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剖白
明明是简单的话语, 梁星渊却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三年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一样。
他仿佛听不懂楚君山说的每一个字。
期待……
他到底知道了什么?!
这个简单的回答几乎要逼疯梁星渊,热血上涌, 在一瞬间涌入了他缺氧的脑子,八个大脑都无法运转, 只能就此罢工。
然而, 脑子罢工了, 那些延伸出去的触手却忠实的执行着自己的工作,尽职尽责的将那些感受传入身体。
他能感受到, 楚君山的手掌心的温度,能感受到唇.瓣的柔软,能感受到他有技巧的抚摸后,自己越来越僵直膨胀的触手。
恍然间,一个念头模模糊糊的冒出了水面。
楚君山……是否知道他是一个怪物?
他是否知晓, 那些畸形的触手的存在?
这个念头仿佛一把钥匙, 将以前他曾经在楚君山公寓中看见的杂志、一排排没有摆放任何东西的手办展柜, 还有那些模棱两可的暧.昧问答,都一瞬间串联了起来。
为什么, 拒绝了一百个相亲对象的楚君山会在那一瞬间同意和他在一起?
原来,原因不是因为所谓的“合适”,而是因为,他拥有楚君山喜爱的触手。
原来……这些他一直认为是肮脏污秽的东西,竟然这样被楚君山喜爱。
梁星渊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理智努力回归。
然而,他却有些惊恐的发现, 他竟然做不到。
楚君山身上熟悉的香水味、空气中弥漫着的焦肉味道,还有那些被他杀死后散发出腐败恶臭的气息全部交缠在一起, 变成了某种催化剂,将他所有的理智全部摧毁。
楚君山仍然站在原地,但是,不知为何,梁星渊隐隐约约的能够感觉到,他正在看着自己。
他无法收回失控的触手,当然,也没办法找回自己的理智。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告诫梁星渊——
如果这样下去,他将会看见一些很不好的事情发生。
也许是上天听见了梁星渊并不那样诚恳的祈祷,他刚刚找回一点儿属于人类的理智,下一刻,破碎的露台外面就传来一阵山崩地裂的巨响。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眸望去,外面的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灰暗,不知不觉中聚集起了大片大片灰蓝色的积雨云,金色的闪电隐约在云间浮现,仿佛将要落下一场大雨。
而目光所及之处,更多奇怪的怪物正在匍匐爬行,朝着他的方向前来。
独属于怪物身上会有的腐败味道丝丝缕缕的传入梁星渊的鼻腔,刺激着某寸神经。
压抑了多年的杀意和攻击性在今天仿佛被点燃,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触手,除却仍然被握在楚君山手中的触手外,其他的腕足在一瞬间依循着主人的意志,冲着那些蹒跚而来的怪物冲去。
缠绕、扭曲,绞杀。
这样的动作如此熟悉,却在今天显得尤为陌生。
屠戮是他这样的怪物刻在骨血之中的本能,是他压抑了已久的基因与血脉,无论如何都无法压抑。
即使他学会了人类社会的语言,规则和礼仪,那又怎么样?
梁星渊有些悲哀地想,他的骨子里,还是一只茹毛饮血的怪物,只是披着人皮的时间有些长,于是就这样忘记了自己还是一只真正的怪物。
他一面清理着那些得寸进尺的怪物,一面担忧着,站在一旁的楚君山将这些收入眼中,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他……到底会不会露出那种嫌恶的表情?
会不会觉得他是一只恶心的怪物,会不会……产生出一种想要逃离他的冲动?
然而,这些沉甸甸的念头并没能制止他屠杀的行径,梁星渊一面放任自己的天性,一面几乎是自虐一般地想,他就只能是这个样儿了。
是的,他就是一只残暴的、冷血的,如假包换的怪物。
他越是这样想,触手们的动作就越发利落干脆,一时间,怪物们破碎的肢体和扭曲的尖叫声在静默的空气中传递着,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极限刺激着感官。
他几乎像是在发泄自己不知何处而来的愤怒和哀愁,直到所见之处的怪物全部消失在视野中,梁星渊才有了空虚的感觉,将他倏地拉回了现实。
失重感和恍惚的意识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这样一个事实——
他在他的爱人,他最在意的楚君山面前,做下了面前的一切恶行。
既然这样,他根本就没有可能再谅解他了吧。
梁星渊有些哀伤地想,虬结在一起的漆黑触手仍然在空中张牙舞爪,并没有任何想要收回来的意思。
它们经过了这样长的一段时间,终于可以打破梁星渊在初始设下的枷锁,尝到了同类的鲜血的味道。
此时此刻,它们好像仍不满足,还想要更多、更甜美的东西。
而梁星渊仍然意志昏沉,任凭它们依循着自己的意志,朝着四面八方延申,想要去外面的世界寻找更加新鲜的食物。
楚君山垂着眸,面无波澜地看着那些触手,低垂下的眼帘半是拢住那双茶褐色的眼眸,眼中并没有出现梁星渊在心中设想的那种嫌恶神色。
而是……一点点,称得上是溺爱的笑意。
只不过,这一点溺爱也是有限度的。
在它们极力伸展着腕足,吸盘吸附在露台上的落地窗上、想要伸向外面的世界时,楚君山终于松开手,将那一截因为抚摸太久、已经沾染上自己的体温的触手放归。
“梁星渊。”楚君山的声音很淡,却莫名带着一点儿上位者的威严,仿佛说出来的不是一句平常的话,而是一道咒语、一枚指令,“你现在在干什么?”
这句话轻飘飘的浮在空中,却重重的落在了梁星渊的心脏上。
他愣了一下,依循着自己的本能,微微抬起头,看向了楚君山,宛若在仰视着一个无法触及的王:“我……”
我在干什么?
是啊,他在干什么呢?
属于人类的理智在一瞬间回归到了他的身体中,方才漂浮的失重感和恍惚都在顷刻荡然无存。
他好像一个在空中漂浮了太久的人,终于落到了实地,双脚软绵绵的,带着一点儿不真实感。
梁星渊……在恍惚中,好像重新回到了他的人间。
如果,一只怪物也能有自己的人间,那么,楚君山就是他的人间。
不真实感如同浮现在他眼前的一片烟雾,随着轻风慢慢地游走,露出了面前这片真实的景象。
那些怪物和触手搏斗之后留下来的残局十分惨烈,到处都是黑乎乎的汁液和不明物体,这间原本算得上是温馨的家也变得脏兮兮的,一些梁星渊在生活中一点点添置的、精心准备的小摆件都在方才的打斗中碎了一地。
总之……一片狼藉。
一切都在提醒着他,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现在感觉不到方才的恍惚,取而代之的,则是浓重的惧怕。
平心而论,自从梁星渊在原先那个黑暗的世界里诞生,从满是污泥的深渊中出生开始,到现在,他都没有任何惧怕的情绪。
“害怕”二字,仿佛天生就不该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毕竟,一直生活在黑暗和污秽中的怪物,是不需要感到害怕的。
但现在,梁星渊却恍然觉得,自己无师自通了这种情绪。
他感觉浑身发冷,收不回去的触手也在轻轻的颤抖着,心跳的频率不再像原先正常的人类一样,而是变得极其缓慢,宛若冷血动物一般,如果不安静地听下去,就几乎完全感受不到心跳。
他……竟然在害怕。
害怕楚君山的反应,害怕楚君山的嫌恶,害怕楚君山的拒绝。
他……会讨厌自己吗?
应该会吧。梁星渊想,毕竟,没有人会喜欢一只怪物。
刚刚楚君山对他说“过来”的那句话,应当也只是处于好奇吧。
如果,他对楚君山说,自己是一只从深渊中挣扎着爬出来、手中沾了无数污秽的鲜血,和这些被他刚刚杀死的怪物们没有本质区别的怪物,那么,楚君山还会愿意靠近自己吗?
梁星渊猜想,他……应该会把自己丢掉的吧。
他不自觉地抬起手,像是想要握紧一些什么。
可是,手掌抬起到一半,梁星渊就不由自主地僵在原地,慢慢地收了回去。
他会说些什么呢?
在梁星渊紧张而密切的注视下,他终于听到了楚君山的声音:“已经很晚了。”
这句简单的话在一瞬间吊起了梁星渊所有的注意力,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心脏再一次因为这句话活泛地跳动起来。
楚君山的语气跟平时完全一致,语调平直,没有什么起伏,那双茶褐色的眼眸微微垂下,并没有看他:“我很累,不如先睡觉吧。”
梁星渊浑身的血液都僵住了。
他怀疑自己的听觉器官出现了很大的问题,迟疑了半天,在今日显得尤其迟缓的八个大脑才终于缓缓的开始工作起来。
他只是说……先睡觉吧?
楚君山,不想追究这件事情了吗?
梁星渊抿着唇,眉尖不自觉地微蹙起,目光认真的追寻着楚君山脸上的表情。
但是,楚君山好像并没有想要骗他的意思。
他好像没有看见面前一片狼藉的地板和窗户,在玄关处换下了手工皮鞋,踩着梁星渊亲手挑选的拖鞋,挑着还算干净能看的几块地面,从梁星渊面前慢慢地走过。
好像刚刚发生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一场不应该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屠戮,他的世界也没有闯入过奇诡的怪物,当然,他的爱人也不会是一个长了无数触手的触手怪。
直到楚君山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梁星渊的视野中,他紧紧锁在对方身上的视线才终于放松下来。
梁星渊忽然觉得有点迷茫。
楚君山……就这样把这件事情放过去了吗?
他有些迟疑,又有些不确定。
梁星渊在原地兜兜转转地想了半天,终于决定去做点什么——
比如,把面前的狼藉搞干净。
虽然这些都是他在意志不清楚的时候做出来的,但是,他应该为此负责。
既然楚君山暂时不在这里,梁星渊并没有收敛起那些仍然在角落里蠢蠢欲动的触手们。
“把这些东西清理干净。”
梁星渊冷漠的发号施令。
触手们今天终于品尝到了荤腥的滋味,并不想要听从梁星渊的话,开始七嘴八舌的反驳起来——
“就不就不,这些东西真脏啊,你为什么不自己来?!”“就是!我不想搞!”“……刚刚那个人类好香好软啊,他碰我的时候我都快化了……嘻嘻……”
提及到方才那个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唯一真正触碰到的人类,触手们纷纷开始发表自己的见解,黑色的触手如潮水一般于半空中扭动着,不时翻出雪白的内里软肉,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梁星渊的语气毫无波澜,然而,只有那些仍然在作威作福的触手们能够感知到,空气中陡然漫起一片冰霜浪潮,将一切都凝固起来。
他冷淡的看着空中弥漫出的淡青色霜气在每一条触手的尖端凝结,那些不断扭动的触手像是被冰镇了一般,连尖端都蜷缩起来。
那些代表着怪物的象征现在终于乖巧下来,安分在原地,很快就没有挣扎的余地了。
“去吧。”
梁星渊的声音罕见的带着一些倦意,他垂着眸,指尖轻轻地揉搓着眉心,良久,才叹了一口气。
他转过身,余光中,那些因为冰霜消解而可以自由活动起来的触手们终于在这个时候不情不愿地开始服从梁星渊最开始的指令,还不断地嘟嘟囔囔着什么。
“烦烦烦,不会自己弄吗……”“就是啊……算了。”“你们别说了吧,我还怕他把咱们切了……”
梁星渊对此毫无动容,他转过身,蹲下身子,伸手去捡拾那些破碎的摆件。
他来到这个世界共有几年之久,这间房子自从来到他手上的时候,还是光秃秃的一片,比楚君山那间房子还没有人气。
也是他亲自一点一点的拼凑出这个房子大大小小的陈设,那些细节上的设计都是他在心中模拟过很多次的蓝图。
但是现在……
梁星渊环顾四周,将手中破碎的瓷兔子碎片扔进垃圾桶,轻轻的叹了口气。
都被这些变故打碎了。
不知不觉之中,那些糟糕的念头再一次浮上了梁星渊的心头。
他摇摇头,驱散那些不好的念想,强迫着让自己的精神全部投入面前的工作。
半个小时后,那些触手卷着拖把和抹布,唉声叹气的从各个角落收了回来。
它们敢怒不敢言,只能委委屈屈的将那些清洁工具洗干净,然后放回原地,回来的时候才缩头缩脑的,刚才将那些凶恶的怪物们无情撕碎的触手,在梁星渊面前,就仿佛一只弱小的鹌鹑。
“王,洗好了。”“窗户擦得很亮。”“地也打扫好了。”
触手们七嘴八舌、低眉顺眼的说。
“可以了。”梁星渊也差不多将那些破碎的摆件整理好,用两层垃圾袋细心地包好,顺便用了强力胶带贴好“内有尖锐物”的标识,信手丢进了门外的垃圾桶里,“你们回去吧。”
触手们期待的答案并不是这个,而是更多的——
比如,再一次寻找一些可以进食的怪物大快朵颐。毕竟,它们已经饿了很久,现在……很想吃一些什么东西。
但是,这些念想在梁星渊的冷脸面前,完全没有可能被提出来了。
它们就算再不服气,也没办法抗争了。
梁星渊低着头,等到那些不听话的触手们终于回去之后,才慢慢地沿着熟悉的方向,走进了卧室。
他们在外面清理的时间大概是半个小时,如果按照平时楚君山的习惯,这个时间点,他应当已经洗完了。
他现在比较担心的一点,就是……自己等一会儿,怎么才能面对他呢?
他们还能当作什么事情还没发生吗?
那领证的事情,还要继续么?
梁星渊的担忧在他真正的看见了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明显已经沉睡很久的楚君山时,顿时全然消解了。
他应该和自己说得一样,感觉到很累,所以,现在已经睡着了。
梁星渊忽然放下心来,心中漫过一丝不知是失落还是安心的微妙情绪,酸酸涩涩的,此刻饱胀着他的心脏,轻轻的一戳,就能够流出酸甜软烂的汁液来。
有什么事情,都等楚君山醒来再说吧。
现在,他就想安静的躺在楚君山身边——像往常任何一天晚上一样。
他内心有一种奇怪的隐忧,那就是,也许,他这辈子,也许就只有今天晚上有机会,再这样和他躺在一起了。
想到这里,梁星渊又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黑暗中,他只能听见外面清风吹动窗帘的声响,路灯光斜斜地穿透格窗,在木质地板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光斑。
他能听到楚君山的呼吸声,还有来自于自己身体中的、一下一下跳动的心跳。
楚君山。楚君山。楚君山。楚君山。楚君山。
他喜欢他,简直喜欢得要命,就算现在楚君山站在他面前,要他切掉自己所有的触手……也没关系。
只要他开心,幸福,健康,就好了。
但是,他唯独害怕楚君山讨厌他。
他看上去好像不是很在意他的触手——事实上,在梁星渊看来,他甚至没有看出楚君山对此的表态,因此,他的心就像是悬空的木桶,带着半吊子水,在悬崖上晃晃荡荡,发出叮咚的脆响。
他爱我。
黑暗中,线绳轻轻地朝着一个方向拽了一下。
他不爱我。
那一头的绳索无声无息地倾斜。
于是,梁星渊的心又兀然倒向另一边。
这样微弱而致命的拉扯感让他觉得很不好。
他感觉自己像是影视片中苦于情爱的主角,拽着一朵凋零的鲜花,开始固执地选择一个心中的答案。
他多么想让……楚君山爱他。
无论爱什么都好,爱“梁星渊”这个人也好,爱他的触手也好——当然,爱他全部的全部,最好。
但实际上,他连这一点点奢望都不敢。
那些怪物说得对,他根本不适合当一名王。
在人类复杂至极的情爱面前,他只是一个胆小鬼。
触手们仿佛能懂得他的痛苦和挣扎,无声无息地在黑暗中蔓延着,依循着属于主人的潜意识,织成一张硕大的罗网,盘亘在房间的各个角落,不断地膨胀变大,包裹着这张床的另外一个主人。
它们追逐着楚君山温热的体温,贪恋着磨蹭着他裸露在外的手背与脸颊,宛若情.人间的絮语。
作为捕猎的利器此刻却像是爱.抚的工具,慢慢地缠绕着楚君山的身体,并没有任何杀意,有的只是玩闹似的亲昵。
也许是楚君山默许让它们拥有了更进一步的勇气,触手们缓缓地向前滑动着,带着细小吸盘的末梢轻轻地扫动着,触碰着楚君山睡衣内的肌肤。
一抹甜而不腻的清香缓缓地蔓延在空气中,不需要刻意感觉,梁星渊仍然能够觉察到这样柔和舒畅的香气。
触手默不作声地蜿蜒向前,忠实的为主人传递着柔软温热的触感,直到——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出现在了触手跟前,准确无比的捉住了那只作乱得最为过分的触手。
黑暗中,楚君山睁开了眼,声音带着一点寻常无法察觉的喑哑:“够了吧。”
他的语气暧.昧至极,明明是清冷的声线,却在黑暗中仿佛能够牵连出无数根银色的细丝,连接着两人的身体,连心跳都在一处同频共振。
然而,这句带着暧.昧的话语落到患得患失的梁星渊耳中,却变成了另外一种意思。
……他不要他。
梁星渊的心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被什么灼热的东西烫到。
他的呼吸都颤抖起来,根本无法控制地,驱使着触手从楚君山的手掌心中挣扎着钻出来。
他忽然有些懊悔。
是不是从一开始,他想要找一个人类伴侣的想法,就是错的呢?
人类与怪物天生就属于敌对的双方,他为什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还是因为人类的存在,带来了一些浪漫主义的过分幻想——也许会有一个人类,会完整地爱着他的全部呢?
可是,明明这是不可能的。
他知道的,楚君山已经不耐烦了。
在不久的将来——更有甚者,也许是现在,他将会抛弃他。
果然,什么喜欢与爱,都无法在人类和怪物之间出现的……
这个想法还没有落下,梁星渊耳畔就兀然升起一道冷淡清明的声音:“快睡吧。”
梁星渊愣了一下,暂时没反应过来目前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转过头,在黑暗中捕捉到一双如泉水般澄澈明亮的眼睛:“现在这么闹,明天要是起不来,就不用去民政局领证了。”
第23章 合照
黑暗之中, 空气仿佛凝固到了一块,只有银色的月华从窗户的缝隙中流淌进来。
梁星渊屏着息,等待着楚君山接下来的话。
可是, 楚君山似乎只是单纯想要提醒一句,并没有想要发表自己的见解的意思。
很快, 他就重新闭上眼, 沉沉睡去。
楚君山的睡相很好, 并不会因为任何响动而乱动,跟他本人白天的姿态一样安静。
梁星渊等了许久, 只能等到楚君山绵长均匀的呼吸声,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他垂着眸,半晌,才自嘲似的轻轻笑了笑。
楚君山能够睡着, 但是他却不能。
那些念头卷土重来, 在梁星渊的脑中横冲直撞了一整个晚上, 等到天明破晓,他仍然没有任何睡意。
很快, 身侧就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像是有什么人从他身边醒来了。
梁星渊微滞了一下,旋即下意识闭上眼睛,就像往常任何一个他注视着楚君山度过的夜晚一样,佯装自己也是睡着的。
果然,很快身边就传来了悉悉簌簌的动静,楚君山带着朦胧睡意的语调落在他耳边:“……梁老师。”
梁星渊浓密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却忍住了,最终没有睁开眼睛。
没有得到回应的楚君山并没有执着于这一点, 他偏过头,轻轻地翻身下床。
楚君山穿上外套的时候,佯装睡着的梁星渊能够感受到他轻轻甩动着的袖子,他身上淡淡的馨香轻而易举地传入他的鼻腔,营造出一种温和的、舒适的环境。
如果有可能的话,梁星渊多么希望,他们能一直这样下去,一直共度这样温存而美妙的清晨。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又冒出了一丝丝酸涩的汁液。
如果楚君山执意要离开他,他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挽留他。
在深渊之中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已经知道了一些怪物的习性。
它们不通人性,当然也没有人类社会中独有的这些繁琐礼节。
到了每年的交配期,怪物们就会寻找到一位配偶,拖进自己温暖湿润的巢穴,共度难熬的春日。
雄性的怪物往往拥有一些雌性怪物没有的攻击□□官,它们并不是用来捕猎的,而是在雌性拒绝继续跟它们在一起时,雄性强迫它们留下的唯一利器。
梁星渊曾经不止一次地冒出一些不可能的阴暗想法——
比如说,如果最后的最后,楚君山不愿意留在他身边,那么也没关系。
他可以极尽所能,用尽一切办法,将他困在自己身边。
就算楚君山会恨他,也许他能够得到的吻与爱俱是苦涩的,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已经得到他了,他已经得到爱了。
昨天,那些触手疯狂作乱的时候,这些邪念就不止一次地冒出他的脑子,几乎像是某种生物独有的本能,教唆着他将楚君山锁在自己身边。
可是……梁星渊有些沮丧地发现,自己做不到。
正是因为太喜爱他,因此,他无师自通了名为“怜惜”和“心疼”的情绪。
他喜爱楚君山胜过一切,他的喜怒哀乐大于自己的渴望,在他的世界中,楚君山这个名字,永远位于最高优先级。
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为了一己之私,就将楚君山困在自己身边,过那作为人类的庸庸碌碌的、昏昏沉沉的一生。
梁星渊痛苦地闭着眼睛,浓黑色的睫毛因为挣扎而轻轻颤抖着,一滴清亮透明的泪滴悄无声息的洇润眼睫,宛若雨天里的一场散不尽的大雾,笼罩了他的全身。
他超于常人的听觉和嗅觉令他得知楚君山的一举一动,他从床上离开之后,就走到了卫生间,开始洗漱。
脚步声忽远忽近,很快在客厅的方向停了下来。
吱——嘎。
他打开了冰箱。梁星渊默默地想。
昨天,他为楚君山煮了新鲜的花果茶,他喜欢这个口味,因此,他隔三岔五就会煮一些拿去冰镇。
嘀、嘀嗒——
他走到了露台那个落地窗前,坐在了榻榻米上。
楚君山应该在办公,或者查看今天报纸上的新闻。
梁星渊知道,这样窥探着他的一举一动,已经算得上是变态的范畴,可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让他的注意力紧紧地黏着在楚君山身上,根本挪都挪不开。
他痛苦地感知到,自己就像是一名变成蜘蛛的男巫,盘踞在这间房子的上方,四处都是他布下的蛛丝。
他无时无刻的窥探让他自我厌弃,轻轻地想——
你在吗?
