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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拉着遮光窗帘的室内, 悄寂无声,姜妤笙自酣梦中睁开睡眼。

    光线昏昧,入目的是女人近在咫尺的冰肌雪肤。

    姜妤笙微怔一下, 昨夜的记忆回笼,忍不住扬起红唇,抬头要去寻薄苏的睡颜,猝不及防,撞入薄苏清亮的眼底。

    薄苏好整以暇, 显然是清醒已久的模样。

    姜妤笙想到自己昨夜勾着薄苏,过分黏腻的情态,不免有几分羞赧。但她咬了下唇, 还是强装无事, 亲薄苏的下巴一下, 主动问早:“早上好。”

    嗓音微微的哑。

    薄苏笑意明显深了:“早上好。”

    她枕在姜妤笙颈下的小臂稍作调整。

    姜妤笙暗自清了下嗓, 半是撒娇半是嗔怪:“你又醒这么早,不好好睡觉。”

    薄苏眼神温柔:“睡了,到生物钟要醒的时间了。而且……”

    “嗯?”

    “不早了。”她语气里藏着几分打趣。

    姜妤笙一愣, 翻身去看手机。

    确实不早了,已经快早上十点钟了。

    消息通知栏里还躺着几条未读的微信消息,几条是昨夜留宿今早六点多已经乘早班轮渡离开的朋友们的消息,几句揶揄、几句祝福,最后表示她们就不等她们起床啦, 打工人先回去搬砖了,回头再聚。

    剩下的两条是早上九点半池棋发给她的,和她说:“小妤姐, 我们吃过早饭先回去啦。你和薄老师今天好好休息,不用来店里啦。”

    “我们一致同意, 放你一天的大假,你不要太感动噢!”

    姜妤笙失笑。

    薄苏挪近了,从背后抱住她光 | 裸的背,温声:“没关系,我没有听到隔壁有动静,传羽和珈禾姐应该也还没起来。”

    她以为姜妤笙在不好意思她们起得太晚了。

    姜妤笙简短地回了朋友们的消息,锁上屏幕,放松地靠进她的怀里,轻笑:“那你昨天有听到什么动静吗?”

    “嗯?”

    “隔壁的。”

    薄苏:“……”她好笑:“你很想我听到吗?”

    “要是我能听见的话……”她无声笑,没有把话说完。

    姜妤笙反应了过来,两颊发烫,否认:“没有,我开玩笑的。”

    要是她能听见的话,那传羽那边应该也能听见她们这边的动静。

    她可没有这种癖好。

    薄苏轻声地笑,吻她的发顶,给她吃定心丸:“听不见的,我什么都没听见。”

    她入住前,不仅检查过是否有针孔摄像头,还做过隔音测试的。

    她轻揉姜妤笙的腰腹,关心:“会难受吗?”

    姜妤笙耳根烧灼,在她怀里轻轻地摇头。

    薄苏很温柔,也很克制,虽然次数很多,但并不是每次都进去了的,每次也都是做足了准备,循序渐进的,所以她没有感受到太多的不舒服。

    到后面适应了,几乎全是享受。

    她视线不经意地落到了地板上被她们紧急转移的、没来得及拆开的礼物盒上,笑问:“那个白色的带子很多的礼盒里是什么?”

    薄苏的视线跟着她投去,莞尔:“你猜。”

    姜妤笙弯唇,窝在她的怀里,无意识地摩挲着她搭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指,配合着她的要求猜想。

    两人有问有答、饶有兴致地把礼物一个一个猜了过去,才起身把礼物一一捡起,拆开验证。

    没有开灯的房间,依旧留有着几分夜晚才有的旖 | 旎安谧气息。

    仿若世界仍旧只独属于她们两个人。

    姜妤笙套了一件宽松的衬衫,光着长腿,带着若隐若现的吻痕坐在床上拆解礼物。

    像得了许多新奇玩具的小朋友一样。

    薄苏侧着腿坐在对面陪她,眼神是旁人从未得见过的柔软。

    拆到一个礼物盒,打开是一台现在市面上稀缺的、以颜值著称的复古微单相机,姜妤笙难掩惊喜。

    她想起来问薄苏:“下次你睡觉的时候,我可以拍你吗?”

    她想做好多次了。

    薄苏勾唇:“当然可以了。”

    她也有很多想要拍姜妤笙的时刻。

    比如此时此刻,她就很想。

    喜欢她只在她面前衣衫不整、又纯又欲的模样,也喜欢她只在她面前流露出的孩子气与天真,喜欢她总是弯弯的微笑唇和开心时就会闪闪发亮的杏眼。

    喜欢到每时每刻,都想定格她,珍藏它们。

    她也想起来了一件事,问姜妤笙:“昨天快递员没有上门之前,你有没有怀疑过我不记得你生日了?”

    姜妤笙给相机安装电池,低垂着长睫:“有啊。”

    她打开了相机,镜头对着薄苏,寻找角度。

    薄苏放松地由着她拍:“那如果我真的忘了,你会提醒我吗?”

    姜妤笙笑:“不会。”

    “为什么?”

    “如果你真的忘了,说明你太忙了,我说出来不是增加你的负担吗?”

    “那你会失落吗?”

    姜妤笙轻声:“应该会吧。”她按了一下快门,顿了一秒,又补充:“但就一点点,没关系的。”

    她会自己消化好的。

    薄苏眸光微动,半晌,她说:“你以前不高兴、不开心了都会让我知道。”

    就算不说出来,也会想方设法地表现出来,让她自己察觉到,然后不动声色地哄她的。

    姜妤笙唇角弯弯,玩笑:“那我现在长大了,懂事了呀。”

    薄苏乌眸沉静:“我不用你懂事。”

    “妤笙,像以前一样对我、要求我就好了。”

    从上一次她发现姜妤笙几乎从不主动联系她、她沟通后,姜妤笙分明也可以有很多日常愿意主动与她分享,她就发现了,姜妤笙常常太替她考虑、太迁就她了。

    她后知后觉,那一夜姜妤笙对她说的,“我只想你能开心一点”,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对她有多纵容。

    她不用姜妤笙总是委屈自己,压抑自己的需求和情绪去体谅她。

    会不高兴也没关系,有小脾气也很可爱,甚至对她任性她也同样享受。

    “我也只希望你能开心。”她郑重地说。

    姜妤笙按快门的指尖微顿。

    她透过镜头注视着薄苏端华的容颜,半晌,避重就轻:“好。”

    “下次我会提醒你的。”她歪头,从相机后露出笑眼:“但是,希望不要有这个时候。”

    薄苏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在她的镜头下绽放笑颜。

    姜妤笙也笑,垂眸掩下了晦涩心绪。

    两人在别墅里逗留到中午,吃过中饭,才留了饭,和刚刚起床的沈珈禾、在房间里还起不了床的庄传羽打了声招呼,离开别墅。

    下午,姜妤笙没有领受大家的好意,照旧去往舟稻营业,薄苏留在永城路三十三号的顶楼忙碌案头工作,等到晚上舟稻打烊时间,她才出门,一如既往地去接姜妤笙下班。

    长长的巷陌中,几乎不再有游客的身影,她们光明正大地牵手,肩膀挨着肩膀行进。

    无聊琐碎的日常,在彼此有温度的话语中也被煲出了滋味。

    谁都没有留意到,街巷二楼的某个窗口,有一双眼睛、一个镜头,自薄苏在夜色里出现后,就再没有移开过。

    *

    九月中旬,薄苏结束了《山水之间》的全部录制工作,回到北城进行后期的监制。除开偶尔的晚会录制、开会应酬、陪谢长嫣探索业余爱好,薄苏有了更多的可灵活调配时间。

    北城、鹭城两地往返,成了她生活的常态。

    十一月初某个台风天歇业的午后,舟稻的大家聚在永城路三十三号一楼的客厅打麻将。

    麻将是今年春节前,大家得知所有人都和去年一样不回家过年,商量年夜饭后的守夜活动时,池棋心血来潮买回的。

    谁都不精通,边打边学,却也乐在其中,于是这项活动便被保留了下来。

    姜妤笙对此不热衷,只坐在一旁的沙发旁翻着闲书陪伴她们。

    话题不知道怎么说到了恋爱、异地恋,最后说到了薄苏的身上。

    池棋开玩笑:“我说真的有点佩服薄老师,坐飞机跟坐出租车一样。航空公司真是要感谢这些异地的恋人们为他们做出的贡献。小妤姐,我们努努力,把分店开到北城去怎么样?”

    姜妤笙淡笑:“白天睡觉不好。”

    池棋没反应过来:“啊?”

    钟欣打出一张六条,点破:“小妤姐让你别做白日梦呢。”

    大家纷纷大笑。

    郑耘初生牛犊不怕虎:“但我们这半年以来,生意明显越来越好了,我感觉也不是不可能呢。也许再过几年,我们真能把分店开到全国各地呢。”

    特别是那次开通直播以后,明显她们餐厅的流量变大了许多,变成了半个网红打卡点。

    池棋不怕做梦:“要是真能开到全国各地,那小耘你就是华南区总经理,欣欣你就是华北区总经理,小冉你去东北和西北怎么样?”

    韩冉毫不犹豫:“可以啊。”

    大家煞有其事地聊了起来,一个一个梦飞出了天窗。

    姜妤笙翻过一页书,噙着笑听她们扯淡。

    开到全国各地不太可能,但在隔壁市开一个分店,倒是有希望。

    窗外大雨噼里啪啦地砸在香樟树上,室内搓麻声哗啦啦地响,钟欣喝一口冰奶茶,望着大家的笑脸,不由感慨:“要是这样的日子能够一直过下去就好了。”

    成年以后,就数在舟稻的这两年,她过得最安定、最自由、最快乐。

    郑耘紧张:“别别别,你别说啊。”

    钟欣莫名其妙:“干嘛?”

    郑耘吐槽她:“你每次说完这种话,后面就没好事,跟个flag一样,立下来就是要倒的。”

    “呸呸呸,你这才是flag吧,乌鸦嘴。”

    两人争辩了起来,大家听她们笑闹,没当一回事。

    但没想到,这次,让郑耘一语成谶了——

    台风刚过去的第二天,雨势稍小的傍晚,一个身形高壮、皮肤黝黑、看起来三四十岁的男人登门,打破了钟欣眷恋的平静生活。

    彼此韩冉正在门口迎客,见到男人进门,礼貌询问:“先生,你好,几位?”

    男人理都不理她,只环顾着室内,顾自往里面走,像是在找人。

    韩冉没在意,也不是没见过这类的顾客。她安静地随着他往店内走,以便他万一有需求。

    “贱人,你算是给我找到了!”男人忽然大吼一声。

    韩冉被惊得一个哆嗦,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正站在不远处服务顾客的钟欣已经被他攥住了手腕,用力地往外拽。

    钟欣像是吓懵了,被他拽着往外走了好几步。

    韩冉反应过来,冲了过去,制止:“干嘛?先生,请你放开她!”

    钟欣面色煞白,也开始挣扎:“放开我,你放开我,我不认识你,你放开我!”

    男人脸黑如铁,寸步不让,用口音严重的普通话骂钟欣:“你装什么?钟欣,你敢说你不叫钟欣?你不是我老婆?”

    钟欣说:“不是,我不是,我不是!”她抓着一张桌子固定住身子,满脸是泪。

    韩冉被男人的指认说得一愣,姜妤笙从楼上的顾客用餐区赶了下来,伸手把钟欣挡在身后。

    “先生,我是这里的老板,有什么误会我们坐下来好好说,你可以先放开她吗?”

    “不可以。”男人怒目圆睁:“她今天跑不了了,你别多管闲事我告诉你,我管我自己婆娘,天经地义。”

    “你给我让开!”

    姜妤笙微怔,大概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了——

    钟欣透露过,她是逃婚出来的。

    但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退让的。她义正辞严:“先生,请你先放开她,不论如何,我都不可能让你这样不明不白地把人从我店里带走的,有什么事情,我们坐下来说。”

    男人自觉不平,又几次三番被阻止,额头青筋暴起,直接上手推搡姜妤笙:“滚开啊,臭娘们,多管闲事!”

    推完就要拽着钟欣继续往外走。

    做重体力活的男人手劲奇大,姜妤笙脚踝本就有旧疾,被他用力一推,崴了一下没站稳,连退好几步,手腕扫到一桌顾客餐桌上的餐盘,跌坐了下去,餐盘砸在地上,碎了一地。

    她按了满手的鲜血。

    顾客的惊恐声与韩冉的惊叫声同时响起,现场一片混乱。

    钟欣慌不择路,低头咬住了男人如鹰爪般紧攥着她的手背。

    男人吃痛,用力甩开了她,钟欣踉跄地跌到了另一桌空桌的椅边。

    池棋和郑耘听到大动静,着急忙慌地关了火,从后厨跑出来。

    “小妤姐?!”

    “你干什么?!”郑耘横眉冷对,手上提着的大刀在灯下闪耀寒芒。

    男人捂着手背,看到刀,看到姜妤笙手上的血和痛苦的表情,又听到人群中有人在说“报警”,也怂了,一边色厉内荏地指着钟欣放话“你给我等着,你跑不了的,我让你爹妈来治你”,一边快速地后退,撒腿跑了。

    钟欣脱力瘫在地上,仿佛失了神,姜妤笙强忍着疼痛要起身。

    “小妤姐,你还好吗?”池棋紧张地去扶她。

    姜妤笙面白如纸,整条手臂疼得都在抖,用气声说:“挡一挡欣欣,让她先进去,别让大家再拍她了。”

    池棋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转身用背挡住钟欣,半搀半抱地护着她起身走进走道的休息室。

    姜妤笙由着韩冉把她搀扶起,强撑着笑脸,给所有顾客道了歉,善了后,才去往医院处理伤口。

    第72章

    薄苏是过了两天才从网上得知这件事的。

    她有搜索舟稻实时广场的习惯, 久而久之,大数据记录下了她的偏好。事件发生后的第三日中午,她一刷社交app的首页, 关于那日有男人强拉舟稻店员,老板阻止不成反被推搡在地的帖子一下子就推到了她的脸上。

    帖子里,照片上,姜妤笙本就纤柔的身形似纸片般薄,无力地折在桌腿旁, 高糊的像素都掩不住她面色的惨白与痛楚,她的右手下,是一地的碎瓷与淋淋的血迹。

    薄苏心脏骤然紧缩, 变了脸色, 起身出门。

    正与她争分夺秒一起吃饭的后期剪辑师惊诧:“薄老师?”

    薄苏置若罔闻。

    她下颌线条紧绷, 手微微发颤, 拨打了电话,步履带过一阵风,去到了休息室外无人的走道。

    十几秒短暂又漫长的惶然过后, 姜妤笙接通了电话。

    “忙完啦?今天怎么会在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一如往常,姜妤笙语带笑意。

    薄苏心脏顷刻间松下,随之而来的是心疼、酸楚与后怕。

    她嗓音发涩,开门见山:“我在网上刷到了前两天舟稻的帖子,你受伤了, 是吗?”

    姜妤笙似是愣了一下,才说:“是,一点小伤, 都是皮外伤,没事的。”

    薄苏心脏泛起细密的痛意:“我看到你的手上、地上都是血。”

    姜妤笙轻描淡写:“是盘子被打碎了, 我手不小心按到了,划破的位置比较刚巧,所以看起来才比较夸张,没事的。”

    “只有手吗?”

    “是,只有手,噢,还有脚,有点崴到了,其他都没事的。你别担心,我都处理好了。”

    她怎么可能不担心?

    薄苏的心似驶进了一处阴云密布的港口,风浪中飘摇,情绪翻涌。

    她很想问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们每日都有通话,昨天还才视频过,姜妤笙却一点都没有告诉过她,一丁点都没有流露出来。

    为什么?

