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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1章 异时07

    浅棕瞳孔映出的寂静世界里, 模样瘦弱的小女孩得到了语气真挚的承诺后,垂在身侧轻轻颤抖的手指,终于抬了起来。

    她郑重地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 跟眼前笑起来很好看的大哥哥拉了拉勾。

    与此同时, 她的目光怯生生地望向屋子里的大人们, 主动道:“我……我叫何西。”

    其实他们已经从郁白那里提前知道了她的名字。

    不过除了郁白,还没人知道是哪个xi。

    “很好听!”严璟吸了吸鼻子, 眼泪汪汪地夸奖她, 顺便提问, “是何夕?何希?还是何溪?”

    小女孩一头雾水地听他连着念了三遍自己的名字,但仍很认真地应他:“哎, 哎,哎。”

    “……”袁玉行低着头, 正偷偷擦自己老泪纵横的眼角,闻言顿时一脸无语, “你还真是傻大个!就知道哭!”

    严璟仍未反应过来:“我问问人家的名字是哪个字而已,袁叔叔你为什么又骂我!说得好像你没哭一样!”

    “那是因为小姑娘招人心疼, 我老头子哭一下怎么了,你个蠢蛋也不想想你是怎么问的, 人家怎么可能听得懂你在问什么——”

    郁白是第二次听到这段鸡同鸭讲的呼唤与应答了,忍不住笑起来,替满脸茫然的何西回答。

    “是西瓜的西。”

    他说着,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在最开始那天,他和严璟循着自家墙里疑似小女孩发出的凄切哭声, 一路追上了天台, 却发现一个瑜伽球那么大的西瓜,后来, 在不慎敲开的清甜瓜肉,与随之而来的一系列奇异事件里,他渐渐忘了要探寻哭声的来历。

    那时的他从未想过,后来的自己会主动去帮助楼下那个饱受家暴折磨的小女孩何西,因为在做了隔音之后,不管墙里有什么噪音,都影响不到他了。

    而这两件事,其实就发生在同一个夜晚。

    在现实世界里,是九天前。

    在这个时空里,恰是此刻。

    今晚的何西原本注定要被父亲殴打,然后偷偷地躲进黑乎乎的墙里哭泣,因此吵到了楼上那个闷头在家赶稿的三流杂志写手。

    郁白有些恍然地注视着眼前的小女孩,她的脸上有未痊愈的旧伤,可起码在今夜,没有再添上触目惊心的新鲜伤痕。

    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没有超自然能力、成天想着独善其身的普通人类。

    但至少在此时,他好像真的拯救了一下世界。

    属于一个小女孩的世界。

    就像很多年前,也在一瞬间拯救了许多个小小世界的父亲一样。

    骑着电动车冲向肇事轿车,使得人群免于撞击的父亲,在舍弃生命拯救世界的那一刻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可惜被独自留在人间的他,大概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答案了。

    郁白笑着和小女孩拉完勾,起身,目光下意识地望向身后的男人。

    “小谢。”他又很熟练地叫他,“拜托你一件事。”

    “好。”谢无昉应声道,“是什么?”

    郁白就把刚做完自我介绍的小女孩,轻轻推到他面前:“帮我在外面照看一下小朋友,我们很快就出来。”

    他以眼神向后示意:“离开之前,还得处理一下这里。”

    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仍瘫软在地,嘴里隐约发出嗬嗬的声音,看上去快要从昏厥中醒来了。

    郁白是要带走何西,但冷静下来后,他没打算要一声不吭地离开。

    他可不想再被警察追一次。

    得跟这个人渣父亲先沟通一下。

    至于怎么沟通……

    不适合让小朋友看见。

    非人类最好也别看。

    毕竟,他不想抹黑人类的形象。

    谢无昉看了一眼何西,微微颔首:“我在外面等你。”

    屋里的严璟说:“对哦,我们是要直接带走何西吗?他爸会不会报警啊?”

    袁玉行想到了什么:“小白,你不会是想让傻大个再……”

    郁白没有回答他们,而是对站在谢无昉身边的何西轻声说:“一会儿见。”

    何西睁大眼睛点点头。

    熟悉的家门便在面前关上了。

    声控灯随之亮起,夜晚光线昏暗的楼道里,只剩下她和……

    和蓝色眼睛的神。

    与神独处的她有点紧张,手指不安地搅动着。

    隔音效果一般的家门里传出隐约的说话声,听不分明,但并不激烈,也没有传出什么很响的动静。

    何西有点诧异,不禁喃喃道:“爸爸没有在挨打吗……”

    她跟自称老头的小朋友一样,以为棕色头发的大哥哥,会让一身肌肉的大哥哥再打她爸爸一顿,打到他不敢报警为止。

    身边却没有传来回应。

    声控灯悄然熄灭。

    静静蔓延的黑暗里,神明闭口不言。

    何西小心翼翼地仰头望过去。

    她个子太矮,看得很吃力,楼道里又只剩黯淡月色,无法完整看清楚男人脸上的神情,只能窥见那有些遥远的一抹蓝。

    站在此刻黑漆漆的楼道里,何西无端地想起图画书上的森林。

    幽静、神秘的森林,仿佛无边无际,占据了整片天地,郁郁葱葱的美丽林木间,偶尔飞掠过一两只明亮的萤火虫。

    蓝色的萤火虫。

    她进而想起了在黑乎乎的墙里流浪的自己。

    有时候,她能听到外面传来别人家里的声音。

    热闹的声音隔着墙织成了星星,朦朦胧胧的,那么近,又那么远。

    星星从身边划过,但没有一颗属于她。

    平日里似乎很胆小的小女孩,忽然鼓起了勇气,用稚嫩的声音点亮楼道里的灯。

    她说:“请问,你……你是神吗?”

    灯光重新亮起,身边沉默伫立的神明,终于垂眸看向她。

    他依然没有说话,眼中也并没有否定的情绪。

    小朋友知道,这叫做默认。

    “我可不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何西小声问,“你来人间做什么?”

    她说完,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等待着神的回答。

    这一次,神终于开口了。

    “你已经问了。”他淡淡地说。

    何西怔了怔,立刻道歉:“对不起!请你当作我没、没有问。”

    她太好奇,忘记等神应允后再提问。

    不过,看上去很冷淡的神明却回答了这个有些冒昧的问题。

    “来旅行。”

    何西很惊讶。

    原来神也会旅行。

    她忍不住关心起神的旅行感受,怕他对地球失望。

    “人间好玩吗?”

    在这个问题里,那双独特的灰蓝眼眸泛起一阵波澜,半晌,他才说:“不知道。”

    因为等待了很久,差点以为地球要收获一个严重差评的何西,便讶然地眨了眨眼睛,重复道:“不知道?”

    怎么会是不知道呢?

    应该是肯定的答案才对呀。

    虽然在已经度过的短暂人生里,她并不觉得人间好玩。

    可大人们都那样说。

    说人间值得、生命烂漫,有无数精彩,只遗憾人生太短,转瞬即逝。

    她却觉得,日子已经太长太慢了。

    似乎是看出她的费解,身形高大的神明沉默片刻,又低声解释道:“在人间生活很难,有很多要学的事。”

    小女孩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她每天都会感叹作业很难,学功课很辛苦。

    “而且,我并不觉得热闹……和笔记里描述的不一样。”

    小女孩没听懂后半句话,但她能理解前半句。

    她小声应和:“你也觉得孤独吗?”

    她同样不觉得人间热闹好玩,只感到孤独。

    那双灰蓝的眸子静静地闪动了一下。

    他说:“一开始是。”

    听到这里,何西恍然大悟道:“但后来不是了,所以你才说不知道。”

    为什么又不觉得孤独了呢?

    神也和她一样,有了奇遇吗?

    小女孩想了想,便问他:“是因为遇到了那个大哥哥吗?”

    她没有说是哪个大哥哥,可彼此却好像都知道是谁。

    神明无声地移开了视线,又不再说话,像是恢复了漠然的模样。

    可奇异的是,何西竟不再觉得紧张,她揉揉仰得发酸的脖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知道啦,这是默认。

    很奇怪,她反而有一点点想要笑的心情。

    或许是因为,她和神有了一样的奇遇。

    何西决定勇敢地问最后一个问题。

    “你的旅行有多长,未来会离开这里吗?”

    她正说着,面前的房门忽然从内侧打开了,门后出现那片温暖的棕发,和毫无遮挡的明亮眼眸。

    “好了,我搞定了。”他说着,又诧异道,“咦,你们在聊天吗?”

    闻言,门外的男人和小女孩,却只是有些怔怔地看着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此前总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青年,这会儿摘掉了眼镜,比常人要浅的瞳色更彻底地显露在灯光下,被昏黄的室内顶灯映照得宛如冰凉琥珀。

    没了黑色镜架的遮掩和压制,他浅棕的中发随意地束在脑后,皮肤冷白,色彩清淡,整个人像是透明的,眉眼却生得精致明艳,冷淡与昳丽相交融,透出一种奇异的矛盾气质,还有随之而来的压迫感。

    在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的时候,这种感觉格外强烈。

    何西下意识想,这样比刚才更好看了。

    但、但是,为什么她突然有点害怕……

    短暂的寂静里,大哥哥伸手在两人眼前晃了晃。

    “干嘛,不认识我了?”

    郁白打开门时,恰好听到小女孩最后说的几个字,于是又说:“我们很快就离开这里了,何西,你有没有东西要拿?”

    何西这才回过神来,小声问:“我要拿书包……我能去上课吗?”

    大哥哥就笑了:“之前约定过了,这是你的自由,你想去上课吗?”

    原来上不上学也可以由她决定吗?

    何西简直受宠若惊,反射性道:“我不想……”

    她真的不会写作业,好难。

    她说到一半,想起刚才那种不明来由的压迫感,又默默改口:“那个,我先去拿书包。”

    郁白眼中笑意更浓,应道:“去吧。”

    蔚蓝天空变成过盛大湖泊,金色电梯载着人去往另一个时空,有神悄悄藏身在人间。

    世界都这样了,他倒真的不在意小学生逃几天课这种小事,又毁灭不了世界。

    她想不想去学校都可以。

    比起这个,郁白更想知道这一大一小在门外聊了什么。

    此前一直表现得很漠然的非人类,居然愿意跟这个陌生的小女孩聊天。

    虽然刚才谢无昉没有看着小女孩,但郁白认得出来,那是在认真聆听的神情。

    所以他好奇地问:“你们前面在聊天吗?”

    “嗯。”谢无昉回答他,“她问我人间好玩吗。”

    ……听起来是很适合非人类与小朋友聊起的童趣话题。

    郁白忍俊不禁道:“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不知道。”

    很好,标准的谢无昉式诚实答案。

    郁白说话时,男人的目光终于从他的面孔上移开,越过他的肩膀,注意到屋子里那两个常常互相斗嘴的人类,此刻格外安静。

    严璟和袁玉行正神情恍惚地望着郁白的背影。

    谢无昉略有些疑惑地问:“你刚才做了什么?为什么不戴眼镜了?”

    郁白跟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毫不心虚地露出一个淡定的微笑。

    “没什么,只是跟何西的爸爸聊了聊天。”

    他顺便叫醒魂不守舍的两人:“喂,别发呆了,准备走了。”

    何西的爸爸此刻已经清醒,却仍半躺半坐地待在此前倒下的地方,肚子上放着一张应该是随手扯下的纸条。

    何西回房间拿书包时,脚步碎而急,特意绕开了地上的中年男人,生怕被他突然抓住。

    但等她匆匆拿了书包出来时,父亲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甚至在她小跑过身边时,本能般地颤了颤。

    因为那个一头棕发的年轻人往这里走过来,主动接过了何西手里的书包。

    “不用着急,没有漏拿东西吧?”

    何西在父亲面前始终有些胆怯,很小声地说:“没有了,都拿上了。”

    闻言,年轻人的视线便从小女孩那里,转到了中年男人的身上。

    何文涛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眼里的笑意消失了。

    他微微俯身,用指尖拾起了刚才丢过来的纸条,浅淡的眼瞳里没有半点情绪,声音倒算是温和。

    “何文涛,你女儿我接走了。”他的语速不快不慢,“刚才跟你说的话,记住了吗?”

    写着一行字的纸条在半空中轻轻晃动,何文涛抖了抖,连忙道:“记、记住了!”

    “真的吗?”年轻人忽然笑了笑,“那你重复一遍。”

    他明明弯起唇角笑了,笑意却没有半分到达眼底,一片冷然。

    在今晚突如其来的变故中,何文涛的大脑近乎空白,此刻只好努力回忆着他的话:“要给你打电话,把、把女儿接回来。”

    紧接着,夹在白皙指间的纸条便被甩到了他脸上,轻飘飘地跌下来,像一抹落进风里的烟灰。

    “别忘了啊。”年轻人笑着说,“照顾小孩可是很累的。”

    随即,他牵起何西的手,替她拿着书包,转身离开了这个乱糟糟的家。

    他身后的其他人也陆续跟上。

    跌坐在地上的中年男人连半个屁都不敢放。

    在脚步声消失后,他劫后余生般松了一口气,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

    他惊慌失措地关上门,然后落锁。

    一行人离开这层楼,回到了郁白住的十二楼。

    中途,严璟十分殷勤地接过郁白手里的书包:“我来拿我来拿!”

    袁玉行久久没能回神,喃喃道:“居然还能这样,我的天,他敢给你打电话就有鬼了,报警肯定也是不敢的。”

    小女孩则恍惚地回头张望,总以为自己看错了:“我爸爸他看起来……”

    就像她一样弱小。

    牵着她的大哥哥揉了揉她的脑袋,替她说完了未竟的话:“他一点也不强大,只是个子比你大一点,但完全不如你勇敢,不用怕他。”

    对于这种欺软怕硬的人,其实根本无需多做什么,只要看上去比他坚硬,他就会自然而然地变得软弱。

    严璟忍不住插话:“但说真的,小白,前面那会儿我也怕你,我现在终于理解小时候天哥为什么会问要不要留一批人跟你混了,你这气质简直是天生的,而且你看起来怎么好像真的在道上混过一样……”

    袁玉行震惊:“什么天哥?什么跟你混?什么道上?”

    “小白,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不是我说,你刚才把小姑娘掳走当人质的样子真的好、好熟练啊——”

    “……”郁白瞪了一眼严璟,顺便纠正袁叔叔的错误观念,“哪来的人质?不要乱说,我是守法公民。”

    他只是接走了何西去玩几天,还礼貌地给她父亲留了电话号码,提醒他之后来接小朋友。

    于情于法,都挑不出半点毛病好不好。

    他一记眼刀过去,严璟莫名一哆嗦:“不是,妈呀,你现在连瞪我都变得可怕了,要不你还是把眼镜戴上吧?”

    袁玉行附议:“对对对,戴上好,别吓到小姑娘了,她胆子小。”

    还被大哥哥牵着的小姑娘茫然地眨眨眼睛:“我没有吓——”

    她没能说完,因为郁白松开了手,表情无奈地去拿眼镜。

    “嫌弃我是吧。”他随口吐槽好友,小声道,“戴上就戴上。”

    他停下了脚步,小女孩仍在往前走,起初并肩的距离就交错开了。

    原本走在最后的男人因而走到了郁白身边,也停下脚步,等待着他。

    郁白听见耳畔响起一道认真的声音。

    “不可怕,很好看。”

    谢无昉好像把他随口说的话当了真。

    刚展开的冰凉镜架停在指间,郁白有点意外地侧眸看过去。

    浅淡的眸光蓦地撞进一片波光粼粼的蓝色湖泊。

    近在咫尺的男人顿了顿,又说:“不一样的好看。”

    第042章 异时08

    低沉微喑的话语声里, 两道脚步就这样停在了原地。

    悄悄蔓延的安静中,声控灯骤然熄灭。

    走在前面的严璟看到独自走过来的何西,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纳闷道:“小白你怎么不管我们何西了……”

    他现在左手边是驼背的小男孩, 右手边是纤弱的小女孩, 感觉自己简直像个操心的体育老师。

    随着严璟的声音,楼道里的灯光重新亮起。

    黯淡的顶灯照耀下, 棕发青年冷白的脸颊上透出很明显的红, 浓郁的压迫感随之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有些无措的生涩。

    尤其是跟旁边神情认真的男人比起来。

    严璟看着这一幕,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咦”的声音。

    “小白, 你怎么又——”

    他没说完,因为回过神来的郁白匆匆移开了看着谢无昉的目光, 转而向他飞来一记眼刀,同时指责道:“都怪你!”

    声音里带着隐隐的咬牙切齿的味道。

    都怪这个笨蛋说自己可怕。

    非人类又理解不了这个可怕指的到底是哪种可怕。

    所以……就用过于直接的方式安慰他。

    而他真的不擅长应付这么真挚又这么热烈的话语。

    会想逃避, 还会大脑宕机。

    “……啊?”严璟先是本能地抖了抖,然后大吃一惊道, “怪我干什么!你怎么不怪全球变暖!”

    袁玉行一脸茫然,没跟上年轻人十分跳跃的思维节奏:“啥玩意儿?什么全球变暖?”

    何西努力回忆着以前听过的知识点, 好心地小声解释给另一个小朋友听:“好像是因为我们人类没有好好保护环境,让地球变热了。”

    严璟难以置信道:“对啊,气温变热又不是我一个人害的,是全人类一起干的坏事,你脸红怎么能怪我——”

    “……什么乱七八糟的!”

    郁白语速很快地打断了他, 催促道:“别废话!走快点, 我要回家休息。”

    “不是,明明是你走在最后好不好, 怎么还反过来催我们了!”