不,他不在。
你在想什么呢
你还想……跟我在一起吗?
清晨7:20,放置在身侧床头柜上的闹钟终于按时响起,结束了这漫长的像是一个噩梦的晚上。
梁星渊刚才那些复杂的心绪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他睁开眼睛,又像是之前那个温和体面的老师了。
那双黑色的眼睛里带着逼真的惺忪睡意,仿佛经历了一场不太好的安眠,两个不甚明显的黑眼圈挂在眼睛下方,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显得尤其明显。
他现在的样子,除却楚君山之外,没有任何相熟的人会将他和昨天癫狂的怪物联想到一起。
新的一天开始了,梁星渊又变回了渺小、普通的人类。
他一边侧耳倾听着外面传来的细碎声响,来由此判断楚君山现在正在干什么,身体一边忠实的履行着规律的习惯,开启了作为人类的一天。
梁星渊,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平心静气。
他在心中告诫自己,想要用此来安抚过快的心跳。
可是……这一计看上去毫无作用。
梁星渊感觉那几个属于怪物本身的心脏仿佛受到了什么很明显的刺激,“扑通扑通”地跳跃着,仿佛在下一秒钟他没注意到的时候,就冲出嗓子眼来,将红色的内里和爱意尽数展现给楚君山看。
不、这样不行。
梁星渊收回伸出去的腿,将自己困在房间里,努力地告诉自己。
先别跳了,你不紧张,你不紧张。
如果再晚点不出去,楚君山就不要你了。
这种奇葩的洗脑在这种紧张的时刻竟然起到了关键奇效,梁星渊深深的呼吸着,安抚着自己过快的心跳。
三分钟后,他穿上拖鞋,有些迟疑地走出卧室的门,目光不自觉地在经历过一场大战和清理之后、已经变得有些简陋的客厅里逡巡着。
他本来安抚了好一会儿才慢下去的心跳又急促的跳跃起来,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
我想见他。
露台?他不在。走廊?也不在。
厨房不在卫生间不在卧室不在……
他几乎有些神经质乱转的视线蓦然定格在某处,急促跳跃着的心跳也在此停歇着漏下一拍,心跳重重的落了地。
露台外的小花园里,淡薄的天光映亮楚君山莹白的侧脸,他侧着身,微微垂着眸,白色单衣的袖子半挽起,手中提着一个浅黄色的洒水器。
轻柔的风吹拂而来,不知何时开放的果汁阳台在风中轻轻的摇曳着,橙黄色的花瓣摇颤着,在水滴的映衬下显得娇艳万分。
梁星渊仿佛活了过来,张了张口,满心的话却说不出来,仿佛被堵在了喉咙间。
可是,这个时候,楚君山却发现了他的存在。
他转过身,视线与之相撞,目光微浅,令梁星渊觉得,他好像不是在看着自己——
那样的眼神,就像是在欣赏方才的果汁阳台,带着一点儿不严厉的审视意味。
平平淡淡的,却像是雨后甘霖,浇灭了那些滚烫的心火。
“醒了?”楚君山的声音如往常一样平静温和,叫人听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也令人猜不透他的态度。
梁星渊心乱了一拍,但还是勉强接住了他的话,不由得有些拘谨,比起这间房子的主人,更像是一位意外到访的来客:“……嗯。”
“昨天晚上休息得怎么样?”楚君山将手中提着的浇水壶放了下来,朝着梁星渊的方向走过去,慢慢地走进客厅,“看来不太好。”
梁星渊:“!”
几乎是一瞬间,他心头警铃大作,像是想起了什么——
难道,楚君山要以这个理由抛弃他吗!
他是不是应该感谢楚君山,没有因为他今天睁眼时左眼比右眼快了一秒而把他踢了?!
不管怎样,他反正就是要这样做了!
梁星渊悲从中来,顿时有些伤怀,他强打着精神,可是任谁一看,都能看出他就像是一朵被雨水打蔫儿的花朵,怎么都提不起兴趣来。
“还好,怎么了吗?”
“我倒是觉得没什么。”楚君山似乎并没有察觉梁星渊心情骤然泛起的低落,他走到落地窗前的榻榻米旁坐下,手中多了一个iPad,看上去又开始办公了。
在梁星渊焦急而低落的等待中,他的声音慢了半拍,悠悠的传了过来:“只是,我觉得,你的两个黑眼圈,可能等会拍证件照的时候会不好看。”
梁星渊:“?”
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楚君山刚刚在说什么来着!
拍证件照!
所以,他是不是还打算跟自己结婚?!
梁星渊本来就因为悲伤而酸软一片的心脏骤然被楚君山的话击中,泛起了层层柔软的涟漪。
他……他看上去,还想要自己的。
楚君山……并没有想要抛弃他啊。
这明明应该是令梁星渊高兴的事情,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骤然感觉到一种悲凉。
他……就是一只怪异的怪物,需要爱人为他舍弃那么多,用尽全力包容他,才能让他暂居于人类的身体与身份,留在他的身边。
梁星渊深深呼吸着,压抑着波动的心绪。他久久地凝视着楚君山的脸,对方正垂着眸,将注意力收回了工作中,认真的看着平板电脑上面的文件。
他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鼓足勇气,用轻柔的、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的声音对他说:“君山,我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楚君山顿了顿,收回落在iPad上的视线,目光投向站在他面前的梁星渊。
他轻轻挑起眉梢,似乎真的没想到梁星渊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跟他说些什么:“嗯?”
“黑眼圈……不重要的。”
梁星渊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霎那间,挂在眼睛下的黑眼圈顿时消失无踪,同时,那双漆黑的眼睛也开始变换着颜色,泛着五彩斑斓的偏光,宛若昆虫硬翅上覆盖着的鳞片。
“我是一只怪物,这些东西,都可以随意变换。”
楚君山听出来,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很难察觉的担忧,他仿佛想让听见声音的人感觉到他自然而不刻意的语调,但是他却忽略了楚君山,他能看穿他的心。
他明明带着一点儿不知缘由的恐慌,却还要在他面前勉强保持着镇静,就像是一个强穿大人衣服的小孩,硬撑着一切:“我担心,你不能够接受我。”
这句话出口之后,梁星渊忽然感觉,呼吸顺畅了一些,接下来的那些话,终于可以一股脑地、毫无阻碍地说出口:“也许你觉得自己能够接受我,可能是因为新奇,也可能是……因为你足够爱我。但是,你觉得能接受,也许是因为你暂时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怪物。”
“你记得昨天晚上刚推开门时看见的那些软体动物和金色的眼睛吗?那样的形态,我也能够拥有。”梁星渊的声音仍然平稳,可是却带着一点儿罕见的喑哑,像是要将自己最不光彩的伤口剖开,正大光明地展现给楚君山看。
“没有任何一个人类,会喜欢我本来的样子。我不想耽误你,君山……即使,我真的很喜欢你,愿意为你付出我全部的真心……”
他凝视着楚君山浅色的眼睛,胸膛中仿佛凭空出现了一把小刀,正在一点一点的、毫无停顿可能的凌迟着他的心肠。
梁星渊颤抖着的声音轻柔极了,仿佛夜间横亘在情.人中的絮语:“……可是,没有人会接受一颗来自怪物的真心。”
楚君山沉默良久,在惴惴不安的梁星渊准备说些别的什么,来缓和一下气氛时,忽然开口,打断了那些还未出口的话语。
“我只有一个问题。你待在我身边,会害死我吗?”
刚刚那席话说出口之后,梁星渊其实就后悔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奢求那么多,既然已经获得了能够呆在楚君山身边的资格,就不该奢望对方能够理解自己的一切。
他想过无数楚君山可能会说出口的回答和表现在脸上的表情,可是,唯独没有想象过现在这一种。
因此,梁星渊愣了一下,张了张口,那口卡在胸口的浊气咽不下吐不出,回答在舌尖滚了两圈,最终才吐出艰难的话语:“……我不会。”
“那就可以了。”
楚君山的视线从他的脸上收回,若无其事的重新落到了还开着文档的平板电脑上。
仿佛他刚刚听见的并不是惊世骇俗的、来自怪物的剖白,而是一句类似于“今天中午我们吃什么”的日常用语:“快去洗漱吧,我们八点半出发。”
梁星渊的心早就软成了一滩水,他张了张口,心中忽然涌现出这样一个奇怪的冲动——
不如都说了吧。
除却一只怪物之外……他还有一个别的秘密。
他在另外一个世界中,是怪物之间的王,是引领它们的主。
他的手上曾经沾满污泥和鲜血,他曾经站在黑暗中向死而生,也曾经遇到过一个如楚君山一样代表着光明与希望的人……
纷繁错杂的回忆在一瞬间冲破了他设下的桎梏,一幕幕血腥黑暗的场景如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微微地浮动起来。
告诉他吧。告诉他吧。告诉他吧。
他忽然有一种恶劣的冲动,想要探寻,楚君山对他的容忍,到底能到几时……
被恶意操纵的大脑陷入了迷思,他张开口,那些污秽的过往将要脱口而出的的一刹那,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不轻不重的车笛声——
“喂喂喂,你们俩到底在干什么呢!电话也不接……”
熟悉的声音隔着一面窗户传进来,梁星渊转过头,看见了降下的车窗中蒋纯的脸。
他穿着一件非常喜庆的粉.嫩衬衫,笑意盈盈的:“嘿,快点来开门啊。”
这句话打断了梁星渊的迷思,他恍然垂着眸,紧缩的瞳孔如针尖一般小,渐渐的才放开,慢慢恢复到原来的正常模样。
楚君山率先反应过来,从榻榻米上站起身,走到门口为他开门。
之前他们早就说好,领证这天,蒋纯先来他们家的。
毕竟,在蒋纯挑剔的眼光看来,这两个人平常人淡如菊也就算了,结婚当天要是敢穿得比白开水还要素的话,那就真是太造孽了。
他思索了片刻,毅然决然的决定帮他们保驾护航。
楚君山打开门,蒋纯刚刚准备说的“新婚快乐”在他的目光落到面前客厅的陈设时,兀然停止了。
那一瞬间,他方才还明亮异常的目光骤然晦涩起来,视线短暂地交接,又迅速分开。
蒋纯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回原来的表情,有些欲言又止。
他站在玄关处,看看一脸淡然的楚君山,又看看站在落地窗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梁星渊,默默地闭上了嘴。
“换个衣服就可以走。”在一片诡异的沉默之中,楚君山率先开口,终于打破了这片难言的寂静,“先等一下吧。”
蒋纯咬着下唇,目光追逐着楚君山平淡无波的眼睛,像是想要从里面看出一些什么不寻常的情绪。
然而,他和以往的任何一次同样,失败了。
楚君山面无波澜,看上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而他的内心却凝重极了——
在这平静无波的水面之下,仿佛正在酝酿着一场无形的风暴,将他们——甚至整个世界都卷进去。
楚君山……知道这些事吗?
蒋纯满怀心事的等待进去换衣服的两人,心事重重的想着。
几分钟之后,楚君山和梁星渊分别出来,两人都穿着正式的黑色西服,身姿颀长,即使风格不尽相同,却看上去极为登对。
蒋纯深深的叹了口气,看了他们一眼,又叹着气收回目光:“咱们走吧,省得等会儿要排队了。”
他不知道的是,和自己一样,其他的两人各自心怀鬼胎,坐上了同一辆车,开往离家最近的民政局。
楚君山挑选的日子并不是什么特殊的节假日,也不是周六日,来这里领证的人不多,在他们前面排队的只有两对恋人。
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站在背景墙前,微微笑着,让摄像机定格人生中最有意义的瞬间之一。
等到排到他们,已经过了二十分钟。
摄像机后面的摄像师笑意浓深,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很是面善,他闭着一只眼睛,从屏幕中往外看去,指挥道:“左边的新人笑一下呀,怎么这么好的日子不笑呢?是有什么伤心的事情吗?”
被点名的楚君山难得停滞了一下,他微微挑起眉梢,复又恢复到原先的表情:“不是。”
“嗯?!”摄影师是一个很有梗的人,他一笑就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数一数估计还是标准的八颗牙齿的微笑,“难道说,你生性不爱笑?”
楚君山:“……”
好冷的笑话。
梁星渊也沉默了一下,随即十分熟练的打圆场:“那当然是开心的,没事,他怎么样都很好看。”
楚君山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也许是被梁星渊此刻脸上洋溢着的灿烂微笑感染,他不自觉地弯起眼尾,总算露出了一抹笑意。
咔嚓——
时间在此刻定格,留下一张能够代表着此时的照片。
“哎,真好看。”摄像师看了看成片,满意得不得了,“好好好,打证去吧,祝你们新婚快乐啊。”
“谢谢。”
这一次,楚君山和梁星渊倒是异口同声地回答了。
有了照片,后续的手续办得很顺利。
梁星渊几乎是双手接过那张属于他的红本子,打开纸页,目光认真地在那一行行字上逡巡着,仿佛要将这张结婚证镌刻在心间。
如果不是公共场合,在这个地方掉眼泪难免会有丢人的风险,楚君山真的认为,这只容易动感情的感性怪物会在下一秒钟掉下眼泪。
收好结婚证,梁星渊跟他一起往外走。
走廊上空旷而整洁,只偶尔有几个路人匆匆行过。
“君山。”即使他已经幻想过很多次这个场面,等到真正付诸实践的时候,梁星渊又觉得紧张非常,他从口袋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红丝绒戒指盒,小心翼翼地拨开盖,将婚戒的一面朝向面带诧异的楚君山,紧张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想过那么多酸掉牙的情话,可是真正到了这一刻,梁星渊却只能想起自己最想说的一句。
他望着楚君山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感谢你愿意和我相伴余生。你愿意……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楚君山默然不语,他垂着眸望向半跪在地上,高大而英俊的男人。
视线相接,周围行过的路人不时朝着他们投来探究的目光,而他却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望向梁星渊的目光并未移动半分。
等待他回答的时间,让梁星渊甚至有一种世界已经度过了几万年的错觉。
终于,他听见了自上方传来的一声轻笑:“我愿意。”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蓦然击中他的心。
刹那间,那些纠结和苦思都无关紧要了——
他现在,只想跟楚君山在一起。
楚君山并没有反对他的靠近,任凭他抱着自己。
他听见梁星渊带着颤抖的声音,仿佛在诉说一个承诺,抑或是一千年亦不会改的誓言:“我会永远用我的生命来保护你……”
楚君山垂着眸,看着他为自己戴上戒指的那只手,正在空中轻轻的颤动着。
他知道的,梁星渊想要给予他的绝对不是平凡的承诺。
对于一只怪物来说,他们永远不会轻而易举地许诺。
上一次他看见怪物对自己许下承诺,还是在很久之前的某日,他仍然处于另外一个黑暗世界的那天。
楚君山微微垂着眸,纤长浓密的睫毛随着呼吸的起伏轻轻的颤动着,微微下垂,遮住了眼底涌动的复杂神色。
他没有说话,保持着安静的状态,等待着梁星渊终于松开自己的手,胸膛微微地起伏着,再抬起头的时候,那双眼睛里带着薄薄的水雾,仿佛一场雨水未消的阴天。
“可以回家了。”楚君山开口提醒,“等会我们还要去爸妈那边一趟。”
结婚毕竟是大事,虽然现在已经今时不同往日,楚君山的人生已经完全由自己掌控,但是出于尊重和人类社会的礼数,他们还是应当回一趟家里的。
梁星渊早就知道这个流程,自然没有异议。
他期期艾艾地看了一眼楚君山,却望进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那里面像是含着一片世界上最小的海域,无风无浪,倒映着他全部的模样。
他虽一语未发,可是,梁星渊却莫名从那样的眼神之中读出了令他感到安心的情绪。
跟楚君山待在一起,除却那些短暂的失去控制的冲动,更多的时候,梁星渊都会感觉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冷静和沉着。
仿佛只要有楚君山的地方,他就真的能变成一个真正的人类,不会露出所有属于怪物的陋习。
他……真的很感激他。
梁星渊觉得今天的自己实在太过于感性,而从楚君山之前对自己的反应来看,他其实应当更喜欢之前那样的自己。
现在那些疑问已经过去,他如愿以偿地从楚君山那边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梁星渊收敛了那些小脾气,自作主张地回归到了以前的模样:“……那我先去拿车,门口等你们,好吗?”
他说的“你们”自然不仅指的是楚君山,还有正在收拾东西,在外厅等待他们的蒋纯。
不知是不是梁星渊的错觉,他总觉得,蒋纯今天似乎比不上之前那么开心了。
他好像背着楚君山和自己,窝藏了一件很重要的心事,因此显得愁云惨淡,只差把“忧愁”二字写在脸上,等着别人去探究缘由。
他微微蹙着眉,深想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地摇了摇头,将那些疑云抖散。
算了。
现在的状况,他大概是不能去探究别人到底在想些什么的。
而且,楚君山和蒋纯的关系明显不仅仅只是普通朋友那么要好,等到以后,他和楚君山更深一步地了解之后,等到楚君山愿意告诉他的那一天,他应当会知道自己想知道的所有答案。
大多数时候,成年人是不需要做到每一件事情都对彼此坦诚的。
比如说,其实,梁星渊自己也有一个秘密。
他想,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会告诉楚君山的。
但是,如果他不需要用到这个机会的话,那就最好了。
……
那抹黑色的身影缓缓从楚君山的视野之中消失,他垂着眸,目光宁静的落到无名指上的戒指,端详着简约而不失设计的素圈和八爪戒托镶嵌起的钻石,许久才抬起眸。
方才那些因为梁星渊而泛起的情绪波澜都在此刻消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他并没有像梁星渊想象的那样,往外厅走去,而是转过头,朝着方才拍摄证件照的地方漫步而行。
蒋纯在那里等他。
自从今天他踏进梁星渊的家的第一秒钟开始,他就知道,蒋纯已经知道了所有事情。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跟他与蒋纯一样,从那个炼狱一般恶劣黑暗的世界出来的人类,那么,只有碰到与无限世界相关的事情,他们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熟悉的场景。
黑暗的长廊、夜晚草丛中闪过的发亮的眼睛、暴烈的吵闹声……还有那些属于怪物身上独有的腐臭气味。
这些就像是一个个关键词,或者说打开通往那段惨痛回忆的钥匙,将他们指引到那些不愿回忆起来的噩梦中去。
这是那段经历在他们身上植入的相同基因。
楚君山并不在意回忆这段往事,但是,这并不代表着,蒋纯也不会介意——
他走到方才蒋纯休息的位置,抬眸望去,一道消瘦单薄的身影就立在窗边,即使他没有抬头,也无法令人看清他脸上的神色,但只是遥遥地看去,就能察觉到他身上透露出来的浓厚的痛苦和挣扎。
楚君山的语调与平时一样,没有什么起伏,情绪也是淡淡的,可是他没有像平时一样,直白地喊“蒋纯”这个名字,而是轻声说:“纯纯。”
现在快到午饭点,没有什么人继续排队登记结婚。
周遭的环境安静得出奇,楚君山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回声。
蒋纯转过头,视线在触碰到楚君山那张淡漠漂亮的脸时,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楚君山,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他虽然是问句,但是并没有任何询问的意思,反倒像是一句平直的陈述——甚至不需要楚君山来回答“是”或“否”。
“是的。”楚君山走到他身边,并没有望向蒋纯,他学着方才蒋纯的样子,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格,眺望着外面的景色,“你想问什么呢?”
