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神机阁的掌门哪里是在想法子接那劳什子经脉。
废话!
也不知那妖女怎么想的, 如若燕徽柔断条胳膊腿,神机阁倒能给她做出条机甲的——但让断开的经脉重新连接,对于他来说绝无可能。
三日以后,在那女人面前, 恐怕人头落地。
法百川心中绝望, 只能先把江袭黛放到宗门内好吃好喝地供起来, 然后再暗地里拼死一搏。
他乘着仙舟, 一路顺着河道迅疾而行,终于赶着三日以后到达了浩然宗的地界。
谢明庭和展珂一齐接待了他。
谢宗主今日一身墨蓝道袍,其上纹着金线云纹,瞧起来落落大方。她举手投足的确是个正道之人该有的样子, 仗剑而立时便自有一番君子风骨。
展珂站在她身侧, 面容明净端庄, 也是极为相衬的,她微微一笑, 问道:“法阁主怎么如此狼狈?”
法百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前来求援。
谢明庭皱眉, 随后连忙弯腰扶起了这个同道:“受不起。”
“三日之内,那妖女让我续上一个女子断开的经络,这怎么可能?且不说天下有无此法, 区区三日!三年还差不多!”
法百川长吸一口气,说完来龙去脉,不由得悲从中来:
“想必她一定是想要大开杀戒, 特地寻个由头消遣罢了。”
“谢宗主,展阁主, 你们二人若不帮扶一下我神机阁,神机阁危矣!恐怕就要亡在我这一代了!”
展珂双眸一动, 心中诧异地想:江袭黛身边的哪个女子?
莫不是说的燕徽柔?
展珂宽慰他道:“也不必如此心焦,三日之期还没有到。说不定万物还有转机?”
谢明庭眉梢却蹙得更紧,似乎在沉吟些什么。
随后,她对法百川颔首道:“既为同道,一方有难,我们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展珂却错愕地看向谢明庭,悄悄揪了一下她的衣袖:“明庭,此事重大,是否需要再商议——”
展珂倒是只想怂恿法百川去削弱江袭黛的羽翼,并不想自个儿帮忙。
这老头死了关她什么事?
自从上次两战没有讨得什么好处,她也不想亲自蹚这一趟浑水,决定先休养一段时日,隔岸观火。
可谢明庭她……
谢明庭不同于展珂所想的那么复杂,她这人向来直来直去。
江袭黛作恶多端,随便拎出来一件命案,也是该杀的——那女人万死难辞其咎。
道理上讲,这事她不管,神机阁难免死伤无数,那都是累累的人命。
情义上讲,神机阁的法百川也是为了“平息妖女之祸患”出力的同道。
浩然宗如果坐视不理,有愧于“正气浩然”的宗门教义。先前由于清虚派掌门骤然身死,整个仙盟陷入动荡,清虚派群龙无首,不过多时,又传来了复仇的弟子全部折损的消息。
这件事……再坐视不理下去,引起的不是仇恨,而是整个仙盟的神思动摇,军心溃散。
甚至已经有人传出了谣言,说那妖女乃是不死不灭之身,寻常人根本奈何不得。
仙盟严惩了好久,这股风气才勉强下去。
展珂瞧着谢明庭,只是谢宗主浑然不知道展珂在看她,而在思索江袭黛的事。
展珂收回目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那好。只是我阁内弟子尚散在揽月阁的几个分部,一时调集起来,还需要些许时候……”
她将声音放低,委婉道:“明庭,我有几句话与你私下讲。”
谢明庭奇怪道:“有什么事,不能摆在明面上来?”
法百川见谢明庭应了他,自然是大松一口气。谢明庭一直一诺千金,人品担当得起。
他有活路了!
于是这老头眼力见极高地道:“多谢道友相助。那我就不再叨扰了。”
谢明庭唤来一个弟子,道:“你带着法阁主去歇息一下,好生招待。”
待法百川走后,展珂终于放下了脸上客套的微笑。
“说实话。对于江袭黛,我试过几次了,眼下这个情况,我们很难一举拿住她。”展珂苦口婆心说:“你是应得轻松了。神机阁那边死的人是人,我底下的,你手下的弟子便不是了?”
谢明庭却道:“哪有小辈打头阵的道理。何况对于江袭黛而言,也无需用人命消耗她,如同精卫填海,这根本没有意义。”
“那……”
“我亲去会她。”
“不可!”展珂一惊。
“有何不可?”
谢明庭蹙起的眉梢略松,看向展珂,很快下了决断:“不说拿下江袭黛,如今仙盟折损过半,至少也要尽力保护神机阁弟子的性命。更何况……”
“上一次揽月阁失火,江袭黛倒未伤你门下弟子性命。”
“不知她是没有兴趣,还是突然起了怜悯之心,总还是有些希望的。”
“以江袭黛的修为,她想要与神机阁宣战,完全不需要找这样的由头消耗三日。”
谢明庭重申道:“所以我认为,总归是有点希望的。”
展珂面上没说话,只是心中倒是紧咬了一口牙——她宁愿江袭黛把那些没用的外门弟子砍了,也不愿江袭黛烧了那些宝贝。
外门弟子跟韭菜似的,割了一截还有一截。金银财宝,法器神兵,还有她的宝阁,却极为难以积攒。
对上江袭黛,一个不好是一番恶战,说不定还有生命危险。
展珂的语气不知为何有些着急:“我知你心中有天下大义。但是太冒险了。江袭黛对我或许还会心软几分,她与你并无交集——”
“救得一个是一个好了。不应下来怎么办。”谢明庭有些疲惫地撑着额角,她给自己斟了杯茶:“这世道乱,谁活着都挺不容易的。难不成让你去吗?”
展珂顿住。
谢明庭握着茶,对着她宽慰一笑:“之前答应展阁主的,有浩然宗在,必护得你们无忧。此乃承诺,我谢某从不失信于人。”
清正之气犹存,仿佛汪在了那一碗茶汤里。谢明庭收起笑容,只是一饮而尽。
展珂双眸不动,直盯着她的侧颜瞧,听了谢明庭的话,她的心中半是喜悦半是忧愁,只是那一向迟钝的谢宗主并不知道。
良久,展珂垂下眼眸,缩在袖子里的手缓缓攥紧。
“既然如此,我与你同去好了。”
“多一个人多一分心力,江袭黛虽是修为冠绝九州,但这一次乃是正面对上,她也难讨得什么好处,再加上先前受了伤……”
展珂语气淡淡:“想必也多少得掂量一下。”
谢明庭看了展珂两眼,那神色像是在认真的。
她也沉思起来,觉得讲得也确有几分道理。
于是这件事,便暂且定了下来。
*
话说这几日,法百川一行人过得惴惴不安。
江袭黛倒是舒坦。
她无非是换了一座大殿窝着,每日命别宗的小辈给她换点儿瓜果糕点尝。挨个尝过一遍,发现远不如杀生门来得好,因此也没有太多的兴致了。
但是仍然有一些新鲜的事情。
比如神机阁的木石蝴蝶,虽不是血肉之躯,却能翩然飞起。
江袭黛捏着那机巧的小玩意,往上一抛,看着那小虫扑棱着翅膀,飞过一圈,又可喜地落在她摊开的掌心。
有时江袭黛会故意避开那小虫,只是蝴蝶还是会黏过来,轻轻停在她的肩膀上,或是指尖上。
燕徽柔坐在她身旁——长老位上,瞧着江袭黛松松散散地倚靠着,一抛一落玩了许久,女人唇角翘了些许,似乎对这识趣的蝴蝶很有兴致。她手上有三只,颜色各不一样。
燕徽柔歪着头:“江门主,能给我看看吗。”
那女人瞥了她一眼。
“这刚才本是阁中弟子赠给我解闷的,说我年纪轻……”
结果全被任性的杀生门门主抢过去把玩了。
一只也没给燕徽柔剩下。
江袭黛在掌心中慢条斯理地挑拣了许久,终于选出一只朴素些许的,瞧着没那么可爱的,吝啬地扔给了燕徽柔,顺口淡淡埋汰道:“也不知那人琢磨得怎么样了,实在磨叽得很哪。”
“说起此事,实在多谢门主费心。”燕徽柔松松攥着那只蝴蝶,抬头看着江袭黛:“虽然不明白门主为何一定执着于让我修道,但是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的。”
江袭黛:“你实在想多了。”
燕徽柔:“哦。”
正在此时,神机阁的殿门口,三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
江袭黛抬眸看去。
确切地说,是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一人是展珂,一人是谢明庭,身后还跟着个唯唯诺诺的法百川。
谢明庭为首,背后负着赤金重剑。
展珂站得稍次一些,很自然地挽过谢宗主的手,只是在对上江袭黛的目光的时候,那手垂了下来。
江袭黛勾了下唇角,笑得愈发明显,只是方才还有几分真心笑意的眼眸却彻底冷了下来。
她没有再去看那两人,而是把目光投到了法百川身上,婉转讽刺道:“法阁主,你人脉这么广,倒挺让本座意外的?”
女人就这样含着笑,幽幽打量着法百川,目光仿佛千钧之重,硬生生地将那个本就腰板不直的老头子,压得更弯了几分。
第32章
“江袭黛。”
谢明庭负剑而立, 不动神色地道:“不过短短几日之间,你再造下杀孽。清虚派掌门身陨,前来复仇的清虚派弟子,一共一百名内门精锐, 全部在屈舟城身首分离, 死无葬生之地。”
“揽月阁的那场大火, 虽未造成门内弟子伤亡, 但山火蔓延,毁烧了山脚边果树良田无数,如若不是夜间下雨,边上的百姓就该遭殃了。”
燕徽柔在一旁试图挽救:“虽说, 江门主是不该滥杀无辜, 但她毕竟也是为了自卫……”
江袭黛却打断燕徽柔, 立马给她下了个禁言咒,扫了谢明庭两眼, 轻慢地嗯了一声:“又怎样?”
谢明庭:“凡事皆有代价, 往事不可追, 但不要再对神机阁做同样的事了。”
江袭黛嗤笑一声:“不妨告诉你。本座本来没有打算对此处动手——”
“只不过这老头先违约在前,那只好让他变成烟花了。”
那女人的笑容漂亮又残忍,她甚至歪了下头:“谢宗主, 你瞧见过烟花么?”
“飞上天,然后一瞬间炸开,红艳艳的, 四分五裂,嘣——不过这有些太快了, 是感觉不到多少疼痛的。”
江袭黛轻抚着掌心的蝴蝶,眼睫毛垂下来, 若有所思地瞥向法百川:“你说,还有没有更慢一些的法子送你上路。”
“腰斩?炮烙之刑?毕竟人间风光好,法阁主瞧着又如此贪生怕死,可不得多留一二刻。”
她又翘起眼睛笑了一下,像是真的在认真询问那老头的意见:“嗯?”
“……”
在场的人都有些恶寒,尤其是神机阁阁主,几乎又被吓软了半截腰。
谢明庭皱眉道:“这个约定,不过是武力要挟定下的。区区三日,与直接让神机阁阁主死有什么区别?”
“死了就死了。”
“你若这么说,本座偏要这神机阁一门陪葬。灭门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
江袭黛含笑道:“神机阁是些什么金贵命,杀不得?”