    “哦,但我现在已经在你前面了。”

    热闹的对话声中,他垂下头戴上了眼镜,快步往前走去,没有回应谢无昉的那句话。

    余光里,身边始终空荡荡的,对方似乎停在原地没有动。

    郁白的脚步顿了顿。

    有点别扭的清澈声音悄悄流泻在灯光下。

    “……你也快点,一起回家了。”

    另一道脚步声便随之轻覆上来。

    “好。”

    郁白走得更快了。

    他拿钥匙开门的时候,脸颊上的薄红仍未褪去,幸好有黑色镜架遮着,没有刚才那么明显。

    眼镜真是一项伟大的发明。

    感谢人类发明家。

    他推开家门,打开暖黄灯光,身后的同伴们鱼贯而入。

    严璟仍在悲愤地碎碎念:“怎么现在连全球变暖都要怪我,我真是背锅侠……”

    袁玉行正扭头跟何西说话,他老气横秋道:“小朋友,全球变暖是因为温室效应,记住这个词啊,是温室效应。”

    “我记住啦,谢谢。”小女孩认真地说完,又好奇道,“你为什么叫我小朋友?我比你还高一点呢。”

    弓着背的小男孩表情一僵,猛地把老腰挺直:“你当然是小朋友!你比我小多了!”

    “你几岁呀?”何西更好奇了,主动自我介绍道,“我今年八岁了,上二年级。”

    “……”袁玉行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怕吓到小姑娘。

    他目光乱晃,下意识飘向郁白,疯狂暗示:“这个嘛,啊,这是一个好问题,我今年几岁呢?”

    郁白装作没看懂他的求助,笑着打趣道:“对啊,你今年几岁?”

    结果身边很快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谢无昉说:“六十七岁。”

    何西瞪大眼睛:“六、六十七?!”

    袁玉行大惊失色:“这这这,怎么直接说出来了?!”

    郁白呆了呆,随即忍俊不禁道:“你记性真好。”

    在被完蛋丢到这个时空之前,他给谢无昉看过袁玉行的身份证,并且借机提醒过他……

    谢无昉没有理会突然开始慌张踱步的小男孩,而是看向郁白。

    “以后我不会再改变身份证了。”他说,“我不知道在这个时空里给你惹了麻烦,抱歉。”

    郁白就摇摇头,下意识道:“不是你惹的麻烦,是我拉着你逃跑的。”

    所以不用道歉。

    非要说的话,他们是共犯才对。

    而且。

    会换衣服的身份证真的还蛮可爱的。

    只是,作为一个本本分分的守法公民,他好像不应该这么说。

    所以郁白笑起来,熟练地转移了话题:“我有点饿,该吃晚饭了,你今天想尝什么吗?”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窗外夜色渐浓,这是属于人类的晚餐时间。

    精疲力尽地折腾了一下午,总算能喘口气。

    哪怕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那也要等吃完饭再说。

    郁白拿出了手机,开始翻外卖,同时向沙发走去,准备坐下休息一会儿。

    “你还要吃甜的吗?今天换家店,我看到有纯甜口的菜,拔丝地瓜怎么样?”

    “拔丝地瓜?”

    “就是……”郁白试图描述,“拔了丝的地瓜?”

    “……”

    谢无昉对这种听起来很神奇的食物没有提出异议,而是问他:“吃完饭以后,你有时间吗?”

    郁白有点意外:“嗯?应该有吧,怎么了?”

    男人就认真地望过来:“你今天说想学围棋。”

    “……”其实记性也可以不用这么好的。

    “我……我是想学。”郁白干笑一声,“但是今天没有精力了,要不明天吧?明天一定。”

    非人类显然听不懂人类口中“明天一定”的含金量,闻言轻轻颔首:“好。”

    已经很辛苦的脑细胞暂时逃过一劫,郁白默默松了口气。

    可是在彻底放松地坐下之前,他又有点踌躇。

    陡然听到谢无昉提起围棋后,郁白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他环视着四周,早晨在金色电梯里被完蛋卷入异时空的几个倒霉蛋,都在这里了,已经全员到齐。

    按照之前推断的时间线来说,那个热爱围棋的老人张云江应该不会很快出事,至少这两天里还是健康的。

    他和谢无昉也成功且合法地逃离了派出所。

    应该能暂时松口气才对。

    ……另外还忽略了什么吗?

    郁白有点困惑地推了推眼镜。

    他的目光掠过眼前的同伴们,突然之间,在那件显眼的条纹病号服上定住。

    “袁叔叔,你是怎么从医院过来的?”

    袁玉行正忙于思考该如何跟小女孩解释自己的年纪,闻言头也不回道:“还能怎么过来,跑过来的啊!”

    “唉哟,这一路差点累死我,幸亏这小区位置好,不远!”

    ……怎么又是逃跑!

    郁白忽然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他凝声问:“你离开医院前,有没有跟谁说一声?”

    “啊?跟谁?说啥?”袁玉行诧异地转头看他,“你是不知道,得亏我回来的那个时间点够巧,刚好在房间里换病号服,周围没人盯着,不然一眨眼看我变成了小孩,不得吓死啊!”

    在他长吁短叹的抱怨声里,郁白终于知道自己忽略的事是什么了。

    “所以你是偷偷从医院逃跑了,没有任何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袁玉行当即反驳道:“什么逃跑?我那是急着回来找电梯,看能不能把我送回去。再说了,我本来就是一个人被送到医院的啊,手续都没来得及办完,医生那么忙,肯定不会在意一个跑掉的病人……”

    他说着,也意识到有哪里不对,眼睛瞬间瞪大。

    就在小男孩要惊呼出声的那一刻,一阵铃声恰好响起。

    清脆悠扬的铃声里,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郁白的掌心。

    手机屏幕上,原本的外卖页面,被来电界面取代了。

    备注的来电人姓名是:张云江。

    看到这个名字的袁玉行震惊道:“你怎么会有老张的——”

    他硬生生收住了话,因为郁白盯着那个名字,已经表情严肃地按下接通键。

    同时还按下了扬声器,将通话声音公放出来。

    静得落针可闻的屋子里,顿时响起了一个难掩焦急的苍老声音。

    “是小郁医生吗?”电话那端的张云江显然心急如焚,但仍尽量保持着礼貌,“对不起啊,这么快就打来电话麻烦你,实在不好意思,但是我真的有事想问问你!”

    郁白已经知道他要问什么,立刻道:“是我,张叔叔,你别着急,出了什么事?”

    “我到医院才知道,老袁他不见了!我已经上上下下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人,医生护士都不知道他去哪了,连监控里都找不到,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郁白继续温声安抚他:“你先冷静一下,深呼吸,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说。”

    他这会儿是真的怕原本应该平安度过这天的张云江,因为袁玉行的失踪而情绪激动,提前诱发了什么致命的心脑血管疾病。

    “好好好,我坐下来了。”

    张云江听他的话,深呼吸了一下,语气稍缓一些,又说:“老袁他性子急,我想他会不会是惦念着要学棋,才从医院跑出来,去找你们了?”

    “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要打电话问问你,对不起啊,大晚上的,打扰你了。”

    他语带期盼地问:“小郁医生,老袁在不在你那里?或者,你们后来有没有见过他?”

    郁白便将目光投向此刻一脸恍惚的袁玉行。

    虽然不是因为学棋而跑出来,但殊途同归,老袁的确就在这里。

    不过,确切来说……

    现在应该是小袁?

    郁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又不想让老人太着急,只好含糊地说:“张叔叔,我可能有袁叔叔的消息,但我还不确定,你等我几分钟可以吗?”

    “真的吗?太好了!”张云江连声道,“那我等着,谢谢你啊小郁医生!”

    紧接着,郁白按下了静音键,免得这边的声音传出去。

    他问屋子里的其他人:“我要怎么说?”

    电话那端的老人没有再说话,扬声器里传来模糊的环境噪音,是闹哄哄的医院,还有老人安静等待着的呼吸声。

    头一次经历这种死而复生场面的严璟有点不知所措:“是那个死……咳,那个张叔叔吗?他怎么叫你小郁医生?”

    “对。”郁白言简意赅道,“因为我特别关心他的身体健康,他就以为我是医生。”

    他又问一旁神情怔忡的袁玉行:“袁叔叔,你知不知道他是哪天去世的?”

    小男孩正喃喃道:“我都忘了,他现在还活着啊。”

    他失神了许久,才回答郁白的问题:“……反正不是今天。”

    郁白能想象到再度听见已逝故人鲜活的声音这件事,对人类的冲击力会有多大,没有催他,只是冷静地问:“你现在能模仿原来的声音吗?用电话给张叔叔报个平安?”

    他们还不知道袁玉行要怎么样才能变回正常的模样,也就是说,袁老头这个人暂时是不存在了。

    而返老还童听起来实在太惊世骇俗,郁白怕张云江知道后出什么意外。

    “我试试。”袁玉行也跟他想到了一处去,当即清清嗓子,尝试改变声音,同时担忧道,“老张是被那群王八羔子气得脑出血,然后没救回来,唉,我这幅样子可怎么办,肯定会吓到他啊!”

    小男孩努力掐着嗓子装老头的诡异声线,让听得懵懵懂懂的何西本能地捂住了耳朵。

    “……”郁白也很想捂耳朵,“算了,别试了,这个办法肯定行不通。”

    这一样会把张老头吓进医院的!!

    袁玉行就有点尴尬地放弃了尝试,发愁道:“那该怎么办?总不能让老张干着急,我怕他急出病来啊。要不我给他发个短信?但我的手机好像也忘在医院里没拿来……”

    扬声器里,此时远在医院的老人依然缄默又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偶尔响起一阵刻意压低的咳嗽声。

    郁白下意识去摸口袋。

    唯一不属于这个时空的那张笔仙游戏用纸,依然收在这里。

    上面是袁玉行的字迹。

    他灵光一现道:“你的字迹没有变!可以给张叔叔留一个纸条。”

    亲笔写下的留言,至少比谁都可以发出的文字消息,更有说服力。

    “对对对!”袁玉行一拍大腿,马上要去找纸笔,“我这就写,你们帮我带给老张!”

    “那我现在回复他。”

    郁白说着,手上的动作却顿了顿,忍不住问袁玉行:“你不想见张叔叔一面吗?”

    “我这幅样子怎么见……”

    小男孩不假思索的拒绝突然自己卡了壳,半晌,他讷讷道:“想。”

    郁白就点点头:“好。”

    他关掉了静音键,轻声唤另一端耐心等待着的老人:“张叔叔,你还在吗?”

    “我在我在!”张云江几乎第一时间应声,“小郁医生,有老袁的消息了吗?”

    “有,你在医院吗?”郁白说,“我现在过来找你,电话里说不清楚。”

    “我在的,在住院楼一层这里坐着。”张云江有点忐忑地问他,“这太麻烦你了……是有什么坏消息吗?”

    “不是。”小郁医生笑着安慰他,“不是坏消息。”

    通话结束后,郁白盯着前方那张始终没能坐下休息的沙发,遗憾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转身对其他人道:“等袁叔叔写完纸条,我们就出发。你们要一起去吗?”

    严璟正在翻他家里的零食,顺手塞给一旁的小女孩:“你去哪我就去哪!但是我饿了,能不能找个地方随便吃点东西先?”

    何西有些不好意思地接受了大哥哥的投喂,小声说:“我也饿了……我也想去。”

    袁玉行趴在茶几边冥思苦想,奋笔疾书:“等等啊,我马上就好!”

    身边的谢无昉则问:“你要去做什么?”

    去见证生者和亡者在另一个时空再次相见的奇迹。

    郁白这样想着,侧眸看他时,却只是说:“去外面吃晚饭。”

    他的眼睛里漾开很淡的笑意,像细碎隐约的星点。

    “我忽然觉得,拔丝地瓜还是堂食比较好吃。”

    第043章 异时09

    医院附近的餐厅里, 灯光明亮,花花绿绿的菜单纸摊在桌上,拔丝地瓜前面的小方框里, 被第一个打上了钩。

    换了身正常衣服的小男孩, 坐在对面的椅子里一脸踌躇, 紧张地盯着玻璃橱窗外面走过的人群。

    “要不我还是回去算了,别见了……”

    袁玉行小声嘀咕着, 满心忐忑:“我看老张他都不一定会跟小白他们过来, 他可不好骗啊。”

    “小白肯定能把人接过来的, 袁叔叔你别瞎操心。”

    严璟正埋头研究菜单,闻言随口安慰他。

    他先点了郁白特意叮嘱过的拔丝地瓜, 又把菜单往旁边推过去一点,问旁边的小朋友:“何西你要吃什么?吃不吃糖醋里脊?”

    坐在他身边的小女孩仰起脸看着菜单, 很快点点头:“吃的……我吃什么都可以。”

    严璟就又在糖醋里脊旁边打了个勾:“不知道这家店烧得怎么样,小白挺喜欢吃这个菜的。”

    餐厅橱窗外, 有头发花白的老人与年轻人结伴经过,袁玉行当即一个激灵, 慌忙把头扭回来,做出一副淡定自持的样子。

    没两秒, 他又悄悄望回去,看清了不是想等的人,失望地叹口气。

    “怎么还没来,这都过去半天了,老张不会是出事了吧?”袁玉行念叨起来, “傻大个你手机呢?帮我给小白打个电话呗!”

    “……”严璟幽幽地看他一眼, “我们跟小白和谢哥分开才多久啊,刚进餐厅, 屁股还没坐热呢,袁叔叔你这也太急了。”

    小女孩想了想,跟着一起小声安慰道:“爷爷,不要着急,另一个爷爷一定会来的,你想吃什么呀?”

    在得知这个比她还矮一点的小男孩其实已经六十七岁后,年仅八岁的何西当即很有礼貌地叫他爷爷,让这两天频繁被当作小朋友的袁老头倍感安慰,感叹不愧是祖国未来的花朵。

    “起码有十分钟了!”袁玉行抬头瞄了一眼餐厅墙上的时钟,言不由衷道,“我哪里急了,就是随便问问,你们点吧,我吃什么都行。”

    “行。”严璟就继续转头跟何西说话,“吃不吃红烧肉?我看这个图片还不错。”

    何西眨着大眼睛,不禁咽了咽口水:“我吃的。”

    袁玉行安静了没一分钟,又开始小声碎碎念:“我觉得我跟小时候长得还是挺像的,老张会不会把我认出来啊?可别害他一时激动没缓过来,那我罪过就大了……”

    “嗯嗯。”严璟头也不抬,“我们再来个小鸡炖蘑菇?”

    小女孩声音清脆,怯生生的心情愈发淡去:“好呀。”

    袁玉行想了一会儿,表情十分纠结:“但他如果完全没认出我,我好像也是会有一点伤心的,这都认识多少年了啊!怎么会不认得我?”

    “你说得对。”严璟在菜单上打了一个又一个勾,琢磨道,“肉差不多了,来点蔬菜吧,蔬菜在哪儿来着?”

    眼尖的何西立刻指给他看:“这里这里。”

    “好嘞,我和小白都不太爱吃青菜,谢哥感觉也不像是吃素的——何西你有没有想吃的?”

    “……”袁玉行怒而拍案,“傻大个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没有啊!”严璟理直气壮地跟着拍,“我在专心点菜,我要吃饭!”

    被吓了一跳的小女孩惊讶地看着他们,小心翼翼道:“不、不要生气,我什么青菜都吃。”

    “……你别怕,我没生气。”小男孩满肚子粗鄙之语不能说出来,索性扶着头作眩晕状,“唉哟,我就是想小白了。”

    严璟将打了好多勾的菜单递给餐厅服务员,忿忿道:“我也想,我还想谢哥了,袁叔叔你在他面前可不敢拍桌子。”

    “说得好像你敢一样!小怂蛋!”

    “呵呵,现在到底是谁更小!”

    服务员听到这桌的大客人和小客人正在拌嘴,失笑着接过菜单,随口道:“怎么不用手机点单呀?更方便哦。”

    老气横秋的小客人叹着气说:“我手机忘在医院了。”

    一身肌肉的大客人沉痛地说:“我手机掉进厕所了。”

    默默旁听的小女孩则小声说:“我……我没有手机。”

    “……”服务员又震惊又茫然地抓着菜单,下意识道,“啊!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等等,她为什么要说不好意思。

    只是客人没带手机而已啊!

    “那个……我马上就去下单,几位请稍等。”

    年轻的女服务生差点被几人的奇异气场带跑,她有点恍惚地拿着薄薄的菜单,穿过夜晚人气颇旺的餐厅过道,走向操作台。

    四周闹哄哄的,一旁蓦地传来推门而入的动静,和层层叠叠的脚步声。

    服务员本能般地转头看过去,和其他服务员一起高声道:“欢迎光临!”

    然后,她就更恍惚了。

    灯光低垂,空气里流淌着浓郁的夜色,餐厅外的街道朦胧黯淡,她却望进一双清透得像琥珀的浅色眼眸。

    旁边还有一抹更独特的灰蓝。

    走在最中央的客人礼貌地问她:“我来找朋友,他们是三个人,其中有两个小朋友……”

    他尚未说完,身边黑发蓝眸的男人低声道:“在那里。”

    他循声望过去,便对呆呆的服务员笑了一下:“找到了,不用麻烦你了,谢谢。”

    随即,他又侧眸看向身后的老人:“张叔叔,走这边。”

    气质温文的老人始终低头看着一张纸条,闻言才抬头应道:“好的好的,小郁医生。”

    一行人朝那桌一大两小的客人走去。

    服务员连忙让开路,有点不知所措地小声应道:“不、不客气。”

    她望着他们的背影,怔怔地愣在原地好了一会儿。

    这三个客人……都不像是普通人。

    不止是她这么觉得,餐厅里好多客人都在悄悄看他们呢。

    服务员在心中悄悄感叹着,直到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哎,她刚才是要去干嘛来着?

    年轻的服务员一拍脑袋,总算记起手里那份打了好多勾的菜单,连忙小跑着冲向操作台。

    得给这桌客人下单呢!

    短暂的安静后,夜间人声鼎沸的餐厅又恢复了热闹。

    郁白引着张云江向严璟他们那桌走去,同时道:“张叔叔,希望你不会觉得我的举动太冒昧,因为我真的觉得你很亲切。”

    “啊,不会不会,哪里的话。”老人连忙说,“能让你想起外公,是缘分才对。”

    “况且,你还给我带来了老袁的消息,我都来不及谢你。”

    他攥着那张纸条,笑道:“这会儿放下心来,我还真是有点饿了,谢谢你请我吃饭,我也是厚着脸皮来的,希望你的朋友们别见怪。”

    郁白见到了张云江,将袁玉行的留信转交给他后,是用“你让我特别想念已经不在了的外公,能不能一起吃顿便饭”这个理由把老人邀请过来的。

    ……没错,虚拟外公梅开二度。

    事实上,郁白不知道自己素未谋面的外公到底在不在世,也不知道对方是谁。

    鉴于这一举动的目的是想让袁玉行再见一面现实世界中已故的老友。

    所以,郁白觉得,同为老人的外公肯定会理解的。

    如果外公其实还在的话。

    郁白在心里默默忏悔了一下,随即,有些意外地看向那张已近在眼前的餐桌。

    严璟正表情古怪地坐在那里,何西乖巧地待在他旁边。

    怎么只剩两个人了?