相伴数年的默契令他们不约而同地没有在梁星渊面前开口,可很显然,导致这个结果的原因,并不是同一个。
“我比较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想法,君山。”蒋纯摇着头,平时显得有些散漫轻佻的神色在此刻完全收拢,根本没有任何原来的样子,取而代之的,只是认真和严肃:“那些东西再次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对吗?也是我太迟钝,竟然这个时间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如果我不发觉它们现在已经入侵了你的生活——楚君山,你告诉我吧。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等你变成一堆骨头渣吗?”
他的声音压低,语速很快,像是压抑着某种看不见的怒火:“你答应过我的事情,为什么没有做到!是因为梁星渊吗——”
一连串的质问如炮弹一般发射出去,楚君山转过视线,还没回答,余光中便出现了一抹黑色的身影。
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梁星渊提着三杯饮品,有些尴尬地看着呈现着对峙姿态的二人。
沉默在静得落针可闻的拍摄室中蔓延着,带着某种可怕的硝烟味。
半晌,梁星渊才艰难的牵起嘴角,强迫着自己看向两人:“你们,刚刚是在……说我吗?”
第24章 亲密
楚君山并不是什么闲人, 并没有兴趣回答。
蒋纯被骤然出现的梁星渊打断,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迫不得已又咽了回去,差点让他噎个半死, 话到嘴边,又艰难地打了个转儿, 变成了现在这样:“啊……好像没有。”
“噢噢。”梁星渊没有纠缠这一点, 非常痛快的顺坡下驴, “原来是这样,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呢?还是你们俩打算在这里再聊一会儿天?”
他也没有把握判定刚刚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两分钟之前, 他在车里等了一段时间,却没有等到上车的两人,于是闲下心来,给每个人都买了一杯咖啡,准备来接他们。
没想到, 远远看去, 素日要好的两人竟然在争执一些什么——准确的来说, 是蒋纯正在质问着。
即使听力再好,奈何蒋纯压低的声音实在太小, 他只能隐约听见一点儿说话的声音……还有,自己的名字。
梁星渊说话的语调永远都是不疾不徐,仿佛自带着令人心旷神怡的轻风,声音又温柔,一时间让蒋纯的火都不好意思再发出来了。
他看了站在一旁一语不发的楚君山一眼,神色复杂,许久, 那些没有说出来的话都变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暗示。
“算了。”蒋纯摇了摇头,决定下一次再找个时间和楚君山说, 他们之间必须把这件事情说清楚才可以,“下次再说吧,不急这一会儿——你们是不是要回叔叔阿姨家?那我就不去了吧,工作室里面还有一些没有做完的工作,君山这几天休假,我得去帮忙……”
“不用了。”楚君山骤然开口,打断了蒋纯的话。他抬起眸,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令人想到冬日里平滑如镜的湖面,清澈至极,却看不清底色和深度,而楚君山的下一句话,则是转过头,对着梁星渊说的。
“你在外面等我一下——大概十分钟。”楚君山说。
“好的。”
梁星渊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在离开之前,看了一眼蒋纯。
他的眼圈有点红,像是要哭了一样。梁星渊想。
刚刚他们说了些什么呢?
八个大脑在此刻终于找到了自己另外的用途,开始尽职尽责的为自己主人的情感问题做出不懈努力。
已知,楚君山和蒋纯已经认识很多年,但是感情和普通的朋友不一样,更像是家人。
但是在楚君山父母的口中,梁星渊得知,蒋纯并不是和他想象得那样,跟楚君山一起长大的。
根据梁星渊对人类社会的了解,他实在想不通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才能让蒋纯和楚君山之间的羁绊变得那样复杂。
况且……今天还是楚君山和自己领证的日子。
他数不尽的脑细胞急速工作着,在梁星渊的大脑疯狂运作之中,一条奇怪的猜想忽然浮上水面。
……蒋纯伤心,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呢?
他,难道喜欢楚君山?所以见到他跟楚君山结婚,终于无法承受,开始崩溃。
之前他没有出手阻拦他们谈恋爱,也只是因为……不好意思戳破这层窗户纸,所以觉得还有转圜的余地。
但是他没想到楚君山竟然是雷厉风行的一派,在电光火石之间就决定要和自己这个“陌生人”结婚……
梁星渊脑补了一场虐恋情深,忽然有一种想要掩面的冲动。
……自己是不是做了棒打鸳鸯的那根棒子了?
他深呼吸了几次,将那些不对劲的念头压了下去,走快几步,跟上了走在前面的楚君山。
刚才的事情似乎并没有对楚君山的情绪产生任何影响,他就像是一座由白瓷制作而成的雕像,美轮美奂,可是永远没有自己的情绪。
仿佛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值得他为之动容的东西,就像是天神一样,先天就没有任何对于人类宣泄的感情。
可是,这样一个人,却愿意跟他绑定一生……
楚君山……好像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在乎他。
在苦涩的余味过去后,梁星渊的心里竟然泛起了丝丝甜味。
这样的甜意和刚刚的纠结交织在一起,让他又有点开心,又有点烦恼。
如果自己的存在影响到了楚君山和蒋纯这对好朋友的交情,那就真的……很不好了。
等梁星渊的身影消失在两人的视野中,蒋纯才抬起眼睛,主动问:“你什么时候发现,这个世界还有那些怪物的?”
“一个月前。”此时此刻,整个场地就只有他们两人,并不害怕被监控监听到,“当时没有告诉你,并不是不信任你。抱歉。我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我有自己的打算。”
“你打算怎么办?”蒋纯并没有因为这句道歉而退让,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之前,他细心至极,从来不会退让,他放低了声音,比起质问,更像是某种推心置腹的关切,“不是说好了放下仇恨的吗?比起那些入侵这个世界的怪物……楚楚,我更关心的是你啊。”
那些怪物对于他和楚君山这种已经见过太多场面的人而言,已经不再那样难以理解。
相比之下,他更害怕的,是楚君山的状态。
几年之前,楚君山从那个畸形怪异的世界出来之后,就将自己关进了狭小密闭的空间,连同生共死的蒋纯都不愿意见。
他不清楚那段时间楚君山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就连蒋纯自己,在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之后,也老老实实的去医院待了一个月,稳定了心理创伤之后,才勉强回归正常生活。
楚君山经历过的惨无人道的场景、看过的那些惨不忍睹的血腥场面,还有亲手杀过的人类和怪物……都太多太多,所受到的创伤,自然和他不是一个等级的。
当年,他都忍不住要带着医院里的人强行闯进楚君山家里,把他抬进医院进行心理干预的时候,楚君山忽然自己从房间里出来了。
他平静、淡漠,没有了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终日缠绕着身体的血腥味道,显得平易近人,和正常人相比,几乎没有任何异常了。
楚君山就像是一个真真正正,过着踏实的、属于人类的正常生活的人,仿佛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些噩梦一般的场景。
从外表看来,没有一个人能够从他身上看出他还带着从另外的世界留下来的印记和伤疤。
即使楚君山表现得和常人无异,但那日之后,蒋纯并不敢直白地询问楚君山关于那个世界的任何事情,有些旁敲侧击的时候,也仅仅只是点到为止,就怕提到楚君山的伤心事,平白无故地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现在——
蒋纯看向楚君山的眼神中带着浓厚的担忧,他努力想要从那双总是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眸中看出任何一丝波动——哪怕是不屑都好。
可是,他却失败了。
楚君山对此事的表现似乎事不关己,他垂着眸,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挑着,那双狭长的眼眸因此显得冰冷而凌厉。
“我么?”楚君山抬起头,语气淡淡的回答方才蒋纯问他该怎么办的问题,忽然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浅淡得看不清的笑容,“总会有办法的。”
蒋纯听见这句话,心里突地一跳,在瞬间勾连出一些并不美好的回忆。
在以前,这句话常常出现在那些穷途末路的玩家身上。
无限游戏中并不只有丑陋的怪物是值得令人惧怕的,更可怕的是勾心斗角的人心。
掌握了大部分资源的玩家在游戏中开设工会,建立起了一些第三产业,比如赌场。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类玩家不仅能够最大限度地保证自己的安全,还能通过一手操持所谓的投机行业,在同类之间大捞一笔。
而被这些纸醉金迷的场景和生活迷醉的人类就成为了牺牲品。
当年,蒋纯出了任务之后,不止一次路过赌场时,都能看见黑暗中匍匐着失去手脚、痛哭流涕地爬行的人类玩家们。
他们落败的样子,鲜血淋漓的身体,还有惨绝人寰的叫声——都一一印刻在蒋纯的记忆中,鲜明得令他简直无法忘怀。
但是……这种破罐破摔的话语,自楚君山口中说出时,却显得这样具有可信度……
蒋纯深深的呼吸着,令自己过快的心跳尽量平复下来,摇了摇头,把那些念头从自己的脑子中甩出来:“算了。”
他退了一步,选择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样相信楚君山。蒋纯抬起头,那双明亮的眼睛中透露着坚定的神色:“但是,我要参与进来这件事情,楚楚,就像我们之前还在那个地方的时候一样,好吗?我是这个世界的人类,所以,我也有义务。以后,请不要像这样瞒着我了。”
“好。”楚君山点头应答,认真道,“我答应你。”
他和蒋纯的默契不必多说,在无限游戏中的时候,如果没有蒋纯这个陪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一定不可能回到这个世界的。
“好了,时间不早,我也回去了。”
蒋纯总算把这个心结解开,虽然大难在前,但他却感觉轻松不少。
他没想到,楚君山竟然也愿意放下以前那些痛苦的回忆,拯救这个世界。
蒋纯看着楚君山,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和梁星渊……算了,你自己有分寸。”
他本来想提醒楚君山在剿灭那些怪物的时候,千万不要让其他人类发现——特别是现在,他现在和梁星渊结婚后,两人共同生活在一起,和以前相比,难免有不方便的地方。
为了不引起其他人的恐慌,这种隐秘的事情,最好只有他们俩知道才好。
楚君山不知想到了什么,竟露出了一个微笑:“好,我知道。”
蒋纯虽然有些不明白那个微笑代表着什么,但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离开了。
楚君山跟他一起走出去,两人在岔路口分别。
民政局门口很是空旷,清风摇晃着树梢,阳光在摇动的叶片之间,疏漏下圆形的光斑。
林荫街道旁,一辆白色的车停在原处,车窗半降,露出梁星渊半张线条利落的侧颜。
他正微微歪着头,那双漆若寒星的眼睛很是明亮,看上去已经等候多时了。
“说好了吗?”梁星渊见他过来,主动推开驾驶座的车门,绕到楚君山这边,为他打开车门,细心的抬起手防止他被撞到。
这个时候,他仿佛又再一次变成了相亲当天那个完美无缺、温文尔雅的梁老师,看不出任何不属于人类的怪异。他笑起来,如沐春风,语调真挚,关切之心不假:“看样子好像结果还不错,你们吵架了吗?”
“没有。”
楚君山装作没有看见他微微闪烁着的眼神,转过头,视线直直的落在前方,并没有多加解释。
他并不想现在就提前将双方最后的身份点破——
毕竟,这场爱恋对他来说,更像是一个你追我逃的游戏。他想要一点点享受着挑.逗这只既腼腆又大胆的怪物的欢愉。
就像是一只白色的雪豹,在荒原上捕猎到喜爱的食物时,总是不那么快将它杀死。
更多的时候,它喜欢看着猎物在自己的操控下一点点失控,直到精疲力竭,全部的全部都属于自己之后,再享受这顿美味。
在这一点上,楚君山承认自己拥有与雪豹相同的的恶趣味。
他当然十分清楚,现在的梁星渊心中的滋味,应当挺不好受的。
他是一只拥有极强嫉妒心、占有欲的怪物。
即使这样的欲.望可以被他藏在人皮之下,但是,楚君山敢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怪物了。
那些嫉妒和占有欲.望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减,而更像是酿造酒的原料,在悄无声息的时间中慢慢的变质,直到酒液膨胀到一个临界点,名为爱的狂热才会在一瞬间爆炸开,将他们都淹没其中。
只是,这个过程需要时间。
而他恰好有很多耐心,可以等待。
“现在走吗?”梁星渊问。
他将自己的声音控制得很好,既没有那么生硬,也并没有透露出任何的紧张。
那应当是极其自然的一句问话——
可是,如果现在楚君山抬起头,就能从车内的镜子里看见一双紧紧地锁住他的身影的眼睛。
那并不是捕猎的眼神,可是同样步步紧逼,仿佛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海,翻涌起来的波浪都是名为欲.望的海水,只要有人朝里面望上一眼,就会无法自控地溺毙其中。
楚君山会说些什么?
他会不会主动提起刚刚他和蒋纯的对话?
还有之前,蒋纯为什么会对楚君山说那些暧.昧不清的话?
梁星渊的目光锁在他身上,仿佛装载了一个小小的自动瞄准器,跟随着楚君山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就连一次呼吸、一道眨眼,都会牵动起心中最细小的涟漪,在他这里翻涌成惊涛骇浪。
可是,和他想象得不一样的是——楚君山应当是没有听出他话中所喊着的期盼,也像是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语气带着惯常的随意:“嗯。”
……就这样吗?
梁星渊微不可察地皱着眉,静静的等待了一会儿,可是,和他想象得不一样——他真的,没有再说别的了。
他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气息卡在胸膛中间,上不去下不来,忽然有一种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的无力感,于是只能假装自己很忙的样子,抬起头直视着现在空无一人的路面,一边启动了车辆的引擎。
一、二、三。
梁星渊在心中默默的数着数字,可是,数到了六十,楚君山好像还是没有任何想要跟他说话的愿望。
他有些沉不住气,轻轻地摇了摇头,非常不争气地胡乱选择了一个话题:“……今天好像很热的样子。”
楚君山的视线从iPad上抬起,有些诧异的挑起眉梢,看了梁星渊一眼——那一秒钟内,梁星渊忽然觉得,自己简直要被楚君山这道轻飘飘的眼神灼烧到——很快,他又转了回去,仿佛有一种“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还是回答一下”的礼貌:“确实。”
梁星渊:“……”
怎么和他想象得不一样啊。
梁星渊刚刚提起来的一点开心又“啪唧”一声掉了下去。
在他的印象中,楚君山似乎很少对他表达坚定的喜爱。
但是,梁星渊总是觉得他很好——也许,这种印象,大多数也只是因为他不断地用那两件老掉牙的事情说服自己而得来的吧。
他有些黯然地想,说不定……楚君山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喜欢自己。
之前有一百个不靠谱的相亲对象,而现在又有如果再见不能红着眼、失落跑开的蒋纯,梁星渊忽然察觉到了一点浓重的危机感。
——前有狼后有虎的,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喜欢的爱人。
简直……令人焦心啊。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真的很想知道,蒋纯到底喜不喜欢楚君山。
梁星渊胡乱而哀愁地想,他也不想变成这副令人讨厌的样子的。
也许是他身上透露出来的哀伤实在太过火,已经浓烈到了一种能够化为实质的地步,楚君山仿佛感受到了这种情绪,在他的余光中转过头,突兀又平淡的开口:“怎么了?”
他的语调平直,几乎不像是一个问句,却恰好击中了梁星渊此刻风雨飘摇的那颗心。
梁星渊握着方向盘的双手颤抖了一下,佯作镇定,下意识说:“……没什么。”
他刚刚说出这个回答,自己就在下一秒钟后悔了——
梁星渊表面风平浪静,实际上在心中疯狂呐喊。
什么鬼啊!明明要说有什么的!嘴巴实在不好使的话就捐掉好了!
如果有可能的话,梁星渊真的很想穿越回两分钟之前,将那个嘴瓢的自己扼杀在原地。
但是……
楚君山等会还会问他的吧?
梁星渊在心里悄悄地想着。
他不动声色的保持着静默,一边观察着楚君山的神色。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梁星渊总是觉得……楚君山好像没有任何想要继续说话的征兆了。
梁星渊:“……”
冷静,冷静,冷静。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他可以!他能行!
梁星渊在心里默默地给自己加油打气,却感觉心里堵了一片。
一口气卡在喉咙口,有种上不来下不去的感觉,令人难受。
不过,他刚刚的情绪波动实在有些低沉,但楚君山应该没注意到吧。
……唉。
梁星渊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有一点失落,又有一点庆幸。
昨天晚上,他还在楚君山面前表露出了自己非人类的象征。
从那天开始,梁星渊就默默地在心底决定了,以后永远不在楚君山面前露出任何马脚。如果能够随着时间的淡去,洗刷掉楚君山心中的恶劣印象,那就再好不过了。
如果他在楚君山面前表露出了很不好的情绪波动,一定会让楚君山不高兴的——更有甚者,可能会让楚君山想起那天晚上不好的回忆。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侧眸去望镜子里的楚君山——对方还是没说话。
两人一个正在情网中挣扎,一个想着以后事态的发展,都保持着心照不宣的沉默。
这样的“默契”就一直保留到车在楚君山父母的家门口停下。
“到了。”梁星渊保持着缄默的态度,只有在不得不说话的时候才会开口,看上去难免有些低沉。
即使有些失落,但是,他仍然保持着原来的礼貌和体面,下车绕到楚君山那边为他开了车门:“我们会不会来晚了一点呢?”
因为之前楚君山要和蒋纯进行谈话的事情,所以他们出来的时间点比原先预计的还要晚半个小时。
现在已经将近一点钟了——对于三餐和作息非常规律的楚洋青与陈莉而言,这个时间算得上很晚了。
“不晚。”
楚君山留下这句话,像往常一样,与他并肩而行。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保持惜字如金这个好品质的梁星渊走在他身侧,微微侧过头的时候,看见楚君山莹白的侧脸和那双在阳光下呈现出浅色的眼睛,心中想要搭话的欲.望再一次浮上心头。
他……可能只是觉得问题不大,并且也没有看出那么多东西来吧。梁星渊自动为楚君山找补着想。
要是自己问了,肯定不会这样的。
他的心痒痒的,直觉冲破了所谓“理智”,最终还是违抗不住和楚君山交流的诱惑,有些自我厌弃地说:“我……”
“证件在车上吗?”楚君山忽然开口,打破了梁星渊好不容易攒出的信心,“我想看看。”
梁星渊张了张口,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是那些话都卡在喉口,吞不下吐不出,如刀子一般反复凌迟着他的血肉,带来一阵迟钝的疼痛:“……在的。”
他抿了抿唇,微微垂下浓黑色的睫毛,低声道:“这里。”
梁星渊从口袋中拿出那本结婚证,递到楚君山手中的时候,指尖都在轻轻的颤抖着。
他对这个小红本子喜欢得要命,自从拿到,就一直贴身放着,现在拿出来的时候,他才发觉,那几张薄薄的纸片已经染上了他的体温,显得温热而狎昵。
他……要结婚证干什么呢?
难道说,等到楚君山不想再和自己结婚的时候,就会直接拿着证件去离婚吗?
这个幼稚的念头挤占着梁星渊的心脏,八个大脑都在一瞬间同时运转着这个问题,妄图从中得出一个真实的答案。
然而,楚君山的回答却是这样的:“照片很好看。”
他将两本结婚证摊开,指尖轻轻地抵着红色本子的边缘,另一只手拿着手机,轻巧而熟练的拍下了一张照片,随后将那本原属于梁星渊的结婚证合上,递还给梁星渊。
这本来应该是一个很简单、很正常的动作,但是,在将本子还给梁星渊的时候,指尖无意中相碰,他却感觉到了一点微冷的湿润。
……不知什么时候,梁星渊的手心中沁出了一点儿微凉的薄汗。
“你很紧张吗?”
