘴唇。
燕徽柔的身躯绷紧了一点。她仔细看过去,一只极细小的竹管自窗缝里插了进来。
有人。
燕徽柔一惊,总感觉那竹管里会吹出点迷烟来——怎么还来这一套?
正当她想要掩住口鼻时,一阵破空之声响起。
江袭黛勾起唇角,一抖腕,射出一根发簪。
发簪迅疾得几乎没有声音,竟然精准插入那竹管之中,燕徽柔瞧见昏暗的窗子上,溅上了梅花大小的血花。
轻微的声音顿时断绝。
看起来那人还没来得干出点什么,就以身殉道了。
燕徽柔又尴尬地把衣袖放了下来。
江袭黛从她的腿上滑了下去,足尖点地:“去瞧瞧。”
走到门边时,明显感觉窗外还另有几人。江袭黛瞥了那边一眼,便轻声说:“罢了,燕燕,你去瞧。”
燕徽柔点了头,握紧了金楼玉阙,小心地凑近了门边,拿剑尖横着抵开了一点点。
谨慎是好事,江袭黛很欣慰。但她的动作谨慎得让人有一点想笑。好像是一只小兔崽在怯生生试探地出洞一样,围着土堆拱了半晌,就是不见半分挪动。
“我在。”
身后的女人温柔地说。
燕徽柔的剑尖有些抖,她想说她甚至不惧怕敌袭——只是一想到开门极可能见到一具被玉簪插到脑浆迸裂的死尸……就和那天飘到她面汤里的半颗眼珠子一样。
她怕自己毫无尊严地,再当着江袭黛吐一地。
可惜门主大人大概是永远不会理解这样的恐惧了。
燕徽柔把心一横,猛地开了门。
地上没有倒下什么死尸,燕徽柔定定地瞧着地面,才将目光松了口气一般收回来,扭头一望——
她心脏猛地缩紧。
那人被江袭黛钉死在了门框,还维持着生前的姿势,连一口呼救都没有喊出来。
她没敢细看,立马挪开了目光,往四周扫了一眼。
在一片昏暗的楼道之中,她看见了站在尽头的几位佩剑修士——正是先前短暂打过照面的一帮。
“不会失手的,就她一个人,还是散修,瞧着也年轻。”
“……那腰带看着就不便宜,这身行头卖了能换多少钱啊。”
“到时候再分赃。”
燕徽柔这一出来,正对上他们的目光,那几道视线直直射过来。
一时极轻微的窃窃私语打止,四周万籁俱寂。
第82章
对面人数众多, 燕徽柔捏着门框的手紧了一下。
她听见了较轻的脚步声,那几个修士冷笑一声,疑似恼羞成怒,拿剑便冲她刺来。
燕徽柔下意识——她本完全没有这种意识的, 纯粹是江袭黛把她折腾得多了。
她立即抽出了腰带间盘着的宝剑, 金楼玉阙带出了漂亮的浅金色剑影, 亮到极致, 像是一圈儿灿烂的白虹。
当真面对威胁时,她经验不足,兼之有点儿紧张,一时没有控制好力道。
这一剑实在刺得不怎么漂亮, 快要丢了架势, 燕徽柔又下意识地觉得江袭黛会训她一顿。
只是待反应过来时, 才发现那几个人飞了出去。
不是一个个飞出去的,是被刚才那一剑格挡震飞了。
几副人躯砸在客栈的墙壁上, 一刹那惊天动地地响, 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木头, 在碎掉的木刺间,只听得到痛苦的呻吟。
燕徽柔拎着剑,愣在原地。
曾经她怎么用力甚至都不能逼退江袭黛分毫, 却从不知道一剑还有这么大威力。
她回过头,小心地看了一眼江袭黛。
难不成,是门主干的?
那女人似乎看穿她所想, 一脸无辜道:“瞧什么,本座可没动手。”
整个客栈似乎都惊醒了, 上下一片灯火通明。
燕徽柔退回门内,捞起了脚边正嗷嗷低吼的赏善, 安抚着那只小兽。
她道:“门主,这一下,外头死了人,还破了墙,恐怕没法子住了。”
“嗯。”江袭黛终于将慵懒叠起的一只腿放了下来:“总共遇上不过几人,不出意外全是废物罢了。屋子还这般简陋,无趣至极,不住便不住了。”
燕徽柔忧心地看着二楼那墙上的破口:“需要给客栈赔钱吗?”
“赔钱?”江袭黛:“不准赔。那老板人如此势利,省得脏了本座的钱。”
“那个,”燕徽柔轻咳一声:“我听见外面来了人,怕是不多时就要找到我们这间。快走吧。”
她拉起了江袭黛的衣袖,顺着进去牵住了手。
江袭黛见过的世面多了,这种追杀只不过开胃小菜罢了。
她半点无所谓,瞧见燕徽柔牵着她往门边走去,还皱着眉梢,便好整以暇道:“燕燕,走门边是肯定会正面遇上的,这么想打架?”
燕徽柔脚步一顿,小声道:“不,一点也不。可是没别的路了。”
江袭黛笑了笑,往桌上一拍,只听得铿锵之声,茶杯四分五裂,悉数震了起来。
那长袖一扬,所有的碎片都砸上了朝外的那一道木窗,噼里啪啦,碎了一大片。
燕徽柔被搂进了熟悉的怀抱。她睁眼看过去,两人蹁跹的衣角交错纠缠,在空中转了个圈儿,破窗而出。
耳旁已经掠起夜晚微凉的长风,整个人如浮萍一样乘风而起。
燕徽柔往下望去,灯火通明的客栈,很快在苍茫的大地上,缩成了一个火星样的小点儿。
燕徽柔听见江袭黛轻轻笑了一声:“早先便让你不要落宿此处。你一进去,那些人便盯着你了。是之前过来攀谈的那群,套你话呢,记得吗?”
燕徽柔忙着撸猫去了,她眨眨眼:“……没注意到。”
“你说话温温柔柔的,看起来很好惹。何况孤身来此,年纪不大,手上皆套的是上品的储物法器,不抢你抢谁?简直是送上门来的肥肉。”
燕徽柔在风里疑惑:“抢我的剑吗?可是已经认主,抢了人家也用不了。纳戒里也没放什么宝贝,只一些疗伤的丹药和盘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
江袭黛道:“太弱了,没能力攫取更多的资源,一丁点蚊子肉也跟苍蝇似的扑上来抢。这便是大多数废物们的日常罢了。”
“原来如此。”燕徽柔轻快道:“方才您当真没帮我?”
“没有呢。”江袭黛冲她看过去:“所以本座总不明白,为何你练剑法总是如此没有自信。”
“分明远胜同龄修士了。”
燕徽柔:“每日和天下第一对练,也很难特别特别自信。”
“……谁封的?”
燕徽柔清浅一笑:“我封的。”
江袭黛欲言又止,最终陷入沉默,竟然在燕徽柔面前矜持了起来。
过了一小会儿,她才轻柔开口:“……不算。只是较本座厉害的,都不小心死在手下了。剩下的青黄不接而已。”
燕徽柔又看着她笑了笑,不知道在取笑些什么。
江袭黛被她笑得有点不自在,甚至带了几分嗔恼。
但却转念一想,原来真有人与自己在一块儿时,会这样的轻快高兴。
她正想得出神时,腰上却被燕徽柔拍了一下。
燕徽柔讶然道:“看,门主,前面好漂亮。”
不知不觉,两人已在云中飘了许久的路,但还未落下。
夜风把悉悉索索的人声送来,刚才是客栈老板在破口大骂,还有剩下的交谈声,惊恐的尖叫声。
这些杂音在风里打了个滚,逐渐淡去,再也无甚动静了。
天色轮转,四周漆黑如墨,像是坠入到一片虚空。
而云雾散开以后,朦胧的灯火全都如星星一样,亮了起来。
底下不知是在过节还是怎的,有许多人聚集在了河边,放飞了一盏盏的孔明灯。
正逢,她们二人自云中飘过时。
江袭黛抬眸望过去。
纵然她见过了盛景,也鲜少直接置身于一片波澜星海之中。
燕徽柔一半依偎在她身上,一面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冉冉升起的孔明灯。
上面依稀能瞧见许多愿景,她借着火光一个一个看过去,轻声念道:“求双亲长命百岁……这个是平安顺遂……财源斗进……好多人许愿啊。门主,你要许一个吗?”
“不喜欢许愿。”江袭黛叹了口气。
燕徽柔:“怎么了?”
江袭黛的眼睛微眯,被火光映得一片流萤:“感觉……最虔诚的愿望,总是在最痛苦的时候许下的。”
燕徽柔:“好像也是。”
那女人双眸半阖时最为优雅漂亮,睫毛底下此时还盛满了满天的灯火,她笑了笑:“别总是附和,你许一个。”
江袭黛也没有那么喜爱看孔明灯,最后还是把目光流盼回燕徽柔身上。
于是一整个璀璨的夜空,好像也同她的眼睛一样,映照到了燕徽柔身上。
安静极了,只有心跳声和风声。
燕徽柔对视的那一刻,心声缓缓释然:“我想要的,都有了。远期来看没有想到。只希望年年如今日,岁岁有今朝。”
“今日很好么?遇上个些烂人,又发生了点乱子。”
“不,我觉得挺自由的。门主。”燕徽柔道:“客栈住不好便换一个地方,闹出乱子来便一走百了,哪怕遇上坏人,好像也总有您在背后。我无需去学着怎么得体地去处事……一切放松就好。”
“我喜欢这样的自由和放松,又感觉自己曾经没有拥有过。”燕徽柔突然有点多愁善感起来。
江袭黛轻轻摩挲了一下燕徽柔的头发丝,她早发现燕徽柔同样也是内心思绪很多的人:“如今是有了,莫多想。”
敏感多情,有时候又会刻意地钝化自己。从这一点上来说,她俩相像得有点过分。但这样的人相处到交心的程度,其实很难。
江袭黛好像发现了一点自己冥冥之中会和燕徽柔走到一起的可能了,她非但不觉得麻烦,甚至心情微妙地又好了些许。
待穿过那一阵子孔明灯以后,依照朦胧的方位判断,江袭黛施法落了下来。
这一次不远,就落在竹林寺秘境附近,索性从那边过来了罢了。
只是正当燕徽柔才踩上地面时,天空中突然传来细微的扇动翅膀的声音,两人抬头一看,是浩然宗配色的信使鸟儿,正迅疾地飞来。
那鸟雀双足捉着一个很轻的包裹,扑棱棱翅膀,将那个袋子丢到了燕徽柔的手心里。
燕徽柔打开来一看,是证明弟子身份的令牌。还有一封简短的嘱咐。
笔锋端正,一看便是那位宗主亲笔所书,列出了几条注意事项,以及崭新身份的背景——散修,孤女,因为曾经在某一年除妖比试时崭露头角,被授予去竹林寺秘境试炼的机会。
虽然燕徽柔的名字在整个修仙界流传并不广泛,但是为了万无一失,也避免有心人从中借势发挥,谢明庭还是给她的令牌编了个化名儿,写作:“谢柔”。
江袭黛对于那小废物点心,本没什么好说的。燕徽柔那话毕竟也不算包庇——谢明庭为人倒是没什么大奸大恶,最让江袭黛瞧得不顺眼的地方,莫过于她不喜欢杀生门,还有点儿执着于除魔卫道。
不过这些到底算不上深恶痛绝。
只是江袭黛这一眼瞥过去,却有些在意那令牌上撰写的姓氏。
“她这是想当你娘了,天下姓氏这么多,还非给你冠个她的姓?”