谢明庭见这妖女实在胡搅蛮缠,怒道:“你——”
展珂低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止住了谢明庭的话头。
只听得殿内一声咯嘣的脆响,燕徽柔听得分明,不自觉挪了目光,冲江袭黛手中看过去。
那几只脆弱的蝴蝶,因为江袭黛一个用力,掰折了翅膀,散成了细小的木头碎块,四分五裂地躺在她的掌心中。
江袭黛怔了怔,盯着手中的碎片看了一会儿,骤然松开手,一拂袖将那些碎块甩向地面。
她沉吟片刻,目光自底下三人来回瞥过。
目光从谢明庭身上停得最久,轻慢地掠过法百川额上的汗珠,再是极快又粗略地掠过了展珂,不愿细看。
那日在四大道门围攻之时,江袭黛虽然来去自如,但也是仗着自己身法轻灵诡谲,破出了阵法,没有实打实地与几位仙道同盟纠缠死斗。
他们三个聚在一起,真若惹急了开始困兽之斗,加上后来江袭黛心脉受损一次,还在调养——估计是一场恶战。
没必要。
他们杀不了她,会死。
但死人也总能从她身上撕下几块肉来,让她不好过。
江袭黛不想不好过,至少在人前不能。展珂那一次——到底是意外了。她心中怨了一阵,恨自己走神,也恨展珂凉薄无情,却也无可奈何。
魔教妖女大抵是不能有颓势的。
否则外面儿一大堆闻着血味就要来的正道人士,就要如秃鹫一样反扑上来,让她死无全尸。
江袭黛一向爱惜自个的命。
说来也很可笑,这个世界上人人都盼着她死,年年念着她死,咒着她死。阿珂曾说过怜爱她一辈子,倒头来也想杀了她。
她从出生就没受过期待,却还是想要不择手段地活着。
江袭黛面上不显,她依旧轻勾着唇角。
只是暗地里,在这么想的时候,却难免把宝座上的扶手摁出一个坑。
每次碰上展珂,她睹人思旧,就总控制不住心绪烦乱。
江袭黛撇开自己摁的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指尖:“放过这群人,还有那老头?倒也不是不行。本座也实在懒得动手。”
燕徽柔在一旁小弧度地松了口气。
而下一瞬。
她莫名其妙被江袭黛瞪了一眼。
“……”
法百川冷汗蹭蹭下,一颗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的眼睛望着地面,却竖起耳朵听江袭黛的话,如同听着审判一样。
谢明庭闻言,眉梢略松:“是什么?”
座上的女人低笑一声,慢慢开口。
“饶他一命是可以,他不行,那你们便替本座把这事儿解决了。寻到让我身旁这个小丫头续上经脉的法子。”
“这其二么……”
江袭黛饶有兴致地看着谢明庭。
“谢宗主,今日你千里迢迢地来问罪,扰了本座赏蝶的兴致,不应当赔礼道个歉吗?”
“毕竟本座可什么都没有做,便被你谴责了好一通大道理。”
谢明庭闻言眉梢蹙得更深:“你岂是今日一日干下的杀孽,何况情理上,我拦着你大开杀戒,又何错之有?”
江袭黛笑道:“那么,你是想同本座战一场?本座可不会死,你和这破阁可不一定了。”
那双桃花眸似弯非弯时,怎么看都是一个柔婉佳人,颇有桃李春芳色,完全瞧不出底下残忍的心性。
江袭黛拿起了自个的伞,抽出一截软剑,似乎是在慢条斯理地把玩。
谢明庭背后的剑匣嗡鸣,她一口气拔出了那把赤金重剑,攥在掌心之中。
她与江袭黛僵持了片刻。
法百川颤颤巍巍地往谢明庭跟前走了一步,“谢宗主,依老朽之间,还是不要在这里发生争斗得好。”
谢明庭看了一眼法百川,眉头更紧,其实她打心眼里看不起这样的人。
只是。
神机阁到底不止一人,更有无辜之人,全是她们的仙盟同道。江袭黛一拔剑,估计此处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帮便不如帮到底了。
谢明庭将攥剑的手缓缓松开,她把赤金重剑插回剑匣,而后抬起双手,墨蓝色的广袖垂下来,板正地向江袭黛拱手让了一礼:
“江门主确实还没有动手,我揣测在先,是为不妥。”
“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
“……你还想如何?”
“怎么赔罪还需要本座教你吗?”
江袭黛挽起衣袖,自面前的果盘里拈起一颗葡萄。她顺手甩在了座下,任其骨碌碌地滚开。
“跪着。”
“爬过来,把这颗葡萄吃了。再学狗叫几声,讨本座个欢心。”江袭黛支着腮边,慵懒道:“本座就原谅你,还有你们——这样好了。”
燕徽柔看起来有些不赞同,但无奈嘴有禁制,讲不得话,险些站了起来。
江袭黛适时抬手,一把搭在她肩膀上,给人安分守己地摁了回去。
“……”
燕徽柔纹丝不动,闭眼掐了掐自个的人中。
“那边的法阁主,你也一样?本座饶你不死,说到做到。何况既如此有诚心,还另赠你一箱固本培元的高阶丹药,就当是替这丫头治疗的报酬了。”
荒谬!
谢明庭一生耿介,她生来天资不错,乃是名门正宗的骄傲,一路顺风顺水继任宗主,算得上是年轻一辈的翘楚。却还未受过如此侮辱。
堪称奇耻大辱。
只是更让她没想到的是——
法百川迟疑了片刻,哆嗦着真跪下了。他跪在地上,前几步还爬得拘谨,不大利索,但爬出几步以后,却越来越顺畅。
“是是是,只要江门主欢喜。”
那老头如狗一样爬到江袭黛脚边,颤颤巍巍地拈起沾了灰的葡萄一口吞了下去。
江袭黛当真被逗趣儿了,她抬手掩唇:“不错。接下来呢?”
“法阁主,你这样做,实在是丢尽了仙盟的脸面。你……”谢明庭在一旁皱眉,她实在想象不到这人怎么跪得下去的。
她不说还好,她一说法百川却骤然扭头道:“谢宗主啊,你毕竟还年轻……脸面,脸面有性命重要吗?!”
“汪……汪汪汪!”
一时大殿之中犬吠盎然。
江袭黛笑道:“倒还有几分肖似。不错,赏你了。法阁主,你先下去吧。”
一大箱丹药从纳戒里甩了出来,那可都是真材实料的高阶丹药——江袭黛很久以前从别人宗门抢来的。
那老头捡回一条性命,还白得了大馈赠,他一时双目微睁,“汪”得更加激烈了几声。
“……”
法百川连忙揣着丹药,四肢并用地爬起来,哪里还见得平日一阁之主的威仪,匆匆忙忙地下去了,甚至都没有理会谢明庭和展珂二人。
待这个丑角儿匆匆消失以后,江袭黛的目光落到谢明庭身上:“谢宗主,怎么还不如一个老头利索?需要考虑这么久么。”
“给本座。”江袭黛微微颔首,目光向下扫得矜傲:
“跪下。”
殿内的威压已经十分凝重,几乎化为了实质。
谢明庭顶着威压,长身玉立,并没有跪下,僵持之中,抵不过江袭黛修为深厚。
她的唇角缓缓流下了一行血迹。
正当此时——
一女人挺直着腰身,撩开衣袍,柔顺地跪了下来。
谢明庭惊道:“展珂!”
展珂跪得端正,她微微仰头,看向江袭黛,又闭目垂下脑袋,只说了一句:“你若非要如此,我以一阁阁主之身,代她向你请罪。”
第33章
神机阁大殿中, 一时万籁俱寂。
“展珂。”
江袭黛怔了半晌,随即轻轻勾了下唇。那神情说不上是悲痛还是讽刺,她又定定地盯了跪着的女子半晌:
“你为了她,给我下跪?”
谢明庭也看不下去, 想要把展珂拽起来。
但展珂却推开她, 没有起身, 一身素净的衣裳静静铺在地上, 显得格外安静。
她双手叠在腿上,分明是赔罪的姿态,却还是仰起了头,看着江袭黛:“江门主, 如果一定得有个人同你赔罪的话, 我更够格一些。先前三番五次的敌对, 加上捅你的一剑,怎么看也是揽月阁这边的仇要深一些。”
“至于谢宗主, 你又何必折辱她?”
“倘若是为了给我看的话, 那么大可不必了。”展珂一笑:“倒挺让人生厌的。”
那女子抬眸的神色, 还有睫毛底下隐约流露出的厌恶,太过熟悉。
“……让你生厌?”
江袭黛根本无法言说出口的是,那时她总是疑心自己生得不合她心意, 又或是性子不讨喜,毕竟偶尔闹别扭,她一个人故作恼着, 却不见展珂来哄她。
一些女儿家的小心思罢了,也十分好哄。
但展珂多半只会一笑置之。
久而久之, 江袭黛便十分知趣,不再闹这些小别扭, 变得更是温柔体贴,几乎是百依百顺。譬如展珂不喜欢她总是黏着,她便站在远处悄悄瞧她的背影。
但其实她不是生来性子柔软的人,强行把自个塞到套子里,于是总有些蹩脚。
只是那假面装多了,竟也分不清自我了。
譬如在展珂投出这样的神情时——
哪怕两人已经成了死生的仇敌,江袭黛自由了,再也不需要讨好她什么了。
但还是习惯性一晃回到好多年前,在心里生了些卑怯。
正恍惚到不知是何年何月时,江袭黛感觉自己手背上被捏了一下。
她往身旁看过去,却瞧见了另外一双截然不同的眼睛。
燕徽柔的泪痣藏在眼角,在皱眉瞧着她的时候,看起来温柔又悲悯。
她又大着胆子捏了捏江袭黛的手,因为被禁言,说不出话来,只能做做口型。
——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的错,江门主。
别怕。
燕徽柔似乎生怕她之前的伤又出什么乱子,在一遍遍地重复。
别怕。
不知为何,看着她那样担忧的样子,江袭黛的心突然就安稳了许多。
好像是飞上悬崖突然折翼的鸟儿,在一瞬茫然的失重以后,被广袤天空上吹来的微风稳稳拖住。
江袭黛意识到如今已不是多年前,她回了神,冷静下来,重新审视眼前的局面。
她抽回自个的手,又覆上燕徽柔的手背,拍了拍她,示意了一下。
只是冷静下来以后,率先被知觉的情绪是恼怒。
“这么多年了,你何时不曾厌过我?”江袭黛勾起唇角,眸光寒冽。
毕竟么,展珂这个女人能为了谢明庭下跪,但她甚至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低过头。
对一个人好应该是什么样的?
又要有几钱重的好,才算是爱?
江袭黛不知道。
但她知道自己从未有过。
每一个人都在无声地告诉她,她不配有。
她没有,别人凭什么有?
江袭黛站起身来,妃色红裙曳在脚边,伴随着她走动的弧度泛出涟漪,如同当年台阶上洗不净的血河。
软红十丈剑往前一垂,正好便架在了展珂的颈脖边。
展珂被逼得侧头,但是正在此时,江袭黛却一把揪着她的衣领,把人从地上硬生生拽了起来。
江袭黛垂眸盯着她。
只听得“啪”地一声脆响,展珂偏过头去,猛地咳出一口血来。她喘息未定,捂着自己脸上的掌痕,略感错愕:“你……”
那把软剑弹直,稳准狠地刺下,径直从她的肩膀处捅了过去。
“不许动。”
展珂刚才还有一些微弱的挣扎,不过当江袭黛的气息近距离拂面以后,她便明哲保身地不再动了,咬牙忍着那剑刃穿身的痛楚。
江袭黛维持着执剑的手没有动弹,她轻轻一笑:“你想借着本座向谁表衷心呢?是向谢明庭吗?”
“你——很喜欢她?”
江袭黛没有再捅深,但是她缓缓转着剑柄,这个法子不会让展珂致命,只是剑刃旋过血肉,会带来百般的痛苦。
“本座这算是善人还是恶人呢……”女人笑着凑过去,双眸一挪,往谢明庭那边剜了一眼:“倒是给你俩凑上好事了。”
“真恶心。”
随着剑身拔出,淋漓的鲜血洒了一地。
剑风掀起的威压震得她退开几步,直接往后跌到了谢明庭怀里。谢明庭忙揽住展珂,把她扶稳,伸手一摸全是血迹。
“江袭黛,你在胡乱揣测些什么。”谢明庭冷然。
“同你有何干系,废物。”
江袭黛一眼对她横过去,目光又聚回展珂身上,还是翘了翘眼睛,语气无端阴森下来:“这么喜欢跪,本座不如断了你的腿好了……怎么样,以后让她天天抱着你走路,算是本座送你的。”
她先前还在笑着,只是话音刚落,扬手一剑往下劈去,血煞之气几乎照亮了澄薄的剑身。
展珂心头猛跳,她是素知这个女人有多狠毒的,与此同时,鱼死网破地运起灵力往江袭黛伤处拍去——
关要之时,谢明庭却把展珂往后一拽,害得她那一下偷袭被迫中断。
铿锵一声!