    可说出口太像责备,她也几乎能猜到姜妤笙会如何回应她。

    三言两语,无济于事。

    她克制住情绪,嗓音微沉地询问她来龙去脉。

    姜妤笙吐露:“是钟欣之前订过婚的对象。”

    钟欣出生于南方一个落后的贫困县,家里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有两个弟弟,十六岁念完初中,父母就觉得女孩子上学没用,不让她继续上学了。

    姐姐出嫁了,她被迫在家带最小的弟弟,一直带到十九岁,弟弟上了小学,她随姑姑外出打工,补贴家里。

    没想到刚刚出外打工两年,刚刚见识了一点外面的广阔世界,父母就给她说了亲,让她嫁给隔壁村一个她完全不喜欢的男人。

    男人比她大五岁,是一个油漆工,在当地家境算是正常的,相貌也算寻常,什么都不算出挑,也都不算太差,可唯一有一点不好——钟欣不喜欢他。

    他们在订婚前只见过三次,第一次见他,钟欣便不喜欢她。

    她看到了他抠了鼻屎不以为意地捻在了桌面上、感受到了他身上隐隐散发着的汗臭味、脚臭味与油漆味。

    她觉得反胃,无法接受。

    可在大家长式的家庭中,她的声音根本无关紧要。

    母亲劝她差不多就好了,男人都这样,你看有几个男人讲究?最重要的是人踏实,你眼光不要太高,不要出去了两年,就想七想八,还喜欢不喜欢的嘞,大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嫁过去了,当了他孩子的妈不就有感情了。

    父亲说她不要没毛病找毛病,结了婚屎尿都一处了,还分这?人家家庭比我们好多了,彩礼能够一次拿出这么多的,有几家?不要挑挑拣拣,最后被人家挑拣。

    连姐姐都劝她,她帮忙问过了,这个男人算还可以了,也看得出来对你挺喜欢的,你要不再考虑一下。还拿亲身经历劝解她,她以前也挺不喜欢她老公的,嫌他太矮太胖了,可在一起以后就发现,人确实不能只看表面的,过日子,人好才是最重要的。

    好像不同意、看不上对方,她就是天大的罪人一个。

    层层施压之下,她软弱妥协了。

    父母收了对方一半的彩礼,摆了两桌酒,就把她推到了男方的家里,答应了等她生了男孩再收另一半的彩礼,补办结婚酒。

    可去到对方家里的第一天,她就后悔了。

    她根本没有办法忍受这个男人,忍受不了与他共处一室,更不要说忍受他的任何肢体触碰。

    她想吐,她想到下半辈子都要和他在一起,她就想死。

    当天她就又哭又闹地跑回了家,涕泗横流地和父母说她要退婚,让他们把彩礼退回去,她不要和他在一起,她根本没办法和他一起过日子。

    父母显然不可能同意的,把她臭骂了一顿,扯着她要把她送回去。

    大弟弟像发怒的狮子,质问她搞什么,他等着用这笔钱装修房子娶媳妇。

    连自小由她带大的弟弟都骂她不懂事,说她这样做要会让姐夫一家人、他们一家人以后在村子里抬不起头做人。

    钟欣突然死心了。

    有时候大彻大悟就在一瞬之间。她忽然看穿了,这些人,根本不算她的家人,他们根本不在意她的死活,根本不在意她会过得怎么样,她开不开心、幸不幸福。

    自己先前为了他们而做的那些忍让与牺牲,才是最可笑无用的。

    她假意妥协,说那让她在家里再呆一个晚上,再缓一下。

    父母勉强同意了。

    那天晚上凌晨,大家都睡下后,她留了一封信,让他们把钱还给男方,自己骑着小电动,带着身份证、三百块钱和手上的一只金镯子、金戒指出逃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

    这么多年,她颠沛流离,辗转北上,好不容易她才在鹭城遇见池棋与姜妤笙,相信她们的为人,跟着她们一起从模具厂里跳出,来到澎岛开店,有了一个安身之处。

    她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了,男方依旧在找寻她的下落——因为他没有钱娶新媳妇,也不甘心这笔钱就这么没了。

    更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了,她父母居然一直没有还那笔彩礼钱。

    男人在次日又来到了舟稻,这一次,姜妤笙不在,池棋受姜妤笙先前的未雨绸缪,直言要报警,并拿出了昨日姜妤笙的验伤报告,吓唬他要告他,男人这才安分了,规矩地坐了下来,好好协商。

    最终以钟欣答应还他那笔那年她父母收下的彩礼钱,并另外赔偿他一笔损失费后,达成和解。

    今天两人刚在姜妤笙找来的律师见证下,签了协议、转了账。

    “真的没事了,你别担心。”姜妤笙再三安抚。

    薄苏抿紧薄唇,不置一词。

    *

    深夜十点半,热闹散去后的澎岛,与北城一般,正下着小雨。

    薄苏执着伞,面沉如水,走过人影萧条的街巷。

    小雨淅淅沥沥地溅落在她的半袖上、小臂上,未带起她面上的半点波澜。

    尽管姜妤笙再三表示没事了,她都处理好了,薄苏还是推迟了一个当晚的应酬和一个次日的会议,栉风沐雨地赶回了鹭城。

    从码头到永城路三十三号,往常要走二十分钟的路程,她只用了十五分钟便抵达。

    “我到了。”她进楼栋门,一边往上走一边给池棋发消息。

    池棋很快回复她:“好的。”

    不过几秒,她踏上最后一阶台阶,便听见二楼的楼层门“咔哒”一声开了。

    池棋探出头,迎着她笑:“薄老师。”

    薄苏勉强也牵了一丝笑回应她:“谢谢,耽误你睡觉了。”

    她把湿淋淋的伞靠放在入户门边。

    池棋大开楼层门,侧身让开位置:“太客气了,薄苏姐,这么早我哪睡得着,小妤姐应该也还没睡呢。”

    她关上门,关心:“外面的雨下很大吗?”

    她看薄苏白色的皮鞋表面与裸 | 露在外的脚背上全是泥水,半身裙上也有几分湿润。

    薄苏淡声:“还好。”

    暗光笼罩下,她冷玉般的面庞上覆着沉沉欲雨之色,并不比窗外的天空明朗多少。

    池棋看出她的情绪,知进退:“那我先回房间啦。”

    薄苏应:“好。”

    她在门边换了鞋,径直朝姜妤笙的卧室走去,走到门边,才想起什么,转了方向,去到洗手间洗了手,而后再次来到姜妤笙的房门前。

    房门紧闭着,只门下窄窄的缝中透出一线浅淡的光。

    薄苏抬手轻敲,姜妤笙放下电子书,应:“棋棋?进来。”

    她目视着房门方向,等待着那张预料中的脸庞。

    意外的,步入她视线的是一张似雪色清寒、若皎月出尘的面容。

    衬衫、半身裙矜冷又知性,不是薄苏是谁。

    姜妤笙惊喜:“姐姐?!”

    她杏眼亮起,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薄苏没有笑。

    她嗅到了满室的跌打药膏味,目光落在了姜妤笙包裹着纱布的右手上,阴云落到了她的眼睫边。

    “嗯。”她很低地应了一声,合上门,走入室内。

    姜妤笙看她表情,大概猜到了她为什么突然回来。

    “真的没有大碍,你怎么不相信我呢?”她故作轻松,抬起贴着药膏的右脚,想要稍显灵活地晃了晃以作证明,薄苏眼疾手快,伸手托住了她的脚后跟,另一只手覆在她的脚背上,制止了她的乱动。

    分明还没有好全,脚侧淤青一团,还微微肿着。

    薄苏沉眸,呼吸都缓了下来。

    姜妤笙能感受到她的低沉情绪。她轻声:“只是看起来有点夸张,其实一点都不疼了,明天应该就能下地走了。”

    薄苏没说话,只是小心地放下了她的脚,去捉她的手。

    她捉得很谨慎,只轻握着她的手腕,在光下仔细地打量她的伤口。

    手心里那道,池棋说扎得太深,险些要伤到神经,缝了两针的伤口被纱布包住了,她看不到。但裸露在外的五指,星星条条,全是被碎瓷片扎出来的小破口与出血点,连尾指上那平日里不小心刮到都会微疼的旧疤上都横陈着一条血块已经凝结成痂的豁口。

    薄苏无法想象清创时,她该有多疼。

    她注视着,忽有一滴湿润的水珠落在了姜妤笙的手背上。

    姜妤笙惊慌:“姐姐……”

    薄苏放下了她的手,偏开头,微哑问:“背上呢?”

    姜妤笙又暖又无措:“背上只是一点淤青,没事的。”

    她不敢躺下翻身掀开给薄苏看了。

    薄苏没说话,也没有动作。

    “姐姐,真的没事。”她伸出左手牵住薄苏的右手,轻轻晃晃,嗓音轻软。

    薄苏侧着头,目光垂落在虚空的一处,好一会儿才应:“好。”

    “那我先去换衣服了。”她喑哑地说。

    姜妤笙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不对。

    她没松手,微微施力,迫使得薄苏不得不走近。不介意她还没换衣服,她双手环抱住了薄苏的腰,仰着头看着她,柔声:“姐姐,你不高兴了。”

    她用的肯定句。

    薄苏无法抗拒她这样的柔情。

    她低下头望进姜妤笙的眼底,心口爱意泛滥,痛意也更甚。

    她忍不住抬手轻抚姜妤笙的面颊,乌眸里凝满深晦的心绪。

    姜妤笙解读不出来。

    她问她:“为什么不高兴?是因为我受伤了吗?我觉得好像不是,对吗?”

    薄苏颤了一下睫,不说话。

    姜妤笙央求:“能和我说说吗?”

    薄苏的骄傲、脆弱、隐忍都在她的娇声软语面前不堪一击。

    她不愿意让姜妤笙失望,也不愿意就此违背她答应过姜妤笙的,不让信息差再在她们之间作祟的诺言。

    尽管姜妤笙自己并没有做到。

    总是没有做到。

    她极轻地吸了一下鼻子,艰难启唇:“妤笙……”

    “嗯。”

    “你是抱着一种牺牲自己、成全我,或者可怜我的想法,在和我维系关系的吗?”

    姜妤笙有两秒呼吸停滞:“当然不是啊。”

    她爱她,还不够明显吗?

    能让她投身一段感情,身心交付的唯一前提只能是——她爱她啊。

    薄苏说:“那你为什么发生这样的事,不愿意告诉我?”

    她们明明每天都有联系,她有过无数次的机会可以告诉她的,她怎么就能忍下不说呢。

    姜妤笙果然是那一句:“我不想让你担心嘛。”

    薄苏问:“那你告诉传羽了吗?”

    姜妤笙眨了下眼,被问住了。

    薄苏知道她的答案了。“那你告诉她,她不会担心吗?”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姜妤笙一时失语。

    薄苏早就察觉到了。

    她轻抚姜妤笙的额发,涩声问:“你对我,从来报喜不报忧,从来不会与我分享你的烦心事,从来不对我做任何要求,其实也从来不对我抱有期待对不对?”

    她回到了姜妤笙的生命里,但又没有完全被接纳。

    好多细微的差别,都是在这些日子一点一滴的相处中慢慢体察出来的。

    她嗓音里有落寞、沉痛的意味,姜妤笙无从辩解。

    薄苏无意责怪她,也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责怪她。她只是觉得:“如果这样的相处方式你不会难受,不会觉得委屈,那也没有关系,你舒服最重要。”

    “只是,我不希望你是在委屈自己,包容我。也会害怕,有一天你会突然觉得累了,不想继续迁就下去了。”

    单方面的多付出,爱意总会有被耗尽的一天。

    姜妤笙心脏震颤,喉咙发苦。

    她明了:“但是你会委屈是吗?”

    她真的没关系吗?

    骗人。

    没关系的话,她今天就不会说出来了。

    薄苏低垂着睫,再一次沉默了。

    空气岑寂得针落可闻。

    姜妤笙执着:“姐姐,你是不是觉得委屈了?”她不让薄苏回避,又问了一遍。

    薄苏避无可避。好几秒后,她轻声应:“是。”

    有一滴泪,又顺着她的眼角滚落了下来。

    她觉得她不是被姜妤笙期待、被姜妤笙信赖、被姜妤笙需要的人。

    在她全情投入,想要一生一世的时候,姜妤笙好像从来没有相信过她,好像随时都在准备离开她、适应没有她的生活。

    她对姜妤笙来说,好像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有也很好,没有也不差。

    她知道这是她自己的问题,她没有资格要求姜妤笙太多。

    可是她察觉到了,难免不安、难免难过。

    姜妤笙眼底也蒙上了一层水雾。这不是她的本意。

    她问薄苏:“你为什么觉得委屈?”

    薄苏乌眸蕴着水色,在荧幕上从来能言善道的红唇此刻在灯下保持缄默。

    姜妤笙不为难她。

    她顾自猜测:“是因为觉得我不够投入,有所保留,还是觉得我不够真诚、不够爱你?抑或者是……”

    她还没有说完,薄苏轻捂住了她的嘴,哑声:“是我不好,和你都没有关系。”

    她似是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深吸了一口气,回避:“妤笙,忘了这件事吧,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她确实不好,确实不该在这个时候就要求这么多,不该贪心、不该得寸进尺。

    姜妤笙心似被钢针倾轧。

    她伸手拉下薄苏的手,握在手中,摇头说:“我已经听到了,怎么能当什么都不知道呢?”

    薄苏红唇嗫嚅。

    姜妤笙说:“姐姐,期待、信赖与压力、束缚,是硬币的一体两面。我不是从来不对你抱有期待,不想依赖你,只是,我也会觉得害怕。”

    “你害怕什么?”

    “我害怕我不是完全理性的圣人。”

    她把一颗心完完全全地剖开在薄苏的面前,无遮无掩:“我害怕我又开始越来越依赖你。我害怕期待越大,也许无形中给你施加的压力就越大、对你的要求就越多,你的负担就越重。”

    她也没有把握,在她全情投入以后,还能始终保持清醒理智、始终体谅薄苏、始终做到无论如何,不怨不憎,不伤人不伤己。

    “薄苏,”她坦白:“我爱你无所保留,但我的心态确实有所保留。”

    “不是因为我不爱你,或者我不够爱你,不想爱你,只是因为,我不想我的爱,成为你的另一个牢笼。”

    薄苏心脏发胀。她心口的不安痛意稍解,取而代之另一种更深更沉的疼惜痛楚。

    她摇头:“妤笙,期待与压力,是硬币的一体两面,但爱不是束缚,也不是牢笼。”

    她自己都未曾想到,历经过往行尸走肉的十二年,有一天她可以如此坚定地说出这句话。是姜妤笙赋予她的觉悟。

    姜妤笙凝望着她。

    薄苏说:“至少你的爱不是。”

    她是钥匙,打开了她的牢笼。

    “如果你的爱是有重量的,那也不是束缚,不是绑在小鸟脚下的细绳,是系在气球底下的石头,防止我飘走,在这个世界流离失所。”

    “妤笙,”她说:“我不是想要求你要如何爱我,我只是希望,你不是在同情我、施舍我。”

    “不是把我当成一个病人,处处照顾我,迁就我。”

    “我想要是你的爱人,想要的是一段平衡的、长久的关系。你记得你曾经很喜欢过的一首诗,《致橡树》吗?如果你是橡树,那至少,不要把我当成凌霄花,让我当一株木棉吧。”

    “单方面的长久付出与压抑需求,总有一天会失衡,我不想有一天我们走到那样无可挽回的地步。”

    姜妤笙动容。

    她没有办法抗拒她这样坚定的眼神、没有办法拒绝这样清明理性、熠熠生辉的薄苏。

    她问薄苏:“你认真的吗?”

    保持现在这样的相处方式,薄苏可以轻松很多的。

    薄苏说:“我认真的。”

    “你做好准备了?”

    “我做好了。”连心理医生见她都慨叹,果然心病还需心药医,解铃还需系铃人。

    姜妤笙握紧了薄苏的手。半晌,她露出了些轻松的笑容,逗薄苏:“维持现状,你拥有的是一个不吵不闹、体贴温柔的十佳女友。”

    “打破现状,我可能就要变成一个普通的娇蛮任性的女朋友了。”

    薄苏终于也露出了笑。

    “原来我已经是你的女朋友了吗?”

    姜妤笙:“……”

    她咬了下唇,把脸埋进了薄苏的小腹里,闷声:“原来你不知道吗?”

    薄苏低头亲吻她的发顶,紧紧拥住她,轻声:“我现在知道了。”

    乌云散去,星星落进她的眼底。

    她低喃:“我的女朋友。”

    “我的……宝贝。”

    第73章

    暖黄的灯似太阳, 蒸发尽几分钟前室内似有若无的潮湿气氛。

    薄苏拥抱姜妤笙片刻,还是要求:“背上我看看。”

    这次姜妤笙不敢再做推辞,随她心意地翻过身子, 趴下了由她探查。

    指尖轻提睡衣下摆,半截如瓷的雪背露了出来,旋即是一大块触目惊心的棕黄色药贴。

    药贴斜斜地覆盖在脊背骨之上,面积不算小,却仍旧难以完全遮掩淤伤, 其四边下裸 | 露的乌青,两三天过去了,依旧是深色的青紫, 其他地方, 可见一斑。

    薄苏呼吸停滞。

    姜妤笙故作轻松:“味道是不是很大、很难闻?”

    薄苏低声:“不会。”

    她指尖轻抚过姜妤笙的伤处, 似羽毛轻柔:“拍片了吗?”

    姜妤笙能感受到她的疼惜:“拍了, 没事。”

    她下巴抵在手背上,轻声叫:“姐姐。”

    薄苏应:“嗯?”

    “姐姐。”俏皮的。

    “嗯?”

    “姐姐。”姜妤笙还是没有说下文。

    薄苏情绪终是松快了些,无奈:“干嘛?”