燕徽柔正把令牌收好,却听到身旁传来一声幽幽的:“那小废物点心,给本座当孙女儿还差了个辈,也不晓得是哪来的自信,竟给你当长辈。她凭什么?”
第83章
燕徽柔单料到门主会有点不高兴, 但却也没想到她能醋到这份上。
燕徽柔张口还未说什么,那女人飘来一句轻啧:“没酸。只是觉得有些人太不知好歹罢了……不过是一次秘境试炼,这种事情下次寻本座就好,没必要领她的情。”
“不急, 以后还有很多事找您。”燕徽柔把令牌挂上腰间。
江袭黛这才神色松和了些许:“你说。”
“有时候, 想抱一只货真价实的小猫……譬如这会儿。”燕徽柔依依回眸, 很期待地看着她。
“……”
江袭黛恨铁不成钢:“燕徽柔, 你为什么总喜欢亲……那种东西的毛?不会齁嗓子吗?”
燕徽柔一指点上下唇,却不回答她的问题,微笑道:“喜欢的时候喊燕燕,面子挂不住了就叫全名。我记住这档子事了, 娇娇。”
待到天明时, 燕徽柔身边已经落了个清寂。唯有怀中一只橘猫, 肩上一只小黑狗而已。
许是秘境开放的时期临近,四周的修士渐渐多起来。
她本是想旁若无人的吸猫的, 不过吸了个几次, 总感觉那只小猫在轻轻发颤, 似乎有点承受不来。
一只粉红色的爪垫摁在燕徽柔侧脸上,企图遏止她毫无分寸的磨蹭。
于是燕徽柔看着她的目光更怜爱了,顺势拿住那只小白手套, 拇指摁住梅花软垫,轻柔地搓搓,很嫩很弹, 让人心旷神怡,精神一振。
“是门主变的小猫, 一定很干净。对吗?”
那枚小小的梅花垫也被一视同仁地亲了亲。
燕徽柔的脸颊被一爪抵开,同时神识中一道声音疲惫响起:“秘境要开启了。别围着这破猫吸了。”
燕徽柔于是克制地摸了摸便作罢。若真把门主惹恼了, 下次不变猫咪,却有些得不偿失。
“燕……燕徽柔。”
听见有个声音在喊她,燕徽柔警觉回头,却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苏姐姐?”
面前的女子还是那副打扮,浑身上下罩得严严实实,脸上遮着黑纱,活像是出来打劫的——仍然一副自闭的样子。
苏玉溪看着燕徽柔似乎很想和她交谈的样子,拘谨地裹了一下衣裳:“你好。”
燕徽柔笑道:“没想到这么巧,还碰上你了。上次见面还未问起,你是哪派门下的?莫非是散修?”
“我吗……”苏玉溪:“神机阁的。”
燕徽柔讶然道:“什么?那你怎的去无垢山附近开了铺子?”
一想到神机阁,她就不免想到了那神机阁阁主趴在江袭黛脚边学狗叫的样子。这件事痛击了燕徽柔的眼神,所以连带着对这个门派的观感都古怪了起来。
苏玉溪闻言更自闭了:“在门派里,人太多,住不习惯。相处得不大好。”
燕徽柔赞同:“那倒是。人一多,便很容易生是非,吵吵嚷嚷。”
“对,”见有人理解她,苏玉溪觉得有点感动:“同门总来打招呼。”
紧接着,她似乎想到了更恐怖的事,低头兀自崩溃着:“还要我,每天和师尊讲话。”
燕徽柔:“……”
燕徽柔矜持地点了下头:“与长辈谈话,的确也有几分头疼。亲近了会惹恼人,太疏远了也会被记着。”
“喵。”
怀里的小猫意义不明地哼唧了一声。
苏玉溪:“对对。”
燕徽柔微微蹙眉:“我第一次来参加这种东西,没有阅历,怕是过不了多久就会出来。”
虽然这位苏姐姐略有点自闭,但她练器的水准却很不错。由此观之,修为应该也是不错的。
“所以,可以和你一起走吗?”燕徽柔冲她歉意地笑着。
苏玉溪有点犹豫,片刻后问:“你不认识同门师姐师兄吗。”
“不,”燕徽柔语气转为低落:“在门派里,关系不怎么好。认识新的朋友也很麻烦。”
于是苏玉溪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同病相怜:“……那好的。”
燕徽柔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
“燕徽柔!”
燕徽柔错愕回头,碰见了李星河。
李星河背后背着一根金光熠熠的龙泉宝剑,腰佩乾坤袋。整个人穿得十分华贵,看起来最近日子过得不错。
他朝燕徽柔伸出手,好像料定了燕徽柔会跟着自己,全然不管一旁正局促的苏玉溪:“和我组队吧。我会保护好你的。”
燕徽柔婉拒道:“不好意思,我这位朋友不怎么喜欢见生人。”
李星河这才扫了一眼苏玉溪,似乎觉得不是什么大问题:“那我们俩一起,让她自己一个人去。”
“不妥。总有个先来后到的。”燕徽柔感觉自己的胳膊被小猫抓紧,门主似乎有些不悦。
她连忙推辞掉李星河,转而拉起了苏玉溪:“苏姐姐,时辰不早了……”
李星河道:“别这样啊燕徽柔,师尊不让我过来试炼,听闻你要来,我还是特地偷跑出来的!你和她熟还是和我熟?你以后要是来仙门的话,我们的交情会更久。”
燕徽柔顿住脚步,叹了口气。“我……等下。”
李星河诧异:“怎么了?”
燕徽柔:“我总觉得有点不好的预感,感觉江门主正在附近。你不觉得,背后有点阴森森吗?”
李星河一时毛骨悚然,他扭过头去,呸了一口:“我怕她?我乃是天命之人,有龙泉宝剑在手,自古邪不压正,她江袭黛不过是为祸一方的魔头……你放心,我有朝一日一定从她手底下把你彻底救出来。”
他的话有点多,显然是不如面上表现得轻松,左顾右盼,看了一圈。
竹林摇曳,只有修士来来往往,没有半点异常。
李星河一把拉住燕徽柔的手,紧张道:“还是快走吧,你也是偷偷出来的,别真被那个恶女人找见了,回头又虐待你……”
一道迅疾的红光斩过,有道轻柔女声低声冷笑道:“天命人?你怕是在讲梦话啊。”
“把你的脏手拿开,谁准你碰我的人了?”
声音飘渺,如天上传来。
李星河后脊一凉,他愕然转头,结果两眼一黑,被直接劈晕了过去。
一个人直接栽倒了,咚的一声,发出沉闷的动静。
这让四周正准备上山入寺的修士们,频频侧目。
但没有一个人看见江袭黛,自然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出手的。
燕徽柔很有默契地对苏玉溪说:“苏姐姐你看,人不能太着急上火,不然这天热便容易中暑晕厥。我把他拖到阴凉的地方休息一下。你在这里等我可好?”
苏玉溪愣了半晌:“……好。”
男主被拖下去了。
燕徽柔吃力地把李星河拖入一片竹林,挑了个隐秘无人处。
她本想着进秘境以后再找机会,但是江袭黛又不让结伴同行,燕徽柔正愁怎么办才好——眼下好了,这可是天赐良机。
她打开自己带来的赝品,连忙把龙泉宝剑和乾坤袋掉了个包。
“不错。”识海内得到了门主的赞赏:“原来你找苏玉溪,锻造的是这个玩意?”
燕徽柔抬眉道:“嗯,您上次夺了神器,他又会好运地捡到新的。我便寻思着,替换一下试试看……或许可以瞒过天道?”
江袭黛淡淡道:“你对他还怪好的,掉包的两件成色不错,也是难得的宝贝了。”
燕徽柔手一顿,挑眉道:“我可不是为人好,只是太差了岂不是一下子就露馅。何况神器除外,再好的武器,他拿着也一定没办法胜过您的。”
紧急调换了一番,燕徽柔把真的龙泉宝剑与乾坤袋,将其小心翼翼地收好存入纳戒。
她拿下巴低头蹭了蹭怀里的小猫,而后起身,返回去找苏玉溪。
苏玉溪还在原地自闭地等人,脚步也不曾挪动一分。
“苏姐姐,”燕徽柔笑道:“没事了,我们上山。”
苏玉溪点点头,拎着身上衣袍,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走去。燕徽柔紧跟在她的身旁。
竹林寺修得很高,四周全是纤纤细竹,风浪一掀,绿得碧波万顷。
只有一条清幽小道连入山脊,若隐若现,如世外洞天。
她们一路登至竹林寺,本以为是什么香火鼎盛的地方,却不料眼前破败非常,庙顶上的琉璃瓦早就失去了光彩,四分五裂地砸在破旧的大门口。
只是与其破败相互对应的是,这里堪称人山人海,挤在一间小小的破庙前头。
守卫秘境的弟子,正大声喊着:“排队!排队!拿好令牌,一个一个接着来。”
沉默了一路的苏玉溪突然出了声:“这是……这是你的灵兽吗。”
燕徽柔掏出一根牛肉干,喂给了趴在肩头的赏善,“嗯。”
苏玉溪:“不是这只,我是说,那只猫。”
燕徽柔笑了笑:“那可不是寻常小猫。”
“契约灵兽吗。”苏玉溪将面纱慢慢取下来,紧张地与那猫对视片刻。
橘色长毛的猫咪,四爪和腹部皆是白色,品相看起来十分美貌。
但细看过去,总感觉这只猫的表情很丰富,正如此时,它正微微翘着奶白的下巴,静幽幽地瞪着自己。
苏玉溪不知为何更紧张了,可能这就是直觉。
她总感觉背后凉飕飕的,实在忍不住说:“那个,你的猫,似乎睥睨了我一路。”
第84章
燕徽柔闻言, 揉了揉猫毛,温和地解释道:“怎么会,小猫很和善的。只是有点羞见生人。”
苏玉溪到底没想明白那只猫为何会对自己富有敌意。她只好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前面:“去排队?”
混杂的人群气息, 让燕徽柔也感觉到很不适应。
她耐着性子观察了一番周围, 没有发现任何熟眼的前辈, 几大道门的首领也没有过来。
果然谢明庭的话是对的, 这次秘境的机缘,可能对年轻后生的吸引力更大。来试炼一次,总归没有坏处。
那么,为什么展阁主不让李星河参加这次秘境?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啊……
燕徽柔想到这里, 忍不住打开了一下纳戒。
她看着里面存放得好好的两件神器, 一时也说不上哪里不对。
“神机阁的?”
守卫秘境的弟子验过苏玉溪的令牌, 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进去吧。”
燕徽柔抬头,看着苏玉溪走入破败的寺庙。
寺庙的大门里, 看不见里面的佛像, 只剩下一片虚空涟漪。虚空有一道缝隙, 随着人走进去,波澜了一下,而后带着整个人消失不见。
轮到她了。
“你是……”守门弟子摸了摸下巴, 也打量了燕徽柔几眼:“无门无派,能获得参加秘境的资格,是从何处得到的机缘?”
燕徽柔依照谢宗主的嘱咐, 一一地答过去了。
“活物需要登记。一只灵兽。品种是?”