软剑撞上了重剑,甚至没有折弯。
江袭黛这一剑也没有劈到展珂身上,被谢明庭出匣的赤金重剑挡住,护在展珂身前,分寸不让。
看着那一对眷侣般相互搀扶的女人,是极为登对。
江袭黛到底不能完全毫无波动,心头一阵发闷发酸,方才灵力又运岔了道,激得口鼻皆是血腥气。
其实修为太高也有一些不好的地方,心绪一乱就容易伤着自己。
她想她这次回去,兴许要歇一歇闭关了。
她不由得暗恨了片刻,最后狠狠往那重剑剑身上一劈,撞得谢明庭手腕一酸。
谢明庭绷紧了心神,以为她要再战。
然而下一刻。
江袭黛随即撤下了自个的剑,往外一撇,软剑飞入伞柄。
顷刻间,两人眼前拂过了一截红袖。
江袭黛的影子在忽然之间,便又落回了掌门座上。
衣裳甚至不如她的身法来得迅捷,直到女人落座以后,那些缠绵的红绡才缓缓绛了下来,像是云一样氤氲铺开。
“答应的事,再给你们三日光阴。如果办不到,不会再与你们诸多废话。”
那女人冷声放言:“好了,别在这里碍眼了。”
“神机阁的人命暂先留着,本座候着你们。”
*
“江门主。”
“江门主?”
外头的天色渐晚,暮色将至。不知过了多久,座上的女人已换了个姿势斜靠着,眼睫垂下,似乎是在闭目养神。
只是她闭着眼神的神态似乎并不怎么安详。毕竟有个温温和和的声音总在一旁断断续续地响起。
“虽说您也是一片好意,但是未免还是过于激进了。威胁恐吓旁人,这自是不该的。”
“何况神机阁阁主到底也算是一老人了,您让他趴在地上学狗叫,传出去未免拉低了您自己的格调,对我们的眼睛也不是很好。”
好不容易解了禁言咒的燕徽柔,话多得仿佛那个蓄满了水的大池,只在一旁豁开个小口子,那涓涓的细流便以一种连绵不绝之势,在江袭黛耳根子旁不断地转悠。
“还有先前,门主在关键之时禁了我的嘴。谢宗主毕竟是个场外人,若无人替您辩解一二,那她肯定不能知道实情。”
说谴责也似乎不像是在谴责。
像是在教育。
本文女主倒不是个聒噪的人,因为她音量不大,态度又好,只是琐琐碎碎地念叨下去,江袭黛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女人眉梢微蹙,本是在调理自个儿混乱的内息,结果燕徽柔念叨久了,她的灵力一个劲儿地在经脉里乱窜——活生生烦出来的。
“燕徽柔。”
“嗯?”燕徽柔应了声。
“你好啰嗦。”
“啰嗦个千万句,门主能听我劝诫一两句,也算是我不白费功夫了。”
燕徽柔又道:“还有一点。您每每遇上展阁主,似乎便有些心神不宁,因为这个迁怒谢宗主,确实有些不妥当了。”
“……住嘴。”
江袭黛双眸一睁,眸中带了三分嗔恼:“再说一字,本座将你丢到河里喂鱼。”
“江门主,您的脾气实在……气多伤神,对您的心脉也有一点不好。这神机阁四面是山,倒是没太近的河流,我想您不会这么对我的。”
“……”
江袭黛指尖一翘,那个手势很熟悉,是用来禁嘴的。
燕徽柔捂上了嘴,无奈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便是了。”
江袭黛阖上双眸,别过头,这才落了个清静。她未去理会燕徽柔,而燕徽柔却起了身,似乎是想要出门。
“慢着。”江袭黛蹙眉唤住她:“谁准你乱走了?外面危险,回来。”
此处不是杀生门,人多眼杂,万一这个不省心的再被掳走了,江袭黛实在懒得再去把她抢回来。
燕徽柔却笑道:“一小会儿就好,不会离开门主视线的。”
她走向门边,对着那个战战兢兢守门的神机阁弟子说了什么。没过一会儿,燕徽柔便捧着一盒东西,重新坐回了江袭黛的身边。
江袭黛分去几缕目光,发现那是一盒颜料。神机阁乱七八糟的小物件做得很多,许多法器也是需要上色的,因此这样的特质的染料倒是不少。
燕徽柔拿着毛笔,沾了些许朱红,对着江袭黛刚才给她的一只——朴素得还没上色的蝴蝶描起来。
她安静地涂完了蝴蝶翅膀的底子,又沾金色的颜料描了金边。后来她左看右看,许是觉得太素净了,又在翅膀的下面绘了一朵小小的佛桑花,和江袭黛伞上的一模一样。
江袭黛的肩膀被戳了戳。
她不悦地瞥过一眼。
目光却被吸引住。
不知何时,燕徽柔的蝴蝶画好了,原本是最朴素的那只,经过燕徽柔的重新描绘,变得比先前的两只还要好看,鲜艳欲滴。
“给。”
燕徽柔把崭新的蝴蝶放在她的手心,柔声道:“不要再弄坏了,江门主,就只有这一只了。”
江袭黛抬着手,把那只蝴蝶轻轻拢住。
她盯了这个小东西一会儿,顺手往上一丢,看着它扑棱着翅膀,很自由地飞了起来。
飞了半晌,又如花瓣似的,落在了江袭黛的肩头。
江袭黛捏住蝴蝶,把它扔回纳戒,重新闭目养神起来。凌乱的灵力逐渐稳定了许多,她的心绪也平稳了不少。
燕徽柔很显而易见地瞧见女人的眉梢放平。
脾气不好,但十分好哄。
她低下头,轻轻笑了笑。把那些颜料收了起来。
江袭黛耐着性子在神机阁再等了三日,拽着燕徽柔走上修仙路这事——终于有了些眉目。
法子是谢明庭想出来的。
她重新来见了一趟江袭黛。
但显然这位谢宗主脸上也是个藏不住事的。
因为前几日江袭黛的那一番羞辱,还有展珂的受伤……谢明庭对她也很难有好脸色看。
江袭黛并不关心她怎么想,也不关心她打算拿燕徽柔怎么样,对那女人的冷脸只轻蔑一笑,熟视无睹。
总之,一来人不能死,二是需得在她眼皮子底下进行。莫把燕徽柔给抢了去。
燕徽柔款款走上前来,礼貌地对她笑了笑,在江袭黛没注意的角度,对谢明庭歉意地做了个口型:
“对不住了,谢宗主,我们门主是任性了些,但多半是为了我麻烦你们……”
谢明庭倒从不迁怒无辜之人,神色稍缓,问道:“小姑娘,我看你年纪不大,心性纯良。怎么会落在杀生门,你的经脉又怎么会遭受如此毒手?”
燕徽柔:“我姓燕,名为徽柔。是江门主从清虚派洞牢将我救回来。”
“清虚派洞牢?”谢明庭诧异道:“可是当日灵犀山望岳台一战?你——”
莫非她就是那个被夺走了的“底牌”?
谢明庭对于清虚派之中的事并不知晓,当时混战,她也没有注意到燕徽柔,更没想到底牌是个活生生的人。何况燕徽柔当时和现在长得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连曾经见过她的神机阁阁主都没有认出来。
如今一见,倒是格外诧异。
燕徽柔点头道:“谢宗主。我知道你为了清虚派掌门身死一事,对江门主多有微词。”
“但是正邪之分,本不是那么绝对的。于我而言,不分青红皂白关了我数年的正是你们四大道门之一的清虚派。”
燕徽柔道:“他们宣判我为罪徒,打断我的手脚,拿刑具穿透了我的骨头,凌虐我数年不见天光,我想我的经脉也许也是这么废掉的。”
“……”
谢明庭神色冷下来:“竟有此事?他们清虚派竟敢对着一个活人——”
“都过去了。”燕徽柔云淡风轻道:“你们眼里残暴不仁的魔教妖女,却从来没有这么虐待过我,反而救我脱离无边苦海。我感念江门主恩德,所以不免为她多说了几句好话,还请谢宗主莫要见怪。”
谢明庭一时不知道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不过这年轻女子笑容真诚,说起话来很有信服力。
她更是诧异地抬眼——江袭黛正坐在那最高处,慢条斯理地剥着一颗葡萄吃,没有理会她们二人的谈话。
实在看不出来,江袭黛竟还会救人?
第34章
不管燕徽柔说的话是真还是假, 谢明庭只稍稍一探她情形,便知道她受折磨这件事至少没有撒谎。
实在是太一片狼藉了。
心中倒也可怜起这个年轻姑娘来。
谢宗主对于此事有些介怀,如果燕徽柔说的是真的,那么清虚派掌门倒真是死有余辜。
江袭黛的举动竟然也算不得是什么恶行了, 最多叫做同态复仇。
自己——至少在这件事上, 岂不是错怪她了?
她面上未显出, 只是心中打算回去以后, 好好查一查这件事情的疑点。
眼前的姑娘太过可怜,如若是道门所为,谢明庭认为这经脉她是理应帮她重新修复的,想到此处, 神情也是认真了许多。
“这几日, 我托关系去问了一些药宗的友人。”谢明庭道:“燕姑娘, 你的情况实在太过严重,很难恢复如初。有一言叫做, 不破不立, 或可试一试。”
“要怎么做?”
“兴许得让一切归于混沌, 而后再请修仙界的大能为你重新塑造体内灵力的走势。只是这个过程异常艰辛……”谢明庭有些不忍道:“也许你还会受一遍当时百倍的痛苦。”
“那便如此。”
只是这个声音不是从燕徽柔嘴里发出来的,两人同时往高处看去,江袭黛笑了笑, 不容置喙地吐出这一字。随后又道:“不能修行的废物,本座要她有什么用?”
“……”谢明庭对她才起来一点的观感,又因为这句凉薄的话给败了一半。
“也没关系。那就, ”燕徽柔回过头:“依照江门主的吩咐好了。”
“这种方法记载于一本经文上。名为《内景朝元》。”
谢明庭自纳戒中掏出一本灰扑扑掉皮的功法,“我问过几位故交, 这法子曾有过两个先例,但成算很低, 主要是要达到此等境界的修道之人鲜少,何况还需得在动功时用到一些珍稀药材,能备齐的人就更少了。”
“前三味虽是罕见,本宗这些年也有一些储备,已为你准备齐全。只是这最后一味——”
“是什么?”
“缺一味‘涅槃’。妖兽中有一种接近于上古凤凰的生灵,如今称为朱霓雀,每逢千年会自焚陨落,这以后剩下的灰烬,便叫做涅槃。只是这种妖兽生活在昆山之巅,修为虽说不算最高,但性情凶猛极为好斗,一旦对上就是不死不休。”
谢明庭摇头道:“很难对付。这味药材应用不广,很少有人去做这么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两人的目光同时看向江袭黛。
江袭黛绕着自己的一缕发丝,皱眉道:“作甚?”
刚才她好像走神了,并没有仔细听谢明庭在说什么,或者说,只听了个大概。
燕徽柔:“……江门主,听起来有点难办,要不还是算了?”
“不可。”
那女人果断道:“燕徽柔,别想着苟且偷生滥竽充数。什么稀罕物什,本座自会轻易取得……”
“这个道,你修定了。”
燕徽柔默默转回头,却在心中想着——自己修道好像怎么看都是在折腾江门主。
江袭黛待她的确是极好。
她揪起了衣袖,心中的愧疚似乎更深了。
【滴!女主好感度+1】
“……”
江袭黛闭上了自己的嘴。
*
江袭黛只去了一日的功夫,这一路上,她顺道儿取了谢明庭的那本功法,又把燕徽柔这个小麻烦甩回了杀生门,让闻弦音好生看管着。
燕徽柔在杀生门惴惴不安地等着她回来。
终于在次日日出时分,瞧见了那女人归来的身影。远山如黛,只有她一袭朱砂红裳,是整个天地间最为艳丽的一滴色彩,十分好认。
燕徽柔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听谢宗主的语气那么煞有其事,她生怕江袭黛有个三长两短的。
只是隔近了一看——
“……江门主,你?”
江袭黛神色明显地憔悴了几分。她那一身衣裳或多或少都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垂在鬓发的一截发丝还被烧焦了,纠缠在一起。
“拿着。”
她神色不怎么高兴,把手里一个装满灰烬的大袋子扔给了燕徽柔,砸得燕徽柔往后踉跄一步。随即一只手背在身后,往杀生门琼华殿走去。
……这一行,江袭黛是有一点后悔的,尤其是差点被十几只朱霓雀的自爆烧得灰头土脸。
她本想只取一只性命作用,谁知那群妖物烈性,非得不死不休。
后来惹得江袭黛性起,便拎着绣花伞与软红十丈,把它们杀了个片羽不存,荡平了那山头。
她倒是没受伤,不过被燎了一通,衣袍破了,头发着了,于尊容十分有损。心情么,一想到燕徽柔和自己这些日子受到的摧残,自然也是愈发不悦了。
她加快脚步,想要回去沐浴更衣——
忽地,腰身被人轻轻圈住。
那年轻女子赶上几步,一把从背后抱住了她。
“江门主,您有没有事?”