    姜妤笙翻过身坐起, 再次伸手抱住了她,水眸亮晶晶地说:“让你感受一下娇蛮任性。”

    这算什么娇蛮任性?薄苏不由莞尔。但好像确实是她小时候会做的事。她掌心轻落在姜妤笙的发顶,以五指做梳,撩姜妤笙的细发。

    姜妤笙手退到她的腰侧,稍作摸索, 下一秒,突然拉开了她半身裙侧边的拉链。

    薄苏猝不及防,腰侧一凉, 连忙扣住了她作怪的手,用眼神表示疑惑。

    姜妤笙笑:“我想你坐床上, 不要一直站着。”

    薄苏:“……”

    姜妤笙杏眼清澄,不似有他意。

    薄苏耳根微热,若无其事,松开手下力道,由她拉下了自己的半身裙。

    努力忽略不成体统的羞 | 耻感,她如姜妤笙所愿,光 | 裸着长腿在床边坐下。姜妤笙找了个姿势,自然地躺下,枕在了她的腿上。

    “今晚不是有应酬吗?没关系吗?”她抱着薄苏的手,轻声问。

    薄苏说:“没关系,我推迟了。”

    “明天早上的会议呢?”

    “也推了,晚上的机票。”

    姜妤笙心里有数了。

    薄苏顾虑:“钟欣后面有什么打算?那个男人签了协议还会不会再来?”

    她不放心这件事的后续。

    姜妤笙沉眸:“不好说。”

    虽说是在律师的见证下签了协议的,但不是所有人都会有契约精神。

    她们也都有些担心那个男人会不会回去和钟欣的父母通风报信,到时候更为难缠,或者过段时间,他觉得有利可图,又回过头来继续纠缠钟欣,索要更多的钱财。

    “欣欣现在暂时在传羽那边避风头。”不过这只能算是权宜之计。

    薄苏沉吟:“她一直在负责舟稻的新媒体运营?”

    “嗯。”

    “有兴趣多学一点吗?”

    姜妤笙不确定:“什么意思?”

    薄苏说:“她要是感兴趣,有长期从事这一方面的想法的话,可以跟我去北城进修一段时间。我有朋友正好在招实习生,可能钱不多,但包食宿,应该能学到一点东西的。”

    姜妤笙眼眸骤然亮起,明显是动心了。但她还是先问:“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薄苏温声:“能用心学就不会。”

    姜妤笙明了她的意思。

    钟欣是有网感、有天分也有兴趣从事这一行业的人,所以当初她和池棋才会把舟稻的社交媒体账号交给她运营。她相信钟欣的为人,是不至于在学习上懈怠,导致薄苏跟着为难的。

    只是……

    薄苏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沉声:“宁愿麻烦传羽也不愿意麻烦我吗?”

    空气里的温度骤然降了几度。

    姜妤笙失笑。

    “没有。”她狡辩。

    薄苏明显没信,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姜妤笙投降:“真的没有。”她软语:“那我明天问问她,可以吗?”

    薄苏终于舒展眉眼:“嗯。”

    姜妤笙跟着她展眼笑。

    她注视着薄苏沉静的眉眼,半晌,第一次问薄苏:“薄苏。”

    “嗯?”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被拍到了,或者,被阿姨知道了要怎么办、会怎么样?”

    因为不想给薄苏带去任何压力,所以她之前从来没有与薄苏谈论过这个话题。她做好了到时候无论薄苏怎么处理,她都听之由之、无怨无悔的准备。

    可薄苏要她期待她、信赖她。

    她没有办法再刻意忽略,避而不谈了。

    她需要有更多的心理准备。

    薄苏说:“我想过。”

    姜妤笙凝视着她,静待她的下文。

    薄苏轻抚她的额发,说:“我本来是想等一切都筹备好了再告诉你的。”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她从来都是行动上的巨人,语言上的矮子。她不希望告诉了姜妤笙以后,其间有任何的意外变动导致姜妤笙有期待落空的可能,但现在她不得不提前和盘托出:“等《山水之间》播送完后,我会从北城电视台辞职,创办自己的传媒公司,之后更多地转幕后,做制片人,为电视台和视频网站输送文化节目。”

    姜妤笙愕然。

    她坐了起来,目视着薄苏,凝眉说:“也许有更两全的办法呢?”

    她为薄苏担心过很多次,所有的出发点都是她害怕她的事业因此受挫。

    由是她从未没想过要薄苏如此壮士断腕。

    她知道薄苏要走到如今的位置、取得如今的成就该是付出过多少的心血,也知道人生要走出自己一直在走的轨道、放弃所有的沉没成本有多艰难,内心要做多少建设、经历多少挣扎。

    薄苏眼神平和:“这是我深思熟虑后做出的最接近两全的选择了。”

    其实依旧是要委屈姜妤笙的,她依旧觉得抱歉,可是暂时没有更周全的办法。她一日没有完全退出公众领域,就一日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牵起姜妤笙的手,向所有人宣告她们的真实关系。

    但至少退出北城电视台,退出荧幕,她身上的束缚会少很多、舆论压力会小很多,她们会自由很多。

    她知道姜妤笙的顾虑,安抚:“不要替我担心,妤笙,不算可惜。”

    “过往的积累依旧有利于我往后事业的展开,这不算是前功尽弃,只是身份和重心的些许改变。”

    “我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我们之间的感情,是为了我自己想过的生活、想要的人生。”

    她神色平静而从容,似经风沐雨后更韧的青竹。

    姜妤笙被她折服。

    好像那个永远胸有成竹、谋定而后动、最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想走什么路的薄苏又回来了。

    她咬唇,半晌,答应:“好。”

    “只要你是真的快乐。”

    她想怎么样都可以。

    她都陪她到底。

    薄苏乌眸闪动,情难自已地挨近。她轻蹭姜妤笙的鼻尖,在她唇上落吻,含情脉脉。

    姜妤笙闭上眼睛,享受她的温柔,手无意识地在薄苏不 | 着 | 寸 | 缕的腿 | 侧摩挲。

    薄苏毫无防备,敏感地抖 | 瑟了一下。

    姜妤笙奇怪,睁开眼,稍稍退开看她。

    灯光下,薄苏红唇莹着水润,冷白的肤色透着绯红,眼含笑意,还有几分欲说还休。

    明明平日外在气韵最似高洁的白梅,此刻沾着凝露,却绮 | 靡殊丽无双。

    姜妤笙怔了一下,喉咙微动,本没有存的心思忽然被勾起。

    似一粒火种落进春 | 野,在她心头燃起噼里啪啦的火 | 舌。

    她眼底浮起狡黠,放软声音,逗薄苏:“姐姐,其实我背还是有一点疼的。”

    薄苏立时蹙眉:“是坐久了吗?”

    她伸手要扶姜妤笙躺下,姜妤笙扣住她的小臂,摇头:“不是。”

    “但不适合大动作。”

    “大动作?”薄苏疑惑。

    姜妤笙贴近她的耳朵,轻声问:“姐姐,等会儿,可以麻烦你在上面吗?”

    她言语礼貌,说完就克制不住的笑音却把她的坏心眼泄露无遗。

    薄苏有两秒没有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随即整个人似被火焰烧灼,耳侧的肌肤“唰”得一下通红,眼底也浮现出几分羞赧与几分无语。

    心情复杂,她撇开头很轻地笑了一声,什么都没说,推开姜妤笙的肩膀站起了身。

    姜妤笙也不慌,笑音落在静谧的空气里,噙笑盯着薄苏的背影。

    薄苏一言不发,轻车熟路地打开姜妤笙的衣柜,取出了自己留在她这里的睡裙,淡声:“我先去洗澡了。”

    姜妤笙了然:“好。”

    她笑得心满意足——

    薄苏没有拿内 | 裤。

    她看穿了她不言明的纵容。

    窗外落雨声隐约,室内只留着一盏昏昏的床头壁灯。

    正对着床的置物柜玻璃倒影上,女人瘦削分明的背 | 沟在半明半昧中的光线中摇曳,美丽如中世纪的油画。

    薄苏跪 | 坐在姜妤笙的腿 | 上,咬唇低垂着睫,两颊潮 | 红,呼吸声矜持而隐忍。

    动作越来越迟缓,似凝满水汽的云朵无力再漂动。

    一场骤雨将至未至。

    姜妤笙察觉到,适时地送上一阵风。

    薄苏骤然跌坐,近乎本能地抓握住姜妤笙的手腕,声音都在发颤:“妤笙……”

    姜妤笙吻她的细 | 颈,动作坚定而迅疾:“姐姐,别怕。”

    她哄:“你还可以的。”

    大雨一瞬倾盆而落,涟漪不绝。

    薄苏脱力伏趴在姜妤笙的肩上,无法自控地颤抖。

    姜妤笙背抵着床背板,紧紧地拥抱着她,用脸颊、轻吻摩挲她的脸颊。

    淤伤是痛的,心是满的。

    她听见她们心脏相贴、砰砰共振的节奏,似再无隔膜,一湃紧牵着彼此另一湃心潮的回响。

    “姐姐。”

    “薄苏。”她轻声唤。

    薄苏抱着她,似有些无法平复羞耻感,不应声,只低缓地呼吸。

    姜妤笙不在意,也不恼,吻她的左耳,清甜说:“我爱你。”

    这一次,她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

    无所负担。

    薄苏终是泄了一声笑,用更紧的、无所保留的拥抱回应她。

    窗外细雨绵绵。

    夜还漫长。

    第74章

    第二日两人都不用早起, 睡到自然醒。

    吃过早饭后,姜妤笙联系了钟欣,询问钟欣的想法, 钟欣表示很愿意随薄苏去往北城实习,姜妤笙便没再刻意分你我,把钟欣托付给了薄苏。

    隔了三天,薄苏安排好北城的相关事宜,钟欣飞离鹭城。

    舟稻因此长缺一个人手。

    姜妤笙与池棋商量过后, 决定正好借此契机,转变经营模式,为之后的开分店做准备。

    两人新招了两个伶俐的服务员加入舟稻, 姜妤笙由此从舟稻的琐碎事务中脱身出来, 更多地把精力投放在餐厅的管理和品牌的创立、经营方面, 向内寻找、制定配方流程化、产品口味标准化的方案, 向外学习、借鉴经验,筹备分店事宜。

    生活依旧忙碌,但两人可支配的时间上都自由灵活了不少。

    薄苏始终保持着每周至少飞一次鹭城、与姜妤笙见一次面的频率。

    十一月下旬, 北城气温骤升骤降,反复横跳,电视台与合作的工作室里都有不少人被流感击倒,薄苏在毒圈里跑毒多日,终于也在奔赴鹭城与姜妤笙赶海看日出的前一天中招了。

    “三十九度一!”管青看着耳温枪上显示的温度震惊。

    怎么能像没事人一样忍这么久啊。她是铁打的吧!她们早上还一起连轴转跑了两个公司开了两场会。

    “下午的会别开了吧?薄老师, 我送你去医院吧。”管青翻行程表寻找合适的改期时间。

    薄苏眼睛都烧红了,但神智还是清醒的。

    她蹙眉沉吟:“没事,你去通知一下, 会议改成线上的,时间不变。”

    这个会不开, 整个项目都要跟着卡壳两天。

    “薄老师……”管青犹豫。

    薄苏温和:“没事,你去吧。”

    管青知道她工作时有多敬业负责,劝是劝不住的,只好答应:“好,那……那薄老师我先去给你买点药?”

    薄苏说:“不用,办公室里好像有。”

    她低头,忍着天旋地转,拉开办公桌最底下的抽屉,翻找出了一板临期的退烧药,吃了一颗,而后静止许久,不得不给姜妤笙打电话,告诉她自己感冒了,这周就不过去了。

    她担心传染给姜妤笙。

    “对不起,日出看不了了。”她道歉。

    姜妤笙自然是没有任何勉强,连失落都未显露分毫。

    “没关系,下次看也一样啊。”

    她只叮嘱她要好好休息,好好吃药,不要喝酒,不要熬夜,工作不是实在太紧急的,都先放一放,缓一缓。

    薄苏一一应下了。

    她勉强支撑着把会议召开了、后续的工作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了,而后才松一口气,强忍不适,去常去的私立医院抽了血、挂了水,打车回家,多一秒都难再站得住,瘫倒在床上,睡到天昏地暗。

    十一月的北城,明明已经供暖了,室内温度不低,可她还是冷得想发抖。

    她在蚕丝被里蜷缩起来,总有一种漂在冰川上,浮浮沉沉,随时要被覆没的错觉。

    北风呼啸有声,她半昏半醒,迷迷蒙蒙之间,她感觉有人打开了她卧室的门。

    声音极轻,像是漏在时间罅隙里的幻觉。

    她睁开眼,看到一个朦胧的、纤秀的身影在昏阒中渐走渐近,带着初冬微凉的寒意。

    薄苏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女人却在床边站定,低头呼了呼自己的手,而后探上她的额头。

    过分真切的触感。

    “妤笙?”她不确定地轻唤。

    姜妤笙应:“嗯。”

    薄苏霎时清醒,又惊又喜。

    这是自那次陪刘老太太来北城复查后,姜妤笙第一次主动来北城找她。

    可时机不对。

    她哑声:“你怎么过来了?”

    姜妤笙脱掉了自己的呢大衣、毛衣和裤子,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内搭,钻进了她的被窝里,亲亲她,柔声说:“日出看不成了。”

    “来当你的专属小太阳。”

    薄苏错觉心脏也开始发烧。

    可她还是下意识地往后退,躲避姜妤笙的靠近:“会传染的。”

    姜妤笙不在意,笑眼弯弯,凑近了搂住她像火炉一样发烫的身体,轻声:“没关系,那就传染给我吧,不是说把病毒传出去了,原宿主就会好起来了吗?”

    薄苏不赞同:“妤笙。”

    她想挣扎却没什么力气。

    姜妤笙温声:“我打过流感疫苗了,没事的。”

    “就算传染了,我有一周的假期,也够我走完一个流程了。”

    她搂紧薄苏,眉眼似蕴着一汪冬日最温暖的水。

    薄苏无端脆弱,融化在她的温度里,舍不得抗拒了。

    “傻瓜。”她无奈地呢喃。

    姜妤笙弯唇笑,水眸在黑夜里熠熠生波。

    “有测过体温吗?会很难受吗?”她轻声细语,像哄小朋友一样。

    薄苏也不由地放软了语气。

    “九点多的时候测过,三十八点五度。”

    现在是十二点半。

    姜妤笙哄:“那我们现在再测一下好不好?体温计在哪里,我去拿。”

    “就在床头。”她刚刚在医院顺手买的。

    “好。”姜妤笙小幅度地翻身,按开了台灯的最低亮度,拿过电子体温计,帮她放进腋窝里。

    薄苏睁着眼睛看着她,眼尾泛红,神色软软的。

    姜妤笙心跟着发软。

    她关心:“吃晚饭了吗?饿吗?”

    薄苏轻轻:“吃了,不饿。”

    “想喝水吗?”

    “不想。”

    “那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好不好?体温计好了我给你拿出来。”

    薄苏应:“好。”

    她靠在姜妤笙的怀里,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头还是很疼,世界还是在浮沉,可北风好像停了,她安定地落在了一座岛屿上。

    她不再蜷缩、不再发抖,安心地任由睡意与暖意席卷了她的意识。

    姜妤笙抱着她,借着幽微的光亮长久地凝视她,看她像小扇子一样轻颤的可爱眼睫,苍白的、因为呼吸不畅微微张着的可怜双唇,恍惚觉得抱着的不再是那个舞台上从来光鲜亮丽、那个人前从来沉稳持重的女人,而是一个小小的、也需要很多宠和很多哄的小女孩。

    她有没有被人这样爱过呢?

    姜妤笙心口突然刺痛。

    *

    夜里薄苏的烧有些反复,姜妤笙几次起床,给她倒水补水,用酒精擦手心,下半夜,薄苏出了一身的汗,烧终于彻底退下来了。

    次日天明,北城雾霾天,窗外灰蒙蒙的,窗玻璃上也蒙着一层因室内外温差而生的白绒绒水雾。

    很有冬天的感觉。

    薄苏没有行程也没有急需处理的工作,两人便都没有出门,吃过迟到的中饭后,又一起窝回了床上,头靠着头,手玩着彼此的手,虚度光阴。

    “要看电影吗?”薄苏随意问。

    她嗓音还有些哑,但精神明显要比昨夜好多了。

    姜妤笙都可以。

    薄苏便把电动窗帘拉上,幕布放下,投影仪打开,进入到电影频道的页面,而后把遥控交给姜妤笙。

    姜妤笙自然地接过,近乎条件反射。

    是薄苏给她养成的习惯——

    从第一次一起看电视开始,薄苏便从没有与她争抢过电视的主导权。别人家兄弟姐妹间为了争看哪一部动画片、哪一部电视剧而大吵特吵的事情,在她们这里从没有发生过。

    连后来长大了一点,去电影院看电影,也都是她挑好了,问薄苏要不要一起去看。

    薄苏从来都是应:“好。”

    姜妤笙把影片按照分数的高低排序,想从高分电影里挑一部没看过的。

    页面滑动,她看到了一部海报白雪茫茫、素雅冷清,很适合这个季节的影片,叫《情书》。

    也算是久闻大名了。

    她问薄苏:“你看过这个吗?”