那些弟子把赏善抱起来,左右观察了一遍, 又放回了燕徽柔的肩膀,嗤笑一声。可能是在奇怪为什么会有人养狗作为灵兽。
“等等。你怀里抱的那是什么?灵宠只能携带一只。”
燕徽柔稍微把橘猫露出来一点:“这……这只小猫没有修为, 算不得灵宠?”
“拿过来看看。”
守门的弟子还没挨上那只猫,突然惨叫了一声,狠挨了一爪子,捂着胳膊上的几道血痕倒吸一口冷气:“嘶……”
但是探查一番,这只小猫的确没有半点修为。只是看起来有一种睥睨众生的高傲感。
也是,但凡是驯服的灵兽都很聪慧通人性,完全不会跟只没开化的野猫一样乱抓人。
“进去吧。”
燕徽柔松了口气,连忙把门主抱回来,走入那阵涟漪之中。
她眩晕了一阵子,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毛茸茸,再次睁开眼时,四周景物已经完全变化,哪里还是刚才的破庙?
面前是一片平静开阔的水面,澄澈得像是镜子一样,可以分明地瞧见自己的身影。
燕徽柔发现自己站在水面之上,她用脚尖磨蹭了一下水面,没有感觉到潮湿,但是波纹却因为她的动作而顺势渐渐扩散开来。
而水镜之上,如梦似幻地竖着四道大门。
“好神奇。”
苏玉溪正在不远处等她:“秘境,就是这样的。”
“怎么说?”
苏玉溪摇了摇头:“法则和外面不一样。”
燕徽柔打量起眼前突兀耸立的四道大门。有些修士已经头也不回地背着剑走了进去。
每一道门上都有相应的界石,从左到右,颜色不同,分明地篆刻着不同的字体,字形扭曲,难以看懂,疑似某种上古咒文。
“看起来是需要选一道了。”燕徽柔:“去哪一道较好?”
苏玉溪道:“白色的人比较多。但,还是你选好了。”
神识之内却传来江袭黛的声音:“别听她的,你自己……”
燕徽柔顿了一下,心想客套一下也挺好,只是赏善“嗷嗷”了两声,冲着那道黑色的门摇了摇尾巴。
得,一队人马还各有偏向。
燕徽柔索性把门主猫猫抱起来,握着一只爪子,晃了晃:“小猫选哪个?”
“……”
江袭黛没有回答。
我猜你选红色的那个。燕徽柔在心里轻轻落下一句,她把赏善拎回肩膀,对苏玉溪道:“那,便红色吧。”
苏玉溪点点头。她侧目看了一眼燕徽柔怀里的橘猫,那只猫耳朵动了动,贴在了燕徽柔身上,眯着眼睛温顺了很多。
好诡异的感觉,一只猫居然看起来有点妩媚。
一踏入那红□□石的大门,便感觉到一股子热浪逐面而来。
燕徽柔紧紧闭目,再次睁眼时,却一时噎住。
……这是,火焰山?
四周的天空被熏得昏红,活像是同时落了十三个太阳似的。
苏玉溪常年炼器,身处于炽热之中,倒是没有很不适应,一派正常地往前走去。
燕徽柔踩上裂纹的大地,隐约能看见底下猩红流淌的岩浆。
哪怕有灵力护身,她依然走得烫脚,步伐都快了许多,不断交替着。
……忏悔一下,还是应该跟着人多的地方走。燕徽柔被热风熏得泪流满面,用力眨了眨眼。
“燕徽柔,你很会选。”
燕徽柔还以为是在讽刺她,没想到侧目看过去,苏玉溪的眼神中迸发出了难得的光亮。
“这里好多矿。”苏玉溪同样泪流满面:“我来这里,正是为了这个。”
还没等燕徽柔反应过来,苏玉溪解下了身上的黑袍,自腰间掏出一把熠熠生辉的镐子。
“等等——”
燕徽柔的声音被一道热风呛了回去,她咳嗽半晌,发觉苏玉溪已经迫不及待地踏上了一块岩石,身影消失在裸露的矿层之间。?她挖矿去了。
赏善热得整只狗都失去了生机,舌头再也没收回去过。
燕徽柔见它如此,又记得江袭黛不喜天热,连忙搓了搓怀里同样精神不振的小猫:“门主,还好吗?”
一阵轻烟散过。
燕徽柔怀中一重,忽地出现一具身躯。
她手一松,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抱着哪里。
“闷在那猫毛里热死了。”
江袭黛柔顺着坠落的力道,若无骨地靠在燕徽柔身上,面颊薄红,鬓发湿了,睫毛底下都挂着水珠子。
她嘴上抱怨着,以手为扇,好像这样能凉快一些似的:“简直是来受罪的。”
燕徽柔:“那不要变回去了?横竖我们都进来了,似乎也没有什么人过来——”
“燕徽柔?”
燕徽柔侧目看去,不由得愣住,才发现苏玉溪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炼器师手里拎着个筐子,里头盛满了碎矿石。
她望着毫无距离地贴在燕徽柔身上的陌生美艳女人,一时也愣在原地。
江袭黛则微微抬起下颔,目光落下来,居高临下地扫过来人。
苏玉溪不擅和生人相处,更何况面前的女人看起来修为比她高很多,气势又凌人,是前辈。
在燕徽柔震惊的目光中,苏玉溪迅速套上了那身严实的黑袍,扣子一系,又吓得自闭了。
燕徽柔关切道:“不热?”
苏玉溪矜持地说:“不。”
燕徽柔只好看看江门主。
苏玉溪在自闭了一会儿以后,突然发现这女人的表情怎么如此熟悉,好像又在睥睨她——醒悟过来,是那只小猫?
生人不行,但那只盯了她一路的猫,已经不算陌生。而且小动物天生会让人降低戒心。
苏玉溪小小地松过一口气,松开了领口:“还好,是猫成精了。”
“……”
成精?
江袭黛本是挪开了目光,如此又一眼剜过去,薄怒浅嗔,气不打一处来,似乎是被这一句话冒犯到了。
燕徽柔抖了一下,为了苏玉溪的安危,下意识开始解释:“不是猫成精。是人成精……不,也不对。苏姐姐,其实这是一种术法。”
“年轻丫头,”江袭黛在一旁幽幽地开口,挑眉道:“你能一眼看破本座真身?”
苏玉溪:“什么?”她捂了一下脸颊,不知道该不该说那只猫的神态太拟人。
江袭黛似乎还未放下戒心,但一时又看不出苏玉溪到底有没有在装蒜。
气氛僵持起来。
燕徽柔勉强微笑了一下,她伸手亲密地挽住江袭黛,对苏玉溪说:“你应该认得她的。便是她手上转赠给你的玄铁——我说的家里的那位慷慨长辈,多亏了她……”
“啪嗒”一声,一筐子矿石掉了下来。
苏玉溪怔了良久,看着江袭黛的目光,忽地热切起来。
江袭黛感觉不对劲地后退了一小步。
下一瞬,那女子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双手合拢,牢牢握住了江袭黛的手。
只握了一下,她就迅速地放了下来,两手贴在身侧。
江袭黛双眸微睁,想揍她都慢了一步。
“那个,您好。”苏玉溪不安地开口,眼睫毛眨得快要断掉。她又暗暗激动地搓了一下衣袍,纠结在手心里,可能想要说点感谢的话:“您……您的那块玄铁……啊,请问您怎么称呼?”
“她姓江。”燕徽柔见缝插针道。
苏玉溪脸颊微红:“好的,猫前辈……啊不,江前辈,不好意思,有点紧张。”
谈起矿石,苏玉溪口齿伶俐了许多,一下子精神大振:“您送的那块玄铁色泽均一,纯度很高,乃百年难得一见之好铁。我用它锻造了三个迄今为止最满意的成品。您收藏这样的好铁,一定是有眼光的人。”
可能她还觉得夸赞不够真诚,又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比起拇指:“真的,好铁。”
江袭黛:“什么乱七八糟的。”
横竖那玄铁是她赠给燕徽柔了,至于燕徽柔送给谁,这份恩情大可不必放在她身上。
不过苏玉溪在努力夸她,江门主虽然并不领情,看这丫头到底也没有那么多的偏见了。
江袭黛双眸一动,“你这么对本座说话,是不认识本座?”
燕徽柔看着苏玉溪的眼神已有几分疲惫,怕她答不准,比了个悄悄话:“杀生门,江门主。”
换做燕徽柔,这时候应该会适时地抒发一下惊讶,并且温顺地跪下来,表达自己的尊重,再拐弯抹角地赞扬一下江门主——从而体贴地满足某个女人的优越感。
苏玉溪:“江门主?”
江袭黛很耐心地等着她的反应。
“嗯……”那黑袍姑娘拿指节抵了一下鼻尖,拘谨地道:“不知道。我们打铁界没这号人物。”
“……”
第85章
“本座看你, ”那女人敛起漂亮的眼眸,神色冷下来,吐出刻薄几字:“像块铁。”
苏玉溪茫然:“啊,谢谢。”
江袭黛不悦地转过身去, 决意再也不和那坨铁打的东西讲话了。眉目微垂:“燕燕, 走了。”
燕徽柔安静地挽着她, 抵了一下唇角, 似乎在憋笑。
“笑什么笑。”江袭黛也盯她一眼,眉梢略蹙:“成天认识一堆奇葩。”
燕徽柔双眸弯弯的,有点儿像月牙。她轻咳了几声,还是笑了起来:“你们俩的对话, 好可爱。”
“你倒是瞧得有趣了。嗯?”江袭黛腹诽道:“本座则感觉要减寿三年。”
冷不丁地, 江袭黛的面颊被亲了一口。
燕徽柔笑笑:“亲一口, 加三年。”
江袭黛顿了一下,抬手抚过脸颊。她忍不住, 向苏玉溪那边看了看。
那人正在专心挑拣着手里的几颗石头, 既没听她说话, 也不曾抬头看到什么,似乎在一边沉思一边走路。
江袭黛不自觉白了一眼,收回目光。从猫变成人身, 灵力流淌遍浑身,总算清凉了许多。好像也没有刚才那般烦躁了。
燕徽柔问道:“……所以秘境是用来干什么的?是需要找到出口,还是在里面寻找什么特殊的东西?”
满目是一望无际的深红的原野, 流淌的岩浆。偶有几座凸起的嶙峋怪山,里头藏着灵矿。
但是燕徽柔并不想挖矿, 她也不会炼石。
她轻轻扯了一下江袭黛的衣袖:“门主,我要找什么?”
这话属实问住江袭黛了。她沉默片刻——现在剧情已经完全偏离了原本的大纲, 燕徽柔能遇到什么机缘,何时遇到,怎么触发,这实在是不好说。
“按你想的,随便走走?”她不大确定地答。
燕徽柔擦了一下熏得流泪的眼睛,也沉默片刻,而后又叹了口气——按照她来想,她压根不想在这种地方散步。
她会直接转身,出门,出寺庙,宁愿回杀生门当御供的厨娘。
“汪呜!”
不知道为何,刚才还蔫了吧唧的赏善却激动起来,频频咬拽着燕徽柔的衣角。
“要去哪?”
