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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

    觉悟提着饭回来时,刚好撞见了了拎着工具箱离开。

    他的招牌式笑容还没舒展开,便先瞥见了她揉得通红的眼角。她低着头,只顾着看台阶,并没有留意到他,匆匆的一路小跑着上了车。

    觉悟往佛堂的方向看了一眼,等他再转回头去看了了时,那辆商务车已经驶入暮色中,消失不见了。

    也就过去半个多小时,怎么谈成这样了?

    觉悟看着手里的饭盒,沉沉地叹了口气:亏他还打了两份饭呢,这下又得自己吃了。

    ——

    了了从码头坐上了回洛迦山的轮渡,她有优昙法界的工作证,来回可凭证件享受员工专趟。可她今天却不想等,她在售票窗口买了乘客票,随大流一起登上了马上就能开走的客轮。

    客轮的柴油味浓烈的有些呛鼻,了了从船尾走至船头,找了一处栏杆靠着。

    海水在轮船的引擎反推下,如滚沸的粥,沿着船底的轮廓肆沸着激荡起白色的浪花。

    她倚着轮渡的栏杆,望着眼前夕阳沉没后,被墨蓝色边界线逐渐掩盖的天空。还未彻底遮盖严实的天幕里,最远最远的海平线上还残留着一抹最亮的暮光。

    可能人在情绪低落时,看到什么都会联想到自身。

    了了看着那抹挣扎着想要突破黑夜的地光渐渐被夜幕吞没,仿佛看到自己次次求生又次次被按回泥潭里的模样,苍凉得想掉眼泪。

    相比日落,她更喜欢日出。

    夜晚一切归于沉寂,商铺要关门,鸟禽要归巢,人类要睡觉。白天的热闹一旦到了晚上便会烟消云散。

    而人类的情绪,阴暗的,恐惧的,消极的,都会在无人的角落里无限滋长。

    对于了了来说,夜晚太难熬。只有阳光破开黎明,从地平线上跃出来的那一刻,她才能感觉到安心。就好像崭新的一天开始,今天之前发生的就都成了过去,厄运会就此远离,无论什么都可以重新开始。

    可她最近总看到日落,一轮轮沉没的金乌,像是将她也带入了无尽之地。

    海风吹的她眼睛有些涩,她低头时,用指尖拭了下眼角。再抬头时,她回眺了一眼多宝讲寺。

    讲寺楼高,重檐飞瓦,碧绿的琉璃与金色的顶珠在一片古式建筑里格外醒目。

    了了看不见偏殿,更看不见佛堂。可这远远的一眺,算是为今天的事做了最后的告别。她在轮渡靠岸之后,拎着她的工具箱,从容不迫地离开了码头。

    ——

    裴河宴受诫的后续,了了没再关心。他既然犯了戒,在他未退僧籍之前,那都是该受的。只有受过罚,他才能回归原位,无人置喙。

    了了只庆幸,四方塔的壁画还需要收尾。这样,起码有一块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地方可供她疗伤修养。

    沉浸在工作里时,了了的内心无比宁静,她的眼里只有壁画。这种抛开一切的专注令她久违的想起了了致生刚去世时, 她也曾靠着他留下的文稿, 度过初时最难熬的四季日夜。

    状态好的时候,她会开解自己。了致生的离开未必不是好事,起码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即便她不愿意承认,可事实上她确实是那一块绑在了致生脚上的石头,拖着他一路沉底,永远无法浮出水面。

    状态糟糕的时候,她会好奇——如果伤害自己,能否会从疼痛和鲜血里获得内心缺失后的平衡与满足。可她太怕疼了,犹豫了无数次,才在某个夜晚划开了自己的大腿。

    鲜血涌出的刹那,先一步攻击她的是恐惧,而非疼痛。

    她回想自己拿起美工刀之后的每一步,都像是耳边有恶鬼引诱,它们笑闹着,用最无所谓的语气来勾起你心中最阴暗的私念。

    她当然知道这是错的,她甚至怀疑自己生病了。可那一幕留下的刺激足够震慑,她像是就此幡然醒悟,学会了及时控制自己的情绪。并且因为运用熟练,只要她不去想裴河宴,在佛堂发生的事就像被她关进了暗无天日的囚笼里,丝毫影响不到她。

    她并不难过这戛然而止的喜欢,裴河宴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得失衡量之下,她肯定优选最轻的代价。

    人没有爱情不仅可以活下去,还能活得很好。可一旦失去了最宝贵的信仰,与死又有何异呢?

    所以没什么好难过的,了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安慰着自己。

    ——

    可眼下还有个亟需解决的问题,她每周四晚至周六都会待在禅居小院和优昙法界,那不就又和裴河宴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吗?

    而且,她都已经把话说到止步于此的地步了,要是还能若无其事地回去和他相处……反正她是做不到。

    但搬出来……也不行啊。

    她这才刚搬进去住了几天,就急吼吼地往外搬,不仅对裴河宴对了无是一种伤害,甚至还有种昭告天下“我们有情况”的高调感,太小家子气了,不妥不妥。

    了了纠结来纠结去,埋在被窝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办,一想到小师父她就有点喘不上气。

    ——

    周四中午午休,了无来普宁寺找了了。

    最近天热,午时热气更盛,了了被小沙弥叫过去时,先去寺外的小摊上买了两根甜水冰棍。

    近一周不见,了无看上去沉默寡言了不少,高大的身影坐在供香客歇脚的廊下,看着跟大厦塌缩了似的,消瘦颓丧得只剩了个空壳。

    了了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把冰棍递给他。

    了无一愣,没接,他摆摆手:“不吃。”

    “那我吃一根化一根?”了了说完,又把冰棍往他面前递了递:“拿着呀,特意买给你吃的。”

    了无看了看她,这才接过冰棍,慢吞吞地拆了塑封。

    他这异于平时的沉默,让了了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其实不用了无说,她也大概猜到裴河宴受诫一事估计和他脱不了干系。而能引发这个事的, 不是因为酒店, 就是她那天早上抱了裴河宴。

    这两件事都跟了无有直接关系。

    她抿了口冰冰凉凉的冰棍,也不催促他,就这么眯着眼看松树枝桠上飞快横窜的松鼠。

    “小师兄。”了无呐呐地叫了她一声:“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了了转头看着他。

    了无握着那根冰棍,还没开口就先红了眼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酒店订错房那个事是我告诉师父的,但我的本意不是告密,是我发现我犯了错不知道该怎么办,才会请示师父。”

    了了看着他一副快要哭了的模样,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人会怪你。”

    先不说了无这满身筛孔的心眼有没有告密的这个智商,就凭他过去这么久还不知道裴河宴是因为什么受罚的,这个事就得反过来心疼他了。

    她不安慰还好,一安慰,了无就更憋不住委屈了。

    觉悟罚他跪香,他没任何意见。可在饭点跪香,足足一周,把他饿得前胸贴后背,直接饿瘦了七八斤,这就多少有点罚得太重了。

    “本来就每天吃不饱。”了无边说边咬了一大口冰棍,那凉意冻得他牙齿酸冷,嘶嘶地哈着气:“现在还干脆少吃了一顿。”

    他的表情太哀怨,即便话中的内容实在好笑,了了也只能努力忍着。她别开眼,看了眼被山风吹起的许愿牌,木牌子上都缀了铃铛,风一吹满树丁零当啷,很是悦耳。

    她却因此想起了佛堂前的那株梅花树,连带着曾在那株梅树下和她说“但见到你,我很开心”的那个人。

    她垂下眼,看了看自己晃荡的双脚,若无其事地咬了口冰棍:“你小师叔回去了吗?”

    “还没,要明早才能回。”可能是想着裴河宴比他还惨,了无没好意思再诉苦,二两口将冰棍吃完:“我是先去找小师叔道歉的,他说跟我没关系,如果我觉得过意不去,那就当面等你原谅。”

    还没回去啊。

    了了叹了口气,头一回有些怨他的较真。可若不是他在修行这件事上这么纯粹地坚守,她也不可能那么果断的说出那些话。

    道理深刻,却蚀心剜肉。

    她发呆的这会功夫,了无小心翼翼地瞧了瞧她的脸色,问:“小师兄,你是不是觉得我总是粗心大意,不仅处理不好事情,还总捅娄子。”

    了了回过神,刚想否认,他先一步开口道:“你不用安慰我,我都知道的。虽然我刚才说我师父对我太严厉,可我内心仍是很尊敬很爱重他的。我智商有点低下,是我师父收养我,才让我如今能吃饱饭。”

    了无会智商低下这事,了了连想都没想过,他除了做事迷糊毛躁外和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性格乐观开朗,待人也真诚热情,看上去并不像有智力缺陷的人。

    见了了一副震惊的模样,了无心中反而觉得熨贴,这说明小师兄从未嫌弃过他蠢笨。

    “小师叔说,人人都有自己的坎要迈,或快或慢罢了。我不聪明也不见得是个坏事,我能遇到师父,遇到小师叔,遇到我的师兄弟,我每天都很开心的。”他说完,看着了了,十分真诚道:“所以小师兄,你也要开心一点。你开心了,小师叔才会开心。”

    谁说了无智商低下的?

    他这段话说得滴水不漏,令她都无从辩起。

    世人追名逐利,得到了想要更多,失去了想着弥补,很少有人能真正领悟什么叫知足常乐。了无少了一点,得到的却反而更多。

    但她呢,得到过什么?又为什么一直在失去。

    第七十二章

    也许是和了了聊过后,了无了了一桩心事,不再愁眉耷脸。即便午休结束,他也没立刻返回重回岛,而是跟着了了上了四方塔,陪她画壁画。

    他对待了了像是对待失而复得的好朋友,带着几分讨好,又带着几分欢喜,别说只是给她递画笔了,即便是替她跑上跑下拎水桶,他都安心乐意。

    了了起先还有些不好意思,特意给他拿了个小马扎,让他坐着看风景。

    了无安生了一会,很快就厌倦了。他搬着马扎越挪越近,最后直接搬到了脚手架上。要不是了了抽空看了他一眼,他正打开折叠凳,打算就支在脚手架上坐下。

    了了吓了一跳,连忙阻止:“你这样坐不稳的,容易摔倒。”

    了无看了看小马扎,又看了看了了。那挣扎的表情,让了了立刻明白他是曲解了她的意思,他可能以为他必须坐在这个折叠椅上,可他现在更想离了了近一些。

    了了见状,把叠在脚手架上的报纸分了一沓给他,她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他过来坐下。

    了无这才心满意足。

    “你下午不用回去吗?”了了问。

    了无仰头看着墙上的壁画,摇了摇头:“不用,小师叔给我放了几天假。我这几天可以任由小师兄差遣。”

    了了左手拿着调色盘,右手上的画笔还蘸着颜料,本来是要往佛像的衣襟上绘制定胜纹,可听完这句话后,她顿了顿,再看向墙壁时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他让了无来陪她,那他自己呢?

    ——

    傍晚下了工,了了带了无去洛迦山的一家素斋吃晚饭。

    她没再纠结要不要搬出禅居小院的事,裴河宴既然连让了无来陪她的小事都考虑到了,那同住的问题他定然也心中有数。

    那她就没什么好躲避的,一切顺其自然。

    了无很爱吃甜品,日常在寺庙里吃得实在朴素,掌勺的僧厨能将饭菜做香就很难得,很少会钻研甜品给大家改善口味。

    即便有,也是大米或面粉之类烹蒸的糕点,但凡哪日供应,绝对会被哄抢一空。要是去的晚了,便只能捞些碎渣,还不如不吃,徒增念想。

    甜品端上来时,了无双眼放光,不停地用小动作催促着了了赶紧品尝。

    他还得亲眼看着了了拿起勺子,挖上一口甜品,等着她吃进嘴里后,他便眼巴巴地等着了了反馈。

    了了原先还以为了无是想让她当试吃的小白鼠,等告诉他好吃,让他放心吃时,他眉开眼笑地把自己的这一份推了过来:“给你,多吃点。”

    了了愣了一下,看着了无。

    后者微笑着,又把那份甜品往她面前递了递:“吃甜的会开心,所以都给你。”

    他的烦恼不多,所以很难想象别人的不开心都是因为什么,只能用自己可以理解的方式尽可能地哄了了开心一些。

    “我没有不开心。”了了强调,“我一份就够了,其他的你自己吃,有特别好吃的等会我们再打包一些带回去给了拙。”

    了无分辨了一下,她的语气认真,听着不像敷衍。他没再左右推脱,仔细尝了尝,给了拙,他师父以及小师叔都分别打包了一份。

    结账时,他一马当先拦在了收银台:“小师兄你千万别跟我小师叔客气,我出来前小师叔给了我好多钱,让我管你的饭。”

    他火速付完款,还不忘跟服务生要小票。

    出来后,他拎着打包好的甜品,美滋滋地对了了说:“明天也带你下馆子!”