    薄苏避重就轻:“你想看这个吗?”

    “嗯。”

    “那就看这个。”

    姜妤笙看她两秒,突然识破:“你看过了是不是?”

    薄苏没忍住笑。

    她难得巧言令色,轻声说:“没有和你一起看过。”

    姜妤笙:“……”

    她也没忍住,凑近了亲薄苏的脸颊,下巴抵在薄苏肩膀上笑:“嘴甜是不是会传染?”

    薄苏很轻地笑了一声,纵容她:“你说是就是。”

    姜妤笙胸腔轻轻地颤动。

    薄苏薄唇扬起,握着她的手,帮她把影片点开了。

    电影甫一开场就是灰色调的素白雪景,雪絮纷纷,背景乐清幽,整体氛围和色调都有一种很安静、很和缓、颇具年代感的感觉。

    让人的心无端跟着静下。

    姜妤笙握着薄苏的手,看得颇为认真,偶尔才会和薄苏交流几句。

    比如那十分古早的打字机,让她想起了千禧年间的“大头”电脑。

    比如电影行进到女主因为不愿意承认男生藤井树已经不在,被男友拉着去到女生藤井树的家乡,等待藤井树未果,选择离开时,坐上了藤井树刚刚坐过的那辆红色计程车,司机说了一句,“奇怪,你和刚刚回家的那位长得真像,非常像”时,她才隐约有点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比如她看了半个小时才后知后觉,“她们俩是不是同一个人演的呀?”

    薄苏不由莞尔,唇角弧度始终不曾放下。

    等电影行进到一半,小演员饰演的男女藤井树同出任图书馆管理员,有一幕在图书馆的窗边,男主在窗旁看书,女主在桌案前嗔他多少也干点活时,微风轻拂起白色的窗帘与女主轻盈的空气刘海,钢琴声舒缓响起,画面静谧而美好时,薄苏才微微敛了笑意。

    她发现姜妤笙眼睛实在有点太亮了。

    “是很帅吗?”她问姜妤笙。

    这一幕电影的特写镜头在男主身上,如果打开弹幕的话,就能看到有很多人在感慨柏原崇的颜值。

    姜妤笙没有反应过来,坦白说:“还好吧,但是女主好漂亮啊,我很能理解男主那个时候为什么会对她心动。”

    薄苏一时失语,有点好笑又有点酸涩。

    她的宝贝好像直不了一点。

    她微笑:“你也心动了?”

    姜妤笙终于嗅到了空气里的酸味。

    她偏过头,望着薄苏,眨眨眼,笑得有点明知故问了:“姐姐,你该不会是在吃醋吧?”

    薄苏:“……”

    她转回头,不理她了。

    姜妤笙再看不懂就是木头了。

    她杏眼弯成月牙,电影也不看了,双手圈住薄苏的脖子,笑说:“姐姐,我和你说个秘密吧?”

    薄苏强装矜持,冷淡:“嗯。”

    姜妤笙说:“我能理解男主为什么会心动,是因为,以前一起去图书馆做作业的时候,我也常常看到这样的你。”

    “每次不经意地抬头,每次去书架间找闲书,回过头看到你坐在桌边的侧脸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怔一下。”

    心脏砰砰直跳。

    “我猜你肯定不知道,你在图书馆影响了多少人的学习效率。”

    “有一次我在书架旁看着你发呆了好久,准备走的时候,偏过头突然发现,对面书架间的一个男生,也一直望着你发呆。我愣了一下,还特意拿起了一本书,在书架上轻敲了两下,这才把他惊回神,吓走了。”

    薄苏终于再次勾起了唇:“我现在知道了。”

    她望进姜妤笙的眼底,说:“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嗯?”

    “其实你也很影响我的学习效率。”

    每次和姜妤笙面对面坐在一起,她总是忍不住走神——忍不住看她握笔的姿势、磨洋工时嘟嘴的小动作、留意她呼吸的变化、不自觉地就会在纸上写下毫无逻辑、毫无头绪的字句。

    她其实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从那个越界的梦、从这些难以自控的反常行径中,反复确认到,她对姜妤笙,确实不只是单纯的对妹妹的感情。

    “所以,我是你的初恋对吗?”姜妤笙忽然狡黠地问。

    在这个年纪,谈论这个话题,薄苏不免有些耳热。

    但无从否认,也无需否认。

    她承认:“你是唯一。”

    是她年少的欢喜,是她从始至终、穿过疾风暴雨、忘记自己也难忘却的贪念。

    姜妤笙与她眼神交 | 缠,爱意胀满胸腔,无法用言语陈述。

    “你也是。”她用缠 | 绵的亲吻代替。

    薄苏反手支撑在身后,揪着她的衣摆,张开薄唇回应。

    电影还在继续,温柔的日语女声还在不疾不徐地读信,雪在幕布上不时地落,镌刻着一个遗憾的故事,那年曾独自淋在姜妤笙头顶,覆过她全身的雪,却在不知不觉间悉数融化了。

    顾忌着薄苏的感冒,姜妤笙没有深入,只在外面,浅尝辄止。

    她侧躺在薄苏的身旁,用眼神深深镌刻她情 | 动后的面容。

    薄苏咬唇,轻捂她的眼睛。

    姜妤笙弯唇,由着她捂。

    “姐姐。”她轻声叫。

    “嗯?”

    姜妤笙说:“我十七八岁时,常常做梦与你这样一起在北城生活。”

    平平常常地,与薄苏生活在北城的某一个角落,共度漫长虚无的岁月。

    把一切无意义变成有意义。

    那是她十八岁时被大雪掩埋的梦想。

    “妤笙。”薄苏心口泛起连绵的痛意。

    姜妤笙拉下她的手,轻吻她的指尖,眉眼间一派明净:“二十八岁,也不迟。”

    “谢谢你,还是让我圆梦了。”

    她说出来了,彻底释怀了。

    “等北城下雪了,我们一起在夜里压一次马路,堆一个雪人好不好?”

    她又有了对初雪的向往。

    薄苏喉咙发涩,半晌,答应:“好。”

    “但我肯定没有那么厚的羽绒服。”她煞有其事地担心。

    薄苏眼底水雾漫漶,哽声:“我给你买很多很多。”

    姜妤笙也有些想哭,但她还是笑着逗她:“干嘛,你哭着说,好像很不情愿。”

    薄苏人生第一次,又哭又笑,无力招架地拥住了她失而复得的珍宝。

    她们一同把年少时曾无情压垮她们的经年积雪除尽,一场新的暴风雪却早已在不远方生成。

    第75章

    北城贺家, 晚饭后的书房里,谢长悦与贺之航相对而坐。

    “和她妈年轻时候一样,鼠目寸光, 满脑子情情爱爱,扶不上墙的烂东西。”谢长悦冷笑一声,把那沓贺之航差人跟拍传回来的照片随手扔在茶桌上,神色轻蔑。

    “是呢,我本来也以为她只是又和鹭城薄家那边联系上了, 吃里扒外,没想到居然有意外之喜。”贺之航喜不自胜:“只差一张能盖棺的接吻照了。”

    “接着跟着吧,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就把这些照片放出去。”谢长悦眼神冷鸷, 端起茶盏, 啜了一口。

    贺之航有几分犹豫:“外公那边, 没关系吗?”

    近来谁都看得出来,自寿宴过后,谢亭先对薄苏的宠幸, 又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谢长悦不以为意:“没事,我们做得隐蔽点,给老头留一个装不知道的台阶下就行。”

    当初谢亭先下了严令不允许家族内部的人往外爆薄苏她爸那边的黑料,无非是还对她抱有期待,抱有几分怜悯, 想给她一个机会,看她是否是可造之材。她们那时不好直接去触这个霉头,得不偿失。

    曝光了, 无非也只是让薄苏失去了在公众领域上升的通道,但在谢家的内部, 只要谢亭先不放弃她,她依旧拥有豁免权。

    但这次不一样。

    谢亭先是老派的人,不见得能接受同性恋,不论薄苏是真的爱照片上的这个女人,还是玩一玩,都不是谢亭先能够容忍的。

    他对家族内部子弟私生活的管束有多严格,对谢家无纨绔丑闻有多自豪,对谢长嫣当年钟意穷卖空调的恋爱脑有多厌恶,大家都有目共睹。

    谢长嫣的女儿,竟然又步她的后尘,爱上一个连高中都没毕业的野鸡,谢亭先该有多震怒,她已经可以预见。

    这段恋情一经曝光,薄苏不仅在北城电视台再无法立足,在谢家,她也绝将出局。

    谢亭先不可能再信任她了。

    没有价值的废物、谢家污点一样的存在,谢亭先是不会真的与她们计较的。

    他多的是继承人,这个不行,那便再挑一个,只看谁手中的筹码更足。

    “恋爱脑生小恋爱脑。”谢长悦讥讽:“谢长嫣再要强又有什么用?”

    后继无人,独木难支。

    想想她都觉得期待,她那不可一世的姐姐,已经埋身半截的土怕是要被她千宠万疼的女儿堆得更高了呢。

    不知道这次能短命几年。谢长悦唇角扬高。

    *

    姜妤笙说有一周的假期,便当真放下了一切,在北城陪足了薄苏七天。

    薄苏感冒没好,没有外出的周末,她们一起窝在昆仑明湖的房子里看电影、拼拼图、你为我布景,我为你拍照、一起煮饭、一起吃饭、一起看书、聊一堆有用的没用的闲话,情浓时在彼此的身体上探索爱的无限奥义、兴尽时相拥而眠,听时间的滴漏、长夜的呼吸,共奏灵魂的安眠曲。

    薄苏有工作要外出的工作日,姜妤笙有时忙碌自己的事,去隔壁区慰问钟欣,探看她的近况、在昆仑明湖里的角角落落里藏放小礼物,希望某一天薄苏能突然发现感到小惊喜,有时会去北城电视台临街的咖啡厅里看书,等待薄苏下班了一起去吃饭、逛商场、看话剧,还有时候,方便的话,她会直接充当薄苏的助理,陪薄苏一起大大方方地出入合作方的工作室,近距离欣赏薄苏工作时的另一面。

    快节奏的都市生活,因着彼此的存在与陪伴,仿佛都慢了下来,每一分每一秒的流淌着甜蜜。

    这几乎是她们自年少长久分离后,过得最惬意、最接近彼此理想中生活的几天。

    姜妤笙临回澎岛的前一天,柯未鸣得闲,薄苏邀请她来家里吃饭。

    暖和的室内,饭香缭绕的餐厅,姜妤笙给柯未鸣盛饭,语笑嫣然地为她介绍菜品,薄苏自然地伸手,环过她的腰,给她解围裙,眉眼间难掩柔情与笑意,是显而易见的精神满足、内心丰盈状态。

    柯未鸣替她开心。

    她玩笑:“我以前每次来诺诺这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房子太大太空了,总觉得凉嗖嗖的,担心过好几次她会不会冷、暖气是不是需要修一修了。但看起来,以后是我会比较冷了。”

    “嗯?”姜妤笙和薄苏不解。

    柯未鸣喝一口温汤,悠悠:“孤单寂寞冷。”

    “……”

    “不好笑。”薄苏一点面子都不给。

    但说着不好笑,三个人却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寒风被阻隔在玻璃窗外,白雾蒸腾的热气中、清脆热闹的碗筷碰撞声中,她们畅谈未来,约定来年春日一起出游、笑言《洞见》要是坚持不下去,柯未鸣就去投奔薄苏……

    关于未来的蓝图,她们一张一张描画,一张张铺展开来,谁都不怀疑,她们已受春天的青睐,来日会越来越好。

    但命运诡谲的吊钟却早已在暗中再次敲响。

    来不及等到来年春日,她们未准备好一切,便又再次匆匆被绑上了绞架——

    十二月中旬,姜妤笙与薄苏约定好一起看话剧《无问》的前一周,薄苏制作兼主持的纪录片《山水之间》播出了定档预告片。制作精良,画面质感上佳,最妙的是,文案极其优秀,一经播出,便吸引来了许多的自来水,在社交媒体上引起了广泛的议论。

    「薄苏山水之间」、「山水之间预告」、「山水之间邬城」等各个相关的词条几乎没有怎么运作就自然地登上了文娱榜的热搜前列。

    反响比所有人最初预计的还要好,一时间北城电视台里不知道多少双眼在热,多少双手在蠢蠢欲动。

    北城电视台的制片主任对此寄予了厚望,让薄苏一定要抗住压力,交出一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答卷,薄苏举重若轻地应下了。

    她对自己节目的质量有信心。

    她做好了要用这档节目为自己在北城电视台的职业生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的准备,小人却偏不遂她的意——

    预告片播出后的当天晚上,凌晨一点多,「薄苏同性友人」、「薄苏女朋友」等关于薄苏私生活的词条突然横空出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取代了原先与节目相关的热搜词条,一路走高,很快,整个微博广场、整个网络社交媒体上都是薄苏与疑似她女朋友的照片。

    照片明显都是远距离的偷拍,多是薄苏与姜妤笙在公众场合的接触。

    照片里,姜妤笙的面容并不清晰,但明显可以看出是一名容貌秀美的年轻女性,薄苏与她举止亲密,肢体亲近程度远胜她过往被拍到的其他任何朋友、甚至是绯闻男友。

    正面拥抱、背面拥抱、十指相扣的各个场合、各个角度的腻歪照片占了足足十七张,最暧昧的一张,是高糊的,对着车窗前挡风玻璃视角的照片。

    照片的拍摄者似距离极远,以至于薄苏与姜妤笙的整张面容都仿佛自带马赛克,只能靠长发和车牌号辨认出,车是薄苏的车,人是两个女人。

    照片里,取景地应该是一停车场。静谧的夜色中,主驾驶座上疑似薄苏的女人,倾身靠向了副驾驶座,柔顺的黑发垂落于颊畔,挡住了两人的面容,但依稀还是能看得出,两人好像是在接吻。

    薄苏还是主动的那一个。

    因着薄苏的国民度、薄苏的身份,热搜很快被引爆。

    词条广场上,不睡觉的夜猫子,震惊占多数,都在扣问号:“???!!!”

    “这是薄苏???!”

    “这是能讨论的吗?!!”

    “惊惹,不是,我2G网了吗,主持不是有男朋友了吗?”

    少部分人单纯吃瓜,路过看到是两个美女,顺便磕一口:“路过磕一口。”

    “我靠,该说不说,我有点磕到了。”

    “妈耶,姐看起来好爱。”

    “不知道说什么,送个祝福吧。”

    还有一部分人,是薄苏的忠实粉丝,忍不住为薄苏着急,义愤填膺,抨击兴风作浪的营销号:“实在没得发可以不发,闲得发慌可以找个牢坐,没见过朋友感情好吗?”

    “真够闲的,女生之间牵一下手抱一下也不行了吗?”

    “图8不是在帮忙解安全带吗?怎么就成接吻了?”

    “能不能不要瞎引导啊?女生之间是也不能交朋友了吗?”

    爆料者似早有准备,根本不予回应,只很快地让其他的营销号联动,假装顺势把姜妤笙和薄苏的同款衣物、首饰都扒出来,还把薄苏在鹭城、澎岛频繁“被偶遇”的照片按时间线都整理了出来,给这个恋情绯闻又添了一把新火。

    营销号的配文是:“wk,真到有些吓人了。”

    路过吃瓜的、不相信想要求证的人,看到那密集的两地往返频次,不由地都跟着慨叹一句:真的好像有点真到吓人了。

    但不论如何,性取向这种事,只是个人的私事,大部分吃瓜群众都只是在惊讶,在可惜,北城电视台一姐居然是同性恋,那这下她还能在北城电视台待下去吗?

    《山水之间》还能播吗?