那小黑犬似乎很兴奋,围着燕徽柔打了三四个转。走走停停,似乎想要领燕徽柔去什么地方。
燕徽柔观察了一下它,反正无事,门主还非要她找条路出来,索性半推半就地跟了上去。
江袭黛和苏玉溪看起来都没什么异议。
赏善一路窜了很远,走走停停,闻闻嗅嗅。
一团黑色的毛团撒着四条短腿,在干裂的大地上迅速流动,看起来很是滑稽。
“是这里吗?这里有什么?”
燕徽柔蹲下来,看着在地上使劲扒拉的赏善。她伸手摸了摸狗背,赏善衔住她的手,往地上凑。
燕徽柔顺着它在粉碎的土屑里扒拉了几下,摸到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
她皱眉,将土再扒开一些,发现那东西白森森的。
燕徽柔的声音颤了一下:“骨头?”
【滴!监测到女主重要机缘。】
江袭黛在心底默默地想:“……什么?重要机缘被一只狗找到了?还能更荒谬一些么?”
【请问宿主需要使用更新模块《世界观百科全书》吗?】
“这是什么?”
江袭黛用意识戳了一下这个模块。上一次更新,她的注意力全在好感度界面上,系统并没有提醒她这个模块的使用方法。
她戳中了这个模块以后,除却能看到正常的景象,还能看到一排繁琐的文字介绍。
【通明犬。常出没于集市周边,大隐于市。万犬中无一,可辨真假,识奇货,寻宝藏,但总是被人忽视。本领随着修为提升而增加。稀有程度:S。】
江袭黛此刻的目光正落在地上那只摇尾巴的小黑狗上面——瞧起来蠢兮兮的一坨东西。
她在心里略惊了一惊,头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了燕徽柔气运的恐怖之处。
万里挑一?
那天燕徽柔只是随便去集市上捞了四只破狗回来,还真是一捞一个准。
江袭黛的目光下落,拂过燕徽柔的掌心,盯着地里面露出来的那一小截白骨。
【白泽遗骨。上古神兽白泽陨落以后留下的骨头,隐约笼罩着一丝不寻常的气息。白泽神兽,通过去,晓未来。稀有程度:S+++。】
江袭黛若有所思地点头,感觉这个功能还不错。
她又对着燕徽柔看了一眼。
【原文女主,燕徽柔。温柔善良,兰心蕙质。擅长做酒酿圆子,喜欢毛茸动物。】
挺贴切么。
江袭黛满意,又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苏玉溪。
【资质极高的炼器天才,苏玉溪。内敛喜静,擅长打造法器,挖掘矿石。女主的好朋友之一,未来的神机阁之主。】
“……”
江袭黛狐疑地瞥了一眼这丫头,自闭成这样,还能率领四大道门之一的神机阁?
不过一想到那老头子的怂样,江袭黛又释然了。好像都不是什么正常东西。
江袭黛对这个新鲜系统,难得感觉到有用。她想了想,矜持地从纳戒里取出一方铜镜。
江袭黛拿镜子对准了自个儿的脸,仔细一看。
【铜镜。似乎是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镜子。】
她调整了一下距离,撩起了耳畔的发丝,认真地看着自己。
【铜镜。似乎是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镜子。】
“本座不是在照镜子。”
【铜镜。似乎是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镜子。】
“……”
【使用次数已经到达上限。如果宿主想继续体验该功能,请认真推进主线任务与支线任务。】
苏玉溪在一旁,疑惑地看着这位前辈照镜子。
燕徽柔刚才抬头看江袭黛,目光也同样疑惑起来。
她的门主大人正举着一方铜镜,撩起发丝,左看右看,时而蹙眉时而拿远一些,又时而眨眨眼。
“您在干什么?”燕徽柔担忧地问。
江袭黛手一顿,把镜子默默塞了回去,于心里骂了系统一声“蠢货”。
她佯装无事发生:“……自视仪容。”
“对了,依本座之见,那块东西应该是宝贝。”
燕徽柔抱着赏善站了起来,“门主,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应该是它饿了,闻到骨头才……”
“不。”江袭黛:“很特别。挖出来。”
燕徽柔诧异:“挖尸骨做什么?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呢。”
“没事的,自有用途。”
江袭黛见燕徽柔不喜欢干这种事,思忖了一二,便一指点出,隔空戳了一下苏玉溪的肩膀:“那骨头下面似是有灵矿。小姑娘,你要不要去瞧瞧?”
苏玉溪从自己的世界里抽离,茫然地裹了裹衣裳,才反应过来江袭黛的话。
她双眼一下子亮了:“好。多谢前辈指点。”
只见一道残影闪过,苏玉溪迅速地拿着镐子挖通了三四米。
兴许穿山甲打洞也就这般盛景了,飞扬的土屑从她身后洒出来,呛得燕徽柔又咳嗽了半晌。
燕徽柔双眸水润润地,她捂着口鼻,震惊地看着苏姐姐迅疾的身姿。
还来不及她思索,一整块土地便在苏玉溪的挖掘速度下迅速瓦解,露出庞大而洁白的神兽骨骼。
燕徽柔不认识白泽,没有看出来那是何物。但看起来不是人的骨架,这让她心里的毛骨悚然感去除了不少。
苏玉溪顶着一头土屑,从坑头钻出来一个脑袋,低声道:“啊,前辈,没有矿。”
江袭黛勾起唇角,冲她轻轻一笑:“当真?许是本座眼花了。”
燕徽柔学着她:“当真?谁家小猫这般坏。”
言多必失,脸颊上被女人的指腹一捏,拧了一下。
燕徽柔捂着脸颊,露出一个无辜的神情。片刻后又弯了弯眼睛。
只是在细微之处,那座苍白森然的骨架,竟然微微动弹了起来。轰隆隆地,从皲裂的地面上,传来一声声来自于远古的呼唤。
燕徽柔:“这是什么声音?”
谁知道苏玉溪问:“……哪有声音?”
江袭黛大概知晓这是女主角一个人的机缘,她便道:“可能有些东西,只有你能听到。别怕。”
燕徽柔茫然了片刻,确实有一点害怕,对于这种大家都察觉不到,而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到的——何况那声音还越来越大了。
好像海浪一样,即将把她卷裹进去,无法逃离,亦无法抗拒。
她有些颤抖地,顺着那声音走进了一步。
江袭黛放开了她,望着燕徽柔一步步走近,蹲下身子,最后跪在坑边,把手放在了骨架上面。
尖锐的骨刺刺破了燕徽柔的指腹,她轻唔一声,丝丝鲜血顺着破口出蔓延出来,顺着肋骨往下流淌。
拿系统的比喻方式来看,好像某位公主终于在命定的纺锤上留下了自己的一滴血,等待她的变化是是诅咒,也是祝福。
燕徽柔突然感觉到了灵台的空明,意识渐渐坠入了虚空,她在晕倒之前,感觉江袭黛的手扶了她一把。
而再次猛然睁开眼时——
燕徽柔瞧见的却是缱绻红帐,罗绮生香。
那染着丹蔻的手指,如同沾了鲜血一样,艳丽而又危险地,挑开了她的衣裳。
第86章
四周的景象变化, 底下是绵软的床榻。
燕徽柔扭头望去,女人的一只手撑在她耳畔,另一只手,正悉悉索索地挑开着她的衣裳。
指甲尖儿划着胸口的皮肤, 微凉与柔软相触, 带来丝丝的寒意。
“门主?”
燕徽柔:“您在干什么?”
“嘘。”那女人抬起眉眼, 她唇色与往常比更红, 抹了一分若有若无的笑。
“这是哪里?”
无人回答她。
周围的辉光渐渐淡下,对面女人的容颜平静下来,遁入黑暗,只剩下一些起伏的轮廓。
“你爱我吗。燕燕。”
温热的掌心, 摁在了燕徽柔心脏处, 好像在描摹那里的形状, 指节微屈,挠了一下。
燕徽柔有点儿怕痒, 瑟缩了一下:“刚才, 我不是还在秘境?这是哪里?”
“你爱我吗?燕-徽-柔。”
那女人忽然唤了全名, 字字句句,呼吸不宁。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她脸颊上缓缓滑下,很重的一滴, 苦涩咸湿,砸到了燕徽柔的脸上。
燕徽柔不自觉住嘴,心中浮起一丝诧异:“嗯。怎么哭了……”
“为什么不正面回答我?”
“骗子。”
声音在发颤, 又一滴眼泪砸了下来:“果然,都是骗人的。”
燕徽柔皱眉, 温声哄她道:“我没骗人呀……到底怎么了?”
黑暗中,那道影子抽泣着笑了笑, 声音低下来:“没什么。对了,我可以,看看你的心吗?”
燕徽柔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阵子剧烈的疼痛贯穿了她的胸膛。
疼。
好疼,钻入脑门的疼,一时间,她的小腿甚至在失态地抽搐着。
燕徽柔瞪大了眼睛,亲眼见得江袭黛的手指插入了她的胸口,刺破了皮肤与血肉,紧绷地攥上了她还在跳动的心脏。
浓郁的血腥气味。
但是她居然没有昏厥过去,而是眼睁睁看着江袭黛猛地一拽,把她的心脏挖了出来。
呲啦——
鲜红的东西在一蹦一跳,心声仿佛在燕徽柔耳边震动。
女人纤细漂亮的手腕,和不断淌下的鲜血重合。
那只手微微捏紧了一些,指甲掐紧,心脏在她手中逐渐变黑,破碎,碾为一阵碎肉。
“燕徽柔,你的心好漂亮。但它为什么对着我不跳了?”
这不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
江袭黛的胸口没有洞穿,还好好的。她特殊的体质,又怎么会突兀地失效。
燕徽柔浑身发抖,在剧痛之中想通了,心中的恐慌终于按下,她祈祷自己快点从这个噩梦里醒来。
是梦。
是梦啊……
可是好疼啊,梦里怎么会疼成这样?她的心脏明明被江袭黛碾碎了,但是,但是……
她无助地躺在床上,任由那女人把满手的血抹在她的嘴上,身体还在微微抽动着,好像是破碎在蜘蛛网上的一只四分五裂的蝴蝶。
“我恨你。燕徽柔。”
已经死去的心脏,好像又回到了她的躯体内似的。
她听着江袭黛用近乎破碎的声音,颤抖地说出这样的话来,虽然很莫名——但是胸口却传来莫大的,深入灵魂的痛楚。
难以忍受,怎么回事。
她快疯了。
终于绷地一声,面前的幻境如镜面一样破碎,砸成了千片万片。
女人的身影凝固不动,连带脸上的眼泪,半悬在了空中。
软红罗帐也不再摇曳,一切的一切,同样在燕徽柔的眼前凝固成石像,最后灰扑扑地碎成了粉末。
她浑身无力地跌入虚空,鼻尖再也没有了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道。
不知道跌落了多久。
燕徽柔被一阵柔和的水流包裹,她睁开眼睛向四周看去,底下是一面广袤湖水,祥和安静。
面前静静耸立着几道大门,突兀地立起,如同几座高昂而沉默的界石。
这和她下秘境前经历的场景一模一样。
燕徽柔还以为是回来了,只是她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眼前并不是颜色各异的四道大门。
而是三道。
“过去”,“现在”,“未来”。
一只通体洁白到耀眼的生灵,从一块界石上探出了脑袋。
它的体型硕大,虎首龙身,又长着两根碧绿如玉的鹿角,还有灵活矫健的四足。
长得好奇怪的猫——不对,不是猫。
燕徽柔连忙打住了自己的思绪,最近实在是吸猫吸多了,看什么都像小猫。
有点儿像上古衍生的一种神兽,燕徽柔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是白泽。
那只白泽脚上踏着一阵流云,灵活地围着她绕了几圈,很快飘到了她的面前。
“可爱的孩子。你终于来见我了。”
燕徽柔仰起头,看着那样庞大的神兽垂首盯着自己,不免儿有点紧张,她往后退了一步。
她抱歉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惊扰你的。”
“好有礼貌哟。”
金色的兽瞳眯了眯,它的神色放松,浑身还毛绒绒的,看起来实在很和善。
它凑过来,亲昵地蹭了蹭燕徽柔。只是没控制好力道,一下子把纤细孱弱的人类给……
拱翻了。
燕徽柔跌倒在地,有些惊恐地又往后挪了几步。
她虽然喜欢毛茸茸,但实在不喜欢有几层楼高的——还会随时突飞猛进地出现在身边。
白泽有些尴尬地拿尾巴尖扒拉了她一下,圈住该瑟瑟发抖的后裔。
它歪着脑袋,就近如一只老虎一样蹲下来,凝视着燕徽柔。
“既然见到了我。你不该向我索取,你应得的机缘吗?”