    ——

    搭上轮渡,回重回岛时,了了的心境早已和以前不同。

    了无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情绪低落,没再叽叽喳喳地扰她清静。他陪她坐在舷窗附近,偶尔伸出手去接被船头击撞起的浪花。

    夜晚的海面看不清水色,只有远处岛屿上照明的灯光将近海这一片的海水映照得五彩斑斓。船行在海中央,像是被困在一团浓雾中,只能逆着浪花莽撞地朝着有光的出口,尽力停靠。

    回到小院时,院内的灯光已关了大半,只有庭院里照明的路灯一盏一盏亮得通明。

    明知道他还没有回来,可了了经过裴河宴的房间门口时仍是下意识往里看了一眼——自然是什么也没有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

    了无把了了送到房间门口,看着她安全进屋后,急吼吼地出了院子,去佛堂送甜品。

    想来,小师叔是没心情吃的,他没准能占上这口便宜。

    有句老话说,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了无千里迢迢把甜品送过去时,裴河宴确实都没多看一眼,就在他眼巴巴等着小师叔把甜品分给他时,觉悟伸出手一把抢了过来:“来来来,尽管辛苦我吧。”

    他像是压根没看到了无破碎的目光,一勺子下去,彻底斩灭了他的希翼。

    了无撇嘴:“师父你什么时候回去?”

    他原本想说,你怎么还不走?但想着这话多少有点大逆不道,斟酌一番后还是委婉了些。

    但觉悟怎么可能不知道了无心里在想些什么:“你就因为为师多吃了一份甜品,就急着赶我走?”

    了无看天看地,就是不敢去看觉悟,脸上的那点心虚完全遮掩不住。

    裴河宴咳嗽了两声,打断师徒俩的机锋:“你把她先送回去了?”

    “嗯。”了无重重点头:“我看着小师兄进屋了才走的。”

    “她什么也没说?”

    了无摇头:“没有啊,小师兄会说些什么?”

    裴河宴没回答,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你回去吧。”

    了无走后,觉悟挖一勺甜品就看一眼裴河宴,那欲言又止的眼神看得他不堪其扰,轻叹道:“你有话直说。”

    “我能有什么要说的?”觉悟嘴硬:“我就是觉得甜品好吃,有些感概。”

    他原本还等着裴河宴接茬,可等了片刻,却连声气音都没听着,只能呷巴了两下嘴,自己接话道:“不做僧也挺好的,吃无禁忌,也不用持戒受罚。”

    裴河宴闭上眼,忽略掉觉悟的眼神:“那你还俗去吧。”

    觉悟:“……”

    这人心情的不好的时候,真是没法沟通!

    ——

    了了睡不着,干脆起来翻粉本。

    上周一共三天,她和了拙全在玩泥巴。大雍朝普遍流行“复古”,从皇室开始流传至民间,大雍的老画师全画的一手南啻风格的壁画。

    南啻的壁画在抹平墙壁后,用草杆或麻杆混入泥浆中,将壁画铺出层次,再用抹子反复数十遍,直到将墙壁抹平,才可作画。

    这就跟挑画纸一样,不仅背景色得均匀一致,面也得平实光滑,否则第一步勾画时就凹凸不平,很难将画作好。

    了了每周给自己布置的工作量都不同,上次是抹墙,这次得在壁面上作画稿。

    了致生喜欢用木炭条,教出来的了了也是如此。起稿最重线条,若不是拓画,考验的便是画师的想象力与其积累的经验和技术。可了了是将了致生的画重画一遍,那重要的就不是她的能力,而是她临摹的水平。

    她刚学习壁画时,临摹的都是了致生的画稿,这对她来说,难度不大。

    虽然现在的科技早已可以实现激光印画,可这与文化传承和手工匠心的观念相悖,才会被弃而不用。

    她翻完粉本,再去拿书时,翻到了一本薄薄的手稿。她起初还没什么印象,可翻开扉页看到裴河宴的字迹,她才想起这是那一天观摩壁画时,他在藏经阁替她手抄的一册译本。

    回来后,她就去了普宁寺,一些有关的资料和粉本全让裴河宴帮她先带了回来。

    她上周抹墙壁,也用不着粉本,加上总是抬手抹腻子,她回来后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就一直没有时间看。

    她拿着手稿躺回床上,一字一字,慢慢地读。

    他翻译的是大雍朝的古字籍,应该是梵音寺藏经阁里特有的孤本,否则,网上随便一搜便有的资料,他应该懒得替她抄下来。

    她读着读着,终于有了些困意。

    睡着前,她还在想:裴河宴对她是多有信心啊,这册手稿全是梵音寺要画的壁画内容。他就这么笃定她有接下这个壁画的能力吗?

    ——

    前一天睡得太晚,导致了了第二天早上直接错过闹钟,晚醒了一个小时。

    她连头顶的呆毛都没时间压平,洗漱后拎起包就往外跑。

    今日也是奇怪,本该等她一起上工的了拙竟然不在,连放假了的了无也不知所踪。否则,高低有个人来敲门叫醒她,她也不至于睡过头这么久。

    就在了了拎起工具箱往外冲的同时,门外,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响起,裴河宴刚进屋就和了了打了个照面。

    他显然也没想到,他故意晚了一小时回来还能和她碰上。他的手还扶在门上,却忘了动作,就这么与她对视着。

    这么不说话也挺尴尬的。

    了了正想着打个招呼就走,还没开口,他先松开了要关门的手:“起晚了,迟到了?”

    他虽是询问,可光是她这副模样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便没有第二个解释了。

    了了“嗯” 了一声,更尴尬了……她这算不算迟到还被领导抓了个现行?

    她用力捏了捏手中提着的工具箱的柄手,想潇洒地离开这里,可气鼓了又鼓,仍是漏得四面透风,提不起一点劲:“迟到的时间我会补回来的。”

    瞧瞧,就这现代牛马才会说的话,她就算鼓足牛劲也潇洒不起来啊。

    裴河宴看了她两眼,轻轻摩挲着手指上的玉戒。半晌后,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问:“吃早饭吗?”

    他那声无奈至极的叹息,像极了对抗命运失败的妥协——他就是没法做到忽略她。

    了了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先去法界了。”

    她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更是变相的婉拒了他后面可能会说出口的提议。

    可话说完,她又莫名觉得委屈。这不是她的本意,他也不该在两人把话说到那个程度后,还假装若无其事。

    这算什么呢?

    她明明喜欢,却要大度成全。好像她说错一个字,表错一个情就罪该万死一般。不仅要克制,要理智,还要维持着成年人的体面。

    她眼神微暗,也不想再武装自己毫不受影响的姿态,就这么直白地将情绪袒露在他的面前:“我们还是保持合适的距离比较好,最好像这样的交流也不必有。”

    裴河宴会意,早在她露出委屈的神色时,他就意识到最该克制的是自己。

    “谢谢。”了了对他点了点头,抬步与他擦肩而过。

    第七十三章

    为了减少见面,了了增加了自己的工作时长。

    了无两次打饭回禅居小院都扑了空后,终于学聪明了,知道过来之前先问问送饭地点。

    了无来时,了了还待在脚手架上勾线,她听到独属于了无的吭哧吭哧声,未语先笑:“稍等喔,我画完就下来。”

    她的目光一刻都没离开过墙壁,专心致志地将拂宴法师的僧袍勾勒完整。木炭条把她的手指染得黢黑,她凝视壁画的双眼却亮得发烫。

    这是很喜欢才会有的眼神光。

    觉悟旁观了片刻,莫名欣慰。

    他年轻时也曾这么仰望着了致生,看着他用木炭笔随手挥就山河云海,那肆意洒脱的模样他至今还能回忆起来。

    如今的了了,身量虽然没有了致生高。可笔下的一线一画都仿佛带了他的影子,有超脱她本身的遒劲与飒爽。

    了了勾完线,赶紧揉了揉肩膀。

    画草线手要稳,否则线条就不够流畅。草稿虽然能改,可既影响效率,又影响成稿性,她一向是能一口气画完就一口气画完,免得老是涂改破坏了底稿的完整性。

    画师的画工高低也是由这些不起眼的小细节决定的,按了致生的话来说,这些都属于基本功。一个壁画师若是连基本功也不扎实,那即便天赋再高,也很难成就佳作。

    觉悟抚掌,轻拍数下,称赞道:“勾线很稳。”

    了了转头看去,见是觉悟,赶紧打招呼:“住持,您怎么来了?”

    “我今晚去机场准备回梵音寺,听了无说你吃过饭也要回洛迦山了,时间还充裕,就过来等你一道走。”觉悟说完,见了了干杵着,对她招了招手:“别站着了,赶紧下来吃饭吧。”

    了了答应了一声,将散在脚手架上的工具箱稍作整理,便拎着箱子爬下脚手架。

    她走近了,觉悟才发现她脸侧和鼻尖,都有抹到炭笔乌黑的痕迹。女孩清透白皙的皮肤上一有点颜色便十分明显,他忍不住笑了笑,无奈摇头。

    以前了先生画画时也没这么狼狈啊,顶多那件衬衣穿上两天就从素版变成了涂鸦版而已。

    他一笑,了了不用照镜子也知道定是自己又花了脸。了无这几日来送饭,每回看每回笑,就没个看习惯了的时候。不像了拙,既稳重又贴心,不仅给她准备了个小镜子,还带了包湿纸巾方便她擦洗。

    她瞥了眼觉悟身后憋笑憋到脸红的了无,轻瞪了他一眼,先去清洗。

    等了了再出来时,了无已经先走了,只留下觉悟站在壁画前仔细端详。

    她心中的猜测瞬间落定,恐怕一起走只是个幌子,有话要和她说才是真实目的。

    了了对觉悟的印象很好,他身居高位,又是大前辈,但从不自持身份就端着架子。即便是对待她这样毫无根基的小辈也是温和礼待,不故意拿捏。与他来往,如沐春风。

    世人对高僧的期许或定义,大概就是觉悟这样。

    她心中有了数,便等着觉悟开口。

    如果是聊公事,那她就公事公办。可如果是聊私事,说些什么让她放过裴河宴,不要坏了他修行的话,她可不管之前对觉悟的印象有多好,就算工作不保,她也得保护自己,该反击就反击,绝不退让。

    可了了一顿盒饭吃完,他也只是安静地欣赏着初初成型的壁画底稿,没说一句。

    临走前,他才背着手,对了了说:“我看你画这幅壁画,跟回到了年轻时一样。我那时候也是站在脚手架下,一看就一整日。”

    他不知回忆起了什么,笑了笑,边盘玩着珠子边说:“他看我实在想玩,还专门调了颜色,给我指划了一片区域,让我上色。”

    了了还没来得及羡慕,觉悟就已经接上了后半句话:“结果刚涂了一小块,就被我师父发现我躲在这偷懒,拧着耳朵揪去佛堂了。”

    说笑间,两人上了车,往码头驶去。

    觉悟来时确实是抱着想和了了聊一聊的想法,可聊什么,又要达成什么目的,连他自己也没想清楚。

    见到了了后,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在壁画上很认真也很刻苦,如果是聊壁画,他已经亲眼看见了,没什么好问的。如果是聊裴河宴,无论他是什么立场又说了什么话,都像是在给她施压。

    可她明明什么也没做错,何故要承受这些呢?更何况,本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他若是掺合一脚,平白添了口业,还吃力不讨好。

    觉悟原本早就该走了,可他放心不下,硬是多留了几天。结果这几天,连两人的影子都没见着。

    自那日他在佛堂看着了了红着眼眶离开后,这两人就一直保持着避而不见的距离。了了是泡在法界里,不到天黑不休息。裴河宴去了云来峰,连着两天都没见着人。

    反倒是他,跟街溜子似的,一趟趟进出,无所事事。

    于是,直到了了下了车,回到民宿,觉悟也没提一个不该提的字。

    她恍惚着回到房间,又恍惚着洗完澡,等她吹干头发趴到床上,她都有些想不明白……怎么就没聊呢?为什么不聊呢?难道这是什么以退为进的心理战?

    让她以为要被声讨,从开始就削弱了她的心理防线。结果,就在她作好反击的时候,他们鸣金收兵退她一个措手不及,让她松一口气的同时感念他的手下留情,从而达到令她幡然醒悟的目的?

    没用的!她才不会反思呢!

    她做任何事,出发点都是为了她自己或者裴河宴。

    她见过老了为她放弃热爱,重拾烟火的模样。也见过连吟枝放弃她,成就自己的样子,无论出于什么,喜欢和爱都不该成为折断别人人生的理由。

    这不是牺牲,也不是成全。

    任何以此为理由要求你妥协退让的,全是卑劣。

    她不会这么做,裴河宴也不会。

    如果觉悟担心的是这个,那完全是多此一举了。

    她压根用不着任何人来提醒她做到这一点。

    ——

    觉悟落地机场时, 已是后半夜。

    他原本是要在机场附近的酒店过度一晚, 第二天一早再回寺里。

    可他刚下飞机,就接到了了尽的电话。了尽已经和司机等在了停车场,说是过云法师知道他今日回来,吩咐务必要将觉悟接回寺里见他。

    觉悟一听,脸色都凝重了起来。他片刻不敢耽误,与了尽碰面后,才追问道:“师伯现在还在等我?”

