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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异时37

    郁白话音轻盈, 语调微微上扬,显然心情正好。

    听到这句话的谢无昉却顿了顿,才应声道:“我知道了。”

    郁白先是点点头, 哦了一声。

    但隐约又觉得谢无昉的反应有些奇怪。

    他想了想, 很直接地问:“你知道什么了?”

    谢无昉便诚实地说:“知道你喝醉了。”

    “……”郁白倍感意外, 还以为自己刚才嘴瓢说错了,连忙纠正道, “不对, 我没醉!”

    他语气坚决, 旁边的男人似乎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严璟说你喝多了以后, 会一直说自己没醉。”

    闻言,郁白立刻越过谢无昉的肩膀瞪了后面闷头吃饭的肌肉男一眼。

    “你别听他胡说八道。”郁白极力反驳, “以前可能是这样,但我现在是真的没有醉。”

    他这会儿清醒着呢!

    “真的真的。”他反复强调道, “我没有喝醉,你要相信我。”

    爱说话的醉鬼果然应验了严璟的话。

    不爱撒谎的神明却因此左右为难。

    近在咫尺的人类用清澈潋滟的眼眸望过来, 目光期盼地等待着祂的认同。

    所以男人犹豫片刻,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郁白觉得, 这应该是相信自己的意思。

    很好。

    他满意地收回视线,继续同坐在另一边的老人聊天,直到话题告一段落,他笑着同张云江说了句什么,然后起身离席。

    郁白刚要离开座位, 听见身边的谢无昉问:“你去哪里?”

    他喝了太多饮料, 要去上厕所。

    这种事就不必告诉不染凡尘的非人类了。

    所以郁白俯身凑过去,小声道:“我去洗把脸, 很快就回来,几分钟。”

    谢无昉却也跟着起身:“我跟你一起去。”

    一副很不放心他的样子。

    郁白见状有些诧异,扬了扬眉:“不用陪我,我又没醉,干嘛这么紧张?”

    他这样说,谢无昉只能放弃了陪他的打算,神情复杂难辨,静静地目送他离开餐厅。

    这间餐厅自带厕所,但为了避免使用者觉得尴尬,很贴心地设了一个从外面出入的侧门,与用餐区彻底分隔开。

    等郁白解决完生理需求,在洗手池前顺便洗了把脸,推门走进外面寒冷的晚风时,总算琢磨出来了,刚才谢无昉脸上的表情,大概可以称之为无奈。

    ……他为什么会无奈啊?

    郁白搞不懂,打算回去之后问一问,他正要穿过走廊回到餐厅,却被一道有些耳熟的女声叫住。

    光线黯淡的屋檐下,有一点橘色光斑明明灭灭,打扮时髦的女人指间夹着一支细长香烟,脸色不佳地盯着他,喊了一声:“小郁医生?”

    郁白停下了脚步,想起这是张一哲的妈妈。

    具体叫什么名字,他记不清了,虽然张云江在席间都介绍过,但那么多陌生人,哪里记得过来姓名。

    总之,都是些讨厌的人。

    对方显然来者不善,郁白也懒得笑脸相对,冷淡地应声道:“有事?”

    女人见他这样的反应,一愣,随即嗤笑道:“不装了啊?在老爷子面前倒是笑盈盈的,把人哄得那么高兴……”

    她语气刻薄,听得郁白直皱眉,神情里涌上浓烈的厌倦。

    今晚的他是很想跟人说话。

    但不包括讨厌的人。

    而且,这些话也太无聊了。

    他用脚后跟去想,都能猜到女人后面要说什么。

    无非就是觉得他们几个有备而来,居心不良,把老人哄开心了,好趁机继承他的财富和公司。

    首先,这完全是个有意为之的误会。

    其次,这一大帮子女自己明明也在这么做。

    还好意思说别人呢!

    所以,没耐心往下听的郁白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冷声道:“至少张叔叔今晚是真的很高兴,你们之前见过这样的他吗?”

    他问得突然,气势又咄咄逼人,女人一时愣住:“我——”

    郁白不需要她的回答,继续说:“你觉得是因为我们想方设法哄着他,是因为陪他下围棋,是因为我们费尽心机……”

    “但都不是。”他轻笑一声,声音里透着淡淡的讥讽,“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跟他提过什么财产,只是最纯粹地跟他这个人相处。”

    “可你们呢?”他冷然反问,“这么多年,张叔叔一直对你们很好,难道也是为了钱吗?”

    一头棕发的年轻人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他们的厌恶,穿过朦胧的烟气,径直离开,最后丢下一句:“真恶心,别烦我。”

    独自留在原地的女人怔怔望着他的背影,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直到香烟燃到了指间,在寒冷夜里抖下一片灰白余烬。

    一门之隔的温暖餐厅里,郁白刚刚坐下。

    身边的男人见到他平安回来,似乎总算放下心来,但紧接着,那片灰蓝湖水里泛起了一阵讶然。

    他说:“你身上多了一种味道。”

    郁白闻言一怔,当即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袖:“有烟味吗?……好像是有一点。”

    是刚才跟抽烟的女人说话时染上的。

    其实味道很淡,他自己都没留意,却被谢无昉察觉到了。

    郁白怕给非人类做了不好的榜样,立刻道:“我不是偷偷出去抽烟了,是沾到了其他人的烟味,一会儿就散了。”

    在人间待了这些日子的谢无昉,当然是见过人类抽烟的。

    他没有再问,轻应了一声。

    但爱说话的醉鬼安静了没两秒,又主动凑过来,小声说:“我不喜欢烟味,不会偷偷出去抽烟的。”

    “……”谢无昉沉默了一下,这次终于可以发自内心地说,“我相信你。”

    “噢,那就好。”

    醉鬼听到相信这两个字时,仿佛很开心,眼眸亮晶晶的。

    因为被接二连三地打岔,他完全忘记要问谢无昉刚才为什么会无奈这件事,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天哥和厉叔叔都抽烟,但从来不会当着我的面抽。”

    郁白无知无觉地提起了别人,身边的男人刚要竭力压制眸中本能涌现的冷芒,却听到他继续说:“有一次……我忘了是几岁,反正是十几岁的时候吧,我从厉叔叔的口袋里偷偷拿了一根烟,想尝试一下。”

    “——你别告诉他啊!”郁白警觉地提醒完,又自己摇了摇头,“不过,厉叔叔可能早就知道了,你能闻到我身上的烟味,刑侦队长应该也能吧。”

    “反正,当时他没有发现,或者装作没有发现……后来我也没有再主动试过抽烟了,因为真的很呛,又涩又辣的。”

    “我还记得我那天肺都快咳出来了,脸憋得通红,当时心里好后悔,干嘛要试这个呢,明明闻起来都呛人。”

    “然后,我就去买了两罐可乐,一罐给了厉叔叔,其实是想赔那根香烟,还有一罐自己喝,咕咚咕咚地就灌完了。”

    郁白说到这里,由衷地感叹道:“冰可乐真好喝,从小到大都这么好喝。”

    他难得主动讲起遥远的自己和跳跃的琐事,语气那么明亮雀跃,仿佛闪耀着灿烂的金色。

    所以谢无昉眼中的冷冽渐渐褪去,灰蓝湖水中荡开淡淡的笑意。

    话语絮絮的郁白正专注地凝视着他,见此一幕,也跟着笑了起来,眸中星光点点。

    不知是觉得认真听人类赞美冰可乐的神明好笑,还是觉得偷偷抽烟后猛灌可乐的自己好笑。

    悄然蔓延的朦胧灿金里,一场丰盛的宴席就这样到了尾声。

    除了郁白本人,其他相熟的人都看出来他大概是喝多了,张云江更是笑着催促他和谢无昉:“你们俩都快回房间休息吧,晚上好好睡一觉,睡醒就好了!”

    郁白还隐约记得小谢老师是高烧刚褪的设定,闻言认真地点点头:“张叔叔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老人忍俊不禁道:“好好好,小谢老师,你也要照顾一下他啊!”

    郁白马上纠正他:“我又不是病人,不用照顾。”

    而谢无昉并不反驳,顺从着醉鬼的话,安静地陪他走进漫漫夜色。

    庭院美丽幽静,就在两人要回到屋子开门之前,郁白忽然转身,目光直直地看向身边的人。

    谢无昉一道停下了脚步,低声问:“怎么了?”

    郁白看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

    谢无昉凝眸打量着他,有些紧张地问:“你不舒服吗?”

    “不是。”郁白否认之后,脱口而出道,“我想喝热巧克力!”

    “……”谢无昉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是这样的答案,“热巧克力?”

    “对。”郁白有些不甘心地说,“晚上我本来就想喝热巧克力的,是因为袁叔叔才改成要了酒,酒哪有巧克力好喝……”

    今天喝不到这杯热巧克力,他觉得自己可能会睡不着觉。

    这一定是冰可乐的错。

    身边的醉鬼念念不忘热巧克力,谢无昉便说:“你先回房间,我去厨房给你拿。”

    可郁白摇摇头:“厨房里肯定已经在收拾打扫了,不想再麻烦他们。”

    他微微仰起脸,期待地看着比自己高一些的男人:“我记得屋里有电磁炉,你给我做一杯热巧克力,好不好?”

    诧异之余,谢无昉是下意识想要应好的。

    但是。

    男人犹豫了一下,语气抱歉地说:“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做热巧克力。”

    初次接触食物的神明,还不太了解人类熟知的种种烹饪常识。

    所以会因为一锅炸鸡差点炸掉厨房。

    郁白见他没有立刻答应,却有点不高兴地抱怨道:“你连惠灵顿牛排都给我做过!热巧克力比它简单多了。”

    谢无昉对这个陌生的名词感到茫然:“……惠灵顿牛排?”

    “就是一种用酥皮包裹着烤出来的菲力牛排,步骤特别复杂,你不是做过吗?”

    郁白本能地解释完,又自己醒悟过来,喃喃道:“哦,这个你没做过,是在其他时空里的你做的。”

    是在某个他指挥谢无昉做菜的循环里,两人在厨房待了一整天,他仔细地教给了非人类许多菜谱里没有的人类常识,又告诉了对方好多种自己想吃的菜谱。

    然后,他就尝到了完美复刻菜谱的食物味道,至今仍在想念学习能力超强的邻居的好手艺。

    其实这一刻的郁白是不小心说漏嘴了,放在平时,大概会很紧张地掩饰过去,试图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但现在嘛……

    紧张是什么?

    郁白一脸坦然地说完,见到谢无昉似乎想问些什么的神情,随即微微蹙眉,催促道:“别管那些了,我要喝你做的热巧克力!”

    在身边人一贯的包容与依从里,他也不管眼前的谢无昉到底会不会用厨房了,只顾任性地提出自己的要求,漂亮的浅色眼眸极亮,蕴着一抹有些骄纵的笑意。

    今夜的他不戴眼镜,也被酒精融掉了往日更成熟内敛的性情,仿佛变了个人,与清醒时截然不同。

    却反倒与天生的昳丽容貌更相衬。

    好像本该如此。

    不曾经历过那些世事磋磨,只拥有流光溢彩的快乐。

    所以连灯火通明的华丽夜晚都黯然失色。

    始终注视着他的男人在片刻失神后,也不再问。

    他轻轻颔首:“好。”

    冬夜寒风捎来温柔的回应。

    “我给你做热巧克力。”

    第072章 异时38

    半小时后, 明净的玻璃窗上漾开一层薄薄的暖雾,朦胧地映出两道修长的身影。

    宽敞的套房里有一块区域是小厨房,放有电磁炉和常用的厨具, 不太适合做复杂的菜, 但做些甜品、简餐之类的完全够用。

    台面上摆着一个附近超市的塑料袋, 里面盛着刚买来的鲜牛奶、淡奶油、黑巧克力、肉桂粉……

    郁白在手机上搜到两份热巧克力的食谱,配料和流程都有一点区别, 比如一种放了肉桂粉, 一种裱有云朵般的奶油。

    他觉得这两种风味应该都很好喝, 所以前面跟谢无昉一起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把两份食谱的材料全部买齐了。

    成年人才做选择。

    醉鬼当然是全都要。

    反正是谢无昉做嘛。

    刚好这个小厨房里没有明火, 是更容易操作的电磁炉,所以都不用郁白怎么教导烹饪常识, 谢无昉看了一下使用说明,就彻底掌握了, 这会儿已经开始拆牛奶盒。

    毕竟,充满了不确定的火焰与时间, 才是新手笨蛋们会炸厨房的最大根源。

    郁白在熟练地支使非人类的同时,自己也没闲着, 自告奋勇地要帮忙切巧克力,拦都拦不住。

    散落着整块黑巧克力的崭新案板上,当白皙指尖第三次险之又险地擦过尖锐刀锋时,守在一旁的谢无昉终于不再依着醉鬼,不由分说地接过了他手中的刀具。

    “我来切。”他的语气里透出不容拒绝的味道, “你在旁边坐好。”

    这是谢无昉少有的强硬态度, 郁白因而怔了一下,表情呆呆地松开手, 又听话地坐在了谢无昉拿来的椅子上:“噢。”

    他让出了位置,但在换了主人的银色刀尖刚要没入浓郁黑巧克力的时刻,忽然道:“等一下!”

    谢无昉循声停下了动作,抬眸看他,有些疑惑。

    他看见意识尚算清醒的醉鬼在厨房里张望了一圈,然后眼睛一亮,快步取来了一样什么,献宝似地递过来:“给你,做饭要记得穿围裙,不然会弄脏衣服。”

    郁白一想起那天隔着窗子望到的场景,就忍不住想笑。

    滚滚浓烟中,穿着白衬衫的男人站在煤气灶旁,有些茫然地看着铁锅里高高窜起的橘红火焰。

    他没有穿围裙,白衬衫快变成熊猫衬衫,可能因为老板娘和菜谱都没教他做饭前要系围裙。

    没关系,现在他教给祂了。

    不是在每隔22小时57分14秒就会遗忘重来的循环里。

    是在其他人终于不会再转眼就忘记的世界里。

    尤其是记忆力绝佳的谢无昉。

    言笑晏晏的醉鬼被回忆浸没,不禁小声揶揄道:“那天你试着做炸鸡的时候,就没有穿围裙,所以衬衫被弄得黑乎乎的……哎哎哎,不要把外套脱掉嘛!”

    谢无昉接过围裙,顺手要脱掉那件之前郁白让他穿的黑色西装,却被拦住了。

    “你把围裙直接套在外面就好了。”郁白主动凑到他身后,“我帮你系上。”

    剪裁合衬严肃禁欲的正装外面,套着一件生活气息浓郁的围裙……对了,要再卷起一点袖口,露出清瘦有力的腕骨。

    任性妄为的醉鬼打扮着眼前的人形玩偶,目光亮晶晶地赞美道:“这样更好看。”

    别问为什么。

    问就是性癖觉醒。

    郁白低着头站在男人背后,手指灵动地将带子系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再小心翼翼地帮他挽起袖口,浑然不知自己又得意忘形地说漏了嘴。

    在现实世界里,他不应该知道那天把厨房变成硝烟战场的非人类,是在尝试做炸鸡。

    但就像初次听闻的惠灵顿牛排一样,谢无昉若有所察,却没有再多问。

    他任由郁白折腾,只是忽然问:“惠灵顿牛排好吃吗?”

    “好吃。”郁白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觉得你做的比菜谱里描述的还要好吃。”

    “但是——”他拉长了声音,扑哧笑起来,“我还是更喜欢糖醋里脊。”

    谢无昉就问:“我给你做过糖醋里脊吗?”

    “嗯!”

    醉鬼用力点点头,仿佛已经嗅到了那股酸酸甜甜的香味,声音雀跃。

    “那天我特地出去打包了一份糖醋里脊回来,是厉叔叔以前经常带我去的那家店,我最喜欢他们家做的口味,酸甜脆软都刚刚好。”

    “然后,你只尝了两块,又花了一个小时试验,就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味道。”

    哪怕后来又经历了很多循环的时间,郁白仍对那天记忆犹新,惊叹道:“真的一模一样,好厉害。”

    那天的厨房里飘散着酸甜的糖醋香气,此刻的身边则萦绕着甜苦的巧克力味道,还有隐约的牛奶香。

    穿上围裙的谢无昉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将巧克力切成碎块,刀尖在案板上碰撞出清脆均匀的声响。

    那些有确定规则、清晰逻辑的事情,他总是学得很快,也做得很好。

    郁白总算在椅子上老实坐好,向前微微倾身,手肘撑在沁凉的大理石台面上,目光艳羡地望着他:“如果我是你就好了,无论吃到什么喜欢的东西,马上可以自己复刻,想想都很幸福。”

    垂眸切着巧克力的男人轻声说:“我可以帮你复刻。”

    “真的吗?”

    单手托腮的醉鬼仰起脸,惊喜地应了声,又皱起眉头:“但你也只能帮我一两次,总不能一直麻烦你。”

    “不麻烦。”谢无昉说,“你每一次吃到喜欢的东西,都可以告诉我。”

    “你现在当然这么说啦。”郁白连连摇头,“等我找你的次数多了,你就会觉得烦了。”

    男人停下了手头的动作,凝眸看他:“我不会。”

    “你会的!”醉鬼很固执地反驳道,“就算你不会烦,我也不能总是这样跑来浪费你的时间。”

    “为什么不能?”