燕徽柔小声说:“是什么机缘?”
白泽闻言轻巧地跳开,流畅的身形浮现在了半空。
它一只爪子扒拉着“未来”门,一只后腿扒拉在了“过去”门,还有一根尾巴尖儿打了个弯,直指“现在”门。
庞大的神兽又垂下头颅,温柔而亲昵地拿犄角碰了碰燕徽柔的身子。
“乖乖。有血脉的羁绊,你以后会明白如何使用这份力量的。”
“然后,”那条长尾巴挨个指了一遍大门:“选一个你喜欢的。”
燕徽柔对于眼前神奇的机缘,并没有提起太多的兴致。
她想起刚才那个十分诡异的幻境,毛骨悚然的感觉一直盘亘在心头。
燕徽柔忍不住问道:“刚才那个幻境是……”
白泽:“很介意吗?”狭长的眼瞳眯了起来,好像一个微笑:“那不是未来,但能够闻得到,好像是你内心的恐惧。”
燕徽柔愈发一头雾水了。
恐惧……她在恐惧什么?
是害怕江袭黛伤害她吗?
不会的。
在曾经和那个女人没有这么熟悉的时候,燕徽柔曾经面临过她的许多威胁与冷眼。
但是至始至终,燕徽柔也不曾害怕过她。
难道是害怕自己背叛江袭黛?又怎么可能?
燕徽柔也预想过一些不好的片段。
很多人迷恋着爱人的闪光点,在一步步靠近中发现所爱坠于凡俗。
但是燕徽柔却鲜少有这种担心。
毕竟身为杀生门第一顺毛官,她每日都在做的工作是,扒开那女人浮华的实力与美貌,也扒开故作冷淡的矜傲,然后仔细去听清楚她灵魂的声响。
燕徽柔是一个包容的人,当然也同样地包容着她的脆弱与阴暗。
她不会干这样的事,为什么会觉得恐惧?
想不通。
“这扇门,里面有什么?”
白泽神兽空灵地答:“应该是你不知道但是十分好奇的东西。好孩子,这里是你的意识之地,能看到什么,取决于你内心深处的念想。”
只能选一扇吗……
“现在”不必观照,因为正在携手前行。
“未来”自有命数,一切尚未可知,怎能轻易先给自己下了定论。
那还是“过去”吧。
一切已经发生了,有遗憾也有高光,但到底是定型了的过去。
燕徽柔思考了一下,抬足没入“过去”那道大门。
她闭上了眼睛,说是念想,但其实站在其中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想。
再次睁开眼来,周围的场景再次变化,黑漆漆的,不见半点光芒。
只有呼吸声,忽轻忽重。
燕徽柔适应了黑暗以后,循着声音望过去,发现这里是一座不见天光的地牢。
有细微声音在急促的呼吸,期间发出几声闷哼,似乎在忍痛,轻轻发着颤儿。
燕徽柔转头看过去。
那是一个年幼的小姑娘,瞧上去七八岁大小,一口咬着一块布料,缠紧自己胳膊上的伤口。
她头发凌乱,满身是伤痕。只是一双眼睛略微抬起,在昏暗中,警惕得颇有野性。
另外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依面庞来看依稀也是个女孩儿,只是头发很短,似乎被削断了一截。
她们背靠背坐着。
燕徽柔发现她们看不见自己,在四周转了转,这附近的环境实在难以言喻,地面上满是干涸的血迹,弥漫着难以言喻的腐烂气息。
燕徽柔实在无法忍受,只好又待回了原处,没走多远。
那个短发的瘦弱女孩子,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这两个小姑娘为什么会被关在这种地方呢?
燕徽柔正这么想着,瞳孔里,却骤然亮过一线白刃。
那短发丫头抽出一把匕首,便往地上盘坐的小姑娘身上扎去。
她太虚弱了,像是很多天没吃饱饭一样,手脚不稳,但握着匕首的手却异常决绝。
燕徽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好在那匕首擦了一下,被躲开了。
跪坐在地上的幼女,灵巧地躲开了接连的几刀,伸手绊倒了对方,不知在地上滚了几遭,两人扭打到一起去。
没有对话,只有粗重的喘息。流血的纷争,用牙咬,用腿踹,残忍得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更像是不断撕咬的两头小兽。
最后还是那长发的小姑娘占了上风,她一把扯过滚落在地上的一块铁片,拇指一捻,利落割断了对手的喉咙。
地上的孩子还在抽搐,眼睛瞪大,在漆黑的环境里也大得惊人,如濒死的鱼一样死命挣扎。她捂着流血的喉咙,几次想要站起来,但是到底被一把压在身下,没了力气。
燕徽柔看得难以呼吸,但无奈她根本做不了什么,只能看着那条鲜活又脆弱的生命,在满地血流里渐渐逝去。
“这里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去。”
一道声音细嫩,带着天真的残忍:“别哭,谁叫你输了。输了就会死的。”
“我……”地上濒死的孩子的动静,在压制下渐渐缓慢下来,隔断的气管声音模糊:“我叫……记得我,不要死在这……”
血流渐渐扩开,人也彻底安静下来,不再出气。
而活着的那个小姑娘,她慢慢松了手上的力道,抬起手,终于有空蹭了蹭脸上飞溅的血迹。
“死在这里的人,都没有谁记得。”那小姑娘擦干净了脸颊,笑了笑,轻声呢喃:“不过我会好好活着,把我的名字带出去。和你们不一样的。”
地牢很黑,她听到了外界转动大门的动静,和人的脚步声。
悉悉索索的人声,逐渐随风一起飘来。那是外界自由的空气,在浑浊的此间,亦难能可贵。
“……不错,这么强悍的资质。没想到活下来的是这个最小的。”
“大家一定会喜欢她的。”
“你叫什么名字?”
一道刺眼的光芒照在女孩儿瘦小的躯体上,凌乱的长发下,露出的却是一张苍白而精致的小脸。
她抬起头:“我叫,江袭黛。”
第87章
在听到那个名字以后, 燕徽柔不由得怔住。
她还以为这是自己的过去。
为什么会看到江袭黛的?
燕徽柔的目光凝视着地上的孩子。她跪着支撑自己,瘦削苍白,浑身伤痕,头发凌乱, 生于淤泥血泊之中。
不过那双抬起的眼瞳, 却格外有神, 炯炯焕然, 像是黑夜中斑斓绽放的昙花。
燕徽柔正好站在她抬头的方向,仿佛被那道目光刺透了。
最后,小门主被抱走了。
带走她的是几位穿着紧束身衣的人。凡人。
这个场景也在江袭黛伸手触碰到第一缕光线时凝固,在燕徽柔眼前酣畅淋漓地坍塌, 最后碎成了粉末。
燕徽柔往后退了几步, 听见了自己心脏的跳动声。
无数的碎片, 从四周扬起,如飞花一样散开。
在等待的间隙, 无数个疑问冒了出来。
譬如——江袭黛幼年时期为什么会在这里度过?这是哪里, 又为什么要囚禁一堆年幼的孩子自相残杀?
小门主会被送往哪里呢?
碎片聚合归拢, 渐渐又形成了清晰的形状。
燕徽柔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周遭的景物又发生了变化。
这里是一座山谷, 四周山岳形状诡谲,瘦骨嶙峋的树枝扭成妖异的形状。
“小师妹。”
一道女声响起,“功课做完了吗?”
“嗯。”
一红衣裳的小姑娘甩着手中的飞刃, 漫不经心道:“三个,一个女的, 两个男的。”
“花了多久。”
江袭黛转着飞刃的手一顿,将其收了起来, 皱眉道:“没多久,也就……”
她颤颤睫毛:“半个时辰。”
“真慢。”
那女人的身影从黑暗中显露,挑眉道:“三个人而已。你磨功夫不是?”
燕徽柔顺着江袭黛的目光看过去,却发现出现的那个女人,面容模糊,完全看不清楚。
这里很可能是门主小时候的记忆,因为时隔太久,有些人的样子记不清了。
女人伸出手,拉了拉她的衣袖:“东西呢。”
江袭黛有些不情愿:“你自个儿去外面拿,凭什么要我辛苦得来的?”
一道鞭子突然冲她抽了过去,第一下没打过,被躲开了。
只是第二下便没有那么幸运。
劈啪地一声,江袭黛狠挨了一下,长鞭擦着肉划过,打得她跪在了地上。
只是她人小却并不服输,下一刻,猛地伸手拽住那道长鞭,竟短暂地扼住了攻势。
“还长本事了?你今天怎么这么不听话,想找死吗?”
那女子嗤笑了一声,振了振手中的长鞭,但是并没有抽第三下。
她将鞭子收了回来。江袭黛也在此刻缓缓地松了手,只冷哼一声。
“好了。”那女子道:“咱们这一道的人,你都晓得规矩。谁厉害谁有理。在你能打过我之前,你的东西都是归师姐的。”
她伸手拍了拍江袭黛的脑袋,又低声骂了一句:“再说了,你这一身杀人本事都是老娘教的,要你孝敬几个钱怎么了?一点点大,却凶得很。”
也不管她怎么想,那女人伸手往她兜里一夹,拽出一大串儿还带着血迹的珠玉。
“这么一点儿?没眼力见的,你下次能不能挑个富贵点的。胆子大一点,旁人见你是小孩儿,不会有那么多戒心的。”
师姐白了她一眼,掂量着钱,转身就走。
而衣袖——却被那个小姑娘使劲儿拽住。
“你又怎的?”