燕徽柔将那一麻袋稀罕的骨灰丢到地上,看都没看上几眼,反而先关切地凑了上来。
“……”
江袭黛被抱得腰肢一僵。
那一双桃花眼微微睁大,似乎在思考为什么后面突然贴过来了那个可恨的小女主。
目光随即流盼过来,对着燕徽柔嗔怒道:“你觉得,我需要有点事吗?”
“放开我。”江袭黛凉飕飕道:“没点儿眼力见的小丫头。”
燕徽柔这一抱颇有些心计,她挤在江袭黛身上,却不见江袭黛身体有何避痛的表现,说明大的伤口应该是没有的。
她在心里松了口气,一看江袭黛衣裳破得如此狼狈,大概知道她要去干什么:“您要去沐浴吗?我来伺候您吧。”
江袭黛当然——
毫无犹豫地拒绝了她。
但是天不遂人愿。
譬如此时。
琼华殿的一间僻阁内,燕徽柔正揽着一手换洗衣物,一面乖巧地搬了把小凳子,坐到江袭黛旁边。
这个诡异的场面,就这样维持在了一池碧水间。
伴随着袅袅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燕徽柔专注投过来的视线。
本文最大恶毒女反派生来总含笑,无论是好事坏事,尤其是碰上不悦的事,她也能牵一牵唇角,那笑容漂亮得很,但总是令人背脊发寒。
这样爱笑的老女人,运气大抵是不会很差的。
但是江袭黛这一辈子似乎命不怎么好,而自从碰上燕徽柔以后,就更加江河日下了。
如今她已经被燕徽柔磋磨得没了半点笑意,面无表情地靠在水池边上,淡淡阖上眼睛,只给燕徽柔留下一个背影。
“燕徽柔。”
“嗯?”
本文女主清澈地盯着她的背瞧,并且适时地提出:“需要我帮忙搓背吗?”
“……滚出去。”
“我自然不会久留。”
燕徽柔温声道:“只是想看看今日江门主有没有受伤,而心口那道伤痕好了没有,那一日在神机阁您是不是又发作了一次?”
“毕竟我若是要问您,您肯定是什么也不会同我讲的。”
江袭黛闭目:“我需要事事都同你禀报不成?”
“不需要。”
她听到身后的那板凳挪了点位置,似乎往这边靠近了一点。
燕徽柔的回答完全挑不出错处:“所以我会自己观察的。”
“江门主,我没有别的想法,您无需只对着一面……对了,这是什么?”
后肩上摁下来一只柔软的手掌,撩开濡湿的发丝,碰了碰那里绣着的刺青。
怒放的花枝地盘踞在女人白皙的背上,显得非常妖娆诡艳。
燕徽柔的手被忍无可忍地攥住,江袭黛在水中一转身,竟借着力将那岸上的女子拽得险些掉入池中。
燕徽柔闷哼一声,扑到池边,没摔疼,但是衣袖不小心润湿了。
她感觉到铺面而来的热气和潮气,模糊中瞧见了女人秀白的颈脖。
手腕骨被捏得疼了一下,燕徽柔轻哼一声,皱眉忍住了,还没疼到忍受不住的时候,那个力道又渐渐松开。
“再碰我。”雾气中,那女人声音柔婉,但语气格外阴森地说:“我废了你的手。”
“唔。”燕徽柔应了一声,手指识相地一蜷,索性拿了回来。她用手背垫着下巴,趴在了池边:“只是问问……虽说很漂亮,但这么大一片,纹上去不痛吗。”
江袭黛在一片水雾中转过身去,往池水中央走了几步,似乎想离燕徽柔远一点,免得她又摸上来。
江袭黛掬起一捧水,抚上自己的肩头,还有零星几片花瓣顺着她的肩膀滑下来。
“从前受过一些伤,未妥善处理,留下的疤很难看。不想那么难看,于是纹个花挡挡。”
燕徽柔诧异道:“是什么伤,那么大一片?”
“别人拿滚油泼的。”
燕徽柔怔住,借着那点儿水雾,女人背上的花好像不再是花,的确是一片飞溅样的狰狞伤疤。
但只有那一片被挡住了,她细窄的腰背上还有许多细小的疤痕,指甲盖儿样的,蛇形样的鞭痕,圆形疑似贯穿的……只不过疤痕浅淡,瞧着不大明显。
燕徽柔的心抽了一下,隐隐约约像是扎进了一根刺儿。
第35章
江袭黛听到背后小弧度地抽气声, 本文女主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有点低落:“那一定很疼吧。”?
江袭黛捂着胸口,诧异地回眸瞥了一眼。
只见燕徽柔的眼眶微红着,似乎又回到了那日的光景。
她见江袭黛神色莫名地瞧着她, 没有来得及落泪, 只是轻轻弯了下眼睛, 擦干眼角掩饰道:“抱歉……我就是觉得您这些年过得不容易, 因此有些触动罢了。”
好矫情一小丫头。
动不动就哭鼻子。
这就是女主吗?
能够因为别人的苦难哭一顿?
怎么没瞧见她为自个被关着折磨的几年掉眼泪?
江袭黛瞥了她一眼,仿佛又看到了一道圣洁的光芒从那小丫头身上展现出来,亮堂堂雾蒙蒙地,刺得人眼睛十分疼。
“有什么好哭的。那些人都死了。”
说到这里, 江袭黛的目光随上自己的指尖, 干干净净的, 可惜只是看起来如此。
她意兴阑珊道:“全死在我的手下,都不晓得投胎几轮了。活下来的已经万幸, 你若是心疼, 还不如心疼心疼那些在我手底下灰飞烟灭的亡魂, 嗯?”
燕徽柔罕见地没有答话,只是沉默地擦着眼泪,仿佛完全没听到江袭黛说什么。
江袭黛是真的有点头疼了, 她很讨厌燕徽柔这样的哭法,静默的,没有声音的, 偏生放着不管又觉得十分奇怪——毕竟燕徽柔好像是为她哭的。
江袭黛揉了揉自个的眉心,摊上燕徽柔, 沐浴都不安心。
她往回靠了一点,离燕徽柔比较近的位置, 双眸抬起,静幽幽地在燕徽柔脸上打量了几个来回。
那面孔生得清纯温和,只是依旧还有几分少年人的青涩。
江袭黛盯了她良久:“小丫头。”
“收起你那过多的怜悯。”
“奉劝你一句,太心肠软弱,在修仙界可不是什么好事。”
那双桃花眸微微翘起,正一动不动地碰上燕徽柔,没了往日的冷眼或是不耐,竟显得柔情了很多:
“尤其是别为着我哭。我也不是什么善人。”从来都只想杀了你。
燕徽柔垂下双眸,怔忪地盯着水池中的女人。
这是第一次江袭黛这么认真地看她,燕徽柔被她注视着,竟然有一种奇异的错觉。
好像周围的一切都静了下来,又如片影涌动,再是如尘嚣一样匆匆地掠过了。
一滴珍珠般的泪,从燕徽柔眼角坠了下来。
她自己却恍然不觉。
这件事本身,似乎已经超过了燕徽柔伤心的范畴。
眼泪砸到池水中,涟漪阵阵。
江袭黛诧异地看着她,怎么还越哭越凶了?
“江门主,我也不知道为何就……”燕徽柔忙拭了下眼泪,她怔了半晌,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刚才那股似曾相识的酸楚感。
“我是不是,曾经见过您?”
不然为什么当日灵犀山望岳台,她在第一次仰头看着江袭黛的时候,除却被美貌震撼的恍惚外,格外有一种命定感。
“你才几岁?不可能。本座前些年没去过清虚派,不会见过你。”江袭黛没把她那套话放心上,“莫要在此乱套近乎。”
水面破出一个人影,水花四溅。
燕徽柔还没反应过来,一阵淋漓的水声过后,江袭黛已经披了衣衫,自池子中走了出来,她将衣裳捏上肩头,红色的布料遮住了背后的花枝。
水珠子顺着她小腿滑下来,泅得地面的砖石暗了几块。
她这样穿着很是闲适,不过片刻,衣裳和长发又被灵力烘干,重新变得柔软飘逸起来。
“歇个一日。你也该泡泡药池子了。”
丢下这句话,江袭黛便走了。
燕徽柔的目光落到那一连串儿的水珠子上,久久没有挪开。
*
一日以后,果然风水轮流转。
这次燕徽柔被摁在了池子里。明月轩的温泉太小,江袭黛看不上眼,于是勒令她来琼华殿主殿的那间僻阁,也是江袭黛惯常沐浴之处。
燕徽柔徐徐没入水中,四周倒了些从浩然宗逼过来的药材,密密麻麻洒着,只留她的双肩在外头。
那一麻袋“涅槃”,如石灰拌水一样,毫不客气地被江袭黛下令倒进了池水里。
其实远不需要这么多,如此珍贵的药材,她倒是挥霍得很。
谁叫江袭黛一个不高兴,把那妖兽的窝全端了。
江门主这些年大抵是从来不节省的。得了什么宝贝,把玩个几日腻了,不是赏给闻弦音,便赏给底下的弟子们。
闻师姐这些年的积蓄已经不少,她甚至都养成了半截视金钱如粪土的心性,门主赏她,她也很从容。
因此哪怕江袭黛的名声差成这样,令外界的人闻风丧胆,却还是有一群走投无路之辈,譬如碧落这样的——愿意跟随她麾下。
燕徽柔缩在池水之中,一动不动。
倒也不是她生性拘谨,只是自打那一麻袋“石灰”下了以后,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粘稠起来了,活像是蘸了一大锅粥,被拘束得几乎动弹不得。
——谢明庭的话犹在耳畔:“我问过几位故交,这法子曾有过两个先例,但成算很低,主要是要达到此等境界的修道之人鲜少,何况还需得在动功时用到一些珍稀药材,能备齐的人就更少了。”
此等境界。
不知道为何,江袭黛在知道这整个修仙界里除了自己以外,再找不出“如此”境界的人以后——
她阴了许久的脸,自我安慰了半晌,又继续阴了半晌的脸。
那岂不是,自个又得疼一次?
女人带着几分凉意的目光,幽幽打量着燕徽柔。
“门主,也不知这种法子于您而言有何损害,不若……”
燕徽柔还是在请她三思,因为江袭黛的脸色看起来实在不甚妥当,再加上面容憔悴,实在是没有什么精神气的模样。
江袭黛冷哼了一声。
妖孽也屠了干净,神机阁也去了,东西都找全了。害得她还丢了件衣裳,又烧了截头发。
箭到弦上,就此放弃未免不是个事。
罢了。
与这天命争上一争,看看结果如何,也未尝不可。
待到重塑经脉那一日。
燕徽柔这辈子,承受了很多痛楚。但她是个温和又隐忍的人,那些痛苦如同海滩上的沙子,不会在她心中留下太多阴影。
唯独这一次。
真的。
太痛了。
她感觉自己已经碎了,从肌肤碎到骨头,浑身上下没一处是完好的。
燕徽柔的眼睫毛垂下,颤得如同风中的嫩草尖儿。嘴唇咬破了,丝丝鲜血从下颔淌下,几乎爬满了她整个颈部。
江袭黛的灵力浑厚地灌入她体内,按照那本功法上所言,将她的一切全部重塑。
这个过程的痛苦,不亚于死去活来。
仿佛有什么尖锐的东西锥破了她的五脏六腑,而后用木棍狠狠地搅弄,又一棒子拍下来,砸得血肉四溅。
江门主……
她真的……有点受不了了。
熟悉的想要作呕的疼痛感,几乎让她下意识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就和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洞牢里一样。
燕徽柔的意识恍惚,想起了很久以前的绝望岁月。
但是她努力抬起眼,慢慢朝前看去。
这一次,前面不完全是黑暗,而是微微亮着的。
那里没有别人。
只有一个撑着绣花伞的女人,红衣血剑,娇艳夺目,为她一剑振开了满目天光。
人若瞧见了光,再黑暗的长夜,总能一步步撑下去了,怕的只是不知道结局的无边痛苦。
她不是一个人了。
真好。
燕徽柔在意识朦胧时,轻轻动了动手指,她勉着最后一丝儿力气,牵住了江袭黛的手,如同坠崖的人勾住最后一块石头似的虔诚,而后便再也没有挪动过。
而江袭黛那边——
江门主来不及诸多感想,甚至感觉不到那个小丫头无意牵住了她的手。
毕竟她已经麻了。
麻了。
彻底麻木了。
她才嫌弃过燕徽柔为着一点小事哭泣,而此时她的眼角又十分风水轮流转地淌下一行清泪。
该死的,纯粹是痛出来的。
这日头一刻又一刻地挪,竟显得时光在她们二人之间格外地漫长。
江袭黛在修道一脉上悟性奇高,那本《内景朝元》她不过随便翻了几翻,一番动用下来竟是没差。
燕徽柔的浑身经脉在药性和修为的催动下,于一片狼藉处缓缓涅槃重生。
久而久之,疼痛减轻,她难得感到了一丝安宁。咬破的嘴唇渐渐放开,神态也逐渐安详起来。
暖流正顺着她的经络淌遍周身,那是江门主的气息。
最后一次运功结束以后。
燕徽柔睁开眼,她感觉自己肩上一重,肩膀上被人压住,香风布片随之向前倾来,搅得水面哗啦作响。
“江门主?”