    以后春晚怕是再也看不到这张伟大的脸了。

    爆料者颇具耐性,深谙操控舆论的方法,在舆论发酵到她满意的程度,惋惜薄苏的声音、抨击营销号无良曝光他人隐私的声音占大多数、热度爬升到最高的时候,才祭出杀手锏,引爆最后一个炸 | 弹——「薄苏出轨」,让所有为薄苏说过话的人,都目瞪口呆,立场摇摆,被迫深度参与这件事,不断为这场舆论的剿杀递刀送剑。

    根据爆料者整理出来的薄苏与姜妤笙接触的时间点来看,薄苏与姜妤笙交往的时间,确实和她与她绯闻男友纪琅交往的时间线有重叠。

    互联网是有记忆的,大家都回忆起来,薄苏第一次在澎岛被偶遇后不久,在北城还被拍到了与纪琅的父母吃饭,一副好事将近的模样。

    这下不仅仅是私人感情事的问题了,是一整个私德有亏。

    众口铄金,不过半个小时,整个舆论形势就急转直下,彻底倒向了对薄苏不利的方向,许多本就不喜欢薄苏的观众开始浑水摸鱼,什么脏水都往她身上泼,说她装、说她伪善、说她有心机、说她排挤同事,许多伺机而动、靠流量吃饭的KOL也很快就像苍蝇见到了血,大规模下场,刻意发表极端言论、扩大抨击面、诋毁女性、挑起对立的大旗。

    局势迅速陷入混乱,半夜又无其他新闻分散热度,整个热搜榜单几乎被屠。

    全民吃瓜,彻夜不眠。

    薄苏不是明星,没有经纪人,北城电视台也没有配备足够专业的、能够实时监控台里职员舆情的公关部门,薄苏直到快三点钟的时候,才突然被谢长嫣的电话轰炸惊醒,被动知悉这件事。

    彼时薄苏还未完全清醒,谢长嫣嗓音沉冷,劈头盖脸就问她:“微博热搜上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薄苏握着手机迟钝了两秒,才后知后觉地从谢长嫣的语气中反应过来可能是什么事。

    她周身蓦地发冷,睡意全失,坐起了身子,应:“我看一下。”

    嗓音发紧。

    谢长嫣沉默地等待着。

    薄苏点开微博,点到【发现】的页面,还未往具体的热搜榜里点击,就看见「薄苏同性友人」、「薄苏女朋友」、「薄苏出轨」几个词条,刺目地横陈于她的眼下。

    点开「薄苏出轨」的词条广场,一张张照片、一条条热议,触目惊心。

    薄苏呼吸发沉,心脏跳动的节奏失去了应有的秩序,忽重忽重,空到令人发慌,但也有一种,这把刀终于还是落下了的解脱感。

    她喉咙动了一下,艰涩应:“是真的。”

    谢长嫣声压极低、极冷地斥责:“薄苏,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喜欢女人。”

    薄苏喉咙干到发哑,握着手机的右手又开始隐隐颤动。

    她涩声:“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

    “怎么说都比我现在从热搜上知道要好。”

    薄苏只能说:“对不起。”

    谢长嫣揉眉心,控制情绪:“现在说对不起已经迟了,这个热搜的热度是网民一条一条搜出来的,现在整个网络所有平台都在议论这件事,后面明显还有人在推波助澜,撤是撤不掉了,只能启动公关应急。”

    强压下去也不是做不到,但那样做与此地无银三百两无异。除非薄苏以后都不再出来、不再在乎路人缘,否则这么做的话,这件事将会成为薄苏一生再也洗不脱的污点。

    她替薄苏分析:“以北城电视台一贯的作风,他们不会允许你自己出面澄清的。现在,第一,你去联系你照片里的那个女人,让她明天发一个侧面回应的消息,否认掉这个恋情,文案你知道该怎么写。第二,明天让纪琅被记者围堵的时候,澄清一下你们从来都没有交往过的事实,洗脱掉不存在的出轨误会。第三,北城电视台调查你具体情况的时候,你不要承认,之后再找机会,适时放出你绯闻男友的消息,这件事就差不多可以翻篇了。”

    虽然不可能完全没有影响、谢亭先那边可能瞒不过去、网民也不见得都会信,但不论如何,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处理。

    她想在热度还在时,先及时把污水洗脱,其他的,徐徐再图。

    薄苏明白,想要降低这件事的影响,谢长嫣说的几乎已经是最佳的应对方案了。

    但她沉默着听她说完,咬了咬唇,说出口的却是:“妈,我不可能让妤笙出面否认的。”

    “我不想牵连到她,让她被迫面对公众,也不想否认我们这段感情,更不会再有绯闻男友。”

    “我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承认,至少,应该有勇气不去抹杀掉这一切。”

    这是她对姜妤笙、对这份感情退让到最后的坚持。

    是她的底线。

    谢长嫣这才显露出了压抑不住的怒火,厉声质问她:“薄苏!你是小孩吗?你到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不否认,不想牵连她,那你想干什么?我都不知道你是这么没分寸的孩子,越活越回去了吗?”

    薄苏的心跟着她的右手颤抖。

    无边的黑夜几乎要吞噬了她,但她还是一步不让,由着母亲凌厉的声音响荡在耳侧,回荡在心底。

    她哑声说:“我明天会联系纪琅澄清的。至于其他的,”她唇上在不自知间已有了红色的血痕,被迫提前吐露:“等《山水之间》播送完,我会从北城电视台辞职的。”

    “我本来也只是在等这一档节目顺利播送完。”

    “薄苏!”谢长嫣气压极低,似有些喘不过气,气息颤抖了好几秒,才有些哽塞地说了一句:“你太让我失望了。”

    声音不大,却似有千斤重,顷刻间压垮了薄苏的脊背。

    薄苏始终悬在眼眶里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无声无息。

    谢长嫣缓过一口气,要求:“你现在,立刻,马上过来,我们需要谈一谈。”

    薄苏仰起头,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声答应:“好。”顿了一顿,她恳求:“妈,不要让人肉妤笙的信息再发酵开,她不是公众人物,不应该受这无妄之灾。”

    她知道谢长嫣不论如何都不会什么都不做,让她完全坐以待毙的。

    谢长嫣什么都没说,直接把电话挂断了。

    薄苏脱力靠到了床背板上。

    窗外的风声一瞬间变得好大好大,在她空洞洞的心里、世界里咆哮、逡巡。

    她又感到了久违的不安、恐惧,一种世界要倾覆,她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做不好的无力感与自厌感又一次攫取住了她。

    她紧紧握住颤抖的右手,偏头看向床头柜上照片里姜妤笙明媚的笑脸,咬紧下唇,颤抖地深呼吸,终是从情绪的漩涡中抽身出来。

    她捡起手机,自己挨个拨打有自媒体资源的朋友的电话,道歉半夜打扰,央求她们帮忙投放水军控制评论,保护好姜妤笙的个人信息,让事态不至于朝完全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

    不可能完全不泄露,但至少可以尽量延长时间、降低信息泄露的程度与深度。

    “对不起,对不起,宝贝。”她亲吻姜妤笙的照片,在心底里不住道歉。

    不愿意半夜惊扰姜妤笙,想让她再睡一场好觉、再做一场好梦,她没有告知姜妤笙。

    她换上外穿的衣服,迎着森冷的寒风与黢黑的夜色,独自奔赴她的战场。

    *

    灯火寥落,一梯一户的近CBD小高层里,谢长嫣只留着书房的一盏灯。

    薄苏刷开了指纹锁,停驻了好几秒,才深吸一口气,步履沉重地朝光源走去。

    冷白的灯光下,谢长嫣不再讲究往常最注重的仪容仪表,只穿着睡衣,披散着半黑不白的中长发,垂头静坐于宽大的办公桌之后。

    身形寂寥,像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神气,老态疲态尽显。

    薄苏几乎一瞬间就要被翻涌的愧意与痛意击垮。

    她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勉力武 | 装好自己,抬手敲门,颤声叫了一声:“妈。”

    谢长嫣抬起头望了过去,以一种从未认识过她一样,陌生的、失望的眼神打量着她。

    薄苏感受到了锥心的痛。

    谁都没有再说话,时间在死寂中无限拉长,母女俩隔着不远的距离对望,薄苏高高抬起的左手终是失力,慢慢垂落,头也跟着低下。

    谢长嫣望着她,望着这个她十月怀胎,险些大出血丧命才生下来,呕心沥血,费尽心力才要回来、养大的孩子,也不是不痛。

    她终于开口,听不出情绪地问薄苏:“你在电话里说的,你要辞职,是什么意思?”

    薄苏说:“就是字面意思。”

    “因为这个女人?这段感情?”

    “不是。”薄苏应:“因为我自己。”

    她抬起头,直视着母亲,说出口:“妈妈,是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谢长嫣蹙眉,语气堪称冷静:“这样的日子?什么样的日子?嗯?薄苏,你告诉我,我让你过什么日子了?我哪里委屈你了?那你难受成这样,薄苏你和我说说?”

    可她泛红的眼里分明也不是没有泪花。

    薄苏的喉咙像被千万根针封住。

    谢长嫣摇头:“说到底,还是因为她。”

    她自嘲地说:“我没有想过,我还能再输一次。薄苏,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薄苏的眼泪滚落了下来。

    谢长嫣说:“前段时间,你突然和我说,我的期待,折磨了你,我夜里开始睡不着,常在想这件事,翻来覆去地反省,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给你的压力太大了。我甚至去看了半个月的心理医生,想尝试调整一下我们的亲子关系,可原来你是在给我打预防针,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薄苏,你对得起我吗?”

    薄苏受不起她这一声的质问,节节败退。

    她一声不吭,只有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昭显着她还在听,也在痛。

    谢长嫣越说越心寒:“你知道我刚看到热搜的时候在想什么吗?我很惊讶,但我接受了,我甚至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对什么男生都不感兴趣。我想,算了,虽然我不能完全理解,但如果你喜欢,那也可以,只要好好处理,谈就谈了,这也没什么,我们身边多的是同床异梦、各取所需的婚姻。只要以后差不多时间,找个合适的男人明面上过得去,其他的,你开心就好。”

    “我真正生气的是,你说你不要否认,不要牵连她,你甚至要辞职。薄苏,你告诉我,你想干什么,你要这样毁了自己吗?”她悲愤交加,突然以手捂胸,面露痛色。

    仿若十二年前她突然倒下的往昔重现。

    薄苏脸色跟着一刹那褪尽血色,右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她手脚发软,踉跄地跑近,伸手去扶谢长嫣:“妈,妈!”

    谢长嫣用力地推开了她的手,靠在椅子上,面色发白,唇色发青。

    她睨着她,整个人气到都有些在抖。

    “薄苏,我教了你这么多年,不要感情用事,你都听到哪里去了?毁树容易种树难,我甚至都没要求你分手,我只是让你把这件事处理好,给自己留一条退路,还不够理解你,还不够体谅你吗?”

    薄苏面色同她一般苍白,摇摇欲坠,整条手臂,整个身子都在抖。

    可她依旧寸步不让。

    “妈,我不敢退。”她泄了一丝哽咽。

    “我退过了,人生的路,我退过太多次了。”

    “我不知道,我这一退,是不是又是一个十年,是不是又是一退再退。”

    她不能再失去姜妤笙一次,她不能再那样活了。

    她好累。

    “我不想要退路,我只是想走一次自己的路。”

    “可我是你妈,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毁了自己啊。”

    “不是毁,人生本来就不是只有一条路能走不是吗?你怎么能确定我现在要走的路,就是一条不好的路呢。”

    谢长嫣以一种她太过天真的神情看着她:“薄苏,三十年前,你外公和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应他的,我什么下场,你也看到了。”

    薄苏说:“不一样的,我们不一样的,妤笙也不一样的。”

    谢长嫣摇头:“我当时也这么觉得啊。”

    “诺诺,你还没有经历过,你不懂,如果她真的爱你,像我这样爱你,她就也不应该这样由着你胡来。”

    “我后来才明白,真正爱你的人,是应该会懂得看时势,知道为你放手的。”

    薄苏天灵盖似被什么扎入,忽生警觉,攥住谢长嫣的手,颤声要求:“妈,你不要去找她,不要去为难她。”

    谢长嫣凝视着她,没说话。

    薄苏突然崩溃,所有的强作镇定、极力理智、意图保持平和沟通的坚强都土崩瓦解,再也支撑不住,扶着谢长嫣的手,跪了下去。

    她头抵在谢长嫣的膝头,泪如雨下,崩溃、委屈到无以复加。

    她一声一声地央求:“妈,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笙笙已经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委屈了,她不应该,也不可以再因为她受责难了。

    谢长嫣眼泪也簌簌地落,抚住她的头顶,和她一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不明白,她这一生,只是想爱薄苏,想为她规避一切磨难,把一切最好的都给她,为什么好像总在为难她。

    她不明白。

    第76章

    姜妤笙知悉这件事的时候, 已经是次日清晨。

    冬日天亮得晚,六点过半,天地间依旧笼在一片低饱和度的淡灰色中, 杳杳霭霭,窄巷矮墙,枯枝落叶,很有侘寂美学的风格。

    姜妤笙循着生物钟醒来,拉开窗帘, 打开窗户,倚靠在窗台上静赏片刻,刚准备拿照相机拍下, 晚点与薄苏分享, 就听见床头柜上手机震动了两下, 似是有微信消息进来了。

    她走近坐下, 取过手机,看见竟是薄苏发来的。

    “醒了吗?”薄苏问得简洁。

    姜妤笙微感奇怪,姐姐今天怎么这么早?

    入冬以来, 薄苏的睡眠质量有明显的改善,虽然依旧很难睡一个整觉,但没有工作要早起的早上,断断续续的,她已经连续多日能睡足六个小时了。

    所以, 姜妤笙也有一段时间没有收到过薄苏七点之前的问早消息了。

    她发了一个“早上好”的表情包,回:“起啦。”

    刚准备问问她今天怎么醒得这么早,下一刻, 薄苏的语音电话便没有间隙地进来了。

    姜妤笙神经像被什么拨了一下,不自知地紧绷。

    这不太像薄苏往常的行事作风。

    “姐姐?”她接起。

    “妤笙, 吵醒你了吗?”薄苏的声音从听筒的另一端传来,清清醒醒,透着几分喑哑。

    姜妤笙心脏蓦地发沉。

    “没有,我醒了。”她柔声应:“怎么啦,今天这么早?没睡好吗?”

    听筒那端安静两秒,才出声:“不是。对不起,妤笙,一大早就要影响你的心情。”

    “嗯?”姜妤笙生出不好的预感。

    果然,薄苏说:“我们可能是被人跟拍了一段时间,昨天半夜一点多,有营销号有组织地、大规模地把我们牵手、拥抱的亲密照片投放到社交媒体平台上了。”

    “嗡”一声,姜妤笙脑袋炸开,窗外凛冽的冷风一瞬如有实质,侵入室内,剐起她肌肤上一层细密的疙瘩。

    她哆嗦了一下,思绪如一片被突如其来的龙卷风压倒的芦苇丛,唯剩一枝,歪而不折。

    她连忙问:“很多人都看到了吗?是直指我们的恋情吗?对你会造成什么影响?有转圜的余地吗?”

    她脑袋乱哄哄的,但也隐约察觉到了这个爆料者的来势汹汹,不可小觑——时间点太巧合了。

    薄苏昨天才因《山水之间》的预告片取得不俗热度,半夜一点多,这些照片就被借着东风放了出去。

    对方分明是伺机已久,想要把薄苏一举拉下神坛。

    薄苏没有正面回答这件事的事态有多严峻,只解释她的第一个问题:“因为投放的时间在半夜,所以等我们这边监测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降热度,撤热搜了。很多人都看到了。”

    “不只是关于我们恋情的爆料,还有关于我所谓在与纪琅交往时出轨的恶意揣测。”

    “对不起,妤笙,要连累你了。”她嗓音里有难掩的歉疚:“虽然现在已经放出去的照片拍得都不是很清晰,我也让朋友帮忙控制风向,严防你信息的泄露,但是这些都只能挡住大部分普通的公众,有渠道的自媒体、记者和好事者,可能还是已经在路上了。之后几天,舟稻可能会有一些异常的客流。我们住的地方也是。”

    姜妤笙喉咙发涩。

    傻瓜。

    “本来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不是吗?怎么能算连累?”她嗓音也染了些许的哑,沉声说:“薄苏,你说要当我女朋友的,那就要把我当女朋友。有什么事情,我们本来就应该一起承担。”

    薄苏静了一静,嗓音更哑:“好。”

    姜妤笙勉力找寻回理智,问:“那我现在离开澎岛来得及吗?还是,你需要我面对她们,说些什么吗?”

    薄苏坚决:“不用,你不要被他们骚扰。”带着恶意的镜头与笔,有积毁销骨之力,那不是姜妤笙应该要承受的。她说:“我联系了岛外的一个朋友,在南区有一个度假别墅,你过去暂住一段时间好不好?等这件事情的热过去了再回澎岛。”

    姜妤笙不想给她添任何麻烦,她让如何她便如何。没有任何犹豫,她答应:“好。”

    薄苏说:“越快越好。”晚了就来不及了。

    “我现在就买票离岛。”

    “好。”

    空气有两秒的安静,姜妤笙还是忐忑,还是不放心:“姐姐,你还好吗?”

    她泄露柔软。

    “还有没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薄苏呼吸似是颤了两声,随即她好像笑了一下,很沉着、也很温柔地说:“我还好,只有一件事要你做。”

    “嗯?”

    “相信我,照顾好自己。”

    姜妤笙鼻尖一刹那发酸。

    她答应:“好。”

    薄苏似还想说什么,但有电话进来了,她必须先处理。

    语音通话结束了,室内一片冷寂。

    旧梦的余温荡然无存,冷风在穿流呼啸,像是一场降临得过于突然的冬日噩梦。

    姜妤笙掐自己的食指指节,是疼的。

    她咬牙,深呼吸一口气,不再浪费任何时间,迅速地买了离岛的票,按照薄苏发来的别墅地址,预约了从码头过去的车,而后才有时间,一边利落地往行李箱里塞衣服,一边粗略地浏览网上的事态。

    比她预想得还要糟糕——直到此刻,与薄苏相关的词条依旧占据热搜前十里的大半,最热一条,是「薄苏出轨」。

    广场里的污蔑与诋毁,姜妤笙只扫一眼,便觉锥心。

    那是薄苏兢兢业业、辛辛苦苦近十年攒下的路人缘啊。

    她仰起头,忍下泪雾,锁定手机屏幕,拉着行李箱出卧室。

    连牙都没刷,脸都没洗,她戴上口罩与线帽,整装待发,敲响池棋的门。

    池棋揉着眼睛打开卧室的门,疑惑:“小妤姐?你……这么早要出门吗?”