“拿了我的东西,给糖。”
被抢了东西感觉很不好,但是的确打不过。
也不想再挨几道鞭子。
江袭黛装作大人的神情,冷冷道:“给糖,便不和你计较了。”
“还真是小孩子。”女人轻啧一声,拿起一颗饴糖,塞到她嘴巴里。
那小丫头被甜得眯了眯眼,这才满足地松了手。她品味了一会儿,拿指腹抵押了一下腮边。
年幼的孩子总是没有太多心事的。很快,她忘了背上抽疼的一道鞭伤——反正在这里都是家常便饭。
杀人是常事,欺骗是常事,恃强凌弱也是常事。
江袭黛自打从那个地牢出来以后,终于能有衣穿,还把饭吃饱了。不可谓不是一大进步。
还总有如师姐一样的人,教习她一些本事,而后把她丢出这片山谷,去外头做点儿小功课。
如今看来,无非是谋财害命,杀人越货,接下各种千金的人头悬赏。
鲜血在她稚嫩的指尖喷涌,正如同洗不干净的罪孽一样。
她还没有长大成人,还不懂道义礼法的时候,便已经离正常人的日子愈发遥远了。
这一段回忆停留在小江抵着腮边,很天真烂漫的笑容上,看起来饴糖是真的很甜。
然而她背上还有一道鞭痕,血浸润了小腿,一直流淌着。
如此对比,愈发让人难以说什么好。
燕徽柔站在场外,拧起的眉梢便从未放下过。
好歹这些场景最后依旧粉碎了,变成惨白的灰烬。
镜头一转,场景又变换到了下一幕。
这一幕还没怎么开始,便是浓郁的血色。
燕徽柔心里大抵知道会发生什么,她垂下眼睫有些不忍。
还是熟悉的场景,但是小姑娘瞧起来长大了一些,已经能看出后来江门主的影子。
她的眉眼还未完全长开,此刻沾染了许多血腥,变得很是狼狈。侧脸倒在血泊里,浑身因为疼痛抽搐着。
日日走在刀锋上,自然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弄丢了一单大的,遭到了一顿毒打。
从江袭黛的回忆里看过去,那不是一个两个人对她下的毒手,只是面容都模糊不清。甚至画面也相当模糊,只剩下一些狰狞的血色。
江袭黛没有一刻低过头,痛骂着,挣扎着,反击着,但是最后似乎没有什么作用,反而被教训得更狠。
她被一脚踩进泥地里。
迎背一片滚油,滋啦浇了下来,烫开了肩胛骨处的皮肉。
痛到极致时,人是没有声音的,指甲会抠进地里,意识也会陷入昏厥。
这里是一段很长的黑幕。
燕徽柔低头,拭了一下眼角,继续收拾心情看下去。
“我之前在做功课时,路边看见了一个……她和我一般大,不去杀人也有糖吃,还不会挨打。她娘居然不打她。怎么会这么好?”
一道哽咽的声音响起:“你们说,这里是我的家。我怎么不能过得这样好?”
师姐坐在一边,让江袭黛趴在床上,掀开衣裳,看了一眼江袭黛背后狰狞的烧伤,往上抖了抖不知道有没有用的药粉。
她沉默片刻,难得没有骂她:“平时打你,你多记着些。不要犯错……谷主和其他人,只会对你更狠。你若是再倔下去,没了价值,会被打断腿药哑以后丢出去行乞骗钱。”
“江袭黛,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地牢里百里挑一活下来的孩子,天生该干这一行。”
“不。”
那小姑娘一面因为伤口颤抖着,一面低声哭着说:“我其实不喜欢杀人,我觉得恶心,好恶心,我第一次拿刀子割喉咙时,血流了好多,好恶心啊……”
“别哭了。”
女人拍拍她的脸蛋,给她塞了一颗糖:“今天是你的生辰,就不抢你钱好咯。许个愿望怎么样?比如来年少挨点打什么的。”
“愿望……真的能实现吗?”
“不知道。”女人嗤笑一声:“不许白不许啊。”
江袭黛闻言动了动,她含着那颗饴糖,缓缓合拢了掌心。
“不许你说的愿望。”
“那你想干什么?变厉害啊。”
“也不是。”年幼的小姑娘合拢了掌心,声音细细嫩嫩的:“我和你们不一样。”
“我希望我以后,当一个好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真的听到了她的呼唤。
总之,这一场变故带她彻底脱离了原来的日子。
灵山派乃是仙道名门正宗之一,历史源远流长,在当地很受人敬仰。
也不知道是否是她的同道,有些起了歪心思,动到了那群修道之人的身上。
这才招惹了大祸一场。
那一日,灵山派的修士们出宗肃清邪祟,荡平了这片暗藏着脏污与杀孽的山谷,放走了地牢里还关养着的小孩子,还了四周百姓一片安宁。
江袭黛并没有被“肃清”,也许是她年纪幼小,又可能是因为她资质惊艳,灵山派来的长老一眼相中了她。
她瑟缩在墙角,攥紧了手里的匕首。
四周都是白衣翩然的修士,举剑对着她,正气凛然,干净得让江袭黛心生自卑。
一道声音宣判道:“根骨确实不错。念及年纪还小,以后好好教养,或能回头是岸……带这孩子回去吧。”
剑刃纷纷垂下。
她茫然地被一个人抱了起来,随着灵山派一起回宗。
直到走出这片困囿了她整个童年山谷,江袭黛也不知道此处到底叫什么,正如同她也不清楚自己的来路一样。
但是她隐约能感觉到,曾经觉得高不可攀的人,原来在这群修道之人的剑下,脆弱得跟一折就弯的秋草似的。
江袭黛就这样,机缘巧合地迈入了仙途。
但彼时的众人都没有想到,从今往后——江袭黛的名字,会成为盘桓在整个修仙界上空的,一道永远难以挥去的噩梦。
第88章
碎片如流沙一样聚了又散。
眼前的景象濒临破碎之时, 燕徽柔终于低声唤了一句:“够了。可以停下来吗。”
言出法随,瞬息之间,所有的碎片全部凝固在原地。
她的眼前浮现了一座幽深的大门,整个身子重新穿梭了过去, 回到了刚才的宁静湖面。
白泽卧在她的不远处, 惬意得像是在晒太阳。只是那一双神性和兽性兼具的眼瞳, 却眨也不眨地盯着燕徽柔从门中仓皇走出的样子。
“孩子, 为什么不继续呢。”
燕徽柔脚步一顿,捏紧了衣袖:“……为什么我会看到她的过去?我想看我自己的。”
白泽歪了头。
燕徽柔半侧过来身子,神情冷了些许,“哪怕是神兽, 随意窥伺人的记忆, 这样做也并不妥当吧。”
“可是你的心, 说想要继续了解下去。”白泽拿尾巴缠住了门口的界石:“燕徽柔,这里是你的世界。也许你看到的人, 和你有很深的羁绊。”
燕徽柔:“想看, 与可以去看是两回事。门主她没有说过要把这些事告诉我。”
她抿了一下唇, 也顾不得失仪:“……我先走了。”
转身的步履,略显得仓皇。
白泽的叮嘱声从身后传来:“这方空间不会消失,想来的话, 可以随时过来坐坐哟。”
不想再来。燕徽柔走到尽头时,捏了一把满是冷汗的手心。
她心脏狂跳,撑开双手撕开了虚空, 往里面走去,意识界彻底陷入黑暗。
再次醒来时, 感觉很热。
不是之前火焰山时不可避免的滚烫,而是根植于身体深处的, 异常地潮热。
燕徽柔目光朦胧地睁开眼睛,她伸手往下摸了摸,触感柔软的丝绒,好像是一堆织物垫子。
只是很不妙的是,胸口处又是凉飕飕的。
燕徽柔低头一看,敞开了。
这让她想到那个恐怖的幻境,一时胃又开始抽搐。
可是四周的陈设又非常熟悉,是在杀生门她们平日共居的卧房。
正怀疑四周是真还是假时,一阵浮动的幽香袭来。
靠在她身旁的女人伸出手,摸了摸她的眉梢——燕徽柔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这才发现江袭黛就在她身旁。
“醒了?你晓得你睡了多久吗?秘境已经结束,你的那位苏姐姐都回去了。”
这一句话,让燕徽柔突然如释重负。
还好,回来了。
在回忆里看到的小姑娘的稚嫩小脸,与如今这张艳丽绝伦的容颜渐渐重叠。
一眼,像是隔着万重山水,望过了很多年的光阴。
看了半晌,燕徽柔忽然伸手抱住了江袭黛,整个人几乎都挂在了她的腰上,而后眼角润了些许,便开始默默流泪。
江袭黛浑身一僵,然后很快放松下来,“怎么了?”
“没事。”燕徽柔转了转脸。
“没事怎么会哭?”
燕徽柔道:“我有些想您了。”
江袭黛闻言挑了眉梢,她拿着一指节抵上燕徽柔的额头:“别哭了。又把水蹭我一身,每个时辰去换一身衣裳,也是很累人的。”
燕徽柔不依,还是埋在她身上转头蹭着:“怎么会……我睡着的时候也哭了?”
“嗯,那倒没有。”
燕徽柔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眶,抬起头来,她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还是好热,散热似乎不起效果,反而一潮更比一潮高。
不光自己的衣裳散了,江袭黛的似乎也有一些凌乱。
她凭住呼吸,视线仔细探究过去,骤然撞上那女人微敞的领间——里头全是饱满的红痕。
而她自己胸前,大致一扫,也有零星几朵。
燕徽柔愣住了。
她在脑子中迅速减掉了两个人重叠的部分,发现自己啃的在其中占比并不算少。
随着刚才燕徽柔的那个紧密拥抱,两个人的柔软相互挤压着,唇痕相互重叠,像是一个前后相随的吻。
女人的手指如折梅一样,拈起她颈脖后柔软的青丝。
那几撮头发,轻微地搔痒着燕徽柔的脖子。
一下,又一下,慢慢的。
最后化为一线圈,无声地勒上了她的脖子。
燕徽柔愈发热了,她闻到江袭黛身上熟悉的味道,牙根有些发酸发痒,竟有些情不自禁地想要咬上去。
她居然真的这么做了,混沌之中,一把板正了女人的肩头,就此咬住了肩膀上蔓延出来的花纹。
她听见江袭黛轻吸了一声。
“果然,又咬人。”
发丝一紧,燕徽柔被拽得往后仰头,她同样急促地呼吸了起来。
“门主……”她双瞳渗出了一些眼泪,水灵灵地一抬眸,勉强抖着呼吸问:“我为什么会这样?”
“你从昏迷开始,便一直这般,乱蹭乱咬。身上的血很烫,似乎还有点不对劲的地方。”
“也许是神血觉醒的缘故。”江袭黛:“本座想着试图简单地缓解一下你……但没成功。如今看来是更加不好,火上浇油了。”
燕徽柔转头埋在被褥里,锁骨处粉红了一片。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昏迷时是怎样的情形,但也不是很愿意细细思考,只好焦灼地躺着。
她并拢了双腿,伸直了:“门主,你……过来些。”
江袭黛的目光落到她身上,不免弯了一下唇角:“且缓一下。”
江袭黛别过脸去,神色却顿时嫌弃起来,毕竟是对着脑中正在喋喋不休的系统。
系统:【宿主,剧情已经严重偏离——】
“你才知道吗?”
【滴滴!监测到并非宿主的剧情节点——】
“闭嘴。”江袭黛从容下塌,在柜子底下翻找了一遍,悉悉索索一阵,终于,她满意地拿起一件破碎红衫,搭在臂弯。
系统对江袭黛的举动进行了一番扫描,发现大反派在女主面前拿起了一本双修功法。
“燕燕,这也本是你的机缘。”江袭黛坐在床边,抚过衣裳上的字纹,仔细浏览了一遍:“说是不准学,本座压在那箱子底下,也没有再管过。你倒还真没动过半分。”
【滴滴——】
“唔……我……”
江袭黛轻轻一笑:“太不主动了。这样容易错失先机。”
她倾身过去,一手搭在燕徽柔的小腹上,缓解似地帮她慢慢揉着:“这样会好些吗?嗯?”