燕徽柔抬起手,却碰到了女人的侧脸:“你还好吗?是不是累着了?”
她的手顿住。
江袭黛倦倦地靠在她身上,本想将人推开,亦或是撇开那双不安分碰上她脸的手。
只是实在太累了,连活着都用尽了全力。她索性把燕徽柔当墙使,勉强先垫着了。
她一动不动的,衣衫在水中散开,摇曳于燕徽柔身边,像是开满了一池的红莲。
第36章
江袭黛没清醒多久, 燕徽柔的身上总有一种温熙的桂子香味,惹得人心神放松。
她本来觉得自己不至于如此信任这个小丫头。
但是身体却在疲惫时,更先一步地给出了答案。
她从燕徽柔肩上靠着睡了过去。
燕徽柔能感觉女人倚靠她的力道渐渐放松下来,直到变得柔若无骨。
她因为受力挺直了背脊, 侧目过去是那女人柔婉许多的睡颜, 没了往日的杀气, 恍若桃花在三春灼灼绽放, 长睫下掩,却翘得很有风采。
随着一阵哗啦的轻响。
燕徽柔揽住了她的腰身,在水中转过身以后,没有惊醒江袭黛。
趁着江袭黛睡觉, 她再仔细将目光描过这张脸。
盯得久了, 那灼艳的五官仿佛印刻在了她的眼帘里, 哪怕闭上也是她的鲜明的印痕。
额头的疼痛再一次袭来。
正如每个夜晚睡前一模一样。
燕徽柔疑惑了一瞬,她抚上额头, 心中总感觉空茫茫了一块。
许是今日疼得太厉害了。
好在额头的疼只过了一下子, 如电光闪现, 了去无痕。
“门主?”
屋外突然传来些许脚步声,屏风后头传来一句疑问:“今日一天没瞧见您了,弟子这里有些事需要您定夺——”
“弟子退下了。”
燕徽柔愣了一下, 这句人语打断了她过多的思考,不由得回过神,向门口看去。
闻弦音一来便瞧见了这么宏大场面——燕姑娘赤条条地泡在池子里, 只双肩露在外面,江袭黛与她搂抱在一起, 氤氲的红纱在水中将两人都缠住。
她们姿态相互依偎,几乎耳鬓厮磨, 不知是在水中干些什么。
闻师姐也愣了一下,一脚还没有踏前去,便又缩了回来。
她只在匆忙中恍惚看见了门主晕过去的样子。
她转身便走,才出琼华殿,就碰见了正寻着燕姑娘的碧落。
“闻师姐?”碧落奇怪道:“燕姑娘没丢吧?一整天没瞧见人了。”
“没有,和门主在一起。你就不要进去了。”
“那就好。”碧落是个心大的,知晓了燕徽柔没跑丢,便放下心来。她嘿嘿笑了几声:“师姐啊,有空出门喝酒?”
“不了。我还有事。”
闻弦音陷入沉默,她感觉自己又来活了。按照眼下这般情景,总感觉当时把燕徽柔放在明月轩也不是特别妥当——干脆让她住到琼华殿里算了?
门主不说,但门主未必不想。
若要门主想久了再去做,这是杀生门大弟子的失职。
何况燕徽柔也是个狠人,瞧上去柔柔弱弱的,温良恭顺,结果都把门主累到睡过去了——闻弦音在心中叹了一句。
闻弦音反省了一下自己的处事态度,又回想了燕徽柔往日的模样。她总觉得自己年纪大了,看人似乎不如曾经分明。
但在门主面前做人,最重要的便是装糊涂。
于是,一直等待燕徽柔穿戴整齐出来寻她,闻弦音这才佯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回水里捞起了她们疲惫过度的门主,将门主送回了琼华殿歇息。
江袭黛中途醒过一段时间,只不过躺在琼华殿又睡着了
她再次悠悠转醒时,正躺在琼华殿的卧房里,感觉一股子浊气闷在胸口,睁开眼时才缓缓吐了出来。
累。
好累。
好想掐死那个小麻烦精。
怎么让她修个道那么难?
耳畔又响起一声温柔的:“您醒了。”
窸窸窣窣一阵子,有什么瓷碗摆上了她床头的柜子。
江袭黛倦倦翻了个身,目光还没有随上,却已经嗅到了醪糟的甜香。
她闻了片刻,便抬眸去看看那是怎么个事。
瓷碗安详地摆在一旁,里面沉浮这几个憨态可掬的小糯米团子,正随着水面的晃动,上下浅浅地滑动着。
“我去学着做的。”燕徽柔舀起一个,递送到她的嘴边:“还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江袭黛带着几分初醒的茫然,被塞了一个小圆子。嘴唇张开,醉人的芬芳含于口中,燕徽柔似乎在里面多加了些冰糖,甜得她甚至稍稍眯了下眼。
只是脸上的一道目光,仍然不能忽视。
又是这样的表情,又是——
燕徽柔盯着她,甚至稍微偏了偏头,神情专注而温柔,问道:“好吃吗?”
江袭黛撑着自己,稍微坐起来了一些。
她浑身都疼得散了劲儿,好歹嘴里的一抹甜意给了她些许安慰。
只是一由这碗酒酿圆子想起了燕徽柔,这种安慰又变得让人有些不是滋味了。
“勉强。”
女人的眉尾略抬,似是远山多娇的起伏。
但行为上是——
她顺理成章地接过来燕徽柔的勺子和碗,又舀了一个,似乎是在嫌弃燕徽柔喂得太慢太麻烦。
只是燕徽柔还是那般专注地盯着她,盯久了,江袭黛余光瞧见那小丫头笑了一声。
江袭黛秀眉微蹙。
不明白她一天天笑个什么劲。
怎么,疼成那样都没有把这个小丫头乐观的心态打击一下吗?
而眼前却突然抵过来一个柔细的手绢儿,帮她轻轻擦掉了嘴角边沾着的糯米粒:“您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快吃到脸颊上了。”
“……”
女人捏着勺子的手一顿,眼睫垂下,有些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些许。
她总觉得燕徽柔实在是过于慈祥了,让人瞅着怪怪的。
“你现在能引气入体了吗?”
不愿细观此时的氛围。
江门主随意挑了个话头,她拈着衣袖,轻轻沾了沾自个的嘴角。
此般姿态,显得温婉了不少。
“什么?”那可恨的小女主却回想了半晌,而后真诚地道:“我似乎还没有拿捏到法门,并不是很会。闻师姐给的那本功法倒是有些晦涩难懂……”
江袭黛的目光从瓷碗里瞥了过去,乍一撞到燕徽柔脸上,便眯眸剜了她一眼。
真是个不长心的。做酒酿圆子如此积极,一碰到修行,却好像半点也不着急一样。
江袭黛手指一并,指了某一处。
眼前飞来一本功法,如一只从树梢上砸下来的鸟雀,扑簌簌扇着翅膀,不容置喙地扎在了燕徽柔怀里。
燕徽柔被砸得一惊,瞧清了上头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她愣住。
《焚情决》?
碧落曾经与她讲过的。
那把天底下修士都在趋之若鹜的功法,恨不得倾门派之力抢夺的绝学……
江门主却像是丢垃圾一样地甩给了她,看都没有多看一眼。
“此物贵重,我……”
燕徽柔诧异道:“我都算不得门中弟子,您为何授我如此绝学?”
“绝学?”
那女人抿完最后一口醪糟,指尖轻轻敲了敲碗沿,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她不甚在意道:
“不过是一本功法罢了,天下功法大同小异,何谓之绝?只不过那一群蠢物不晓得反省自己,光赖功法的缘故。”
江袭黛想到此处,讽刺地牵了一下唇角。
哪怕她现在把这本功法丢到大街上卖,众人也绝不会相信。
如此简洁朴素,只是一本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功法,那就是传闻中的《焚情决》。
——毕竟那魔教妖女如此逆天,怎么可能只靠着自己的资质,修炼到如此地步?
普罗大众不会接受。
正道仙盟也不会接受。
毕竟明面上是为了讨伐江袭黛,背地里到底是为了抢什么,这些肮脏的勾当谁不清楚?
他们下的血本太多了,折损了不知多少弟子,暗地里互相也有斗争,耗费了不知道多少心机,又怎么可能会轻易接受这样的失败。
同时这也意味着,很多一步登天的梦想都破碎了。
连展珂都不相信她的话,绞尽脑汁地从她这里套功法的话头。
江袭黛自不是什么善人,也许她对展珂还能耐着性子,柔声解释个千百遍,对于外头的那些蠢货——且让他们争去好了?死了,伤了?她也便瞧瞧那些自诩为正道人士的笑话。
“燕徽柔,你放心好了。”
若真有好东西——
本座才不会给你这个小丫头先占了便宜。
不过若说江袭黛如今的本事,完全没有《焚情决》的助力,那倒也不是。
这本功法名字取得颇为霸气,实际上却非常地“大巧不工”,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几乎用的全是费劲儿的法子。
修炼起来很慢,受的苦很多,但是根基却扎得很稳。
江袭黛本不是个好耐性的人,若给她选,她恐怕也不会练这样的玩意。
可无奈的是,当年教她的那个人,生怕不能制住她,处处藏私,最终也只教了她这一本较为拙稳的功法。
不过到底也是没有制住她。
全部成为手下的亡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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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袭黛回过神时,正对上燕徽柔颇有些感触的眼神。
那双眼瞳柔柔亮亮的,润得像是春日里淌过的清溪。
“江门主。”燕徽柔站起身,把那本功法捧在心口,温声问了一句:“那这本功法,您会教我吗?”
江袭黛慵懒抬眸道:“本座看起来很闲吗?”
“让闻弦音来。”
【滴!女主好感度-1】
第37章
江门主此言, 倒是有点儿偏颇了。
懒在杀生门的分明是她自己。
闻师姐当得住一句“日理万机”,能抽出来教燕徽柔的时间并不多。
但鉴于江门主对待燕徽柔的态度,闻师姐将此事十万火急地提上了要程。
江袭黛则终于回到了——
不怎么见到那个小丫头的日子里。
就和燕徽柔刚来杀生门的一个月一模一样。
离任务节点还有三年,她可以抽空来调理一下身体, 尤其是先前一直没怎么管的心脉受损。
江袭黛很少这样养生过, 但自打遇上了“系统”和燕徽柔, 她发现自个的灾难如一重又一重的山水, 连绵不绝地往远处蔓延着,好像暂时看不到尽头。
还是往好了休养。
鬼知道碰上燕徽柔还得发生什么事。
她坐于杀生门主殿,开始闭目打坐,感觉到了久违的清净。
只是一日浮生一日闲暇, 还没清净个半日——
闻弦音又来了。
“门主。”闻弦音及时汇报道:“燕姑娘引气入体都已经差不多了。”
“嗯。”
江袭黛垂眸静坐, “继续督促她, 不用让她休息。本座说过,需要精益求精, 往死里折腾也无事。”
“只是……门主。”
闻弦音有些踌躇:“燕姑娘武艺的底子不大好, 弟子又不能手把手贴着她习剑。这一门的进宜实在是太慢, 几乎没有。”
江袭黛:“你为何不能手把手教她习剑?”
还用问吗?