    姜妤笙点头。

    她长话短说:“我和薄老师被曝光了,现在正在热搜上,之后可能会有记者来这里和舟稻蹲点,所以我先离开避一段时间。”

    “对不起,要连累你和大家了,舟稻接下来的两周,也要辛苦你和大家了。”

    池棋瞌睡虫都被惊没了,瞠目结舌几秒,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连声说:“没有没有!”

    “那……薄苏姐现在还好吗?”她下意识担心。

    姜妤笙眼眸微黯,摇了摇头。

    池棋很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可是她也没有遇到过这种事,平日里真有事,也都是姜妤笙教着她处理的,她笨嘴拙舌不知道说什么好。

    姜妤笙看得懂她眼里的关切,勉强对她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这次,是没关系的意思。

    她教池棋:“不论别人问什么,你们都当不知道就好了。态度不要凶,我们开门做生意,来者都是客,都当普通顾客就好了。”

    “如果太烦太难招架了,就关门休息几天,不要勉强。”

    池棋点头:“好。”

    姜妤笙想起来:“楼梯拐角明信片墙上,薄老师的明信片,帮我收起来。”

    池棋答应:“好。”

    姜妤笙又细细地叮嘱了几个舟稻的营业事项,池棋都一一应下了,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姜妤笙最后摸了一下池棋的头,推上行李箱往入户门外走去。

    门外,天光渐渐亮起,晨风萧瑟,姜妤笙裹紧围巾,一步一步,坚定地向薄苏并轨。

    *

    薄苏给的别墅地址,是在一处远离鹭城市中心,景色宜人的靠海别墅区里。

    别墅是独栋的,显然她已经打好招呼。姜妤笙在门口下车,打理别墅的管家便适时迎了上来,确认了她的身份,领她进门,关怀备至。

    别墅里影音、娱乐、健身设备一应俱全,冰箱里,物资丰富,应有尽有。管家说,她24小时都会在别墅一楼待命,有什么需要,随时叫她就好。

    姜妤笙客客气气地应下了,表示什么都不需要,在卧室自带的卫生间里洗了脸、刷了牙、拆了一盒牛奶,便一头扎进了舆论的沼泽里。

    她越全面地了解到事态的严峻性,便越深刻地明白,薄苏此刻面临的处境该有多难。

    广场上,许多人都在猜测,薄苏此事过后,是否将被北城电视台雪藏,《山水之间》是否还能如期播出,如若不能,薄苏作为节目的制片人,是否有责任承担广告商与投资方的巨额损失。

    他们或是纯粹吃瓜、或是幸灾乐祸,都在等薄苏、北城电视台的回应,不管是正面的,还是侧面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整个上午过去,什么都没有,连纪琅都对媒体避而不见,只让助理代为给出一个十分引人遐想的答话:“纪总现在不在公司,他的私事,我们不便回答。”

    惹得喧嚣更甚。

    姜妤笙心乱如麻、心如刀割。

    她不是完全看不清楚事态的人,她知道这场舆论的台风,真正的台风眼其实在她身上。

    只要她出面声明,她和薄苏只是朋友关系,那么所有的喧嚣,都会逐渐偃旗息鼓。

    但她不知道,爆料者是否留有后手,她们是否有更亲密无间的照片被把握在对方手上。

    更知道,薄苏为什么不愿意她出面、为什么不愿意否认。

    她动容,也心疼。

    无力感几乎要吞噬了她。她指甲扎入掌心,极力保持清醒、冷静,告诫自己,此刻帮不上忙,那么不轻举妄动、不添乱,便是帮最大的忙了。

    她做最坏的打算,把薄苏可能需要她做的回应,打了几个草稿出来备用,以便薄苏有需要的话,立刻就能用上。

    除此之外,她除了刷新页面跟进事情的最新动态、等消息,还是只能刷新、等消息。

    傍晚,纪琅终于在事态几要无可转圜之时,姗姗地“让”记者蹲到了他,澄清了他与薄苏从未有过交往关系、从来只是朋友这件事,让薄苏身上最大的道德污点被洗清。

    但由于他回应得过晚,语气也过分僵硬,仿佛透着几分不情愿、给彼此留几分情面的意味,依旧有许多大众不买账,怀疑他这份澄清的真实性。

    但不论如何,「出轨」这个词条,总算在热搜上渐渐退热,只余下她们始终未被回应的绯闻,依旧在热搜上沸沸扬扬。

    阳光渐渐从室内退出,夜色缓慢地降临,黑暗中,姜妤笙靠坐在床上,不时按亮屏幕,刷新消息,听窗外海风嘶鸣,接受时间走秒的拷打。

    快十点钟,薄苏终于打来了视频电话。

    她妆容未卸,坐在书房黑色的办公椅上,神情平静似寻常。

    “吃饭了吗?”她温和地问。如果不是她眼底有难掩的血丝,嗓音分明比早上那通电话更要沙哑,姜妤笙几要错觉,这只是她们交往后,与许多个收工后的夜间闲聊相仿的,平平常常的一天。

    姜妤笙眼底水雾漫漶。

    她极力忍下,也努力平常地回应她:“吃了,你吃了吗?”

    薄苏应:“我也吃了。”

    “现在是回家了吗?”

    “嗯。别墅还好吗?”

    “挺好的,管家阿姨很和善。”

    “舟稻呢?”

    “也挺好的,棋棋说是有人去蹲点了,但找不到我,撬不开她们的嘴,他们也无可奈何。你那边呢?”

    “也都还好。”

    “真的吗?”姜妤笙眼神很柔,似安抚,又似鼓励,仿佛无论怎么样,都可以告诉她,她都能与她共同分担。

    薄苏静了两秒,伸手用已不再颤抖的右手轻抚屏幕上她的面容,轻声应:“真的。”

    她与她同步事情进展:“早上电视台监察部那边找我约谈了,下午副台长和部门主任也和我谈过了,因为出轨是子虚乌有的事,我也没有别的要求,主动表示可以辞职,只希望能把《山水之间》这档节目播送完毕,所以他们答应了,会替我争取一下。”

    “谢家那边的反应,我不清楚具体如何,我也不在意。”

    “整个谢家,我在意的只有我妈。”薄苏无所隐瞒。

    姜妤笙心脏被啄食:“那……阿姨那边,怎么样?”

    薄苏眸色黯了几分,隐去凌晨母女俩在书房里的崩溃哭泣,把谢长嫣的反应与态度,连头带尾地告知了姜妤笙。

    书房里最后的交谈结果,是以薄苏泪流满面,却依旧毫不退让结束的——

    因为谢长嫣要求,她妥协不去找姜妤笙的前提是,薄苏也要让一步:“你不能辞职,私底下我不管你,明面上,关于同性恋的绯闻,你必须要澄清。”

    薄苏不同意。

    她几乎能预见这条退让的铁轨最终将通向何方——你需要一个绯闻男友做掩护、你需要形婚、最后是,你需要一个孩子。

    有第一步的退让,第一次的言不由衷、身不由己,就会有之后的步步退让。

    她退过一次,错过一次了。

    这一次,她一步都不容许自己后退。

    姜妤笙可以理解谢长嫣的反应,甚至说,谢长嫣的反应,已经比她预想中的要和缓许多了。

    她爱薄苏,是真的。即使这份爱,过于自我、过于沉重,始终压得薄苏喘不过气。

    但也正因为谢长嫣的这份爱是不作伪的,姜妤笙更能理解薄苏的压力与痛苦、理解她过往的软弱与逃避。因为爱若是假的,兴许她辜负她的期待、知道她会失望、会难过的时候,亏欠感、愧疚感便不至于那么深,煎熬也不会那么久、那么真。

    姜妤笙不左右、不勉强薄苏做任何决定。她只告诉她:“没关系的,姐姐,我没有那么不堪一击,如果阿姨想见我的话,我可以见的。我只想知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薄苏眼角有泪不受控地滚落,她注视着姜妤笙,涩声恳切说:“我希望你,无论如何都不要动摇,都不要放开我的手。”

    姜妤笙积聚在眼眶里的泪也跟着滑落。

    她吸了一下鼻子,答应她:“好。”

    薄苏的呼吸声也沉了。

    她薄唇嗫嚅又抿紧,似有话要说,又无法组织好语言。

    姜妤笙静静地等她准备好。

    薄苏终于再次开口,几分颤音:“对不起,下周不能回去陪你看话剧了。”

    姜妤笙说:“没关系的,以后还有机会。”

    “元旦也不能一起过了。”

    “没事,还有很多的节日。”

    “妤笙。”她叫她名字。

    姜妤笙眼眸如水,温柔宽容。

    薄苏心脏涌起细密尖锐的疼痛。她想起姜妤笙年少时那张同样温柔却还显天真的面容,听见旧日的风浪又在回荡,年少稚嫩的诺言又在鞭笞她的残忍、无能。

    她知道,她是有前科、不值得被信任的。可她不得不权衡,不得不坦白。

    她艰涩地说出打算:“如果《山水之间》能顺利播出,可能有三个月,最多半年的时间,我们没有办法见面。”

    因为她们不能再被拍到,再在节目的播出时间里生出波澜。

    她不能让力保她的台长、主任为难,也要对整个制作团队、投资方和广告商负责。

    成年人的世界,除了自己要顾全,总还有更多无辜被牵连的他人需要顾及。

    姜妤笙默了一瞬,还是答应:“好。”

    “你……会等我吗?”

    薄苏一瞬不瞬,似怕错过她神色里的任何不情愿。她被泪打湿的面容上有不易察觉的脆弱,姜妤笙听得出她的不安。

    她颤了下睫,没有马上答应薄苏这个问题,只是叫她名字:“薄苏。”

    “嗯。”

    “其实我从来没有特意等过你的,只是我的心,始终只为你而动。”

    “我不会等你的。”她说:“所以,如果在这不能见面的期间里,你有任何想法的改变,都不用顾虑我、不用勉强自己、不用觉得对不起我。我只希望你是真的开心、真的在走自己最想走的路、在过自己最想过的生活。而我,你知道的,不论如何,我都会好好地过的。”

    薄苏呼吸骤停,血液凝固在血管里,只剩下泪水簌簌地流动。

    姜妤笙终于也泄露出了一丝不理智,一丝真切的脆弱与爱恋:“但是如果你会回来,你始终没有改变想法,那要保持联系,要一直让我知道,你还在爱我。”

    因为,她也会害怕的。

    薄苏泪流满面,哽声答应:“好。”

    她许诺:“妤笙,我一定会回来的。”

    这次,她不会再失约了。

    把命运的钟往回调十二年,她不会再让鹭城的轮渡载着她的身影远去。

    不会再让北城的风雪覆过她们满身。

    不会再让命运的朱印盖下离心的谶言。

    不会再转山转水转佛塔却不敢转身回头、观照自己。

    不会再让那总是迟到的一步,追上她。

    或长或短,她这一生,都只会属于姜妤笙。

    如果这次真的注定无法选择在她身边,自由地过完这一生,那至少,她可以选择,在姜妤笙心里,活过这完整的一生。

    或生或死,总归,她的灵魂只会安息于她的所在之处。

    第77章

    舆论潮水稍退的第二天, 社交媒体广场上还在自由心证薄苏是直是弯,姜妤笙微信收到了一条来自新的朋友的请求。

    这两日,她微信不时就会弹出陌生人添加好友的申请, 有的备注写明了是某某媒体,想要采访她、有的则什么都没写。

    她一个都没有通过。

    而这次这个,写的是:薄苏母亲。

    姜妤笙心脏蓦地一震。

    她点开这个申请人的朋友圈查看——是一条长长的横线,朋友圈的背景图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

    什么都看不出来。

    犹豫两秒,姜妤笙接受了她的好友申请。

    “阿姨, 你好。”她主动问候,戳开她的头像,准备再次进入她的朋友圈探查身份。

    谢长嫣消息回了过来:“你好。”

    板正的两个字后, 她开门见山地问:“你在鹭城吗?这两天方便的时候, 我们见一面。”

    姜妤笙要点进她朋友圈的指尖顿住。

    上移戳开消息的通知条, 重返聊天界面, 她直截礼貌地要求:“阿姨,方便的话,我们可以先视频一下吗?我需要确认一下您的身份。”

    谢长嫣有几秒没有动静, 随即,她的视频通话请求发送了过来。

    姜妤笙稍整仪容,把摄像头翻转成后置的,对准书桌旁的墙壁,接通了视频。

    屏幕很快亮起, 一张保养极好、岁月格外优待、气韵自华的女人面容出现在姜妤笙的面前。

    女人浑身上下都透着矜贵,五官与薄苏有几分相似,气质却比薄苏更显端肃雍容, 带着久居上位,不怒自威的气场。

    姜妤笙放置在镜头外的左手不自觉地收握紧, 把摄像头转成前置,露出得体又不显得过分讨好的浅笑,不卑不亢地解释:“阿姨好,抱歉,我怕是别人冒充您,骗取我的位置信息。”

    谢长嫣看不出情绪,一双冷淡又锐利的眼扫过她,淡淡说:“谨慎些,没什么不好的。”

    姜妤笙主动回答她前面的问话:“阿姨,我是在鹭城,这几天都会在薄苏朋友的度假别墅里暂避媒体,什么时候都方便的,看您的时间安排。”

    言外之意就是答应见面。

    谢长嫣随手翻看东西的模样,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言简意赅:“那就明天晚上吧,定位你发给我。”

    姜妤笙没有意见,应了声:“好。”

    谢长嫣没再多一秒的停留,直接把视频挂断了。

    姜妤笙盯着突然跳回到普通聊天界面的屏幕几秒,眼眸微黯,把定位发送了过去。

    谢长嫣没有回复她,姜妤笙知晓,她不会回复了。

    她没多做纠结,把手机屏幕锁了,想起来什么,起身出书房,去到楼下,嘱托了管家阿姨明天白天的时候,去市区里帮她买一本厚一点的五寸相册,而后回到书房,打开了电脑,输入了云 | 盘的账号密码,把这段时间用手机、相机帮薄苏拍的照片,挑挑拣拣,用一旁的打印机洗了百张出来。

    *

    隔了一天的傍晚,谢长嫣如约而至。

    司机刚按响门铃不久,姜妤笙便亲自出来应门。

    她没穿外套,只穿着一件条纹复古的棕色毛杉和一条休闲的黑色长裤,微卷的长发明显精心打理过,长身玉立于别墅门亭的灯照下,既不过分随意,也不显得过分隆重正式,有一种很赏心悦目的、干净文弱的气质。

    很难不让人生出很好的第一印象。

    谢长嫣年轻的时候识人不清,浸淫商海多年,阅人无数,如今最是慧眼如炬。

    在收到姜妤笙的生平履历、知悉姜妤笙与薄苏一起长大的过往前,她与社交平台上的许多人一般,不理解薄苏向来心气高,眼光也不低,为什么会鬼迷心窍,执迷于这样一个除了脸,什么都配不上她的女人;收到姜妤笙的生平履历后,她猜测,薄苏大抵是重情义,与她从前一般,从小生活环境优越单纯,所以才难以抵御薄霖、姜妤笙这样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过,最善拿捏人心、投其所好的人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

    在加上姜妤笙微信,与她视频前,她都认为Plan A——拿钱权威逼利诱,便足以让姜妤笙知难而退,见好就收了。

    但昨天在视频里见到姜妤笙的第一眼,听到她平稳冷静的语气的第一瞬间,她便知道了,这大概不是一个图钱、可以简单用钱解决的女人。

    今天亲眼见到了姜妤笙,这份感觉便更分明了——

    这是一个很聪明、很出挑的女人。

    比昨天视频里感受到的更直观,站在她眼前的姜妤笙,年轻秀美、斯文白净,身上有一种不同于时下年轻人的静和、沉淀气质,比起社交网络上给她贴的【网红餐厅女老板】的标签,她更符合刻板印象里,所有人对书香世家、南方姑娘的美好想象。

    “阿姨,晚上好,车子可以直接开进来,您到别墅门口下车就好,外面有点冷。”她打开别墅院子的电动平移门,侧开身子,微微噙笑与车窗里的她打招呼。

    眼神里是礼貌的尊重,没有丝毫讨好、市侩的意味。

    谢长嫣收回眼,升起车窗,吩咐司机把车开进去。

    看来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她在心底里下定论。

    车停在了别墅门前,司机为她开门,她下车,脚落地的同时,嗅到了一阵令人味蕾大动的饭菜清香。

    姜妤笙从院门口走回来了。

    “阿姨吃过晚饭了吗?”她似没有察觉到刚刚谢长嫣对她的冷遇,依旧落落大方。

    谢长嫣猜到了什么,不给她献殷勤的机会。

    “吃过了。”她惜字如金。

    姜妤笙神色不变,自然地接:“那阿姨我们去茶室喝茶?”