    这顿饭的另一个主角呢?

    郁白错愕道:“袁——咳,还有一个人呢?”

    严璟欲言又止,一副深感丢人的样子:“他……哎,怎么说呢。”

    何西却很老实地回答他:“爷爷在底下。”

    郁白茫然:“什么底下?”

    不觉得奇怪的何西,与不忍直视的严璟,用整齐划一的动作指了指餐桌。

    “……”

    郁白反应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身边的谢无昉淡声道:“我刚才看到他钻进桌子下面了,在我们进门的时候。”

    原本有些忐忑的张云江则好奇地问:“什么爷爷?”

    他一开口,垂在餐桌四周的桌布立刻抖了抖。

    紧接着,一个模样清秀的小男孩低着头从餐桌下面钻出来,用若无其事的声音道:“哎呀,我捡东西呢,差点撞到头,这破桌子。”

    郁白听着他过于刻意的解释,又看看他空空如也的双手,实在是有点想笑。

    想拿捡东西当借口,至少手里要有东西啊!

    能不能有一点老人家的样子啊袁叔叔!

    怎么还真像小孩子一样往桌子底下躲!

    张云江看着这个突然从桌子下面出来的小朋友,则真的笑起来:“我以为是有个老人躲在桌子下面呢。”

    郁白想起何西脱口而出的称呼,连忙跟他解释:“没有什么爷爷,张叔叔你听错了。”

    “他是我的一个远房侄子。”郁白主动介绍道,“他叫……郁航,航行的航。”

    这是来之前,郁白跟袁玉行临时商量好的说辞。

    行是多音字,玉又恰好与郁同音,索性就取了这么一个半真不假的化名。

    听起来跟袁玉行相去甚远,但骨子里,其实是一个人。

    张云江也没有发现异样,而是称赞道:“郁航?好名字。”

    他话音缓了下来,面露思索,似乎在浩如烟海的诗文里寻找着最恰当的那一句。

    听到熟悉的话语,一直垂着头的小男孩终于忍不住抬起眼睛看他,嘴里小声咕哝着:“臭毛病!就知道拽诗……”

    原本已经想到了对应诗句的张云江,因着这个小小的声音停住了话头,他年迈耳背,没有听清,所以俯身温声问:“小朋友,你说什么?“

    等他看清了眼前小男孩的模样,忽然发出了短促的错愕声音:“你……”

    郁白的心因此提了起来,心头瞬间闪过无数种解释的方案,更是本能地看向一旁的谢无昉。

    袁玉行幼年和老年的模样只有几分相似,应该不至于一眼就认出来啊。

    ……张叔叔不会被吓到吧?

    要是因此脑溢血了怎么办?!

    浅淡眼瞳里划过复杂难言的情绪,始终注视着他的谢无昉就轻声问:“出事了吗?”

    同一时间,再次见到已故老友的袁玉行也紧张起来,结结巴巴道:“我、我怎么了!”

    在几人屏息静气的等待中,一头白发的张云江顿了顿。

    接着,他却只是用更加温和的声音,弯着腰讶然地问:“小朋友,你怎么哭了?”

    “……”郁白这才把提起来的心放回去,松了口气,倾身对旁边的男人小声道,“没事了小谢,刚才差点吓死我。”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谢无昉微微一怔,也随他的目光一起,看向那些总是很难弄懂的人类。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男孩已经眼睛通红,豆大的眼泪将掉未掉,但仍反射性道:“别叫我小朋友!我没哭!”

    今晚的灯光那样亮,刺得眼睛又酸又胀,他吸了吸鼻子,在死别后又重逢的老友面前,言不由衷地小声辩解:“我是撞到头了……都说了破桌子。”

    第044章 异时10

    其实餐桌的边缘并不低, 不至于撞到头的,何况小男孩压根没有去捂脑袋的动作。

    但黑亮眼眸里闪烁的泪光却很清晰。

    俯身看他的张云江不明所以,有些迷茫地应声:“哦……好, 你没哭, 不叫小朋友, 那该叫你什么?”

    他问得随意,可袁玉行神情复杂地别开了脸, 低声喃喃:“不是告诉你名字了嘛。”

    “对对。”张云江连忙道, “郁航, 是吧?”

    在他浑然不觉有异的语气里,小男孩欲言又止, 最终只是默默叹了口气:“……是啊,好名字吧。”

    “当然是好名字。”

    被意外打断的话题又回到了名字, 张云江先前想到的句子便脱口而出了:“有首诗里说,巨川思欲济, 终以寄舟航。”

    “这是一位古代帝王写下的诗,虽然不是同一个郁, 但也是一句寓意很好的诗,小……小航, 你知道这句诗的含义吗?”

    “不知道不知道。”曾经每次听到他讲诗就头大的袁玉行,几乎条件反射地埋怨道,“正吃饭呢背什么诗!烦不烦!”

    突如其来的蛮横话语,让张云江愣了一下,下意识道:“你……你很像我一个老朋友。”

    小男孩心头瞬间警铃大作, 连忙磕磕巴巴地尝试掩饰, 忙不迭地看向郁白求助:“啊,什么?我不是这个意思!好诗好诗!对吧?小——”

    说话间, 他猛地想起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不好再叫对方小白,他现在名义上是郁白的侄子。

    危急关头,小男孩只好放下身为老头的自尊,略感屈辱地小声道:“……叔、叔叔!”

    闻言,本来也跟着紧张了一下的郁白,顿时忍俊不禁。

    他还是第一次被老人叫叔叔。

    好新奇的体验。

    郁白笑着,心头悄然漫开几分唏嘘,帮忙转移话题道:“张叔叔,我都忘了请你坐下,真不好意思,你坐这边可以吗?”

    “啊,没关系。”有些疑惑的老人因而分了神,“坐哪里都可以。”

    等老人在小男孩对面的座位里坐下,郁白才和谢无昉一起并肩落座。

    喧嚣的餐厅里,一桌桌人都在吃饭,不时有服务员端着菜上来。

    害怕再露馅的袁玉行全程埋头吃饭,没敢再多看老友,最多是趁对方不注意时偷瞄,严璟也难得不跟他吵架了,默默给两个小朋友夹菜。

    郁白和张云江闲聊着,时不时给谢无昉介绍一下端上来的菜。

    何西则安静地捧着碗吃饭,同时似懂非懂地聆听大人们的对话。

    周围热闹嘈杂,每当拔丝地瓜这道菜出现在服务员手中的时候,她都会好奇地凝望许久,直到终于有一盘是端到他们桌的。

    因为,这道菜看起来实在是太夸张了。

    巨大的银色底盘上摆着一个烛台似的支架,错落着伸出四个小碗,成团的白色糖丝宛如蓬松的蚕茧,从最高处的小碗倾倒下来,一层层铺开,一直延伸到最下面的金黄地瓜上。

    这盘菜是厨师协同服务员现场挂的丝,施工完毕后还彬彬有礼道:“拔丝地瓜,请慢用。”

    ……但是,这丝拔得也太多了。

    不光是眼巴巴盯着看的小女孩,一整桌人都面露惊诧。

    张云江失笑道:“居然把菜做得这么隆重。”

    郁白沉默了一会儿,下意识对身边的谢无昉说:“一般的拔丝地瓜不长这样……这家店有点夸张。”

    谢无昉已经嗅到空气中飘荡的浓郁甜味,便说:“看起来很好吃。”

    也许是因为工序复杂,这是最后端上来的菜。

    郁白已经吃饱了,听到谢无昉的话,他似乎也有点馋了,可看着眼前宛如艺术品的超夸张拔丝地瓜,又不知该从何下手。

    他盯着眼前巨大的糖丝蚕茧和相形见绌的一坨地瓜,问谢无昉:“你想先吃地瓜还是先吃糖丝?”

    “什么玩意儿,就知道搞噱头。”

    同一时间,看得目瞪口呆的小男孩,又忍不住看向老人,习惯性地抱怨道:“盘丝洞吗这是?真够浪费的!”

    年幼的眼睛陡然撞进苍老的目光,同时荡开了浓浓的错愕。

    听到这熟悉的暴躁语气,郁白顿时心道不妙。

    怎么身体本能也梅开二度!

    所以他没等谢无昉开口,连忙自己回答道:“——地瓜吧!小航你也吃一块,都吃掉就不浪费了。”

    “……”正在认真思考先吃哪个的谢无昉,看见突然出现在碗里的金黄地瓜,讶然道,“好。”

    有反应很快的郁白帮忙解围,小男孩迅速收回目光,佯装无事发生,慌忙道:“也对也对,谢谢叔叔!我爱吃地瓜,再来一块!”

    郁白就哭笑不得地又给他夹了一块:“……不客气,侄子。”

    色泽金黄诱人的地瓜第二次落在了斜对面桌角的碗里。

    郁白刚要放下公筷,视线不经意地瞥过身边的人,却发现谢无昉似乎正看着坐在斜对面的小男孩。

    以及他面前的……碗?

    本来在埋头吃东西试图将失误掩饰过去的小男孩,猛地一个激灵,接着碎碎念道:“唉哟我有点冷,不会感冒吧?肯定是晚上天气凉了,我穿得少,要不先回家吧!”

    咦。

    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郁白已经再度夹起一块地瓜,还在巨大的白色糖丝上卷了卷,像在卷棉花糖。

    “喏,地瓜和糖丝。”他笑着说。

    那双灰蓝的眸子这才换了落点,望向近在咫尺的笑颜。

    另一边,怕说错话所以基本没敢开口的严璟终于憋不住了,幽幽道:“地瓜快没了……能不能给我留点糖丝吃。”

    谁家拔丝地瓜的重点会是丝啊!能不能多放几块瓜!

    而这张餐桌边唯一的老人,头发银白,他的目光从喊着冷的小男孩身上移开,掠过了餐盘里的万千糖丝团成的白茧,对一旁的年轻人笑道:“小郁医生,今晚是有些凉,你们吃完饭还是早点回去,别让小朋友生病了。”

    桌上杯盘狼藉,一顿饭已吃到尾声,老人的话语里有了道别的意味。

    以人类那些无须言明的潜台词和交际习俗来说,被叫到的郁白这时候应该再闲聊两句,然后顺势让饭局散场,大家各自分开。

    在座的人们当然知道这一点。

    郁白也知道,可他看着一旁忽然因此静下来的小男孩,却有些没办法将那些临别的话说出口。

    在现实世界里,他们已经同这位老人永远地道别了。

    张云江敏锐地看出他的犹豫,试探着问:“怎么了?小郁医生,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在他一无所知的好奇目光里,郁白踌躇片刻,小声道:“没什么,我就是……突然又想起了我的外公。”

    ……对不起了梅开三度的外公!

    他只是想帮那个像小朋友一样的老人再拖延一点时间。

    得到这个答案的张云江先是惊讶,随即笑起来,眼角皱纹里嵌满了暖黄的夜晚灯光。

    “小郁医生,你这么年轻,怎么也跟我这个老头子一样,总是想起故人呢?”

    他看了一眼对面低垂着头的小男孩,感慨道:“今晚不知怎么的,我也一直想起一个老朋友,明明知道他人不在这里,不知跑哪去了,却觉得就像是在这儿一样。”

    说着,张云江从外衣口袋里,摸出那张之前看了一路的纸条,语气郑重地再次对郁白道谢:“说起来,要不是小郁医生你,我这会儿恐怕还在外面到处找人,这真是要谢谢你,实在给你添麻烦了!”

    郁白很快摇摇头:“没什么……一开始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张叔叔你打来电话,我才知道袁叔叔是人不见了。”

    前面为了圆谎,在和更了解张云江的袁玉行讨论之后,郁白告诉后者的版本是:从医院逃跑的袁叔叔的确是来找过他们,死乞白赖地想跟谢无昉学棋,结果两人在聊了几句后,袁叔叔忽然很兴奋地离开了,走之前只扯下一张纸写了句话,随口说了声有机会的话交给老张。

    而当时的郁白除了惊讶,并没有当回事。

    这样能合理地解释他接到张云江电话后的一连串反应。

    在真正见到这位为朋友的失踪心急如焚的老人之前,郁白其实担心过,这样一张单薄的纸条会不会没法让老人放心,反而产生类似于遗书的不好联想。

    他没想到的是,张云江在看到上面的留言后,怔忡半天,竟一下子放松下来,很快笑着对他们道谢。

    此刻明亮的灯光下,微风将整齐对折的纸条掀开一个角。

    上面写着:

    我顿悟了!等老子过两天回来杀你个丢盔弃甲!

    笔迹老练遒劲,颇有风骨,还透出几分显而易见的仓促,急得连落款都没写。

    就是这么没头没尾的一行字,张云江却因此相信了郁白编织的那个故事,还放心地同他一道来吃晚餐。

    老人目光复杂地掠过纸上的这行字,双手不自觉地便横亘在胸前,感慨道:“老袁他从小就任性,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是老样子,人说跑就跑。”

    “从小?”郁白面露惊诧,忍不住瞄了一眼此刻正是年幼模样的袁玉行,紧张道,“你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吗?”

    袁叔叔的胆子居然这么大,小时候认识还敢过来?!

    “是啊,得有五十多年了。”张云江笑着陷入了回忆,“我想想,那时候他应该是十四五岁吧,我比他大三岁,所以他叫我一声师兄。”

    ……那还好。

    十四五岁的少年和六七岁的小孩,差别还是很大的。

    怪不得敢过来。

    郁白无声地松了口气,忍不住问:“师兄?”

    他此前一直以为两人只是会在公园结伴下棋的朋友而已。

    “年轻的时候,我们拜在同一个老师门下学围棋,算是师兄弟。”

    张云江语气平淡地解释给他听,眼角皱纹随着笑容愈深:“当然,都没学出什么名堂来,所以到老了再碰见,也只能是在公园里下下棋,而且,还下不过刚刚学棋的年轻人呢!”

    他说着,视线随之落到了一言不发的谢无昉身上,苍老的眼睛里饱含怅然,和几分静静的叹羡。

    “年轻多好,你们的未来还长着啊。”他说,“老袁一把年纪了,居然又有了年轻时那股不顾一切的劲头,今天看到纸条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料到。”

    “但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张云江含笑叹息着,对郁白身边的谢无昉说:“多亏你今天赢了他,不然还激不起他这份心气来,谢谢你。”

    “你在围棋上真的很有天赋,应该继续学下去的。”

    他真心实意地说完,顿了顿,又自己否定道:“不过,你学一样新事物那么快,想来在其他事上也会相当厉害……不必耗在这门无用的学问上。”

    “真想知道老袁跟你聊过之后,顿悟了什么。”老人最后喃喃道,“我等着看他回来杀我个丢盔弃甲,就是不知道要等几天。”

    黑发蓝眸的年轻人静静听着,并没有应声。

    而神情恍惚的张云江从遥远的往事中回过神来,连忙道:“对不起,我怎么一个人说了一大堆,真是年纪大了——”

    他道着歉,却看见正对面的桌子上,无声地落下了两滴晶莹的水珠。

    从刚见面起表现就很奇怪的小男孩,此刻压低了脑袋,但谁都能从颤抖的肩膀里发觉,他在哭,眼泪像决了堤一样砸下来,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

    他好像在说:“……还能等几天呢。”

    张云江没有听清,不知所措地看向其他人:“小航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又哭了?”

    袁玉行用哽咽的声音嘴硬道:“我没哭,我是被辣到了。”

    而他斜对面模样吓人的肌肉男,居然也眼睛泛红,正在偷偷抹眼泪,闻声附和道:“我也是辣的。”

    旁边的小女孩则轻手轻脚地拿来了桌上的纸巾,一张张抽出来,懂事地递给这两个被空气辣哭的人,小声问:“要不要喝水?”

    张云江更加茫然了,下意识去看桌面上这些基本吃光的菜。

    糖醋里脊、红烧肉、小鸡炖蘑菇……花花绿绿一桌子,味道都很好,可哪有菜是辣的呀!

    隔着金黄甜脆的地瓜与蓬松如云的糖丝,一头雾水的老人讷讷失语,而郁白同样没有说话,总是很清澈干净的浅棕眼瞳里,难得涌动着一些幽深难辨的东西。

    唯一不起波澜的灰蓝眼眸,掠过了这一切风景,最终停格在那抹似乎很难过的温暖棕色上。

    浓郁的甜味仍蔓延在呼吸中。

    忽然间,一道有些冷淡的磁性声音打破了这阵凝固的沉默。

    “下午的时候,你说想让我教你下棋。”

    一桌人都惊讶地望过去。

    是几乎从没有主动跟他们说过话的谢无昉。

    他正看着那个一头银发的老人。

    张云江一愣,连忙道:“对,我是问过你。”

    谢无昉说:“我现在已经学会了规则,但不确定学会了多少。”

    闻言,张云江反应了一会儿,随即眼睛一亮,试探着问:“那你的意思是想找人练练吗?……是要教我们俩下棋吗?”

    “我想找你下棋作为练习。”谢无昉说得坦然,“但不想教你。”

    张云江意外之余,欣然答应:“那也足够了!下午你只是跟老袁下了一局,虽然那一局很特殊,等于是跟我下了一遍,但无论如何,从下午开始,我就很想真的跟你下几局,哪怕是单纯的对局,也够我学到很多东西了。”

    “我们什么时候下?”他的语气兴奋起来,迫不及待地抬手去看表上的时间,“现在八点多了……对你们来说会不会太晚?或者明天约个时间?你方便吗?”