【滴滴——】
【女主好感度+1】
【滴滴——】
江袭黛感受着身体里来自于燕徽柔的热潮,淡淡笑着,闭上眼:“再吵嚷一声,本座就去阉了男主,弄个半残,再挑个暗窑把他卖了。虽然那小子因为光环大概还是会跑出来,不过也算是丰富人生了,怎么样?”
“你不让本座走这剧情——可以啊。”
她嘴唇轻启,因为口型弧度变化不大,这几个字吐得格外刻薄,带着怨毒:“那谁也别走。”
系统陷入沉默。
江袭黛两眼一黑,心脏处传来剧痛,好像被几根簪子插了进去似的。
她唇角淌下一层鲜血,但却并不在意的抹去,伸手往上挪了挪,对燕徽柔说:“是长大许多了呢。这里。”
【滴!女主好感度+1】
系统似乎已经过载,关闭了警告模块,只留下了扫描功能。
监测到反派宿主正在对女主讲垃圾话,女主的好感度还在蹭蹭涨。但是无力阻止,只好暂且下线。
江袭黛这会儿已经和燕徽柔吻在一起,她口中溢出鲜血,燕徽柔似乎有察觉,朦朦胧胧地关心她:“门主?怎么受伤的……”
江袭黛在短暂的换气时柔和答道:“别怕。小伤。是你把我咬破了。”
心脏的剧痛烈了一瞬,但是却马上撤下。江袭黛闭着眼笑了,她一面亲着燕徽柔,一面伸手褪去燕徽柔的衣裳。
还一面酣畅淋漓地想着,原来如此。
她知道了。
这可能就是系统的极限,给她疼痛予以警告,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根本无力阻拦她什么。
不然,早该在第一次偏离剧情的时候,就彻底抹杀她的意识了。
可是这种程度的痛,对江袭黛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她只是不喜欢疼痛而已,但是早就养成了在剧痛下还能保持进攻或是清醒的习惯。
燕徽柔浑然不知江袭黛那边发生的一次斗争,那女人所谓的“缓解”像是一把柴,她整个人都烧得飘飘欲仙的,快要没了实形,即将化为火焰上喷出的一缕青烟。
但是很安心,腰间总是有承托,伸手终归有怀抱。
只是这视线却实在朦胧了,她还想多看几眼江袭黛都做不到,意识昏昏沉沉,又迎来惨白的一片光芒。
这是?
燕徽柔肢体的感觉又轻盈起来。
她又回到了白泽留存的那一片净土。
只是眼前已经没有三道大门,白泽也不见踪影,只有一道高昂耸立的“过去”之门,沉默得像是一座山岳,界石泛着幽幽的光芒,好像在邀请她走入其中。
燕徽柔:“……”
这真的是机缘吗?怎么感觉像是上天派下来专程来折磨她的?怎么在这种关键时候让她的灵魂突然抽离,并且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所以在江袭黛那边,她该不会已经晕过去了……
燕徽柔揉了揉眉心,觉得甚是丢脸。
第89章
燕徽柔并不想来到此地, 但是她尝试了走出边界,却没有成功,似乎需要在进入这道大门以后才能离开。
她只能沉下心来,重新迈入了那道让她觉得浑身不舒服的大门。
燕徽柔缓缓闭上眼睛。
再次睁开来时。
小门主正在幽幽地盯着她, 支着下巴, 凑得很近, 脸几乎快贴到她的下巴上了。
燕徽柔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才发现自己穿透了物体,站在一尊镜子前面。
那个时候的江袭黛看不见她,只是在自己照镜子而已。
小姑娘动了动,明媚地眯起眼睛, 对着镜面呼了一口气, 又拿嘴唇啄上去, 印下了一个吻痕。
还挺可爱的。这是在试图自己亲自己吗。
燕徽柔发现比起上次相见,她又长大了一点。没那么瘦了, 气色也好了很多。她身上穿着灵山派的弟子服饰, 一通肃穆的雪白, 显得整个人都乖巧了起来。
“今天不想去练剑了。”
她对着镜子说话,下一句语气放高了一点,似乎在假扮两个人:“为什么呢?”
“因为蠢货太多, 废物也多。不是厌我,便是惧我。”江袭黛不忿地答:“好心当做驴肝肺。他们一点都不喜欢我。”
她又放轻了声音:“那你应该反思一下自己吗?”
她想了想,又答:“可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如果没有做错什么, 大家为什么都会讨厌你呢?”
自问自答到这里,江袭黛的神情落寞了些许, 仿佛镜子上也落了蒙蒙的灰。
她捻起衣袖,把镜子擦干净, 嘴里嘀咕着:“慢慢来。从今天不落单开始。”
江袭黛擦干净了镜子,又顺便把佩剑擦得澄亮。然后把佩剑插在腰间,走了出去。
又是没人和她对练的一日。
同一届的弟子们都晓得她,江袭黛,剑艺精湛,出手迅疾又灵敏,寸寸往人命门招呼。
每次和她对练,轻则鼻青脸肿,重则缺胳膊断腿。
很多同门都怀疑——如果不是有师长在一旁拦着,估计早就死人了。
练武的空地上,见无人搭理她,那小姑娘两条腿交叉着站,脚尖翘起,点在自己的后脚跟,漫不经心地碰着:“哼。”
教习的师姐都看不下去了,从人堆里拎了一只倒霉蛋出来,塞给了江袭黛:“你们二人对练。”
那倒霉蛋——江袭黛的印象很清晰,以至于那张人脸还是鲜活的。
面对这江袭黛,那个年纪稍小一点的丫头瑟瑟发抖,但是又不敢明着违抗命令。
这又是个小废物。江袭黛瞥了她一眼,样子实在很傲慢,但实则心中的小尾巴都愉快翘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李……李秋心。”
“日后,你便跟着我了。”江袭黛昂起下巴,眉眼舒展。
“……”李秋心突然哭了起来,不是一点点声响,是悲愤欲绝的嚎啕大哭。
江袭黛顿时恼了:“你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她哭得频频引人注目,江袭黛咬咬下唇,眉毛竖起,提剑冲她招呼去,想打断她的哭声。但是谁知道这娇弱的李师妹一碰就跌了个跟头,声音却愈发可怜。两人翻滚到一起,而后江袭黛压在了她身上。
江袭黛下意识捂住了她的嘴,还掐住了她的脖子,想要把她的哭声收起来——太丢人了。
哭声变成了沙哑的“赫赫”声,变得安静了很多。
其实江袭黛那时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但她不想让别人误会,自己把师妹欺负哭了。
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哪怕是师长的安排,师妹也一丁点不愿意和她在一起练剑。
她从前杀的人多了,从来都是扼死了去的,与人相处的力道总是控制不好,下意识就会用全力——尤其是在紧张的时候。
再次回过神时,周围乱成一团,李师妹躺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
“住手!!”
江袭黛感觉后领子一重,被人提了起来,再狠狠地扔到地上。
画面再一转。
藏经阁内。
留有很多道刻痕的木桌,以及一盏昏昏欲睡的灯火。江袭黛趴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抄着经文。
窗外下了一场暴雨,雷鸣阵阵。
今天被教习的师姐和师兄们训了一整日,揍了几板子,又罚来这里抄经。美其名曰修身养性。
融入同门的愿望,好像在经此一遭以后,彻底破灭了。曾经只是大家不愿意和她练剑,现在是瞧着都要躲很远。
江袭黛也放弃了与那群小废物的交流,懒得再于上头多耗精力。他们太胆小了,一点都不合她的心意。
她选择离群索居,渐渐又心灰意冷,连装出来的和颜悦色,也不怎么装了。
于是愈发孤傲,只拿眼睫毛底瞧人。
一日日如流水般过着,她的身高逐渐拔高,迎来了自个儿的少女时代。
只是年少时仍会有一些寻常的渴望,她仍然想要找人交流——想要得到回应。就像站在山谷里“啊”地一声,总期盼风声中送来不属于自己发出的声音。
“同门孱弱无力,身形迟钝,笨重得让人难以想象。也不知道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江袭黛自言自语道:“既然他们也不喜欢我,那不结交也是好事,毕竟我与这群人也不一样。”
下一个目标,她想起了当日带她归来的那群修士,其中不乏有精英弟子和长老辈人物。
这些人足够强大自信,江袭黛希望去那里得到认同。
那里是,内门。
但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江袭黛小时候甚至不算是特别勤奋的孩子,恐怖的资质放在那里,她每日过得劳逸结合,修为也在一日千里地增长着。
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她顺顺当当地站在了宗门大殿上——以当届第一的姿态。
只是出乎她意料的是,眼见得几个手下败将都被挑走了,还是没有人愿意选她当弟子。
长老们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或是凝重,或是蹙眉,但最终永远是投向别人的。
掌门道:“江袭黛,你上前来。”
江袭黛往前走了一步,昂着脑袋,往上看着那个仙风道骨的老人。
掌门自手中打开一页卷宗:“灵山派入内门的压轴比试,同你一起上台的人乃是外门落月院的弟子,名为丰玄。”
“你可知错?”
江袭黛:“我赢了。”
“孽障!”掌门训斥道:“罔顾同门情谊,众目睽睽下你也下了死手!该名弟子丹田、手足筋络,咽喉,心脏,共中你一百零三剑,何况你的剑尖抹了剧毒,剑剑致命。若不是及时叫停比赛,这恐怕就是灵山派立宗以来,第一个惨死在擂台上的事故。”
赛制如此,倒也没说不能用毒,毕竟还有人精通一些五花八门的东西。
但江袭黛对上的那个弟子,并非是什么外门来的名不经传的人物。
他是内门长老的亲侄子,放在外门历练几年,正准备合情合理地考入内门。
没成想对上江袭黛。
在连长老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擂台上已是血雾一片。这个模样瞧起来娇俏可人的小姑娘,手段异常地狠毒果决,且每一刺都精准迅疾,让人根本看不清她的影子。
丰玄被抬下来时,勉强没死,但是浑身经脉断了个齐全,也差不多是个废人了。
江袭黛哪里懂这些关窍:“技不如人,他本是该死的。”
掌门道:“江袭黛,这只是比试而已。你是明知故犯吗?”