    谢长嫣不着痕迹地收回眼,不冷不热:“嗯。”

    姜妤笙走在她的身侧,稍前半步带路,关心:“阿姨喝红茶吗?还是普洱?还是黑茶?”

    “红茶。”

    “好。”

    她话不多,除开必要的喜好询问,没有任何自以为是的卖弄,既不过分殷勤,也不过分局促,倒是要比之前与薄苏相亲、总在饭桌、茶桌上夸夸其谈的多数男人要顺眼不少。

    谢长嫣于滚水蒸腾的白雾间,再次打量姜妤笙的面容。

    姜妤笙倒着水,似是察觉到了,抬头与她对视一眼,弯唇淡然一笑。

    谢长嫣难得在一个年轻人身上看到这样的气度,分明居下位,却不自矜也不自轻,始终自若。

    如果不是来谈判的,她大抵是会欣赏这样的年轻女孩的。

    谢长嫣心更沉了些。

    她有些猜到了薄苏为什么会喜欢她,也预料到了,这场谈判,大抵要比她想的更艰难。

    “薄苏有和你说过我胃不好吗?”她突然开口。

    姜妤笙点头。

    谢长嫣说:“其实茶与酒我都不爱喝,喝了,就难受。”

    “就难受”三个字,是不轻不重的重音。

    姜妤笙泡茶的手微顿,立刻道歉:“抱歉,是我考虑不周。那……”

    她收回放在茶盏上的手,面上终于显露出几分意外与无措。

    谢长嫣在心底里勾唇,不咸不淡:“没事,你泡吧,喝一两杯还是可以的。”

    姜妤笙站起身:“我去给您热一杯牛奶吧。”

    谢长嫣不容置喙:“不用。”

    姜妤笙不好忤逆,只好坐下。她重新烧了一壶水,从抽屉里取出了一盒铁盒,问询:“阿姨,那我们喝花果茶吧?养胃的。”

    她又找回了自己的从容。

    谢长嫣眯了一下眼睛,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诺诺小时候其实也不爱喝茶,喝茶也容易胃疼,喝酒还有些酒精过敏。”

    姜妤笙抬头看她。

    谢长嫣说:“但是十八岁回北城不过半年后,她便能喝茶如喝水,远远的,只要闻到茶香,她便能辨别出是哪种茶,对所有的茶,如数家珍。”

    姜妤笙不是很确定谢长嫣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个,便只挑着不会出错的答:“姐姐记性和悟性一向都很好。”

    谢长嫣很轻地冷笑了一声:“这可不是有记性和悟性就能做到的。是她用心了,因为她知道她外公喜茶,知道北城的文化圈里,不懂茶,可上不了台面。”

    姜妤笙默然。

    谢长嫣说:“工作以后,酒精过敏,她也用脱敏疗法,自己克服了。最开始,稍微喝一点酒,她就起红疹,喝多了,她就发高烧,最严重的一次,她几乎要休克过去,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停下过要克服这一关的脚步。”

    姜妤笙听得心惊也心疼。

    谢长嫣说:“我被她吓到过,也心疼她,劝过她算了,但她没有停下过脚步。你知道为什么吗?”

    姜妤笙知道她不是真的要听她的答案,便只看着她,安静地等待她的下文。

    “因为她知道,在她所处的这个社会大环境里,不会喝酒的人,是无法正常应酬的。无法在应酬场上左右逢源的人,是无法平步青云的。”

    “从小就是,一旦做了什么,她便总想要做到最好。你应该看得出来,她不是一个真的没有志气、真的不想往上走的人吧?”

    姜妤笙无法辩驳。

    薄苏确实是一个很骄傲,心气很高的人。从小就是。

    谢长嫣话锋一转,忽然逼视着她:“可就是这样的人,在这两天,被人怎样踩在脚下践踏,这样拼命才建立起来的名声与事业,受到了怎样毁灭性的打击,你应该也看到了吧?”

    姜妤笙喉咙发紧,心口绞痛。

    谢长嫣沉声问她:“你爱她吗?”

    姜妤笙目光沉静,无所保留:“我爱她。”

    “那你一点都不替她考虑,一点都不心疼她的吗?”谢长嫣发难。

    她流露出深切的不理解与不赞同,先占据了道德的高点。

    姜妤笙颤睫,面色陡然苍白,不似完全不动摇。

    谢长嫣沉着,在等她的裂缝,给她致命一击。

    可几息之间,姜妤笙眼神又镇定了下来。

    她迎着谢长嫣审视的目光,腰肢挺直,不躲不闪,坦坦荡荡地应:“我心疼她。”

    “阿姨,说起来可能太文过饰非,但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被攻击的是我,能承担一切的是我。”她难掩柔情。

    “你是不能代她受攻击,承担这一切,但你可以解决这一切。”谢长嫣顺势而上。

    姜妤笙凝望着她。

    果然,谢长嫣说:“你和她分手,这一切自然都能迎刃而解。”

    姜妤笙喉咙动了一下,坚定地摇头:“阿姨,我不会和她分手的。”

    像在心里排演过无数遍,她补充:“我也不会劝她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的。”

    谢长嫣神色沉了下来:“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她吗?”她流露出几分嘲讽与轻慢:“你不爱她,你根本就是自私。”

    姜妤笙接受她的言语责难,身姿分明单薄如风雨中飘摇的兰花,可却始终坚持不语,坚韧不败。

    谢长嫣直戳人性的最脆弱之处:“相爱时,总是不惧与世界为敌,想要做彼此的英雄,越是轰烈,越是壮烈,反而昭显你们爱情的坚定与伟大。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些都是有必要的吗?有一天,激情退去,冲动散去,她理智地回过头来发现自己失去的到底都是什么,后悔了怎么办?”

    “她不给自己留退路,不珍惜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作为爱她的人,你也这样冲动,不给她留任何路吗?”

    “姜妤笙,不分手,替她声明,为她遮掩一下,总是能够做到的吧?”她充分利用拆屋效应,假装退让,终于点到今日真正的来意。

    姜妤笙十指陷入掌心,腰背越发挺直。

    她注视着谢长嫣,与薄苏一般,寸步不让:“阿姨,我不知道她以后会不会后悔,但我知道,如果我现在就退让,让她觉得被背叛、不被爱人理解,她现在就会很难过。”

    “她是一个成年人,更是一个非常优秀也非常清醒的人,我相信她有能力、也愿意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以后就算她后悔了,她也一定能承担得了。”

    “阿姨,”她诚恳地说:“这世界上最爱她的人一定是您。”

    “她最爱的也是您。”

    “但我敢向您声明,我一定是这世界上第二爱她的人。”

    “如果您对她的爱,是倾尽所有,盼望她好,那我对她的爱,便是如她所愿。”

    “她希望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所以,阿姨,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自作主张,违背她的意志,做任何她不希望我做的决定,答应您任何她不希望我答应的要求。”

    “如果她要离开,我一句都不会多挽留。”

    “但如果她希望我陪在她身边,那无论如何,受千夫所指,我都会死皮赖脸留下的。”

    她措辞周到客气,把自己放得极低,谢长嫣却听出了她与薄苏如出一辙的骄傲、倔强与坚决。

    谢长嫣哑然。

    半晌,她冷冷地睨着姜妤笙,意味深长:“其实我很佩服你这份底气,你这份底气,是来自于诺诺对你的爱,还是,你觉得我不会对你、对你的餐厅、你的朋友做什么?”

    姜妤笙摇头:“阿姨,我没有底气。””我只是信任您,如薄苏信任您一般。我相信薄苏深爱着的母亲,是同样深爱着她的人。会以爱人的心,将心比心。”

    谢长嫣当真对她的从容不迫、能言善道、油盐不进刮目相看。

    她的涵养、她对薄苏的爱,确实使得她对着姜妤笙这样礼数周全、她挑不出错的女孩子说不出更折辱人的话。

    甚至不得不感慨,怪不得是和薄苏从小一起长大的,怪不得薄苏会一头栽进去。如果是男生,如果不是会如此断送薄苏的前程,只要做好婚前财产公证,谢长嫣当真不会在意,随薄苏开心就好。

    可世事总如此难两全,总如此刁难她。

    谢长嫣已经不存在有胃的部位又开始疼痛,太阳穴突突地跳。

    “看来是没什么好谈的了。”她气压很低。

    姜妤笙温和地说:“如果阿姨您愿意和我聊聊薄苏其他的事,或者想听听薄苏小时候的故事,我是很愿意的。”

    谢长嫣拂袖起身。

    姜妤笙连忙跟着起身,叫她:“阿姨。”

    谢长嫣睥睨着她。

    姜妤笙双手奉上一本相册,说:“阿姨,送给您的,这半年以来,薄苏的照片。”

    “请您相信薄苏,相信她的能力、她的志气。她选择和我在一起,选择一条新的路,不是自甘堕落、自毁前程,她只是换了一条不一样的、她更想走、走得会更开心的路而已。”

    “在这条路上,她也一样会不停地往前走、往上走的。”

    谢长嫣不置一词地审视着她,没有抬手要接的意思。

    姜妤笙颤了颤睫,双手捏紧了相册边缘,右手尾指的神经在隐隐作痛。

    她最后说:“谢谢您,阿姨,谢谢您今晚没有羞辱我,没有对我说太难听的话。”

    她眼神很真诚,谢长嫣眼神动了一下,心口似有什么堵到了喉咙口。终于,她伸手拽过相册,阴沉着脸,什么都没再说,径直往别墅外走。

    姜妤笙也没再多话,送她到别墅门口,目送着她坐进那辆彰显身份,低调奢华的黑色迈巴赫里。

    迈巴赫融入夜色,渐渐失去影踪。

    姜妤笙身体的力气蓦地被抽去,抬手勉力扶住了罗马柱,慢慢平复身体与心脏不自觉的痉挛。

    “姐姐,这真的是正确的爱你的方式对吗?”

    她在心底问自己。

    夜色静谧无声,只有如刀的寒风在剐,在身体力行地告诉她,孤冷是何种滋味。

    她不愿意让薄苏体验这样的滋味。

    “是对的。”

    她仰头深深吸一口气,忍下想要夺眶而出的泪,在心底里肯定自己。

    爱一个人,是如她所愿。

    *

    车流稀少,寒风萧索的环岛公路上,迈巴赫在平稳奔驰。

    顶灯明亮,谢长嫣一张一张地翻看相册里照片上薄苏或是灿然、或是羞赧、或是无奈的笑脸。

    眼神渐晦。

    那是她这十二年来从未在薄苏脸上见过的生动与明媚。

    似每一张照片,都在控诉她这十二年来,有多失职、让薄苏过得有多不快乐。

    她心口越发得堵,车内空气沉闷得让她有种难以呼吸的错觉。

    她降下车窗,透一口气,望见了环岛路下广阔无垠的大海。

    海面暗蓝深邃,在幽微的光亮中闪烁着粼粼的波光,潮涨潮退,以亘古不变、仿若无意义的运动,一点一点冲刷、侵蚀、塑造着地形地貌。

    似万分平静,又似暗潮汹涌;似能包容一切,也似能吞噬一切。

    谢长嫣忽然出声:“路边停一下。”

    司机应好,在一处可安全停靠的路边停下。

    谢长嫣打开车门下车,迎着刺骨的海风,裹紧了身上的长呢外套,独自一人走向了环岛路旁的观海栈道。

    风肆虐地吹拂她的身影,刺痛她的面颊,她一无所觉般地凝望着海面。

    嫁过一个鹭城的人,生过一个祖籍鹭城的孩子,却还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鹭城的海。

    也曾在情浓时起过要来观海的兴致,计划过这样那样的攻略,最终都湮灭于现实的磕绊、情意的由浓转淡。

    就是这样的海,养育了薄霖、薄苏、姜妤笙这样不同的两代人、三个人吗?

    不同的人,循着相似的轨迹运动,真的能通向不同的目的地吗?

    谢长嫣心似身体,被风吹得空落落的,没有着落。

    她倾家荡产输过一次,知道倾尽所有爱错一个人,选错一条路,最终一无所有的痛,所以她厌恶一切的风险与不确定。

    她不明白,明知山有虎,情意是最瞬息万变的东西,她不想让薄苏沿着她的老路往虎山行,想为她规划出一条最顺遂、最轻松的人生路,有什么错?

    错了吗?

    夜色静谧无声,只有如刀的寒风在剐。

    谢长嫣心里没有答案。

    第78章

    谢长嫣离开后的当晚, 薄苏发来视频,姜妤笙考虑再三,还是没有隐瞒, 把谢长嫣来鹭城找过她的事情告诉了薄苏。

    薄苏霎时就变了脸色。

    姜妤笙连忙安抚她:“没事的,阿姨很客气,没有对我说什么难听的话。”

    她把交谈过程尽量客观地还原了一遍,建议薄苏:“如果阿姨没有主动和你提起这件事,你可以当做不知道, 不用刻意提及。”

    她的宽容与体贴令薄苏羞惭。

    她愧疚:“对不起。”

    是她没能处理好与谢长嫣的关系,说服、阻止不了谢长嫣,才让姜妤笙被迫面对本该由她自己面对的压力。

    姜妤笙露出不理解的眼神, 摇头说:“不要说对不起, 姐姐。”

    “我告诉你这件事, 不是想听你说对不起, 让你愧疚的。我只是不想隐瞒你任何事,不想在这样的时候,让我们因为信息不对等而再产生任何不必要的误会。”

    “也是想要告诉你, 你可以对我有信心的。”她眼神温柔,透着万夫莫开的笃定:“我可以处理好我这边所有的事情,所以,你只要放心大胆地做你想做的决定,按照你自己的计划和节奏, 去处理你要处理的事情就好。”

    她似她风雨飘摇的世界里,最坚不可摧、不可动摇的擎天柱、定海珠。

    薄苏喉咙哽涩,胸腔被心疼、感动、愧疚、甚至委屈……诸般无以名状的情绪涨满。

    她哑声说:“我爱你。”

    除此之外, 再没有别的言语足以承载她此刻的心迹。

    姜妤笙怔了怔,眉眼更柔, 眼眶明显也泛起了一点红,但她还是故意露出了些许俏皮的笑,温声逗她:“怎么能突然犯规呢?”