楚君山微不可察地蹙起眉,认真地朝着梁星渊的方向望去。
而对方似乎被戳中了什么心事,急忙摇了摇头,急切地否认:“没有。”
楚君山将他汗湿的手心,微微缩紧的瞳孔,还有不自觉颤动的指尖都收入眼底,并没有戳穿这个小小的谎言。
前方,已经等待很久的楚洋青与陈莉已经打开了门,陈莉用温柔的声音喊着他们的名字:“小梁和楚楚回来了啊,累不累呢?今天民政局结婚的人多不多……要是挑个更好的日子就好了,也不能什么都听楚君山的话……”
梁星渊回到“正常”的人群之中,立马变得合群起来,刚刚因为楚君山而有些紧张的情绪荡然无存。
他勉强笑了笑,视线却自始至终锁在楚君山单薄的背影上,摇了摇头:“这个日子很好,妈。我很喜欢。”
“因为今天是对我来说很珍贵的、独一无二的日子。”
……
下午三点钟,楚洋青送这对新婚夫夫出来。
一整顿饭间,他的笑根本没有停下来过。
对于梁星渊,他非常满意。
不仅仅是对他的外形、家世和工作这些外在的客观条件,更重要的是,他一眼就看出,这个男人能够照顾好楚君山。
因为,他眼睛里对楚君山的爱意根本藏都藏不住。
楚君山如果能和这样的人共度余生,一定不会过得不幸福的。
然而,此时此刻,在楚洋青眼中“非常幸福”的二人,正处于一个前所未有的尴尬境地。
今天是他们的好日子,也许是因为这一点,中午楚君山和梁星渊都在两位家长的劝说下,在席间喝了点酒。
因此他们不能开车回去,只能请代驾小哥帮他们把车开回去。
梁星渊和楚君山实际上都不是什么外向的人,不擅长在外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真实情绪。
因此,两人虽然都坐在车后座,可是都坐得笔挺,像是正在比赛、等待老师奖励小红花的小学生。
相比起梁星渊的局促,楚君山倒是气定神闲,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他的挣扎。
他很想知道,梁星渊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他早就想问自己一些什么问题了,但是出于某些原因,他并没有这样去做。
可是下定决心不理楚君山之后,又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明明还冷着一张脸,身后的尾巴却先一步摇起来了。
……真像一只可怜又可爱的小狗。
楚君山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地笑了一下,他转过头,任窗外洒下的树影敛住他脸上带着的微弱笑意,并没有被谁发现。
如果他的职业是宠物行为训练师,那么,他一定能成为不错的训犬师。
·
十五分钟过后,代驾小哥将他们放到门口,稳妥的停好车后就离开了。
楚君山敏锐地注意到,不知为什么,梁星渊忽然变得有些激动起来。
他虽然还保持着原先那个不动声色的姿态,但是,一些隐约的雀跃却不明显的浮现在他的身上。
楚君山挑起一侧眉梢,仍然是面无表情的模样。
他推开门,穿着粉色裙子的幺幺零飞快地从里面冲了出来,目的性极强的飞扑到楚君山身上——
“汪!汪汪!汪汪汪!”
幺幺零甚至不愿意多看一眼站在楚君山身边的梁星渊,俨然一副吃里爬外的模样。
冻干!冻干!
幺幺零两只大大的狗眼倏地放光,用狗鼻子在楚君山的手心里嗅嗅。
“等会给你。”楚君山的声音就像是拥有某种独特的魔力,一句话安抚下来有些躁动的幺幺零,“我先进去。”
幺幺零评估了一下,随后果断让开一条通道,在跟随着楚君山离开时,还非常得意地冲着身后被一人一狗“冷落”的梁星渊扭了扭屁.股,随后极尽谄媚地吐着舌头,跟着楚君山,一边走一边欢快地甩尾巴。
“……”
梁星渊默默在心里把这笔帐记了下来——不过,现在可不是跟幺幺零算帐的时候!
他今天早上出门之前,特地晚了一点出来,就是为了准备惊喜。
如果没出问题的话,只要楚君山一进门,就能看见他精心准备的那些礼物了……
楚君山会开心吗?
因为持续纠结而低沉的心情在此时此刻都不重要了,他感觉自己正踩在棉花上,软绵绵、轻飘飘,仿佛下一秒就会支撑不起身体的重量,倒在地上。
他跟上楚君山,转过一道短短的走廊,心跳巨震。
餐桌上摆着一束红玫瑰,一共33朵,是他让花店老板从国外进口的,价格昂贵,当然,花型也美丽非常。
走在他前面的楚君山……现在一定已经看到了吧?
想到这里,梁星渊的心脏不争气的突突直跳起来。
他慢了楚君山几步,正要转进餐厅,却骤然看见了提着冻干袋出来的楚君山。
梁星渊愣在原地:“?”
楚君山也投来了疑惑的目光,放下了冻干的袋子,挑起眉梢:“怎么了?”
一时间,时间仿佛冻结在了原地,空气凝结成了某种粘稠的胶质,艰难地在两人之间流动着。
梁星渊感觉自己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不知为什么开不了口。
楚君山也并不催他,安静地看着他;就连忠诚地跟着楚君山的幺幺零也不解地摇动着尾巴,对他这个原主人面露嫌弃。
梁星渊:“……”
两人一狗面面相觑良久,梁星渊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个……餐桌上有花……”
“看见了。”楚君山很快应答,抬起眼眸,丝毫没有任何收到鲜花的激动,“怎么了呢?”
“……”梁星渊想说的一肚子话都被这句话轻飘飘的堵了回去,他欲言又止半晌,只能从幺幺零这边强行挽尊,“啊,没事,就是怕被狗吃了。”
他硬着头皮蹲下身,一手拎着幺幺零的颈带,将它从楚君山身边带走:“幺幺零,你是不是背着我在家偷吃了?怎么一会儿没见长这么胖了。不能再吃冻干了,来,我带你去外面转转……”
梁星渊从来没有感觉自己像今天这样健步如飞过,单手臂力极强地拎着一只正在极力挣扎、却看上去毫无效果的狗,快步地走了出去,消失在楚君山的视野中。
等确定自己已经消失在了楚君山的视野中,梁星渊才轻轻的松了口气。
方才脸上强撑出来的淡然平静的表情终于像是石膏面具一样,慢慢的裂了开来。
梁星渊微微垂着眸,看着被放下来的幺幺零在自己脚边无知无觉的打着转儿,许久才轻轻的摇了摇头。
那双总是平淡的黑眸中第一次出现了类似于“迷茫”的情绪。
他以为……楚君山会很开心的。
毕竟,在他的了解之中,鲜花是一种老少皆宜的礼物,具有极强的战略意义——
空气中浮动的花香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而是会通过普鲁斯特效应,再次重现这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意义非凡的一个日子。
到那个时候,也许只要再闻到同样的花香,楚君山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今天的记忆。
但为什么……他看上去好像毫无惊喜,平静甚至到梁星渊几乎要怀疑他对自己今天的举措早有预料。
无论是因为什么,梁星渊都有些低落。
是不是真的……不爱了呢?
楚君山对他送的东西,甚至已经毫无波动了。
感情淡了。
不爱了。
下一步,是不是该拖出去埋了呢?
梁星渊无比痛心的想着,眼前浮现出自己在之前构想出的未来的美好生活,又想到那些亟待自己解决的危险与困难,说不出地消沉。
他爱我,他不爱我。
他不爱我,他爱我。
梁星渊被困在了一张巨大的情网中,触手仿佛被触及了某个关键词,自动延申出来,秉持着主人潜意识中的意愿,顺着木质地板、身后雪白的墙面与壁灯向前蔓延着,在明亮的阳光下,宛若波涛不息的黑色潮水。
梁星渊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但他并不是故意的。
粗壮、灵活的触手正盘亘在他的身边,宛若一条条具有灵智的蛇。
它们再一次吵嚷起来,用高频率的音波震动,来传达出自己的意思——
“你真的好蠢……梁星渊。”一条触手喃喃着,语调带着毫无掩饰的讥诮,“他只是不喜欢你了而已,你可是失去了一个爱人啊——这种时候,你就应该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将他捕猎到巢穴里吃掉……反正,没人会发现的,不是吗?”
这道空灵的声音宛若一声号令,顿时,周遭盘踞着的沉默的触手仿佛收到了某种鼓励,狂乱地舞动起来,白色的软肉翻成一道道层叠的浪,泛着淡淡肉色的吸盘一张一翕着,已经做足了捕猎的姿态。
……他听得见,这些触手在叫嚣一些什么。
吃了他吃了他吃了他吃了他吃了他吃了他吧!!!
让他永远留在你身边,让他永远在你身体里,让他永远都不会背叛你。
梁星渊,这不应该是你想要的爱情吗?
最粗壮的触手秉承着这样的意志,从前方的门缝中溜走,像蛇一般在地面无声无息地蜿蜒,如果不驻足留心,根本无法发觉在黑暗中仍然潜伏着一只亟待捕猎的怪物。
它们自从跟随着梁星渊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后,每天获取的食物就只是人类那些清汤寡水的饭菜,就连它们在深渊中看都不看一眼的肉食,都是必须煮熟了、去掉它们最喜爱的血腥气味之后再食用的。
在它们的设想之中,梁星渊作为深渊中食物链顶端的物种,他应该会更先一步忍受不了这种索然无味的生活,顺着它们的来路回到方便怪物寻.欢作乐的深渊。
然而,梁星渊出乎意料地守住了自己的渴望,甚至还将它们压制在身体里,克制住了捕猎的冲动!
如若不是梁星渊,它们早就冲破了身体的束缚,放任本能去捕食了!
这样的时机对于触手们而言,实在是太过难得。
它们潜行着,顺着空气中属于人类的芬芳,悄无声息地滑进了卧室。
楚君山有睡午觉的习惯,它们按照他的习惯,无声无息地攀上.床脚,细小的吸盘随着主人心脏的跳动,缓慢地张合着。
楚君山微妙地垂着眸,纤长浓密的睫毛拢到一处,遮敛着那双总是浅淡剔透的眼眸中泛起的波澜。
三秒钟之前,在那些触手还没有进入房间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
与之前那一次他看见触手的形态不太一样,今天的触手虽然仍然富有活力,却并没有上一次那种茫然的、对外的攻击性——
它们这一次,是冲着自己来的。
这个念头后掩藏着的明明是血腥黑暗的潜在意味,可是,对于楚君山而言,这仿佛并不能算是一个威胁,他垂着眸,余光捕捉到了床脚那些没有将自己的踪迹掩藏得很好的触手,眼底泛起一些新奇……和淡淡的溺爱。
真可爱。
他像是在看着自己豢养的宠物,又像是在放任宠爱的动物与自己耍闹。
楚君山其实很想知道——
这些触手,究竟会对他做什么呢?
它们,想要杀了他吗?
还是要对自己,做一些其他的、更加过分的事情呢?
那些触手仍然自以为没有被他发现,隐秘地钻进他的被子,没有令楚君山感受到任何异样。
这是触手们摸索出来的的捕猎经验,在拥有能够一击必杀的把握之前,它们并不会贸贸然发起攻击。
楚君山不动声色地看着它们在自己的身体上方勾连成一张猎网,仍然气定神闲地翻看着手中拿着的一本休闲书,只有向上挑起的眉梢显露出了一点儿没有藏好的微浅笑意。
三、二、一。
他在心中默念着倒计时,等到最后一个数字落地,那些触手果然骤然收紧——
终于等到了。
楚君山不发一言的望着那些微小的动静,轻笑一声。
然而,还没等到那些触手攀上楚君山的手臂,一道强劲的力量就倏地卷入卧室,下一刻,那些好不容易才碰到他的触手都被原路收回,有一瞬间,楚君山甚至觉得,自己能够听到触手的哀嚎。
“……君山。”
一道带着细微颤抖的声音出现在了卧室中,楚君山顺着那道声音抬起头,视线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浅淡的光线从窗外覆进来,在地面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楚君山抬起头,还没看清梁星渊的脸,就感觉身上一重,阴影全部簌簌地落了下来——
梁星渊的声音靠近许多,他抬起脸,让楚君山看见了那双泛着微微红意的眼睛,桃花眼里水光潋滟,像是委屈到了极点。
楚君山挑起眉梢,对他大胆的行为表示出了一点诧异:“怎么了?”
他既是在问刚才怎么了,也是在问,那些触手怎么回事。
“其实也没什么……”梁星渊的情绪有些失控,情不自禁地跟随着身体的本能,低着头,下巴陷入爱人柔软的颈窝里,鼻端萦绕着来自爱人身上独有的稳定浅淡的气息,“只是我害怕你跟别人跑了,有点难过。”
他第一次这样直白地展现出自己的恐惧与担忧,勇敢地直视着楚君山的双眼,仿佛要从对方永远平静无波的眼底,汲取出继续下去的力量。
“你为什么总是觉得,我会不在你身边呢”楚君山微微弯起眼尾,勾勒出一条薄薄的笑纹,尾音上扬着,“嗯?”
他直起上半身,反客为主地压着梁星渊的肩膀,牵引着他的手,探向自己温热的腰侧。
梁星渊呆在原地,视线跟随着他的眼睛游走。
楚君山……要干什么?
恍惚中,他听见楚君山轻笑着的声音,为他方才的问题提供了解答:“我在与不在,不如你自己来亲自感受一下,好吗?”
第25章 伤疤
手边的触感温热柔软, 像是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梁星渊一个事实——
他正在触摸楚君山。
这个念头令梁星渊身上的每一根触手都情不自禁地收缩起细小的紫红色吸盘,在雪白的内侧形成鲜明的褶皱。
巨大的嗡鸣声自他的心脏深处传来——
“好软……”“好饿啊,想吃了他……”“我也是。”
梁星渊感到一阵目眩神迷, 甚至有一种当年在另外一个世界的时候、不小心跌入那些人类猎手的陷阱中时的感觉。
对于他而言,楚君山本人胜过任何他所见到的诱饵。
之前梁星渊和楚君山也有过亲密的接触, 不过仅仅只限于拥抱和牵手。
这种涉及到更深层、更隐秘的邀请和信号几乎焚尽梁星渊的理智, 绵延的大火烧遍他的全身, 就连每一根血管连接的地方都燃起一阵隐秘而盛大的疼痛。
正是这种阵痛,令他有一种身在此间的踏实感。
他并不是当年站在深渊之下, 抬头仰望着这方宁静的乐土的怪物了。
现在,他拥有了一个人类的身份,结识了许许多多的朋友——甚至,幸运地得到了他心爱的人类的垂青。
而那个心爱的人类现在的样子……就是在邀请。
准许他的进一步触碰,准许他做出所有爱人之间所允许的事情, 准许……他更加完整的拥有他。
也许是这片刻的迟疑, 已经让楚君山有些不耐。
他轻轻地挑着眉尖, 那双总是平淡无波的眼眸在此刻也染上了名为情.欲的微波,随着葳蕤灯光的颤动, 静默地流淌着。
他仰着头,露出人类致命而脆弱的脖颈,小巧的喉结轻轻地上下滑动。楚君山抬起手,解开睡意上的纽扣。
梁星渊紧张地挪动着视线,目光紧紧跟随着白皙的指尖,心脏如擂鼓一般砰砰作响的跳动着。
楚君山却像是注意到了这一点,眉梢流露出一点儿难以察觉的笑意, 指尖落在领口的第二粒扣子,却迟迟没有解开。
梁星渊的目光也在此顿住, 他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在对上楚君山那双浅色的眼眸时,才反应过来,刹那之间,他的脸颊攀上一丝红意。
……梁星渊。
他在心里偷偷的警告自己。
为什么这么把持不住啊……只是看解开扣子,都这么入迷。
真变态。他有些懊悔地想。
也许楚君山只是想逗逗他。
毕竟,在他眼中,楚君山一直是平平淡淡的样子,对任何人或者事情,都没有任何欲.望。
梁星渊很难让自己想象出他渴求一些什么、或者是沉.沦于欲.望之中难以自拔的模样……那样,会让他觉得,自己是在亵渎一位景仰、爱慕至极的神明。
可是,这位神明……却伸出手,轻轻的触碰了自己的信徒,甚至……牵引着他,继续着渎神的行径。
“……你来解。”楚君山弯起眼眸,第一次在梁星渊的面前,露出如此明艳的笑容,明晃晃的欲念在他的眼底荡漾开,和那至清的眸子相比,显得妖冶又割裂,“梁老师——你敢吗?”
如若说,楚君山在前面布局下的都是浇上柴油的干草,那么这句话就成为了一粒火星,彻底点燃了从初见那天起就栽种在梁星渊心底的火种,心底在顷刻间掀起燎原大火。
理智在此刻被烈火焚烧得荡然无存,几乎要随着逐渐加快的呼吸和心跳频率,撕碎往日道貌岸然的面具,露出底下最真实的欲念——
那是属于怪物的渴望。
他们一族天生就知道掠夺,想要将一切喜爱的东西在手中握紧,不容许它们从自己的控制下逃离。
梁星渊苦苦压抑着的情思终于在此刻化作颤抖的手指,依循着爱人的牵引,触碰到那一粒冰凉的纽扣。
嘀、嗒——
他控制不了属于本身的力量,无意将那一粒做工精良的纽扣拽了下来,纽扣一路滚落到地上,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
可是此刻,谁都没有心思再去在意那颗纽扣的去向了。
不知是谁先主动地吻了上来,冰凉而柔软的唇.瓣、温热而清瘦的身体,肢体相碰,传递着方才楚君山亲手在梁星渊体内点起的火焰。
他想要他,他想要他——想碰触他,亲吻他,拥抱他,甚至……想要吃掉他。
在怪物的眼中,此刻他所能拥有的爱人就是最好的,散发着他无法抗拒的芬芳。
他就像是一道最美味的甜点,等待着怪物的采撷和品尝。
不安的触手终于挣脱了主人的桎梏,如蛇一般缠绕了上来。
带有体温的人类躯体并不能很好地适应与它们毫无间隙地相贴的感觉,一阵阵微弱的战栗不断从皮肤上泛起涟漪,楚君山低低的叹出一口气,方才清明的眼睛轻眨,流苏般的睫毛随着呼吸的起伏而轻轻抖动着,瞳孔失焦,身体所有的感官都在感受着爱人最细微的掠夺。
“……真乖。”
他不吝言辞的嘉奖,体温被冰凉的触手掠夺走大半,微弱的水声自床榻的另一边若有若无地响起。
不知那些触手到底做了些什么,楚君山的脊背弓起,随着节奏的频率仰起头,眼神中带着一点少见的空茫。
也正是因为这个动作,他微微侧过身,还没有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那一截细而薄的腰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托住,阻滞了他的动作。
楚君山像是被碰到了某个关键部位的机器人一样,腰身不可思议的弯折着,手臂向前抬起,做出了一个下意识的格挡动作。
霎那间,强烈的攻击性和室内旖旎的气氛糅合在一起,怪异而亲昵。
然而,楚君山的动作被晦暗的光线遮掩,梁星渊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此刻,他的视线紧紧地黏在楚君山的腰上,微微蹙起眉,似乎并不怎么高兴:“……这些伤疤,看上去已经很久了。”
楚君山愣了愣,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梁星渊……原来是看到了那个。
那些伤疤横亘在楚君山白皙的腰与脊背上,甚至连前方的肩胛都横着两道创口。
伤口都是陈年旧伤,早就痊愈,可是愈合后增生的凸起仍然无法掩盖,像是某种昭示,提醒着楚君山当日受伤的时候,是多么可怖的场景。
楚君山张了张口,第一次不清楚自己应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梁星渊却不在意他的纠结,他低着头,凑近去观察那些白色的、看上去已经有些不明显的伤疤,温热的鼻息时不时落在敏.感的皮肤上,激起一阵阵细微的战栗。
他……应该要问这些伤疤是怎么弄的吧。
楚君山低着头,将自己的面容隐藏在了黑暗中。在这个角度,他知道梁星渊看不见自己的脸。
他是该好好想想,到那个时候,梁星渊如果真的问了这个问题,那么自己应当怎么回答。
告诉他,这是不小心摔的?还是小时候见义勇为被坏人打的……
可是,这些存在于楚君山想象中的问法却并没有真正的出现在梁星渊的口中。
因为很快,他就听见了耳畔传来的,属于梁星渊的声音。
“当时疼吗?”
他的语气带着十足的怜惜,和一些让人不明白是何用意的小心翼翼。
像是怕语气稍微重了一点,就会牵连起这些陈年的旧伤,带起绵延一片的隐痛,让楚君山再一次回忆起当时的疼痛。
这个问题出乎意料,让楚君山不自觉地陷入了回忆中。
是啊。
当时的他,疼吗?
这些伤疤大多都是他在无限游戏里当玩家的那段时间获得的。
有的是从副本中九死一生逃出来时,被那些不甘心的怪物抓挠的;有些是他带领工会里那些骁勇善战的成员们去深渊执行任务时,被愤怒的、找上门来的怪物报复的;有的……则是在各大工会爆发冲突时,被身为同类的人类暗算的。
那些伤疤对于楚君山而言,并不是耻辱,当然,也不是荣耀。
在他心里,并没有为这些留存在身体上、或需要跟随着他一辈子的伤疤赋予什么特殊的含义。
它们只是伤疤而已,就这样安安稳稳地存在于自己的身体上,宛若一个印记,或者说,一把钥匙。
现如今,时隔多年之后,这把钥匙,轻轻的被一只怪物捡起,打开了那道通往过去无数回忆的门。
多数感受已经不记得了,或者说,楚君山认为,那不重要,所以伤疤与感受也没有了被记住的必要。
可是……梁星渊在乎。
他眨了眨眼,浓密而乌黑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抖了抖,那一瞬间,他脸上竟然呈现出了一丝名为“感性”的纰漏。
可是,当楚君山回过神来,方才存在的迷茫与追忆都荡然无存,仿佛那双眼睛里从来不会承载着这样沉重的情绪。它只是一面无波的湖泊,倒映着世间万物,却倒映不出他自己。
“早就不记得了。”楚君山开了口,胸膛微弱地起伏着,他没有去看梁星渊的眼睛,目光落在头顶吊着水晶灯的天花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发出一声轻笑,“如果一定要给你一个答案的话,我想……也许是痛的,但是不重要,不是吗?”