    了尽点了点头:“是,老祖让师父无论多晚都去他那一趟,他有事要问。”

    那必然是为了裴河宴的事了。

    过云卸任住持后,便不再插手寺里的事务。这几年下来,也就提了壁画修复的事,这还是觉悟去请示,让他拿的主意。

    觉悟这趟离开,怕给裴河宴生事,谁也没说。别人或许猜不到他走这么多天干什么去了,但过云,应该是什么都知道了。否则也不会这么大阵仗,直接让了尽来机场接他回去。

    他心中忐忑,不知会被责问什么,也拿捏不准自己该如何回话。心乱之际,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给裴河宴发了个条微信,说明了一番他眼下的情况。

    意外的是,这个时间点了,裴河宴居然还未睡下,很快回复了他:“照实说。”

    觉悟噼里啪啦回:“还不睡?修仙呐!”

    裴河宴是被雨声吵醒的,醒来时发现自己还在躺椅上。

    木门敞开着,雨水混着雨声溅入地板,将他的睡袍沾湿了不少。风一吹,湿了的睡袍贴着他的皮肤,冷得彻骨。

    他没第一时间起来,而是就着灯光看着溅落在地面上的雨珠出神。

    他欣赏着雨水溅落的姿态,直到大雨浇湿了小院的地面,形成了深深浅浅的水坑。了拙刚种下不久的一株花树,还没缓过挪窝再重新扎根的劲,先被雨水打落了满树的花瓣。

    他瞧着觉得可惜,刚想去杂物间看看有没有遮雨的油布,就收到了觉悟的信息。

    其实,刚看到这段话时,他有些想笑。他和了了在这件事里兵荒马乱的也就算了,但觉悟乱什么呢?

    觉悟像是能读心一般,下一句便解了他的困惑:“怕你一回来就得去跪佛堂。”

    方丈院里的佛堂除了打扫的小僧,平时并不让人随意进出。裴河宴这一跪,他又得每天来回送饭,总不能差使哪个方丈跑腿打饭吧?除非他是活腻了。

    但实际上,过云并不喜欢罚弟子跪香。他喜欢罚抄经,他总觉得小错跪了也白跪,还扰了佛祖清静。抄经不仅能静心,还能攒点功德。

    可后来,他发现裴河宴投机取巧,平日里总会先抄一些备在手里后,气得吹胡子瞪眼,三天没和他说话。

    觉悟等了一会,见他没再回复,长叹了一口气——一把年纪了还要给师弟兜篓子,累死他算了。

    他独自进了方丈楼。

    过云没休息,也没在自己的房间,而是在方丈楼的竹楼上,逗着一只猫。

    他一来,那猫儿受了惊吓,一溜烟蹿了个不见踪影。

    觉悟入内,颔首称礼:“师伯。”

    过云指了座,倒没觉悟来之前想得那么严肃可怕,他笑眯眯的先打量了觉悟两眼:“累不累?我年纪大了觉少,倒是累的你们小辈没得睡了。”

    “岂会。”觉悟干笑了两声:“本来也该早些回来,准备菩萨寿诞的。是弟子最近懈怠寺务了。”

    过云挥挥手,示意他不必这么说:“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先说正事。你这趟过去,可是为了河宴的事?”

    觉悟点点头,正襟危坐着如实交代了一遍。连了了是什么态度,他都没漏下一句。

    说完,他便等着过云开口,看看老祖对这个事又是怎么看待的。

    过云闭目沉思半晌,忽然睁眼说道:“你挺喜欢那小丫头的?”

    觉悟刚有些放松,被老祖这么一看,又提了十二分精神,谨慎措辞:“她年纪轻轻,就能把事拎清,离不开她的成长遭遇。她确实性子也好,人也长得乖乖的,很讨喜。”

    过云捻着佛珠没接话。

    觉悟吃不准他是什么意思,试探道:“要不,法界的壁画画完,寺里的壁画就不考虑她了吧?”

    过云斜乜了他一眼:“你用不着试探我,你要是就这点格局,你也不适合当住持了。”

    他这话说得太重,觉悟立刻就识趣的闭了嘴。

    两人又聊了聊近在眼前的菩萨寿诞,没多久,过云便挥手放他回去休息。

    觉悟一脚都迈出了门,想了想,又缩了回来——老祖不让他试探,那解惑总可以吧?

    他放低姿态,虚心求问道:“弟子是真的担心师弟,并非单纯好奇。”他看了看过云,见他掀了掀眼帘,一副默许的态度,这才问道:“他是必须舍了了了,才算渡吗?”

    “这谁能说的准呢?”过云懒洋洋开口道:“拂宴法师舍了公主,就成佛了吗?”

    显然没有啊……

    觉悟听完越发困惑:“那……到底是渡什么呢?”

    过云这次没再回答,他合上眼,盘腿入定。

    这明显赶人的姿态,令觉悟自觉地退出竹楼,掩上门离开。

    回房间的路上,觉悟越猜度越迷茫……老祖前一句明显是否认了裴河宴必须要舍弃了了才算“渡”,可他师弟要渡什么,老祖却不说了。

    嘶,觉悟头疼地摸了摸脑瓜。

    这事……看来是有转机啊!

    第七十四章

    半个月后,四方塔的壁画提前交工。

    普宁寺的住持在壁画验收后的当天就让监院把尾款打了过来。

    了了临走前,在四方塔流连了一下午,这还是她第一次完成这么大篇幅的壁画。对她而言,酬金还是其次,壁画本身存在的意义才是最大的。

    为了四方塔壁画的收尾,她上周连请了几天假,一心扑在了普宁寺。眼下壁画完工,她收拾收拾,就该去重回岛了。

    民宿的租期也随着壁画工期的结束而提前解约,房东给了了留了两天时间搬腾行李。但有了无这么一个大体格和一天能拎八桶水的了拙在,她当天退房,当天房间就直接清空,恢复成了她入住前的模样。

    了了的行李不多,之前就搬了一半去禅居小院,这次退租也就收拾出一个大尺寸的行李箱以及装满了零零散散物件的旅行包。

    行李搬到禅居小院时,天色还早。了了约好了无了拙晚上一起吃素火锅庆祝后,立刻去了一趟附近的超市购买食材。

    禅居小院靠近岛上居民的生活区,附近不仅有重回岛上最大的农贸市场、连锁超市还有一个非常怡情雅兴的花鸟市场。

    了了买完菜,顺路去了一趟。

    她出门前看见落地窗的角落里放了好几个空花瓶,最近又正好是芍药花期,可以买些花带回去插在花瓶里。

    本以为这个时间点,下班的下班,做饭的做饭,接小孩的接小孩,花鸟市场里的人会少一点。可了了低估了重回岛岛民对生活的热爱,岛上家家户户靠收租和开民宿实现了躺平自由,多得是时间可以挥霍。

    所以,即便临近饭点,花鸟市场里仍是摩肩接踵,纷纷拥拥。

    了了边走边看,各种草花,月季一大桶一大桶地放在路边随意搭起的简易凉篷下。百花齐放,个个美得别有风姿。

    眼花缭乱之际,她终于在一家花铺门口看见了成把成把的芍药。

    芍药的品种繁多,了了只认得其中几种。她蹲在花铺前,边看一旁展示用的成花,边挑颜色。等看得差不多了,她起身,去花铺里找花店老板。

    刚进入花房,视线由明转暗,她看着站在玻璃房前正轻俯身修剪花枝的男人背影,开口道:“老板,外面的芍药怎么卖?”

    了了的声音对裴河宴而言,很好辨认。她的音色不同于同龄女孩的乖乖软软,而是明媚上扬的,轻跃活泼。

    他握着花艺剪,转身看去。

    四目相对之际,了了明显一愣,发出了一声很轻且带着疑惑的气音。似乎是在说,你怎么在这?

    “你要买芍药?”裴河宴问。

    “嗯,对。”了了半转过身,指了指门口的芍药:“我看家里有好多空着的花瓶,就想着买几束花装点一下。”

    裴河宴闻言,放下剪刀,随她出去:“你喜欢哪些?”

    他一往外走,了了只能跟上。

    她进来之前,把购物袋靠在了花铺门口。怕自己买完花忘了拎走, 还特意放在了比较显眼的地方。裴河宴路过时, 低下头多看了两眼:“你今晚下厨?”

    了了火速摇头,否认:“不是下厨,就是备个清汤涮个素火锅。”

    他点了下头,也不在意了了没有邀请他。走到芍药摊子前,半蹲下身,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些芍药都是山东基地发来的,品质不错,开花后花朵也比较大。”

    话落,他用自己的手掌和正盛放的芍药对比了一下,旋即看着她。

    了了没怎么养过花,上学的时候是没有时间。毕业后东奔西走,除了春节,她在家里待着的天数屈指可数。

    反而是了致生病重时,她每次都会在花朵枯萎之前及时去花店买现成的鲜花续上。

    既没醒过花,也没换过水,纯纯一次性买卖。

    而芍药,开花前和开花后完全是两种模样。她看着被绿瓣紧紧包裹到一丝颜色也没露的花朵,有些无从下手。

    裴河宴一眼看穿了她,笑了笑,问:“喜欢什么颜色?”

    了了:“……都挺喜欢。”像她们这样时常与颜色打交道的,虽有偏爱的颜色,但任何色系在她的眼中都是斑斓多变的,从来无法彻底定义。

    裴河宴换了种方式问她:“那这些已经醒开了的花里,有你喜欢的吗?”

    “有啊。”了了指了几朵。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耐心地报出花名:“这是杨妃出浴,它花蕊是红心的,盛开后就是美人出浴。第二朵是沙拉,粉色重瓣,花型很饱满。第二个是粉池金鱼,花瓣之间的撞色分布不均,像红鲤穿梭在粉池中,所以得名。”

    了了原先只是觉得花美,听完名字又折服在如此贴切的花名中。眼前的花像是和别的花都有所区别了一般,每一朵都是仙姿玉貌。

    “就这些?”裴河宴问。

    了了不太确定:“应该够了吧。”

    裴河宴想起花房里还醒了几束,便点点头:“差不多了,我还挑了落日珊瑚和御前表演,大概能养个一周。”

    见了了对这两种芍药没什么概念,裴河宴将她挑的那二束收起来,一并拿入花房:“跟我来。”

    他领着了了走到刚才的玻璃房前,台面上的花瓶里插着十余朵颜色浮艳的芍药,半数开了,还有半数含苞待放,只露出一色殊姿。

    饶是了了不那么喜欢色彩如此饱和的鲜花,仍是为芍药破了例。

    她就没见过哪朵重瓣芍药是长得不好看的。

    了了欣赏了一圈,刚想问怎么付钱,花房内除了她空无一人。

    诶……她纳闷地走到门口瞧了瞧,再转身时,裴河宴和一个容貌十分艳丽的女人边说着话,边一起从玻璃房内走了出来。

    对方瞧见她,掩着唇,仰头和裴河宴说了几句什么。大概是说了什么与了了有关的话,他下意识看了过来。

    他应当是不高兴的,看过来的眼神里有没来得及收起的锐利,像乌云沉沉罩拢,将眸色压得如乌羽般又深又沉。

    了了方才的轻松瞬间消失了。

    看到满屋子鲜花带来的愉悦感填补不了情绪上的失落,她心口忽然空了一块,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裴河宴推开玻璃门,先一步走出来。

    厚重的玻璃门一被推开,老板娘的说话声便瞬间变得清晰起来:“你要是每天来这帮我醒花修花,你买花我就不收钱了,权当做工费,你觉得如何?”

    她说完便笑,笑声清脆朗朗,很有南方的韵调。

    裴河宴习以为常,懒得搭理她,只微微抬了抬下巴,指向不远处的台面:“叶子都摘完了,我们先走了。”

    了了就站在花铺门口的不远处,他走过来,极为自然地将包好的花递给了了拿着。随即俯身,将地上看着就沉的购物袋拎起,先走出门去。

    走了两步,见了了没跟上,他还回头叫了一声:“了了,走了。”

    “我钱……还没付啊。”了了没敢走,回头见老板娘笑得促狭,刚想抬步跟上裴河宴,她往后倚住台面,笑得娇娇柔柔:“我这可以以身抵债哦,妹妹。”

    “我付过了。”裴河宴说完,站在原地等她。

    了了这才跟上来,小声抱怨:“我没想让你付钱的。”

    “有什么不一样吗?”他问。

    这……可太不一样了!