    祂问得那样认真。

    郁白却恍然地笑起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反正就是不能……你不明白的。”

    人类的世界里没有至真至纯的永恒,却有无论喜怒哀乐,都得按部就班往前行进的生活。

    每个人都在努力过着自己的日子,跌跌撞撞地适应着初次经历的人生,没有太多时间花在别人身上,除了理应被照顾的孩子。

    客观上尚未成年的孩子,或是父母眼中永远值得悉心照顾的孩子。

    这是每个褪去天真长大成人的普通人类,都应该知道的常识。

    哪怕是在喝醉了之后,也不会忘记。

    他很羡慕能完美复刻食物的谢无昉。

    更羡慕无忧无虑,天真坦率的神明。

    的确不明白原因的谢无昉仍想再问,却被打断了。

    郁白看他切巧克力的动作停了下来,立刻有些懊恼地说:“我不跟你说话了,你先切巧克力。”

    切东西的时候绝对不可以分心聊天。

    这是小时候的他非要缠着在切菜的爸爸说话,结果被不慎切到手指后流的血吓得哇哇大哭之后,得到的深刻教训。

    他也从来没有忘记。

    醉鬼非常自觉地收了声,甚至为此特意挪动了自己的朝向,用后背对着案板旁的男人,态度十分坚决。

    见状,谢无昉便不再问了,轻应了一声:“好。”

    背对着他的人笼在昏黄光线里,柔软发丝被照得清浅温暖,而他手边深色的黑巧克力很快成了整齐的碎片。

    与此同时,他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紧接着,空气里开始流淌间歇性的模糊等待音。

    不远处,青年纤细的指尖攥着边框冰凉的手机,亮起的屏幕紧贴着白皙泛红的耳畔,毛茸茸的棕色脑袋一晃一晃的。

    郁白在打电话。

    ……他真的很想跟人说话嘛。

    暂时不能跟身边的谢无昉聊天,就只好给别人打电话了。

    等待音嘟嘟响了几声,郁白拨出的这个通话很快被接起。

    听筒里响起一个有些惊讶的声音:“喂,小白吗?”

    郁白立马应声:“晚上好,厉叔叔。”

    呛人的香烟、好喝的冰可乐,还有横亘整个少年时代的糖醋里脊,让厉南骁成了被醉鬼选中的聊天对象。

    正在局里加班的中年男人听见了电话里这抹有些异样的熟悉声音,却眉目一凛,凝声问:“怎么突然打电话给我,出什么事了?”

    醉鬼没听出他的担忧,反而有点不满地说:“没出什么事啊,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吗?”

    厉南骁想,这样听起来更有事了。

    从成年之后,郁白偶尔主动联系他,总是以一句“厉叔叔,你现在忙吗”作为开场白,而不是这么轻盈随意的一句晚上好。

    “当然能,你随时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办公桌前的厉南骁放下了手中的案卷,把全部心思都放在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上,思绪飞转中,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他问得很直接:“你是不是喝酒了?”

    窝在椅子里的郁白听见这个问题,蓦地瞪大了眼睛。

    ……干刑侦的警察真的好恐怖!

    “你怎么知道的?我只喝了一点点。”

    他老实地承认了,同时特意强调道:“我没有喝醉哦。”

    电话那端的厉南骁因此松了口气,没有戳穿醉鬼的坚持,而是温声问:“好,你现在在哪?一个人待着吗?”

    “我在朋友家,不是一个人。”

    郁白从这个问题里隐隐嗅到了一种异常的关怀气息,立刻说:“我真的没醉!我是有事要问你,厉叔叔。”

    他确实想起了一件事,之前一直没空处理,刚好趁这个机会问厉南骁。

    “什么事?你问吧。”厉南骁主动说,“我现在不忙,已经下班了。”

    郁白就放心地继续说了下去:“我想问你……如果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遭到父亲的长期家暴,要怎么做才能摆脱他?厉叔叔,你熟悉这方面的法律吗?”

    这个问题让刑侦队长略感惊讶。

    不过这个假设显然完全不符合郁白自己的情况,所以他没有多问原因,耐心地回答着电话那端的醉鬼:“你是想问理论还是实践?”

    酒后反应有些迟钝的郁白,茫然地问:“什么理论和实践?”

    厉南骁平静地说:“法条是死的,人是活的,很多案子在处理的时候都要结合实际情况,尤其是涉及到未成年人的抚养问题,你举的例子里,这个小孩几岁了?”

    “八岁!她妈妈应该是早几年就离开家了……”

    空气温暖的屋子里,窝在椅子上的人絮絮地对着手机说话。

    切过巧克力的案板已经被洗净放好,电磁炉上架着奶锅,煮沸的鲜牛奶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原本固态的巧克力慢慢融化,深重的黑褐逐渐浸染了纯净的白。

    衬衫西装外系着围裙的男人握着勺子,安静地搅拌着香味馥郁的热巧克力浓浆。

    周围是白茫茫的热气,他眼底的湖水却不受控制地结了冰。

    感官敏锐的谢无昉听得见手机里的对话。

    郁白在给别人打电话。

    讨论着别人的事。

    这间小小的厨房里,简直冰火两重天。

    正在认真听讲的醉鬼,对此一无所知。

    而半截泡在热巧克力液里,半截被冷冽寒气侵袭的勺子,实在有点不堪重负,受不了这个刺激。

    好想碎掉哦。

    直到握着手机说话的人蓦地提高了声音。

    “……你问别人干嘛。”郁白不太高兴地说,“我又没有喝醉,不需要人照顾。”

    法律咨询告一段落,厉南骁重新问起自己此刻最关心的事,还得尽量哄着醉鬼:“我没有说你喝醉了,只是好奇你在哪个朋友家里。”

    郁白哦了一声,才慢吞吞地说:“是在一个你不认识的朋友家里。”

    “那他现在在你旁边吗?你刚才说不是一个人待着。”

    “不在。”郁白说着,回头看了一眼,“但是有另一个朋友在我旁边。”

    他不提人名,说得云里雾里的,电话那端的厉南骁想了想,却问:“是昨天下午派出所里那个朋友吗?”

    郁白震惊之余,脱口而出道:“你怎么知道的?!”

    干刑侦的警察真的好恐怖×2!!

    清澈的声音里满是惊讶,听起来格外生动和鲜活。

    厉南骁就笑了:“猜的。”

    他没说自己是怎么猜到的,而是语气平常地说:“你把电话给他。”

    “要干嘛?”郁白当即警觉起来,“身份证的事情不是已经过去了吗?别再追究了吧厉叔叔……”

    这句话听起来有一点像极少见的撒娇,让父亲一般的厉南骁露出了无奈中带着怅然的笑容。

    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柔和一些:“别担心,我不追究身份证,就是想跟他说几句,他没喝酒吧?”

    “没有。”郁白傻乎乎地应着,没反应过来这个问题背后的含义,忽然道,“但……但是他怕生!”

    他又想起一点事。

    今晚的谢无昉可是很排斥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的。

    “他应该不想跟你说话。”郁白说,“不是我不想让他接电话,真的——”

    他说着,目光下意识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话语便突兀地顿住了。

    弥漫着浓浓巧克力香气的厨房操作台前,黑发蓝眸的男人将炉温调到最低,放下了勺子,正垂眸俯视着坐在椅子上的人。

    他朝一脸呆怔的郁白伸出手,淡色灯光拂过停留在半空中的指节与掌心,声音平静幽深。

    “把电话给我。”

    第073章 异时39

    ……诶?

    大脑宕机的郁白几乎本能般地把手机递了过去, 就在即将交到谢无昉手中的时候,模模糊糊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等等,你今天不是很讨厌其他——”

    悬停在半空中的指尖刚要往回缩, 但很快失败, 体温捂热的金属盒子被另一只手强势地接了过去。

    谢无昉拿过手机, 不忘叮嘱他:“你去旁边坐着。”

    郁白低头看了眼自己空空的掌心,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也没有足够的理智去思考, 同时, 他循着浓郁的热巧香气,看向一旁正咕噜咕噜冒着小泡泡的奶锅, 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

    醉鬼又热情地想要帮忙:“那你打电话,我来盯着锅。”

    奶锅温度正高, 巧克力浓浆和勺子都滚烫,而刀具就收拢在一旁。

    所以谢无昉皱了皱眉。

    “不用。”男人言简意赅道, “去坐好。”

    “……”一脸茫然的郁白声音很小地应了一下,“噢。”

    他只好收回脚步, 老老实实地回到刚才的椅子上坐下。

    大概是因为很少见到这样的谢无昉,新奇之余, 他格外听话。

    只是他才坐下没两秒,又忽然站起来,让原本正要接听电话的谢无昉收住了话音,再次向意图不明的醉鬼望过来。

    郁白对上他略带疑惑的目光,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去洗脸。”

    他喝了可乐加酒, 又想上厕所了。

    而且。

    一想到谢无昉要和厉叔叔当着他的面打电话, 就总觉得怪怪的,怎么想都别扭。

    ……有种次元壁破了的感觉?

    但郁白又不太敢从今夜的谢无昉那里, 把手机抢回来。

    思来想去,只好逃避。

    只要不是当着他的面打电话,次元壁就不会破了!

    醉鬼被自己的逻辑说服,脚步匆匆地逃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至少比厨房安全。

    所以谢无昉没有再阻拦,只是说:“有事就叫我。”

    清澈的声音伴着关门声响起:“……能有什么事啊!”

    带着一点点生动的不满和抱怨,远远地飘过来。

    电话那端的厉南骁始终耐心地等着,将两人的对话尽收耳中,直到此刻才开口:“我本来想麻烦你照顾一下小白,不过,你已经在照顾他了。”

    郁白离开后,刚才听筒里那个尚算温柔的磁性声音,霎那间冷了下来。

    “不麻烦。”有着一张奇怪身份证的男人声音很冷,“不用你说。”

    即使没有面对面,也看不到对方的神情,那股极具压迫感的气息依然清晰鲜明地越过电波涌来。

    他的话音落下后,听筒里淌过短暂的沉默。

    片刻后,厉南骁却笑了起来:“你知道我是谁吧?”

    名叫谢无昉的年轻人说:“你姓厉。”

    “对,我叫厉南骁,南方的南,骁勇的骁,群星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支队长。”

    他自我介绍完,声音平静地问:“你在系统里登记的身份是假的,对吗?”

    虽然是疑问句,却是笃定的语气。

    而电话那端的年轻人并没有回答。

    以对方显然颇为抵触自己的态度而言,厉南骁觉得这段沉默可以理解为是一种默认。

    如果他想反驳或否认的话,早就开口了。

    厉南骁并不诧异这种在其他人看来完全称得上无礼的态度。

    因为昨天下午在派出所里的时候,他就看出来对方的性格了。

    那个黑发蓝眸的年轻人,唯独对待郁白是特别的。

    此刻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的中年警察,索性继续说了下去:“昨天小白说,他突然拉着你跑出派出所,是因为看见窗外天空的异变,恰好和他昨晚的梦境相似,才误以为是世界末日到了。”

    “但在他起身跑开之前,我记得他并没有看窗外,而且,以小白当时坐的那个位置,即使看向了窗户,也基本看不到天空。”

    “至于描述梦境和小说灵感的那一段……”说着,中年人慨然地笑了笑,“完全是在胡说八道。”

    “他拉着你跑出派出所这件事,和天空中的异象几乎是同时发生的,异象又在他松开你的手之后消失。”

    “当时天空的颜色,跟你的眼睛颜色很像。”

    说到这里,刑侦队长以一种无需回答的肯定语气问他:“昨天下午的天空会变成那样,跟你们两个有关系,是不是?”

    如他所料,电话那一头身份神秘的“人”没有回答是或不是。

    此刻独自站在厨房里的年轻男人问:“在派出所的时候,你就知道他在撒谎吗?”

    “对。”厉南骁说,“他每一次撒谎,我都看得出来。”

    “那你为什么没有揭穿?”

    冷冽的声音里带上一点微茫的困惑。

    是啊,为什么?

    明明是那么大的一件事。

    他又是肩负着职责和使命的警察。

    厉南骁想了想,才有些恍然地回答他:“因为小白很久没有撒这样的谎了。”

    不是“今天没时间做饭所以才叫外卖”,这样假装自己过得很好的谎言。

    而是口袋烟盒里无端少了一根香烟后,身上残留烟味的少年傻笑着说请他喝可乐,这样努力掩饰自己闯祸的谎言。

    “小白很开心,也很自由……我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他。”

    厉南骁低声说着,又自己纠正道:“或许,是从来没有见过。”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郁白。

    所以,他也第一次成了一个不称职的警察。

    轻缓的电波噪音中,再次响起的年轻男声似乎若有所思:“你希望他开心,所以撒谎了。”

    他声音里的冷厉隐隐淡化了一点。

    厉南骁被说得有些惭愧:“对,小白是撒谎了,但我也一样。”

    谢无昉却问:“刚才你说不追究身份证,也是撒谎吗?”

    闻言,办公桌前的中年警察哑然失笑。

    他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到底是谁,来自哪里,究竟要做什么。

    但他也并不打算问。

    因为对方尽管神秘莫测、气场骇人,却又有种奇异的、与普通人们截然不同的天真和纯粹。

    让郁白竭力保护、又让他变得很自由的天真和纯粹。

    “这句话不是撒谎,我确实不会追究。”厉南骁诚实地说,“……恐怕也追究不了,我想,没人有这样的能力。”

    对抗这股令天空变色的恐怖力量的能力。

    “而且,小白主动挡在了你前面,他在努力保护你。”厉南骁说,“他也很久没有这样做了,你是第二个让他这么做的朋友。”

    第一个是和他一起长大的玩伴严璟。

    电话里的年轻人没有说话,唯有呼吸声微微加重。

    刑侦队长敏锐地意识到,对方似乎心情更差了。

    所以他主动转移了话题,问了一个原本没准备问的问题:“你会伤害小白吗?”

    这次的回答来得很快:“不会。”

    厉南骁其实能看得出来这一点,但能得到这样毫不犹豫的确认,心头还是更加安定了一些。

    他又问:“真的会世界末日吗?”

    答案也是一样的。

    “不会。”

    厉南骁便不再问了。

    问那些可能会彻底刷新他世界观和人生观的问题。

    这样的话,他还能继续当个符合制度要求的唯物主义者。

    反正,哪怕世界末日真要到来,他也得坚守在岗位上完成自己的使命。

    中年人沉默下来,另一端的年轻人却蓦地开口:“你不怕我?”

    同样是笃定的疑问句。

    “不算怕吧。”厉南骁回过神来,“这份职业不允许我害怕,何况,怕也没有用。”

    做警察的,每次走出家门,都做好了再也回不来的准备。

    谢无昉则说:“他也是。”

    “你说小白吗?”厉南骁怔了怔,脱口而出道,“我就知道,他不会怕你的。”

    “你怎么会知道?”

    他问得直接坦然,电话这端的厉南骁却因此恍神了许久,才喃喃道:“因为小白胆子很大。”

    眼角已生出皱纹的中年人倏忽想起了往事,想起自己更年轻一些的日子。

    他临时有事被留在了局里,没办法按时接郁白出去吃饭,只能抱歉地说让他在家多等一会儿,先吃点零食垫垫肚子,自己晚点再过去。

    电话里的孩子答应下来,可一小时后,小小的身影拎着满满两打冒出酸甜香气的塑料餐盒,一个人出现在了警局门口,安静地等待着。

    他给厉南骁和其他相熟的警察叔叔带来了打包好的糖醋里脊,不吵不闹地跟突然要加班的叔叔们一起吃盒饭,说这样也算是出去吃饭了。

    那家店藏在一条很深的破旧小巷里,夜晚几乎没有灯光,更是昏暗森然,连大人走过时都难免心生惊惶,平时一直是厉南骁或者别的同事领着人过去的。

    他完全没想到,十岁出头的孩子会独自穿过半座城市,又走过了黑暗的小巷来见他,脸上没有半分惧怕。

    那时三十多岁,尚未经历过失去至亲的厉南骁格外惊讶,忍不住问他:“你不怕黑吗?”

    他摇摇头:“不怕。”

    “嚯,胆子这么大呀!”有同事就笑着打趣,“也不怕鬼吗?”

    “不怕。”年幼的孩子也跟着笑了,小声说,“我还盼着遇到鬼呢。”

    “哎?”警察叔叔们听得惊讶,停下筷子看他,“为什么?”

    一头棕发的小男孩犹豫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声说:“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鬼……那我也许就能再见到爸爸了。”

    他话音腼腆,透着天真的期盼,和彼时还不知遮掩的想念。

    厉南骁一直记得,那一晚的糖醋里脊尝起来格外酸涩,酸涩得一桌大人都被熏红了眼睛,悄悄背过身去擦眼泪。

    但直到后来他年岁渐长,无可奈何地失去了年迈病重的母亲,才算真正切身懂得那一晚年幼孩童的心情。

    和职业带来的勇敢坚毅不一样。

    是在某一次刻骨铭心的失去之后,从此便真的不惧鬼神,更不怕死。

    反而期盼着那遥远的重逢与团聚。

    而其中的一些人,会重新习得害怕的滋味。

    因为人生那么长,他们渐渐有了别的牵绊:血缘骨肉、此生挚爱……或是誓要实现的理想。

    另一些人却什么也没有,就只是日日夜夜地盼着。

    所以,厉南骁想,郁白是不会怕那个神秘强大的年轻人的,无论对方究竟是谁,是鬼还是神。

    他语气怅然地回答着电话那端的谢无昉:“小白胆子很大……什么都不怕,所以我知道,他不会怕你。”

    声音冷冽的年轻人安静片刻后,又问:“你为什么知道他喝酒了?”