    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对话里,空气中弥漫的忧愁悄然淡去,那抹温暖的浅棕好像也重新明媚了起来。

    “不晚,就今天。”将变化尽收眼底的谢无昉因而继续说了下去,“明天没有时间。”

    张云江很高兴,也不多问,当即思索起来:“好好好,就今晚!我看看去哪里合适……”

    老人盘算地方的时候,郁白则好奇地望过去:“明天你有什么事吗?”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谢无昉提前安排了尚未到来的日子。

    以防万一,郁白怕这是对非人类来说不太可能的托词,所以特意凑过去了一些,问得很小声。

    要是谢无昉诚实地说其实没什么事,被张云江当场听见,就不好了。

    郁白满怀好奇,抛出一个细小轻盈的疑问,换来的答案却格外笃定。

    昏黄光线下,那片灰蓝的湖水悄然向他倾来,落在耳畔的声音沉静有力。

    “明天要教你。”

    第045章 异时11

    听见这句回答, 郁白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明天要教他?

    教他什么……?

    浅棕眼眸里漫开一时间没能领会的迷茫,让平日里总是很冷静淡定的人,忽然显露出几分简单纯粹的稚拙。

    而近在咫尺的男人似乎没有读懂他的疑惑, 四目相对中, 幽蓝湖水还是那样波光粼粼, 倒映出那个此刻神情懵懂的青年。

    反倒是一旁正很兴奋的老人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

    他很快将视线投了过来,没按捺住心头的惊讶, 问道:“小郁医生, 你也下围棋呀?!”

    小郁医生呆了一下, 本能地要否认:“啊?我不……”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仓促收住了话头,错愕地瞪了一眼身边的人。

    他什么时候说过要学围棋——!

    男人仍注视着他, 俊美的面孔上似乎将要露出一丝疑惑。

    在这个瞬间,郁白硬生生地挪开了视线。

    好吧, 他是说过。

    他不仅说过自己特别想学围棋,还说过明天一定。

    ……

    干嘛记性这么好啊!!

    果然是非人类!完全读不懂人类的潜台词!

    郁白彻底反应过来, 心头是一片欲哭无泪的荒凉,白皙的脸颊上却蓦地漾开了一片薄红。

    自从遇到这家伙开始, 他社死羞愤的次数加起来,简直比本来就很跌宕起伏的人生前二十多年里还要多。

    而且为了人类的面子,他只能默默咽下这碗苦水。

    郁白的否认已经说到一半,为了避免谢无昉生疑,他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机智地接上了自己的话:“我不……不怎么会下围棋, 所以才需要人教啊。”

    “哦!”张云江当即点点头,“原来你对围棋有兴趣啊。”

    接着, 他恍然大悟道:“也对,我想起来,下午那会儿,是你领着小谢同志在公园里看棋的,不过我当时以为,你对象棋更感兴趣呢……”

    郁白听着他喃喃的回忆,连忙打断:“不不不!是围棋,我对围棋感兴趣!”

    听见老人提起了自己没有的记忆,谢无昉便静静地望过去,听得很专注。

    郁白见状,心头顿时敲响了剧烈的警钟,忙不迭地加上一句。

    “——当然,主要是他感兴趣!”

    因为下午他在跟谢无昉解释前情提要的时候,说的版本是,两人路过太阳公园时,后者对围棋感兴趣,就当场学了一下。

    当时谢无昉听完后,还若有所思地反问了一句:“我对围棋感兴趣?”

    ……

    当然不了。

    是郁白特地拉着他去看棋,想要借此测试他的学习能力而已。

    后来是因为阴差阳错,在臭棋篓子袁老头的掺和下,谢无昉才临时学了围棋,而不是郁白原本打算让他学的,单局用时更短的象棋。

    差点又给人类丢脸的郁白,勉强把这个小小的谎言圆了过去,感觉这顿饭吃得简直像坐过山车一样刺激。

    郁白就有些幽怨地看了一眼对此一无所知的银发老人。

    他记得那天张云江明明在一本正经地盯着棋盘看,怎么还有功夫关心周围路过的陌生人在干什么。

    下棋的时候能不能专心一点啊!

    正面露感慨的张云江对上他的眼神,有点困惑,同时又发现了有哪里不对。

    老人很关切地问:“小郁医生,你的脸怎么……”

    红字尚未出口,郁白别开脸,斩钉截铁地回答他:“因为全球变暖!”

    “……”老人更困惑了,“啊?什么?”

    一旁正用纸巾擦眼泪的肌肉男随口附和:“对,就是全球变暖的错。”

    小女孩递完了纸巾,端着一杯刚倒好的冷水,犹豫了一下,决定转而递给脸颊泛起飞红的大哥哥,同时小声道:“我记得,是温、温室效应……小白哥哥,喝水吗?”

    小白哥哥立刻接过来,也小声道:“谢谢。”

    原本哭得稀里哗啦的小男孩对此的评价则是:“……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在莫名其妙跑偏的话题里,袁玉行总算止住了眼泪,望向正面露茫然的老友,故作不懂地提醒道:“为什么要找地方,家里不能下棋吗?”

    他还记得张云江刚才在思考去哪里下棋合适。

    闻言,张云江回过神来,不再想突如其来的全球变暖,而是朝他笑了起来:“你不哭啦?”

    “……”仍有些哽咽的袁玉行坚持嘴硬,“辣劲过了呗。”

    他抹着眼泪,若无其事地扯开话题:“唉呀这餐厅真的好冷,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想回家,谁家都行。”

    小男孩说着,偷偷拿眼睛瞄那两个并肩坐着的年轻人。

    其实在听郁白大致描述过这个时空里发生过的事后,他也很想跟谢无昉下一局棋,或是看看对方的棋艺,但他不太敢提。

    没想到对方竟主动提出了一个此刻的他几乎不敢幻想的夜晚。

    有他挚爱的围棋,让人充满好奇的围棋天才。

    还有……他那个竟能再次与人对弈的已故师兄。

    张云江看到小男孩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失笑道:“坐不住了啊?也是,饭都吃完了,是该走了。”

    他思及前面那句无心的提议,有些踌躇地转头问两个年轻人:“说起来,我家倒是有棋室,环境也算过得去……不知道你们介不介意去我家?”

    才相识一日,就请人去家里下棋,好像有一点冒昧,也怕客人有所顾虑,毕竟是晚上,一局棋时间又长,搞不好就下到深夜。

    谢无昉完全没有这种概念,平静道:“可以。”

    郁白好不容易驱走了脸颊的热意,恢复淡定的样子,赞同道:“不介意啊,张叔叔你别觉得我们打扰了才是。”

    “不会不会,家里难得来这么多客人。”张云江笑得开怀,语气诚挚道,“不知道今晚会下到几点,要是不嫌弃的话,你们就在我家休息一下,有客房,或者附近也有酒店,任你们选。”

    郁白当然选择住在张云江家里。

    能近距离观察老人的身体状况,防止发生意外,还能让袁叔叔再多跟他相处一段时间,完全是一举两得。

    所以他干脆省去了那些无聊的客套和推辞环节,主动道:“那我们现在就出发过去?”

    “好。”老人便迫不及待地起身,面上隐隐透着激动,“我也等不及要坐到棋桌前了。”

    离开前,张云江将手边那张写着豪言壮语的纸条,细心整齐地折好,轻轻放回胸前的口袋。

    “我今天真的特别高兴。”他往外走去,语带和煦笑意,“小郁医生,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依旧热闹的餐厅里,服务员高声说着请慢走,黑发蓝眸的男人推开了玻璃门,将要走出去的小郁医生便眸看过来,弯起了眉眼。

    “我今天也很高兴。”他说。

    与此同时,郁白想,张云江要谢的人,其实不仅仅是他而已。

    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一行人,就这样离开了非常无辜的餐厅,前往张云江的家。

    街道上月色皎洁,三人差不多是并肩走着,主要是郁白与老人闲聊。

    老人的家离这里不远,说是步行十分钟就到了。

    况且人太多,也不好叫车。

    三道被街灯拉长的倒影后方,还跟着一大带两小的三道身影。

    没吃到地瓜的严璟心有不甘,索性问服务员要来一双一次性筷子,用木棍分别卷起两团如云的糖丝,和何西一人一个。

    这会儿,吃着拔丝棉花糖的小女孩问他:“严璟哥哥,我们也要去张爷爷家里吗?”

    “对啊。”严璟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小白要去,那我也去,但我对围棋没兴趣,一会儿我们看电视怎么样?”

    “好呀。”何西很快应声,想了想,又小声说,“明天是星期五。”

    “星期五怎么啦?”

    “要早起上学。”何西好奇地问,“严璟哥哥,你不用上班吗?”

    “当然要啊——对哦,明天是周五,不放假。”

    严璟刚意识到这一点,忍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脏话,猛然惊觉到一个问题:“我次……咳,我下午从健身房里跑出来,都没请假呢!完了完了要扣工资了!”

    何西也有点担忧:“我的书包还在小白哥哥家里……明天早上再拿的话,会不会迟到?”

    一旁背着手默默走路的小男孩听得满脸不可思议,不禁插话道:“都穿越时空了,还在惦记上班上学哪?”

    “……”

    高大的肌肉男和矮矮的小女孩因而对视一眼。

    严璟为难道:“也是,出了这么大的事,要是明天小白需要我帮忙可怎么办,我怕来不及赶过去。”

    袁玉行听不下去了,表情鄙夷:“别装了傻大个,说得好像你特别想上班一样。”

    严璟就真的不装了,喜气洋洋道:“为了小白,不去上班了,工资爱扣不扣!”

    何西鼓起勇气:“那、那我也不去上课了。”

    大哥哥弯腰跟她击了个掌,然后动作一致地各咬了一口糖丝。

    “看电视打游戏!”

    “好呀!”

    原本神情怅然的小男孩目睹这一幕,忍不住笑起来,老气横秋地摇摇头:“两个傻瓜。”

    比他略高的小女孩听见了,清澈的目光望过来,并不反驳,而是想起了什么,问他:“对了,爷爷,有你名字的那句诗是什么含义呀,你知道吗?”

    她在饭桌上听见后,一直有点好奇。

    袁玉行诚实地回答她:“你问那个老头去,我都不知道是哪几个字,更别说含义。”

    “什么诗啊?”严璟跟着望过来,回忆了一下,“那个什么巨什么郁什么航?”

    “……”袁玉行白了他一眼,不假思索道,“巨川思欲济,终以寄舟航!”

    “哇。”严璟惊叹道,“你不知道是哪几个字还记得这么清楚!”

    袁玉行顿了顿,说:“那是因为你笨!”

    “笨没关系,有手机嘛。”严璟今晚难得不跟他斗嘴,而是提高了声音喊前面的人,“小白,你手机借我用一下!”

    走在前方的棕发青年正在跟老人聊天,依言直接将手机递过来,没有多问。

    严璟停下脚步,在浏览器里打出那行诗句搜索,然后念给身边的两个小朋友听。

    “这句话的意思是……哦,找到了,是想要渡过巨大的河流到达彼岸,最终要靠舟船才能抵达。”

    “巨大的河流?”何西听得似懂非懂,问,“什么是彼岸?”

    “彼岸就是彼岸……呃,对岸?”

    严璟怕误人子弟,连忙又搜了一下,才肯定地回答她:“就是对岸,比喻向往的境界。”

    “还有一个意思是,超脱生死的境界。”

    年幼懵懂的小女孩便发出了单纯的赞叹:“听起来好厉害。”

    严璟也傻里傻气地点点头:“是啊,怪不得张叔叔说寓意很好呢。”

    唯独旁边有些佝偻的小男孩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他不知道这句诗的意思,或许也不确定究竟是哪几个字。

    却将这句初次听到的诗,记得格外清晰。

    夏风微凉,洁白如云的糖丝在木棍上渐渐融化,夜空里航行过巨大皎洁的月亮。

    今晚的月色那样亮。

    古朴低调的院门前,郁白收起了严璟递回来的手机,没空问他用来干嘛,注意力完全被院门之后的风景吸引了。

    从先前闹到了殡仪馆的遗产之争中,他能猜到张云江的家境不错,至少是留下了数目可观的财产。

    ……但也没想到,会这么可观。

    此时他眼前是一大片坐落在市区中心地带的中式庭院,树木葱茏蓊郁,庭灯别致朦胧,形制典雅的建筑掩映在夜色中,一眼望不到全貌,但已将初次拜访的客人们引入了飘然世外的气韵中。

    模样和善的佣人们迎上来,张云江还有几分赧然,对几人道:“快请进,当作自己家就好。我这里很久没有来这么多客人,要是有不周到的地方,一定跟我说。”

    郁白想,他可没有这样宛如电影场景的家。

    怪不得家里会有专门的棋室,还有能随时招待许多客人的客房。

    置身在这个环境里的郁白,对于今晚乃至明日下棋的想象,瞬间从普通的房间和简单的棋桌,上升到了素净的棋室、席地的蒲团、被轻轻拉开的木格移门……随之淌入的一地月光。

    还有黑白交错的棋盘,和执棋落定的有力指尖。

    晚风吹动满庭树影,站在古朴的长廊边,年轻的访客们面露惊诧,久久没有回神。

    除了因为怕露馅在假装惊奇的小男孩,谢无昉是唯一没有为眼前的景色动容的客人。

    他侧眸看着身边显然有些失神的人,满庭幽然的清辉都洒在柔软的浅棕发丝上,如梦如幻。

    他低声问:“你在想什么?”

    陷在万千思绪里的人才惊醒过来,带点儿恍惚地望向他。

    “我在想……”

    他顿了顿,忽而笑起来,眸中月华如水,漾开一抹澄澈的感慨。

    “今天好像一场奇遇。”

    第046章 异时12

    夜色漫漫, 穿过雕花长廊,一行人向前走去,听着张云江很热情的声音。

    “这一片是客房, 哪间都能住, 你们自己挑, 想住哪里都行,要是想吃什么或者需要什么, 就找阿伯。啊对了, 棋室在这里。”

    老人现在满心惦记着要跟谢无昉下棋, 简单介绍了两句,不自觉地就拐到了棋室上去, 一脸期待地看着那个黑发蓝眸的年轻人。

    他口中的阿伯是位年纪比他更大的老人,大约是管家之类的身份, 刚才有些惊讶地迎上来,此刻正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这群陌生的客人。

    “今晚好热闹哟, 云江,又碰到下棋很厉害的人啦?”

    白发苍苍的阿伯笑吟吟地说着, 显然十分了解他:“你快去棋室吧,我来招待这些小朋友。”

    突然成了小朋友的郁白有些诧异, 但仍礼貌地主动同他打了招呼:“阿伯好。”

    这位阿伯看起来得有七八十岁了,在他面前,他们还真是小朋友。

    当然,不归地球时间体系管的谢无昉除外。

    “你好你好!”阿伯见张云江神采奕奕,便也笑得很开怀, 热情道, “先坐下喝杯热茶吧?还是想先四处看看?都听你们的。”

    走在大哥哥们身边的何西,早已满脸惊叹, 在老人和蔼的话语里,忍不住小声道:“这里好漂亮,像春游时去过的园……园林。”

    满脸震撼的严璟也花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窃窃私语道:“妈呀,我在这里都不敢大声说话,总感觉该买个门票。”

    何西的声音就更小了,连声附和:“我也是我也是。”

    一旁的郁白忍俊不禁道:“那你们要不要跟着阿伯四处逛逛?”

    大概是经历过的奇事多了,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他迅速接受了眼前堪称低调奢华的风景与庭院。

    比起逛园林,他现在更想看谢无昉和张云江下棋。

    ……虽然明天他就得亲自上阵学习围棋了。

    想起来都会提前头疼。

    但是,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人类就是这么擅长逃避。

    阿伯欣然应下郁白的话:“好啊,你们想逛多久都行,累了就跟我说!”

    老人年纪虽大,身子骨却很硬朗,脚步也十分稳健,闻言当即准备领着客人们好好逛逛这片宽阔的宅院。

    在转身前,阿伯想起了什么,看向正要带谢无昉去棋室的张云江,关切地问:“对了云江,富贵真没事啊?你见到人了吗?”

    “没见到,但他没事。”张云江应声道,“说是顿悟了,这会儿不知道躲在哪里琢磨棋。”

    “哟!”阿伯怔了怔,诧异道,“多少年没见到富贵这样了。”

    “是啊。”张云江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含着一缕笑,“还说要杀我个丢盔弃甲呢!”

    阿伯就乐了,摇头感叹道:“挺好挺好。”

    他收回视线,总算彻底放下心来,专心致志地招待起今晚到访的客人。

    不过,老人却意外地看到,眼前的两个年轻人,好像都在笑。

    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富贵是谁的郁白,这会儿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富贵……”

    严璟控制失败,已经扑哧乐出了声,下意识道:“这个名字好!很富贵!”

    袁叔叔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小名。

    但说真的,跟听起来文绉绉的玉行相比,袁富贵这个名字好像更适合这位暴躁又粗鲁的坏脾气老人。

    两人都在笑,矮矮的小女孩面露茫然,比她更矮的那个小男孩则一脸羞愤欲死的表情。

    阿伯愣了一下,反射性地向客人们解释道:“富贵是云江的一个老朋友,都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先前说是失踪了,把我吓一跳,幸好没出事……”

    他说着,忽然眯起眼睛仔细看向那个小男孩:“说起来,你跟富贵长得有点像哪!”

    对真相一无所知的老人感叹着这番巧合,被叫住的小男孩连忙垂下头,忙不迭地往旁边走,用格外清脆的声音十分刻意地喊着:“走了走了,我要参观园林!天啊,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大房子!”

    “好好好,那你多看看。”阿伯连忙跟上他的脚步,还语气很可惜地说了一句,“小朋友,你的驼背有点严重呀,怎么像个小老头一样!”

    闻言,背影佝偻的小男孩差点原地绊倒。

    紧接着,他走得更快了,简直健步如飞。

    阿伯担心地喊他:“小朋友,你走慢一点,夜里黑,别摔了。我是真的老头子,走不了那么快啦!”

    笑得前仰后合的严璟牵着何西,走在这一老一小的后面,很讨打地棒读道:“我这辈子也是第一次见,天啊!”

    “……”郁白笑得肚子都有点疼,先同他们分开,“我去棋室看他们下棋,你们逛吧。”

    月夜流光,庭院幽静,原本已走在很前面的男人似乎是听到了远处的声音,便停下了脚步等待。

    因兴奋而步履匆匆的张云江发现身边忽然空了,跟着停下来,有些诧异地望过去:“怎么了?”