    钱从他的钱包里出去,和从了了的钱包出去,压根就不是一个事。

    可这会付都付了,她说这些也为时已晚。她抱着花穿梭在人满为患的市场里,很小心的不让自己压着花瓣。

    裴河宴留意了她一眼,他步子大,了了走着走着就落到了他身后。

    前方拥挤到看不见尽头的人流里,她跟在裴河宴身后,两人像是达成了什么默契,一前一后,始终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熙攘的人群,像是一个天然的屏障。

    了了偶尔抬起头,看见他的背影,莫名有种被他牵引着往前走的错觉。

    刚才空落的情绪,在这人声鼎沸却又无人关注的角落里,悄然生长,重新将她缺了口的瓶子一点点补满。

    虽然不该,可她此刻仍是萌生了想要和他一直一直走下去的念头。

    无法遏制,也不想遏制。

    ——

    从花鸟市场的晚市里出来后,四周瞬间变得清静无比。

    了了揉了揉耳朵,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方才的吆喝声,以及查据不到具体声源却震得耳蜗一并共鸣的巨大嗡鸣声。

    回去的路还有十几分钟,了了看了眼被裴河宴拎在手里的食材,心虚地补问道:“你今晚有空吗,要不要一起烫个火锅?”

    她原本盘算的就是,碰到了就招呼一声一起吃,不主动邀请。可变化这东西永远都不按计划出牌,谁能想到买个花也能碰上啊……

    了了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怎么说呢……莫名就有种分手后的尴尬感,并且她还是那个始乱终弃的人。可四方塔的壁画一结束,她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得往返优昙法界和禅居小院,总不能一见面就摆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吧。

    “好。”出乎了了意外的,他竟然不假思索的答应了。

    “恭喜你,真正意义上的有了自己的壁画作品。”他说这句话时,特意停了下来,注视着她说道。

    了了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眼底倒映出的自己,像是被一股力量吸入了洪流中。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裴河宴是不可替代的。

    他在她十二岁介入她生命里起,就成了她的船锚。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可以让她分享喜悦的人了,但他除外。

    他说恭喜她时,她好像真的,感受到了这是一件值得被庆贺的事。

    她独自站在完工的壁画前,除了那点稀薄的成就感以外,便只剩无边的孤独。但此刻,他更改了洋流的流向,将她深埋在心底的那点开心,轻轻地托举出了海面。

    第七十五章 (捉虫)

    火锅这种吃法,即便全是素的,也能令人吃得十分满足。

    了了最先放下筷子,她食量小,后半场向来只能望锅兴叹。不过,她不是一个会扫兴的人,即便自己已经吃饱了,也没有提前离席。

    她咬着吸管,边陪着聊天边小口抿着杨梅汁。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裴河宴两次看过去,她手里的杨梅汁都始终维持在一个水平面上,纹丝不动。

    岛上夜风大,火锅的热气散去后,干坐着已经有些冷了。

    了了回屋拿了件开衫披上,再出来时,聚餐结束,了无和了拙正忙忙碌碌地在厨房善后。

    她刚打算回房间,路过客厅时,见裴河宴正俯身检查着芍药的醒花情况,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从花铺带回来的芍药早在晚餐前就修剪好了长度养进了花瓶里,客厅茶几上的那一个白瓷花瓶还是了了亲手放过去的。

    裴河宴身后的光被挡住,他转头看了一眼,见是了了,把抱在手里好一会的青瓷花瓶拿给她:“桶里的芍药还要再醒两个小时,珊瑚已经全部开了,你先带回房间吧。”

    了了接过来,眼神却没离开醒花桶。她亲自挑的花,又抱了一路回到小院,即便剪根摘叶没轮到她做,她也像是和它们有了连结,连路过时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我今天在法界见到你的朋友了。”

    他突然说话,了了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楼峋。

    她有些意外:“他今天刚来吗?他都没告诉我。”说话间,了了把花瓶放在了一旁的隔断柜上,拿出手机,给楼峋发消息。

    她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没等楼峋回消息就把手机放回了口袋里,随后重新抱起那盆芍药,下巴微抬,虚指了下醒花桶:“我过会再来看它们。”

    说完,她托住花瓶,转身回了房间。

    门未掩实前,手机铃声响起,她接起叫了声楼峋,旋即房门关上,彻底没了声音。

    裴河宴仍站在原地,仔细地查看芍药花苞,从听见铃声到门锁落下,整个过程他连眉头都没多皱一下。

    早前,他还会因为楼峋的存在而心生堵闷。情初始时,不知滋味,总反复琢磨了了与楼峋在一起会是什么场景。想得多了,烦闷不已,即便静坐诵经,也难以平静。

    但自从知道自己有所图,图什么后,楼峋在他眼中便不再是威胁。

    了了若是喜欢,等不得片刻。

    ——

    《大慈恩寺》的壁画工期还剩一十天左右,了了之前已经完成了最初步的起草线稿,接下来只要上色,定形便能完工。

    了拙做事细心,是了了的不一帮手。

    她将色块做了区域描边,分注了数字,让了拙对应着数字填色。这种操作手法与现代人用作娱乐的数字油画十分相似,但从古时起,大幅的多人壁画便都是这么完成的。

    了了没有助手,一是没有签定团队,她有独自作画的能力并且壁画风格早已自成体系,没必要再从头做起,浪费时间。但单打独斗,招助理便十分困难,她没有稳定的接单渠道,也还没有形成个人品牌,能接她临时散活的大部分只是为了领工资,合作起来顺不顺手全看运气。

    一是她觉得自己还没有教学生的能力,有一部分画师的助手都是长期学徒,刚开始只做铺平墙面和涂色这类的散活,边做边学,时间久了,成长到一定程度便开始独立。这也是许多画师功成名就后必然会走的道路。

    不过感受过有助手分担工作压力的快乐与效率后,了了忽然觉得,招聘助手这事似乎是可以提上议程了。

    想到这,了了悄咪咪地试图挖觉悟的墙角:“了拙,你喜欢画壁画吗?”

    “喜欢啊。”比枯燥的打坐要有意思多了。

    “你现在还小,就这么确定这一辈子都要当和尚吗?”了了尽量不冒昧地问道:“有没有考虑过以后做什么?”

    相比了无坚贞地敬爱着觉悟绝不背叛,以及了尽欠着觉悟一条命的恩情程度,只有了拙没有必须留在佛寺的理由。

    “我是佛学院毕业的,虽然学历不高,但当和尚还是比较轻松的。”了拙笑得腼腆,似乎是对自己志向如此普通感到不好意思。

    了了刚撬起一丝墙角的墙缝还没见光呢就严丝合缝地合了回去。

    “其实,我们这些人里,小师叔是最正经修行的。他论起佛经,如数家珍,对佛教的钻研,即便是我师父也追赶不上。所以我们师侄辈的对小师叔都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和敬仰。”了拙顿了顿,言语之间,很是惋惜:“要不是碍于小师叔俗家弟子的身份,许多场合他都无缘出席,他如今的造诣远不止如此。”

    了了撅了撅嘴,不置可否。

    一提到裴河宴,她连一点闲聊的心思也没了,专注工作。

    ——

    了拙拎着了了的工具箱回禅居小院时,裴河宴刚煮好面,让了无端到餐桌上。

    了无见了拙又是一个人回来的,嘀咕道:“小师兄又和那个楼峋吃饭去啦?”

    他在云来峰挂了牌,早晚都要做功课,勤学苦练的,一天下来也就晚上能见到了了。可自打楼峋来了之后,小师兄一到饭点便跟他去吃饭,接连好几天了,连个人影也瞧不着。

    他忿忿不满:“小师叔你也不说说她。”

    “明天你也出去吃吧。”裴河宴舀了口汤,喝得不疾不徐。

    了无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小心地看了他好几眼。

    裴河宴没搭理他,径自问了拙:“壁画画了多少了?”

    “一半了。”了拙洗了手在餐桌上坐下:“再有十天便能完工了。”

    “那我明天去看看。”他说完,又补充着交代了了拙一句:“你明天记得和她说一声,我有事回梵音寺了,让她不用再装着每日都和楼峋出去吃饭了。”

    了拙拿筷子的手一抖,茫然的“啊”了一声:“小师兄不是被约走吃饭的吗?”

    裴河宴没解释, 喝完了汤, 起身离开。

    转天午休时,了拙想起此事,起了个话头,将裴河宴昨晚让他转达的话转告给了了。他自然不会真的按原话转达,而是委婉地说:“小师叔有事回梵音寺了,接下来吃饭可能得在斋堂或者外出用餐解决了。小师兄你要是和我们一起吃饭,可以提前说一下想吃什么。”

    了了压根没察觉这是裴河宴让了拙带的话,随口答应下来。

    了无和了拙连着和了了一起吃了几天饭后,摸着下巴,沉思道:“小师兄还真是避着小师叔啊,他两是不是闹矛盾了?”

    了拙早就发现了两人之间的不对劲,但他比了无有心眼多了,知道有些事是掺和不得的,很干脆地掐死了了无蓬勃的求知欲:“不知道,你可能想多了。”

    了无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立刻就被说服了:“也是,他两好着呢。”

    ——

    裴河宴回到梵音寺,先去见了过云。

    过云似乎早就预料到裴河宴这次回来,是有事找他,在竹楼打篆焚香,静候到访。

    师徒见面后,裴河宴先照例关心了过云的身体状况。得知过云身体无恙,他起身坐到茶桌后,起壶煮茶。

    过云掀了掀眼皮,没说话。

    通常他有话要说时,都会煮茶静坐上片刻。这还是过云替他养成的习惯,凡事三思,三思后仍非说不可,那时再开口。

    他看似没留意裴河宴的动静,可余光一直关注着。看他醒茶摇杯时有条不紊,提壶注茶时也稳得没溅出一滴茶水来,便知他今天找来,已是深思熟虑过,不再动摇。

    他没再故意考验裴河宴的耐心,而是直接开门见山道:“你既想好了,便直说吧。只是说之前,我有一话问你。”

    裴河宴颔首,用双手把茶杯移至过云面前:“师父请说。”

    过云没看那盏茶,脸色微厉,严肃道:“我做了你一十多年的师父,若我和你意见相左,你可听我的?”

    裴河宴没立刻回答,他心中有了答案,自然不会因为谁的意见就轻易更改。

    只是过云对他而言,于师于父,他即便是这么想的也不能说得那么直白。

    他垂眸,给自己也斟了杯茶。一杯茶满,他反问过云:“您就这么笃定我和您的意见相左?”

    两厢都打了太极,避而不答。

    气氛僵滞间,裴河宴把玩着刚沏满茶的茶杯,他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烫一般,清冷自持道:“我不愿为僧。”

    第七十六章

    他说的是不愿,而不是不能。

    虽一字之差, 却天差地别。

    过云捻住胡须, 深叹了口气。

    以裴河宴对过云的了解,他不说话也不表态,摆明了是对这句话的不认可。他若是识趣,今天就该到此为止,改日再谈。

    但裴河宴并没有选择离开,他拿起镊子夹住倒扣在茶盘上的茶盏,烫了烫杯口。

    他无须向过云解释自己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又做过哪些挣扎,过云教养他二十余年,对他的脾性了如指掌。

    从他坐上茶桌的这一刻开始,他说出的话便不能收回,做出的决定也无法更改。

    这是规则,也是他从小就必须遵循的法度。

    一个茶盘洗完,过云仍是不愿与他说话。

    他盘膝坐上竹席,拂袖赶人:“你回吧。”

    裴河宴抬眸看了过云一眼,他正垂首整理僧袍,似要打坐。他这回没再坚持,放下竹镊,将茶盘恢复原样,这才离开。

    那两杯茶,放在茶桌上,直到彻底凉透也没被人动过一口。

    第二日一早,裴河宴带师侄辈们做完早课,就去了竹楼。

    过云正在打坐,听见脚步声,他连眼皮都懒得掀开,自顾自专注正念。

    裴河宴坐回茶桌前,煮水烹茶。

    一壶茶喝完,过云仍是一动未动,似入定了般,连呼吸都轻浅悄息。

    裴河宴识趣地没有打扰,只是在临走前,谦逊作礼,留下一句:“弟子今日主意未改,仍是不愿为僧。”

    话落,他静站了片刻。直到过云身旁的线香燃尽,他才转身离开。

    接下来的第三日、第四日,日日如此。

    师徒二人僵持了近半个月后,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圆川方丈都开始对此事有所耳闻。

    竹楼里除来打扫的僧弥,并没有旁人。所以众僧只知裴河宴惹了过云方丈不快,可具体因为什么却不得而知。

    况且这事,想要有回转的余地,必然是不可宣扬的。即便是觉悟知道内情,有方丈打听到他这,他也是瞪圆了他那双看着就精光毕现的眼睛,故作懵懂。

    “啊?还有这事?哎呦,我最近寺务繁忙,都没听说这事啊。”

    “让我帮忙打听一二?我这分身乏术的,要不您先帮我分担点寺务?”