    厉南骁微微一愣,紧接着笑了起来。

    这是听到刚才他和郁白的对话了。

    耳朵真尖。

    他尚不知道谢无昉的来历与目的,但直觉告诉他,这样的求知欲是件好事。

    尤其是围绕着郁白的求知欲。

    所以厉南骁很耐心地继续回答他:“我以前见过一次小白喝醉的样子,和刚才说话的状态差不多,一下子就猜到了。”

    “……”年轻男人的声音又变得不太高兴,亦有一些好奇,“以前?”

    “是很多年前了,在他刚小学毕业,要上初中的那个暑假里。”

    “同事们给我过生日,其实是借我的名头,给小白过生日。”厉南骁说,“我是不怎么过生日的,但他更不爱过生日,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刚好两个日子挨得比较近,大家就借这个机会,算是偷偷帮他庆祝生日。”

    “那天晚上大家都在说他要上初中的事,聊天喝酒,气氛特别热闹,他渐渐也很开心,凑过来小声问我,能不能也尝一尝酒的味道,过了这个暑假,他也算是小大人了。”

    回想起那一天的厉南骁,语气里满是笑意:“你是没有见到,当时小白戴着别人非要给他套上的生日帽,难得提出这样的要求,声音很小,眼睛却亮亮的,我哪里能拒绝。”

    “然后,他马上就喝醉了。”厉南骁笑着摇摇头,“只喝了半杯不到,就彻底醉倒了。”

    “喝醉之后,他眼睛更亮了,开始缠着人说话,那晚大家真是……非要找个词形容的话,就是受宠若惊,谁也没见过他话这么多,这么开朗的时候。”

    “吃完了生日蛋糕,我送他回家,一路上他还是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多年前的某个夏夜,路灯昏黄,两道长矮不一的影子交织在一起,高大的中年人牵着刚毕业的醉鬼小学生,沿途洒满轻快的话语。

    大人的掌心粗糙温暖,恍惚间,像极了父亲。

    小男孩的心头盈满了快乐,紧紧牵着大人的手,抬头时,瞥见遥远美丽的夜空。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问我要星星。”厉南骁说,“我问他要什么星星,他说,是在天上游来游去的星星。”

    “其实我没有听懂,但他一直用亮晶晶的目光看着我,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夜空,一个劲地问我要天上的星星。”

    说到这里,厉南骁的话音微黯,染上轻轻的叹息。

    “我很想答应他。”他说,“只是,实在没办法答应。”

    他多想给那个孩子摘来天上的星星。

    可惜他做不到。

    第074章 异时40

    天边散落着星星, 在寒冷的夜空中发着隐约的光。

    地上的灯光更盛,一座座小方屋中的某个房间里,昏黄明亮。

    郁白从盈满朦胧水汽的浴室走出来的时候, 几乎被热气熏得有点头晕。

    微长的棕发湿漉漉的, 被雪白的毛巾裹住, 动作胡乱地擦干。

    他跟谢无昉说去洗脸,结果躲到卫生间后, 真的洗了把脸。

    洗完脸, 思考了一下, 索性又洗了个澡。

    ……来都来了。

    反正也差不多该到睡觉时间了。

    这会儿郁白洗了澡,身上萦绕着一股沐浴露的香味, 还有懒洋洋的舒适感觉,整个人如在云端, 脑袋晕乎乎,脚下软绵绵的, 又很快乐。

    冬天洗完澡后真是特别舒服和温暖。

    不对,现在是六月份, 北半球明明该是夏天。

    但是窗户外面的气温又很冷,人们都穿上了御寒的冬衣。

    所以, 现在到底是冬天还是夏天呢?

    这真是个好问题。

    ……算了,不重要。

    郁白穿上睡衣,最后用柔软的毛巾把湿头发乱擦一气,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探头望出去。

    他还惦记着奶锅里噗噜噗噜冒泡泡的热巧克力, 所以特地没有刷牙。

    清浅的眸光越过室内温暖的空气, 落到伫立在厨房里的那道修长身影上,巧克力的香味依旧。

    整间屋子都安静下来, 没有说话的声音。

    屏幕漆黑的手机就摆在之前谢无昉让他坐好的那把椅子上。

    “你们打完电话啦?”

    谢无昉听到开门的动静,回眸望去时,恰好听见那个熟悉却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

    “嗯。”

    他应声,看见显然刚洗过澡的郁白,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早就听到了淋浴的动静。

    站在厨房里的男人反倒诧异于另一件事:“你的声音怎么了?”

    “……”心情惬意的醉鬼连忙清了清嗓子,哑着声音道,“没事,喉咙有点干,喝点水就好了。”

    洗澡的时候只有一个人。

    但他又很想跟人说话。

    ……小声唱歌也算是跟花洒说话吧?

    谢无昉就没有再问原因,转身去拿水杯,给他倒水。

    郁白走过去,拿起手机,在椅子上老实坐好,也没有再问那通电话的事。

    反正谢无昉这会儿的情绪看起来很正常,应该没有跟厉叔叔在电话里吵架,那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他完全不好奇这两个人的对话。

    保护次元壁,从他做起!

    安安分分坐着的郁白接过谢无昉递来的温热水杯,习惯性地说了谢谢,低头喝水的时候,眉梢眼角都是不明来由的笑意,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

    所以垂眸注视着他的男人忽然低声问。

    “你还想要星星吗?”

    哎?

    郁白被问得怔住,呆呆地咽下一口温水,微哑的嗓子总算恢复清澈明朗。

    他握着水杯,仰起脸茫然地问:“什么星星?”

    谢无昉说:“天上的星星。”

    天上的星星?

    郁白立刻摇起了头:“不要,我又不是小孩子。”

    俯视着他的男人听着他的答案,似乎有些不解:“为什么不是小孩子,就不要星星了?”

    郁白被问得发笑:“因为只有天真的小孩子,才会以为能要到天上的星星,大人都知道,这是没办法实现的事呀。”

    谢无昉却说:“能实现。”

    酒后的郁白还是坚定地摇头:“不能不能……反正,我不要天上的星星,也要不到的。”

    他说着,眼眸里闪烁起静静的光芒,有些恍惚地望着眼前不知世事的神明,隐约漾开一点晶莹的笑。

    “而且,如果一个大人说想要天上的星星,那他要的肯定不是真正的星星。”

    “那是什么?”

    是多到要用摘星星来形容的无边宠爱,或是远到再也不能相见的逝者离人。

    郁白弯起眼眸,为懵懂的神明解答人类的常识:“是除了星星以外的一切东西,这是个很复杂的比喻句,星星有各种各样的含义,在不同的时候,代表了不同的东西。”

    各种各样的,得不到的东西。

    闻言,神明沉默片刻,轻声问:“现在的你想要什么?”

    郁白又被问得呆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洗了个澡出来之后,谢无昉忽然执着于这个问题。

    不过,现在的他还真有一样想要的东西。

    满室馥郁芬芳的香味里,双颊熏红的醉鬼不禁做了一个深呼吸,毫不犹豫地说:“我想要热巧克力!”

    “……”

    男人俊美的面孔上又出现了可以称之为无奈的表情。

    他看了一眼仍在微火慢煮的奶锅,应声道:“马上就好。”

    电磁炉显示屏上,按食谱建议设定的时间很快走到了头。

    奶白陶瓷杯里缓缓倒入了深色热巧浓浆,表面均匀地撒了一层几近纯黑的巧克力碎屑,和淡褐色的肉桂粉。

    沉甸甸暖融融的瓷杯被轻轻放在了郁白面前的餐台上。

    谢无昉说:“这是第一份食谱的配方。”

    浓郁丝滑的热巧克力很快滑过喉咙,带来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熨帖暖意。

    让人无比满足。

    “真好喝。”低头轻啜的郁白满心快乐,但不敢大口喝,“就是有点烫,要晾一会儿。”

    他放下杯子,拿着小勺子搅动了一会儿,忽然不安分地站起来。

    在等待热巧降温的时间里,谢无昉开始按第二份食谱的配方做另一杯热巧,同时留意着醉鬼的动静。

    他看见郁白走到了厨房的窗边,盯着被热气熏上一层白雾的窗玻璃,然后抬起右手,指尖在玻璃上轻轻划动着,似乎在写什么。

    片刻后,大功告成的郁白往旁边让了一点,回眸看向他,故作随意地问:“你觉得这个图案是什么意思?”

    一头棕发皮肤白皙的人类旁边,雾蒙蒙的玻璃窗上,画着一个有些奇异的图案,形状类似于一个圆鼓鼓的小箭头,有点像扑克牌上的黑桃,也有点像斜着放的蘑菇。

    和人类世界里尖尖的箭头很不一样。

    看见这个符号的谢无昉微微一怔,很快意识到了什么,没有直接回答郁白的问题,却问:“你在其他时空里偷看我写日记了吗?”

    郁白脱口而出道:“还真是日记啊!”

    接着,他迅速反驳:“……什么叫我偷看,万一是你主动给我看的呢!”

    虽然并不是。

    就算是偷看,他也压根一个字都没有看懂嘛!

    “……”

    谢无昉沉默了一下,没有再同不讲理的醉鬼辩论,而是坦诚地回答了他的提问。

    “在我们的文字里,是唯一的意思。”

    郁白一脸惊讶:“唯一?”

    好耳熟的词。

    他很快从尚存的理智里翻出了相关的记忆。

    “是不是你昨晚跟我说的,互相的那个唯一?”

    “是。”

    原来那个在非人类邻居笔下出现了好几次的神秘符号,是“唯一”的意思。

    在醉意里大胆提问的郁白终于解开了始终萦绕在心头的这个困惑。

    但还有别的困惑。

    他继续问:“那个笔记本的前半部分是不是别人写的?跟你的字迹不一样。”

    谢无昉微一颔首:“是我的……同族。”

    郁白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猜也是。

    “既然你写的是日记,内容应该是在我们地球生活的点滴,那前半本的内容大概率也是日记,因为我记得格式类似……是你同族写的地球生活日记吗?”

    郁白越分析越精神,目光亮晶晶的:“所以,你是按照那半本日记来到地球,并在这里生活的吗?就像按照旅游指南去旅行的人类一样?”

    “差不多。”谢无昉没有否认,轻声道,“你很聪明。”

    心头困惑被解开的郁白格外兴奋,视线四处乱飘,扫过玻璃窗上的箭头符号时,又好奇地问:“为什么前半本里没有出现过这个符号?还是我没看到?”

    “的确没有出现过。”

    “为什么?祂不是你的同族吗?为什么你经常用这个词写日记,祂却一次都——”

    谢无昉平静地打断了他的疑问。

    “因为祂彻底背弃了唯一,所以也摈弃了这个词。”

    “……什么?”

    发梢湿润的醉鬼这下是真的有些糊涂了,茫然地挠挠头发:“这是什么意思?”

    正握着勺子搅拌热巧克力的男人想了想,在另一种配比的浓郁香气里,认真地为眼前的人类做解释。

    “我们生来就要拥有唯一,这是无法违背的本能。”他说,“就像人类需要吃饭和睡觉。”

    郁白瞬间面露惊愕。

    昨晚听谢无昉说起唯一时,他以为这是一种类似择偶的选择,没想到居然是像吃饭睡觉一样的必有之物。

    他立刻问:“那你生来就有的唯一是什么?”

    谢无昉淡声说:“是从我存在开始,就一直生活着的那个世界。”

    神明诞生的世界,和生长于斯的祂,是只拥有彼此的唯一。

    不用选择和比较,只有宁静相伴的永恒。

    ……仿佛难以想象。

    却又有某种画面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脑海里。

    漫长空寂的冬天,没有尽头的森林,或凝结或流动的灰蓝湖水,朦朦胧胧地倒映出岸边的神明。

    郁白听得怔忡出神,恍然地眨了眨眼睛,悄声问:“那个世界是不是很冷?”

    “对。”低沉的声线里有极轻的叹息,“比这里要冷得多。”

    “那还是地球好。”陷进了童话般畅想的醉鬼忽然笑起来,“这里有四个季节呢。”

    但紧接着,他猛然意识到一点,紧张地问:“等等,你说这是像吃饭睡觉一样的本能,又说那个比你先来地球旅行的同族背弃了唯一……你们是不可以离开自己的世界吗?”

    谢无昉的声音依然平静:“是。”

    郁白顿时瞪大了眼睛,盯着他左看右看:“可你们都离开了……这样会有什么后遗症吗?”

    在这个问题里,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可能会再也回不去。”

    他仍面色如常地注视着炉灶上慢慢沸腾的热巧克力,好像并不在意这个后遗症。

    郁白却想起一些小说电影里,被留在其他星球,再也回不到故乡的人。

    浩瀚宇宙里游荡着一个孤零零的渺小身影。

    祂成了孑然一身的神。

    即使是神,也会觉得孤独吧。

    郁白蓦地难过起来,努力想替谢无昉想解决办法:“你的那个同族呢,祂还好吗?现在在哪里?”

    谢无昉却摇了摇头:“不知道。”

    “我只是偶然得到了这个笔记本,然后决定延续祂的习惯,继续写下去。”

    郁白忍不住说:“因为你觉得,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也有其他同族会得到这个笔记本吗?”

    以谢无昉的记忆力,以祂们的能力,原本大约是不需要通过文字来帮助自己记忆东西的。

    “嗯。”被猜中心思的神明目光很柔软,“我们两个很奇怪吧。”

    “不——不奇怪!”郁白连忙摇头,“是很特别,真的。”

    无论在什么世界、什么种族中,能做出和绝大多数人不同的选择的人,都是特别的。

    也是勇敢的。

    渺小的人类说得那么不假思索、郑重笃定,那片灰蓝的目光里便染上了淡淡的笑意。

    “我没有见过祂,也不知道祂此刻在哪里。”谢无昉说,“但从笔记上来看,祂或许已经融入别的种族,彻底剥离了自己的本能……我不知道祂是怎么做到的。”

    像人类的吃饭睡觉一样,要和某样存在成为彼此唯一的本能。

    离开了生来就拥有的那份唯一后,就要再寻觅下一个唯一。

    玻璃窗上的奇异符号已经再度被一层白雾覆盖,痕迹变得很淡。

    郁白恍惚地望着那片深浅不一的雾气,问他:“那你呢?”

    温暖芬芳的屋子里,近在咫尺的神明垂眸,话语微喑。

    “我仍然困于本能。”

    大理石台面上响起轻轻的碰撞声,第二杯热巧克力也做好了。

    深褐热巧上飘着云朵似的奶油花。

    和洒了肉桂粉的热巧克力是不同的风味。

    但都很好喝。

    郁白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瓷杯,同样是小小地啜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发出一声轻叹,淡色唇瓣沾染上白色的奶油沫。

    连神也无能为力的事,他当然没法帮上什么忙。

    但醉鬼还是要继续喋喋不休的。

    “你为什么讨厌白色?”

    以白为名的青年,看着白色的奶油花,小声问身边正在收拾厨房的男人。

    醉酒的人类变得很诚实,诚实到连心脏都变成透明,接连抛出一个个往日悄悄收起的疑问。

    谢无昉的诚实则一以贯之:“因为我生活的世界里有很多白色……永远是白色。”

    “永远是多久?”

    “不记得了,是很久很久。”

    郁白就极轻地噢了一声。

    永远待在苍白无尽的冬日,所以才会在某一天忽然背弃那片土地,独自离开吗?

    设身处地想一想,他完全可以想象和理解那种心情。

    但是……

    郁白还是有一点点不高兴。

    一点点而已。

    “可是我好喜欢白色。”

    老实坐在椅子里的棕发青年,单手托腮撑在台面上,带着浓郁巧克力香味的呼吸里透出一丝撒娇般的不满。

    “我很喜欢我的名字,这是爸爸和妈妈一起决定的名字,因为妈妈觉得白色是最美的颜色。”

    这个会陪伴他走过一生的名字里,有父亲的姓,和母亲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痕迹。

    “所以我也最喜欢白色。”

    他的目光掠过随手搁在沙发上的雪白貂绒大衣,又漫过身边人掩在深黑正装里的洁白领口。

    “白色的大衣,白色的衬衫,白色的雾气……”

    视线落到了蒙着白雾的窗,郁白蓦地笑起来,语气里带一点期盼:“还有白色的雪,说起来,这个‘冬天’会不会下雪?”

    厨房洗手池里细细的流水声忽然中止,黑发蓝眸的男人停下了手头的动作,侧眸看他:“下雪?”