    随着谢无昉的视线,张云江看见了远处正朝这里走来的青年,恍然大悟道:“哦,我都忘了,小郁医生对围棋感兴趣,肯定也想看棋的,明天你还要教他呢,那我们等他过来,一起去棋室。”

    谢无昉轻应了一声:“嗯。”

    在等待的间隙里,张云江看看旁边的年轻人,再看看前方向这里走来的那道身影,忍不住感慨道:“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吧?”

    早些时候,这个天赋超群的年轻人直白地说不想教他,但下一刻,又主动说要教另一个人。

    当场见识了区别对待的张云江却并不觉得恼怒,反而惊叹于这份少见的坦率和赤诚。

    还有几分颇感理解的慨然。

    人本来就是会分亲疏远近的,不同的关系自然有不同的待遇,这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少有人会像这个年轻人这么直接,这么不加遮掩。

    此刻,这个拥有罕见灰蓝眼眸的年轻人,听见他的话后,神情微动,轻声道:“很好的朋友?”

    仿佛在反问他。

    张云江一时间有些不确定这句话里的含义,是不满意这个形容,还是单纯的疑问。

    他想了想,觉得应该是前者,所以又自觉地纠正道:“不,不是很好,是最好的朋友吧!”

    虽然相识仅仅半天,但从种种细微之处里,张云江看得出来,两人的关系十分亲近,远超一般的朋友,如同人生中其实难得一遇的知己。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身边的年轻人在听到这句话后,却低声道:“不是我。”

    ……哎?

    张云江顿时有点愕然。

    他还来不及说些什么来打个圆场,又听见对方平静地问:“朋友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句话里的“你们”是指谁呢?

    张云江纳闷之余,姑且当作是在问他,以及小郁医生。

    也许是夜晚太静,在这个不太寻常的问题里,他无端地想起了仍安放在胸前口袋里的那张纸条留言,想起了从小看着他长大、没有亲缘关系的管家阿伯,想起了早已阴阳两隔的父母与发妻,也想起了这座常年冷清空荡的大宅子。

    朋友啊。

    他很老了,而小郁医生的年纪很轻,看上去还像个大学生,大约没有结婚生子,也应该不在那些最依恋或最怀念父母的年岁。

    两人的人生分明处在截然相反的两个阶段,夜色将尽,与蓬勃朝阳。

    巧合的是,对当下的他们来说,朋友的意义或许竟是相似的。

    因此,张云江思索了一会儿,颇为郑重地回答了谢无昉的这个问题。

    “朋友意味着人生路上有了同伴。”老人叹息着说,“这样就不再那么孤独了。”

    “人这一辈子,都是孑然一身,遇见的全是过客,留不下年迈的父母,守不住年幼的子女,到头来,只有年龄相仿的朋友,能陪你走得最久。”

    若有幸能遇着亲密无间、生死不渝的爱人,一定同时是这一生中最好的朋友。

    晚风轻拂,树影婆娑,老人的话里染上几分怅然与庆幸,恍惚间,像有无数岁月在夜色里蜂拥流过,叫人心生唏嘘。

    身边的年轻人却仿佛没有受到半点影响,只是静静听完了他的答案,然后说:“所以,朋友很重要。”

    另一道清澈的声音蓦地响起:“什么很重要?”

    郁白刚走到两人近前,满脑子都是富贵,白皙面孔上仍残留着浓浓的笑意,没留意到谢无昉和张云江竟然停在前面聊天。

    他只听见半句,随口问出来后,眼前的男人很快回答他:“朋友。”

    居然在聊这个。

    郁白有点意外,进而看见对方眼中隐隐的探究,便笑起来,点头道:“对啊,朋友很重要。”

    如果不是看不下去那群王八羔子家属的袁富贵,不,袁玉行大闹殡仪馆,他就不会发现去世的老人是张云江,或许,后来两人就不会在异时空里再见上这一面。

    如果不是郁白在循环里一点点了解那个神秘的非人类邻居,进而决定放下心防,成为他的第一个人类朋友,问出他的名字,带着他满世界冒险,或许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一切,不会有斑斓热闹的奇遇,只有日复一日的苍白寂静。

    郁白说得笃定,身边人听出了话语里的这份笃定,又问:“朋友对你很重要吗?”

    话音微喑,月光浸没他深黑如夜的发梢。

    “很重要。”

    郁白凝视着那双灰蓝的眼眸,格外认真地告诉他。

    “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人。”

    第047章 异时13

    片刻后, 原本无人的棋室里亮起了暖黄灯光,三道斜长的身影浅浅地映在木质地板上。

    下棋的人在桌前入了座,围观的郁白也拿来一个蒲团, 姿势随意地坐在一旁。

    他看着前面垂眸而坐的谢无昉, 静静等待棋局开始。

    这间棋室很漂亮, 就跟郁白刚走进这座大宅时的想象一样,而且比想象中更美。

    房间方正宽敞, 仅有几处恰到好处的点缀, 洁净的墙面挂了一副翩若惊鸿的书法, 一旁是造型典雅的黑酸枝花几,细高的台面上摆有一盆枝叶疏美的马醉木, 在素雅的棋室里绽开一抹浓绿,像在屋檐下留取了一截最有诗意的盛春。

    郁白想, 眼前这位神情难掩兴奋的老人不光是有钱,审美也很好。

    比起那天位于公园一角的露天石桌, 环境要好得多。

    宛如走进一幅笔墨清淡的山水画。

    所以,即使是对围棋一知半解的郁白, 也看得格外专心。

    脚步轻缓的佣人端来热茶和点心,袅袅轻烟里, 他看见两人截然不同的神情。

    张云江渐渐敛去了兴奋之色,表情郑重,斟酌着落下每一颗白子,在刚接触围棋的晚辈面前,他坚持要让先手。

    谢无昉便和循环里一样, 再次执黑先下, 目光一如那日的平静,没有什么波澜, 落子的速度相较常人要快不少。

    郁白甚至觉得,比那天还要再快一些。

    可能因为这次谢无昉在实战前学习围棋理论的时间,比那天更长。

    也更认真。

    黑白云子在那一方小小棋盘上交错,黑子始终落得快而冷冽,鲜少在骨节分明的修长指间停留太久,因此越往后,被带走了节奏的白子就越显出几分难以招架的忙乱之势。

    云子轻叩棋盘,局势风云变幻,时间无声地流逝,旁观的郁白凝神注视了良久。

    然后,在某个瞬间,他悄悄背过身去。

    不动声色地打了一个哈欠。

    ……

    对不起,他看困了。

    因为是真的看不懂。

    谢无昉显然已经完全掌握了下午在手机上学习过的高阶技巧,不仅彻底超出了郁白这个围棋门外汉能看懂的范围,连张云江都时不时面露难色。

    再加上他晚饭吃了不少甜食,糖分在身体里流淌,困倦之感悄然袭来。

    郁白揉揉眼睛,一边抵抗着困意,一边在愁明天要怎么办。

    他觉得等明天谢无昉教他下棋的时候,自己搞不好也会犯困的。

    因为围棋实在是门艰深的学问。

    入门看似简单,越往后学越难。

    他都不敢想,要是谢无昉在专心致志教导他的时候,发现他突然打了个哈欠,或者双目无神像在上数学课,会是什么反应。

    ……在心里感叹“好没礼貌的人类”?

    对他说“别分心”?

    唉。

    越想越愁的郁白无声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往身边望过去,刚好对上严璟同样神游天外的惺忪睡眼。

    严璟三人之前说是去逛园林,但袁玉行毕竟是个又菜又爱玩的臭棋篓子,始终惦记着这场如梦似幻的棋局,跟着管家阿伯随意转了转,最终还是转到了棋室门口。

    年纪很小的小朋友要进来看棋,怕自己露馅,所以硬是拉上了两个本来要去看电视的同伴,装作是一道来看热闹的。

    这会儿,小男孩端端正正地跪坐在蒲团上,屏息静气,看得极为专注,目光亮得惊人,看到精妙之处时,想说话又不敢,便悄然攥紧了掌心。

    坐在他旁边的小女孩起初一脸懵懂,在听小孩模样的爷爷小声耳语告诉她基础规则后,竟也似懂非懂地看了下去,神情安静而认真。

    反倒是小孩们旁边的两个大人……

    郁白和严璟陡然间四目相对,后者一个激灵,本能地睁大眼睛,匆匆扫了眼棋盘,然后迅速朝他比了一个大拇指,小声赞叹道:“精彩!”

    语气十分诚恳,目光格外空洞。

    “……”

    压根没看,精彩个屁。

    郁白哭笑不得,就同样伸出手,无声地还给他一个文明优雅的中指。

    严璟这才看清他也在走神,松了口气,立刻收起了虚伪的大拇指,流畅地切换成一根势均力敌的中指。

    见状,郁白一言不发,再伸出一只手,淡定地将中指加倍。

    严璟就也不甘示弱地跟着加码。

    双份中指对双份中指,冷笑对傻笑。

    其他人在专心下棋与看棋的时候,他们俩偷偷用手势互相嘲讽,像两个幼稚的小学生,没有出声,只有倒映出的影子在雪白墙面上摇摇晃晃。

    房间中央的棋盘两端,眉头紧皱的老人沉浸在眼前的棋局中,没了平日里跟老朋友下棋时的轻松写意,根本无暇注意周围的动静,手执棋子悬停在半空中,陷入深思。

    他对面的那个年轻人却不同。

    灰蓝的目光离开了黑白交错的棋盘,掠过墙面上隐隐闪动的影子。

    然后,定定地落在那张这一刻盈满了笑意的面孔上。

    他不再注视着这里,正微微侧身,转头专注地看向身边的同伴,灯光下的浅棕发丝依然很温暖,却蓦地显出几分遥远。

    啪的一声。

    静悄悄的房间里,白子清脆地叩响了棋格。

    张云江将手中快被捂热的棋子落定,终于想好了这一步该怎么走,称得上是关键一手,总算能扭转局势。

    哪怕是暂时的。

    可老人刚抹了一把虚汗,心头才生出一点骄傲,目光期待地朝对手望去,就发现对面始终没有什么表情的年轻人,几乎同时收回了原本看着别处的视线。

    他垂下眼眸,微卷的黑发在额前漾开,遮住了那双异色眼瞳中的情绪,静默地拾起手边棋罐里的黑色云子。

    大约只过了几秒钟,在张云江震惊的眼神里,漆黑的云子被定在了一个他完全没想到的落点。

    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好不容易扭转的局势,在这一瞬后,又全盘垮了下去。

    并且是再也无法挽救的败相。

    老人来不及惊叹,旁边已传来一声情不自禁的低呼。

    “这也行?!”

    是啊,这也行?!

    张云江在心里附和了一句,黯然轻叹道:“唉,我输了!”

    他出声认输的同时,好奇地向刚才那道声音看过去。

    ……居然是郁白那个言行颇为古怪的侄子。

    方才还勉强老实坐在蒲团上的小男孩,当下激动地直起了身子,稚气的面孔上写满了惊讶与赞叹。

    张云江都没注意到他们三个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见此情景,不由得笑了起来:“小航,你也懂围棋啊?”

    而且懂得挺多。

    至少,刚才这一手,在场的人中,恐怕只有他和郁航看懂了,其他人都云里雾里。

    不然,他们也一定会惊呼出声的。

    老人问得无心,原本神情兴奋的小男孩却一下子紧张起来,下意识用手肘去碰一旁的郁白,嘴里本能地求救:“小——小白叔叔!”

    “……”

    被突然叫到的郁白轻咳一声,连忙收起手头幼稚的动作,转过身来,若无其事地帮侄子解围。

    “对,小航会下围棋。”他信口开河道,“就是因为看他下棋有趣,我才对围棋产生了兴趣。”

    袁老头的这声叔叔真是叫得越来越熟练了。

    他管袁玉行叫叔叔,袁玉行也管他叫叔叔。

    辈分各论各的,总之互为叔叔。

    ……真神奇。

    郁白这样想着,重新看向棋桌旁的两人,忍俊不禁道:“这局结束了吗?”

    “是啊。”张云江长叹一声,坦然地摇摇头,“我已经输了,输定了。”

    一局终了,第一次真正跟谢无昉对弈的老人,忍不住暗暗跟下午时看到的那一盘棋局作起了对比。

    在那一局里,对方模仿了他与老袁的对局走势,让本就掉以轻心的后者渐渐以为胜券在握,却浑然不知自己早已跌入了陷阱。

    棋风多多少少会反映出奕者的性格与习惯,或刚或柔,或攻或守。

    不过,除了最后那一手堪称天外飞仙的妙棋,那盘棋不能算是谢无昉自己的棋局,他只是复刻后又破解了而已。

    “先前我还以为,你会是比较迂回稳健,讲究布局的风格。”

    张云江回忆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局,感慨道:“没想到,你居然是这么直接的攻杀型,步步紧逼,一刻都不让人喘息,实在是看不出来。”

    但仔细一想,其实跟对方异常坦率的个性很吻合。

    有了郁白帮忙掩护,会下围棋的小男孩郁航总算敢大胆发表看法了。

    “棋风真凶啊,咄咄逼人的,而且落子那么快。”他长出一口气,脱口而出道,“我光是在旁边看,都看出了一身汗。”

    白子全程都被压着打,偶有的挣扎反扑也很快被掐灭,小小棋盘上,漆黑的云子来去随心,有种目空一切的凌厉与霸道,仿佛容不下任何多余的棋子,要将每样不容于此的异物都驱逐殆尽。

    而执棋之人的棋艺,倒也衬得上这份霸道。

    闻言,张云江笑了起来,随口道:“你小小年纪,居然能看懂这么多,真有灵气。”

    小男孩自知失言,慌忙闭上嘴巴。

    幸好这会儿张云江的注意力不在这里。

    老人盯着这方已经落败的棋局,十分意犹未尽,踌躇了片刻,还是没按捺住心头的冲动,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谢无昉:“先休息一下?不知道你累不累……”

    由于这近乎碾压式的凶猛棋风,这局棋结束得远比想象中要早。

    可他这会儿正在兴头上,哪怕是输,也想再多输几把,因为实在是精彩又痛快。

    张云江问坐在对面的年轻人,而他却将视线投向了一旁的看客。

    郁白也正看向谢无昉,替神情踌躇的老人把话问出了口:“这局结束得好快,你要再下一盘吗?”

    谢无昉语气平静地说:“我已经确定我学会多少规则了。”

    面露期待的老人怔了怔,回忆起此前对方主动提议下棋时说的话,立刻明白了这是拒绝的意思。

    他说是想找自己下棋作为练习。

    所以这就练习完了?

    ……真是可怕的天赋与学习速度。

    张云江深感遗憾,但也不好强求,正想主动说先下到这里,免得旁人为难,忽然听到一道手机铃声响起。

    郁白停下了原本想说的话,从口袋里摸出叮铃作响的手机,看了眼屏幕,立刻站了起来:“抱歉,我去外面接个电话,你们先下。”

    “谁啊?”旁边的严璟好奇地凑过来,然后啧了一声,“天哥怎么这么爱打视频电话?”

    “可能因为职业习惯吧……活要见人?”

    郁白一边应声,一边往外走去,不想打扰棋室里的清净。

    在棋室里坐得快睡着的严璟见状,像是找到了逃走的机会,连忙一溜烟地跟上:“好久没见天哥了,我要跟他打个招呼,嘿嘿,你们继续啊。”

    郁白任他跟上来,懒得揭穿,思索着孙天天打来电话的原因。

    肯定是来关心他的。

    “我都忘了,阿强他们还在局子里,我又被警察追了一通。”

    他喃喃自语着,严璟就很熟稔地接上他的话:“我记得这时候的天哥在外地出差啊,他不会连夜赶回来找你吧?”

    郁白有点发愁:“……很有可能。”

    毕竟未婚未育的单身汉孙天天,一直致力于当好一个慈爱的父亲。

    悠扬的铃声中,两人说着话离开了棋室,声音渐行渐远,直到再也听不分明。

    仍乖巧坐在棋室里的何西看着他们离开,好奇地问身边的小男孩:“天哥是谁呀?”

    “不知道啊。”袁玉行第二次听到这个很有大哥气质的名字,但还是一头雾水,“你得问小白……咳!叔叔,好像是个跟他很熟的朋友吧。”

    只是跟着郁白出来几个小时,就见识了不少新鲜事物的小女孩想了想,很是羡慕地说:“小白哥哥有好多朋友呀。”

    有能一拳打晕父亲的严璟哥哥,有家里像园林的张爷爷,有听上去很厉害的天哥……还有来人间旅行的神。

    “是啊,好多。”袁玉行随口感叹道,“我估计之后我们还会认识更多叔叔的朋友呢。”

    也不知道小白到底是干什么的,感觉身边什么样的人都有。

    张云江倒没太在意这个小插曲,正想收起散落的棋子,主动结束今晚的棋局,就听见耳边响起一道有些冷冽的声音。

    “再下一局。”

    老人愣了一下,顿时喜上眉梢,没注意到对方的语气,连声答应,生怕他反悔:“好啊好啊,太好了!”

    旁边的小男孩当即结束了闲聊,眼巴巴地在蒲团上坐好,小女孩也跟着安静旁观。

    十分钟后,跑去外面接电话的郁白尚未回来,静美的棋室里仍然只有这两大两小。

    房间里陈设未改,被灯光笼罩着的盆景枝条疏朗,叶片浓绿,却不再像诗意盎然的盛春,更像是让人心慌意乱的炎夏。

    因为身处棋局里的张云江已经满头是汗,被对面的黑子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蒲团上的小男孩也汗涔涔的,神情与他如出一辙,简直不敢呼吸。

    小女孩则眨着大眼睛,既好奇又瑟缩地看着那方不断变幻的棋盘。

    漆黑的云子一次又一次地,被白皙有力的指腹定在那个最恰如其分的位置。

    每次落下,都会让张爷爷惶然地抹一把汗,再令围观的袁爷爷眼睛一亮,同时紧张地攥紧拳头。

    棋盘之外,黑发蓝眸的大哥哥手执黑子,一言不发,美丽得不似人类的眼睛里映出那片近在咫尺的暖黄棋格,又或是别的什么。

    何西渐渐觉得,她好像也能看懂一点袁爷爷口中的棋风了。

    真的好凶哦。

    她怯生生地想。

    ……比刚才还凶呢!