无论多么疼痛,都已经过去了。
在父母的教育和实际的体会中,他都明白,这些不该被记住。
“谁说的。”梁星渊忽然低下头,用温热而柔软的嘴唇轻轻的亲吻了那条最长的、也是楚君山认为最丑陋的伤疤,而后抬起头,黑色的眼眸在晦暗的光线中灿若繁星,流淌着璀璨的光华,“……重要的,因为这是你的一部分。”
楚君山没有说话。
他在黑暗之中凝视着那双明亮的眼睛,那是一双属于怪物的眼睛,充斥着人类没有的野性与欲.望。
可是这一刻,他却觉得,梁星渊比自己更像一个真正的人类。
楚君山沉默着,梁星渊却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他微微俯下身子,与楚君山一起沉入那片昏沉的黑暗中,唇.瓣擦过他的耳朵,拂过耳畔与脸颊的声音和气息都温柔:“……怎么了?”
“没有。”楚君山抬起手臂,指尖落在他的脸上,忽然弯起眼眸,奉送了一个笑容,他眯起眼睛,声音淡淡,“我还想要你。”
原本察觉到楚君山的心绪低沉不少,梁星渊并不准备再继续。可是此刻,方才偃旗息鼓的火苗再一次被点燃,理智被名为狂热的欲念冲破,只剩下一地灰烬。
蜿蜒的触手缠上了他的手脚,依恋又缠.绵地紧贴着人类的躯体。
轻风吹动浅米色的麻纱窗帘,外面清新的风自由地穿行在树梢之间,发出一阵簌簌的轻响。
约莫一个小时之后,浴室响起了哗哗水声。
楚君山难得有这么体力耗尽的时候,如果他还在无限游戏里,说不定蓝条已经被被消耗了一大半。
因此,他放任罪魁祸首替自己温柔地洗洗刷刷,然后穿上干净整洁的衣服,塞进被子里。
梁星渊似乎很喜欢这种照顾别人的感觉,就算这些事情在他这样的人类看来,已经算得上有些繁琐,但是梁星渊反倒很乐在其中。
他把楚君山安顿好之后,又想起他们折腾这么久,还没有吃晚饭,于是十分勤劳的喊了外卖,点了几道清淡可口的菜色,随即进了厨房。
刚才他上网搜索了一下,这种时候,楚君山最好能吃一些热的、暖胃的东西。
他思来想去,决定为他做一道自己最拿手的奶油蘑菇汤。
家里的冰箱中有奶油,却缺少了必要的口蘑,所幸今天晚上梁星渊和楚君山都非常有时间,于是他还是坚持着去同城速递买了一袋新鲜口蘑,只等着外卖送货上门。
梁星渊闲不下来,在厨房里跑来跑去,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袋手指饼干,想起昨天那个最终还是没有做出来的红丝绒版提拉米苏,决定再试一次。
他站在岛台前,垂着眸,细心地摆弄模具,心中不时浮现出方才黑暗中爱人泛着红意的眼尾,和握着自己手臂、轻轻颤抖着的手,一丝丝甜味漫上心头。
楚君山会不舒服吗?
他的技术会不会太差了?
梁星渊有一点小小的担忧,甚至想,要是楚君山因为他技术太差而要跟自己离婚的话,那该怎么办。
看来,得找点实战教学视频观摩观摩,这样才能更好的服务楚君山。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梁星渊皱起眉,目光眺向外面茂密的草丛,凝视半晌,却只看见了一只逃蹿出草丛的黑猫。
……外面有什么呢?
梁星渊微不可察地蹙着眉头,并没有放松警惕。
然而,外面那只离开的黑猫似乎真的就是造成方才动静的罪魁祸首,梁星渊在窗边驻足半晌,根本没有发现其他东西。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抬手打开窗户,迎面扑来的并不是清新的风,而是……令人不自觉的皱着眉的臭气。
那是一种夹杂着腐败气味和说不出来的恶臭的气息,梁星渊却像是没有感受到一样,只是冷笑了一声,方才在楚君山面前表现出来的纯然无害完全消失。只有在这个时候,深渊之主的地位才会完全显现出来。
他根本无须动手,周遭的温度骤然降低到冰点,拿出来醒的朗姆酒液肉眼可见的结了一层淡白色的霜花,下一刻,窗户上倒挂着数十只细长的、满是眼睛的怪物。
它们“嘶嘶”地张开自己的口器,露出环状的森白獠牙,被梁星渊身上所携带着的霜气冻得说不出话。
高强度的压力令怪物的身体变形,强行撑开到这个长度,如果梁星渊的力量再稍微失控一些——那么,它们就会暴毙当场,连尸体都找不到,全部变成一粒粒捡都捡不起来的细小的碎片。
它们感觉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被寒霜冰冻着,只能僵着身体,直挺挺地如蝙蝠一般倒挂在窗框上,接受着梁星渊的盘问。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梁星渊的声音仿佛自带着霜气,让几只已经快要受不了的怪物哆嗦起来,“或者,换个说法问吧。”
他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这些丑陋低贱的怪物,小心翼翼地将已经结冰的朗姆酒杯放进恒温柜,顺手把台面上的模具收好,以防这些恶心东西弄脏他的家具。
做完这一切,梁星渊才在一众战战兢兢的怪物的眼神中抬起头,语气随意,却带着极强的压迫感:“谁派你们来的?”
仔细算来,前前后后已经不仅一次有怪物造访这座房子了。
他不相信,如果不是有谁在背后提供方向,指示着这些怪物来到他的身边,这些怪物真的能够透过他的掩藏,找到真正的他。
那些怪物有心无力,有几只懂眼色的,本想要回答,可是却碍于被冰冻的嘴巴,半晌都说不出话,只能张着嘴,“咿咿呀呀”地发出一些不清不楚、毫无意义的声音。
梁星渊意识到它们其实是想要配合的,终于大发慈悲,将施压的霜气收回来了一些:“说。”
“王……我们不是故意来打扰您的……”
梁星渊并不吃苦口婆心这一套,他横过一眼,冷冰冰的眼刀飞了出去,周遭的寒气又重了两分:“说重点。”
“……是。”
这下子,那些怪物都老老实实起来。
“是新王……新王让我们来的。”有一只怪物终于鼓起勇气,做了出头鸟,畏畏缩缩的用蹩脚的人类语言说,“它想让我们请您过去……”
“请?”梁星渊忽然冷笑一声,玩味着这个字眼,半晌,才不紧不慢地说,“真要是请的话,就不必三天两头带着这些命贱的喽啰来阻碍我的正常生活了吧。”
他的怒气如霜雪一般,毫无温度,却更加令人惊心。
一时间,所有怪物都缩了起来,窝囊地挤作一堆,开始后悔今天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在它们的想象中,这位传说中已经弱小得不堪一击、甘愿与人类沦为一体的王,在现在看来,力量仍然强大。
梁星渊……应当会像当年在深渊中一样,不由分说的杀死它们吧。
怪物害怕的蜷缩成一团,闭上了身上唯一有攻击力的口器,那些几乎无处不在的眼睛也在一瞬间全部合上。
然而——
几秒钟过去,它们还安安稳稳的倒挂在原地,并没有任何蒙受危险的预兆。
诶?
它们的王仍然站在原地,望向它们的目光不算友善,可是也并没有最开始那种凌厉的杀意。
梁星渊沉寂了半晌,说:“等我一下,你们给我带路。我要去见那个新王。”
他刚刚正在思考,到底该怎么去处理这件事情。
作为一只怪物,他的身份能够被楚君山接受,已经是可遇不可求的幸福,他不敢要求太多,也不敢想象,如果楚君山知道了自己那些堪称污秽的过往,会表现出什么样的态度。
因此,他绝对不能让楚君山发现,自己和其他怪物之间有勾连。
而且,在梁星渊的考量之中,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
这些天,他忙着处理和楚君山之间的关系,对于清理污染源和找出幕后黑手这两件事,都没有很上心。
是时候该去看看了。
那些小怪物见梁星渊同意,顿时胆子大了一点儿。那只为首的怪物最胆大,小声谄媚地问道:“那个……王,您打算什么时候跟我们走呢?”
梁星渊回答得十分冷酷:“等一下。”
小怪物:“?”
难道是王又改变主意了?
它们战战兢兢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团团转,却不敢催促着梁星渊改变主意,只能谦卑又小声地说:“为什么呢?我们是否拥有能够帮助到王的荣幸呢?”
“说了等一下就是等一下,没听明白吗?”梁星渊的脸色冷淡下来,吓得所有怪物都不敢说话,“我点的外卖没到,我爱人要吃……算了,你们这些没有配偶的怪物,不知道也正常。”
莫名其妙被秀了一脸的怪物:“……?”
好好好,你厉害,你说得对。
于是,这些可怜的怪物惨兮兮的等着梁星渊,在窗外又倒挂了半个多小时,门口才传来一道救命稻草般的铃声。
梁星渊拿了外卖,有些可惜今天又不能下厨了。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拿了几张爱心形状的便利贴,在上面细心地写了几个注意事项,贴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保证楚君山一醒来就能够看得到。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方才脸上还残留着的幸福神色荡然无存,变成了那个冷冰冰的玉面修罗。
“走。”
梁星渊言简意赅的下了命令。
那些倒霉催的怪物只能迈动自己已经被冻得很不灵活的触脚,艰难的跟上了走在前面的梁星渊。
他在车前站定,忽然想到了什么,拿出手机,给楚君山发送了一条定时在十分钟后的信息。
……
十分钟后,光线昏暗的卧室的床头柜上,楚君山的手机屏幕亮了亮。
【L:君山,我出门买点东西。点好了饭,等会儿记得吃哦。[拥抱]】
此时的楚君山已经穿好最后一件外套,瞥了一眼手机屏幕,紧挨着梁星渊的消息记录下,还有另外一个聊天框。
【蒋纯:楚楚,我到你家门口了。】
【蒋纯:三条街道外的绿意酒吧有情况,我们最好快点过去。因为,我在那里发现了怪物的痕迹。】
第26章 酒吧
十分钟后, 蒋纯和楚君山抵达了他位于工作室上方的住所。
他平时在工作室忙完工作之后,往往已经到了深夜。蒋纯是个名副其实的工作狂,当时工作室创办之初, 他没日没夜的疯狂工作,既是为了在这个世界寻求一个容身之所, 也是为了将那些从无限游戏里面带出的伤痛抹平。
为了工作方便, 蒋纯在楼上租赁了一间房子, 两年后从房东那边买了下来,自此就一直居住在那里, 没有挪动过。
“进来吧——你上次来的时候穿的鞋子还在。”事关紧要,蒋纯少有的没有废话,一边推开家门,一边语速飞快地向楚君山继续介绍刚才在车上没有说完的情况,“我设置了一些标记性诱饵, 一些低级的怪物被引诱之后, 在吃完那些食物后, 地图上的标记路线都汇集到了那家酒吧。”
“我暂时不清楚这样的汇集是否具有偶发性——但是目前看来,我的诱饵只具有当初在那边的一半效力。所以只能诱捕到少量低级怪物。”
蒋纯走在楚君山前面两步的位置, 一边回过头,带着点谨慎地观察着楚君山目前的状态。
诚然,他实在是担忧楚君山目前的情绪,万一在怪物面前,他露出了破绽,被那些怪物认出来,那么那些对他恨之入骨的怪物绝对不会放过楚君山的。
从今天早上他得知怪物入侵这个世界的事情之后, 就像当年在无限游戏中当楚君山的助手时那样,快速地设计出了目前能够使用的方案。
有楚君山在, 其实蒋纯并没有那样担忧。
但现在,他更担忧的事情,其实是楚君山本人怎么想。
他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正在思考是安慰他还是鼓励他时,就听见楚君山开口了:“……那你刚刚在车上说要先回来换装,是什么意思?”
蒋纯愣了愣,顿时想起一件十分尴尬的事情来。
绿意是一家会员制酒吧,里面的男性成员都需要先获取会员资格,才有资格进入,而只有女客不需要这样。
蒋纯在网上查了一下,据说这样的规定是因为老板觉得这样才能保证客人——特别是女性客人的安全。
现在入会已经来不及了,蒋纯只能退而求其次……
他走到客厅里,从一个纸袋中掏出了两条面料很轻滑的裙子。
“只能穿这个进去。”蒋纯有些为难地看着楚君山,“不然进不了。”
楚君山脸色淡淡,像是什么也不介意,但站在他对面硬着头皮提着小裙子的蒋纯,却感觉自己命不久矣。
就在他进退维谷的时候,楚君山伸出手,接过了那条裙子,言简意赅的回答:“好。”
蒋纯如蒙大赦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小命保住了!
他的庆幸持续到了两分钟后,穿着大露背装、看起来飘飘欲仙的楚君山走到他面前。
“……”
蒋纯沉默了一下,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浅黄色蛋糕蓬蓬裙,深吸了一口气,小声道:“那个什么……要不我们换换?”
楚君山毫无表情,像一块冷冷的冰:“你说呢?”
“……我错了。”蒋纯欲哭无泪,一边催促着楚君山往外走,“我跟助理小妹妹说要两件好看的裙子,她可能以为我送女孩子的。”
楚君山保持了高贵神秘的沉默,过了半晌,装作没有这件事情的发生,继续说:“你可以继续了,绿意酒吧的事情。”
“哦哦。”蒋纯终于放下心来,暗暗猜想楚君山今天应该不会把自己灭口了——毕竟月黑风高的,他们俩窜进平常根本不怎么去的酒吧,谁也不认识的,“那家酒吧看上去还挺正常的,不过我看了一下,它后面有三四个污染源,都是空旷的工厂、或者废弃的公园之类的。人类很少,暂时没有出现人口失踪案。看来,现在活跃的大多都是跟那些被引诱着吃下诱饵的低级怪物。”
楚君山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在离开蒋纯的家前,有些嫌弃地顺了一顶帽子。
蒋纯:“……”
他有些悲愤地戴上了自己的假发:“你真不戴?”
“不。”楚君山冷漠地回答,“你戴就好。”
“……”
蒋纯深吸了一口气,快步地溜下楼,跟楚君山一起开车离开。
“对了,你对象没发现那些怪物吧?”蒋纯抄了条小路,一边认真观察着路况,一边没忍住开口询问,“看上去应该没有的样子,不然,一个正常人估计都能给吓疯了。”
他的猜测很简单,梁星渊看上去就是一个很正常的人,社会化程度很高,为人很不错,人也高大帅气。
但是,这并不代表着个包容心很强大的人,能够接受他们的身份,和已经入侵这个世界的、寻常人类根本难以理解的难以名状的恐怖怪物。
蒋纯本就只是随口一说,根本不指望能够从楚君山口中得出一些什么认真的答案。
然而,楚君山看上去,却像是在认真思考,过了半晌,才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应该吧。”
他微微眯着眼睛,纤长浓密的睫毛如一把黑色的小扇子,在朦胧的夜色中遮住眸色。
毕竟,看上去无比“正人君子”的梁星渊,自己就是一只怪物呢。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垂眸轻笑,这一抹浅淡的笑意自后视镜落到蒋纯的眼中,把他吓了一大跳——
“怎、怎么了……?”
楚君山为什么忽然笑起来了?!
他们家老大历经这么多困难和险阻,不会终于疯了吧!
不过……也确实能够理解。
一个人,在经历了那么多正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困难之后,终于从那个炼狱一样的地方逃了出来。可是没过上几年安分日子,在刚刚寻觅到喜爱的伴侣、开启人生的新篇章时,却被告知,这个世界有可能要再一次沦为那种恐怖的样子。
楚君山如果要疯了,真的不奇怪。
蒋纯在自己的脑子里脑补了一场苦情大戏,心里泛起一阵酸涩的心疼:“没事,楚楚,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你都可以想,没关系的。大不了烂命一条就是干!能快活几天是几天,大不了死路一条……”
他说到后面,竟然开始热血起来,殊不知前方黑影一闪,一个不可名状的东西忽然趴在了车顶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蒋纯瞳孔紧缩,紧踩刹车,黑色的捷克二代在小路上骤然强制制动,轮胎在石子路上挤压,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利响声。
他……刚刚是不是撞到了什么东西!?
这个念头令蒋纯的心脏砰砰的跳动起来,他强行让自己沉下心,定睛向前看去,下一刻,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那个被他“撞到”的东西,此刻正倒垂着身体,软趴趴地趴在玻璃窗上,软体的身躯上缀满了大大小小的红色眼睛,此刻正随着某种奇异的频率眨动着。
无数细小的触手和眼睛伴生在一处,划动着车玻璃,在上面划出一道道肉眼可见的划痕。
那一刻,他甚至可以听见那只怪物到底在说些什么:“楚……楚……我们终于,再一次见面了。”
这句不成语调的话令蒋纯汗毛直竖,他睁大眼睛,想要向背后靠去,然而身体早就在不自觉之中紧贴在了驾驶座的椅背上,蒋纯顿时冷汗直流。
直到——一道冷冽如冰霜的声音在车内平静的响起,宛若冰凉流淌的月光。
“我其实很好奇。”楚君山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没有任何动作,仿佛找上他的并不是一个无法在日常生活中看见的怪物,而是一只小猫、或者是一只小狗。他的声音慢条斯理,带着无端令人恐惧的压迫感,“你们是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的。不仅敢三番两次的来找我,还要特地设下陷阱,引诱我来这里?”
笃、笃、笃——
他的话像是戳中了怪物的心事,那些怪物焦躁不安地在车窗上抓挠着触手,像是要强行挤进这辆车,将里面的蒋纯和楚君山碎尸万段。
“下去。”楚君山冷漠的命令,那种不属于人类的强大力量自他单薄的身体中迸发出来,“我的耐心只能坚持三秒钟。”
三秒过去,仍然没有怪物挪开。
它们像是在辨别楚君山话语的真实性,一时间,没有任何怪物挪动,它们只是趴在原来的位置,却停止了抓挠玻璃窗的动作。
下一秒,楚君山降下车窗,在那些饱含着恶臭的风吹进来之前,他毫不在意地伸出手,精确无比的夹住了一只眼睛,看上去缺乏锻炼的手臂微抬,下一刻——
清脆的响声与怪物发出的哀哀的爆鸣声夹杂在一起,响彻整条小路。
原先还在蠕动的那只怪物在原地停滞下来,身体快速变换着颜色,就像被掐断神经的章鱼那样,由漆黑转变为了雪一样的苍白。
那些怪物见证了楚君山的暴行,纷纷从车辆上跳下来,滚回了原先藏身的草丛里。
“楚君山……楚君山……你逃不掉的。”
它们咬牙切齿地诅咒:“从那个世界逃出来的人,终究会对我们的王付出代价,这是因果循环……谁也逃不掉的。”
楚君山面露厌恶地收回手,转过头,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他不知是对那些怪物,还是在对蒋纯说:“走吧。”
·
蒋纯把已经满目疮痍的车停在路边,尽量忽略周遭行人对这辆惨烈的车投来的诧异目光,有些心疼的叹了口气。
“楚楚,刚刚看了一下,那条我们碰到怪物的路距离这家酒吧就只有100米的距离。”蒋纯跟上楚君山的步伐,“估计都是从这家酒吧里闻着味儿来的。”
“你觉得怪物会在这里面吗?”楚君山微微垂着眸,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我记得,公会里的娱乐场所都是你在打理,你应该清楚得比较多。”
“我觉得,有可能。”蒋纯实话实说,“我们的公会比较正规,不会有□□之类的活动。其他公会里就曾经混入过怪物。据我所知,有些怪物能够幻化成人类的形态,它们以人类的欲.望为食物——所以,赌场、酒吧和舞厅,这种容易充斥着情.欲与贪念的场所,往往是这些怪物喜爱的温床……楚楚,你这么问,是想到了什么吗?”
楚君山摇了摇头,并未说话。
他正在思考,方才那些目送着他们离开的怪物对他一个人说的话。
……因果循环。
楚君山,你逃不掉的。
逃?