    “对啊,群星市几乎没有下过雪,因为地形和气候的原因吧。”郁白说,“这么多年,我印象里可能只有小时候下过一两次,都是很小很小的雪。”

    “但这个‘冬天’很特殊……好像也比往年正常的冬季要冷。”他凝视着窗外的世界,喃喃自语着,“不知道这次会不会下雪。”

    身边的神明听见了他的低语,轻声说:“会的。”

    “真的吗?”被热巧克力浸泡得晕晕乎乎的醉鬼就笑了,“你说会的话,我真的会信哦。”

    因为谢无昉是不会撒谎的神明。

    被熏然目光注视着的男人便轻轻颔首。

    祂轻应了一声,神情很淡,却无端地让人心生信赖。

    郁白想了想,索性捧起白雾袅袅的热巧克力,走到窗前眺望夜空。

    他抬手擦去一小片窗边薄雾,像寻觅天边遥不可及的星星一样,凝视着群星市灿烂美丽的夜晚。

    雪就是在这一刻落下来的。

    夜空是最浓郁的深蓝,浅棕眼眸天真明亮,蓦然间,倒映出一片又一片的白色雪花,从空中纷纷扬扬地飘下,飘过了隐约残留着奇异符号的透明玻璃窗。

    夏夜好长。

    他真的看见群星市下雪了。

    洁白的细雪悄然吻过整座城市。

    第075章 异时41

    第一片雪花融化在温暖面颊的时候, 低垂眼眸走过街道的陌生行人,还以为是自己没能忍住眼泪。

    等下一滴晶莹湿润的水珠在皮肤上洇开,黑亮的眼眸里才绽开惊讶, 下意识望向头顶的夜幕。

    夜色浓郁深重, 无数雪花像轻盈细小的纸片, 在长长的诗句里穿梭着飘零而下。

    街头繁华嘈杂,霓虹灯光闪烁, 高楼外墙的巨型屏幕上流动着彩色的讯号, 面目模糊的人们步履匆匆, 却几乎在同一时间停下了脚步,或恍然或惊怔地仰起头, 看向漫漫夜空。

    今日的新闻鼓噪不断,席卷每一块持续亮起的电子屏幕, 有关全球天空异象的讨论尚未结束,又有出乎意料的寒潮突然降临, 引发种种关于末日和灾难的猜想,喧嚣了整个星球。

    但今夜的群星却不再关心这些。

    短暂的怔然失语中, 为雪花驻足的行人与周遭素不相识的人们交换目光,写满惊叹的视线在雪里相撞。

    美丽的城市在一霎那的寂静之后, 变得格外热闹欢欣。

    “是下雪了吗?”

    “我们市竟然下雪了!”

    一条条讯息和一段段声音开始传递,在城市上空织成一张透明磅礴的网,串联起无数种与雪有关的心情。

    街边摆水果摊的老人睁大了眼睛,同原本在挑选果子的顾客一道,在寒冷的空气里颤巍巍地伸出手, 新奇地去接天上飘落的雪。

    格子间里的年轻人松开手里的鼠标, 转头愣愣地眺望窗外,半晌回过神来, 慌忙举起手机,将雪花的影像通过透明信号,递送给此刻不在身边的人。

    房间书桌前的孩子站起来凑近了窗,稚嫩脸庞上满是惊喜,丢下手中的作业和笔,兴奋地对身后客厅里的父母喊:“妈!爸!我们下楼看雪吧!”

    “等等,你作业还没——”脚步声紧跟着响起,伴有同样兴奋的笑声,“算了,先去看雪!”

    洁白雪花如羽毛飘零,落进刻满皱纹的苍老掌心,很快融化成一滴水珠。

    书房的玻璃窗被打开,一头银发的老人站在窗边,亲眼看着手中接下一片又一片雪花,却仍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仿佛置身美丽幻境。

    走廊上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极短促的敲响一声后,步伐矫健的老人迫不及待地推开门,探头进来看他。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管家阿伯的语速急而快,“云江,外面居然下雪了!”

    “是啊,居然下雪了。”书房里的张云江收回了停在半空的手,慨然道,“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雪了。”

    月光皎洁的幽美庭院里,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是真真正正的下雪天。

    “我想想,早些年倒是下过几场小雪,但小得都留不过夜。”

    年迈的阿伯记性很好,掰着手指细数起来:“我印象里上一回正儿八经的下雪,得是四五十年前了!”

    他说着,不禁笑起来:“那时候你都还是个孩子呢!我们一起打雪仗来着,你记不记得?”

    张云江便被带进了久远的回忆,同样笑道:“当然记得,但我那时不算孩子了,是十七岁吧?少年人了。”

    “对对,你高一些,富贵矮。”阿伯立刻点点头,话音生动,“他十四岁,真是小孩子,抓起雪就敢往老师的后衣领里塞,气得人把棋盘一掀,拿起鸡毛掸子到处追着要揍他!”

    张云江下意识地接话:“本来老师正担心是不是训他训得太重了,这下倒好,反过来懊恼先前骂得还不够。”

    “哎哟,也就富贵有这么大的胆子,你可不敢!”

    雪夜月光下,泛黄陈旧的回忆翻涌上来,两个老人都笑得开怀,眉梢眼角都是岁月的气息。

    “那时候真好啊。”阿伯说,“我都才二十来岁,能跟你们俩打一下午的雪仗呢!”

    “是啊,现在我们都跑不动了,也没有再下过能铺满大地的雪了。”

    笑声渐渐淡去,留下宁静的感怀。

    温文儒雅的老人注视着窗外纷飞的白雪,轻声叹道:“真是异常的时令啊。”

    “异常点也好。”阿伯爽朗的笑容依旧,“我这辈子快到头了,能再见着一次这么漂亮的雪,也算好事一桩!”

    更年长一些的老人看过了雪,目光掠过书房桌上摊开的笔记本,笑吟吟地问后生:“难得他们过来看你,怎么不再多聊会儿天,又闷在这里写棋谱?”

    “我看他们都像是有心事,就先不吵他们。”

    张云江语气平常地应了声,一道看向桌上摊开的棋谱,转而道:“这不是新写的,还是昨天默下来的那盘棋,趁这会儿没事,我就琢磨一下。”

    阿伯闻言,特意走过去看了眼,他也懂些围棋:“还是昨天你在公园里下的那盘棋啊?”

    “对。”

    “你不是说那个很有天赋的年轻人已经解出来了吗?”阿伯有些纳闷,“是一手天外飞仙的妙棋呀!”

    这原本是两个老人的残局,急躁的黑子即将败给沉稳的白子,却在初次习得围棋的年轻人手中,奇迹般的反败为胜。

    张云江先是颔首,接着,又摇了摇头。

    “他是解出来了,很厉害,也很精彩。”老人沉吟道,“但我反复看这份棋谱的时候,隐隐觉得,除了那个走法,应该还有一种破局之道。”

    阿伯一听,当即要往外走:“那你先琢磨,我不吵你了!”

    张云江却摆摆手:“没事,今天肯定是想不出来了,喝多了酒,脑子一片糊涂,估摸着还没小郁医生清醒呢。”

    想起那个喝醉后话变多的年轻人,阿伯就止不住笑:“那你别琢磨了,索性安心看雪,我去弄点醒酒茶来!”

    热气腾腾的茶汤在夜里漾开清冽的香味。

    雪花飘过清透的玻璃窗,与画面闪动的电视机荧幕遥遥相望。

    独自待在房间看电视的严璟呆立在窗前,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将手头吃到一半的点心猛地塞进嘴里。

    他急匆匆地空出双手,举起手机对着夜空一通乱拍,然后低头打起了字,手指和腮帮子都动得飞快。

    [小白你还醒着吗?要是醒着就快出来玩啊!!]

    [下雪了我草!!!!]

    透明电波静静穿过偌大庭院,在雪夜里轻快地飘荡。

    暖黄棋盘上错落着数枚黑白云子,桌子两端的蒲团仍残留余温,棋室外的古朴长廊中,两道小小的身影并肩坐在屋檐下。

    梳着两支麻花辫的小女孩,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接雪,稚气的声音里满是新鲜:“我第一次看见下雪!”

    比她稍矮一点的小男孩坐在一旁,抬头望着落满庭院的鹅毛大雪,目光里有相似的新奇,亦有淡淡的怅然。

    “要是能下一整夜,明天起床,你就可以跟人打雪仗了。”

    “可以打雪仗吗?我只在课本上见过这样的插图!”

    年幼的孩子满心满眼都是憧憬和快乐:“真好,雪真美啊。”

    另一个孩子恍然地应声:“是啊,真美。”

    “袁爷爷,你以前见过下雪吗?”

    聪明的小姑娘如今只在周围没有外人的时候叫他爷爷,还没有露过馅。

    “见过。”袁玉行说,“刚好,也是在这里看到的。”

    何西惊讶地咦了一声:“是在你小时候学围棋的那些日子里吗?”

    两个爷爷都说她有学围棋的天分,今晚是袁爷爷偷偷领着她来了棋室,教她下棋。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天分,但听得很认真,无论是那些复杂陌生的围棋名词,还是那些与棋有关的往事。

    她刚刚才知道,原来两个爷爷的小时候,就是在这座宽阔典雅的庭院里学的围棋。

    “对。”小孩模样的老人点点头,感叹道,“真巧啊,明明是在另一个时空了,居然能坐在这里看到雪。”

    一样黑白交错的棋盘,一样美丽轻盈的雪花。

    却是不一样的学棋孩童。

    和错落开的生死。

    老人面露轻怅,孩童却神情天真,接续着落雪前未竟的话语,好奇地问他:“那你和张爷爷一起学了多久围棋呀?”

    “我学了三年多,他应该是四年吧。他比我天赋高,也比我坚持得久一些。”

    何西惊叹道:“好久呀!”

    对年仅八岁的小女孩来说,这是很久很久了,加起来已是她一生的长度。

    “学完了以后呢?”她懵懂地问,“去参加比赛,跟别人比谁更厉害吗?”

    小男孩却听得笑了,他笑着摇摇头:“反了。”

    “什么反了?”

    “是因为知道比不过别人,才不学了。”他语气平常地说,“围棋是一门很看天分的学问,如果梦想是一辈子当个棋手,只靠热爱是不够的。”

    “但是,你可别学我半途而废啊,你比我小时候有悟性多了。”

    何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了一声,问他:“袁爷爷,你是因为觉得自己的围棋成绩不好,所以不学了吗?”

    她学不会老师教的那些知识的时候,也常常生出不想再上学的念头。

    “嗯。”

    “那张爷爷为什么也不学了呢?”她茫然地问,“你刚才说张爷爷有天赋呀。”

    “他啊,是比我有天赋,但情况特殊,所以即使是那样的天赋,也不够他再学下去的。”

    “什么情况特殊?”

    “他是独生子,家里条件又不一般。”袁玉行用时下年轻人流行的方式说,“除非学成了天下第一,不然就只能回去继承家产咯。”

    他语气轻松,像在开玩笑,何西却没有笑,稚嫩的脸庞浮现出郑重之色。

    她喃喃地说:“不能继续学围棋了……那时候的张爷爷一定很难过。”

    小男孩怔了怔,没有说话,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苍老的目光变得分外柔软。

    何西感受着发顶传来的体温,又小声说:“袁爷爷,你决定不学了的时候,应该也很伤心吧。”

    即使是她也能看得出来,两个爷爷到了白发苍苍的年纪,依然那么喜欢围棋。

    从前只会更喜欢。

    “……不伤心。”小男孩别开脸,声音很轻地说,“我没天分,家里还穷得叮当响,哪能一直把时间耗在这东西上面,放弃也是应该的。”

    他说得又轻又快,话音淌进寒冷的夜,像一片悄然融成了水珠的雪花。

    雪仍在下。

    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安静地看着雪,掌心已接过无数朵纯白的花。

    她看见管家阿伯从不远处的长廊上匆匆走过,目光相遇时,笑着对她点点头。

    何西就也笑起来,朝路过的老人招招手,然后问身边的小男孩:“对了,袁爷爷,他们为什么叫你富贵呀?”

    她已经弄懂了大致的来龙去脉,知道管家爷爷和张爷爷口中的那个富贵,就是袁爷爷。

    可袁爷爷的名字明明是袁玉行。

    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那是小名吗?”小女孩有点羡慕地说,“我就没有其他的小名哎。”

    孩童问得纯真,袁玉行微微一怔,便叹息似地笑了:“因为你的名字本来就很好,不需要别的名字了,小何西。”

    “富贵不是小名,是我以前的名字,十几岁的时候改成了现在这个。”

    小女孩惊讶得瞪圆了眼睛:“咦,你改过名字呀?”

    “是啊,最早叫袁富贵,很土吧?”袁玉行说,“这是我爷爷起的名,小时候在街上喊一声富贵,能有一个排的人齐刷刷回头,哎,傻气得很,幸好改了。”

    何西被逗得笑弯了眼,连忙说:“现在的名字特别好听,有种古代人的感觉,是你自己起的吗?”

    袁玉行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这个名字的确是从古诗里来的。”

    “真的吗?是什么诗?”

    白雪纷飞的屋檐下,个子矮矮的小男孩凝望着天边遥远至极的星与月,不知想起了什么,花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露洗玉宇清无烟,月轮徐行万里天。”他轻声说,“是从这句诗里取了两个字。”

    小女孩听得认真:“袁爷爷,这句诗是什么含义?”

    她听不懂诗句背后的寓意,只觉得大约是幅很美丽的画面。

    像停泊在小小掌心的雪花一样美丽。

    耳畔童声清脆,有着苍老灵魂的小男孩因而想起那首自己唯一完整背下来的冷僻古诗,想起如梦似幻笑声欢畅的今夜,也想起更多更多的事。

    他注视着眼前真正年幼的孩子,声音忽的哽咽。

    “诗里说,你会见到一个很美好,很宽阔的世界……只要你听从自己的心,一直往前走。”

    月光清澈如水,细雪一直一直地往下落。

    玻璃窗前的青年怔怔地凝视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蓦地转头去看身后的人,温暖的棕发在空气里划出一道烂漫的弧线。

    “外面下雪了。”郁白喃喃地说,“是真的下雪了……还是我的幻觉?”

    他才刚期盼过极少降雪的群星市能下一场雪,雪就忽然落了下来。

    几乎像是神的应许。

    揽尽雪花的浅棕眼眸此刻那样亮,比月更明,注视着他的男人眼中便也漫过了淡淡的笑意。

    “不是幻觉。”祂说,“是真的下雪了。”

    是谁让雪落下来的呢?

    答案那么明显。

    窗边的郁白这样想着,眉眼弯弯地问谢无昉:“你不过来看雪吗?”

    伫立在洗手池前的男人就放下了手中洗净的厨具,依言向他走过来。

    其实只是几步之遥,不过一两秒的距离。

    第一秒的时候,郁白看见原本讨厌白色的祂,顺从地走向窗口的雪景。

    于是他放下了手中盛满热巧克力的杯子,随手搁在餐台上。

    第二秒的时候,他主动迎了上去。

    喝醉以后随心所欲的渺小人类,给了神明一个灿烂纯粹的拥抱。

    白皙的脸颊蓦地紧贴住正透出热意的肩膀,微微湿润的发梢拂过男人线条冷峻的下颌,玻璃窗里映出那片陡然漾开层层波澜的灰蓝湖水。

    “我喜欢这场雪。”他用力地抱住了为自己实现愿望的神,声音雀跃明亮,“很美,真的很美。”

    第076章 异时42

    窗外的雪美得像一场梦。

    拥抱的滋味也如梦似幻。

    郁白把自己埋在另一个人肩头, 模模糊糊地想,这好像是一个很特别的拥抱。

    谢无昉比他高,所以即使是他主动伸手抱住了对方, 倒仍像是陷入了祂的怀抱。

    其实, 自从郁白不再是个小孩, 就没有在现实中主动地抱过谁。

    却总在梦里这样做。

    他曾经在不断循环的时空里主动拥抱过陈医生一百多次。

    还在昨天不小心主动抱了严妈妈一下。

    于是,在有满心欢愉难以言喻的这一刻, 本能驱使了酒后醉醺醺的人, 支配着他去寻觅一个温暖的怀抱。

    也的确是温暖的。

    纤细指尖落在男人挺括的后背, 无意间触到灼热的温度后,反射性地收紧。

    然后, 又试探性地探过去碰了碰。

    温暖得几乎有一点灼人。

    和白皙脸颊紧贴着的肩膀一样滚烫。

    “……你好像还在发烧。”

    撞进高大神明怀里的人类闷声说着,蓦地松开了手, 抬起头,清澈目光认真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陡然交汇的体温因此分开, 短暂的拥抱也就结束了。

    郁白很担心地轻声问他:“这样真的没事吗?”

    即使是在思维混乱恣肆的酒后,他仍清晰地记得对方的正常体温是什么样的。

    平凡的人类后知后觉地担忧起来, 絮絮叨叨地说着:“你还没有完全恢复,我就使唤你做热巧克力, 而且刚才又让外面下了一场雪……”

    窗外细雪纷飞,从小就盼着在冬天打雪仗的他,却忽然不想再看到雪花飘落。

    “我已经看过雪了。”郁白有些着急地说,“现在可以让它停下来了。”

    那个拥抱来得太突然,被人类抱住的神明仍在怔然失神, 眸光幽深闪烁, 在这一刻下意识道:“可你说这场雪很美。”

    “是很美。”酒后的人索性不再掩饰心情,坦率地说, “但我会害怕。”

    “害怕?”