    “呦,您这么关心,要不亲自去问问过云老祖呢?”

    这么几天打发下来,觉悟没事连房门都不敢出,生怕被抓到什么小辫子。

    这日做完早课,觉悟撇开殷切好学的弟子们,三两步追上裴河宴,和他一并前往竹楼。待走到僻静处,他心有余悸地环视四周,确认附近没人,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抱怨道:“凭什么你这有点风吹草动的,我成了过街老鼠?”

    “你长袖善舞,待人又和善,探听消息这种事自然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

    觉悟瞧裴河宴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问道:“你在老祖那坐了这么久的冷板凳, 还能沉得住气呢?”

    “那不然要如何?”裴河宴反问道。

    也是,过云老祖就是不愿意理他,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你就没想想辙?”

    “没什么好想的,师父不会一直耗着我,他只是气我心志不坚,恼我舍弃修行,想磨磨我罢了。”况且,他不过是每天过去坐坐,陪老人家喝壶茶,既不用跪香又不用罚抄经书的,轻松得很。

    觉悟觉得他师弟的心态还真是好,过云老祖的威吓连他都有些受不了,裴河宴受了半个月的冷眼倒是跟个没事人似的。

    可能这就是亲收弟子和旁支的区别,旁人羡慕不来。

    “但你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啊。”觉悟提醒道:“法界那边的壁画已经在收尾阶段了,不出一周就能完工了。虽然我之前探过师伯口风,可若是他老人家执意对你不满,了了肯定会受波及。”

    事虽然不是大事,但以他们过来人的角度看。像了了这样资质优秀的年轻画师,在有一副《四方塔》壁画做代表作后,如果能继续接下《大慈恩寺》的壁画续篇,那无疑是踩了青云梯。以后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那都是无法估量的。

    过云自然是不屑拿这等小事去威胁裴河宴的,他光是养育小河宴二十多年,教他佛雕,培养着他有所成就,令他在雕塑艺术届站稳一席之地,单单是这恩情,裴河宴就不得不还。他又何苦着象于这些小事,劳心神不说还有损福报。

    退一万步来说,裴河宴修不修行都是他自己的事,用不着殃及旁人。

    过云修行了数十年,心境与眼界远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可架不住佛门这等清净之地也有钻营的小辈,这件事要是传了出去,不知会有多少人在暗地里瞎琢磨呢。

    “我知道了。”裴河宴点了点头,在山道尽头停下。

    觉悟还替他愁着呢,背着手,低着头,走出去三米远才发现裴河宴没跟上来。他转身看着站在山阶处不走了的裴河宴,颇为费解地朝他招了招手:“走啊!怎么不走了?”

    裴河宴看了眼不远处的紫竹林,以及在紫竹林中若隐若现的竹楼,问:“你要跟我一起进去?”

    他那不可思议的语气瞬间让觉悟醒悟过来,他猛的一拍光溜溜的脑门,夹着尾巴就出来了:“不去了不去了,我的事也没那么急,我改天再来吧。”

    他经过裴河宴身边时,停都没停,匆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轻溜着一路疾走,往山下走去。

    裴河宴回头目送时,正好看见觉悟疑惑地用拍过他肩膀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膀子。那似乎在丈量什么尺寸的动作做完后,他不敢置信地比划了两下,连步伐都慢了下来。

    裴河宴笑了一声,真是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弟子,上下都没个正形。他转身,看了眼不远处的竹楼,收整了一下情绪,抬步迈入。

    过云今天没打坐也没诵经,而是在拓香。

    这和他刚回梵音寺的那天一样, 只不过他今天来得早, 过云的香道才刚刚开始而已。

    裴河宴照例在茶桌前坐下,先煮水。等水开的空白时间里,他从几个储放着茶叶的将军罐里挑出待煮的茶叶,舀出备用。

    水开后,他烫过盏便下了茶叶。一注水后,茶叶醒开,浓郁的茶香味几乎盖过了过云手中的香粉。

    过云抬眼,瞥向裴河宴。

    这一眼犹如释放了信号,裴河宴将泡好的茶端至他面前时,未直接放在桌上,而是双手端持,等着过云来接。

    过云轻轻哼笑了一声,接了过去,嗅了嗅茶香:“今日可改主意了?”

    裴河宴回答:“未曾。”

    “你应当知道,你是我破例收的第二个弟子。”

    过云的弟子不多,加上裴河宴总共也就两个。

    大徒弟寿数短,与他作伴不过五年,便匆匆离世。他伤心了一阵,自此不愿收徒,宁愿孑然一身。直到裴河宴被寄养在梵音寺,他实在看不得一六岁小儿在群房内无依无靠,这才顶着压力,将他抱养到自己膝下,悉心教养。

    裴河宴六岁已经记事,自然知道。但过云这么问,定然是还有话要说。他便只颔首,算作回答。

    “我如何对你,都是出于自愿,如今也不会挟恩图报,非让你应允我什么,这有违吾佛之道,也有悖于我从小对你的教导。”过云放下茶杯,继续用香押将香灰铺平:“但我实话实说,你确实令我十分失望。”

    他的语气平静,连一丝起伏也没有。可莫名的,让裴河宴的肩上如有重压,惭愧不已。

    过云对裴河宴算是寓教于乐,虽严厉,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很保护小河宴时期的他。

    “你当初刚被裴家抱来梵音寺时,我是最反对的。你肯定也疑惑我为什么还没见过你,就对你如此生厌,甚至不惜和圆川师兄大吵一架。”过云垂下眼,押香的动作虽慢却稳:“裴家老太太是个善人,哪怕她做主遗弃了你,我仍是如此觉得。”

    因为即便是善人,也并非全善。人这一生,数十年的光阴,总会遇上事,碰上坎,身不由己。

    “裴家传承数百年,仍遵祖训供养梵音寺,家族底蕴之深厚,令我也十分折服。裴家当年出了些问题,不得已令你母亲高嫁,来换取家族前途。我抱有侥幸,想着寺里推脱,你没准还能有一丝转机。起码留在裴家,你还算有个健全的家庭,能过正常人的生活。若真的寄养在寺庙,那便是天生地养,孤儿一个。”

    “我知道。”裴河宴望着他,低声说:“我都知道。”

    哪怕一开始他不知原由,可在过云身边二十多年,他早就猜到了是这个原因。

    他刚还说觉悟是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弟子,他与过云不也一样吗?过云以为自己能靠一己之力改变他的人生,他也以为退出了了的生活便可以更改她的轨迹。到最后才发现,都不过是螳螂挡车,不自量力罢了。

    “是我令您失望了。”他语气低沉,饱含歉意。

    过云嘴上虽然说着对他失望,可内心却是极为赞赏他的。了了的事不算第一次了,真正的第一次是在南啻分别时。

    他得知裴河宴将佛骨念珠送给了了时,便知道,了了对裴河宴而言是不一样的。

    了了第一次寄信来时,过云就在裴河宴身侧,他亲眼看着他收到信像是从泥封的躯壳中苏醒,变得鲜活生动。即使知道这样很扫兴,他当时仍是点了一句:“不想承受的重量,拿起容易,卸下却难。”

    不过一封信,当时看了也就看了。

    可他却迟疑了。

    要说喜欢,那时肯定还不是。可即便两人天各一方,他仅是旁观着她长大,却还是在重新相见的那一刻,义无反顾地将两人的人生重量都抱进了怀里。

    过云叹了口气,既叹命运造化,又叹命运捉弄。

    裴河宴不是佛门弟子,可他只要蹚过这道大坎便能受戒成为他的亲传弟子。修行至大限,凭他累世的功德,成就佛身也是指日可待。

    过云不忍,也不舍,这才一直不愿松口。

    其实想要还俗,流程十分简单。即便是佛门弟子要回归红尘,只要师父开口放人,即刻便能回到俗世。

    通常,师父同意弟子还俗后,会举行还俗仪式。僧人做完忏悔,告别自己的僧侣生活后,去相关部门更改僧客的户籍状态,便算了结。

    裴河宴本就是俗家弟子,他不愿为僧,连最后一步更改户籍都不用做。只是他与过云的渊源牵扯太深,纵然想要放弃修行也必须得等过云松口。

    所以他才在做下决定后,并非先找了了,而是在过云这里蹉跎至今,只为求得过云一个应允,先回到红尘。

    可自古以来,难的从来都不是还俗,而是出家。

    出家一看佛缘,二看发心,三验其志,需重重过关,并非可朝令夕改的。

    裴河宴一旦坠入红尘,累世的修行皆算破戒,化为湮灭。他再想重新开始,也绝无可能了。

    “你每日都来我这,可日日不改心意,师父心中也是猜想,你一定有非她不可的理由,重要到愿意舍弃累世修行的功德。我不欲阻拦你,只是需要再告诉你一遍,这事落定便再无法更改。”

    香篆已经打好,过云放下香铲,抬眸看着裴河宴,问了他最后一遍:“你可真的想好了?”

    第七十七章

    过云会这么问,是不放心。

    谁都有血气方刚的时候,感情浓烈时,恨不得以身献祭,将自己完完整整,从心到身全部交托。生怕爱的不够,给的也太少,难以表明心迹。

    可一旦爱意衰减,往事皆为灰烬。红尘种种,烟消云散。若等到彼时才幡然醒悟,早就为时已晚。

    也就只有没尝过情爱的人,才最是渴望。

    裴河宴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手中的茶具,端坐着与过云对视道:“师父,您一定清楚在这件事情上我是不会和您开玩笑的。”

    是,过云很清楚,所以他才迟迟不愿意正视。

    任何事,一旦经手处理,就必须要有个结果。他拖了一日又一日,并不是故意耗着他,而是等一个转机。但凡他有那么一丝迟疑或不确定,这件事立刻免谈。

    可裴河宴没有,他每一天来,每一天都是那一句——“弟子今日主意未改,仍是不愿为僧。”

    裴河宴敬重他,不会故意违逆他的意思。若是过云执意不松口,他自然也能继续坚持,一年、两年、三年,甚至五年,过云相信他能做到。可是……又何必以虚耗他的时间作为这件事的代价呢?

    见过云的态度有所松动,裴河宴接着说道:“弟子回梵音寺之前,在思过崖待了十天。”

    思过崖是重回岛僧人犯错反省之地,悬崖陡立在岛上尽头,与海上灯塔相邻。不仅地势险峻,还时常有狂风巨浪夜夜侵袭。

    崖上的木屋在这样的日积月累中,像是随时能散架的木条框子,风声一至便摇摇欲坠。

    这恰恰是思过崖的特别之处,但凡有什么事想不通的人在这木屋里住上两天,迫于生存压力也能立刻想通。像裴河宴这样,一住住了十天的,实在少见。

    少见到僧堂里负责看守思过崖的僧人害怕到每日早晚都要上山一趟,来瞧瞧情况。不过十天,这僧人就瘦了足足八斤。

    裴河宴说这个,自然不是为了卖惨。

    “我动心受罚时,了了怕耽误我,与我划清了界限。她可能以为,她果断点,断了彼此的念想,我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各归各位。我修我的佛,她走她的路。”他轻哂,似在笑她天真,又似在嘲讽自己无法放下。

    “她对我避而不见,好像和我多说一句都怕显得不够坚定。是我舍不得。”裴河宴顿了顿,轻声重复:“是我舍不得。”

    了了生活的很辛苦,她好像总是会把自己陷入沼泽里。

    年少时,她受连吟枝桎梏,在她的重压之下窒息到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小小地反抗了一下,立即被发配到了南啻,与风沙为伍。

    那一年,她很不幸的认识了他。

    其实命运还是给他留了余地的,是他自己几次三番,次次破例。

    若是沙尘暴发生的那一晚,他没有心软怜悯,将她带回书房,也就不会有后面的难以割舍。也许,在他为了了撒谎的那一刻开始,他的惩戒就已经落下了。

    他没回了了的信,是他做的第一次挣扎。

    可他拒绝不了了致生的信,他冠冕堂皇地给自己找了个正确的理由,实则在法度里寻找着漏洞与空隙,心安理得的欺骗了自己十年。

    了致生的丧礼上,他克制着没与了了见面,这是他做的第二次挣扎。

    他狠了心,才能遵守了致生的遗言,如他所托那般,将这也许是他和了了的最后一丝牵绊交到了连吟枝手中。彻底的,斩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

    可是宿命般的,他在多宝讲寺,重新遇见了她。

    了了在佛堂和他说止步于此时,这是他的最后一次垂死挣扎。

    他看着她离开,没挽留,也没再多做一步。那一刻,他做好了这是最后一次见面的准备。

    觉悟说她是红着眼睛离开的,他不知道,也没看见。可心里却明白,她是最委屈的。

    了致生放弃工作,陪她回到京栖,看养她长大,这是了了从人生的夹缝里难得获得的一点点好运。她视若珍宝,无忧无虑的度过了短暂的青葱时期。

    可好景不长,了致生患病,她在一次次与命运争抢时,也许最怀念的还是那个在南啻的石窟里,身体健康且幽默风趣的了致生。

    如今他最后悔的,也是他当时所谓的克制与回避,令她独自度过了最煎熬的时光。

    她明明有的是变坏的理由,可遇到事,还是会先考虑他值不值,她该不该。她善待了无,善待任何人,是那么努力那么纯粹的鲜活着。

    他自问,他能否舍下了了,一心修行。

    他嘴上答了能,可心里一千遍一万遍的否认着。

    他不能。

    既然如此,还怎么修行?心中不净,既是辜负她,又是欺骗自己。何苦来哉?