    第048章 异时14

    明月高悬, 素净雅致的棋室里,气氛焦灼紧迫。

    而同样的夜色与月光下,偌大庭院中另一处有人影晃动的角落里, 也没好到哪去。

    捏在掌心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 离开棋室的郁白一路走得很快, 目光掠过两侧陌生的屋子和风景,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他一边找, 一边低声地问刚才好歹逛过这片园林的严璟:“我得接天哥的电话, 你知不知道哪里能……”

    郁白问得匆忙, 又有点语塞,因为一时间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描述。

    但旁边跟着他逃出来的严璟, 一听他的语气,又看一眼屏幕上天哥打来的尚未接通的视频电话, 瞬间了然。

    他当即拽着郁白往另一个方向走:“去那边的房间!我刚才看到好大一个电视,还有游戏主机呢, 阿伯说了可以随便用的!”

    严璟可是早早想好了晚上要做什么的,为此在逛庭院时很有目的性地四处观察, 要不是之前袁玉行非要拉着他俩作掩护,去看那个无聊透顶的围棋, 他早就跟何西一起快乐地吃着点心看电视打游戏了!

    郁白顿时松了口气,往那个房间跑去,赶紧催他:“你快去打开!”

    严璟比他跑得更快,不需要他的提醒,十分默契地大步冲进了那个早已盯上的房间, 开灯开电视拿遥控,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就跟童年时代的暑假里,两人听见严父严母下班回家的动静时, 关掉电视盖上布罩冲向书桌拿起笔的全套动作一样熟练。

    当执着地响到了第三遍的视频电话终于接通,气质凶悍神情焦急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手机屏幕上,迎接他的是一幅非常温馨祥和的画面。

    “怎么才接,我打了好几遍!”

    孙天天粗犷的脸上写满关切:“出什么事了小白?我飞机刚落地,现在就赶过来!”

    不过,在看清视频画面后,他紧张的话语很快就停住了,转而道:“——哎,小严也在啊?”

    手机屏幕上,暖黄灯光笼罩着一头棕发的青年,他神情寻常,姿势倦懒地窝在一看就很舒适的沙发里,背景中隐隐传来热闹的电视声音。

    画面右下角,一个毛刺刺的脑袋窜出来,像是刚知道他打来了电话,陡然间瞪大眼睛,笑容满面,异常殷勤地打了个招呼:“哇,是天哥诶!”

    “……”

    旁边郁白的表情微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默默压下满身鸡皮疙瘩。

    不是他吹毛求疵,是这个戏真的太过了。

    放在剧组里是要被一脸崩溃的导演丢茶杯的好不好!

    幸好,这会儿天哥的心情大起大落,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反而在严璟夸张做作的语调里,猛地松了口气。

    “有小严在我就放心一点,阿强那几个蠢东西真是……”孙天天叹了口气,露出一个饱含慈爱的笑容,“你们俩在家看电视啊?”

    他仔细看了眼视频背景,又有点诧异:“哎,这不是你家啊,也不是小严家吧?”

    “我们俩在一个朋友家玩呢。”

    郁白适时开口,面不改色地扯谎道:“我手机开了静音,刚才在看电视,没注意到你打电话来,对不起啊天哥。”

    孙天天边走边说:“哎呀,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视频那头的背景是机场,隐约露出周围同样步履匆匆的小弟们。

    郁白问:“你不是在外地吗?怎么今晚就回来了?”

    “我听说你在派出所出事了,阿强他们这会儿又不能跟着你,被关在局子里出不来。”

    孙天天说着,语气忿忿道:“而且姓厉的那个王八蛋死活不接我电话,这我哪里还能待得住!当然要回来看看你!”

    郁白想起下午自己被当成嫌疑人由厉叔叔审问的那一幕,不敢吱声,连忙将事情糊弄过去:“啊,这个啊……我之前给你发过消息了,我真的没事,一场误会而已,最多就是吓了一跳,已经完全缓过来了。”

    “怎么可能只吓了一跳!”孙天天很不认同,像是被什么声音提醒了,急切地说,“今天下午发生的那个事,连我都快吓死了!”

    郁白有点茫然:“什么?你是说警察追我的那件事吗?”

    “那点事算个屁!你就是真闯祸了,我也能给你摆平!”

    郁白连忙打断这位前黑老大的豪迈言论:“不不不——不用!我真的没有闯祸!”

    他是非常守规矩的三好市民,听不得这种话。

    “反正真要有事也不用怕,有我给你兜着呢!”

    孙天天大手一挥,继续说回之前的话:“我是说天空变成镜子的那件事啊,你这电视里不正播着吗?这会儿满世界的电视都在讲这个啊!”

    郁白这才反应过来。

    前方巨大的电视屏幕上的确播放着新闻,下方显示着一行非常醒目的文字标题:“重大突发事件!全球天空同步出现异象!”

    新闻左侧是一段无声播放着的视频画面,里面是一片宛如湖泊般倒映出了地面风景的灰蓝天空,右侧是正襟危坐的女主持人,神情严肃地念着台本。

    “这究竟是世界末日的预兆?还是罕见的全球性海市蜃楼?或是其它我们尚不能预见的可能?距离事情发生已经过去了五个多小时,但截至此刻,仍未有定论,下面就让我们来连线著名的天文学家……”

    旁边的严璟也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匆匆打开的电视里,正在播放的内容。

    他在现实世界里见过类似的新闻。

    只不过,那次天空异象是发生在夜晚,所以看起来更加明显和悚然,当时他还很担心地打电话给小白讨论了一会儿。

    那天电话里的小白却对这个轰动了全球的诡异现象格外冷静,在严璟感叹之际,甚至有心情开玩笑,说:因为天空里的倒影就是他干的。

    ……

    等等!

    此刻的严璟,再看到新闻画面中那抹在这两天里渐渐变得很熟悉的灰蓝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那句话不是开玩笑啊?!

    他正要发出一声极度震惊的我草,先被身边人提醒似地踢了一脚。

    趁视频里天哥转头的时候,郁白立刻捂住手机,对严璟小声道:“快换台!”

    刚刚想通的严璟,连忙拿起遥控换台,同时用一种发现了新大陆的目光看着他,用口型惊叹:还真是你小子干的!

    郁白就有点崩溃地瞪回去一眼。

    他只是在现实世界里揪了一下谢无昉的衣领,又在这个时空里随手拽住了谢无昉的手腕而已。

    谁知道会在两个世界里都闯出这么大的祸啊!

    而且他最多算是个从犯。

    主犯是那个拥有恐怖力量的非人类才对!

    ……虽然两次都是他先动的手。

    但他怎么可能料到谢无昉只是走个神,就会让整个地球被奇异的湖泊包裹。

    说起来,他是不是要感谢这家伙平日里起码在有意识地控制着力量?

    在小弟们七嘴八舌的附和声中,孙天天将头转回来,愣了愣,再一次担心起来:“你看看你这个表情!我就知道你也吓到了!我还是现在过来一趟,别怕啊小白!”

    不,他不是吓到了。

    只是在为吓到了全球几十亿人而感到抱歉。

    同时,这一刻的他特别不想面对这个一片混乱的异时空世界,也不想面对那个一片混乱的现实世界。

    为此有点绝望,有点想死。

    又有点想笑。

    ……而已。

    “不用不用!”郁白立刻换了表情,憋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哈欠,“我现在挺累的,天哥你也奔波了一路,早点休息,明天再过来吧?”

    在孙天天眼中,今天的他遇到了这么多事,不光自己被警察追,世界又出了问题,电话到底触不可及,肯定要见一面才能彻底放心。

    要是怎么样都不肯让人过来,反而会让对方更担心。

    郁白深知这一点,但今天的他,实在是精疲力尽了。

    因为事实上,他并不仅仅是跟严璟在朋友家看电视而已。

    这是一个非常有钱、坐拥园林的老人朋友。

    而与两人同来的,还有一个老气横秋的驼背小男孩,一个明天要逃课的八岁小学生。

    这些可能都相对容易解释。

    最大的问题是……

    如今与他形影不离的那个非人类。

    孙天天还没有见过谢无昉,但一定从阿强等人口中听说了,肯定对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还直接导致他进了派出所的陌生人有所猜疑。

    要知道这可是个闯过大风大浪、有着多疑警惕本能的前任黑老大,而且非常关心他,关心则乱,更加多疑。

    谢无昉又是坦诚直接,对其他人类很漠然的性格。

    回想起来,在那个郁白大胆闯荡黑色生活的循环里,他带着谢无昉和天哥初次见面的那一幕,也称不上愉快。

    不敢想象两人这次遇到后会是什么样的场面。

    唉。

    郁白光是想想,就已经痛苦地想永远闭上眼睛。

    不管了,明天再说。

    郁白看向手机屏幕里的中年男人,又跟他闲聊了好一会儿,竭力展现自己稳定平静的精神状态,总算暂时稳住了这位满心关切,如父如兄的天哥。

    “天哥,我要去睡觉了,明天见。”

    “行行行。”手机里的孙天天一脸慈爱地跟他挥手,“睡个懒觉好好休息啊!明天我再来找你!”

    郁白挂掉电话,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瞬间瘫倒在沙发上不想动了。

    好累。

    他隐约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也懒得回头看,大概是哪个不认识的佣人路过了。

    恰好一旁的严璟拿什么东西推了推他。

    郁白像条咸鱼一动不动,只将视线缓慢地挪过去,像是下一秒就会陷入昏迷:“干嘛?”

    严璟见他这幅样子,语气中充满遗憾:“你不会真要去睡觉吧?有这么困啊?”

    他说话时,郁白看见了他手中的两个游戏手柄,和前方电视屏幕上鲜艳的游戏界面。

    严璟之前听郁白的话在换台,结果拿着遥控器换了半天频道,换来换去全是同一则轰动了世界的爆炸性新闻,最多是猜测的角度不同而已。

    情急之下,他索性跑过去打开了放在电视旁边的游戏主机,覆盖掉郁白不想听到的新闻。

    这会儿游戏已经加载完毕,就停在准备开始的界面。

    活泼欢快的游戏音乐里,严璟想了想,还是朝他嘿嘿一笑:“开都开了,要不来一把?”

    其实从前面在棋室里开始,郁白就困了,偷偷打了好几次哈欠。

    他没骗天哥,是真的要去睡觉了。

    但是。

    余光里是色彩鲜艳不断闪动的电视画面,崭新的游戏手柄近在咫尺。

    郁白停顿了一秒钟,然后不由自主地伸手把它接了过来。

    他一本正经道:“就一把。”

    ……瘫在沙发里也可以玩游戏的嘛。

    闻言,严璟当即一骨碌地坐直了,喜滋滋地说:“我就知道你宠我!”

    郁白保持着倦懒的姿势窝在沙发里,随口道:“滚蛋,别恶心我。”

    两人一起看向前方巨大的电视屏幕,动作整齐划一地按下开始键。

    严璟十分快乐:“先跟你玩一把,我再找何西玩,毕竟欺负小朋友没什么意思,还是跟你玩更有趣,哎,要不你别睡了,我们决战到天亮!”

    郁白嗤笑一声:“说得好像你一定能碾压小朋友一样。”

    “那肯定是碾压啊,她还需要我教呢!”

    严璟说着,整个人猛地抖了抖。

    “好奇怪,我为什么突然有种被……被碾压的感觉?从刚才开始就有一点,我还以为是错觉。”

    郁白当他在开玩笑,专心地盯着正要开始的游戏界面:“哦,这局还没玩就知道要输给我了?这么识相。”

    “不是!我说真的,越来越明显了!”

    严璟竟脸色发白地丢开了手柄,往后栽倒在沙发靠背上,连连捶自己胸口:“我感觉我要缺氧窒息了!妈呀我是不是要死了,还是世界末日真的来了,救命啊我快没法说话了……”

    “你好端端的犯什么病——”

    一头雾水的郁白还没把话说完,就听见旁边响起了敲门声。

    这道声音短促有力,蓦地叩开了暗沉的夜色。

    他下意识地转头望过去。

    然后,猝不及防地望进了一片再熟悉不过的蓝。

    黑发蓝眸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屋外,正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屋里明亮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映亮了雕塑似锐利冷峻的下颌线条,却好像没能照进那双剔透美丽的眼睛。

    那片大多数时候很平静的灰蓝湖水,此时波澜涌动,却并非郁白曾见过的不安、走神……这样鲜活热烈的感觉。

    而是一种叫人颤栗、极具压迫感的冰冷。

    郁白有些恍惚地想,他似乎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谢无昉。

    唯独跟刚才棋室里,在纵横棋格上杀伐果决的冷冽凌厉,有几分相似。

    ……但那只是下棋而已。

    他倒没有因此感到害怕,第一反应是,眼前的男人好像心情不佳。

    一时间,郁白无暇顾及身旁莫名抽起了风的好友,下意识出声喊他:“小谢?你不下棋了吗?”

    “不下了。”他的语气尚算平静,“第二局也结束了。”

    郁白脱口而出道:“这么快?!”

    谢无昉居然答应跟老人下了第二局。

    而且,他只是出来打了个电话,又开了把游戏而已,怎么连第二局都下完了?

    也就过去了二十分钟吧。

    按照常理来说,普通人类张云江不可能赢得这么快,只可能是输了。

    所以谢无昉连赢了两局棋,为什么却会心情不好?

    等等。

    郁白突然想到了一个更严肃的问题。

    这家伙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在他以要睡觉为理由挂掉电话后,一心只想瘫着,没太留意外面的动静,依稀记得好像是听到过外面有脚步声。

    说真的,这个情景好熟悉。

    他上一次嘴上说着要睡觉,结果转头就去做了其他事的时候……

    全程见证了他谎言的人,好像就是谢无昉。

    ……

    怎么这么巧!!

    他又要给人类丢人了!

    在疯狂翻涌的思绪里,郁白有些紧张地盯着站在门口的男人,白皙的耳垂很快泛起了因羞耻而冒出来的薄红,在灯光下尤为醒目。

    也映在了那片灰蓝的湖水里。

    旁若无人的四目相对中,湖水轻轻摇晃起来,仿佛在将某些植根于本能里的东西沉入深深的湖底,凛冽冷色随之淡去了一些。

    原本像脱水的鱼一样在沙发上无声翻滚的严璟,猛地一个大喘气,忽然间发现自己又能呼吸和说话了,当即惊呼道:“我居然还活着!天啊我没死!!”

    “……”所以刚才果然是在抽风犯病对吧!

    听到这道声音的郁白无形中松了一口气,无暇再回头看,将全部注意力放到眼前的人身上。

    他不太敢抱希望,可又稍抱了一点希望,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地问:“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郁白特别希望谢无昉的答案是“刚过来”。

    哪怕是骗他的。

    但很可惜,非人类才不像他,并不喜欢撒谎。

    浓郁的夜色里,男人垂眸注视着他忐忑的表情,声音很淡。

    “在你告诉电话里的人,你要睡觉了的时候。”

    第049章 异时15

    郁白忽然觉得, 自己这会儿要是真的睡着了就好了。

    或者来个人给他一拳把他打晕算了。

    看着此刻站在门边的谢无昉,郁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不久之前,收到他求助短信后赶来的男人也是这样, 目光淡淡地扫过周围的一切景色, 包括他身边的严璟。

    然后, 在一片寂静中,谢无昉用平静陈述的语气对他说:“你在躲我。”

    哦, 确切来说, 不是不久之前, 就是昨天。

    ……

    这件事居然只是昨天发生的而已!!

    为什么他会感觉好像已经过去了半辈子?

    他本来都快忘记那个该死的带球跑烂梗了!

    但现在,同样的理由, 同样的对象,甚至是同样的第三人严璟。

    不是, 这种事为什么也可以梅开二度啊?!

    郁白从循环里出来明明才两天,结果每天都被非人类发现他拿睡觉当借口搪塞别人。

    ……他会不会害得人类信用破产啊?

    想到这里, 郁白陡然惊醒过来,正握着游戏手柄的双手动了动, 几乎本能般地把手中的东西——

    塞进了沙发靠垫背后,然后把仿佛死鱼打挺的严璟拖过来, 挡住整个靠垫,以及藏在下面的游戏手柄。

    顿时两手空空的郁白,这才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对,我是要去睡觉了。”

    “……”刚从离奇的窒息感中缓过来的严璟沉默了一下,忘了自己本来想说的话, 愕然又失落地问, “你不玩啦?”

    郁白头也不回地给他一拳,怒道:“闭嘴!!”

    都怪这家伙用游戏诱惑他!

    一旁的谢无昉也沉默了一下, 低声说:“我已经看见了。”

    他看着此刻一起挨在沙发上的两个人,略一停顿后,又继续说:“那天我也看见了,你把永恒球藏进沙发——”

    “我现在就去睡觉!真的!”

    他平静的话音被耳朵红得像要滴血的郁白仓促打断。

    够了不要再说了!

    ……没错,他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在谢无昉面前藏东西。

    看见就看见,干嘛非要说出来啊,还突然翻旧账!

    懂不懂什么叫心照不宣啊!

    这样子是装不了人类的好不好!!

    郁白在心里疯狂输出着,表情却像见到慈爱的长辈一样乖巧,立刻从沙发上起身,作势要往外走:“好困,我这就去洗漱上床。”

    见状,一脸懵逼的严璟竟发出了不知死活的疑问:“小白你去哪个房间洗漱啊?不跟我在这间睡啦?”

    两人先前冲进这里,迅速伪造温馨宁静的看电视现场时,抽空感慨过周围的陈设。

    这个屋子里不仅有超大屏电视、最新款游戏主机,甚至还是个套房,连接着两间卧室,各摆着一张看上去就很舒服的大床,其他家具也一应俱全。

    简直是个最适合和朋友一起打游戏或聚会的梦中情房。

    没想到在这片外观如此古色古香的中式庭院里,还藏着这么贴合年轻人习惯的现代化设计。

    当时的郁白和严璟,不禁在心中对张云江肃然起敬,并且随口约好了今晚就住这个套房,也省得占用人家太多房间,怪不好意思的。

    但现在……

    话音一出口,严璟就觉得有哪里不对。

    其实他也说不上来有哪里不对。

    神秘莫测的非人类还是面无表情,一脸心虚的小白继续假装淡定,电视机里传出的游戏音乐依然那么欢快诱人。

    而刚死里逃生的严璟……

    靠!