    “我怕会有什么后遗症。”郁白说,“就像你今天突然回房间睡觉,是因为要帮我回到现实世界。”

    神的世界太陌生遥远,孱弱的人类对于祂每种行为的价码一无所知,连关心都不知道该用几分重量。

    对太多事都无能为力的人类轻声说:“我不知道你为我做这些事要付出什么代价,也不希望你出什么事……所以我会害怕,特别害怕。”

    他会恐惧那些突然笼罩下来的、不顾一切的浓烈付出。

    因为有时候,代价是被爱的人会伤心一生。

    他说得那样认真,眸中鲜明的惊悸都落进那片深邃涌动着的湖水里。

    “不用害怕。”垂眸凝视着他的男人低声说,“不会有后遗症。”

    “真的吗?”

    闻言,发梢湿润的醉鬼隐约松了口气,仰起脸看他,语气里满是依赖,就像几分钟前问他是不是会下雪一样。

    他反复确认:“真的对你没有不好的影响吗?”

    “嗯。”谢无昉轻轻颔首,“反而会让我恢复得更快。”

    郁白听得一怔,再想象了一下眼前这个神明拥有过的那个世界,那些漫长冷冽的冬日气息,顿时觉得很有道理,进而彻底放下心来。

    他可以继续兴奋地看雪了。

    “那就不要让雪停下。”他的声音重新雀跃起来,“这场雪下够一整夜的话,明天起来就可以堆雪人了吧?”

    当然,兴奋之余,醉鬼的心里还是盛着其他人类的。

    “——但是也不能下得太大太久,要是发生雪灾就不好了。不过,这个时空本来就会到期终结,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目光明亮的青年再次往窗边走去,端起温度更合宜的热巧克力,在不断翻腾的凌乱思维里碎碎念着。

    浅棕的眼眸里映出雪夜月光,身后的男人一如往常地应了声好,短暂寂静后,又渡来一个微微喑哑的问句。

    “那是拥抱吗?”

    “什么?”郁白回眸看他,反应过来后,扑哧笑了,“对啊,是拥抱。”

    昨天早晨在另一个世界里,金色电梯的面前,他告诉过谢无昉的。

    拥抱是人类特有的一种表达感情的方式,而且,在这个国度中,一般是关系比较亲近的人之间才会拥抱。

    当时谢无昉还问过他:“亲近?”

    当时的他回答说:“就是朋友、家人……这些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

    这一刻的郁白则又笑着告诉他:“我看见雪好兴奋,就没有忍住,很想抱你一下,你是我心目中很重要的人。”

    哦,不是人。

    他就非常严谨地自己纠正道:“……很重要的朋友。”

    转瞬即逝的拥抱早已结束,那种温暖的气息仿佛还残留在空气中。

    眸光深邃浓郁的男人听见这句话,像是皱了皱眉,凝声问他:“你会这样对别的朋友吗?”

    别的朋友?

    郁白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某个最好的朋友,试着想象了一下相应的画面,差点被杯子里的热巧克力呛到。

    “不不不。”他连忙摇头,脱口而出道,“我不会这样对严璟的,好奇怪。”

    每次他们两个待在一起,很难有什么温情的时候,哪怕是在商量非常严肃正经的事情,最终都会莫名其妙转向让人哭笑不得的奇特对话。

    怎么可能突然来个热烈拥抱。

    一脸受不了地给对方来两拳还差不多。

    郁白否认得很笃定,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别人的名字。

    还是最不能提的那个别人。

    那片灰蓝湖水便难以自抑地泛起冷冽波澜。

    正回头望向他的郁白,清晰地看见了那抹近乎森然的厌恶。

    他呆了一下,忽然小声问:“你可不可以……不要讨厌别人?”

    从傍晚谢无昉醒来开始,就一直对除他以外的每个人都表现出了浓重的排斥。

    ……尤其是严璟。

    郁白知道这是因为谢无昉还在生病,所以状态异常,跟平时不太一样。

    清醒时的他觉得应该理解并包容,反正等到对方恢复正常就好了。

    但现在的他不是很清醒。

    所以。

    在厨房里絮絮响起的明媚声音里,染上几分撒娇似的抱怨。

    “你讨厌他们的时候,我会有点不高兴。”郁白很认真地说,“反过来,要是他们讨厌你,我也会不开心的。”

    “你对我来说很重要,他们也是,严璟,天哥,厉叔叔……”

    醉鬼细数着这些姓名,喃喃地说:“如果没有他们,或许我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沉默聆听着的男人忽的开口:“那你在哪里?”

    当然是去找天上的星星了。

    但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说:“反正不在这里……也就不会和你成为邻居。”

    “所以你不要讨厌他们,”郁白看着他说,“如果一定要讨厌,也藏在心里,别让我发现,好不好?”

    他难得提出这样的要求,声音很小,眼睛却亮亮的,浅淡的眸光在昏黄室内静静闪烁着。

    恰如厉南骁在电话里描述过的幼年那一幕。

    ——过了这个暑假,我就是个小大人了,大人可以喝酒,那我能不能尝一下酒的味道?

    被这样凝视着的人哪里能拒绝。

    懵懂的醉鬼便又得到了一次包容的应允。

    为他走到落雪窗边的男人垂下眼眸,低声道:“好。”

    “真的吗?!”

    郁白立刻相信了,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无暇再问他到底应的是前半句,还是后半句,光顾着丰富“别人”的名单了。

    “何西、袁叔叔、张叔叔他们也要算在里面哦。”郁白说,“他们都很关心……或者尊重你。”

    怕也算是一种尊重吧?

    “对了,张叔叔还给你的名字从诗里找过典故呢。”

    他忽然想起这件快被遗忘的小事,神情一振,像要献宝似的,迫不及待地问他:“你知道那句诗是什么意思吗?”

    谢无昉果然说:“不知道。”

    “我知道!”郁白雀跃地自问自答道,“我告诉你。”

    他不问谢无昉是否记得那句诗,因为知道记忆力极佳的祂肯定记得。

    但只听老人说过一次的他,却也无端地深深记住了那句诗,事后还特意去找来了含义。

    昉见岁律更,不觉春醉厌。

    “这句诗是说,初次见到岁月循环更迭,不因为自己对春天的陶醉而感到厌倦。”

    屋外大雪纷飞,月华皎洁,清凌凌地映照着窗边人言笑晏晏的模样:“听上去很美吧?”

    就像这场雪一样美。

    片刻恍神后,谢无昉轻声应道:“很美。”

    献宝的醉鬼便满意地笑起来,继续喋喋不休:“昉是你的名字,也是开始的意思,所以既是初次见到,也是你见到,这算是一语双关吧?”

    “如果窗外是春天,就更应景了,可惜现在是夏天……不对,是冬天?”

    琢磨着眼前混乱异常的时令,郁白本就不算太清醒的脑袋愈发迷糊起来。

    此刻究竟是夏天还是冬天呢?

    想不出来。

    站在窗边的棕发青年打了个哈欠,赌气似的下了结论:“那就秋天吧!”

    他身边的男人见状,眼中漾开淡淡的笑意,问道:“你困了吗?”

    “好困。”郁白诚实地点点头,揉了揉开始要合上的眼睛,“我想睡觉了。”

    酒后的困意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又很汹涌。

    幸好他前面已经洗过澡,只要再刷个牙,就能上床睡觉了。

    刷牙之前,再喝两口热巧克力。

    撒了肉桂粉的,飘着奶油花的,都雨露均沾,各喝一口。

    灰蓝目光的注视中,深褐的巧克力液漫过淡色唇瓣,低头捧着温暖瓷杯的人眉眼低垂,看上去很乖巧的样子。

    甚至记得不要浪费。

    “剩下的不喝了,你帮我放冰箱冷藏吧。”郁白说,“明天可以当冰巧克力喝。”

    他已经知道谢无昉不喜欢苦味,肯定不会让对方帮忙消灭。

    “好。”谢无昉答应下来,话音顿了顿,问他,“你喝醉后睡一觉醒来,是不是就不记得喝酒后发生的事了?”

    “是啊,会断片嘛。”

    郁白下意识回答完,觉得这个问题隐约有哪里不对,立刻说:“以前有几次是这样的,但这次不会的,我现在又没有醉。”

    “……”正要从他手中接过瓷杯的男人沉默了一下,有些无奈地轻应了一声,“嗯。”

    “干嘛这个表情!”醉鬼当即面露不满,突然紧紧攥住杯子以作抗议,“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他问得如此直接,让诚实的神明无法回答。

    但也令祂想起了某件事。

    纤细的指尖幼稚地拽着弧形杯把不肯松手,另一只更修长有力的手已经握住了瓷白圆润的杯身。

    谢无昉忽然开口。

    “在这个时空最开始的时候,我们在公园看人下棋,并不是我对围棋感兴趣,对吗?”

    是疑问句,却是笃定的语气。

    郁白闻言一怔,顿时感觉自己矮了人家一头,蓦地松开手,有点不好意思地承认道:“……对。”

    早先编造的谎言被戳穿,但作为心很大的醉鬼,他也就不好意思了一秒钟。

    还随口把真实的原因告诉了谢无昉。

    “是因为我想测试你的学习能力有多强……我觉得下棋是比较好的方式。”

    郁白说:“其实我本来是要带你去看别人下象棋的,后面是误打误撞变成学围棋的。”

    谢无昉听得有些意外:“我以为是因为你对围棋感兴趣,才会带着我一起去看。”

    “不是啦。”郁白索性如实相告,“我不喜欢围棋,在这上面也完全没天赋。”

    “那你喜欢什么?”

    手中空空如也的人盯着陶瓷杯身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半晌后,才小声回答:“我不知道。”

    灿烂鲜活的童年被他尘封起来,极少回忆,往后的岁月则是随波逐流、无所谓也无所畏的平静苍白,就像背弃了唯一的陌生神祇一样,他不再使用那些在人类生命中很重要的词语,彻底摈弃了兴趣、梦想,和爱。

    “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极轻的声音里透出失落和仿徨,很快被他自己掩去,“……我要去刷牙了。”

    有些怏怏不乐的人低下头要往一边走,灯光照亮了白皙后颈,显出几分脆弱伶仃。

    他垂着头,听见耳畔响起男人低沉的声音:“抱歉。”

    “不用道歉,你又没有什么错。”郁白应得很快,语气仿佛又轻盈起来,笑着道别,“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微微凌乱的浅棕发顶却传来了温暖的触碰感。

    郁白有些茫然地抬起眼,正对上那双令人难忘的异色眼眸。

    灰蓝目光里有一种柔软的情绪。

    比郁白要高一些的男人学着他之前揉小女孩脑袋的动作,竟也轻轻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谢无昉说:“你还有很长的时间,去找自己喜欢什么。”

    声音轻缓而笃定。

    就像昨天在窗口风景飞逝的车里,身边拥有无尽时光的神明忽然对他说:二十二年很短。

    ——“那是很短暂的时间,不够长大成人。”

    掌心炽热的温度透过发丝涌来,让那个好像已经长大的人类怔怔地忘了呼吸,仿佛回到了可以心无旁骛享受着宠爱的孩提时代。

    在细雪飘扬的宁静夜里,黑发蓝眸的神明垂眸望来,温声回应了入睡前的道别。

    “晚安。”祂第一次轻唤他的名字,“郁白。”

    第077章 异时43

    翌日, 涌进卧室的日光淡蓝澄金,静静地漫过床上人安谧的睡颜。

    不知过了多久,蓬松如云的被子里终于传来动静, 停泊在明亮光线中的浓密睫毛轻轻颤动, 一觉睡到自然醒的人仍未睁开惺忪睡眼, 白皙的指尖已经探向熟悉的位置,去摸手机。

    ……年轻人类的本能是这样的啦。

    结果, 指尖落了个空, 只触到一片柔软温暖的床铺。

    原本还赖在梦的余韵里迷迷糊糊的郁白, 这才讶然地睁开眼睛,算是彻底醒过来。

    他手机呢?

    浅棕眼眸有些迷茫地看着周遭卧室里的一切, 呆呆地恍神了几秒,意识一点点回笼, 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张叔叔家的客房,床比自己家的床要大, 布置和陈设也都不一样。

    昨天上午他睡醒的时候,也跟刚才一样, 没能在习惯的位置摸到手机。

    想到这里,郁白反射性地侧眸看向一旁的床头柜, 整个人卷在被子里慢吞吞地挪过去。

    果然在那个洁白的枕头下面找到了手机。

    是在双人床标配的四个枕头之外,多出来的第五个枕头。

    他之前已经猜到这个枕头来自哪里了。

    但昨天发生了太多事,郁白从睡醒开始就没闲下来过,顾不上找机会把枕头还回去。

    所以多出来的枕头仍然在他房间里。

    这次是他自己嫌手机吵,所以在睡梦中把它塞进了枕头下面。

    抑或是……仍然是谢无昉帮他盖住了忘记开静音的手机?

    郁白不知道。

    他侧躺在被窝里, 目光没有焦点地在室内淡蓝的空气中徘徊, 伸手揉着脑袋发了一会儿呆,等待入睡前的记忆回潮。

    可他怎么都想不起来, 自己昨晚是什么时候上床睡觉的了。

    包括睡觉前做了什么,也毫无印象。

    只觉得脑袋隐隐作痛,是久违的宿醉后的不适感。

    ……靠,他居然喝醉了!

    头发睡得乱糟糟的青年顿时面露懊恼,翻了个身,把自己埋进软绵绵的枕头里,心情有点崩溃。

    如果是独处的时候喝醉也就算了,这可是在别人家里,而且昨晚甚至有满满一餐厅的熟人和陌生人……

    但哪怕这会儿他铆足了劲回想,对昨晚最后的记忆也只到跟张云江的对话,关于柯基张伟这个名字的来历。

    郁白记得自己心情复杂地对老人说,他是一个特别好的父亲,然后陪着目光怅然的老人,将醇厚微辛的热酒一饮而尽。

    这一部分记忆已经有些模糊混沌,再后面的事,则完全想不起来了。

    俗称喝到断片。

    ……他喝醉以后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昨晚的餐厅里有那么多人!

    脸朝下闷在枕头里的人,越想越愁,愁得又拉起被子埋住自己,在蓬松隆起的被窝里滚来滚去。

    郁白上一次喝到断片,还是大学毕业前的临别聚会,翌日醒来后,记忆停留在接过第二个啤酒罐的时候。

    他本来也没当回事,结果在那之后,居然接二连三地有当晚参加聚会的同学跑来跟他告白。

    不仅有之前只是普通朋友关系的异性同学,甚至还有住他对铺的一个同性室友。

    差点让常年一脸淡定的郁白当场爆了粗口。

    他一直以为大家是同住一个宿舍的兄弟而已,虽然关系不算多么铁,但日常相处也算融洽。

    为什么四年时间都是兄弟,喝了顿酒就莫名其妙地跟他表白了??

    他又不喜欢男生!

    不对,确切来说,他是不喜欢男生,可似乎也不是主流默认的异性恋。

    跟彼时热衷于去舞蹈学院搭讪美女的严璟相比,郁白确实不太像个直男,手机相册里连一张美女照片都没存过。

    他对异性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对同性亦然,可以说是压根就没考虑过谈恋爱这回事。

    相处时间长了,关系亲近些的同学偶尔会吐槽他像个无性恋。

    总而言之,当时被一连串告白惊到了的郁白,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这样,一度以为是自己酒后乱说话在先,就去问一起喝酒的严璟,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

    严璟却说没有,只是正常聊天而已,聚会时的气氛也挺好。

    听起来没有任何异样。

    其实郁白始终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只能作罢。

    反正他平时基本不会主动喝酒,更不可能再喝醉。

    ……直到昨天晚上。

    都怪说要喝黄酒的袁叔叔!

    他本来是想喝热巧克力的!!

    被子里的人无声地翻滚着,想了半天依然脑袋空空,不知道在关于张伟的对话结束之后,再到自己上床睡觉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他不记得睡前发生的任何事,只知道这一觉睡得很好。

    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美梦,梦里有很明媚的事物,尽管在醒来后已经忘却了细节,仍隐约觉得那是个金色的梦。

    盈满灿烂光芒的金色美梦里,似乎有个很熟悉的声音,呼唤过他的名字。

    梦中的声音已然褪去,那种温柔悠远的气息却久久地留在了心间。

    所以懊恼的人卷着被子滚了一会儿,奇异般地平静下来,又伸手拿来手机,决定问一问严璟。

    反正昨晚在餐厅吃饭的时候,严璟也过来了,自己真要是闹出什么事,他肯定知道。

    堆满未读消息的屏幕亮起,在指尖随意的划动中,浅淡的目光里蓦地绽开一抹浓烈的不可思议。

    然后,原本还在赖床的人忽然掀开被子,攥着手机下了床,几乎迫不及待地跑到窗边,猛地拉开薄薄的纱帘。

    唰啦一声。

    清澈惊讶的眼眸中顿时映出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窗外有白雪覆满树木蓊郁的美丽庭院,让整个世界宛如童话仙境。

    ——下雪了。

    几乎没有下过雪的群星市,竟在昨夜忽然降雪。

    细雪落满了群星。

    在卧室里响起急促脚步声之后,隔着敞开的房间门,外面的客厅也渐渐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

    郁白听见了那道熟悉的脚步声,闪烁明亮的目光便随之投了过去,话语里是满得要溢出来的雀跃:“你看,外面下雪了!”