    “事遇阻力,总会生出逆反。”过云听完,神色未变,起了篆,点了线香将香粉燃起。那一点火头刚焚烧起,香味似燎原般铺天盖地的涌来。

    “就像品香,刚点燃时,你闻到的香味是最浓的。可闻上一会,就会嗅觉疲惫,闻不到香只看得到火头。”过云伸出手撩了一下垂直上扬的烟雾,那白色的烟雾细细袅袅,从他指缝里穿隙而过,散入空气中:“待有风时,它才会重新起势,阵阵迎香。可一天之内,能刮几阵风啊?”

    “是。”裴河宴颔首:“做决定不能不考虑以后,可我二十多年一心向佛,佛不收我,我固自我。我也以为,这辈子也就佛雕与修行会伴我一生。可谁能想到,有一天,我会坐在您面前,说我不愿为僧?”

    他说了太多的话,嗓音微微沙哑:“有些事,光凭自己想是想不明白的。我从思过崖回来,并未急着与了了表态。我问了拙,了了这段时间都做了些什么?”

    了拙也不是时时和了了待在一起的,她在普宁寺时就是单独一人,但在优昙法界,了拙几乎和她形影不离。

    他说:“小师兄每日都认真画壁画,没做什么别的。她最近有个新习惯,会把这一天她要做什么,我要做什么都列出来。勾线也好,填色也好,休息的时候就是休息,也不挑地方,随便往地上铺张报纸就能打盹。”

    “吃饭她会有些挑剔,总要抱怨两句今日又只能吃素。可每次打完饭,即便是不好吃不爱吃的,她也不会浪费。”了拙说到这,笑起来:“小师兄说,她小时候拿了两个馒头当干粮,您生怕她浪费了,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她的馒头。临走之前都得叮嘱一句,不许浪费。她也是从那时候起,再没浪费过粮食。每次吃不下想浪费两粒时,总能想起您的戒尺,怕挨了打。”

    他当时听完,只觉得荒谬。他何时用戒尺打过她?

    只是那时他二十,她十三,本就只有两人单独相处,若是再有肢体接触,那就十分不妥。他尊重她,保护她,也为了自己的坦荡,这才拿戒尺代替身体接触。

    即便如此,也顶多纠正了她写字的坐姿,以及当作了醒木尺,在她昏昏欲睡之际,发出点声音给她提个醒罢了。

    可气罢,又觉得了了说的怕挨打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一想到,她把南啻的相处珍而重之的记在记忆深处,他就止不住的心软。

    有些时候,心动就是一刹那的,令你措手不及。

    “她不受你影响?这说明什么?”过云问道。

    “师父,我一直认为,爱人得先爱自己。她不是穷途末路了来依靠我,也不是觉得孤单想来借一个肩膀。即使没有我,她也能好好的吃饭,好好的工作,她会有自己的生活,也能独立的决定是否要继续喜欢我。”裴河宴解释道:“我喜欢她,也不是因为怜悯她孤身一人,不是同情她总在经受苦难,而是纯粹的欣赏她,以及对她有控制不住的在乎。”

    他不知自己是否表达明白了这之间的区别。

    一段感情如果是从别有目的开始,无论是恻隐之心,还是出于同情,总会有耗尽的时候。他仔细分辨过,自己是不是一时迷障,又是不是误将别的感情当作了喜欢。

    但不是。

    了了完成《四方塔》壁画那天,他也替她感到高兴。

    彼时,了了还避他如蛇蝎,能不见面就不与他见面。他只能先收起了他提前为她捏好的小像,改换一个礼物。

    可思来想去,即便是送礼物也不太合适。就凭她快刀斩乱麻的果断,他想都不用想,这礼物送出去必定是会被退回的。没准,还得听她数落几句他不爱听的话。

    但如果什么都不做,又怕她觉得失落。

    所以他才去杂物间收拾出几个花瓶,还特意去了趟花鸟市场,为她挑选芍药。他其实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花,不过他觉得,也许连了了自己也不知道吧。

    他想起在多宝讲寺重逢的那一天,她穿了一件重缎丝绣,丝绣的暗纹就是一朵朵盛开的芍药。他便当作这是她喜欢的。

    当裴河宴在花房看见她时,只觉得生活充满了意外和惊喜。怕她会转身就走,他小心的维持着彼此之间的安全距离。

    帮她挑花,成了他那天失而复得,最珍惜的相处。

    回去的路上,她小心的抱着花,那点雀跃全挂在眉梢上。

    两人逆着来逛晚市的客流,她跟在他身后,虽然没有说话,他却像是牵住了她,终于不再是擦肩而过。

    可以说他悖逆,也可以说他着象。佛不渡他,他只能自渡。

    放弃修行固然可惜,可固执地追求一人之法,又真的是成佛了吗?未必吧。

    他执杯,喝了口茶。目光落在竹榻上的棋盘时,微微停留了片刻。

    过云察觉到他的停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棋盘有什么值得你多看的?”

    “不过是看到它想起了您收我为徒时说的那句话。”裴河宴放下茶杯,“您跟我说,时间是有轮回的,到了某一个点,时光回溯,会重新回到矩点。而我就是那个最新的矩点。”

    过云颔首,眸色幽深:“是,我说过。”

    “可我觉得我像是被放上棋盘的棋子,但凡是同一个棋盘上的棋子,都有它固定的路数。”

    就如棋诀上说的“将军不离九宫内,士止相随不出宫。象飞四方营四角,马行一步一尖冲”,无论他是兵是卒,只能按着棋盘的规则行走。

    他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却意外的没惹得过云不快,他反而看着裴河宴良久,笑着道:“竖子妄言啊。”

    聊到这,过云早已不妄图还能更改他的主意了。

    不过裴河宴的这句话看似违逆,实则也有道理。看破执着,走出框限,也许这才是真的破局呢?

    佛法精深,个人有个人的渡法,他实难替裴河宴拿这个主意。

    过云尽了自己的责,规劝过他,劝量过他,他执意不改主意,他也实在没有办法。

    “随你,随你吧。”他长叹了一口气,怕裴河宴高兴太早,又补充道:“不过按寺里的规定,想要还俗,得等一个月满,举行了还俗仪式才算了结。你虽然不是佛门弟子,但你是我的徒弟,又受梵音寺供养多年,如今要离开,还是按规矩办事吧。”

    这个事,宜迟不宜短。

    过云虽然被说服了,但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情愿,拉了张脸,不快道:“这件事你不许往外说,等一个月期满后我自会找觉悟给你安排。这一个月内,你既然还是我佛门的俗家弟子,就继续给我持好戒,不许松懈半分。”

    第七十八章

    得了过云的首肯,裴河宴这才准备离寺。

    他与来时一样,走时也悄无声息。

    觉悟忙完寺务来山腰上的小院找他时,别说人影了,连个蚊子的影子也没瞧见。他看着满屋黑寂,骂骂咧咧。

    明明上午人还在,晚上就不见了,有这么急切吗?

    走了也不知道提前和他说一声,他都一把年纪了,爬个山容易吗?

    觉悟腰酸背痛,想立刻下山是不行了。他推开木篱搭的院门,在屋前廊檐下的躺椅上坐下。

    至于他为什么如此笃定裴河宴是离开了寺庙,而不是中途去哪耽搁了没回来。这么点事,他稍微一琢磨就明白了,都用不着求证。

    夜还不算黑,薄薄的一层暮色下,竹林与森木的轮廓尚还依稀可见。

    觉悟放松地将头靠在椅枕上,仰望夜空。要说梵音寺里哪个地方生活水平最高,那无疑是裴河宴的这个小院了。

    寺里的僧人大多懒散,对生活品质的追求,说好听点那叫简朴,照实了说那就是得过且过。觉悟自小就喜欢和裴河宴玩,除了两人际遇相当外,便是图他那一双玲珑手。

    他仰起头,四下瞧了瞧。

    隔壁的客房门口悬了两盏竹灯笼,这是裴河宴这次回来,闲来无事亲手做的。

    觉悟上回来时,他刚劈了竹子,在截长短。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他想做什么,嗑着瓜子随口问道:“你现在立骨都换竹子了?竹子脆性多大啊。”

    他说完,还啧啧了两声表示不赞同。

    裴河宴裁完竹条,又用工具将表面打磨平滑:“给了了做灯笼用的。”

    梵音寺寺里清闲,吃过晚饭就无事可做了。她喜欢散步消食,罗汉堂的后院里,方丈种了不少花,不同季节开不一样的花,她似乎很喜欢。

    锦鲤池也是,她一停便会停上很久。

    夏天快来了,天日虽然变长,但她估计会玩到更晚归一些。门外挂个灯笼,起码能将院子照得明亮一些。

    觉悟听完,对他如此笃定了了还会回来这里感到十分费解:“你就这么确定老祖会放你走?别人也就算了,你是他唯一的弟子,又是他亲手带大的,这感情可不一般啊。”

    说完,他似乎还嫌这句话不够扎心,又补充了一句:“况且,就算老祖同意了,你就这么肯定了了还愿意?”

    裴河宴手中打磨用的锉刀顿了顿,他眯细了眼仔细地打量着要用来做榫卯连接的竹梢,云淡风轻道:“不确定。”

    觉悟那口瓜子皮没吐出去,他呸呸了两声,灌了口茶:“那你在这瞎忙活?”

    “要是谁都能提前窥知答案,还需要做什么选择?等看到结果才去做,那岂不是事事落空?”他轻笑了一声,丢下手上打磨好的竹条,又换了另一根。

    竹制的灯笼轻便一些,即便她想拿在手里也不会太重。

    觉悟不说话了。

    他觉得自己丢失了作为兄长的颜面, 被按在地上摩擦了。

    要不说裴河宴适合修行呢, 光这嘴里说出的话,就比他能糊弄人。

    他想到这,笑了起来,眯着眼往山巅上看。

    山阶的尽头是一浮阁,那里曾是昭和公主在梵音寺礼佛时,拂宴法师特意为她修建的寝殿。当时的梵音寺,还是大雍王朝的皇帝钦封的大慈恩寺,是真正的皇家寺庙。

    为避免寺里的僧人冒犯公主,公主的寝殿与日常礼佛用的佛堂都伫立在高高的山巅。即便岁月老去,宫殿腐朽,仍是能从那斑驳的时光痕迹中看出曾经的恢弘与世变沉浮。

    他自然已经无法获知当年都发生了些什么,可时光遗留下来的残迹与那点零星的遗存,就足以让人想入非非。

    拂宴高僧与昭和困于礼俗,遗憾错过。

    但愿河宴与了了,能终成眷属。

    ——

    回重回岛的航班上,夜航困乏,乘客睡了大半。

    裴河宴又重新过了一遍待办事项,这才关闭手机,准备小憩片刻。

    他刚闭上眼,就想起了过云在他临走前问的那一句:“你做的这个决定,她会乐于看见吗?即便你得偿所愿,你就不怕她只是一时新鲜?你把所有的事都做了,有考虑过她可能未必会接受吗?”

    一连三问,犀利得他差点哑口无言。

    他当时回答:“无论什么结果,我都自愿承担。”

    包括她会无法接受,也包括她只是一时新鲜。

    他做这个决定时,本就考虑到了最坏的结果。

    这一切皆出于他的本心,他既不会让了了承受他的罪业,也不会将这个选择看作是个赌注。

    人不能总是这么贪,还没付出就想着索要回报。

    裴河宴本以为自己多少会有些忐忑,可返程的途中,他距离天空这么近,往上看是无垠的夜空里无遮无挡的星辰,往下看是旷野之上璀璨的灯流与繁华的城市。

    他置身其中,有一种坦然的无畏。

    他不觉得他此前的彷徨是可耻的,是不坚定的。相反,他一步步踏碎他将来要面对的困境走向了了,是一种释然到无所敬畏的从容。

    他愿意接受一切,包括一无所有。

    这就是他给了了的唯一答案。

    ——

    了了对这半个月正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裴河宴回梵音寺了,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更有淡淡的失落。虽然她抗拒着再交出自己的心,可感情这个事若是能自由控制,那这世上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痴男怨女了。

    梵音寺的壁画能否接手,她已经不做考虑了。按她目前的状况,她实在不太适合再和裴河宴频繁见面。

    这不仅是对她的考验,更是折磨。

    正是因为她抱着这样的心情,把每一天都过成了沙漏中簌簌往下掉的沙子,她才会觉得时间如此紧迫,崭新的一天不再是新的开始,而是垂垂晚矣的倒计时。

    了了太过紧绷, 连了拙都发觉了她的不对劲。

    他疑惑地去纠察了合同上的时间, 待反复确认他们的时间充裕后,他困惑地将壁画的工程重新梳理了一遍。

    了了起初还没看懂他在做什么,等看到他在掐算工期时间后,顿时哭笑不得:“你不用焦虑,壁画工期没有问题。”

    “是你很焦虑。”了拙说道。

    了了没否认,她也无从否认。

    连了拙都察觉到了她的焦虑,她这样的状态,已经完全不适合工作了。

    壁画是个要求高,且操作精细的艺术工作,情绪好坏对壁画的呈现是有直接效果的。所以她当机立断,下午放假!