楚君山从未想过这个字。
他只是觉得,事情好像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现在,楚君山很想知道,到底是谁在后面操纵这场局,还有,那些怪物口中说的“王”,到底是谁呢。
他思忖着这个问题,心中冒出诸多猜测,记忆中那些可疑的怪物都在一瞬间浮上心头。
然而,已经带着他进入酒吧、一直挽着他的手臂的蒋纯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身体僵住了。
楚君山被这细微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下意识抬眸望去,看见了蒋纯转过来的、面露难色的脸:“那、那个……楚楚,楚楚……”
“怎么了?”楚君山皱起眉,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一样,也顺着蒋纯刚刚转过来的方向望去,“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他戛然而止,尾音被吞入了嗓子中,那句完整的话没有说出口。
因为,面前挡住他们两人去路的高大男人正在看着他们。
他今天才领过证、半小时之前还躺在一张床上的丈夫穿着一身风骚的白衬衫,手中握着一杯浅粉色的气泡酒,面露诧异地望着他们:“君山……”
楚君山第一次碰到这种不知道应当如何应答的时候,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骤然漂移过来的灯光因为他的动作,很快照亮了他和身侧的蒋纯。
于是,梁星渊的视线,就十分顺理成章地转移到了……他和蒋纯的裙子上。
“……”
三人面面相觑,还戴着假发的蒋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而楚君山和梁星渊则保持着非常默契的沉默。
时间仿佛在这个尴尬的此刻定格,终于,在这一片致命的沉寂后,梁星渊张开口,有些困难地对上了楚君山的眼睛:“那什么……好巧。没想到你还有,呃,这样的小爱好?”
第27章 幻境
这句误解虽然没有直白地对着蒋纯说, 但是作为三人中装扮最为古怪的人,蒋纯率先无法忍受,小声尖叫道——
“不不不不不是!!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他像是害怕楚君山和梁星渊同时误会什么, 为自己辩解时,声音带着明晃晃的绝望:“我和楚君山之间清清白白的, 什么都没有哦……”
然而, 他的解释并未点在重点上, 一时间,嘈杂的音乐骤然停滞, 周围原本正在扭动着自己的身体、随着音乐辣舞的男男女女都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目光复杂地看向了正在产生纠葛的三人,像是要从这三人的身上看出什么惊天绝世八卦来。
蒋纯:“……”
好了,这下越描越黑了。
他也别想着去抓什么怪物好了,不用管他了, 等到回家, 他会自己被老大杀了的!
“……算了。”楚君山抬起头, 像是听不懂梁星渊刚刚说出来的话,装傻道, “什么爱好?”
他说完,微微侧过头,给了正意图面壁思过的蒋纯一个不咸不淡的目光——
那里面明晃晃的写着几个大字。
替我背锅。
蒋纯心灭如死,像是一条已经走了有一会儿的咸鱼,机械的开口,即兴编了一套说辞:“其实是我想追求刺激,所以才来的。只不过平常没人陪我, 正好楚楚今天结婚,应该是高兴的日子, 他拗不过我,所以被我强行带来了,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说完,偷偷看了一眼楚君山。
对方虽然默不作声,但还是给了自己一个认可的眼神。
刹那间,蒋纯放下心来,心情就像是做了一趟过山车一般忽上忽下——
太好了太好了。
他能活了!
事到如今,蒋纯已经不想管这个生硬的解释会不会让梁星渊相信,他现在只想安静地做一条不会说话的尸体。
好在,善良温柔大方好说话的梁星渊并没有追究这个理由:“没事。我也是朋友喊过来的,但是他却爽约了,等了一会儿,正准备离开。”
相比于蒋纯极其生硬的“追求刺激”,梁星渊的这个理由十分自然,令人挑不出任何错处。
楚君山默不作声,在心底轻笑着,并未戳穿这一点。
早就已经被看穿了的梁星渊并不知道此刻楚君山正想些什么。他垂着眸,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目光落在楚君山露出锁骨的大露背裙子上。
半晌,他轻轻地蹙起眉,眼底流露出一些不赞许的神色,脱下自己的外套,递给楚君山:“外面冷,要穿上吗?”
楚君山颔首,正要伸手结果,就感觉一片阴影覆上了他的身体。他伸出去的指尖停滞在半空,顿了顿,才收了回来。
梁星渊将外套披在了楚君山身上,笑了笑:“你们是打算再玩会儿,还是回家呢?”
蒋纯看了一眼楚君山,意思是老大决定。
“回家。”楚君山没有犹豫,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现在有梁星渊在这里,如果遇到怪物,好斗的同类相聚,难免会引发一些不好处理的冲突。
既然这样的话,还不如直接回去。
毕竟——
它们曾经告诉过楚君山,那个“王”正在等着他。
此事不用着急,因为以后,就算楚君山不主动去寻找它,它也会想方设法的追上自己的。
“好。”梁星渊放下酒杯,微笑道,“那我送蒋纯回去吧。”
蒋纯本来想说自己开车来了,手都抬起来了,可是又忽然想起,他的车在路上遇到了怪物的袭击,已经变得满目疮痍,如果被梁星渊看见的话,说不定又会引起别的怀疑,于是果断放弃,改口道:“好的好的!谢谢梁老师。”
梁星渊此刻的打算跟他们差不多。
反正时间还早,既然他已经知道了这里有“人”在等待着他的到来,那么根本不急这一刻。
在他心中,楚君山的存在,比那些解不开的谜团要重要很多。
那些怪物等到之后自己折返回来再来处理,也不会迟的。
眼见着双人行动变成了甜蜜三人行,蒋纯感觉自己又做了超大电灯泡,叹了口气,跟在楚君山身边,嘀嘀咕咕的小声嘟囔:“老大老大老大……我这次可是为你牺牲了太多了,呜呜呜……晚节不保,以后还怎么找对象啊……”
“好伤心,好难过,好心寒,好委屈……我的心已经像大润发里杀了十年的杀鱼刀一样冰冷,即使用大火猛烤也无法升起温度……”
楚君山:“……”
他冷淡地回答:“又想干什么呢,嗯?”
“如果能够拥有一点补偿的话,那么这个世界即将变得温暖起来。”蒋纯眨了眨眼睛,作西子捧心状,非常努力地暗示,“比如说一些会让我非常开心的事情……”
他想说的是涨点工资。
工作室从创立开始,对外声称的都是两人合伙出资办的。
其实只有楚君山和蒋纯两人知道,不是这样的。
最开始的启动资金,都是楚君山一个人出的——毕竟,蒋纯在这个世界里是一个孤儿,根本没有什么钱。
后来工作室做大做强了,蒋纯本不用再领工资,直接分红就好,可是他却发现自己大手大脚,存不住钱,十分漏财。于是,他又巴巴地求楚君山帮自己管钱。
“别想。”楚君山非常有原则,“你自己说的。”
梁星渊在一旁听着,默不作声地带着两人走到停车场,顺便叫了一个代驾小哥。
他们身上都有酒精味,最好不要再开车了。
心如死灰的蒋纯自抱自泣的蹲在地上等着,谁知,一只手忽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种遭遇令蒋纯产生了一点应激反应,他吓了一跳,几乎要往后跌倒,又被那只手及时扶了起来:“别怕,是我。”
原来是梁星渊的声音。
蒋纯松了口气,惊魂未定的抬起头,对上梁星渊温柔的黑色眼睛。
他走到蒋纯身边,毫无架子的蹲了下来,说话的时候很有耐心,像是在对待幼儿园里的小朋友:“抱歉,刚刚我想了一下,可能我的出现有点突然了,可能没让你们玩得开心。”
蒋纯懵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啊?”
这副可怜的样子落在梁星渊眼中,就像是一种无声的倾诉,他像安抚小朋友一样,温柔地说:“刚刚你们的话我听见了,君山可能不明白你喜欢什么,我们现在都是一家人,所以,我也想为你的爱好贡献出一份力量,来表示支持——”
“啊??”蒋纯仍然在状况外,他有些呆愣的问,“什么……”
下一刻,他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因为,梁星渊当着他的面,打开了自己的手机屏幕。
那是一家手工剪裁的女性成衣店的页面,价格不菲。在账单那一栏,显示出了一整面的购买订单,都是一些精致的小裙子。
梁星渊有些羞涩的点开详情页,为他展示:“这家店是女同事比较喜欢的,我想她们的眼光应当比我这个男人好。所以,我给你买了一些裙子,寄到了工作室去,到时候记得取一下就好了。”
他觉得呆愣的蒋纯像是不好意思,温和地鼓励着他:“没事,你穿裙子的样子……其实很好看的。”
梁星渊还没有等到蒋纯的回应,忽然,一道轻轻的笑声从头顶传来。
站在他们身边的楚君山听完全程,那双没什么感情的眼睛微微弯起,浅色的眼眸里盛满鲜明的笑意:“我同意。”
“……”
蒋纯闭上了眼,感觉自己不必再活了。
好,好,好。这么玩是吧。
楚君山,我把你当兄弟,你把我踹沟里。
他略带狰狞的笑了一声,转过头,真挚地看向梁星渊:“其实,楚楚也很喜欢裙子。我建议你雨露均沾,给他也买两件。”
梁星渊愣了愣,想起向来不好说话的楚君山会同意陪蒋纯,估计也是有这个原因在的。
只不过……为爱人亲自选取衣服,还挺让人羞涩的。
他抿了抿唇,点头应答:“嗯,我会好好选的。”
梁星渊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我觉得,君山穿裙子的样子也很好看。”
楚君山:“……”
他装作什么也没听到,转头看向前方,认真的研究起路面上的花纹。
很快,代驾小哥就到了。
他穿着一身天蓝色的马甲,非常热情好客:“哈喽帅哥美女们,上车啦~”
蒋纯不敢怼楚君山,也不敢说梁星渊,只能有点委屈的对小哥说:“……我不是美女。”
小哥估计也是个见识过大场面的人,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就表示理解的点了点头:“啊哈,好的好的,小美男,咱们走吧!”
蒋纯:“……”
啊啊啊啊啊啊!
楚君山和梁星渊把一切看在眼里,都非常默契的没有作声。
蒋纯不想坐在他们俩中间当电灯泡,于是非常懂事的主动请缨,坐在了前面的副驾驶上。
“对了。”楚君山转过头,口吻是惯常的随意平淡,“你等会要回来找你朋友吗?”
梁星渊这才想起这一茬,他犹豫的样子,落到楚君山眼中变得十分可爱。
“呃……也许。不过不来也可以,毕竟是他爽约在先的。”梁星渊有点挣扎——现在这个时候,他其实更想和楚君山呆在一起,即便两人只是躺在床上,靠在一块,一同吃一块小蛋糕,那样的生活对梁星渊而言,也很美妙。
“不用。”楚君山表现得很通情达理,“我认为,你去一趟比较好。”
他既然都这样说了,梁星渊也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嗯,君山先吃饭吧,家里有热着的。我出门前都放好了。”
梁星渊的语气很温柔,不含着任何一点责怪的意思,听得蒋纯头皮发麻——
他到底造了什么孽,这下好了,不用吃晚饭,狗粮就顶饱了。
十五分钟后,梁星渊的车把蒋纯送回家,而后停在了家门口。
楚君山身上还穿着他的外套,他下了车,那道单薄的身影立在门前,仿佛只需要一阵轻柔得不能再轻柔的风,就能将楚君山吹走。
这样孱弱的人类……确实不应该,留在他的身边,经历这些危险的事件。
梁星渊目送着楚君山走进家门,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才缓缓收回目光,而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唉……
他一定要创造一个很安全的环境,才能保护好他的爱人啊。
这些危险,楚君山都不必知晓,只需要他一个人来扛就行了——
这点事情都不能帮爱人做到,他还算什么男人!
梁星渊在心中打定主意,眼神也变得坚定起来。
他要做一个有担当的人类,所以势必要将那些可以威胁到他和楚君山的幸福生活的怪物们拔除!
黑色的汽车一路按照既定的路线返回,这一次,就算没有那些找上门的怪物带领,梁星渊也能够找到回去的方向。
空气中不知什么时候弥漫着一丝不浓不淡的臭气,若隐若现的漂浮在梁星渊面前,就像是一根无法割断的红线,牵扯着梁星渊和另一端布局的人。
此刻,没有了至亲至爱的人在场,他毫不畏惧。很快,车辆停在了绿意酒吧的后门。
梁星渊垂着眸,面前的世界在他眼中一瞬间变换了模样。
原本遍布着一个个小水洼的小路陡然变化成了两条锈蚀的铁索,红色的火焰自下而上的喷涌而来,差点燎着了梁星渊的裤脚。
可是他却像是没有看见一样,抬脚从铁索上走了过去。
这样的场景是在人类的世界很难见着的,可是,危险在深渊世界中却司空见惯。
梁星渊甚至不记得,自己到底有多少次从这样的铁索桥上走过,行到彼岸,冤魂凝成的锁链绞缠着那些作恶的怪物。
触手宛若一条条行动自如的游蛇,秉承着主人的意志,一丝不苟的执行着绞杀的命令。
方才那股很浅淡的臭气忽然在这个时候变得浓重起来,简直要牵成一道可以被看见的线条,指引着梁星渊前进的方向。
他垂着眸,凝视着铁索下方不断抬起黑色的肢体、想要抓住自己的脚踝,将他狠狠摔入炼狱一般的深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那双神色浅淡的眼睛复又抬起,瞳孔已经缩到极点,露出一双非人感十足的竖瞳。
触手快速的从他人类的躯体下游走开来,宛若最灵活的蛇,霎那间,金属质感的光闪烁在这条小道间,铁索桥像是受到了某种强烈的攻击,本就锈蚀的锁链“哗啦啦”地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开来,将他狠狠的甩进火海。
那些怪物却已经洞悉了面前这个看上去很好吃的人类的真实身份,一时间不敢造次,乖巧地跃入火海,并没有再不知死活的尝试着怎样拖着梁星渊下水。
他自然察觉到了这一点微妙的变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略带嘲讽的扬起眉梢,唇角微勾,轻轻地嗤笑一声。
无数带着繁复古怪的花纹的触手不断地蜿蜒盘旋,将整个铁索桥缠绕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人类的形态已经荡然无存,在原地,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强大、诡秘、不可名状的怪物。
……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也是他最不想要让楚君山亲眼看见的样子。
那实在太过于丑陋,也太令人难以接受。
沙、沙沙、沙。
触手们像是嗅觉最为灵敏的恶犬,四处逡巡着,似乎在寻找着一些什么。
新王,新王呢?
胆敢将王取而代之的东西,竟然这样不知死活的东西……到底在哪里呢?
它们很想尝尝高阶怪物的滋味啊。
梁星渊难得没有抑制自己的食欲,任凭触手们四处寻找着那个躲在这里的怪物。
触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从最开始的胜券在握、气定神闲,忽然变得极度暴躁起来。
它们焦躁的四处扭动着,仿佛想用这样的异动来表明一些什么特殊的情况——
梁星渊抬起眼,那双眼睛里挤满了细细密密的瞳孔,此刻都在随着心脏的超负荷工作而轻轻震颤着。
“……不见了。”
空气中,那股属于同类的臭味,忽然不见了。
牵引着梁星渊去寻找那只怪物的红线忽然断了,令他暂时迷失了方向。
触手则表现得更加激烈,偃旗息鼓一般趴在主人的身下,肥大的吸盘随着呼吸的起伏一张一翕,像是在做某种规律的运动,对着梁星渊请示着什么。
终于,半晌过后,梁星渊颔首,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下一秒钟,铁索桥上掉下去的怪物被无数只飞拥而下的触手从火海中捞了出来,无数漆黑的触手不由分说地绞紧着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猎物——
“嘎吱——”
怪物们连一声怪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彻底丧失了说话的权力,沦为了触手们的养料。
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
触手们疯狂地尖叫着,在大快朵颐的时候,不忘发出癫狂的感叹。
好久没吃过这么饱了……这种肮脏、恶臭的食物,简直是它们这种深渊种最爱的食物……还是当一只怪物好啊。
梁星渊仿佛明白了它们的想法,抬起指尖,在鼻尖处停下,轻轻地嗅闻着指间留下的香气,出乎意料地开口了:“……确实很香。”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又或者是方才楚君山靠他太近的缘故,他竟然在这里,闻见了一点儿属于楚君山身上的味道。
香甜、浅淡。
令人联想到他仰起头,瞳孔涣散时的漂亮模样。
漂亮得……很想让人一口吃掉。
第28章 隐痛
此时此刻, 去而复返的蒋纯抱着一大堆纱布和止血棒,从门外急急忙忙的跑进来。
他神色带着少有的焦急,急匆匆从外面走进来的时候, 甚至没有注意到身边跟着他跑来跑去的幺幺零:“楚楚——楚楚——坚持一下。”
楚君山正站在岛台旁,神色淡淡的, 看不出他到底受了什么样的伤。那张俊秀不减的脸与平日相比, 明显的也只有更加苍白一些的脸色。
“别急。”楚君山背对着蒋纯, 将外套脱了下来,随手搭在椅背上, 白衬衫破了一大块,一条新鲜的红痕横亘在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上,在瓷白的肌肤上显得极其鲜明,“我没什么事的。”
“还说没什么事!!”蒋纯简直要气晕了,“快点坐好!我帮你上药——等会还得记得把这件衬衫扔了, 不然我看你到时候怎么跟梁星渊解释!”
十分钟之前, 刚回到家的蒋纯被楚君山一通电话召了回来。
原因很简单, 楚君山告知他,在十五分钟之前, 他打车去了一趟绿意酒吧,把潜伏在附近的怪物全部清理了。
蒋纯简直要被他这先斩后奏的行为气晕了,以他对楚君山的了解,飞快的从家里往他们的新房子过来了。
果不其然。
和他记忆中的一样,楚君山永远不会为自己叫痛。
他身上带着很明显的打斗气息,和一点儿还没有消退的杀意,就连素日和他亲近得很的幺幺零也不敢在这个时候上前触霉头, 唯唯诺诺的趴在墙根,小心地观察着局面。
“没事。”楚君山似乎并不把自己现在的情况放在心上, 比起气定神闲的自己,慌慌张张的蒋纯才更像是刚刚受伤的人,“这些伤口很快就会消散的,梁星渊没办法发现。”
“那你就可以乱来了吗”蒋纯一脸怒其不争,“你现在也真是的!把我们的团队精神放哪里了?万一有一天……”
他说到这里,声音中又多了点悻悻然,声量也变得小了一些,听上去实在有些委屈:“要是有一天……你真的出什么事情了,你现在的家人和爱人,他们会想什么,你知道吗?还有幺幺零!你为它想过吗?”
突然被点名的幺幺零像是感觉到了一阵神秘力量的召唤,精神抖擞地从墙根窜了出来,冲着骤然变得熟悉起来的楚君山疯狂摇尾巴。
“汪汪汪!!!”
蒋纯见状,更加痛心疾首,继续游说楚君山:“你看看你,真是的,让狗都不为你省心!楚楚你该当何罪!”
“我没有不告诉你。”楚君山被这紧箍咒一般的盘问弄得叹了口气,轻轻叹息了一会儿,“只是觉得你这身衣服有点太引人注目。”
“……”
蒋纯刚刚叭叭不停的小.嘴忽然合了上来。
算、算你狠。
他们辩论功夫半斤八两,蒋纯简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索性结束战局。
和楚君山说得差不多,那道长长的红痕根本不需要现代科学的任何干预,就肉眼可见的缓慢愈合起来。
蒋纯估摸了一下,预计不到半个小时,那道伤口就会好起来了。
他现在不需要担忧了,那股子劲儿劲儿的情绪又上来了:“啧啧啧,幸好刚刚没有把你往医院里送,不然还没送到,伤口就自己愈合了。”
楚君山没有理他,只是勾起唇角,微微垂着眸,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他并不是有意为之,而是,他现在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体中乱窜的那股气流上。
他没有对蒋纯说,其实情况并不只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
当然,他受的伤也并不只有那条小小的口子。
三年多前,一群幸存下来的人类玩家从无限游戏中出来,投入了不同的世界线里。
主神系统剥夺了他们在无限世界中带出来的强体buff,还有一些玩家从另外的人类玩家那里强夺过来的能力。
那些基础能力虽然已经消失,可是,楚君山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身体中,仍然封印着从无限游戏里带出来的力量。
蒋纯不知道,别人就更不知道了。
那是一个秘密,只有楚君山自己明白。
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将它解封,让它从自己身体中来到这个世界,可是造化弄人,在几年后的今日,新的怪物浪潮入侵了这个目前为止看来还算“正常”的世界。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垂着眸,看着自己不受控制的、仍在轻轻颤抖着的指尖。
与大多数玩家的能力不一样,楚君山的原生能力是吞噬。
这是一种从他进入无限游戏开始,就自动生成的能力,自此在无限游戏中的无数个副本中,它都忠实地跟随着楚君山,成为他将整个游戏杀穿的利器。
楚君山能够通过它吞噬来自怪物的恶气,转化为自己的能量,用同样的招式还给那些怪物。
有时候,在面对一些低级怪物的时候,楚君山甚至都无需动手。
他只要在怪物摞成的尸山血海中走上一趟,那些低级的怪物们就会自动被楚君山同化,化成一堆黑色的血水。
他的能力最强劲的时候,身边的蒋纯甚至笑称,从怪物的尸山种走出来的楚君山,比那些怪物,更像一只真正的怪物。
……
但是,这样的强度并不是无限的。
对于一个人类无限玩家来说,吞噬恶气之后有概率遭到怪物的反噬,如果楚君山还是游戏中那个带有强体buff的玩家,那么这样的反噬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但是……很遗憾的是。
楚君山现在只是一个最普通的人类,肉.体凡胎,根本没办法在一时间承受如此强劲的反噬。
外表所受的伤害只是冰山一角,楚君山认为,最麻烦的事情……当属他身体中仍然在游蹿着的能量。
但这些,他并不习惯于告诉蒋纯。
只不过,在骤然重叠的视线黑影中,他忽然想到了以前的一段回忆。
他还在无限游戏里的那个时候,总会有因为被怪物的能量反噬而无法自控的时刻。
那么,那个时候,他到底是怎样排除那些作恶的能量的呢?