    刚睡醒不久的青年站在明净窗边,身后是洁白轻盈的漫天大雪,映照着几近透明的浅棕发丝。

    他的眼睛那样亮,仿佛还是那个许多年前会趴在窗口对冬日许愿的天真孩童,又像是已经等待了极漫长的时光,才等到这一场迟来多年的雪。

    四目相对中,静谧的灰蓝湖面上同样落满了雪。

    循声而来的男人轻轻颔首,应着他的话:“下雪了。”

    雪花徐徐飘了一整夜,至今未停,外面的世界几乎银装素裹,万物之上都积满白雪,郁白已经遥遥望见了古朴长廊中,不知是谁随手堆放在那的小雪人。

    “是下了一晚上雪吗?我看严璟是昨天晚上给我发的消息,早晨又发来好几条,叫我出去打雪仗。”

    郁白满心欢喜地跟同住一屋的谢无昉说起下雪的事,但话音出口,就知道自己失言,连忙转移话题:“咳,我昨天好像喝醉了,完全不记得下雪的事……”

    他又不小心提到了别人。

    生病状态的谢无昉十分排斥的别人。

    郁白立即改口的同时,下意识地去看眼前人的反应。

    那双在冷下来的时候很有压迫感的异色眼眸,却没有像昨天那样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

    仍然是那片静谧美丽的灰蓝湖泊,只是隐隐泛开波澜。

    伫立在卧室门边的男人轻声道:“对,雪下了一夜。”

    郁白怔了怔,忽然忘记了窗外的雪,很认真地观察着谢无昉此刻的模样。

    对方的脸色好像没有昨天那种虚弱的苍白感了。

    郁白立刻问:“你是不是恢复了一些?”

    “嗯。”谢无昉应声道,“很快就能完全恢复。”

    恢复到能重新将失控的本能装回囚笼。

    郁白发自内心地说:“真的吗?那太好了。”

    怪不得在他提到严璟的时候,谢无昉的神情里没有流露出很明显的异样情绪。

    原来是病快好了。

    异常状态也就随之结束。

    所以,郁白愈发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窗外有很美的雪景,屋里的病人即将痊愈。

    他的心情因而格外明朗,连先前耿耿于怀的酒后断片不再那么重要了,索性直接问就在眼前的谢无昉。

    “不光是下雪,其他事我也没有印象。”他有点不确定地问,“我喝醉以后没有闹出什么事吧?”

    “没有。”谢无昉说,“你喝醉后没多久,就和我一起离开餐厅了。”

    闻言,郁白不禁松了口气。

    幸好,只是在谢无昉面前显露醉态。

    总比在一大帮人面前醉醺醺地发酒疯要好。

    他又问:“那我有没有折腾你?我不知道我喝完酒是什么样的,是不是特别烦人?昨天晚上肯定很麻烦你——”

    郁白尚未说完,谢无昉已经先开口:“不麻烦。”

    “你喝醉之后,”他的话音顿了顿,“也很好。”

    郁白就呆了一下。

    应该是他酒后并没有胡来的意思吧?

    每个亲眼见过他喝醉酒的长辈或朋友,差不多都是这么说的:没什么,挺好的。

    所以他其实没必要担心这个嘛。

    估计是醉倒之后很快就睡着了。

    思及至此,郁白彻底放下心来,径直往外走:“那我先去洗脸刷牙,睡了这么久,肚子好饿……”

    穿着睡衣的青年走出卧室,也走过门口的男人。

    擦肩而过的瞬间,耳畔响起淡淡的问句。

    “冰箱里有冰巧克力。”谢无昉忽然说,“你要喝吗?”

    冰巧克力?

    郁白诧异之余,本能地应了声:“好啊,等我刷完牙。”

    白茫茫的下雪天,暖洋洋的屋子,再配上一杯香气浓郁的巧克力。

    听上去就很幸福。

    不过,是从哪来的冰巧克力?

    昨晚他拿来了餐厅里没喝完的热巧冻起来吗?

    郁白站在镜子前,一边用掌心沾水去抚平自己翘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一边有些好奇地这样想着。

    而且,如此自然的日常对话蓦地出现在谢无昉口中,让他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心情。

    几乎不像是遥远疏离的神了。

    更像是近在咫尺的普通人类。

    可以彼此分享生活中的琐碎点滴。

    而不再是他单向度地带着祂领略人间。

    郁白低头往牙刷上挤着牙膏,余光里,浴室的窗外依然大雪纷飞。

    ……真是特别的一天。

    不知不觉就走到窗边刷牙的人,面带憧憬地望着外面的雪。

    片刻后,刚将盛满冰巧克力的杯子轻轻放到餐桌上的男人,听见一旁传来有些含混的说话声,便侧眸看去。

    浴室门边探出一个翘着呆毛的棕色脑袋,正目光明亮地朝他望过来,手里握着牙刷,嘴角有一点白色泡沫。

    “谢无昉。”他小声唤祂的名字,轻盈却鲜明,“你想不想堆雪人?”

    第078章 异时44

    作为一个从小在群星市长大, 没见过鹅毛大雪的普通人类,在这样罕见的下雪天,郁白当然抑制不住想要跑进雪地里胡闹一通的冲动。

    要在覆满白雪的道路上踩出一个又一个深深浅浅的脚印, 要躺在雪地里看着天空发呆, 要用冻得通红的双手堆出不同模样的雪人, 要跟一起走进雪天的同伴闹腾地打雪仗……

    他越想越兴奋,连刷牙的这点时间都等不了, 恨不得现在就出门冲进雪地玩个痛快。

    当然, 不能忘记叫上谢无昉。

    不过话音出口, 郁白就意识到了什么,立刻自觉地补充道:“堆雪人就是, 嗯,下过雪之后, 把地面的积雪收集起来,堆成各种各样的形状……”

    这种理论上是人类特有的冬季娱乐活动, 谢无昉应该是没听说过的,毕竟之前的现实世界里是压根没有雪的初夏, 他没有什么机会学到这个知识。

    可被裹在白色牙膏泡沫里的含混话音尚未彻底落下,客厅里的男人却已经面色如常地应了声:“好。”

    “我知道什么是堆雪人。”他说。

    “哎?”郁白顿时很惊讶, 脱口而出道,“你们那里也会堆雪人吗?”

    神居然也喜欢玩雪吗?!

    有点想象不出来画面。

    没等他展开奇异的畅想,谢无昉却说:“不会。”

    “昨晚你提到过堆雪人。”

    ……原来是他教的啊。

    从浴室门边探出来的棕色脑袋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又匆匆缩了回去,明显加快了手头的动作。

    同时迫不及待道:“那你等我洗漱一下换个衣服, 很快的!”

    看来昨晚的自己是在下雪之后才睡着的, 倒是跟清醒时一样,也会对旁边的人提起堆雪人。

    所以, 果然只是在正常聊天而已吧?

    很好。

    以后也不用担心喝醉以后会怎么样的问题了。

    郁白仍然不算太喜欢喝酒,但人生海海,前路莫测,未来或许难免有想要用酒精浸泡自己的时刻。

    有时出于快乐,有时囿于忧愁。

    何况,今天睡醒后,除了已经在渐渐消退的头痛,他的身体里反而流淌着一种不明来由,又难以描绘的幸福感觉。

    轻盈如雪花般,久违的幸福。

    所以,此刻对着光洁镜面刷牙洗脸的人,心情格外明媚。

    在客厅里等待的神明轻声问:“你想堆什么样的雪人?”

    簌簌的流水声中,郁白笑着回答:“现在还不知道——要等我亲手碰到雪,才会知道。”

    片刻后,白皙温热的手心便真的触到了雪。

    漫天飘零的雪降临到他掌心,在浅淡眸光里激起一片烂漫的涟漪。

    两人并肩走进美丽静谧的庭院,大衣上的貂绒在风中轻轻拂动,郁白终于亲手触到这场下了一整夜的雪。

    纯白的雪花也静静地落在身边人深黑的发间。

    又悄然融化。

    近得能听见彼此呼吸的距离里,灰蓝如湖水的眼眸安静地凝望着满眼惊喜的人,在这个亦真亦幻的飘雪冬日,镌刻下格外鲜明难忘的印象。

    郁白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半晌后,恍然道:“我想好要堆什么样的雪人了。”

    谢无昉问:“是什么?”

    “不告诉你。”他小声说,“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他想用雪堆一个谢无昉出来。

    因为就在刚才那个怔然失神的瞬间,郁白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真的有一点颜控。

    ……谁会不喜欢美丽的事物呢?

    手控和颜控都是人类中非常常见的癖好嘛。

    只是他以前从来没在乎过自己的兴趣爱好而已,才不曾察觉。

    郁白这样想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已经完全忘记肚子饿的事。

    他低头喝了两口冷藏一整夜的冰镇巧克力,再将杯子随手放在有屋檐遮挡的古朴长廊上,就正式开始堆雪人了。

    穿着雪白大衣的青年从台阶上捧起厚厚的积雪,身边的男人陪着他一道收集雪,偶尔有隐约的对话声飘散在空气里。

    是幅很美好的画面。

    以至于不远处的人们踌躇着,不敢打扰。

    白雪覆盖的树丛背后,已经早早起来玩了半天雪的肌肉男探头张望着,被冷空气冻得吸了吸鼻子,面露挣扎。

    “我好想和小白一起打雪仗……”严璟攥着手机,心有不甘,“他前面明明都回我消息了,说晚点就来。”

    旁边顶着一双红肿金鱼眼的小男孩一脸无语,没好气地说:“那你过去叫他啊,躲在这里做什么!”

    严璟看了一眼郁白身边的人,目光瑟缩,语气忧伤:“……我不敢。”

    他敢趁小白不备,用雪球发动突袭。

    但是莫名其妙地,却不敢当着谢无昉的面这么做。

    心里隐隐弥漫着一种发自灵魂的神秘恐惧。

    “不就是一起打个雪仗吗,难道小谢老师还能吃了你?”袁玉行立马鄙夷道,“真怂!”

    严璟哦了一声,也面露鄙视:“你不是有事想找小白吗?为什么也跟我一起躲在这里?”

    “……”袁玉行轻咳一声,板着脸道,“要你管!”

    要是贸然闯入前方美好静谧的二人世界,总觉得会让那个神秘莫测的年轻人很不爽。

    ……那可是他名义上的爸爸!

    怕爸爸也是应该的。

    “我、我在等待时机嘛。”

    听到这里,站在两人中间的小女孩便扑哧笑了。

    何西没有像两个大人那样的害怕神明大哥哥,所以她想了想,主动请缨道:“要不要我去叫小白哥哥?”

    “不不不!”

    袁玉行和严璟异口同声地摇摇头,牵着小朋友的手将她护到身后:“别去别去,等他们堆完雪人再说!”

    忽然被保护起来的何西先是愣了一下。

    紧接着,她脸上天真纯净的笑容更明亮了一些,小小的手掌用力回握住身旁大人们的手,快乐地应声:“好哦。”

    小女孩从大人的身后探出脑袋,好奇地注视着不远处的风景。

    她问:“小白哥哥在喝什么呀?看上去很好喝的样子。”

    严璟仗着身高和视野优势,认真张望了一下,告诉她:“应该是巧克力吧,就是昨天晚饭时你喝的那种。”

    “但小白不是刚睡醒没多久嘛,我前面也没在餐厅看到他啊。”严璟有点纳闷,“他哪来的巧克力喝,叫的外卖吗?”

    习惯性早起的小男孩摇摇头,随口道:“我没见外卖来过。”

    “那是小白自己做的?不可能啊,他又不会弄这些。”严璟忽然震惊道,“……难道是姓谢的给他做的!”

    “啊?”正分心思考其他事情的袁玉行诧异道,“你说啥?”

    “——我说谢哥!”

    “不是,哎,我不是问这个。”袁玉行说着,被他逗乐了,一脸受不了地笑起来,“哎,你可真行!”

    严璟反应了一下,也笑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彼此彼此。”

    雪花轻轻落在人们的肩头,飘过树丛后的笑声。

    也飘过了小男孩十分醒目的一双肿泡眼。

    严璟笑完了,就问他:“袁叔叔,你昨晚又偷偷哭了啊?”

    “……什么叫偷偷哭。”袁玉行立刻反驳道,“我当着何西的面哭的!”

    闻言,一旁的小女孩顿时赞同似的点了点头。

    昨晚坐在大雪纷飞的棋室外,念起过往岁月的老人,终究是没忍住眼泪,在真真正正的小孩子面前,哭了个稀里哗啦。

    个子高一些的姐姐在短暂的无措之后,很快跑去拿来了纸巾,然后学大人们那样,轻轻拍着小男孩的背,以作安慰。

    她也不是第一次看到袁爷爷哭了。

    上一次,他还钻到了餐桌底下呢!

    袁玉行反驳的语气过于理直气壮,让一贯脱线的严璟都沉默了几秒钟。

    这是仗着变成小孩子,所以才能这么任性妄为吧?

    但他难得没有把话说出口,没有像平常那样同老人斗嘴。

    小男孩的神情话语都那么轻松,唯独那双本该清澈天真的眼睛,不似寻常孩童那般稚气,却透出浓得化不开的沉郁。

    让严璟想起很久以前的另一个小男孩。

    他在心里偷偷地难过了一下。

    然后,经常看起来不太聪明的肌肉男深吸一口气,双手各抓起一把树丛上的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洒在了两个小朋友的头顶。

    “想不到吧!”严璟发动完袭击,拔腿就跑,“来打雪仗!”

    “……”

    被突袭的两个小朋友本能地吓了一跳,在纷纷扬扬的雪沫里对视一眼,目光中瞬间燃起了熊熊斗志。

    何西弯腰去地上捧雪,一脸兴奋:“来啦!”

    袁玉行也暂时忘了心事,忿忿地蹲下来搓雪球:“你完蛋了傻大个!!”

    热烈的笑闹声漫过雪花飘来。

    郁白回眸望去,越过树木和门廊,隐约看见一大两小的身影在互相洒雪追逐,不时发出惊呼声。

    居然在打雪仗。

    晚点他也要去。

    他这样想着,当即加快了手头的动作。

    被雪浸得有些泛红僵硬的掌心,用力地将松软的雪拍紧,让面前的雪球越来越大。

    是的,圆滚滚的大雪球。

    ……并不是他最开始想堆的雪人版谢无昉。

    从来没有正经玩过雪的郁白实在低估了堆雪人的难度。

    脑海里的想象很美好,手是真的又冻又笨。

    他显然没有任何搞雕塑的天分,别说堆个栩栩如生的谢无昉了,就是想堆个稍微有点造型的简化版雪人,都很费劲。

    试图驯服笨拙手指的人类在屡次失败后,气恼地放弃了原本的计划,索性把所有收集来的雪都拢到一起,致力于堆出一个返璞归真的大圆球。

    其实想把雪球搓得很圆,也挺难的,因为雪一旦压紧就硬梆梆的,不好塑型。

    好在这会儿总算是堆得差不多了,郁白从地上找来一小截歪歪扭扭的枯树枝,小心翼翼地插在雪球的最顶端,终于大功告成。

    他对旁边的男人喊:“我堆完了!”

    先前在帮忙收集完积雪后,就被赶到一旁的谢无昉循声看过来。

    地上堆着一个圆滚滚的大雪球,雪球顶端伸出一截弯曲的树枝。

    仅此而已,没有别的东西。

    “……”他思索片刻,仍不确定郁白的造型意图,便问,“这是什么?”

    郁白微微挑眉,作惊讶状:“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

    谢无昉摇了摇头:“抱歉。”

    “是西瓜!”他公布答案,“一个很大很大的西瓜。”

    瑜伽球那么大的西瓜。

    它有圆润的本体,有顶上的藤蔓,所以这是个显而易见,毋庸置疑的大西瓜。

    ……只是瓜身上没有花纹而已。

    毕竟找不到那么多弯弯曲曲的枯树枝贴上去做装饰。

    郁白说完,又语速很快地补充道:“不准笑我啊!”

    他让谢无昉不准笑,自己却先笑了起来,眸中星光点点。

    见状,原本面露困惑的男人,灰蓝眼中也漾开了淡淡的笑意。

    “好。”谢无昉说,“原来是西瓜。”

    ……好什么好。

    明明已经笑了!

    可郁白也没有再出声反驳,潋滟的笑意在漫漫白雪里荡开,反过来问他:“你刚才也堆雪人了吗?”

    谢无昉应声道:“试着堆了一个。”

    郁白当即左右张望起来:“你堆了什么?我看看。”

    周围的积雪已经被他用去大半,目之所及的地方,好像也没有其他雪人的痕迹。

    谢无昉把雪人堆在哪儿了?

    等郁白收回好奇逡巡的目光,才在对方向自己展开的掌心里,蓦然看到了答案。

    在那双他觉得很好看的手里,停泊着一颗棱角分明、模样可爱的白色五角星,正被修长有力的指节圈在掌心中,静静地递送到他眼前。

    垂眸看他的男人轻声说:“是一颗星星。”

    雪做的星星。

    第079章 异时45

    那一刻的郁白面露愕然, 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问:“星星?”

    谢无昉怎么突然想到要做一颗星星?