那自然因为燕姑娘是门主看上的女子,再给闻弦音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想节外生出任何误会。
下半辈子还得在杀生门混饭呢。
闻弦音扑通一声跪下, 恭敬道:“女子授受不亲。”
“……”
江袭黛狐疑地睁开双眸:“从前怎的没听说过,你还有这个讲究?”
“门主,”闻弦音面不改色道:“弟子近日染上的习性。”
座上的女人改了打坐的姿势, 足尖往前一落,站了起来, 红裙舒然曳在地上。
她缓缓靠近了闻弦音,绕着闻弦音的身侧走了小半圈, 负手而立,就此停住。
“近日?”江袭黛道:“什么古怪毛病。”
她瞧着弟子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忽地饶有兴致地抬起了闻弦音的下巴,“怎么?你是喜欢上哪个女子了?”
闻弦音僵硬地露出一个笑。
她就知道门主她——还没有摆脱展阁主留下的阴影,满脑子全装的是情情爱爱。
正所谓,情之一字,最为误人。还好燕姑娘像是一场及时雨,拯救了她们异常专情的门主大人。
闻弦音的忤逆之言,定然是不敢放在江袭黛面前说的,她只作含糊其辞,道:“弟子一心为门主效劳,这方面倒是没有太多想法。”
如此模样,到底又让江袭黛的兴致降了下去。
江袭黛松开了她,红袖垂下。她继续负手而立,思忖了片刻,垂眸淡淡一声:
“你个不中用的。”
闻弦音安分听训,门主这种疑似说服她自己的话,她向来是左耳进右耳出,适时地附和一二:“是,弟子毕竟才疏学浅,自然不比门主圣明。”
“难不成让本座一门之主,亲自教那个小丫头练剑?”
“燕姑娘毕竟身份特殊。”闻弦音意有所指。
江袭黛又思忖了片刻,倒是没有体会到弟子的深意,她只是觉得闻弦音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那丫头毕竟是个气运之女,比别人特殊一点,好像也是正常的。
闻弦音趁热打铁:“门主不是想要折腾燕姑娘吗?弟子下手,因为眼界受限,总觉得轻了些许,恐怕不能让门主满意。”
这话儿算是贴肝贴肺,迎合到某个女人的——心坎坎里去了。
“便宜她了。”
江袭黛最后下了如此总结。
她拎起软红十丈剑,一路向枫林翩然走去。
*
无论四季,有灵力养护着,杀生门上的三千丹枫还是那么灼丽,如红绸曼卷,几乎映亮了停在远处的半边阁楼。
燕徽柔手里举着一把轻木剑,有些不大协调地挥舞着。动作也不算难看,只是僵硬地没有任何力气,几个把式之间,也能很明显地看出来——她实在是好久不怎么运动了。
江袭黛悄然立于亭中,看完了她磕磕绊绊的一套剑法。
那个丫头手跟上了,脚便跟不上;脚跟上了,手势却又乱了。
燕徽柔整个人菜得像个僵硬的提线木偶,一旦动起来,浑身上下只剩下一张便于展示的精美皮囊能看。
江袭黛目露嘲讽。
这就是眼前的小丫头,一天的修习成果吗?
女主的天赋也不过如此。
燕徽柔还没有感觉到江袭黛的靠近,也不知是不是发力不大对,她举着的手腕颤得如同秋风中打落的枫叶,丝毫舞不出飘逸之感。
正专心致志时,然而一段柔香却拂过了她的耳畔,低幽吹过:“白练了,简直没一剑动到点子上。”
下一刻,她的手腕被攥住,衡稳地抬了起来。
燕徽柔浑身一僵,她扭过头去,瞧见了女人的侧脸。
只是江袭黛在此时却不曾说笑,一双眼半眯着,倒显得更加绝艳肃杀了几分,撞得燕徽柔心头一惊。
“内功你总该明白了?”
燕徽柔的颤抖被她稳当当地接住了。
江袭黛引着她的手,挽袖便是一个起手,利落振出。
“这样。晓得了?”
燕徽柔:“我……要晓得什么?”
女主又用一种清澈的眼神,柔柔盯着她。
“……”
江袭黛又有点想掐死这张不中用的小脸了。
燕徽柔也有些不好意思,她微微垂首,温顺低眸道:“自然是比不上您天资聪颖。江门主,其实每一式我都记得,只是使不到位。您能多教教我吗?”
她递出自己的木剑,结果江袭黛根本看不上眼。
江袭黛手上的软剑弹了过来,用剑刃拍上了燕徽柔的手背,只这轻轻一拍,燕徽柔的手根本不稳当,手中的剑竟然掉了下来。
江袭黛拿脚轻轻一踹,那把木剑骨碌碌滚了出去,淹没在草丛里。
她嫌弃道:“什么小孩子使的东西。”
江袭黛自纳戒中取了一把铁剑出来,二话不说扔给了燕徽柔:“用这把。”
结果身娇体弱的女主慌忙抱住了铁剑,双手还没怎么用劲儿,便被那沉重的剑身拽着压塌了腰。
剑尖朝下插进了地里。
燕徽柔拔了半晌纹丝不动,还给自个儿累出了一身汗,她脸上更显赧色,轻呼了一口气,把鬓发撩到耳后,抬眸向江袭黛求助:“门主?”
“……罢了。”
江袭黛瞥她一眼,已经对燕徽柔并不抱什么期望,她伸手一召,那把铁剑便握在了掌心之中。
燕徽柔双手拔不动的家伙,握在江袭黛的手中却灵巧有余。
“瞧着。本座没那个耐性教你第三遍。”
燕徽柔点了点头,屏住呼吸认真看着女人舞剑。
江袭黛的剑法与其说“舞”,倒也没那么花哨。
她一举一动都丝毫不拖泥带水,招式也甚是简单,剑剑都是往要害上招呼的杀人技。
剑法干脆利落,又不失优雅,掀起的凌厉剑风如浪。
一浪叠着一浪,一浪推着一浪,逐渐声势浩大,如群风呼啸而过,让整个枫林传来窸窸窣窣的回响,像是在恸哭。
呜——
风在呼啸。
一阵推过去,又有一阵反回来,自有清风拂面,散了不知多少本该在暮春掉落的枫叶,零星地擦过她的发梢。
江袭黛一身绛色衣袍大敞开来,与鸦色的青丝,橘红的枫叶纠缠在一起。
她收了最后一式,侧目道:“可记明白了?”
周围很静,除了风声以后并无别的。
燕徽柔顿了半晌。
“嗯?”江袭黛见她不答,只沉默地站在原地,颇有些奇怪。
“……真好看。宛如惊鸿照影来。”
燕徽柔良久后,文绉绉地念了句诗,那句诗含在她口中,似乎是如梦一般飘出来的。
年轻姑娘的气质文弱温雅,她哪怕没由来地说上这么一句,也不显得掉书袋,好像浑然天成的一般。
“你就记着了句诗?”
那女人缓缓走过来,哼笑一声,只是此次倒不像是在生气。
那一双状若桃花的眸子翘起,自燕徽柔脸上盈盈描过:“没点出息。燕徽柔,你是本座教过的最笨的一个。”
她又笑了。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砸了一下,好像蒙昧混沌之时的一个鸡蛋,其上的壳的裂纹又蔓延开一点。
燕徽柔不知不觉弯了眉眼:“笨一点也挺好的。我便可以总是见着您了。”
“又说这些漂亮话哄人。”江袭黛:“你这个年纪的小丫头,怎么学了这样不好的习气。本座比你大上许多轮,你逢人便说这种话,也不嫌害躁。”
“我以为,”燕徽柔神色不改:“学会抒发自己的喜爱,是一件好事。何况江门主本身值得人喜欢。”
江袭黛欲要冷下三分神色,只是这话听了实在舒心,她眉梢不自觉扬起,自下而上扫了燕徽柔一眼,道:“你这点子气力,甭说学剑了,学什么也不成。今日且罢了,明日——”
女人背过身去:“小丫头,明日可有你苦头吃的。”
第38章
次日。
燕徽柔没有练剑。
这本该是轻松的, 但假如她有的选,她还是希望能够回到前一日。
此时她被迫靠在一棵粗壮的枫树上,双腿屈起,重心下蹲——俨然一副蹲马步的艰难姿态。
江袭黛对于她那手无缚鸡之力的状态很不满, 依照江门主的见解来看, 这个丫头是安逸惯了, 才养成这么孱弱无力的身躯。
江门主看不惯的事, 自然是要改掉的。
至于燕徽柔在其中遭遇了怎样的痛苦,但倒是不值一提了。
本文女主从来是一副温柔纯粹的好相貌,鲜少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她半侧脸上似乎热得都生了熟蟹红,由浅至浓地从白皙纤细的颈部蔓延而上。长发湿了, 被风吹干, 然后又热得生潮, 鼻尖上甚至都爬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燕徽柔轻轻颤着闭上眼,她都快感觉不到自己的腿还有没有生机了。
只是稍微颤上一颤, 一旁女声便慢条斯理道:“继续。才半柱香的功夫, 你在干什么?”
“江门主……”燕徽柔的声音已经像是从石缝里憋出来的, “我真的……”
江袭黛饶有兴致地瞧着她脸上痛苦的神情,或者称得上是欣赏,半点不为所动。
甚至只要燕徽柔一动, 一根戒尺便隔空打上了燕徽柔的小腿,直叫她一哆嗦,顷刻间挺直了腰背。
“累吗?嗯?”
那女人坐在枫林的小亭里, 倚在美人靠上,躲避着外面的骄阳。今日这日头颇有些烈, 烧得整个丹枫林也没那么凉快。
于是她命弟子们上了点别致的小点心。
听闻这玩意在凡人间唤做“酥山”。拿碎冰铺底,其中掺合着一层碎杨梅, 最顶上寒气缭绕地淋上一层牛酪乳。
生津解暑,味道又清甜冰润,江袭黛很是喜欢。
江门主吃着冰凉凉的甜点避暑,燕徽柔在一旁大汗淋漓地站桩,那带着些许凉意的杨梅香味甚至飘到了燕徽柔的面前,这实在是一个相当残忍的场景。
“累。”燕徽柔从喉头轻声哽咽出一个字。
那女人端着杨梅酥山的小盏,甚至特地站了起来,缓步走到了燕徽柔的面前。
燕徽柔瞧着那杨梅汁儿沾到了江袭黛的嘴唇上,更是红嫣嫣的,活像是一层口脂。
她热得每个毛孔都在冒汗,小弧度的咽了下口水,双腿终于又忍不住发起颤来:“唔……”
江袭黛没有久站,因为燕徽柔那无时无刻不在奏效的反弹之术,也让她的腿脚略有些酸。
不过这种酸累燕徽柔很少体会过,有点承受不来,但江袭黛却觉得还好。
毕竟她常年腥风血雨地过着,又从小习武,早已经习惯了动弹,比燕徽柔的身体要好得多,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瞧见女主如此痛苦——
江袭黛的眉眼真心地弯起。
心中暗道,可算有个能亲自治你,又不怎么伤害自己的法子了。
直到燕徽柔险些跪在地上时,江袭黛才免了她的锻炼:“得了,许你休息一下。这么点儿事能累死。”
燕徽柔长呼一口气,弱柳扶风地撑着自个站了起来。
江袭黛嫌弃地缩回脚尖,想当年她习武的时候,也没有像燕徽柔这么怂过,这丫头竟然连自己本身的重量都难以支撑得起,靠着枫树扎个马步就不行了。
而燕徽柔远没有想到的是,这才是刚刚开始。
她好不容易爬起来以后,本想着要告退了,却又被江袭黛一把揪着练点别的。
“江门主。”燕徽柔虚弱道:“我观旁的修道之人,多以打坐静心提高修为,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却要弄得跟个武林中人一样?”
“你身子骨太弱了。”江袭黛毫不留情:“连铁剑都举不起来。光有一身修为,晓得把劲儿往何处使吗?”