楚君山微微蹙着眉,在光阴的重叠之间,他瞥见了一抹白色的身影。
“楚君山,别害怕。”
“我一直会在你身边,我们可是好兄弟啊!”
那个人……
忽然间,一阵强烈的头疼涌上心头,楚君山蹙起眉头,刚要说些什么,便感觉头重脚轻,整个身体的重量往后栽倒——
蒋纯睁大眼睛,尖叫道:“楚楚楚楚楚楚——你别吓我啊!!!”
他吓得连手上的那些纱布与瓶瓶罐罐都不要了,劈里啪啦的滚落了一地。
楚君山却及时扶住了柜角,没有让自己完全摔下去。
他摆了摆手,再抬起眸的时候,那双出现过片刻空茫的眼眸在一瞬间重新变得清澈明净起来:“没事。”
“没事没事没事!你到底哪里没事了!”蒋纯几乎要被他吓得魂飞魄散,但是碍于昔日老大的威严,实在不敢说太多,只能手忙脚乱的掏出口袋中的手机,非常坚决地点开了某个电话,悲愤地对楚君山控诉,“你完蛋了!我要跟梁星渊说!”
又不是给家长告状的老师……
楚君山有些无奈。
蒋纯扬起手机,给他展示正在拨通的电话页面,非常言之凿凿地说:“楚君山!你真的完蛋了……!”
他还没说完,一只白皙漂亮的手就探了过来,看上去是想要拿他的手机。
蒋纯现在仗着自己是个健康的人类,非常手疾眼快的收回了手机,跳出三里地,警觉地看着楚君山:“不许这样!嘿嘿,看我早有预谋啊!”
“……”楚君山轻轻地叹了口气,“别打。”
蒋纯:“就打就打就打!你能奈我何?!我治不了你,梁星渊还治不了你吗!?他可是老师!”
“……”楚君山争辩失败,于是选择了就地躺平,“我刚刚只是觉得有点头晕。”
这句话说到了蒋纯的舒适区,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乘胜追击道:“那你说说是为什么啊,还不是因为……”
“有可能还真不是。”楚君山轻笑一声,那双形状狭长的秀丽眼眸有些促狭地弯起,不怀好意的看向蒋纯,“你真的想听吗?”
蒋纯:“?”
他明显感到事态有点点不对劲,但还是保持着谨慎的态度:“你说啊。”
“可能是因为别的原因。”楚君山微笑,“少儿不宜。”
今年快要三十岁、仍然长了张娃娃脸的蒋纯秒懂:“滚啊!!楚君山你竟然对一个孩子说这种话,我真的要劈了你……”
他手中的电话还没有接通,门口就传来一阵琐碎的轻响。
一时间,正在打闹的两人一起转过头,视线落在门口处。
晚归的梁星渊提着一袋夜宵,有些讶异地扬起眉梢:“嗯……?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蒋纯看见梁星渊,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跳起来朝着他奔去,一边向他声泪俱下地控诉:“梁老师!你要为我做主啊!楚君山又欺负我这个纯良无辜的小男孩!!”
“……啊。”梁星渊看着吱哇乱叫的蒋纯身上还没换下来的黄色蛋糕蓬蓬裙,谨慎地沉思了一下,随后说,“怎么了?”
“楚君山说他自己不舒服。”蒋纯非常灵活的绕过了方才他们讨论的重要内容,并没有泄露给梁星渊这个“普通人”,“我让他去休息,结果他给我讲黄段子!”
“……”
这回轮到楚君山沉默了,他张了张口,仿佛要开口为自己辩解,可是,梁星渊的声音更快上一步:“君山不是那样的人。”
他抬起眸,对上梁星渊在黑暗中仍然闪烁着温润内敛的光泽的眼眸,听见梁星渊的声音:“这里面,是不是可能有什么误会呢?”
蒋纯:“。”
好好好,你们俩。
我走还不行吗!
他怒其不争地摇了摇头,蹲下来捡那些瓶瓶罐罐。
梁星渊虽然不明白在自己离开的时候,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还是很好心的帮蒋纯收拾好东西,在他离开之前,还问了一句他需要不要送。
蒋纯给他的回答是一个愤怒的、但是意味不明的眼神。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梁星渊重新折身,回到了自己的爱人身边,温柔地开口了:“这是怎么了?”
也许是他职业的原因,梁星渊的声音总是很温柔,只要他开口,温柔地询问着谁,就很容易令人产生一种张开口,将所有事情都倾吐出来的冲动。
也许是这样的夜色太深邃,月光太柔和,今夜,楚君山竟然也有了一些这样的冲动。
但是,他只是微微的笑了一下:“没事,我……”
他还没有说完,就感觉脸颊边传来一阵柔软的温热触感。
不知什么时候,梁星渊用手心贴紧了他的脸,以一种很柔和的力度抬起他的头。
他的动作很慢,仿佛只要在这样的过程中,楚君山感受到了任何不适,都可以随时从他并不严密的桎梏中逃走。
但是,楚君山没有这样做。
他难得温驯的抬起头,那双浅色的眼睛在晦暗的光线下,呈现出奇异的琥珀色泽。名为平静的湖面被骤然打破,泛起一丝丝、一线线细微的、真实存在的波澜。
“你的脸色好苍白。”良久,梁星渊的声音才倾落下来,“脸也很烫,为什么呢?”
楚君山就着他的手,忽然轻轻的笑了一下:“……梁老师,想不到你还是个医生,怎么看出来的?”
他说完,就感觉自己的手被梁星渊牵了起来,仿佛要牵引着他落到另外一个地方,给出那个满意的答案。
那只手最终落在了梁星渊的左胸膛上,他说话的时候,连胸膛都在与心跳的节奏微妙的共振着。
楚君山愣了愣,没想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告知他,抬起眸时,又撞入了那双漆黑如夜色的眼眸。梁星渊的声音很低沉,却莫名令人有了一种很奇妙的安全感:“用这里看出来的。”
楚君山忽然笑笑,连眼尾都弯起一条细细的折痕:“梁老师好会。”
“没有。”梁星渊温和地说,“这是真心话。”
他没有等楚君山再说些什么,主动说:“你现在应该打算要去休息会儿了吧。”
毕竟,楚君山看上去真的有些不舒服。
脸色苍白,体温滚烫……看来有些发烧。
“嗯。”楚君山挑起眉梢,想了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话,“我没什么事的。只是刚刚做了个噩梦,先休息吧。”
梁星渊的心脏好像变成了一只烂熟的梅子,酸酸软软的,被楚君山玩闹似的一戳,就心疼得不行。
确实。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做完之后,承受方确实很容易发烧。
他想了想,弯下腰,在楚君山略带诧异的眼光中抱起了他,一步步走向卧室:“你先睡觉,我去买点药。”
楚君山并没有制止他,默认地转过眼,任他将自己放在已经收拾干净的床上。
这人虽然是一只怪物,但是却有着非比寻常的耐心和细心。梁星渊帮他安顿了一切,在临走之前,甚至还抬起手,帮他掖紧了被角。
楚君山睁开眼,纤长浓密的睫毛随着呼吸的起伏而忽闪两下,仿佛阳光下振翅的蝴蝶。
梁星渊发现了这样的动静,垂下眸,对上他的目光,语气很柔和:“先休息,好不好什么事情对我们来说,都不重要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前,保护你的。”
也许是这句话中含着的安抚意味太过强烈,楚君山竟然难得有了点困意。
破碎的梦中,红色的火焰、丑陋的怪物,还有那些不为人知的肮脏往事都一起涌现进来,化作一道道光滑的圆线,在他的梦境中一刻不停地翻涌、旋转着。
夜半时分,随着梦境的破裂,楚君山猛然睁开了眼睛。
入目的是雪白的天花板,环境安详静谧,除却窗外不时传来的蝉鸣声,一切都安静极了。
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朝着窗外看去,几颗新星点缀在夜空之中,夜色仍深。
身边的床位并没有睡过的痕迹,体温冰冷,让楚君山想起了一件事情。
梁星渊呢?
他蹙着眉头,在原地反应了两秒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转过头,望见了趴在自己腿上、合着眼眸的梁星渊。
他仿佛已经保持着这个姿势有一段时间了。
楚君山大概猜得到,他为什么不来床上睡。
他们同居的这段时间,梁星渊应当发现了自己的睡眠很浅,如果贸贸然上来与他一起睡觉,也许会吵醒楚君山。
所以……
这个傻兮兮的怪物,就愿意保持着令他完全舒展不开的僵硬姿势,整夜陪伴着不舒服的爱人。
简直……比他这样凉薄的人类还要痴情。
他轻轻地叹息,正打算重新假睡的时候,身侧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等候已久的触手终于壮着胆子,偷偷的扣住了楚君山的手臂。
与此同时,方才还闭着眼假寐休息的梁星渊,骤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仍然很是明亮,仿佛里面装着一簇无论何时何地,都永远不会熄灭的火苗。
它轻轻的跳动着,模仿着心脏的频率,此刻映照着楚君山,仿佛要看穿他复杂多变的心。
“……我把你吵醒了吗?”
梁星渊本就是怪物,生性少眠,被触手提示之后,才想起来楚君山还在自己身侧。
“没有。”楚君山的声音中带着一点难得的倦意,“你上来睡吧。”
梁星渊没有推辞,应了一声:“好。”
他收起触手,留下了一根专门供楚君山把玩,老老实实的待在另外一边,只敢贴着楚君山睡觉:“你看上去好像不太开心,是做了什么噩梦吗?”
“差不多。”楚君山没有隐瞒,转开视线,落到窗外茫然无尽的黑夜中,“梦见一些以前的事情。”
“你想找人说说吗?”梁星渊的声音宛若温柔流淌着的月光,并没有任何攻击性,让人有一种想要把全部的事情都倾吐给他的冲动,仿佛他能够理解自己的一切,“如果你愿意的话。”
楚君山微笑:“没有。”
他知道他在骗自己:“无论什么事情,我都能够承受,如果憋在心里的话,注定是不好受的。如果你愿意,可以放心地说给我听。”
“其实,你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楚君山并不想在今天和梁星渊追忆往昔,婉拒道,“况且,在听之前,你不知道自己能够承受哪些。”
如果,他告诉他,自己并不是一个他想象中的普通人,也是手上沾满鲜血的、从炼狱一般的世界里爬出来的“怪物”。
那么,到了那个时候,梁星渊还能接受吗?
楚君山并不想考验人性。
他觉得话题有些沉重,暂时不应该出现在现在的他和梁星渊身上:“没关系,如果到以后……”
“不会的。”梁星渊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在黑暗中,楚君山看见了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面闪烁着诚恳的细碎光泽:“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已经知道的、即将知道的,还有以往不知道的事情,只要你愿意说,我都愿意做你最忠实的听众,因为对我来说,这些才是真正的你。”
他顿了顿,温柔地放低嗓音,像是在请求,又像是绅士的试探:“楚君山,我能够更深入地了解你的一切吗?”
第29章 真心
清风阵阵, 穿过在夜色中隐隐绰绰的枝叶,发出簌簌的轻响。
半透的窗帘也随着外面的轻风扬起半边,透露出一些朦胧迷茫的夜色, 映照在床边一角,照亮了楚君山的眼眸。
梁星渊承认, 在第一次见到楚君山的时候, 他第一个注意到的, 就是他那双眼睛。
如果按照人类社会的审美标准,楚君山的眼睛很漂亮, 形状狭长,眼角锋利,那双眼睛本应当是富有攻击力的,但是只要真正的对上那双眼睛时,你才会发现, 那双眼眸中根本不含着任何明显的情绪。
那就像是一面宛若明镜的湖泊, 能够清楚地倒映着整个世界——当然, 也包括西装革履的梁星渊。
正是因为太过清澈透底,所以, 时间久了,梁星渊时常会产生出某个错觉。
他好像根本不在乎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一草一木,一山一川都无法进入他的眼睛。
正是因为他看上去太豁达……梁星渊甚至有一种错觉。
他终究留不住他。
正如现在,他在楚君山的眼睛里,只能看见自己的脸。
一种莫名的感觉忽然从梁星渊的心中升起,让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抓住了楚君山的手臂。
可是,他握住了他的手臂之后, 方才那些满腔的心绪在一瞬间宛若潮水一般,在朝阳的映照下,渐渐的退潮。
无处安放的那颗心像是找到了一处稳定的居所,渐渐安定下来。
仿佛只要站在楚君山身侧,真切地触碰他的一切,就能提供给梁星渊无限的安全感。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梁星渊率先开口,打破了他和楚君山之间横亘着的这片沉默。
“……君山。”梁星渊的声音很轻,仿佛和窗外吹拂进来的风声糅合在了一起,如果不用心听,就会在下一秒钟彻底消失在风声里,“如果你考虑好了的话,可以随时告诉我。”
可是,两人的手臂虽然相贴着,楚君山甚至能够感受到梁星渊微凉的手掌心微微湿润的触感。
他却没有直率的回答那个问题——或者说,那个姿态很低的请求:“今天的月色好亮。”
流淌的月光如银,在一片风声与摇动的枝叶之间,缓然跃入了窗隙。
风一吹,枝影摇动,月光便晃成波光粼粼的水面。
梁星渊并没有应答那句毫无理由的回应,他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在与楚君山沉默而坚定的僵持着什么。
直到,楚君山终于在黑暗中抬起眼睛,月光映照而下,那双茶褐色的眼眸在银色的光晕下显出一种类似于透明的色彩,此刻看来,更像是一面湖泊了。
他只说了两个字:“抱歉。”
抱歉……抱歉什么呢?
梁星渊的心兀然一沉,并没有应答,而是直直的望向那双眼眸,仿佛方才的拒绝并不会带给他任何挫败。
他自始至终在意的从来不是那个问题的答案,而是楚君山。
他只在意楚君山而已。
梁星渊执着地说:“不用抱歉,我会等你……”
“也许,我只是暂时没想好。”楚君山微笑着,那样的笑容在月光下显得越发动人,每一根卷翘的睫毛都像是拨动心弦的拨片,心湖颤颤,“或许到了某个合适的时机,不需要我告诉你任何事情,你就会在我的生活中发现一切。但是,你要做好准备。”
梁星渊并没有着急承诺些什么,在这样的时刻,他更像是一个合格的听众。
楚君山垂着眸,在某一刻,甚至显露出一点儿名为“脆弱”的意味。
这样的错觉转瞬即逝,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双眼眸里什么情绪也没有,宛若一面银镜,安静地映照着他的模样。
“也许,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楚君山语调平静的诉说着,仿佛在讲述一件和自己事不关己的事情,“也许我会颠覆你曾经想象过的一切。”
后面这两句话被梁星渊自动理解成为了一些用来拖延的理由。
他从不会怪罪楚君山。
他发觉,自己只是……有些心疼和后悔。
心疼他曾经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度过了那样艰难的一段时光、心疼他的伤痕甚至比自己想象的要深刻,甚至不能够这样直白地展现出自己的伤口;
后悔自己这么晚才从深渊中爬出来;后悔自己没办法成为最可靠的依靠,可以让这个孱弱苍白的人类爱人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如果有可能的话,梁星渊恨不能在自己诞生之初,就来到楚君山的身边。
他想,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天,他一定会一直留在他的身边,守护着他,将世界上一切最美好的事物都捧到他面前,不让他受任何的伤害。
即使他只是一只怪物,即使他可能没办法再变成人类与他结婚,可能他甚至不能再拥抱一下他的爱人。
只要守护在他身边,千难万苦,那也心甘情愿。
……
沉沉的黑夜过去,朝阳按时出现在天边,新的一天又如约而至。
楚君山准时在六点钟闹铃响起的时候睁开眼,那一瞬间,他就感觉到,身边的床铺已经没有人了。
梁星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楚君山没有太过着急,甚至没有想出去找他。
果不其然,在他睁开眼睛的三分钟内,门口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像是害怕吵醒了里面有可能还在沉睡的人。
在他发现楚君山已经醒了之后,梁星渊才恢复了原来的姿态。
几条漆黑的触手出现在他身后,都不约而同地卷着厨具,甚至那根最粗的触手还卷着一口锅,里面盛放着一个金黄的煎蛋:“君山,醒了吗?要不要多睡一会儿?”
“不用。”
楚君山不是贪睡的人,更何况,过往在无限游戏的几年里,他已经养成了时刻警惕的习惯,就像是一只在夜间休憩的雪狼,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完全放心。
现在他居住在梁星渊这边,每天晚上都能休息好几个小时,对于失眠多梦的楚君山来说,这已经是一个莫大的进步了。
梁星渊当然不知道这些原因,他看上去还是有些担心,甚至有些愧疚——
毕竟,在他看来,楚君山昨天晚上本来就折腾了半天,乃至于后面还有些发烧的迹象。病号当然要多休息,特别楚君山看上去还这么弱小,根本不像是休息好了的样子:“我是不是早上起来做饭的时候吵到你了?”
“当然不是。”
楚君山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直截了当地打消了梁星渊虚空想出来的自责。
“我每天都睡这些时间,并不只是今天。”
他说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那双形状漂亮的眼睛微微地弯了起来,露出了一个意义复杂的笑容:“而且,梁老师也没有厉害到那个地步,又不是小说……”
“……”
楚君山如果不说,梁星渊还想不起来。
梁星渊记得,楚君山有一个副业,好像是插画师来着。
之前那些绘满了各种姿态的湿漉漉的触手的画纸,应当有一大部分,都处于楚君山之手。
那么……他知道的东西,只会比自己多,而不会比自己少。
和邪恶的人类一比起来,算得上纯情的梁星渊偷偷的脸红了。
“……”
楚君山看出了他在想些什么,低低地笑了笑,并没有斥责他:“今天早上吃什么?”
“小米粥,煎饺,红豆糯米饭,还有一些今天早上刚刚烤出来的黄油小面包……时间有限,暂时只能准备得出这么多。”
梁星渊说到这个,马上回归了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开始滔滔不绝的介绍起来,像是要靠这样的方式,来打消楚君山刚刚带给自己的尴尬:“如果有其他想吃的,我可以再去买……”
“不用。”楚君山回绝,他仍然坐在床上,肩膀放松地靠在床头,那是一个很休闲的姿态,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落到梁星渊围着小碎花围裙的腰身上,忽然笑了起来,“梁老师,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是一个很难养活的人”
梁星渊愣了愣,下意识摇了摇头:“啊……应该没有吧。”
“你好像总是担心我吃不饱,穿不暖。”楚君山耸了耸肩膀,“如果长此以往,应该会很累的吧——其实,我是一个很好养活的人。不用太麻烦自己去做这些的。”
“啊!”梁星渊反应过来,急忙摇头否认,“不是不是的!”
他只是……下意识把楚君山当成了一个小孩子。
他想给楚君山最好的,最好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都端过来送给他才好。
见他半天说不出来原因,楚君山已经从梁星渊的眼眸中猜测出来了一些什么:“你是不是把我当小朋友了?”
他说完这句话,尾音还自带了一个短促的、语调上扬的“嗯”,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短暂的调.情。
梁星渊屏住呼吸,急忙否认:“啊……我其实……”
“逗你玩的。”楚君山翻身下床,路过梁星渊的时候,甚至还微笑着,伸手拨弄了一下那条小小的触手,“你真可爱。”
梁星渊:“……”
梁星渊:“!!!”
他刚刚是不是夸我了!
梁星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心里像是炸开了两朵烟花。
他真的……夸了他诶。
梁星渊不自觉地红着脸,连耳朵的轮廓都带着一点点红色。
他在心里默默地下了一个决定……
他今天晚上要努力的“服务”楚君山!