    了拙白捡了一下午,替她拎着工具箱先回了禅居小院。

    他每天都很忙,清晨做早课,白天给了了打下手,闲下来的空余时间不仅要完成功课,还要照看他的花花草草。

    这两天,重回岛上空乌云密集,时不时的还要刮上几场大风。他刚移栽的小树,因小师叔不在,无人替他照料,花瓣和叶子落了一地。

    他今天难得有一下午的空闲,等会就得抽空先把花瓣和落叶给扫了。

    了拙放下工具箱,拿了扫帚往院子里走。他边走边抬眼看了看卷着边的厚重乌云,担忧地皱起了眉头。

    看样子,傍晚得有一场大暴雨。但小师兄她好像……没带伞。

    他一时分神,直到走到树下,扬起扫帚作势要扫,才发现——诶,他早上出门还看见的满地叶子呢?

    ——

    了了原本想去千佛地宫待着清静清静,可惜她到了闸机口,却因为权限不够没法进入。她灰溜溜的,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原路返回。

    楼峋策办的展会已经在布置会场,他这几日又回了京栖,去检查出展的珍宝名单。下周,展会就即将开始,为期一个半月。

    她无人可寻,无处可去,更无事可做。

    可这半天假也不能白白浪费了,她得尽快把自己的情绪调整回来。

    想让心情变好,最快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花钱。

    了了从法界出来,找出之前收藏的一家定制服装店,按地址找了过去。

    她一路步行,沿途且走且看,并不着急。等找到服装店时,店内只有一个扎着马尾的年轻女孩在给客人调试新衣。

    了了见状,不好打扰,就绕着成衣区转悠了一圈。

    这家高级定制的服装店是做真丝面料的,光是模特身上展示的成衣,了了就看见了香云纱、宋锦和杭罗。

    难得的是,香云纱这类过了泥,颜色偏暗沉的丝料做了时兴的连衣裙款式,倒有别致的风雅。宋锦做的外套和马甲倒是和了了之前在京栖看到的差不多,几乎都是类似的版型,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布料的选择和一些细节方面上的处理。

    她不确定这些衣服是不是客人定制的,不能触摸。只能强忍着手痒,用眼神一遍遍地去捕捉布料上细微的暗纹和金线。

    给客人调试尺寸的女孩似乎终于留意到了她, 随声招呼道:“随便看啊, 有喜欢的稍坐片刻,我忙完就来。”

    了了随意答应了一声,走到等候区的沙发上坐下。

    二十分钟后,女孩终于把上一位客人送走。她给了了倒了杯水,递过来的同时叠声抱歉:“对不住啊,让你久等了。你刚才看了有喜欢的吗,还是想要挑布料做定制?”

    了了接过杯子,道了声谢,起身询问:“这些是售卖的成衣还是客人定制的?”

    女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着道:“都是成衣,你有喜欢的我拿给你试试。客订的衣服都在另一个房间。”

    了了这才放心,一般的服装店和做定制的不同。有些定制的客人很介意自己的衣服被除了裁缝以外不相干的人触碰,了了就是这样,所以她才格外守规矩。

    她将刚才看上的几件挑出来:“这些,我都想试试。”

    她试了一件宋锦外套,为了搭这件外套,又试了一条鱼尾裙。后来林林总总的,一口气挑了五六套。

    听到价格不贵,她又返身折回去把刚才忍痛割舍的罗锦上衣一并带走。

    那个女孩就靠着裁剪桌笑眯眯地看着她反复为难:“不急,你慢慢想。”她转头努了努嘴,示意了了往外看:“雨下挺大的,你好像没带伞。”

    沉迷购物的了了这才看到服装店外头如同世界末日般骤然降临的雨幕。

    那滂沱的雨势,像是要把天都倾倒下来。雨珠被风吹打着,砸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服装店的玻璃门也被狂劲的大风吹得不断开合。

    雨水混着从夹缝中卷入的风,似恶作剧得逞般,得意洋洋地扬了了了一脸。

    她目瞪口呆……

    完了,这下走不了了。

    第七十九章

    重回岛阴沉了好几天,每天都是乌云密布却悬而不下,就跟放羊的小孩,三天两头的说着狼来了似的,可等狼真的来了时人群早已麻木。

    了了就是这样。

    她出来前不仅看了天色,还看了天气预报。天气预报上显示的局部降雨与前几天如出一辙。谁能想到它今天会将之前积攒的雨量一并给下了。

    她想起自己出发前,心存侥幸,路过搁放着租借雨伞的大厅时,连看都没多看一眼。那会有多嚣张,现在就有多沉默。

    好在她今天没有别的安排,原本还规划着去喝杯咖啡,买束鲜花。但遇上能将道路彻底清空的大雨,有些事也不是非做不可。

    毕竟,在咖啡店发呆是这么过,在花市闲逛也是这么过。

    重回岛是一座充满佛教信仰的旅游小岛,除了主干道,岛内生活区几乎没有车辆通行。

    陡然遇上像是飓风来临的暴风雨,路上的行人早早进行了躲避。临街的店铺也迫于风势太大,接一连三的拉下了卷帘门。

    了了隔着服装店的橱窗看了好一会,女孩以为她是在惆怅雨太大没法回去,笑着安慰道:“这下好了,可以留下来慢慢挑布料了。”

    了了在挑成衣时,问了不少布料和裁剪工艺方面的专业问题。女孩一听就知道她是丝绸面料定制的常客,原本想给她推销一款新出的花色。她连样布都取了出来,可了了在惊艳过后,仍是摇了摇头:“原料定制的周期太长,两个月后我都不在这了。”

    “我看你不像是游客,还以为你就在岛上。那你是来禅修的吗?我这里有很多顾客都是来修行的女居士。”

    她说完,了了顺着看了眼墙上挂着的那几套类似道袍形式的香云纱,抿了抿唇,轻笑道:“我过来工作的,最多半个月,我就结束离开了。”

    听她这么说,女孩附和着点了点头:“这是有点不太方便。”

    定制的服装是要根据客人的三围尺寸,再按版型去手工缝制的。光是出版调整就要客人过来试穿两次,再按实际的试穿效果做细微调动,无论哪个环节敷衍了都不行。

    她忽然想起什么,一拍量尺,激动道:“我有一件旗袍,花色和版型都很适合你。你看了绝对喜欢,我现在就去拿来给你试试。”她说着就要往另一间放满定制的房间去,走了两步,又怕了了误解她是利欲熏心,逮着机会就要给她推销,忙解释了两句:“不买没事啊,这件本来也是我的非卖品。我一直没找着能适配它的人,穿着不合适的顾客就算是看上了我也不卖。我见你是同好,所以才想拿出来跟你鉴赏。”

    了了被她的直爽逗笑,刚想回说两句,女孩已经拧开门把,头也不回地进了里屋。

    刚巧,了拙的语音通话也发了过来,她只好作罢。

    了了一边接起一边把腰倚在了裁剪台上:“了拙。”

    手机另一端的了拙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电话已经接通,过了几秒才匆忙接话:“小师兄,是我!你现在在哪啊?”

    了了抬眼看了看服装店的门头,给他报了个店名。

    了拙对岛上的店铺不太熟悉,女装店他就更不知道在哪了。他疑惑的重复了一遍店名,又问了了:“雨下这么大,你回得来吗?”

    了了转身,隔着服装店的橱窗往外看了一眼。

    就这一会功夫,雨下得天地同色。外头感应的路灯一盏接一盏的亮起,明明是黄昏,却骤黑如夜,真像是天地倾倒,即将合为一处。

    她也是没见过这个阵仗,叹了口气:“现在肯定是回不去了,我就被困在服装店呢。可能得等晚一点,雨下小了去借把伞。”

    了拙顿了一会,问:“那我去接你吧?这雨估计得下一夜呢。”说完,他没给了了拒绝的机会,很快补充了一句:“你就在那等着,我来了给你打电话。”

    话落,了拙马上挂了电话。

    了了那句“不用麻烦”还没说出口,便听了一耳朵的忙音。

    她奇怪地看了眼挂断的电话,她说不上来具体有哪里不对劲,可了拙做事斯文,还从来没有这么张皇紧张过。要不是整通电话里没提半个“钱”字,她都要怀疑了拙是被谁绑架了。

    “来了来了。”女孩一手拎着衣架,一边用小臂托住裙摆,将她那件独一无一的孤品从定制的房间内取了出来。

    她先把衣服挂在了衣架上,随后小心地将裙摆铺平。做完这些,她转身看着了了,那眼角眉梢微扬,眉宇间聚着不得了的小得意。

    了了也确如她所愿的那般,在看见这条旗袍时,眼神里盛满了惊艳与倾羡。

    旗袍的款式无非就那些,不是做裁缝的,可能对款式之间的那点细微分别完全无法区分。

    了了在京栖做过两身旗袍,可她没有合适的场合能穿,便一直闲置在衣柜里。不过好在旗袍的样式经久不衰,只要身材尺寸没有太大出入,无论何时都还能取出来穿用。

    眼前的这一件,剪裁与做工都极似苏绣。苏绣的绣工是出了名的好,苏州一是绫罗绸缎,一是玉石类的雕工,都是鼎鼎有名的。了了在京栖做定制的裁缝老师就是苏州来的。

    她背着手凑近了去看布料,店里只有几盏照明用的白炽灯,冷色调的灯光下丝萝的色彩有些失真。但不难想象,这种嵌着金线的鎏金底胚暗纹在阳光下会有多么流光溢彩。

    了了寻了好几个角度去辨识暗纹,相比普通丝料店那些大众底胚,这匹布料应该是用染好色的蚕丝做绣织工艺才能织出这样的效果。

    “这是什么底纹?”她问道。

    “底纹绣的是佛窟,团纹映花的底色。”女孩双手环胸,满眼笑意地看着她:“但佛窟的图样太显色又会显得有些老气,不适合年轻女孩,所以我就把它作为暗纹,只有在阳光下走动时,才能看到。”

    她随手将软尺挂在了脖子上,催促道:“赶紧试试吧,上身效果更好。”

    了了确实心动,便没推脱,她将旗袍接了过来,进了试衣间。

    不得不说, 做裁缝的人眼神都很毒辣。她也没上手量过她的三围, 仅凭一双眼睛观察,辅佐她之前试过的衣服,几乎就将她的尺寸判断得大差不离。

    她系上盘扣,低着头从试衣间走出来。

    等她将衣服调整好,抬起头时,女孩眼里的惊艳极大的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她转身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受光线所限,她只有转动身体时才能看见布料上如同游走般闪过的团纹。

    “好看。”女孩拍了两下掌,由衷道:“真的很好看。”

    这件旗袍像是给了了量身定制的,除了袖口和腰线不够服帖外,无论是领口还是下摆,在收边与描画她身体曲线时都恰如其分的刚刚好。

    雨势减小了一些,裴河宴撑伞站在榕树下,静静地看着服装店内巧笑嫣然的了了。

    他是在她进试衣间之前到的,她俯身在看旗袍时,被店内的模特遮挡了大半。他不确定她是不是还在这家服装店里,刚想给她打电话时,她站直了身体,与她身旁的女孩在说些什么。

    他不过多看了两眼,便见她抱着衣服进了试衣间。

    裴河宴不想扫兴,干脆在树下等了一会。

    重回岛的生活区很紧凑,留下来的岛民很少。商圈全是对外的,一条街一条街的海鲜排档与纪念品店,全是开给来旅行的游客。

    这几年,禅修似乎成了年轻人新的放松方式。来重回岛拜佛发愿的香客年龄也普遍的开始年轻化。像这样的服装店,岛上全部加起来也不出三家。

    而这家,几乎在居民区里。

    他导航过来时,系统优选了最近的路线,将他的车拦在了巷子外。他撑伞走进来,才发现这是曾经的老城区中心。如今,随着中心外移,这里几乎只剩下这最后一小片商铺。

    了了能找到这来,还是挺出乎他意料的。

    服装店内,女孩已经着手给了了量尺寸了。

    她腰太细,腰间的收线不够,虽说不影响整体效果,可不够贴身,这穿着效果立减一半。她让了了抬起手,转身面对橱窗,用软尺从她腰前圈至腰后。

    了了配合地转过身。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远处的理发店门口,红蓝白配色的彩色圆筒勤勤恳恳地不断交旋。各种各样的光带彩条,使出了浑身解数,将这片紧凑的商圈渲染的像是城中之城,既繁荣又逼仄。