燕徽柔不晓得,所以燕徽柔不敢做声了。
虽然有点累,她也觉得江门主苦心孤诣,那还是不要辜负人家的一番好意了。
于是只能强打着精神上阵。
光站桩还不够。
江袭黛命两个弟子拖过来两袋米,拿绳套在了燕徽柔双足上,而后便十分愉悦地瞧着她在山上爬坡。杀生门附近有两座山,一日一月,可够她爬的。
燕徽柔的腿本就酸软,其后两麻袋米被她拖着,几乎重得已是动弹不得。
这一趟,她从天亮折腾到了傍晚,险些没晕在路上。
可惜江袭黛从不让她停下来,只在她身后撑着伞悠闲走着,只是微微擦了几次汗,时不时甚至踏着清风领先一小截路,回眸看她狼狈至极的样子。
这一路宛若去西天取经,只是燕徽柔还没有取得漫漫经书,终于中道崩猝,在某一步过后双腿一软,没站稳,拖着几袋米跪在了地面上。
偌大的汗珠从她颈上滚落,掉在地上,砸出一片片深色的水痕。
一口气艰难地吸进去,又喘出来,好像喉咙被什么卡着了一样,却又极度渴望空气。
燕徽柔听到了自己急促又粗重的喘息声,然而下一刻,她的下巴被一只手慢慢端起,对上那女人漂亮的笑眼。
“眼神都涣散了。有这么累吗?”
燕徽柔虽说是在直直看着她,却已经没精力聚集到她脸上。只朦胧瞧见那朱唇开合:“……小丫头,你这个模样倒比平常惹人喜爱一些。”
燕徽柔双眸慢慢阖上。
江袭黛的手一重,发现她就抵在自己手上睡了过去。
*
闭眼过去就会心软吗?
本文最大恶毒反派显然不会这么认为。
如若遇到的是男主,还没有尽兴就擅自晕了,江袭黛估计会往他身上泼一盆沸糖水把人轻轻唤醒;只不过这小女主生得白净温柔,偏生嘴又甜,也没有那么讨厌。
她托着她的下巴,百无聊赖地拿拇指掐了一下那睡美人的脸颊,在那儿留下了个微红的指甲印,就此作罢。
江袭黛一手拎起她,轻松得活像是拎了一包粽子,顺路大发善心地把她丢回了明月轩。
碧落正蹲在门槛上打瞌睡,半梦半醒间的瞧见一个红色的影子飘过来,她立马瞪大了眼睛,瞌睡虫全部慌忙奔散。
“门主?”
江袭黛素手一松,地上倒了个了无声息的燕徽柔。
碧落一惊。
“睡着了。晚上给她松松筋骨,省得明日爬不起来。”女人的每一个字都蘸满了嫌弃,淡淡甩下一句话,便抬足翩然远去。
碧落:“是!门主。”
燕徽柔好不容易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深夜。碧落连忙倒了一碗茶过来:“燕姑娘你终于醒啦?”
躺在床上的燕徽柔摸了摸自己的脸,虚弱地问:“我还活着吗?”
她的浑身每一块肉有些脱力,颇有些不适应。碧落把她平放好,坐在一旁按照门主的吩咐,轻轻地给她捏腿:“你在说什么胡话呢?门主那般喜欢你,怎么会舍得你出事。”
“门主她……”燕徽柔苦笑一声。
从如此殷切的期盼和全程陪练来看,江门主自然是喜爱她的,这毋庸置疑。
但是门主的爱——
好像有点太沉重了。
燕徽柔在这份过于沉重的爱的余韵里,再睡了过去。
明日清晨,天边才显出一点点鸡蛋壳的颜色时,她又被闻弦音叫了起来,带去了枫林。
江门主依旧倚在亭边,双手交叠着放在栏杆上,似乎是在若有所思地看风景。清晨的颜色熹微,她长长的眼睫投下影,更显得面容晦涩不明。
直到那双眸子落到燕徽柔身上,才轻轻一弯,如桃李春风般拂过。
江袭黛这一笑,竟让燕徽柔感觉远处晦涩的天光都亮了起来。
“瞧起来精神头怎的如此萎靡不振?”
燕徽柔温和地道:“是有一点累了。”
“那么今日换个花样?”
燕徽柔:“好……但是……”
她还没说完,江袭黛淡淡一声:“你有什么‘但是’的权利?”
给燕徽柔堵了回去。
她只好苦中作乐地想,再不济也是将昨日的辛苦重复一遍罢了,习惯就好。
只是燕徽柔怎么也没有想到,杀生门绛云台上还专门设立了一个角落,地上如竹笋一样根根竖着木桩子,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看起来杀生门整体确实如同杀生门门主一样武德充沛。
江袭黛缓缓走来,正在练习身法的弟子连忙一个个如小雀跳水似的落了下来,齐刷刷站了一排:“门主好。”
“下去。把这地儿腾出来,”江袭黛随意挥了挥手,又道:“对了,给本座带上一筐梅花镖。”
她在此处,四周的弟子自然有些拘谨。
毕竟江袭黛常年居于琼华殿,是一向不愿意往人多处来。
身为门主,底下的弟子往往只能远远见她一面,很少能够凑这么近,大家对于江袭黛的敬畏是多于敬爱的。听见门主让人下去,自然也没有人敢造次。
很快地,一筐子暗器被抬了上来,而人群纷纷散去。
燕徽柔盯了那暗器半晌,思忖这这个物件的用处。
莫不是让自己拿着这些飞镖,去射远处的木桩子?
不过很快——
她发现自己想得有点儿太单纯了。
第39章
绛云台上。
燕徽柔抬起双臂, 勉强维持着平衡,很艰难地站在木桩上。
她怔怔瞧着江袭黛手里的物什,目光半晌没有移动。
江袭黛站在不远处,双指夹住一颗小巧精致的梅花镖。打量手中的暗器片刻, 神态有些怀念。
曾经她修为还不够的时候, 往往会在身上揣一些带毒的暗器保护自己。
如今她的实力, 已经用不着这种小东西了, 但长年累月的时间养下来习惯,也会带一两枚在身上,好像这样才心中安稳。
“江门主。”
燕徽柔犹豫道:“我真的能躲过您射出来的飞镖吗?”
“躲不过,本座也不会责罚你。”江袭黛微微笑道:“无非是血溅三尺, 肝脑流地, 断手断脚, 或是身首分离。具体会如何,得看你躲得如何了?”
“……”
“我——”
话音刚落, 一枚飞镖自眼前如刀一样直直插过来, 刺破了燕徽柔脚下的木桩, 惊得她双脚一动,险些掉了下来。
“专心点。”
又一枚梅花镖掷过来——
燕徽柔情急之下往旁边踏出一步,那利刃自她的鬓角擦过, 刮起了一点毛骨悚然的寒凉之气,激得她又是一阵儿颤抖。
“真慢。”江袭黛皱眉道:“灵活一点。”
接下来两枚梅花镖又如秋叶般飞起,弹射了出去——
燕徽柔闭上眼睛, 眼帘前见着两个影子如小黑蚊般扑来,感觉自己要躲不过去了, 正绝望之时……
那梅花镖似有生命力一般地打了个弯,没有招呼到她的身上, 而是如甩炮一般钉在了一旁的木桩子上,这一撞上去,便噼里啪啦炸开。
燕徽柔再次睁开眼睛时,瞧见江袭黛手里扣着一枚崭新的梅花镖,还维持着掷出去的姿势,神色冷冷:“你做什么?为什么不躲?”
要是一个不小心打在燕徽柔身上,江袭黛也许又得疼个几日才罢休。
【滴!女主好感度+1】
“……”
燕徽柔松了口气,“江门主,我刚才疏忽了,会尽力的。”
女人轻哼一声,指尖捏着飞镖,对着她一个又一个地射出去,如拈花飞叶一般轻松。
只是不知道为何,这一次燕徽柔却胆大了很多,虽说从一个桩子挪到另外一个桩子的脚步还是有些稚嫩,但很显然不如刚才慌乱,动作也慢了下来。
为什么?
江袭黛暗自观察了一下,似乎明白了那小丫头的侥幸。
知道自己不会真招呼上她,想必是心生懈怠了。
她再丢了几个,瞧着燕徽柔不慌不忙的模样,便兀自有些不悦。
这人还真是不逼不晓得好歹。
江门主自是有办法对付的。她自纳戒中抽出一截腰带,叠了两叠,围住自己的眼睛,绕在了耳后,指尖轻轻翻过,顺手打了个结儿。
女人眼覆红绫,勾唇笑道:“接下来看命了,燕徽柔。”
燕徽柔:“……”
江袭黛翻腕一甩,三枚梅花镖自掌心中飞出,以疾风催劲草之势,向着燕徽柔方向破开,再也不带分毫留情之意。
但实际上这样只是作给燕徽柔瞧罢了,对于江袭黛来说,闭不闭眼,她都能感受到燕徽柔所在,因此并不是特别重要。
那梅花镖便专程扔过去吓她,紧紧随着燕徽柔的脚边,接二连三地一串儿发出咻咻破空声。
好几次都切断了几缕发丝,擦着脸颊过去。
明显能感觉到那个小丫头紧张起来,慌不择路,在几个桩子上左右逃窜,有一次听到了声闷哼和撞击声,显然是从上头掉了下来。
江袭黛听到她一痛哼,自个便下意识紧张不少,但是等了一时半会儿,熟悉的疼痛感并没有传来。
可能这一次buff的判定是……这是燕徽柔自己不小心摔到的?
江袭黛实在不懂这个时而抽风的buff,总之,不疼就好。
于是江袭黛便愈发有恃无恐了。
闻弦音刚刚处理完内务,还不到放假的时辰,她便安分守己地跟随着江袭黛,瞧瞧门主有什么额外的吩咐要做。
放在以往的日子里,江袭黛无聊狠了,对她的日常吩咐大多数是去寻点好吃的甜食过来,抑或是问问有没有什么趣事可供消遣。
闻弦音为了让门主满意,总是要眼观八路耳听四方。
但是自打燕徽柔来了,闻弦音是愈发闲了。
毕竟门主她可以和燕徽柔玩得很是兴致盎然,甚至可以折腾上一天。
譬如此刻蒙着眼睛的门主,唇边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抬手挥袖之间把燕徽柔撵得步步惊心,上蹿下跳,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活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新乐子。
闻弦音不用做事,她很欣慰。
只是这欣慰中又掺和了一丝对于燕姑娘的同情。她还没见过这么活泼矫健的燕徽柔。
自然而然地,还有半分对江门主情感生涯的担忧——门主的癖好真是特殊。这么对待人家真的好吗?展珂和她该不会是这么闹掰的?
待到最后一枚梅花镖丢完以后,江袭黛似乎还是有些意犹未尽。
闻弦音上前道:“还需要新的一筐吗?门主?”
“不必了。”江袭黛揉着手腕:“有点累了。”
她都有点累了。
而燕徽柔自然不必多说,她此时靠在一根木桩旁边,憔悴地抱着自己的双膝,满头长发濡湿,看起来一点都不想说话。
江袭黛扯下覆着双目的红绫,瞧见燕徽柔这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微微一笑:“好玩么。”
不好玩。
好累。
确实很累,何况不是一日两日的累。
于是燕徽柔就这么累了差不多三个月整,爬山,跳桩子,站桩,每日的天光从她脸颊上升起,月辉照着她的后背落下,浑身上下很少有个地方动起来是不酸痛的。
在江袭黛的折磨下,她甚至都没有之前那么文弱纤细了,本是柔软的肌肤紧致起来,白皙如纸的肤色也生了好些血气,有了一点红润光泽的意味。
更让人感动的是,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
江门主把她的痛经治好了。
这三个月以来,江袭黛总能听到系统不断地发出提示。
【滴!女主好感度-1】
【滴!女主好感度+1】
要减她的好感度还真是不容易——但竟然在这件事上减掉了,能够看出来这个小丫头平日有多么不爱动弹。
但是为什么偏要加上来?
燕徽柔对她的好感度加加减减了个没完没了,到头来一清算,还是同先前差不多,甚至又高了一点点。
也许燕徽柔是在进行自我说服,可惜的是江袭黛并怎么不关心她会如何作想。
只是在有一日清晨的时候,燕徽柔拖着两袋米攀上了日盈峰。
她喘着气,回过头来,良久,冲江袭黛弯了弯眼睛:“真好。”
“好什么?”江袭黛靠在伞边,漫不经心。
燕徽柔伸出一只胳膊,直指着天穹,另一只手挡在眯起的眼睛上,笑道:“今日天光等人,我第一次赶上山顶的日出了。”
话到此时,喷薄而出的朝阳照亮了她滴着汗水的侧颜,晶亮亮地晃成一片。
太阳升起的时候大差不差。怎么会等待她。
只是燕徽柔的脚程快了,相比起三个月前的狼狈,快了许多而已。
说好的折磨呢?