·
梁星渊请了好几天的假,其他事情都解决了,今天也该回去上班了。
毕竟,月亮班的小朋友们还在等着他。
如果太久不回去的话,那些小朋友应该会很想他的。
不过,走之前,梁星渊还是很不放心楚君山,把米饭蒸上去了,也预定了外卖,千叮咛万嘱咐楚君山等会一定要按时喝感冒药、吃中午饭,确定他答应了自己之后,才依依不舍地走了出门。
十分钟后,梁星渊像往常一样,按时出现在了星海幼儿园的大门处。
他结婚的事情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因为没办婚礼,因此,也没有宴请同事。
但是梁星渊还是带了伴手礼回来。
星海幼儿园的老师不是很多,上上下下三个年级的老师和员工全部发了一遍。
其他几个早就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的同事纷纷围了过来,对他说“恭喜恭喜”,上下揶揄了一番。
“难怪小梁老师看上去这么开心,原来是闷不吭声把婚都结了。”“啧啧啧,我就说小梁老师是干大事的人,这种事情一下子就给解决了呀。”“那必须的,我们小梁老师的丈夫非常帅气的呢!看上去是个好人!”
夸自己的话梁星渊都没太放在心上,但是夸楚君山的话,他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
对,就是这样,请尽情的夸奖他的爱人吧!!
问就是他值得!!
原本就和蔼可亲的梁老师在今天看上去更加如沐春风,那些阔别三天的小朋友们叽叽喳喳地围着他说话时,都被梁老师塞了两颗甜甜的奶糖。
“老师——你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吗?”
小朋友们舔着糖果,歪了歪脑袋,有些疑惑不解的问。
梁星渊表面不动声色,声音平稳:“嗯,小梁老师结婚了。这些糖果都是跟我结婚的叔叔给你们的哦。”
“哇!!”
小朋友们两眼放光,叽叽喳喳的开始真诚夸赞:“叔叔真好!小梁老师也好好!”“好欸!谢谢叔叔!”
还有一个流着鼻涕的小朋友也在很努力地吸着鼻涕,说话的声音都有点模糊不清:“百年好嚯(合)!”
梁星渊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了:“好啊,谢谢你们。”
忽然,从远方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个穿着黄色小围裙的小男生冲着梁星渊跑了过来,滴滴答答的:“梁老师——梁老师!我想跟您说件事情!”
梁星渊愣了愣,还是好脾气的蹲下身,垂着眸,温柔地询问着:“嗯?怎么了?小葵慢慢说。”
“老师……”叫做“小葵”的男生趴在梁星渊的耳边,轻声的说,“哎,我好像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是什么呢?”梁星渊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很好奇的样子,“跟老师说说吧。”
小葵踮起脚,趴在他的肩膀上,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纯净极了,他低声道:“梁老师……我好像,在厕所里,看见了一只怪物欸。”
第30章 危险
怪物……?
梁星渊的心脏在一瞬间揪了起来, 他蹙着眉,紧紧地盯着小葵的双眼。
人类孩童的眼眸最是纯净,仿佛毫无杂质的黑珍珠。
梁星渊沉下心来, 低声问道:“跟老师说说好不好,那只怪物, 长什么样子呢?”
小葵并不清楚自己看到的东西是什么, 还以为是纯良的恶作剧, 笑嘻嘻的对梁星渊比划着动作,描述道:“啊, 老师,它有六个脑袋,还有好多好多眼睛,像是蜻蜓一样,用翅膀飞来飞去呢!”
梁星渊皱起眉, 骤然站起身, 留下原地还没有说完的、一头雾水的小葵。
他微微俯下身, 成年人的身量比小孩高大许多,高大的阴影将小葵的身影完全覆盖。
他认真地、严肃地对着小葵轻轻地比了个手势, 低声道:“小葵,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好不好?千万千万不要跟别人说,朋友不可以,家人也不可以,当然,除我之外的老师, 更不可以。”
他看着懵懂的小孩点了点头,伸出手, 将口袋中剩下的几颗大白兔奶糖递给了小葵,对旁边的助教老师说了些什么,转过身,朝着卫生间走去。
星海幼儿园是一座公立幼儿园,清洁卫生工作做得很好。
现在正是正常上课时间,走廊上没什么人,听上去很安静。
方才小葵说的卫生间,就在这道走廊的最深处。
离开了那些可爱的小朋友们,梁星渊脸上亲和的表情顿时消失无踪,仿佛那样的神色从来不会出现在一只满手鲜血的怪物身上。
如果小葵说的是真的……
那么,它们简直胆子太大了一些。
竟然敢找到这里来。
梁星渊甚至不敢想象,如果那些怪物再狠辣一些,这些鲜活的、可爱的孩子们,就会毫无困难的折损于它们的手中。
而他……绝对不允许这件事情的发生!
不知是不是梁星渊的心里作用,越是靠近卫生间,他就越是感觉到骤然变得寒凉的环境。
四周静悄悄的,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介质,将他与整个世界隔开,只能听见与自己有一墙之隔的卫生间里没有拧紧的水龙头上,溢出的水滴落在地面时滴滴答答的声响。
他的脚步在卫生间门口停下,随着一声“滴”的轻响,四角的摄像头被暂时屏蔽,进入了休息状态。
无数黑色的触手自他身下蔓延开来,如最灵活的蛇一般,钻入了各个隔间,为主人寻觅着那些闯入的不速之客的踪迹。
三十秒过后,梁星渊不由自主地蹙起眉头。
……不,它们竟然,都不在。
就连气息也没有。
为什么?
难道是小葵的消息出错了,那个可爱的小孩子,只是想和他的老师开一个小小的玩笑吗?
梁星渊无法排除这一点可能。
他皱起眉,思考了半天,终于收回了那些看上去毫不尽兴的触手。
被召唤出来的触手有些幽怨,不断地在地上蜿蜒扭曲着:“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你到底在干什么!我要吃东西!!”
梁星渊并没有心情跟它们废话:“饿了就进厕所,坑里的,想吃多少吃多少,我不拦着你们。”
触手:“………………”
它们二话不说,缩回了梁星渊的身体中,选择安安心心的吃老保。
触手的反应并不会骗人。梁星渊蹙起眉头,思考了半天,才勉强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好像确实。
应该是那个叫小葵的人类小孩跟他开的玩笑罢了。
对他来说,这样的玩笑并不显得如此过分——因为,如果有可能的话,梁星渊甚至在未来的几十年内,再也不看见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一个怪物。
他现在……只想安安分分的,和楚君山在一起。
……
梁星渊自从卫生间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思考刚刚那些异动。
和他关系好的几个同事中午出去吃饭,看出他心情不佳,徐老师也顺带着问了一嘴:“小梁老师,怎么啦?刚刚结婚的人欸,怎么能不高兴?难道是和对象吵架了?”
“啊。”梁星渊反应过来,扭头否认,“不是这样的……只是刚刚在想一些事情,所以出神了。”
“这样子呀。”徐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认真端详着梁星渊的脸色,“你看上去好像有些疲惫的样子,是不是最近这段时间没休息好呢?也不要太累了,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好的,谢谢。”梁星渊也觉得,作为一个人类,自己今天的表现实在有些反常,于是主动接下了话题,“你们打算去哪里吃饭呢?”
“哦,倒不是吃饭。”徐老师说,“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吗?街角开了一个新的甜品店,今天据说有新品,很多人都在排队——梁老师,你跟我们一块去吧,相信那里的甜品你爱人也许会喜欢的。”
本来梁星渊想要拒绝的,但是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身体还是非常诚实的停顿下来。
楚君山可能会喜欢……
这句话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令梁星渊简直不假思索的就答应下来:“好啊。”
他花了二十分钟,在几个老师轻车熟路的带领下,挑选了好几个口味独特,样式精美的小蛋糕,放在办公室内。
如果楚君山发现了这些,应该会开心的。
方才有些阴霾的心情因为这个猜想而缓缓放晴。
等他下班,先去那些污染源地点看一下,把那些怪物能抓的抓了,顺便看看,有没有上次没抓住的那只逃走的“新王”怪物的踪迹。
如果没有,那么,他就可以愉快的下班回家,和他心爱的人类共度一个美好的夜晚。
然而,变故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五点四十,打扫完卫生的梁星渊又成为了最后一个离开的老师。
他回到办公室,准备带上自己的包和小蛋糕走人的时候,脚步在办公室的门口停了下来。
他蹙着眉,感觉到了某种隐约的威胁,几乎不需要他发号施令,身后的触手就在一瞬间弹射出来,在空气中肉眼可见的膨大、变成了人类在影视作品中熟知的可怖模样。
它们如一条条巨大的蛇,盘踞在走廊的各个角落,寒气从闪烁着鳞片般光泽的躯体上散发出来。
刹那间,整条走廊像是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冻柜。
滴、滴答。
清脆的水滴声回响在长廊上,遥远的深处传来阵阵回声。
……
黑暗中的角落里,闪烁着一双双散发着金色光芒的眼睛。
它们贪婪而病态的盯着站在走廊中的人类,尖利复杂的口器随着某种奇妙的节奏而轻轻地颤抖张合着,透明的恶臭涎水就在此刻滴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滴答滴答”声。
想吃想吃想吃……它们已经饿了好久了。
可是……现在还不行。
这些怪物都是中级怪物,已经拥有了一部分自己的灵智,并不会任凭自己的原始欲.望占据大脑。
此时此刻,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
那就是,把这个披上了人皮的、旧日的深渊之主,带到它们的新王面前去。
新王已经等不及了。
沙、沙沙沙——
无数细碎的轻响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窸窸窣窣的动静在寂静的环境之中显得很是明显,令人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隐身了的怪物们就能非常顺畅的接触到他了。
等到他的用处已经消失,这样可口的猎物,也许新王愿意赐给它们的……
怪物们癫狂的臆想着品尝昔日的深渊之主的血肉的滋味,然而,在它们的触角快要碰到梁星渊的时候,那一瞬间,局势陡然变化!
无数冰霜自地面上不知何时蔓延出来的触手末梢凝结而起,按照某种独特的规律,凝结出一串坚硬的冰花,仿佛有着自己的生命,沿途生长着,用力的扎根在每一寸土地上。
这并不是最令那些怪物胆战心惊的——
因为,随着冰霜的蔓延,它们明显感受到了那种摄人心魄的寒意。
那是一种带着蓬勃而不外露杀气的寒冷,仿佛要将它们身上每一个造物之主赋予的器官都封印住,连同那些无法释出的能量和邪恶的念头,一起封印在里头。
霎那间,被注入能量的冰花化作荆棘,飞快地扎入那些怪物的身体,如果有别人站在这里,只能听见一声声沉闷的“噗噗”声。
那是冰花刺入怪物身体时发出的唯一声音。
“你们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情。”
在窒息的冰霜封冻中,那些濒死的、快要失去自己意识的怪物们睁开眼睛,下意识看向梁星渊站立的方向。
他仍然穿着一件星海幼儿园老师的工服,甚至衬衫上还带着几个童稚的刺绣。
他站在原地,被冰霜包裹着,却并不显得如何突兀,那张脸还是人类的脸,可是身体已经完成变成了深渊中怪物最常见的样子。
那半边身体落在黑暗中,仿佛是从另外一个世界爬来的修罗。
也许是被那些怪物的打量刺痛,梁星渊竟然出奇的平和下来。
他微微的弯下身子,仿佛还在上班期间,正对着一群可爱的小朋友们说话:
“为什么不说话呢,嗯?”
他毫不掩饰自己脸上厌恶的表情,用脚尖轻轻的挑起掉落在地上的一只怪物的头颅,轻轻地用力一踩——
下一刻,骨骼碎裂的声音在空寂的走廊上传远,又在片刻之后回荡回来,显出一种阴森森的恐怖。
可是,梁星渊的脸上还带着笑容,可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更像是一种冷漠的讥嘲:“不要来找我了,上一次是家里,这一次,竟然摸到这里来了……你们那个新王,还真是一秒钟也坐不住呢。”
“我有没有告诉你们,我很喜欢这个世界?”
梁星渊弯起眼睛,抬起脚,厌恶的将那只已经破碎的、被活生生从怪物身上拧下来的头颅踢远,蛰伏在黑暗中、一直伺机等待着的触手立刻迎了上来,纤长的末梢将那颗散发着黑气的头颅卷走,很快,黑暗中响起了细细碎碎的啃噬声。
梁星渊毫不在意,抬起脚走到其他怪物面前,一个一个的、毫不留情面的将它们一一碾碎——
“我讨厌你们那个所谓的王,还不明白吗?如果它不是第一天来到这个世界,也不懂所谓的生存法则,那么,它应该滚回那个深渊呆着——因为,它不配跟我待在同样的世界里。”
很快,触手一拥而上,将剩下的怪物们都解决了。
一条条漆黑的触手亲昵地缠绕着怪物残破的肢体,直到它们只剩下一堆白森森的骨头,它们才像是有些恋恋不舍地收了回去。
冰霜在缓缓地消退,周遭静谧无声,就连监控器都在慢慢的重新启动。
如果忽略墙角那堆已经被触手收拾好了的白骨们,这里刚刚的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
此时此刻,梁星渊的面前,还剩下一个逐渐苏醒的、被他放过的怪物。
方才在黑暗之中,他并没有看清这些怪物的真正样子,全部都是凭借本能,抓住它们知名的脆弱点,然后将它们一网打尽。
而现在,在明亮地走廊灯光下,梁星渊才发现,这些怪物是如此的丑陋。
他对那只剩下的怪物并不是出于什么所谓的怜悯之心——主要是,他现在需要一个引路人。
引路的……怪物也行。
那只号称自己是“新王”的怪物时时刻刻都伺机藏在他的身边,实在太令人恶心。
他倒不是觉得自己没办法打过它,而是,平时他还要顾及到自己的爱人这边。难免有很多不好施展拳脚的时候。
梁星渊原本觉得,自己可以慢慢的处理这件事情,暂时先让那些怪物得以苟延残喘片刻。
而现在——
梁星渊忽然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他觉得,这些肮脏的东西,活该见鬼去吧。
……
与此同时,下班的蒋纯穿上了自己的小裙子。
也许是近期的任务要求都是女装,他已经练就了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淡定神色,穿上梁星渊友情购入的那些裙子也越发熟练。
比如今天,他早上探测到,在紧挨着市中心的那个街区有一片异常能量波动,往常这种情况出现,他们都是要一起去的。
可今时不同往日,上一次楚君山的伤还没好,都不需要他说,蒋纯就主动地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千万别跟来。
蒋纯穿上了战衣,披上了假发,最后戴上口罩,觉得自己非常万无一失的出门了。
为了和楚君山实时交流,他们开了耳麦电话。
“……楚楚,要是等会我不小心被那些怪物打死了,你会为我报仇吗?”
“……”
电话那头,穿着一身宽松居家服的楚君山走到岛台前,接了一杯水,语气带着点无奈:“你在说什么胡话?”
“哎呀呀。”蒋纯今天心情不错,接连几日的任务让他觉得生活都有了动力——虽然看上去是在苦中作乐,但是对他这种天生工作狂来说,这样的强度甚至能让蒋纯回忆起当年他和楚君山并肩作战的时候,在无限游戏里度过的欢乐时光。
这样看上去,好像也不赖。
蒋纯安抚他,顺便岔开了话题:“我就问问。还有,楚楚,你好像忘记了一件事情——今天你还没有把情报给我。”
平常,楚君山和蒋纯都是一起行动,毕竟他们俩相比,还是楚君山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多一些。
但是现在因为楚君山身体不好,特殊情况下,蒋纯主动分工,扛起了大任。
楚君山来出情报和地点,这种在家里就可以做的事情比较轻松,不会累到需要康复的楚君山。
“已经说了。”楚君山喝了一口水,目光下落,客厅中暖黄的灯光下,幺幺零正在欢快地追逐着电动小狗玩具上晃动的小毛球,眼底浮现出一丝温柔的笑,语气却还是跟往常一样凛冽,“幸福路那条街,112号附近,可能有污染源。但是信号并不强烈,可能会出现意外,所以建议你不要一个人去。”
“……”不听话的蒋纯默默的顶锅盖,“好了好了,就这么说吧,真不想听你碎碎念了——楚君山,你知道吗,和你做朋友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是个非常冷若冰霜、性格高冷,不爱说话的人。但没想到有一天,你竟然能做到比我还碎嘴子……”
楚君山的声音从听筒的另外一头传过来:“我没有。我跟你说过了,我认为现在的情况比较危险,所以……”
楚君山的话还没说完,耳麦电话那头就传来了代表着挂断的嘟嘟声。
他像是有些诧异,微微顿了顿,轻轻挑起眉梢:“这臭小子。”
……
挂了楚君山电话的蒋纯并不明白自己已经被骂了。
与楚君山想象的并不一样,他并不是故意挂断电话的。
因为,此时此刻,横亘在他面前的,是一道巨大的裂痕。
那道裂缝横穿了马路中央,无数车辆被堵在高架桥的另一端,甚至还有一些司机正在不知缘由的、冲动地向前行驶,在众目睽睽之下跌入了深渊!
在踏入幸福街区的那一瞬间,蒋纯就感觉到周遭的能量波动。
空气中仿佛出现了某种能够瞬间抑制住人类生命活动的能量,他张了张口,凭借他从无限游戏中带出来的还未消散的强体buff与机警,甚至没来得及向后一步,退出这片已经被明目张胆污染了的鬼蜮。
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心头巨震,站在裂隙侧,低头向下看去,垂在身侧的指尖在自己不知觉的时候轻轻地颤抖着。
往下眺望,那道仿佛永远没有底部的裂隙中燃着红色的火焰,无数金色的眼睛在不断跃动的火光中一闪而过,下一刻,几道尖锐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叫声从里面传出来,直击人的天灵盖。
蒋纯终于找到了一点力量,强迫着自己向后退了一步,心有戚戚的抬起头,想要将面前的一切都传播给远处的楚君山商量对策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机信号已经消失了。
蒋纯咬了咬牙,看着那一辆辆从桥上下来、仿佛着了魔一般往下跳的车辆头皮发麻。
可是现在,过去阻拦简直就是送死!
蒋纯思虑再三,决定找个机会先出去再说。
日月变色,原先金黄的落日余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得黑青,乌云在头顶翻涌着,破开云层的闪电宛若紫电青霜一般,直直地向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劈了下来。
蒋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硬撑着告诉自己——
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仅此而已。
往后,这个世界即将面临的,是更多深不可测的危机。到那个时候,他们还能安全地活下来吗?
很快,他就感觉到,一点微妙的变化自身下升起。
地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软趴趴的,重力仿佛在这个时候完全失效,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简直不受控制一般,向下栽倒——
“啊啊啊——!!”
不只是蒋纯,很快,周遭三三两两的人群中也同样爆发出了惊慌失措的尖叫声音。
“这是怎么了?!”“不知道啊!”“阿姨——快救救我吧!”
整个世界宛若人间炼狱一般,在这种时候,蒋纯只能够先保护自己的生命安全。
他尽力地向外拔腿就跑,但是此时此刻,地面那道裂隙仿佛着了魔一般,有了自己的生命和意志——
它肉眼可见的逐渐扩大,仿佛在地面上张开了血盆大口,想要将这个正常的世界的秩序全部吞没。
蒋纯极力向外跑去,耳边传来一阵阵细微的爆破声——他知道,那是那些失去控制的车辆掉进深渊时发出的闷响。
一时间,人类的哭叫声、车辆的碰撞声,还有地面那条裂隙隐秘地开裂是发出的轻微声响集结在一起,拧成了一根如有实质的绳子,牢牢地钻进蒋纯的耳中。
他费力地跑啊跑,然而双.腿仿佛不听使唤了一样,顿时罢工。
蒋纯被一块不知何时横亘在脚下的石头绊了一跤,他想象中的那种死亡与痛苦并没有到来。
下一刻,世界在他的耳边静止了呼吸。
那些哭闹声、哀嚎声与碰撞时发出的暴鸣声都在一瞬间之中消失,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他臆想出来的幻觉。
而现在的安静和平稳,才是真实。
蒋纯艰难的抬起眼睛,眼皮忽然在此刻变得很沉重,视野模糊。
冰冷、阴湿的环境中,裂隙停止了扩张的速度,无数黑长的、如蛇一般的冰凉东西蔓延在地上,宛若一根根有生命力的黑色藤蔓。
而在那些灾祸与游动的藤蔓中间,他竟然隐约看清了一个人类的脸。
——准确的来说,忽明忽暗的光线中,他看见,那个人有着一张和刚刚楚君山结婚三天的、熟悉之际的脸。
那张脸,分毫不差地属于一个叫梁星渊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