    祂答:“天上的星星。”

    郁白就笑了,下意识道:“我知道这是天上的那种星星,我不是在问这个……”

    因为捏得很像, 与旁边尚不算特别圆润的西瓜相比, 这是个非常精致形象的雪星星, 谢无昉显然是不怕冷的,手指比他灵巧得多。

    而且, 不知为什么, 非人类分明是第一次堆雪人, 旁边还有个笨手笨脚胡来一通的错误示范,却能做得这样好。

    但郁白没有继续说下去, 顾不上再澄清这个微妙的理解差异。

    他更好奇另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这个形状代表星星?”

    几乎每个人在想象星星的时候,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一颗金灿灿的五角星。

    可这其实只是人类的美丽虚构而已。

    人们能看到的, 真正远在天边的星星,并不是这样的形状, 那是一颗颗遥远的星球和天体,或球形或不规则。

    总之, 不会有五个尖尖的角。

    谢无昉言简意赅:“从手机里知道的。”

    醉酒的人类酣然入梦的寂静夜里,清醒的神明在学习这个世界里的雪人和星星。

    这是沉眠的人不知道的事。

    所以郁白只是笑了起来, 目光里闪动着纯粹的雀跃。

    “很好看。”他说,“是我见过最像星星的星星。”

    有五个可爱的尖角,由柔软的白雪做成,却坚硬无比,既矛盾又奇异。

    掌心停泊着白雪星星的男人便问:“你想要吗?”

    郁白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正要伸手去接, 忽的有些犹豫。

    谢无昉注意到他细微的神情变化:“怎么了?”

    “我的手快冻僵了,玩雪玩得好冷。”郁白的唇角止不住地上扬, “不能像你这样一直拿着……我想想放在哪里比较好。”

    片刻后,白雪星星被目光澄澈的人类,轻轻放在了毋庸置疑的雪球大西瓜上面,与枯树枝做成的藤蔓肩并肩。

    结果刚一放下,星星就啪叽掉了下来。

    像坐滑梯。

    一时没反应过来的郁白差点吓得爆粗口,连忙弯腰去看掉到地上的雪星星。

    ……所以他努力搓了半天的雪球还是很圆的!

    “还好你捏得很凝实。”

    郁白捡起完好无缺的星星,由衷地松了一口气:“要是摔坏了多可惜,它这么可爱。”

    垂眸注视着他的谢无昉轻声说:“不会摔坏的。”

    冻得泛红的指尖捧着星星,再次小心翼翼地试着将它放在西瓜上面,一脸专注的郁白随口道:“希望它能晚一点融化。”

    这一次,星星成功地住在了西瓜的头顶。

    很快缩回衣服口袋里的手指,渐渐感到一种丰沛的暖意。

    周围亦冬亦夏的秋天,忽然没有那么冷了。

    可铺天盖地的轻盈雪花,仍然仁慈地落下。

    白雪星星也一直没有融化。

    当通体雪白的西瓜拥有第一颗美丽星星的时候,在附近闹腾的人们打完了雪仗,叉腰喘着粗气凑过来围观,在短暂的迷茫之后,纷纷表示这是个显而易见的大西瓜。

    “好大的雪球,真像西瓜!”

    气喘吁吁的小男孩扶着老腰,脸上仍残留着被逗乐的笑容,但也没忘记自己的心事:“那个,小白,我想问你一件事。”

    郁白问:“什么事?你说。”

    “我们要怎么做才会离开这个时空?”袁玉行有些忐忑地问,“……你找到方法了吗?”

    他问怎么做才会,而不是怎么做才能。

    郁白因此嗅到一种熟悉的不舍气味。

    就像那个曾经赖在时间循环里不愿离开的自己。

    可他想了想,只能有些抱歉地说:“什么也不用做,等时间流逝到我们进来的那个时刻,就能回到现实世界。”

    之前他还没机会将谢无昉做的事告诉他们。

    小男孩听得怔住,喃喃道:“那就只剩六天了啊。”

    这场美梦只剩下一周不到的时间。

    “对,六天后的早晨七点。”郁白轻声道,“抱歉。”

    “咳,道什么歉。”袁玉行很快摆摆手,语无伦次道,“这又不是你的错,我还得谢谢你,能回到现实多好,这里的冬天冻得我受不了,到底是热天好——”

    可他说着说着,突然没头没尾地问:“我……我能不能留在这里?”

    郁白看了一眼身旁的男人,想起两人之前的对话,摇了摇头:“应该不能,等两边的时间重叠后,只有一个时空能继续存在,不然会出问题。”

    人无法留在一个即将彻底消失的时空里。

    稚嫩脸庞上闪过浓浓失落的小男孩立刻说:“果然还是热天好!”

    郁白没有戳穿老人的言不由衷,沉默片刻后,轻声问他:“你要不要跟张叔叔下棋?昨晚我跟他提过,他很愿意跟你下棋。”

    “我才不要!”小男孩垂着头,语气又急又快,“……我又下不过他。”

    郁白便不再问了。

    他用不再那么寒冷的手指,捏出了一个勉强可以看得出是个多边体的雪球,展示给老人看:“看,像不像星星?”

    “……”顶着一双红肿金鱼眼的小男孩欲言又止,“像,特别像。”

    他一边说着违心的话,一边默默地别开了脸,吸了吸鼻子。

    晶莹的水珠落进松软雪地,霎那间不见了痕迹。

    当通体雪白的西瓜拥有第二颗古怪星星的时候,偌大庭院里莫名其妙地开始了一场捏星星比赛。

    路过雪球西瓜的人们,总是先惊叹于左边那颗星星的精致可爱,再对右边那颗长得十分混沌的星星摇摇头。

    以谢无昉的星星作为标准,大家不约而同地试图捏出可以与之比肩的雪花星星。

    这大约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凑热闹和攀比之心。

    比如,何西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院子里,用积雪锻炼自己的捏星星技术。

    先试着捏一个星星,再去吃早饭。

    不用上学的感觉好快乐。

    可以尽情享受这个珍贵难忘的下雪天。

    梳着麻花辫的小女孩坐在古朴的长廊下,聚精会神地低头捏着五角星。

    不多时,一个穿着黑色小皮鞋的男孩出现在长廊另一头,也正要去玩雪,看到她后,踌躇了一下,似乎想走过来找她玩。

    但原本笑盈盈的小女孩听到动静后,抬头看了他一眼,立马毫不犹豫地背过身去,换了个方向坐。

    忽然被后脑勺对准的张一哲愣了愣,面露一点难堪,只好停下脚步,独自走进皎洁的雪地里。

    自那晚的团圆家宴之后,前来探望老人的一众子女家眷大受打击,后面陆陆续续离开了一些人。

    但也有人依然留在这个难得回来一趟的家里。

    有的是仍不死心,想继续绞尽脑汁讨好老人,从空降的私生子那里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财产。

    有的是隐约受到某种触动,想在这个充满末日猜想的冬天,在这座常年空荡荡的宅子里多待几天。

    抑或是两者兼有。

    雪花纷飞的屋檐下,艳红的指甲油分外显眼,漂亮纤细的手指夹着一根香烟,橘色光斑偶尔晃动。

    女人遥遥望着不远处独自玩雪的儿子,正抽着烟打电话。

    “对,我们还在他爷爷家,所以要再请几天假……具体几天?我还没想好。”

    前方,一头银发的老人走过长廊时,含笑摸了摸孙子的脑袋:“喜欢下雪天吗?”

    往日嚣张跋扈的小男孩,也笑着回答他,难得显出几分应有的童真:“喜欢!爷爷,你要来堆雪人吗?”

    角落处的屋檐下,常宝琴的话音顿了顿,再开口时,染上一些恍惚:“……等雪停吧。”

    “从小到大,阿哲还是第一次看见这里下雪。”

    那么美丽的下雪天,人心好像都变得柔软了一点。

    而这场不大不小的雪竟也始终没有停歇。

    从那个静谧悠然的夜晚开始,它落足了一整周的时光,大地一片素净,数不清的雪花仿佛要一直飘零到世界的尽头。

    张云江几乎度过了自己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周,幸福得像一个此前完全不敢奢望的幻觉。

    他从未这样幸福过。

    没有围绕着钱财与公司的纷争,没有那些叫人头痛和心寒的话,什么股权、继承、拱手让给外人……

    却有第一次和他一起堆雪人的亲孙子,还有那几个因棋结缘的新朋友,陪他一道度过这个突如其来的冬日。

    只不过,同样被卷入捏星星风潮的老人,戴上老花镜用了半天亲手做出来的雪花星星,也没比其他人手中的古怪多边形要好看多少。

    实在比不上小谢老师的高超水平。

    无论是捏星星,还是下围棋。

    如今的张云江愈发笃定,在公园里被谢无昉解过一次的那盘残局,至少还有一种破局之道。

    但却朦朦胧胧的,遍寻不见。

    或许是他老了,脑子钝了。

    又或许是这些日子里有太多幸福的事情可做,没有多少心思分给往日沉迷其中的围棋。

    早早起来的清晨,老人独自待在书房里,琢磨了许久棋谱,又看一眼时间,估摸着孩子们差不多该起床吃早饭了,就打算去餐厅陪着。

    但张云江刚推开书房门,却见到了一个在走廊上来回踱步的小男孩。

    “小航?”他有些意外地唤对方的名字,“你找我吗?”

    小男孩忙不迭地后退了一步,一脸若无其事:“啊?没有啊,我这是散步路过。”

    老人顺着问:“哦,那你吃过饭了吗?要去餐厅吗?”

    “我早就吃过了。”他反射性地说完,想了想,又小声道,“你要过去啊?那我也去……反正,我没吃饱。”

    “好啊,我们一起过去。”张云江笑了,“你这次要多吃点,离午饭还有些工夫。”

    所以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一同走向餐厅。

    轻缓交错的脚步声中,小男孩悄声问:“你刚才在书房里干嘛呢?”

    “在琢磨一盘残局。”

    老人答完后,想起小郁医生说过,郁航是个很喜欢下棋的小棋痴,便问:“等吃过早饭,要不要跟我下盘棋?”

    身高只到他手边的小男孩愣了愣,蓦地摇摇头。

    “不要!”袁玉行小声地说,“我不跟你下。”

    师兄从小就比他厉害。

    他输过一次又一次。

    这次或许还会在难以自抑的眼泪里,输得一塌糊涂。

    多丢人啊。

    所以性情古怪的小棋痴,一次又一次拒绝了老人下棋的邀请。

    但与对方一同度过了一次又一次的一日三餐,十二时辰。

    直到第七个清晨,天光熹微,淡蓝空气中依旧飘着洁白的雪。

    墙上的时针刚走过五点,睡眠很少的老人已经起来,到了书房,正要翻开那本写有棋谱的笔记本,在其他人醒来前,例行做一会儿一个人的功课。

    却有一阵日渐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伴着急促的敲门声。

    徘徊了多日的小男孩终于推开这间书房的门。

    不等屋里的人应声,他一反常态地主动问:“下棋吗?”

    孩童的目光那样亮,隐隐透出许多与年龄不符的浓重情绪。

    书桌前的老人微怔,很快放下了手头的笔记本,没有问原因,而是温声道:“好啊,现在吗?”

    “对,现在。”

    现在只剩下两个小时。

    漫长难捱的这辈子里,他还能再输最后一次。

    可到了那间格调雅致的棋室里,小男孩姿势端正地在蒲团坐下之后,却听老人略显踌躇地开口:“小航,你愿不愿意试着下一盘残局?”

    “残局?”他问,“你老待在书房里琢磨的那个吗?”

    “对。”

    袁玉行正要点头应好,又听见张云江继续说:“是我跟一个老朋友下过的一盘棋……就是那天你们过来的时候,我正到处在找的那个朋友。”

    “其实小谢老师已经给那天本来胜负分明的残局,找到了一个反败为胜的法子,但我始终觉得,还有另一种解法,可惜能力有限,想了几日,也没有头绪。”

    “你愿不愿意试试看?”张云江目光期盼地看着他,“虽然我还没有见过你下棋,但之前跟你一起偷听小谢老师上课的时候,能看出来你悟性极高……”

    他话音落下后,小男孩失神了许久,竟主动拿起了那个盛满黑色云子的棋罐。

    他喃喃地说:“我会赢的。”

    见状,老人怔了怔,连忙道:“我的确想让你执黑子,因为黑子是看上去必输的局势,才需要扭转乾坤的尝试。”

    小男孩的动作僵了僵,掩饰似地将棋罐塞回给他:“……你摆局吧。”

    老人就依言摆出了那盘早已谙熟于心的残局。

    这起初是两个老人在公园树荫下的一盘对局,白子温润,黑子急躁,交替着一步步走到了黑棋必输的局面,以至于执黑先行的老头心中不愉,才对无辜的路人撒了气。

    此时孩童模样的袁玉行恍惚地想,他哪有什么极高的悟性,从来都只是个没有天分的臭棋篓子。

    可他无比笃定地相信,今天这局棋,他一定能赢。

    哪怕是执着曾经将要亲手落败的黑子。

    因为和这个时空里钻研了数日棋谱的张云江一样,他也将这盘棋倒背如流。

    因为在那个没有在公园遇到谢无昉和郁白的现实世界里,他同样埋头钻研过这盘残局许多日。

    那天的袁玉行一如往常地输了,输给一盘基本是一边倒的悬殊残局,连张云江这个赢家,一时间也想不出执黑一方的解法。

    但冥冥之中,他们竟都觉得应该有解。

    那会是一手天外飞仙般的妙棋。

    眉头紧锁的两人一道琢磨到了公园日落,黄昏倾洒,棋局散了场,他们各自回家,路上都还在冥思苦想,仿佛回到了年少学棋的时光。

    总是输给师兄的袁玉行憋着一股劲,好几天没找他下棋,誓要扳回这一局,废寝忘食地推演着那盘棋局。

    直到他终于想到了一招绝妙的破解之道。

    于是老人兴冲冲地给几日未联络的另一个老人打去电话,想叫他去公园下棋,迫不及待地要赢回来。

    却猝不及防地得知,他已离世的消息。

    那一刻的袁玉行握着电话,久久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在年迈苍老的世界里,死亡竟是这样一件如呼吸般随处可见的事。

    而这一刻的袁玉行执着黑子,手指难以自制地颤抖着,在棋盘上轻轻落下了那最关键的一步。

    与初次学棋的年轻人破局时不一样的一步。

    天分不足,唯以苦功来弥补的,截然不同的一步。

    手执白子的老人面露惊色,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露出恍然大悟的痛快神情。

    静得落针可闻的空气里,一老一少各执一色棋子,黑白云子一步步交错落下,织出陡然颠倒的胜负局势。

    黑与白,胜与败,生与死。

    一声声清脆的敲击,寥落地响彻在这方寸天地间。

    最后一颗棋子落下时,袁玉行赢得毫无悬念。

    他知道他会赢的。

    他终于这样彻彻底底地赢了年少时的聪慧师兄、年老时的宽厚棋友一次。

    用他在另一个世界里琢磨了很久的,本来兴冲冲要展示给张云江看的那个解法。

    他曾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让对方再看见的那个解法。

    “这简直是天外飞仙!”

    落败的张云江难掩满心的激动,开怀地笑了起来:“实在太妙了,太妙……小航,你知道什么是天外飞仙吧?”

    赢了这局棋的小男孩只是怔怔地看着他,怅然不语,仿佛魂游天外。

    意犹未尽的张云江就说:“在围棋里,是精妙绝伦、一招制胜的那一步棋,就像你先前落下的黑子,小小的一枚棋子落定,竟能在霎那间扭转乾坤。”

    不愿归去的小男孩却说:“是从很遥远的地方来了一个神仙。”

    ……不,或许是两个神仙。

    窗外大雪纷飞,一片白茫茫的干净,如梦一般。

    屋里黑白纵横的棋盘两端,是相对而坐的老人与孩童。

    时间那样静。

    静得像条看不到边际的巨大河流。

    在这一岸的张云江宽厚地笑了:“你不懂。”

    在对岸的小男孩含着眼泪笑了:“你也不懂。”

    第080章 异时99

    孩童泪眼朦胧, 视线珍惜地流连在精彩棋局上的老人,却欣然应下他的话。

    “我是不懂。”张云江看着棋格上被黑子彻底围剿的白子,声音含笑, “琢磨了这些天, 都没有弄懂, 你小小年纪,要比我厉害得多!”

    “那天在公园里, 我知道我要赢了, 但又隐隐觉得这盘棋还有解, 黑棋是可以赢的,只是当时这念头很是模糊, 迷迷蒙蒙间,我没能想出来, 执黑的老友也没有。”

    老人忆起九天前的那一日,话语中满是感慨, 兼有由衷的喜悦。

    “若是得不出这个解,恐怕死也不能瞑目, 却没想到,后来竟能接连看到两种解法, 实在是有幸之至!”

    郁航的悟性和天分真是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

    满心慨然的老人想到这里,下意识抬头去看坐在对面的孩子。

    却先见到一滴透明的水珠,越过空气潸然落下。

    一滴又一滴,啪嗒啪嗒。

    像断了线的珠子。

    张云江怔住,这才看到明明赢了这局的小男孩, 竟满脸是泪, 愕然道:“小航,你怎么又哭了?”

    “……什么死不死的。”小男孩声音哽咽, 慌忙抬手用袖子擦去眼泪,语气里有本能的抱怨,“多不吉利。”

    等他手忙脚乱地擦掉了泪,便又嘴硬起来:“我没哭!我……我是太困,打了个哈欠而已!”