江袭黛低头道:“……他手里拿的宝剑品阶太高,法器也很多。我什么都没有,只有入门时发的一把铁剑。剑刃上淬的毒,还是我在山上拔掉的毒草捣烂得来的。”
“我想赢。”她抿了一下嘴唇:“想拜师。”
她明白自己若想赢,便只能一击致命,速战速决。绝对不能给对方站起来的机会。
这样她便能拿下第一了。
按照规定,她可以挑个很好的师尊。
江袭黛以为的“好”,便仅仅是对她好。至于师尊教不教她,厉不厉害也没什么干系。
江袭黛并不在意。
有人说母亲的爱是无条件的,江袭黛也不知道自己母亲是谁。但是师者如长辈亲人,也如母亲一般,或可包容她,认同她,喜爱她。
殿堂中的少女,脸颊上有几道划痕,个子还未长高,更显得孤零零的了。
她拿着她唯一的一把破铁剑,对于长老们的冷眼和指责,还有震怒的掌门无所适从,剑尖颤了几颤,最终垂落下来。
燕徽柔发现她眼角渗了点眼泪,顺着年轻稚嫩的面庞,一滴滴滚落下来。
她努力吞咽了一下,声音轻颤道:“而且,我只会这些招数,一紧张就会全使出来,我不想的,已经是本能了。”
没有人听一个劣迹斑斑的小孩子的辩解,掌门没有对她说什么,只挥了挥手,“带下去,先关起来禁足。”
江袭黛抬起头,眼底的光芒黯了下来,再随着眼睫毛垂下而彻底消失。
燕徽柔的魂体站在她的对面,白茫茫的,像是柔和地给她渡上了一层月光。
她身为内门大比的魁首,却最终被人架着手,拖下了宗门大殿。
而那些柔和的光芒总是亦步亦趋地包裹着她,只是隔了两个不同的时空。
江袭黛却顿时抬起眼眸,若有所感地冲她的方位看了一眼。
第90章
燕徽柔被那双还盈着泪光的眼睛看着, 拨动了一下心弦。
耳畔好像听到了一滴露水,从草尖坠入湖面的声音。
她们二人的视线交错时,燕徽柔抬起手,想要触碰些什么。
但是那只洁白魂体的手碰到少女的面颊时, 周围一些的颜色又全部暗淡。
再次破碎了。
镜头流转。
燕徽柔又看到了熟悉的老地方, 藏经阁内。确切地说, 是藏经阁的最高层。
这里还在荒废着, 不会有弟子前来阅书,所以仅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这三年内,江袭黛被禁足于此思过,没有掌门的命令, 她是不能随便自己外出的。平日所做, 便是挑着灯, 抄抄修身养性的经文。
没人教她识字,一开始她只是照着字描而已。不过抄得多了, 竟愈发会写, 好像也看懂了是什么意思。
外门教得松散, 那些她去内门偷师学会的修行方式,多的是靠着一种近乎野性的本能,到底凌乱得不成体系。
江袭黛受这些经文启发, 逐渐摸索出了一团成套的东西,自发修炼到了内门的平均水准。
灵山派掌门得知此事后,一时心情复杂:“这等天赋, 确实难能可贵。”
门内的弟子天资卓然自是好事,用得好了是一把利刃。只是江袭黛太过锋利了, 反而容易伤人伤己。
沉缓三年后,掌门亲去了一趟藏经阁。
江袭黛缩在角落, 脸色因为常年不见光,苍白了许多。熟悉的墨水味道里混进了一丁点不寻常的气息,她足够敏锐,立马抬眼看向来人。
“三年已过,孩子,你知错了否?”
江袭黛道:“我赢了。”
“冥顽不灵!赢就是对,输就是错?”
年轻的少女瑟缩了一下:“我不知道。但输了就只能任人摆布了。不是吗?”
掌门训诫道:“你总是沉浸在过去。灵山派乃是名门正宗,同门友爱,并非什么弱肉强食的地方。输了一次比试,仅仅只是输了一次比试而已……”
江袭黛:“我以前有一个师姐。那天,我瞧见她输给你们了,然后你们把她杀死了。可见输给这里的人,也是一样的。”
掌门被她噎了一嘴,片刻后道:“如此,按你的话来讲,你当时如此幼小,毫无反抗之力。本宗当时也不该留下你的性命。你知道为什么吗?”
江袭黛果然迟疑,她摇了摇头。
“因为长老们怜惜你年幼,生于淤泥之中,但早日痛改前非,或可寻到救赎之道。”
江袭黛:“救赎……之道?”
“三年前被你于擂台上捅成废人的那个男孩儿——乃是灵山派座下管事长老的侄子。本座替你拦下来此事,只罚了你三年思过,就此罢休。结果你还是不肯悔过,实在让人失望。”
江袭黛愣住,她并不知道其中内情:“……”
“即日起,你下山去吧。就当作灵山派不曾收养过你。”
燕徽柔心道是,放她的小门主自由也挺好的。只是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资质如此卓然的一个孩子,这掌门人当真会甘愿放弃吗?
她想要从那张人脸上看出更多端倪,但是由于江袭黛回忆的限制,掌门面目实在过于模糊,完全看不清表情。
江袭黛听了这话,似乎寻着了一点微不可闻的希望:“我……”
“外头便没有那么多约束。你或可任性妄为,按着老一套恃强凌弱的来,只是命运下场如何,那不是本座能管得了的了。”
掌门言罢,拂袖而去。
“……等等!”江袭黛在背后喊道:“我想当个好人。你说的救赎之道,那是什么?”
那个人影站定了,“你仍有悔过之心?”
江袭黛:“我……我有。”她垂下眼睫:“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想做个好人,我想被人喜欢,我想有人爱我。无论如何,我不要过回以前的日子了。”
说着,她颇有些无力地拽住了掌门的衣袖:“求您,救救我。”
一阵寂寥的沉默,唯有江袭黛哽咽在喉咙的动静清晰可闻。
“回头是岸,甚好。”
*
灵山派掌门破格收了江袭黛为弟子,正式让她进入内门。
她在经历三年沉缓之后,似乎终于触摸到人生迎面的第一缕天光。
不得忤逆师长,不得为己谋私,不得傲慢,不得贪婪,不得嫉妒。
江袭黛为了“救赎”自己,学着把自己一切锋锐的特质都打磨掉,譬如桀骜、自私、贪婪、冷淡……那是她曾经赖以生存的品质——在一开始丢掉这些东西的时候,难免会有点儿朝不保夕的恐慌。
“江师妹,这次下秘境的名额只有一个了。你又抢到了,你看我十年都没去过……”
那种地方会藏着很好的机缘,谁愿意拱手让人?
江袭黛心里万般不情愿,但一想到友爱同门……她揪紧了衣袖,一点点地,把手里的签子递了出去。
“谢谢啊!”对面的师妹顿时喜笑颜开:“就知道江师姐心善,当时师尊收你为弟子果然没看走眼。”
江袭黛点了点头,手一松,被那人迅速夺去了。
然后她被师尊表扬了。在内门为众人讲经时,钦点的表扬。
江袭黛从没有得到这样的待遇,她稍微低下头,面颊有些发热。
挺好的。她安慰自己,其实她本来就不怎么想去。毕竟她在整个内门也算是很厉害的水准了,让给别人也没什么。
这样做,是不是离她想要的更近一步了呢?
也许是吧。她这么想,那还是值得的。
燕徽柔蹙眉看着眼前的一切,倒是从来没感觉到江袭黛如此乐于助人过。
她帮扶同门、友爱大家,渐渐地,大家发现这个外门著名的小妖女,似乎异常地温顺听话。
与她交好的人多了起来,她也能逐渐和旁人说得上话。
江袭黛终于有了友伴,尽管友伴们总是让她多出一些麻烦事。譬如宗门大殿的轮值,一些讨不了好处的琐碎活儿,纷纷因为“交情”全压在了她身上。
赞美声纷纷扬扬,如雪花一样。少女在雪花中笑意柔和,但燕徽柔却不曾觉得她真正开心过。
毕竟她本不是这样的人,而是被强行磨砺成的。
唯独有一些意气风发的时候,是在“无需相让”的擂台之上。
燕徽柔透过金色的暖阳看过去。这一幕,她手挑长剑,倏地一声直指落败的同门,下巴微昂,颜色十分明媚。
生活中可以装作,但武斗之时瞬息万变,下意识总还是会暴露一些底子。
江袭黛虽是极力克制,甚至压抑到了放水的地步,但是不可避免地让对方下台时浑身青红紫绿的,吃了好一番苦头,害得那小姑娘又是一顿抽抽噎噎。
江袭黛蹙起眉梢,一眼扫过去,心中略有些不屑。是三年前被她吓哭的人——那个叫李秋心的丫头,瞧着比她小一点,应当还是唤一声师妹。
果然,看不起她的小废物就是如此,还是那么爱哭。
江袭黛在心里轻哼一声,片刻后意识到这样想又犯了忌讳。
她转而认真冲李秋心看了两眼,企图发掘一些优点,但是没怎么看出来,只发现她哭起来时还吹了个鼻涕泡。也算是……有些许可爱吧。
比赛结束以后,江袭黛很懂事地坐在一边,挽起衣袖,摸出丹药瓶来,均匀涂抹在自己的伤口上。
她耳朵听见没人哭了,不觉奇怪,往李秋心那边一瞥。
这一瞥,便转过头来,看了许久。
那小姑娘被自己的师尊抱了起来,亲了一下额头以作安慰。然后她的师尊又掏出了一块糖,塞进了李秋心的嘴,止住了哭声。
而后她的师尊掏出药瓶来,给她手上大大小小的口子上药。
江袭黛看着那颗糖,又看看自己满胳膊的剑痕,心里头酸酸的。
她开始打量给糖吃的那位师长,生得温温柔柔的,应当脾气也不差。
江袭黛不自觉地想,输了的给一颗,一个吻。
那赢了的呢?大家对她的赢已经司空见惯,都没几个人神情发生变化。
这么看来,她理应有两颗糖了,一点不过分的。亲就算了,她可不是那种输了只知道哭的娇气包。倘若有的话,虽然有点害羞,但是她也不抗拒。
小少女鼓起这些日子当了个“好人”的一丁点勇气,缓缓走近了那对师徒。企图去别人那里分一杯羹的柔情。
只是李秋心一见她过来,又哭了。那位长老对她又是换了一副样子,频频蹙眉,嘴上说的什么,江袭黛隐约记得——
“剑法如此偏激,心性亦然,恐怕难成大器。”
言罢,她便转身离开了。
江袭黛愣在原地,一瞬间,又好像回到了三年前的样子。
她环顾四周,突然发现了不对。
比试一旦比完,大家都走了,各找各的伴,各回各的弟子居。
那些往日央着她干这干那的“朋友”呢?
自己的师尊呢?
耳畔响起一道声音:“江师妹,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江袭黛心中松了口气,她转身欣然道:“我打算处理好伤口再走——”
“噢,对了,下午大殿轮值,我有点事,你帮我去吧。”大师兄走过来,很顺便地道。
“……师兄,”江袭黛道:“我受伤了。”
“是吗,下次小心。”那青年男子很敷衍地笑了笑,“对了,轮值完后,记得去管事长老那签到,别又忘了,这次是两个时辰的……”
“我……”江袭黛:“我的手和腿都很痛。”
一旁走过来一位同门师姐,她似乎没有听到这边在谈论什么,一看见江袭黛,顿时亲切道:“小江?可算找到你了。你轮值完,晚归时帮我捎封包裹回来。”
江袭黛捂着手臂上的口子:“我还没止血,不大舒服。师姐,我真的受伤了。”
“哎呀,那个不远的。”师姐安慰她道。
师兄:“对,殿门轮值也很轻松嘛。咱的累活都自己做了。”
“我是说……”
“我受伤了,血都还在淌……”
江袭黛的情绪突然爆发了,一把摔了手中的剑:“我也是内门弟子,我也有师门,我也满身是伤!我不会痛吗?!我让了她好多剑,划拉的口子不比李秋心少!我问你,你没看见吗?!你们都没看见吗?!!”
她睁大眼睛,痛骂与眼泪一起流出来,但真正翻涌着的不是愤怒,而是突然了悟的绝望。
燕徽柔的指尖触碰到少女滚落的热泪,穿了过去,她轻声说:“可我这里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