    他好像又要死了!

    才褪去的恐怖窒息感再次席卷全身,在这个命悬一线的瞬间,严璟爆发出了自己有生以来最大的潜能,从沙发上直直蹦了起来。

    “你就在这睡吧我不玩游戏了!”他捂着呼吸困难的脖子,像台风过境般冲向门外,嚎叫道,“妈的这个房间有毒!!”

    动物般躲避危险的本能,让严璟侥幸躲过一劫。

    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郁白,看着他连滚带爬拼命逃窜的背影,心头缓缓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他今天到底在抽什么风。”

    郁白错愕的同时,也发自内心地感叹了一句:“不愧是健身教练啊。”

    那个在沙发上盘着腿直接蹦起来,然后完美落地流畅起跑的动作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也太违反地球重力了!

    郁白震撼之余,忽然意识到,这个宽敞豪华的套房里,只剩他和谢无昉两个人了。

    而谢无昉没有去理会那个莫名其妙犯病的奇怪人类,始终静静地注视着他。

    ……

    郁白停住原本要往外走的步子,淡定地接着严璟的话说了下去:“那我就在这间睡好了。”

    他看着那两个紧挨着的卧室,犹豫了一下,小声问:“你今晚准备住哪?”

    人类要吃饭要睡觉要娱乐,所以在老人慷慨热情的招待下,早早就想好了今晚要做的事、要住的房间。

    可眼前的非人类,似乎什么都不需要。

    对于他的提问,谢无昉的回答是:“不知道。”

    果然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所以,郁白想了想,主动提议道:“那你也住这里?刚好我们一人一个房间,省得阿伯叫人再收拾其他屋子。”

    不能太麻烦别人。

    也不能放着人生地不熟的非人类不管。

    再说了,他们本来就是隔着墙住的邻居嘛。

    郁白问得自然,男人也回答得很自然。

    “好。”

    于是,今晚的住宿安排,就稀里糊涂地变成了这个样子。

    五分钟后,正满嘴泡沫刷着牙的郁白,心头终于后知后觉地漾开了一丝微妙奇异的感觉。

    他在卫生间里洗漱,是真的准备老实地去睡觉了,外面的谢无昉不知道在干什么,从镜子里看不到。

    郁白停下动作仔细听了一会儿,也没听到什么动静。

    有点好奇。

    好吧,是很好奇。

    不需要睡觉的非人类,在漫长又寂寥的夜晚,会做什么呢?

    他不止一次好奇过这个问题。

    今晚好像是能最接近这个答案的机会。

    比邻而居的两套房子,和一墙之隔的套间卧室,还是有那么一点区别的。

    这会儿,他们共用客厅。

    而且,卧室门也不一定就关着。

    镜子前的郁白,握着牙刷挣扎了两秒钟。

    然后,他默默转身,决定去客厅里刷一会儿牙。

    ……人类刷牙的时候就是会走来走去的嘛。

    不过,正在郁白要离开卫生间的时候,他随意搁在洗漱台上的手机,突然响了一道短促却清晰的消息提示音。

    接着又是咻咻好几声。

    郁白因而停下脚步,拿起手机。

    是严璟发来的消息。

    [小白我终于活过来了!刚才我真的差点就没命了!!]

    [我仔细想了想,应该不是房间的问题,本来好好的,是姓谢的来了以后才出问题的!]

    [对了小白你现在在哪?还活着吗?!]

    郁白骤然被一大堆慌里慌张的话语淹没,明明字都认得,可硬是没搞懂严璟到底在说什么。

    但见好友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新消息一条接一条,他先随手回了一句。

    [姓谢的?]

    严璟显然正一刻不停地盯着手机,回复得特别快。

    [对啊对啊!太好了你没出事!!]

    [你离那个家伙远一点啊!我认真的!他好可怕!!要不要我现在过来救你?]

    [虽然我现在根本不敢过来啊啊啊啊真的太恐怖了!]

    郁白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忍不住冒出一点坏心眼,指尖轻快地动起来。

    [上面那句是谢无昉发的。]

    [我没事啊,在刷牙呢,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要不我过来找你?]

    第一条消息刚发过去,郁白眼睁睁地看着手机屏幕左侧原本满满当当的消息,瞬间被一条接一条地撤回了。

    在满屏“严璟撤回了一条消息”的提示小字下方,又蹦出一条感叹号爆炸的新消息。

    [谢哥!!爹!!爷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

    郁白实在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同时不忘截图留作黑历史纪念。

    明亮温暖的卫生间镜子里,映出了咬着牙刷的棕发青年,他低头专注地看着不断冒出提示音的手机,刹那间笑得眉眼弯弯。

    短暂的沉默后,近在咫尺的敲门声响起。

    郁白这才停下了回消息的动作,有点茫然地转头看过去。

    是谢无昉。

    他还没来得及出去偷看非人类在做什么,没想到对方却先过来了。

    也要来洗漱吗?

    郁白怔了怔,连忙放下手机,加快了刷牙的动作,下意识道:“我马上就好,等我一下!”

    他声音含混的话语脱口而出,但门口的谢无昉却似乎并没有要催促的意思。

    男人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灰蓝的眸子隐隐涌动,低声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郁白一脸意外,很快应声,“可以啊,你直接问就好。”

    他都记不清自己随口回答过好学爱问的非人类多少个问题,怎么这会儿突然开始在提问前先要个允许了?

    不知从哪里学来这点的谢无昉,得到眼前人的应允,就问了下去。

    “他为什么是你最好的朋友?”

    他?

    这个问题超出了郁白的任何预料,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谢无昉指的人是严璟。

    因为他昨天就是这么对谢无昉介绍的。

    ——“他叫严璟,是我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

    当时的谢无昉听到后,若有所思地反问:“最好的朋友?”

    郁白本想给他解释,但一时间有点拿不准这句反问里的重点是什么。

    是最好,还是朋友?

    无论重点在哪,好像都是一个对人类而言习以为常,实际上却难以准确形容的概念,当时的郁白不知道怎么解释比较好,索性换了个话题。

    谢无昉居然还记着。

    真是好学。

    郁白想,这次不能再糊弄过去了。

    “你等我刷完牙,马上就好。”他含着一嘴泡沫,语气匆匆,“这样不方便说话。”

    因为这是一个没办法用简单的一句话就能彻底解释的问题。

    谢无昉便安静地等待着。

    他看见那双浅淡又温暖的眼瞳里漫过认真的情绪,渐渐地,涌上一种带着回忆气味的笑意。

    “因为小时候的某一天,我不小心把纸飞机飞进了他的鸡窝头里,我们就成了最好的朋友。”

    郁白说着,自觉地补充解释道:“鸡窝头是……嗯,一种看起来乱糟糟的头发。”

    他的话音落下,那双原本有些幽深难辨的蓝色眼睛里,果然浮上了一种类似迷茫的情绪。

    很没有逻辑对吧。

    郁白看见他的表情,脸上笑意更浓,继续说下去:“每次有人问我这种问题的时候,我都是这么回答的。”

    谢无昉问:“每次?”

    “嗯,从小到大其实有很多人问过我差不多的问题,而且都是避开严璟问的。”

    比如非常关心好学生的学校老师们,会私下里问他:为什么总是跟成绩经常倒数第一的那个同学玩?为什么跟这个笨笨的差生关系这么好?

    除了经常被误解的发色,郁白虽然不是那种很夸张的满分尖子生,但也是老师和同学们眼中成熟聪颖、大有未来的好学生。

    再加上他特殊的家庭情况,老师们会格外关心他的生活点滴,生怕他被带坏或是长歪。

    郁白就会神情平常地用前面那句话回答老师。

    然后在下一次考试里,故意考出一个非常出人意料的成绩:倒数第二。

    这样就和倒数第一差不多了。

    因此大吃一惊的老师若有所察,便不敢再问什么了。

    郁白一点也不喜欢听到别人问这个问题,也不愿意跟那些会这样问的人仔细解释,甚至会为此开始讨厌他们。

    这么多年以来,像母亲一样的陈医生没有问过,像父亲一样的天哥和厉叔叔没有问过,对他很好的严璟父母也没有问过。

    谢无昉是第一个在问出这个问题后,能得到他额外答案的人。

    哦,不是人。

    毕竟他完全游离在人类的语境之外。

    他的语气里没有那种既熟悉又微妙的鄙夷轻视、刻板判断。

    只有一种就事论事的纯粹疑问。

    所以郁白继续认真地回答了下去:“严璟的父母是开殡仪馆的,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谢无昉也时而认真地应声:“嗯。”

    “但你应该不知道,在我们的文化里,人类很避讳死亡,即使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和面对的事。”他说,“殡仪馆就意味着死亡,人们会觉得那很晦气,要尽量回避。”

    “所以在我之前,没有任何小孩愿意跟严璟做朋友,他们要么离他远远的,要么就变着花样欺负嘲笑他,他一个同龄的朋友都没有。”

    其实年幼的孩子是最不懂得死亡的,更不知道要忌讳,可深谙世事的大人们会暗中叮嘱,又以自己的行动作榜样。

    孩子们就一点点学会了大人的做法。

    谢无昉问:“为什么你愿意?”

    郁白看着那双纯粹如水的灰蓝眼眸,忽然很轻地笑了:“因为那时候的我,也没有年纪相仿的朋友。”

    “我应该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家庭。”他语气平静地说,“我妈在我出生后不久就离家出走了,我爸在我十岁的时候因为见义勇为去世,所以我算是一个失去了父母的孤儿。”

    也许他在某个循环里随口告诉过谢无昉这些,但在现实世界里,还没有。

    “听起来好像特别可怜,对吧?”

    郁白不等男人回答,继续说了下去:“但同时,我又很幸运,遇到了许多对我很好的人,连学校里的老师也格外关心我,没人敢欺负我,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我……因为我的爸爸是所有人眼中的英雄。”

    所以,也没有那么可怜。

    可谢无昉在短暂沉默后,却说:“你好像不喜欢这样。”

    虽然非人类对世事懵懂无知,却对情绪有很敏锐的感知。

    “对,我不喜欢。”郁白看着他笑起来,喃喃道,“那跟正常的人生不一样。”

    有人爱、有人憎,也有人漠然擦肩,才是平凡正常,但可以得到真实幸福的人生。

    太美丽就像易碎的幻觉。

    幻觉偶尔鞭长莫及的时刻,就会露出底下冰冷的现实。

    “所有大人都很照顾我,同学们也对我很友善,有什么事都先依着我,我永远是所有孩子里最特别的那一个,得到的一直是超乎寻常的优待,哪怕我拒绝也没用。”

    “所以,没有同龄人愿意真的跟我做朋友,他们会在心里离我远远的。”

    谢无昉显然无法理解这句话里前后矛盾的逻辑:“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郁白弯起了眼睛,“这就是人类啊。”

    人类就是这么复杂的动物,难以用三言两语阐释分明。

    他不再试图解释,而是说回了那只意外坠落的纸飞机。

    “那天我一个人在学校的角落里玩纸飞机,想让它飞到很远很远的天空中去。”

    隔壁班的小学生严璟也一个人坐在角落的台阶上,表情呆呆的,刚被其他同学捉弄过。

    忽然间,一只白色的纸飞机意外坠落,直直地扎进了他乱糟糟的鸡窝头里。

    “我不是故意的,连忙跟他道歉,他很快抬头看我,先是呆了一会儿,接着嚎啕大哭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郁白每次回忆起那一天,都很想笑。

    他笑着说:“因为我是第一个跟他说对不起的人,别人只会欺负或者无视他。”

    “而他也是第一个敢在我面前露出除了友善以外情绪的人,一点也不怕招来老师,不担心老师会无条件地偏向我,即使老师那样做了,他也从不生气。”

    “很奇怪的认识方式吧?”

    他们明明只是两个人生才刚开始不久的小孩。

    可死亡却早早地把这两个懵懂天真的小孩,同整个世界都隔绝开了。

    直到一只白色的纸飞机载着孩童的眼泪,重新飞向了很远的蓝天。

    “所以,从那一刻开始,我们就成了最好的朋友。”

    不仅仅因为相似的孤独处境,也因为刚好互补的个性,以及有时候迷之相似的跳脱脑回路。

    一个胆大,一个胆小,一个聪明,一个稍笨,又恰好都不把一些旁人眼中天大的问题当回事。

    郁白时常会在心里悄悄感谢严璟的盲目快乐和粗神经,因为连带着感染了他,令他本该苦涩沉重的童年也轻盈了许多。

    朋友是会相互塑造与改变人生的。

    但他绝对不会把这些话告诉严璟。

    实在不想看见那个家伙眼泪鼻涕齐飞的傻样。

    到这里,郁白想,他应该把谢无昉的问题回答得很清楚了。

    与其说是回答问题,更像是一场坦诚地交换往事与秘密的聊天。

    窗外恰好是很适合聊天的静谧夜色。

    这本来也是一起外宿的朋友之间会做的事。

    只是,刚才一直是他一个人在说。

    郁白想了想,好奇地问身边人:“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谢无昉问了他一个问题,那他也问回去一个。

    很公平。

    在先前的答案落下后,男人便陷入了长久沉默,微垂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郁白提问,那双湖水般的蓝眼睛才再度朝他望来。

    并用一贯的诚实语气回答他。

    “不知道。”谢无昉说,“我心情不好吗?”

    郁白不由得呆了一下。

    怎么连这也不知道!

    而且到底是谁问谁啊!!

    郁白诧异地看着他:“对啊,你刚才看起来很凶,跟平时特别不一样。”

    “……吓到你了吗?”谢无昉顿了顿,眸中涌动的异色愈发静下来,“抱歉。”

    “没有吓到我。”郁白小声说,“不用抱歉。”

    他觉得今晚行为异常的严璟,应该是被谢无昉吓到了。

    但他的确没有。

    也许别人会觉得非人类神秘可怖,但郁白把他当作朋友,就只在意他是不是心情不好。

    就像这么多年来他对待自己最好的朋友一样。

    谢无昉安静了一会儿,又问:“最好的朋友只能是一个人吗?”

    郁白怔了怔,失笑道:“对啊,不然为什么用最好这个词?最好就是胜过了其他一切选项的那一个。”

    他说得理所当然,却发现谢无昉的神情里似乎有一种认真的陌生感。

    郁白略一迟疑,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问:“你不理解这个词吗?”

    谢无昉轻轻颔首:“之前不理解,我们的语言里没有最好和其他选项这样的概念。”

    居然是真的不理解。

    郁白立刻好奇地追问:“那你们要怎么表达类似的意思?比如在很多东西里选择,或者比较出最喜欢的那一样……”

    “不用选择和比较。”

    男人打断了他的猜测,平静地说:“只有唯一。”

    郁白面露愕然。

    只有唯一。

    跟作为群居动物,会发展各种各样关系的人类相比,是完全不一样的种族。

    好像遥远奇异的传说。

    又像思维单纯的野兽。

    他忍不住问:“这种唯一性是……互相的吗?”

    “是。”

    郁白当即脑洞大开:“那万一你们遇到了一个其他种族的,有很多选项的‘唯一’,要怎么办?”

    谢无昉话音平淡:“那就让他只拥有唯一。”

    是把其他选项直接抹去的意思吗?

    ……好霸道。

    郁白还是第一次跟谢无昉聊起这些,顿时有种发现了新大陆的感觉。

    原来漫漫宇宙里竟存在着这样的文明。

    惊叹之余,他也没忘记找补一下前面的问题:“最好的朋友只能是一个人……但你不是人类,所以不包括在这个选择的范围里面。”

    刚才他强调“一个”,现在则给“人”加重音。

    在一个朋友面前说自己跟另一个朋友的关系更好?

    他才不会做这么没情商的事。

    郁白想到这里,不禁笑着开口:“你是我最好的非人类朋友,真的,我保证。”

    反正他只认识这么一个非人类。

    ……人类就是这么有心机啦。

    谢无昉不知有没有听懂这个文字游戏,他看着眼前人言笑晏晏的模样,静默片刻,蓦地问:“你今天为什么难过?”

    又开始犯困的郁白,听到这句话,茫然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在问晚上在餐厅里的那个时候。

    就像郁白前面问他为什么心情不好一样。

    他也反过来问候郁白的心情。

    真是擅长学习。

    郁白忍俊不禁道:“因为就是让人很难过啊。”

    那一刻饭局将要散场,他们不得不同张云江告别,没有任何合适的理由再多待一会儿。

    直到谢无昉忽然提出下棋的事。

    “我们都知道张叔叔会死去,却无能为力,又不舍得道别,所以都很难过。”郁白说着,不禁问了一句,“你不担忧死亡吗?”

    “不,我们不会死亡。”

    ……不会死亡?

    郁白进而想起了自己之前的猜测,讶然地问:“你不会真的是神吧?”

    谢无昉却反问回来:“什么是神?”

    郁白仔细地思考了一下该怎么解释。

    “大概就是,超脱了时间,长生不死,能力非凡。”

    他念叨到这里,心里已经有了结论,声音越来越小:“……你就是神。”

    还是不会撒谎的神。

    渺小的人类那么复杂。

    神却有一颗透明的心。

    郁白安静地这样想着。

    陡然确认了非人类的身份,他好像应该感到新奇,或者不安,或者激动的。

    可都没有。

    因为他好困,脑子都转不动了,哪怕此刻与神为伴。

    今天真是太漫长的一天,在派出所里编故事脱身,去接自称重生的傻蛋,拯救将要挨打的小女孩,领着孩童模样的老人与已逝的朋友重逢,对不知来历的神明讲起自己尘封的回忆……

    精力有限的脆弱人类揉了揉眼睛,困倦地低语。

    “谢无昉,我要回房间睡觉了。”

    他说完,又很快补充了一句。

    “……是真的。”郁白一边下意识解释,一边觉得自己好笑,“真的下一秒就要睡着了。”

    在他愈发含糊的声音里,男人的回应短促:“嗯。”

    郁白便在浓浓倦意里忽然笑了,凭着本能教他。

    “这时候该说晚安。”

    正踩着拖鞋往房间里走的人类这样告诉他。

    神明因而很快学走了这声轻柔的告别。

    “……晚安。”

    “晚安。”

    精疲力尽的人类一说完晚安,就瞬间栽进了柔软舒适的大床里,没有开灯,连房门都忘记要关。

    初夏寂静的深夜里,偶有遥远的蝉鸣,散落在清浅绵长的呼吸声中。

    不需要睡觉的非人类,在漫长又寂寥的夜晚,会做什么呢?