    可所有的炫彩离奇里,了了独独看见了站在榕树下撑着伞的年轻男人。

    他不再是一身慵懒的长袍,而是身着挺阔的黑色衬衣与同色的长及脚背的长裤。他撑着伞,伞面压得很低,来遮挡从树叶上霹雳砸落的雨滴。

    他脚边是雨水蓄出的水溏,染了灯光的雨珠像是从天上坠落的流星,密集的雨丝纷纷落在他周围,像是一个星球的陨落,却连一丝碎片都没能殃及到他。

    等风势过去,他往上抬了抬伞,漫不经心地往橱窗这看来。

    四目相对之际,他似乎没想到会与了了对视个正着,眼中对周围环境的漠视像是瞬间褪去了黑白,染上了色彩。

    裴河宴就这么撑着伞看了她许久,隔着一条青石板路,他方才并没有看清她身上穿着什么。直到此刻,她离橱窗很近很近,近到他将她身上所有的起伏弧线都看的一清一楚。连同她眼里的惊讶和那一丝尚没来得及藏起的怯弱。

    在今天以前,他从来没见过了了穿这么贴身的旗袍。

    她注意着分寸,注意着距离,伪装成还没长大的小孩,无论是衣着还是行为都有些稚气未脱的可爱。可原来,她并不只有这一面。

    她将自己包裹得太好,也隐藏得太好。

    他没站在原地继续等候,而是步履从容地踏碎了满地的水溏,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

    这短短的几步路里,他藏在伞下的那双眼,眸色幽深,始终锁定着她。了了像是被标记的猎物一般,在他极具压迫感的目光下,连挪动半寸都做不到,只能被动的承接着他的视线。

    裴河宴走到服装店的门口后,没有立刻收起伞,而是斜下伞面,不让雨水顺着他推开的玻璃门淌入室内。

    在不确定店内是否方便他进入的前提下,裴河宴没有进去。

    他的目光从头至尾都没有离开过了了,即便是现在,他也是只看着她,低声道:“我来接你回去。”

    第八十章

    他拉开玻璃门后,阻隔雨声的屏障自然就消失了。那哗啦啦的雨声和摇曳的风声混响着,将屋内的宁静彻底打破。

    女孩正在给了了量臀围,冷不丁的开门声和即时涌入的风雨声吓了她一跳。她抬头看去,第一眼没看实,惊鸿一瞥里只留下了这个男人分外英俊的深刻印象。再想抬眼仔细看时,听见他说是来接人的,她瞬间兴趣减半。

    这屋子里总共就两个人,既然她不认识,那对方只能是来接这位姑娘的。

    “稍等啊。”她随口招呼了一声,快速用笔把了了的臀围记在本子上。摘完数据,她抽空撩了两人一眼,说:“伞拿进来等吧,没关系。”

    了了被一卷软尺困住,只能随着女孩摆弄。她虽然有一堆疑问,可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她只得暂且咽下,补充了一句:“店里只有我们,你进来吧。”

    见她居然懂自己在顾虑什么,裴河宴几不可查地勾了勾唇,稍一颔首,收了伞进屋。

    他以前从没来过女士的服装店,尤其是这种店小货多,恨不得把布料堆到天花板的。连一个橱窗里的模特都能如此忙碌的女装店,想来老板也不会是一个井然有序的人。

    了了生怕他局促,连试衣服的心情也没了,轻声催促道:“好了吗,我可以换下来了吗?”

    “别急啊。”女孩把软尺挂回脖子上,又从衣架里挑挑选选,抽出一件更贴合了了身材的黑金色旗袍:“你再去试一下这一件,我看看你上身的尺寸合不合适。”

    了了下意识瞥了眼裴河宴,有些迟疑:“要不我改天再来吧?”

    在他的面前试换衣服,还是旗袍这种十分贴合身体曲线的款式,她光是想想就不自在极了。

    也许是因为家庭中母亲角色的缺失,了了在衣着方面一直有些不自信。她可以穿得潦草随意,却无法坦然的精致。

    这也是她买了一堆布料定制,却时常把它们压箱底的原因。

    “改天干什么?你再换一套让我参考下收腰的效果就可以了。”女孩把衣服连同衣架一并塞入了了怀中,边说边轻推着她的后肩把她推进试衣间里。

    其实尺寸量好,怎么收改衣服,她脑子里已经自动有了一套方案。这套黑金旗袍,单纯是她私心想要看了了试穿,才随意套用的借口。

    毕竟,像她这样适合穿旗袍的身材,还是挺难遇到的。

    女性的身体曲线各有各的美丽,大众化的服装市场不会像服装定制一样特意贴逢个人的身体曲线,扬长避短。而是靠各种试穿搭配,去挑选适合自己的款式。

    前者是人去适配衣服,后者是衣服为人服务,这之间的差别可大了去了。

    试衣间内,了了捧着旗袍,欲哭无泪。她做了好一会的心理建设,才小心地脱下身上的这件孤品,换上黑金旗袍。

    这家服装店实在小的很,满是货架和堆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存料。试衣间连个房间也算不上,一块布料配上滑轮,一扯一拉简单地隔绝了视线便算了事。

    了了心理包袱重得很,裴河宴来之后,她轻松享受的心情瞬间就被紧张与凝重取代得一干二净。她听着自己脱换衣服的窸窣声,以及偶尔动作太大,造成布帘起伏的动静时都在想,他就在几步外,是否会察觉得清清楚楚。

    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饶是裴河宴并未刻意留心,她滑下裙子侧摆上的金属拉链以及解开旗袍的布扣时,衣料摩挲发出的动静仍是无孔不入。

    店内太安静,那个女孩正俯低了身,指间转着笔,在翻看尺寸数据。想到什么,就用已经钝得只剩下一个平角的铅笔芯划写两笔。

    至于屋外的那点雨势,在隔音颇好的服装店内,起不到一丝遮盖的效果。

    他微抿着唇角,背过身去看着橱窗外。

    他刚转过身,了了掀开布帘,走了出来。

    女孩闻声看去,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了了脸颊微红,也不知是在狭小的环境里脱换衣服热的,还是因为不好意思。

    “这黑金的也好适合你。”女孩帮了了调整了一下衣肩,目光在她的腰线与臀围处流连了数秒,低声道:“你看着有些清瘦,这腰臀比很逆天啊。旗袍最怕平板身材,你这前凸后翘的太适合了。”

    了了被夸还是挺开心的,只不过她确实有些没了耐心。

    女孩也看出来了,她满意地拍了拍了了的肩:“行了,去换下来吧。那件旗袍我就按这条黑金的效果给你改了,改好了就通知你,绝对不超过半个月。”

    了了如蒙大赦,飞快地点了头,钻回了试衣间。

    裴河宴收回在玻璃倒影上的视线,转过身,询问她是否付过钱了。

    他声音压得低,了了听不清,只听到两人似乎交谈着什么。等她换下旗袍出来时,他已经付好款,把她一下午的战利品都拎在了手里。

    女孩转头接过了了手里的两件旗袍,将黑金的也打包装入袋内,然后十分自然地递给了裴河宴:“这件送你了。”

    当然,这句话是对了了说的。

    裴河宴拎过衣服,抬眸看着了了:“都在这了,走吧。”

    他这句话就很有点耐心告罄的意味,反正了了是这么解读的。

    她没再磨蹭,把塞在衣服里的头发从后领捞出,简单整理了一下,快速说道:“我的微信就是手机号,有什么事你发我微信就好。”

    女孩比了个OK的手势,目送着两人离开。

    这两人挺登对。

    要是每个财主都长得男俊女靓的,她可以十天不合眼的做衣服。她美滋滋地想。

    ——

    外头有些冷,了了刚才试换衣服时的那点热气才出了服装店就所剩无几。

    裴河宴撑起伞,伞面往她那偏了偏,将她和她的衣服全笼在了伞下。

    “车停在巷口,得先走出去。”他简单解释了一句,配合着她的步调往外走。

    “了拙也来了吗?”了了问。

    “他没有。”

    雨夜混沌,视野在这样风雨交织的夜晚也变得迟钝了不少。青石板铺的路本就凹凸不平,哪里有水坑,哪里是高点,在伞下几乎分辨不清。

    而巷子里的路灯又安装得很吝啬,几乎五十米才有一个。

    粗沉的电线盘虬着,将本就狭暗的巷子压得像是喘不过气来。

    了了怕挨得他太近,走路时始终低着脑袋,留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不照看前方,以至于巷子侧门处忽然闯出一个小孩她也没能提前预判。等听到追逐跑动的动静,再抬头时,十三岁的男孩几乎已经撞了过来。

    裴河宴握住她的胳膊往怀里拽了一下,拉着她险险避开。男孩也是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湿漉漉的地面上,仓皇地抬头看着两人。

    好在他穿着雨衣,摔倒时也是有意识地保护了一下自己。

    他身后,家长推着自行车追出来,也没道歉,也没牵起小孩,只吝惜地给了一个冷漠的眼神,便和自己拍着屁股站起来的男孩从巷子口拐了个弯,很快走远。

    了了愣在原地,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裴河宴一眼。

    他的手还握着她的胳膊没松开,眼神刚从前方的父子身上收回,低下头与她对视了一眼。

    刚才发生的这一幕实在莫名其妙,两人都没能反应过来。

    了了头一回看见他眼里那匪夷所思的茫然,顿了顿,忍不住笑出声来。

    裴河宴一向都是沉稳到仿佛没有任何事可以裹挟他的镇定自若,就算遇到了棘手的事,他也能在短暂的思索后,不慌不忙地信手解决。

    她真的是头一回看到他露出这样纯然的眼神,不像他,却格外真实。

    她一笑,巷子里阴沉诡寐的气氛也消散了个干净。

    他看着她,也跟着弯起了嘴角。

    刚才还拘束紧绷着的气氛瞬间瓦解,她笑得停不下来,既不理解那对父子是什么情况,又在回想起他的愕然时觉得十分好笑。

    也许是了了的笑声太有感染力,裴河宴侧目看了她好几眼,勾起的唇角再没有放下。

    她好不容易笑够了,问裴河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上午。”他说:“本来是昨晚的飞机,凌晨就能到了,但航线上遭遇了恶劣天气,飞机折回湫安迫降,早上才重新起飞。”

    他原是迫切的想要回来,哪怕是早上一刻,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急切什么。可心里越急越慌,现实越事与愿违。飞机在上空徘徊着,像是永远飞不到目的地。

    眼看着航班超出预计降落时间也没有准备下降的趋势,他才终于明确,天亮之前他都无法回到重回岛。

    不过短暂的烦闷后,他看着舷窗外的夜色,快速地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原先落地后就想见的人和想说的话在枯燥无聊的等待里,在被反复的琢磨和推敲后,因为不妥而最终改变了主意。

    他还有一个月的持戒期,期满才算真正拥有和她平等的资格。

    他不能急, 越急越容易出错。

    说话间, 两人已经走到了巷子口。

    裴河宴先把了了送上商务车的副驾,见她疑惑,他解释道:“车是我开的,上车再说。”

    他看着她坐好,这才撑着伞大步绕过车头,收伞上车。

    雨势似乎又有变大的趋势,砸在车玻璃上化成一个个豆大的水印,将整个车窗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

    车辆启动后,雨刮快速工作。

    裴河宴打开空调,将车内的温度调高,循环进气,以免淋雨后受寒着凉。

    主道路上已经阻塞严重,雨刮刷开的短暂清晰里,能看见前方一片猩红的尾灯,连绵不绝。

    了了在岛上这么久,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多车。可能今天整个重回岛上的车,全都堵在这了。

    她抽了纸巾擦湿了一半的手臂,纸巾洇湿后,她刚要找可以短暂容放纸巾的废弃袋子,他已经伸出手,将她用过的废纸随手接过,塞进了衬衣口袋里。

    在服装店里了了就觉得他和往常不太一样,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异样感在此刻,因为这个过于亲密的举动重新变得强烈起来。

    她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可密闭的空间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尤其是车外还下着那么大的雨。一个雨夜,把她的感官和情绪全部放大了数倍。

    她甚至有了些想挑衅他的驱迫感。

    “纸巾是我用过的。”了了提醒。

    裴河宴不会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他仍是不以为然地回答道:“我知道,有什么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