这个小丫头在憔悴了一段时日以后,居然还越来越春光明媚了。
许是得多加点码,如今不用担心把她轻易地弄死了。
江袭黛挑眉道:“很好,你明日可以不用拖着这两袋米了。”
燕徽柔的双眸微亮,又笑了笑:“真的吗?”
“库房那儿还有两块玄铁,用那个。”女人笑意柔婉。
“……”
燕徽柔双眸润亮的光微微黯淡了些许,只是她并没有惆怅多久,还是继续道:“好吧。”
她眨眨眼,没有看朝霞了,目光却打量起江袭黛。
江袭黛也在欣赏日出,神色却比她平静得多。
杀生门的风光她看得倦了,但如今日一样层红万里,霞染丹林却不多见,还是勉强能多看几眼的。
江袭黛手上的伞突然被握住,攀过来另一只手,燕徽柔缩回了她的绣花伞下,又立马松开:“有点刺眼。”
“……”江袭黛嫌弃道:“让开。你挤着本座了。”
燕徽柔侧过半边身子,脸颊正对准江袭黛:“这样站可好?”
更不好了。
江袭黛将伞柄倾向自己了一些,心中暗道这真是个不怕死的。
她平日没个什么事时,一般用剑,倘若是想要速战速决才会开伞。
这把在外凶名为“照殿红”的绣花伞,不知沾染过多少脏污,几乎每一寸白绢面上都洒过血雨。瞧着精致秀气,但并非是用普通材料制成,沉重异常,许是只有江袭黛能轻易抬起。
这个距离……
如果可以,够她把这个毫无眼力见的小丫头切成碎片了呢。
只是燕徽柔似乎对“威胁”毫无警惕之心,她仰头好奇地从这个崭新的角度看着江门主的伞,甚至抬手碰了碰上面的佛桑花的影子,“江门主,您的伞和剑还挺配套的,漂亮极了。”
“拿着。”江袭黛勾起唇,把伞递给了她:“这么喜欢,不想感受一下吗?”
燕徽柔倒是没想到她这么大方,犹豫片刻,便接了过去。
江袭黛轻轻一松手,顺便往后退了一步。
燕徽柔还没来得及感受一下,却被那伞压得一趴,于一片茫然的时候,已经跌到了地上。
她感觉自个举着的好像不是伞,好像是一根分量极沉的巨铁。
“竟然……”她抵着伞面努力了半晌,到底没能把这柄贵伞顶起来,只能狼狈地从缝隙里探出一个脑袋,小声道:“这么沉吗?”
江袭黛好整以暇地瞥了她一眼:“拿着个轻飘飘的物什,还谈什么刀枪不入。你当我拿着这个是图好看的?”
江袭黛背过身,顺手把那把伞捡起来,重新如若无物地撑在了肩头:“回了。但凡好一点的兵器也没什么轻的,你如今虽有长进,也还是差远了。”
“如今,”燕徽柔走出几步,缓缓跟在她后头:“我内外兼修,虽然拿不动您的伞,也算是能拿得动那把铁剑了,还能挥个百十来下。曾经也是没有想过的事情,从未想过还能这般厉害。就像我也没想过我能站在这里,晒太阳,看如此壮美的日出一样……”
吻过朝霞的风是金色的,从江袭黛身后,将女主温柔清甜的声音一并吹过来——
“总而言之,谢谢您这些日子,愿意一直陪着我。”
江袭黛顿住脚步。
第40章
江袭黛顿住脚步的时候在想什么?
可能只是单纯地觉得燕徽柔太磨蹭, 勉强等待一下她。
也有可能她是在想,头一次被人谢谢的感受,实在是有些陌生了。一时让她的整颗心空茫茫的,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好。
小女主的心肠实在太软, 而且总是论迹不论心的, 旁人如何对待她, 也许根本没有那么高尚的想法, 她总是记在心里还能真诚地表达出来。
她总是记着旁人的好,偏偏将恨意一掠而过。
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气运之女,在修仙界还真容易被吃到骨头渣子都不剩。
江袭黛:“燕徽柔。”
燕徽柔温顺地应了声:“门主, 怎么了?”
“本座瞧着你练这些枯燥的东西, 瞧也瞧倦了。”江袭黛道:“再练月余, 你便不要再来了。”
燕徽柔愣了一下,垂下眼眸, 又嗯了一声。
她想这本就是门主一时兴起的眷顾, 再收回去也是正常的。毕竟光自己一个, 真的相当占用江袭黛的精力。
只是心情却微微落了下来。
“再过月余,这些外功已是够了。”江袭黛回眸道:“瞧你天资还可以,既然都费了那么多功夫让你能修道了, 不如趁早开始。本座会授你原先那套剑法。”
燕徽柔又是一愣,随即她笑着抬起头来:“好。”
【滴!女主好感度+1】
江袭黛在心底默默讽了一句,果然, 还是那么廉价的增长方式。
“不过你剑学成那样……或者你能用什么?刀枪棍棒,扇刃匕伞, 软鞭丝带,十八般兵器, 倒还没有本座不擅长的。你随意挑一个好了。”
江袭黛有点不满于她的剑法,不过在谈起这方面时倒是如数家珍,她今日口气一般,但却异常宽容,甚至给了燕徽柔选择的余地了。
“学什么都好的。毕竟我什么都不会。”
燕徽柔逐渐赶上了她,两人并肩走着,竟是同时慢了下来,朝阳照得她们二人影子越来越短。
“您还挺厉害的,能学会这么多。”燕徽柔好奇道:“是当年有名师指路?”
……哪有这么好的事。
她小时候成长的环境异常恶劣。所习得的一切,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手里有什么用什么,没有那么多挑剔的余地。
“也算是。”江袭黛没有和她多聊。她不想走在路上还要哄一个不断流泪的小女孩。
从前没见过,所以不相信真的有人会为了她哭个半晌。
现在不得不信了。
——得是本文女主这么矫情脆弱的。
一月以后。
最终燕徽柔还是选了剑法,毕竟大家一般都用剑。
何况那日江袭黛舞剑的身姿,配上那把刻满了十丈红尘卷的血红软剑,翩若惊鸿不再是一句浅薄的形容,而是她的眼睛见过的实景,此后也一直很难忘怀。
杀生门算是悬于两座高峰之间,左右大致是对称的,修筑得异常气派。
门主的琼华殿在最后头,再顺着后院往后看过去,人能走的路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波澜壮阔的悬湖。
瀑布从湖中倾泄出来,如九天银河落凡尘一样,一直落到两峰谷底,景象十分壮美。
今日不知为何,江门主宣召了燕徽柔去瀑布底下等她
燕徽柔欣赏了一会儿,赞道:“好壮观。”
披月峰和日盈峰的谷底,燕徽柔从未去过,不大熟路。
而碧落在送燕徽柔过去的时候,指着那瀑布,掩唇笑道:“还有更壮观的时候呢。有一次,那些想要我们杀生门覆灭的人都来围攻,闻师姐说,来了好多好多。乌压压一大群。结果呢?还不是全被我们门主荡平了。”
“血水淌进这方悬湖里,又顺着瀑布飞泄谷底——”
碧落遗憾道:“我还没瞧见过赤红色的瀑布,听大家说淌得像是冥河水,如此奇观,真羡慕死那些来得早的人!”
燕徽柔有些勉强道:“嗯……这,倒是有点血腥。”
“也是哦。感觉味道会很难闻。”碧落:“那还是别瞧了。白色的也很好看。”
“啊——门主在那儿。”碧落远远地看见一个红色的身影,连忙松开和燕徽柔挽着的手,想来是闻师姐教育给她的心得。
她笑道:“燕姑娘,你自个去吧。我先回去了?”
“好。”
燕徽柔温和地应了,脚步轻快地踏上一块石头,借力蹬了上去。这得益于江袭黛日日拿着梅花镖射她,她如今的身法灵活了很多。
谷底草木葳蕤,树影摇曳,杀生门这里的四季好像和山下不大一样,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术法维持,自打过了某一日,好像山色越来越熟成,暑气也一日日大了起来。
约莫是夏日了。
燕徽柔感觉枝丫上的花朵轻轻挠过了自己的脸颊,她轻轻眨眼,将其拨开:“江门主,您提早来了?”
只是透过瀑布下一层蒙蒙的水汽看过去,燕徽柔却不自在地抿了一下唇。
许是今日天热,那女人披着一身赤色轻纱,锁骨和手臂处的肌肤都是半红般透明的,其下稍微严实了些许,但也只着了层束胸。
飞流直泻而下,砸出了一层淡淡的水雾,雾也环住了她的周身。
她背对着燕徽柔,燕徽柔甚至能看见她背后没被遮住的花枝纹青,若隐若现地埋没在红纱里。
“天热。”江袭黛:“殿里闷得慌。”
这也是为什么她不愿意在绛云台或是枫林教授燕徽柔,前者晒得慌,后者也有点热。虽然可避酷暑,但没有必要非得赶个大热天的浪费灵力。
还是瀑布底下阴凉,夏日的好去处。
她听见女主温柔地应道:“……是看出您很热了。”
【滴!女主好感度+1】
江袭黛转过身来,诧异于这系统的古怪。
莫非是真坏了?
她说天热,燕徽柔这有什么好增加好感度的吗?
这丫头好感的点怎么这么诡异?
只不过女主那双温丽清纯的眼睛,竟冲着自己的锁骨专注地扫了半晌,而后脸颊微微地红了,又将目光挪开。
“……”
她脸红个什么劲?又在害羞些什么?
这是捡回来了个什么以下犯上的色中饿鬼?
“出来。”江袭黛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时有些恼羞成怒,只是这会儿回去换衣服也怪怪的,便在心底对着系统敲了一声。
【宿主,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
“女主是喜欢男人的,对么?”
【宿主请放心。本文是一本言情小说,女主的性取向设定为直女。】
江袭黛没听懂什么是“直”,于是她勒令让系统多解释几句,系统开始给她旁征博引,终于给她科普完了“同性恋”“异性恋”对应的“弯”与“直”的区别,江袭黛揪着“弯”的那块问了许久,系统只好又顺便介绍了一下“tp”、“0”、“1”等一些生僻意思。
“那不就是她只喜欢男人吗。”江袭黛淡淡道:“有何区别?”
【宿主这么理解也是可以的。】
江袭黛再看燕徽柔,那小丫头脸上的羞赧已经渐渐退下,再一想到系统信誓旦旦的保证,她心中的奇怪感觉去掉了许多。
燕徽柔主动开口:“江门主,刚才您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没什么。”
江袭黛正想着自己好像是个“弯”的,那到底算t还是算p呢?只是目光一挪到燕徽柔身上,她顿时在心底不以为意起来——假使这小丫头是“弯”的,这秀秀气气的模样想必也是个p了。
还好燕徽柔是直的,不过也没好听到哪里去。
想到此处,江袭黛轻轻一笑,她放下心来,唤着燕徽柔过来,拿指尖端起燕徽柔的下巴,燕徽柔乖乖地抬头,但还是脸红了。
只是这一次燕徽柔的脸红并没有困扰到她。
江袭黛甚至好兴致地逗了逗她,声音柔下来:“燕徽柔。你瞧着本座看了许久,好看吗?”
“好看。”燕徽柔的眼睫毛抬起,颇有些压力似的,轻轻颤了颤:“但门主,您今日是……怎么了?我们不是来练剑的吗。”
年轻姑娘这羞涩的模样,连同她脸颊上的红晕,如莲花上的粉色一般,有一种含蓄的烂漫感。
江袭黛静静地没说话,端详着她,又拿拇指蹭过这张脸庞上的淡红。抛开一切去瞧,燕徽柔这模样倒还是挺可爱的。
终于显得这小丫头没那么温和平静,懂事知礼,有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江袭黛的指尖抚过燕徽柔眼尾的泪痣,她其实很少这么好好地看过女主角,仔细看下来也觉得她确实生得挺不错的。难怪那么多人会喜欢她。
好嫉妒啊。
江袭黛正仔细地——偏又若无其事地研究着她,两鬓的长发垂下来,几乎把燕徽柔的脸庞笼罩了。
燕徽柔在这一片阴影里,眼睫毛顺从地垂下,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瀑布聒噪的声响似乎已经远去,熟悉的柔香扑面而来,突破了太近的距离,几乎让人感觉到陌生了。
这一刻,燕徽柔只听得到自己沉闷如雷鸣的心跳。
她闭着眼,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