    夜幕里缀着淡淡星点,月色朦胧,洒在仅有一盏暗灯照耀的窗台前。

    黑发蓝眸的神明坐在桌边,面前正摊开一本纸张陈旧泛黄的笔记本,近似于奇幻故事中的羊皮纸。

    他眼眸微垂,笔尖在纸面上轻轻颤动着,凝结出一个又一个线条神秘的符号,宛如天书。

    如果郁白没有去睡觉的话,他会看见一个熟悉的符号频繁出现,像个圆鼓鼓的小箭头,错落在许多无法辨识的优美字迹之中。

    可他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沉沉地睡着了,很快陷入香甜安宁的梦乡。

    夏夜好长。

    他梦见一片灰蓝冰凉的湖水。

    湖面悄然落满了透明的月光。

    第050章 异时16

    时间无声地流逝, 浓黑的夜晚悄悄褪了色,月光一点点融化在愈发明亮的天空。

    天亮了。

    微风拂动窗边纱帘,静谧安宁的美丽庭院里, 隐约传来一些晨起的声音。

    书桌旁的小灯已然熄灭, 旁边放有一个合拢的笔记本, 边角的纸页有些自然泛黄,却没有丝毫褶皱, 像是被很细心地保存着。

    当墙上的时钟指向五点整的时候, 装修雅致的套房里, 响起一阵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这道脚步声穿过客厅,在房门敞开的那间卧室门口停下。

    中央的大床正柔软地陷下去, 埋在蓬松被子里的人睡得正香,他朝里侧着身, 看不清面孔,只能瞥见温暖烂漫的棕发在洁白的枕头上散开。

    在各种关于起床时间的科学研究和专家建议中, 出现频率最高的时间段是五到七点。

    但郁白基本不会在这个时间起床。

    他不再是学生,又不用出门上班, 算是自由职业者,连闹钟都不怎么需要定。

    只有偶尔在死线前赶稿的时候, 清晨五点的他会是清醒的,因为还没睡。

    其他时候的这一刻,他都在心安理得地跟周公下棋。

    舒适大床里传出清浅绵长的平稳呼吸声。

    停在卧室门口的那道脚步,静止片刻,便离开了。

    时间继续流逝, 淡蓝的空气变得越来越明亮, 朝阳升起,天边染上浓郁的灿金与橙红。

    圆滚滚的时钟里, 指针滴答滴答地走到了七点整。

    脚步声再次响起。

    那间卧室里更加安静,床上的人换了个姿势,把脑袋埋在被子里睡得香甜,只露出一点透气的缝隙,蓬松的被子隔绝了里面悠长的呼吸声。

    也隔绝了外面偶尔响起的细微噪音。

    敞开的卧室门边,灰蓝的目光静默地注视着仍在睡觉的人。

    直到一旁的床头柜上传来“咻”的一声。

    昨晚睡前随手倒扣在那里的手机,屏幕朝下,发出了收到新消息的提示音。

    循声望过去的那道目光,似乎有点犹豫。

    片刻后,手机又响了两声,床上的被子小山忽然动了动。

    睡梦中的人本能般地往被子里缩了一下,朝离声源更远的方向挪过去一点点,像是不想被打扰。

    极轻的脚步声再次离开,去而复返。

    然后,间歇性作响的手机上面,盖住了一个来自另一间卧室的洁白枕头。

    咻咻声就几乎听不见了。

    重新安静下来的房间里,被子小山又悄然挪了回来,无意识地扯开原本蒙着头的被子,似乎在透气。

    清晨的光线落在颊畔,将本就过分白皙的肤色照得近乎透明,唯独泛了一点被闷到的红。

    很快,床上的人又不安分地换了睡姿,继续侧身而眠,看不见脸庞。

    停在门口的那道脚步便再度离开了。

    微不可闻的脚步声穿过这间套房,轻轻关上了外面的大门,直到走进庭院后,脚步才恢复了正常的声响。

    早晨七点多,除了昨夜到访的年轻客人,这座宅院里原先住的其他人,已经都起床了。

    明净的长廊上,偶尔有步履匆匆的佣人走过,中间树木青翠的小径旁,有一个小男孩蹲在那边,逗着这里养的狗。

    袁玉行本质上是个老头,所以跟大多数老人一样,睡眠少,醒得很早。

    当他见到那个黑发蓝眸的年轻人时,很是惊讶:“你也起这么早啊?”

    他脱口而出的话音,在清晨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脚边的小狗跟着汪地叫了一声。

    对方静静地投来一瞥,却没有回答,而是皱了皱眉:“声音太大了。”

    “……”哪里大了啊!

    袁玉行这样想着,但在那片很有压迫感的灰蓝湖水面前,并不敢反驳。

    他老实地放轻了音量,低眉顺眼地问:“你吃早餐了吗?要不要我带你去厨房?”

    袁玉行是有点怵眼前这个不知来历的年轻人的,尤其是在昨晚见过那场一局更比一局凶的对弈之后,看得他连冷汗都流了一斤。

    但也同样是因为围棋,令他燃起了非常大胆的勇气。

    反正比这会儿突然拼命想往他怀里钻的短腿柯基,要勇敢得多。

    “等吃完以后……”小男孩有点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忐忑道,“能不能跟我也下一局棋啊?”

    虽然郁白说他和谢无昉下过棋,但并不是这个时空的他。

    昨晚他围观两人对弈,简直手痒得不得了。

    矮矮的小男孩面露殷切期盼,模样可爱的柯基瑟瑟发抖,对面的男人却丝毫不为所动,不看人也不看狗。

    “不能。”谢无昉语气很淡地应声,“不吃。”

    ……

    不下就不下,怎么连早饭都不吃了!

    唉,真冷酷。

    袁玉行失望地抱起差点吓晕的无辜小狗,目送对方的背影渐渐远去。

    同时,他心里又生出几分好奇。

    这么早起来,不去吃早饭,小白又不在旁边……

    那这人是要干嘛去?

    庭院的某一处,习惯了早起的另一位老人正在书房里翻找东西,忽然听见门口响起一道敲门声。

    张云江本以为是家里的哪个佣人,应声回头时,蓦地面露惊讶:“哎——小谢同志?”

    “怎么起得这么早?”诧异之余,他关切地问,“是没睡好吗?房间不舒服?”

    正常来说,年轻人都爱睡懒觉的嘛。

    “不是。”

    对方否认之后,顿了顿,没有再解释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张云江有点意外,立刻放下手头的东西,笑道:“什么问题?你尽管问!”

    难道是在昨晚的对局里有了什么对围棋的感悟,想跟他讨论?

    老人有些期待地猜想着。

    可谢无昉的问题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如果一个人彻底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会怎么样?”

    ……哎?

    闻言,张云江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昨晚在走进棋室之前,两人是聊起过有关朋友的话题,直到因为小郁医生过来而结束。

    眼前这个在围棋上天赋超群,性格坦率直接,又有点奇异的天真的神秘年轻人,似乎对朋友这个问题格外好奇。

    “彻底失去?是关系决裂,还是指对方去世了?”

    “再也不会见到对方。”

    再也不会见到。

    那就是去世了吧?

    “这样啊……我想想看要怎么说。”

    尽管与预想的问题截然不同,张云江还是很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感情上肯定是会伤心难过的。”他斟酌着说,“但具体是受到了多大的打击,就要看跟这个朋友的关系程度了。”

    谢无昉重复道:“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是这个前提。”张云江便笑了,耐心地说,“但这也是要分情况的。”

    “对有的人来说,最好的朋友也不过是泛泛之交,他们可能并不看重友情,更在乎别的感情,但另一些人,或许会把朋友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对于这样的人而言,失去朋友就像天塌下来了一样。”

    “你问的这个假设里,指的是哪种朋友呢?”

    他说完,面前的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

    “从小就认识,唯一一个愿意真心对待自己的朋友。”

    话音落下时,张云江不禁想,这个“自己”是指谁?

    但他没有问这种多余的问题,而是顺着话音,很快想起了一个人。

    不是所有人都能真正设身处地来回答这个前提苛刻的问题的。

    他却恰好可以。

    从小就认识,时间跨度很长。

    唯一愿意真心对待自己,而不像旁人那样,更在乎别的身外之物。

    “如果是我彻底失去了一个这样的朋友……”张云江神情怅然,“就不止是伤心难过了。”

    “会很绝望,人生好像都没什么意思了,连天都变成灰的。”

    他说着,收敛了情绪,笑起来:“不过我是老头子,到这把年纪,本来也没什么盼头了,所以会将仅有的东西看得更重,也许放在年轻人身上,不会那么严重。”

    站在书房门口的谢无昉静静地听他说完,没有再问什么,而是低声道:“我知道了,谢谢。”

    他说着,忽然侧了侧身,向一旁看去。

    “这有什么好谢的……哎?”

    原本笑着的张云江下意识走过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书房外的门廊拐角处,站着郁白的侄子,刚才大约在偷听两人的对话。

    这一刻,那个言行古怪的小男孩,抱着张云江家里养的柯基,肩膀抽动,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打湿了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小狗毛发。

    “小航?!”

    张云江见状,一脸无措,本能地去看身旁的谢无昉:“这这这,小谢同志,这孩子怎么又哭了!”

    被叫到的年轻人没有立刻应声。

    灰蓝目光注视着那个哭得很狼狈的小男孩,渐渐想到了什么,因而做出了某种决定,他短暂沉默后,才回答身边的老人。

    “抱歉,我不能告诉你原因。”

    谢无昉说得认真,张云江却因此更茫然了。

    不等他再问,偷听被发现的小男孩终于从浓浓的伤心里回过神来,猛地后退一步。

    然后,眼神惊慌失措的他一咬牙,索性抱着柯基扭头跑了。

    呜咽咽的哭声和颤巍巍的犬吠一并远去。

    “……”

    老人大感震惊,一时间竟不知道脚步该往哪儿迈。

    他理解不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只好又转头看向可能跟这个小朋友更熟悉的谢无昉,不太确定地问:“我们是不是该去追——”

    谢无昉却压根没有再看那个逃走的小男孩,而是留意到了书架上的东西,问道:“那些是跟围棋有关的书吗?”

    张云江便循声看过去:“啊,对。”

    在谢无昉敲门之前,从昨晚的棋局中收获良多的老人,正在书柜前翻看那些自年轻时起不断积攒下来的围棋相关书籍。

    “有棋谱、定式,有理论书,还有一些我积累下来的心得笔记……这书架上乱七八糟的,凡是跟围棋沾点边的,基本都有。”

    张云江随口介绍着,注意到谢无昉停留在那里的目光,心念一动道:“你要拿一些去看吗?虽然对你作用不大,但对小郁医生应该还是有点帮助的。”

    他还记得谢无昉说过,今天要教小郁医生下棋。

    老人提到了那个名字,身边年轻人的视线便因此投过来。

    灰蓝的湖水轻轻地摇晃了一下。

    二十分钟后,熟悉的泛黄笔记本上面,叠放了好几本不同的围棋书。

    男人安静地坐在桌前看书,纸页在指间悄然翻动。

    窗外的庭院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蓊郁美丽,蝉鸣悠远。

    他身后,卧室里的人仍在睡觉。

    当墙上的时钟指向九点的时候,里面也依然没有什么动静。

    原本在书桌前的男人走进了卧室,望着那座静悄悄的被子小山,完全看不见下面埋藏的人类。

    那道脚步在原地停顿半晌,最终离开了这间屋子。

    庭院的另一处,古色古香的餐厅里,桌子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早餐。

    做了一晚上噩梦、辗转反侧的严璟正在大快朵颐,用食物安慰自己受到严重伤害的身体和心灵。

    虽然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但无论如何,到了今天早上的某一刻,那种莫名其妙缠绕着他的窒息感竟然又无端地散去了。

    严璟心头不禁升起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就是小白估计还在睡觉,没回他消息,没法听他分享这种奇妙的感受。

    也不知道他昨晚跟姓谢的是怎么相处的。

    小白为什么一点也不怕那个恐怖的家伙呢?

    严璟有点困惑地这样想着,下一秒,差点被嘴里的油条噎死,一声惊恐的“爷爷”险些脱口而出。

    因为餐厅门口突然出现了一道他做鬼也不会忘记的身影。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紧接着,严璟慌里慌张地咽下油条,挤出一个热情谄媚充满活力的笑容。

    “谢哥早!”他抑扬顿挫道,“您准备吃点什么?中式西式什么类型都有!”

    “……”

    那双灰蓝的眼睛无声地扫过他,并不回答。

    不自觉地开始双腿发软的严璟,本能般地觉得,眼前神秘莫测的非人类好像很讨厌他。

    因为那是一种看他很不顺眼,但又出于某些原因,不能真的对他做什么的冰冷眼神。

    好、好可怕。

    严璟胆战心惊,忍痛放下了面前的食物,忙不迭地起身让位:“我吃完了!先回去,你慢慢吃!”

    他很自觉地选择滚蛋,不碍对方的眼。

    可那道冰冷的目光竟随之投向了想要夺门而出的他。

    严璟有一瞬间的茫然。

    不是来吃早餐的吗?

    怎么好像就是来找他的?!

    ……那为什么又不搭理他!!

    这样搞得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就在气氛诡异静止的当口,外面又进来一道轻快的脚步声。

    难得在上学日睡了个懒觉的小学生,循着佣人的指引来到餐厅,看见这一幕,有些意外,但很有礼貌地开口,分别同两人打招呼。

    “神……”小女孩顿了顿,没有说出来,改口道,“大哥哥早上好,严璟哥哥早上好。”

    在小女孩清脆稚气的问好声里,严璟哥哥猛地松了一口气,仿佛看见救命恩人,连声道:“早早早,你今天也很可爱!特别可爱!”

    隐藏着身份的神明大哥哥竟也隐约松了口气,将目光转而投过来,叫她的名字:“何西。”

    何西反射性地应下:“哎!怎么啦?”

    五分钟后,饿着肚子被领到了宅院中某个套房里的小学生,神情从懵然无知的好奇,转为了忍着笑意的认真。

    去卧室里参观完安静小山的何西,跟着谢无昉走到屋外之后,小声地说:“小白哥哥在睡觉呀!”

    比她高很多很多的神明大哥哥闻言,低声说:“可他已经睡了十一个小时。”

    “十一个小时?”小女孩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理所当然道,“睡懒觉就是这样的呀,我也会睡这么久的。”

    见神明大哥哥有些担忧的模样,何西主动解释道:“如果很累或者很困的话,再睡久一点,也是正常的!”

    “小白哥哥就是在睡懒觉而已,睡得很好呢。”

    她稚嫩的脸庞上冒出一点没能忍住的笑意,为眼前这个对人间所知甚少的神明强调道:“没有出什么事哦,真的!”

    听她说得笃定,神明大哥哥才轻轻颔首,好像又学到了什么书上没有的新知识。

    接着,空气静了下来,拥有美丽蓝色眼睛的神明得到了答案,却定定地注视着她,似乎欲言又止。

    咦。

    聪明的小女孩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立刻收起了笑容,换上自己最严肃郑重的表情,很小声地开口。

    “我不会告诉小白哥哥的,我保证!”

    “……”神明大哥哥这才移开了视线,轻声应道,“嗯。”

    他顿了顿,又说:“谢谢。”

    被神明道谢的小女孩顿时有些受宠若惊。

    “不、不客气。”她怯生生地说,“那我去吃早餐啦?”

    晴朗明媚的早晨,得到了允许的小女孩脚步轻盈地穿过庭院,脸上带着不自知的快乐笑容。

    原来,神明也会觉得不好意思呀。

    仍然很安静的套房里,墙上圆滚滚的时钟不停歇地往前走着。

    当时间来到了上午十点多,蓬松如云的被子里终于传来了动静。

    白皙的指尖从温暖的被子里探出来,想去熟悉的位置摸手机,结果落了个空,还是摸到一片柔软的床铺。

    ……好大的床。

    刚自然睡醒的郁白,因而一点点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并不在家。

    这一觉睡得好舒服。

    而且,他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美梦。

    郁白又闭着眼睛在被窝里懒洋洋地赖了一会儿,才掀开被子起床。

    他在一个洁白的枕头下面找到了昨晚忘记开静音的手机。

    屏幕上堆满了未读的新消息。

    是他睡觉时嫌吵,随手拿枕头把手机盖住了吗?

    可这张宽敞的大床上,已经有了标配的四个枕头,怎么这里还多出了一个?

    ……张叔叔家的房间里流行放五个枕头吗?

    郁白有点诧异,但没空多想,也暂时没空看消息。

    因为他很快想到了今天其实有很多事要面对。

    郁白下意识走到窗边,推开一点窗户。

    外面的庭院一片静谧,视野中偶尔经过的佣人脚步轻浅,神情寻常。

    他住的这间屋子里也很安静。

    对了,他昨晚跟谢无昉住在一间屋子。

    想到这里,郁白很快走出了房间,好奇地去看位于隔壁的另一间卧室。

    与他房间一模一样的大床异常整齐,看上去没有人睡过。

    郁白再定神一看,才注意到一旁的书桌前,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随着响起的脚步声,对方回眸望来,恰好对上他的目光。

    他看见那人手中模样古朴的书籍,满是文字的纸页停驻在修长有力的指间,衬得周围的一切更加静了。

    除了莫名多出来一个的枕头,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一个早晨。

    真好啊。

    跟跌宕起伏的昨天相比。

    郁白这样想着,愈发放松了一些,揉了揉惺忪睡眼,心情愉快地同那个正独自看书的男人打招呼。

    “早上好。”他声音清澈,带了一点倦懒的笑,轻声地喊,“小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