    他的谎言毫无说服力,老人惊愕之余,却也没有再拆穿。

    在这个分明只有他与年幼孩童相对而坐的瞬间,他竟无端地想起了那个留下一张纸条就不见了踪影的老朋友。

    明明知道他人不在这里,不知跑哪去了,却觉得就像是在这儿一样。

    恰如在充满饭菜香气的餐厅里,初次见到郁航的那天,他亦有同感。

    很久之前,不知是哪一日,一如往常在公园下棋消闲的两个老人,听旁边下象棋的老人们谈起谁又因跌了一跤离世,张云江同大家一道唏嘘过了,就随口同老友提起,要是有一天,他也像跌了一跤那样突然去世,想把骨灰洒进海里。

    因为海洋无边无际,水流自由奔腾,仿佛可以抵达一切人力所不能及的疆域。

    那时坐在对面的袁玉行听罢,眉头蹙起,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也说了几乎相同的话。

    什么洒骨灰,多不吉利。

    在片刻恍惚后,张云江收回心神,试着安慰眼前分明在哭泣的孩子。

    “别哭啦,小航。”他温声说,“你赢了棋,该高兴才是。”

    “尽管我有心让你尝试,但也没有想到,你能这么快破局……几乎跟那天的小谢老师一样快,可你比他还要年轻得多。”

    “你真的很有天赋,何西也是,更重要的是,你们都热切地爱着围棋,她才刚接触,但学得分外认真,想来以后会愈发热爱,而你已是个小小的棋痴。”

    张云江说着,似乎想起了更久以前的那两个少年,目光里也洇开一点湿意。

    “围棋之道很长,足以横贯一生,若能坚持着走下去,你们俩一定会变成很厉害的棋手,会比我更有未来,会走到很高很远的地方。”

    他说得那样诚恳,想用发自内心的赞扬,让无端落泪的古怪孩子开心起来。

    可在老人温和真挚的话语中,分明该高兴的小男孩,忽然间,彻彻底底的泣不成声。

    打哈欠的拙劣谎言再也掩饰不住的泪水,无论湿漉漉的衣袖怎么使劲去擦,都擦不干净。

    泪水越擦越多,比之前预想过的流泪还要狼狈不堪。

    这一刻温暖明净的棋室里,端坐在蒲团上的袁玉行真的哭得像个小孩。

    别哭啦,小航。

    别哭啦,小师弟。

    很久很久以前,他也听年少气盛的张云江说过这番话,那时同样年幼的他,只见到头顶灿烂的烈阳,看不到高悬的未来,全然不知人生原来这么漫长,又那么难。

    所以,竟会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

    五十多年前,家中贫寒的少年凭着一腔热忱,不顾家人阻拦,背着一个包袱赤脚跑进了城,去拜师学艺。

    他敲开无数扇门,辗转找到了那位很有名的围棋老师,大声请求对方收下自己的时候,摆满古董字画的宽敞大屋里,正同老师对弈的少年俊秀疏朗,惊讶地朝他看来。

    他被善良温厚、主动许诺可以提供食宿的老师收下时,那位年长他三岁的师兄也在一旁,朝他露出淡淡的笑容。

    他悟性有限,把耐心教导的老师气得大骂竖子愚钝之后,蹲在墙边偷偷哭鼻子的时候,师兄也在。

    天赋更高,总是赢过他的师兄陪坐在身边,等他过了哭到抽噎的伤心劲,才认真地说:“你年纪那么小,围棋的道还很长,输赢和坎坷都是一时,若能坚持下去,你一定会变成很厉害的棋手,比我更有未来。”

    在那个罕见的大雪天,满脸是泪的少年讷讷地问:“师兄,你明明比我聪明,家里条件又那么好……怎么会是我更有未来?”

    自小衣食无忧,出身不凡的少年便静静地笑起来,没有说自己,只是夸他:“因为你比我更刻苦,也比我勇敢,我不及你。”

    “别哭啦,小师弟。”

    他被师兄温声安慰着,朦胧的眼泪渐渐止息,看清周围仍下着雪,白茫茫一片。

    不知哪来的勇气,他猛地抓起一把雪,跑进棋室,大着胆子塞进老师的后衣领。

    原本正暗暗忧心的老师吓了一跳,恼得拿起鸡毛掸子就要揍他,却边追边笑,追上来想阻拦的师兄也在笑。

    那天墙角边的眼泪,都变作雪地上的笑声。

    此刻的屋外依然下着雪,比那时更年幼,也更年老的孩童,却哭得比那时更厉害。

    围棋之道很长,足以横贯一生。

    可这一生还没过多久,个性急躁的师弟就先放弃了。

    他越学越知自己是真的愚钝,没有半点前途可盼,又有年少青葱的自尊心作祟,终于狠下心放弃了这场绵延三年的美梦。

    因为他意外得知,很多他以为是菩萨心肠的老师慷慨提供的照顾,其实都来自家境富裕的师兄。

    本就天资平庸的少年,不愿再日日面对原本就比自己天赋高,还悄悄接济他的师兄。

    一如来时那日,他背着一个包袱跑出了城,跑回了忙忙碌碌,黯然失色的庸常人生。

    十七岁的少年回家成了踏实安分的劳动力,不再做关于围棋的梦,却执拗地拽着父母,去改掉了自己俗气透顶的名字。

    往后的漫漫余生,他一直用着师兄给他起的名字。

    露洗玉宇清无烟,月轮徐行万里天。

    ——“师兄,这首诗是讲什么的?咳……我念书少,没有听过这首诗,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不要紧,你听过就明白了。诗里说,你会见到一个很美好,很宽阔的世界。只要你听从自己的心,一直往前走。”

    他努力忘掉了自己的心,用着这个依稀有梦残留的动听名字,这个跟暴躁粗鲁的自己毫不相配的文雅名字,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这一生走到一半的时候,再次来到城市扎根生活的他,偶尔会在闲暇时去市中心的太阳公园里,看人下棋。

    那里的人们大多都是下象棋,他也能看得津津有味,只是心头隐隐有几分遗憾。

    直到某一日,在来来往往的观棋人群里,他蓦地撞进一双熟悉却苍老的眼睛。

    熙攘人潮中,多年前的师兄弟面对面相逢,几乎同时认出了年近半百的彼此。

    惊诧之余,是满怀感慨的笑声。

    那天他才知道,曾被老师寄予厚望的师兄,在他放弃后的第二年,也不再学围棋。

    当作宝贝般的独生子如此聪颖出众,贪玩几年也就罢了,家里人怎么都不肯再放任他在无用的围棋上浪费一生。

    翌日,一堆照旧摆着象棋的公园石桌里,他们放下了第一张围棋棋盘。

    辗转了半辈子,还是觉得围棋最有趣。

    时间一点一滴地逝去,老袁和老张从中年人渐渐变成了真正的老头,下棋之外,偶尔聊起彼此的生活。

    日子越来越趋近于缓慢和平淡,能用来下棋的时间也越来越多,对愈发衰老脆弱的老人而言,盼无可盼,死亡好像就在前头了。

    死亡就在前头了。

    泣不成声的孩童面前,满头银发的老人不知所措,连忙起身去拿纸巾。

    他不知道郁航为什么哭,不敢再贸然安慰,生怕让人哭得更厉害。

    所以张云江只是安静地在一旁陪着。

    一如同样下着雪的往昔。

    哭得一塌糊涂的袁玉行用掉了不知多少张纸巾,终于能克制住一点情绪,勉强哽咽着开口说话。

    他不好再嘴硬说自己没哭,只能磕磕巴巴地强行解释:“我、我哭是因为……”

    老人耐心地等待答案,见他停顿太久,还主动询问:“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

    张云江怔了怔,意外道:“作业?”

    “是、是啊,作业。”

    红肿着双眼的小男孩伸手去翻口袋,同时神情忐忑地看向坐在对面的老人。

    “这个作业特别奇怪,有点不吉利,其他大人都不太愿意帮我做。”他说,“张爷爷,你能不能帮我?”

    时间即将与现实接轨,他们一行人都要回到来时的世界。

    那个张云江未留一言猝然离世后,因为子女们对财产分配的争议,遗体至今未能火化的世界。

    袁玉行不想老友再孤零零地待在殡仪馆的冰柜里。

    他记得他想去大海。

    他也问过郁白,知道等时间一到,他们应该会重新回到那部正在下行的金色电梯里,好像只是原地做了一场梦,压根不曾离开电梯。

    意识穿越而来的他们无法带走这个时空里的任何人或物。

    可有一样东西,是随着他们的意识一起,来到了这个原本不该存在的时空。

    郁白把那样东西交给了他。

    或许它也可以载着某些本不该存在的讯息,渡过时空的长河,回到现实。

    小男孩问得忐忑,老人却答应得很爽快。

    “好啊,什么作业?”

    张云江刚一应下,就看见小男孩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整齐叠成豆腐块似的纸,搬走棋盘后,小心翼翼地将豆腐块摊开,迅速放在桌面上,移到他面前。

    是一张空白的A4纸。

    “别把纸翻过来啊!”他下意识提醒了一句,然后讲起作业要求,“是要让家里的大人写一份……”

    那的确是一个很奇怪的作业。

    奇怪得让帮忙的人若有所思。

    端坐在蒲团上的张云江握着笔,并未拒绝。

    他低头看着棋桌上的这张白纸,认真地思索着该如何去写这份作业。

    半晌沉思后,他终于落笔开始书写,紧张地注视着他的小男孩总算松了口气。

    郁航移开了目光,走到棋室门口,似乎在跟谁打招呼。

    张云江猜测,应该是小郁医生他们。

    就像那天他们在外面偷听小谢老师上围棋课一样,棋室里的人早就察觉屋外有人徘徊,只是当做不知道。

    今日亦然。

    张云江前两天已经听郁白说过,他们今天一早要告别离开,为此深感不舍,昨晚特意让厨房做了格外丰盛的临别晚餐。

    但那时他以为,是离开这里,回自己家而已。

    可现在……

    在走到门口的小男孩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桌前的张云江停了笔,深吸一口气,悄悄将手边折痕清晰的白纸翻了过来。

    他看见了四行字。

    白纸被划分成四个区域,各写着一行字。

    一、完成张云江的遗愿。

    二、看不顺眼王八羔子。

    三、看不顺眼小谢同志。

    四、没啥理由就是想玩。

    当这些文字映入眼帘,张云江骤然间惊愕地失了神。

    他看不明白后面的三行字。

    但能看懂第一句。

    也认得这张纸上老练遒劲,颇有风骨的笔迹。

    是老友熟悉的字迹。

    是遥远的少年时代里,他亲手教的字体。

    他的书房桌上始终放着另一张字迹相同的纸条。

    ——我顿悟了!等老子过两天回来杀你个丢盔弃甲!

    自称顿悟的老友,久久没有跑来找他切磋,究竟是躲到哪里去琢磨围棋了?

    玉行。

    ……郁航。

    像幻觉般,最幸福的一周。

    原来,这才是他不懂的事。

    当袁玉行跟棋室外的郁白交换完眼神,重新收回视线看向屋里的时候,摆在棋桌上的白纸已写下了一行极具风骨的文字。

    执笔的老人像是在边写边想,目光时而停落在半空中,失却焦点,仿佛在怔然出神。

    时而又看向对面眼睛红肿的孩子。

    袁玉行规规矩矩地端坐在蒲团上,安静地等待着。

    坐姿与另一个蒲团上的老人如出一辙,像是师出同门。

    执笔写着作业的老人时常抬头看他,便忽的笑了,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怎么会没发现呢。”

    袁玉行没听懂,也没太听清,茫然地问:“什么?”

    注视着懵懂孩童的老人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向了窗外。

    窗外是漫天飘零的白雪,和天光熹微的淡蓝清晨。

    片刻后,他低声说:“下雪天真美啊。”

    古稀之年的老人望着这场暌违多年的鹅毛大雪,目光里闪动着晶莹的笑意。

    “真想再打一次雪仗啊。”他喃喃自语道,“可我老了,跑不动了。”

    他大概注定跑不过这场雪。

    那就只剩一件能做的事了。

    这份作业即将写完,老人自觉签上了落款,主动问眼前的孩子:“需要签日期吧,我写今天可以吗?”

    “不不,不要签今天!”袁玉行连忙摇摇头,脑袋立刻转起来,“等我想想签哪天……”

    他还要想想该怎么跟张云江解释,为什么要签一个过去的日期。

    可对岸的老人看起来,却并没有打算要这个解释。

    他只是轻轻颔首,安静地等着他想好签哪个日期最合适。

    很快,老人落下了最后一笔,看着对岸的孩子动作飞快地折起这张写满字的白纸,像是防备着不能让他看见背面的字。

    与此同时,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一道短促的消息提示音。

    张云江没有在意,他看着对面人小心翼翼的动作,忽然开口道:“我已经偷偷看过了背面。”

    小男孩蓦地攥紧了再次被叠成豆腐块的纸,一脸猝不及防:“……哎?”

    他惊慌失措的目光,霎那间落进一片温和宽厚的海里。

    潮水送来渺微的叹息。

    “你一定琢磨了很久那盘棋。”老人低低地叹着,“你从小就比我更刻苦,肯下苦功。”

    “天分从来都不是最要紧的,心性才是。所以,后来我总是在想,要是那年能把你劝回来,继续跟着老师学下去,该有多好。”

    若花有重开日,人回年少时,该有多好。

    老人的目光静静地掠过一旁的棋盘,仿佛已凝结成永恒的那场黑白棋局。

    “幸好你顿悟了,回来把我杀了个丢盔弃甲。”

    他最后的话音里带着深深的笑意。

    “能再见到这样的你,真的很好。”

    “我没有遗憾了。”

    棋室外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

    飘过陡然湿润的苍老眼眸。

    也飘过隐约湿漉的清澈眼眸。

    最终落进年轻光洁的掌心。

    临别之际,在棋室外徘徊的郁白站在长廊里,伸手去接沿着屋檐坠落的白雪。

    一头棕发的青年注视着那间曾置身其中的棋室,脑海中想象着此刻里面的场景,低声喃喃道:“真好啊,他有了一个道别的机会。”

    身旁黑发蓝眸的男人看见他黯然神情,就问:“你也想跟谁道别吗?”

    “不。”他很快移开视线,笑了笑,轻声说,“……不想。”

    目之所及,是银装素裹的雪白世界。

    美丽古朴的庭院里,堆着各式各样的雪人。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一个点缀着绿色树叶的白色大雪球。

    属于初夏的浓绿叶片从积雪下被翻找出来,在球面上贴成一条条波浪似的弧线。

    冬的雪球有了夏的花纹,现在真的是个显而易见,毋庸置疑的大西瓜了。

    旁边还装饰着许多雪做的星星。

    有棱有角的雪花星星,笨手笨脚的雪花星星……

    在彻底告别这个时空之前,郁白的视线认真地描摹着那些珍贵的雪星星,像要把它们深深刻进心里,永远也不舍得忘记。

    直到放在口袋里的手机,蓦地震动了一下。

    而手机里并没有什么联系人的谢无昉,也看向自己忽然响起短促提示音的口袋。

    两人对视一眼,都面露意外。

    郁白拿出手机,屏幕上是一条新收到的短信。

    他垂眸看到短信内容后,很快弯起了眼眸,露出一丝轻快的笑。

    [亲爱的游客朋友,白雪群星欢迎您,祝您的旅途平安愉快……]

    身边的谢无昉也在看自己手机上收到的相同短信。

    郁白就下意识给他解释:“这是通过手机信号的定位,给来到本市的外地号码统一发送的短信,反正在别的市是这样——”

    可他说着说着,竟有些恍惚地停了下来,思绪如雪纷飞。

    他好像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恰好也是在这个时空。

    但不是这一次进入的时候。

    而是很久以前,在只有他独自穿梭的无限循环中。

    在领着谢无昉去公园看棋之前,他先打了一个电话给尚不相识的对方,试图把人骗出来。

    电话那头的非人类,对人类中盛行的诈骗电话毫无概念,有些迟疑地问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姓名和号码。

    于是他们聊到了欢迎短信。

    彼时刚从手机店里走出来的谢无昉,刚收到过内容几乎相同的一条欢迎短信。

    而此刻的谢无昉也在办好手机后收到过这样的信息,却没有人对他做过任何解释。

    所以他看着突然一脸怔忡停下话音的郁白,轻声问:“在这里不一样吗?”

    也是一模一样的问题。

    郁白便从难以言喻的恍然心情中回过神来,认真地回答他。

    “嗯,在我们市,可能因为管这事的人比较迷糊,所以本地号码也会偶尔收到……就像现在。”

    但这条短信也有一点不一样的地方。

    在几乎每个群星市民都见过的那个版本中,是“璀璨群星”,这里却是“白雪群星”。

    所以郁白想了想,又说:“不过,我觉得今天这条可能不是因为迷糊,没准是故意这样发给所有市民和游客的。”

    “或许是因为,他们也很喜欢这场下了整整一周的雪吧。”

    这场美丽仁慈,洗净天地的雪。

    郁白带着笑意的话音未落,眼前白茫茫的世界骤然开始了晃动,熟悉的眩晕感汹涌而来。

    ——这趟旅途结束了。

    以璀璨群星开始的梦幻循环。

    以白雪群星结束的真切现实。

    下一秒,黑暗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