    薄苏也难得露出了这几日来的第一个笑,乌眸如水地回望着她。半晌,她伸长了手,把平板从支架上取了下来,拥入怀中。

    屏幕陷入一片黑暗,呼吸声隐约,姜妤笙一颗心、整具身体,也似被紧箍,陷入薄苏的怀抱中,因她的渴求与珍惜而隐隐发疼。

    她轻抚黑暗的屏幕,似在轻抚爱人那颗藏在无坚不摧铠甲下千疮百孔的心脏。

    “我也爱你,薄苏。”她轻声说:“你已经做得很棒了,辛苦了,如果不想笑,在我这里,可以哭的。”

    黑暗中,薄苏的呼吸声明显低沉了许多。

    姜妤笙鼻腔酸涩,低头亲吻摄像头。

    薄苏看不到,但几秒后,她嗓音很哑,却依旧含着笑意,由衷说:“你也很棒,妤笙。”

    “谢谢你。”

    爱情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一个人的坚定和坚持是没有意义的。

    谢谢姜妤笙的懂得与同样的坚持,让她所有的坚定都有回应。

    她不想哭,她只是有时候会觉得很累,怀疑“人与人之间只要愿意沟通,就一定能达成互相理解”的想法是不是太过一厢情愿。

    无意义、不被理解的对话产生过多后,她偶尔会对这个世界再次产生厌倦,失去耐心。很想不顾一切回到姜妤笙的身边,很想抱抱她,被她抱抱。

    但谢谢姜妤笙让她确知,她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

    只要看到姜妤笙温柔无畏的面容,听到她清醒轻柔的声音,她便又能充满电,对这个世界充满热爱。

    对未来充满憧憬。

    雨总会过,雾总会散。

    这只会是人生歌曲里一个小小的延长音记号。

    *

    尽管贺之航掩耳盗铃般地套了几个壳、转了几手,但在同一个圈子里,各有人脉,要查出照片的最初来源、爆料的幕后推手并非难事。

    因谢亭先不喜子孙淫逸,谢长悦管束严格,贺之航在私生活方面确实小心,无可指摘。但薄苏与她亲戚多年,知道她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大聪明没有,小聪明不断。

    资质平庸却自命不凡。

    小时候在学校表演,稍加改动别人的歌曲,便要自吹是自己创作的作品。

    中学拿奖的作文,是默写谢长悦提早找人帮她代写好的模板。

    大学为她保研立了大功的数篇论文,是刻意结识的好友给她署名,带她一起。

    至于硕士毕业论文。

    薄苏检索贺之航公示于网上的论文,仔细研读,整理出了她论文中所有涉嫌学术造假的部分,汇总成一份pdf,用不具名的邮箱投递进了贺之航的邮箱里。

    第二日,贺之航便自乱了阵脚,着急忙慌地打来了电话质问。

    “是不是你,表姐?”她刻意掐头去尾打哑谜。

    薄苏不知道她是否开着录音,也不畏惧她录音。

    她坐在办公桌前轻搅咖啡,气定神闲地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明显带着讽意的语气,让贺之航百分之百确定,就是她了。

    “你想怎么样?”她咬牙切齿。

    薄苏轻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顿了一顿,她声线转冷:“但是,如果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就适可而止。”

    说完,没再给贺之航时间,她直接挂断了电话。

    她相信贺之航听得懂她在说什么。

    她不知道贺之航手头上是否有她和姜妤笙更多更亲密的照片,也不确定贺之航是否会就此收手,同样的,贺之航也不确定,此刻她手上的底牌是什么。

    在北城电视台、谢亭先眼里,她都已算声名狼藉、难堪大用了,贺之航的目的应该已经初步达成了。薄苏猜贺之航一定比她更不敢接着赌。

    果然,贺之航收手了,热搜和讨论在没有刻意的推力和薄苏、谢长嫣加推的其他话题稀释下,很快就消失在了公众的视野里。

    薄苏把这张未完全亮出的底牌拿捏在手里。

    北城电视台那边见舆论形势控制了下来,迫于《山水之间》投资方的压力、几个中高层领导的力保,终于松口了,答应如再无波澜,《山水之间》可以按照原先预定的档期播出,但要求这档节目播出和宣传时,要绝对的去薄苏化——片头不署薄苏制片人的名、除了薄苏作为主持人,在节目中无法避免地会出现,其余的一切时候,都要淡化薄苏的存在感与对这档节目的贡献,不允许以她为主体进行任何宣传与营销。

    一切的成败,似都与她这个曾经为此付出过最多的策划人、制片人无关。

    管青为薄苏委屈,其他交好的同事也替薄苏可惜,但薄苏什么都没再争取,体面地签字了。

    她知道,电视台要如期播出这档节目,也扛住了很大的压力。能够不因为她自己个人的原因埋没整个团队的心血,能够看到其他的所有人都出现在职员列表里、电视的荧幕里,收获他们应该得的劳动成果,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倒过来宽所有人的心,给他们致歉与道谢,交接工作,看得所有人唏嘘。

    傍晚,忙完手头收尾工作,准备下班时,徐意初少有地敲了她办公室的门,邀请她共进晚餐。

    薄苏看得出她眼底的善意,没有拒绝。

    闹中取静、临溪倚梅的雅静包厢中,薄苏与徐意初相对而坐,品茗等餐。

    徐意初推一盏茶到薄苏面前,真心实意地惋惜:“怎么会闹成这样?”

    她不明白,薄苏为什么要那么坚持,这次的舆情,如果对方再没有后手,那么不管真假,只要薄苏一口咬定是假的,一切自然都会逢凶化吉的。

    薄苏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徐意初知晓她的答案,有心再劝劝她:“真的要辞职吗?不觉得太可惜了吗?”

    她是真心欣赏薄苏的才华、为人处世,生出惺惺相惜的心,才这样少有地多管闲事。

    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薄苏本有机会借这档节目,更上一层楼,是未来势不可挡、当之无愧的北城电视台一姐,兴许连她都要被她的光华盖过。

    薄苏微垂眸:“说一点都不可惜是假的,但人生总有取舍。”

    她抬眸望向徐意初,问她:“初姐,你有没有后悔过,当初错过《中国古韵》?”

    徐意初怔了怔,推心置腹地说:“看你后来主持的效果那么好,我可惜过的,但是,没有后悔过。”

    她想到孩子,语气都不自知地放柔几分:“如果我当初为了《中国古韵》而放弃了小葡萄,我现在一定会更后悔。”小葡萄是她女儿的小名。

    薄苏理解,望着她笑。

    徐意初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了。她失笑:“在这儿等着我呢。”

    薄苏莞尔:“没有。”

    徐意初嗤笑一声,哪里听不懂她的话外意:“是我一叶障目了。”

    “那我就不再劝你什么了,祝你往后事事如愿、前程似锦,最重要的,远离小人。”她抬手,以茶代酒,为声名扫地的薄苏送上敬重。

    薄苏也抬手,与她轻轻一碰:“谢谢初姐,你也是,步步高升。”

    “以后用得到的地方,随时开口。”

    “好。”

    两人相视而笑。

    *

    当天晚上,北城初雪降临。

    薄苏是在行车等红绿灯的时候发现的。

    街边行人都在驻足欢呼,前方有人降下了车窗伸出了手。昏暖的光晕中,雪絮一片一片,如梦似幻地飘落。

    薄苏失神地望着,手脚一片冰冷,直到身后刺耳的喇叭声响起才记起踩下油门继续前行。

    她回到昆仑明湖,从地库上到一楼,自入户大厅走出,仰头望着夜色中的飘雪,许久后,才僵冷着手指戴上蓝牙耳机,向姜妤笙发去视频请求。

    她在昆仑明湖无人的雪中徐行,轻声说:“妤笙,北城下雪了。”

    “下得好早,好小。”

    堆不起一个雪人。

    她是微笑着说的,语气里却分明染满遗憾。

    姜妤笙看她愈显清瘦、被风雪吹红的面颊,心似被雪水洇湿。

    她下床,哄她说:“不早不小,刚刚好。”

    随手取下挂在衣架上的羽绒外套套上,她脚步匆匆地下楼。

    手机跟着步履晃动,镜头忽上忽下,背景快速变换糊成一片,薄苏奇怪:“你怎么走得这么急,怎么了吗?”

    姜妤笙已经跑到了别墅的一楼,打开了大门。

    庭院里,地灯幽微,冷风扑面而来。

    姜妤笙一步不停,跨入清寒的冬夜里。

    她打了个哆嗦,杏眼弯成月牙,笑着说:“我来陪你雪中漫步了。”

    “雪真的有点小,但是风好大,好冷啊。”

    薄苏怔在原地。

    雪絮絮地落在她的头上,风乱乱地吹着姜妤笙的长发。

    姜妤笙问:“姐姐,走啊,你怎么不走了,要我拉你吗?”

    好似她们真的在同一片天空下、同一场风雪里比肩而行。

    薄苏眼底渐渐氤氲起水雾。

    姜妤笙逗她:“不能哭哦,哭了被风一吹,明天脸要变乌龟壳了。”

    薄苏无法不破涕为笑。

    她仰头望向飘雪两秒,忍回眼泪,望着姜妤笙,红着眼睛问:“傻不傻?”

    姜妤笙歪头,明知故问:“你吗?是有点傻。”

    薄苏终是有一滴不受控制地落下。

    她唇角弯起弧度,若无其事地轻嗔:“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姜妤笙也轻轻地笑。

    温声细语顺着耳道钻入爱人的心底,雪地也被她们踩得暖融。

    姜妤笙说:“姐姐,初雪都已经落下了,春天一定已经不远了。”

    薄苏答应她:“好。”

    第79章

    隔了两日的晚上, 姜妤笙刚刚听完管理学的网络课程,忽然收到几条来自池棋的微信消息。

    是几张从舟稻监控里面截取的画面。

    画面多数都在一楼,对着顾客用餐区的某一个固定区域。

    姜妤笙还没有看出所以然来, 池棋的电话进来了。

    姜妤笙接起电话,起身走到窗台旁,活动肩颈。

    池棋振奋的声音从扬声器的另一端传来:“小妤姐!我们好像找到那几个偷拍的人了!”

    她说她们这段时间一直在根据媒体爆料出来的照片里她和薄苏的衣服,比对监控,确定了那几日的日期, 又调取了其他时期的监控,反复比较,终于找到了那几个总是坐在一楼正对着服务台、最好观察人员进出和姜妤笙的用餐区位置的人。

    不是固定的同一个人, 也不是显眼的独行者, 每次都有同行的人。应该是总共有三个人, 两两成行, 只在薄苏出现在澎岛的时候同时出现。

    因为舟稻的翻台率高,很多年轻的顾客都是直接在手机上点单的,所以他们没有要求过服务, 钟欣韩冉她们这些服务生便也很少与他们直接接触。那个时候没特意留心,她们没发现异常,更没有多想,至多只是觉得他们好像有些眼熟。

    “对不起啊,姐, 我们好笨啊,要是我们当时多留点心,可能早就发现了。”池棋自责。

    姜妤笙这才知道, 这段时间,大家在工作忙碌之余, 还在自发地加班,默默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为她和薄苏寻找罪魁祸首。

    “说的什么傻话啊。”姜妤笙心口酸软,眼睫微微湿润:“我自己不是也没有发现吗?况且,那些照片,也不单纯都是在餐厅里拍的。”

    “谢谢大家,辛苦了,你们真是……”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感动的:“傻瓜……”

    池棋闷闷的:“那……那这截图有用吗?”

    姜妤笙说:“有用啊。”她没告诉池棋,其实薄苏已经知道爆料的最初源头了。她真心说:“谢谢你们,帮了大忙,我会把照片发给薄老师的。”

    池棋终于开心了一点,说:“好,希望有用。”

    姜妤笙温声地笑,两人转而交流起这两日舟稻的情况。

    池棋告知她一切都好,先前一直在蹲点的自媒体和记者好像都撤光了。

    她关心她:“姐,你一个人在别墅里会不会很无聊啊?”

    姜妤笙玩笑:“怎么了?你要和传羽、珈禾她们一起过来陪我打麻将吗?”

    庄传羽这几日看形势没那么严峻,不至于连她都会被跟拍了,怕姜妤笙一个人心思重,在别墅里闷到发霉,开始闹着要过来陪她了。

    池棋精神抖擞:“庄姐要过去吗?可以吗?那我一起!”

    她不放心姜妤笙。两人相处这么多年,她早便看穿了姜妤笙不是有事会表现在面上的人。她担心姜妤笙的举重若轻,只是她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的保护色。

    姜妤笙噙笑:“不用啦。”

    “唔。”池棋发出一个低落的单音节。

    姜妤笙坦言:“我不无聊。”她不是会害怕独处的人,更何况,薄苏时时都在与她联络。

    而且,她说:“我准备回澎岛了。”

    “安全了吗?!”池棋惊喜。

    姜妤笙说:“嗯,应该差不多了,只是舟稻这边我可能还是不好公开露面。”

    “没关系,你回来了就好!”池棋松一口气,适时吐露一丝困扰:“小妤姐,你走之前让我测试的那些标准化方案,其实我弄不太懂,推不进不下去了。”

    “这个家,不能没有你啊。”

    姜妤笙失笑:“好,没事,等我回去再弄。”

    池棋也笑:“好。”她由衷地替姜妤笙开心:“这场风暴总算要过去了。”

    姜妤笙唇角弧度不变,眼底笑意却黯了几分。

    她没有应是,也没应不是。

    她知道,她们总能走过这一程风雪的。

    但也知道,薄苏此刻还一个人处在暴风雪的中心。

    *

    不知道是不是那日深夜在海边受了凉,从鹭城回去以后,谢长嫣就开始咳嗽。

    事情又多又乱又急,谢长嫣腾不出时间就诊,只随便地吃了点感冒药,在公司、媒体、谢家、薄苏这几头斡旋,终于还是在一周后因肺炎高烧不退住进了医院。

    吓坏了薄苏和本在与谢长嫣谈事的谢长业。

    谢长业早在知道薄苏又重蹈谢长嫣的覆辙,不知好歹,恋爱脑上头、一意孤行时就怒不可遏,把薄苏叫到家里劈头盖脸地骂过一次了。

    他骂薄苏不懂事,一点都不懂得她妈妈的苦心,一点都不知道感恩和珍惜,替谢长嫣的这辈子不值得。那用词和语气都极重,几乎是奔着压垮薄苏脊背、勒住薄苏脖子去的。

    薄苏低垂着头,脊背挺直,一句没为自己辩解,也一步都没有退让,直到谢长业忍无可忍,让她滚出去。

    这次,在医院再碰面,他更是没有丁点好脸色,就差没直接把嫌恶两个字刻在脸上了。

    或是真心实意地关心、或是虚情假意地说场面话,所有来探病的、知道内情的人,都要用言语、或眼神谴责薄苏不懂事,好似所有人都在踏进病房的那一刻,拥有了高高在上审判她、鞭挞她的资格。

    薄苏陪在谢长嫣的病床旁,任人或明或暗地奚落,不争不辩,礼貌得体地接待了所有前来探望的客人。

    谢长嫣呼吸本就不畅,看着她受委屈、别人看笑话,两日下来,气更不顺,冷着脸让薄苏不用来医院了。

    “不过一个肺炎,死不了。”

    她不想心更痛。

    她自己怒孩子不争是一回事,让别人看她笑话、践踏薄苏,是另一回事。

    但薄苏坚持,依旧日日都来,时时都在。

    她去不了鹭城,被北城电视台停了除《山水之间》外的所有工作,也暂时没有办法太大动作地去往海城为筹办自己的公司活动,便把大量的时间都腾在了陪伴谢长嫣上。

    一日三餐,几乎都是她亲自送来医院,偶尔谢长嫣有急需处理的工作,谢长嫣故意让她代劳,她也都能完成得可圈可点。

    闪着荧光的笔记本屏幕前,她的面容专注又出众,谢长嫣看着,骄傲又痛苦。

    愈是爱薄苏,愈是知她能耐,她便愈是心痛、愈是可惜。

    她总觉得,她在看一颗本该冉冉升起的明珠坠落、缓缓蒙尘。

    她的孩子,是万里难挑一的,这一生本不该如此平凡书写的。

    她甚至想过,干脆借病施压,逼迫薄苏妥协,可想到那日薄苏跪在她腿边,崩溃得一塌糊涂的模样,她又于心不忍。

    心有不安。

    她潜意识里已经察觉出了薄苏这次的坚决,她承受不了再看一次薄苏在生死边缘徘徊的惊惧与折磨了。

    她只能见缝插针地施压、软硬兼施地劝薄苏不要辞职,不管是在公众领域,还是在谢亭先那边,都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她苦口婆心过:“为什么谈恋爱了就要闹得人众皆知?名分就那么重要吗?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样、自己爱的是谁不就好吗?关起门,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你沈阿姨家的大儿子,形婚这么多年,不是也过得很好吗?什么都不耽误。”

    也气急败坏过:“你就是要气死我是不是?薄苏,你真的太任性,太不懂事了。”

    薄苏从来克制,从不说尖锐伤人的话,平静地收下所有。

    谢长嫣强硬的时候,她便沉默以对,谢长嫣软的时候,她才适时地与她说几句真心话,流露出冷静与坚硬。

    至于痛苦,谢长嫣只能从她偶尔被逼到泛红的眼眶、日渐单薄的身形里窥见。

    谢长嫣与她一样痛苦。

    她爱愈性命的孩子,骂她、为难她,她怎么会不难受。

    可她真的没有办法放任她自流。

    直到北城电视台的处分下来,薄苏的辞职,几乎已成定局,谢长嫣才算是死了那条让她继续在电视台、文化 | 部门高升的心,退而求其次,让她别折腾什么文化公司,回谢家她所在的公司帮忙。

    谢长业曾承诺过她,只要她有能力、薄苏有能力,谢家的产业,他们能继承,就能平分。

    “你外公那边,我来想办法。”她退到了最后一步。

    薄苏却还是不肯点头。

    她想要自力更生,想要忠于自己、忠于姜妤笙、不再受制于人、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的自由人生。

    谢长嫣急火攻心,让薄苏走,不要再在她眼前晃,她眼不见心为静。

    “反正你也没把我这个妈当一回事,就别来给我添堵了。”她说气话。

    薄苏脸色白了白,当真起身离开了。

    但晚上送饭时间,她还是如常地过来了,摇床端汤递筷子,体贴周到,该是怎样,还是怎样。

    谢长嫣不与她说话,把她当空气,她便自顾自地和她说起自己小时候和姜妤笙的故事、说姜妤笙小时候有多聪明可爱和优秀、说她们关于未来的打算、工作的安排。

    谢长嫣不时打断她,让她不要说了,她不想听,但不知不觉中,她还是知道了太多本不想知道的。

    她不得不感慨:“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话这么多?”

    从前她跟个锯嘴葫芦似的,好像多说两句话嗓子能冒烟一样,她一直以为,薄苏长大以后就是这样不擅表达自我、不喜与人沟通内心的性格。

    薄苏默了默,低头眼神很柔地说:“是她教我的。”

    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她说:“我以前不说,是因为我那时便有很多的想法是与你有分歧的,我不想与你起争执,让你伤心。”

    “但她让我明白了,有问题在那里,不沟通,不表达,不处理,那问题只会一直在那里,不会随着时间消失的,只会随着时间,像海水送上岸的砂石一样,越堆越高。”

    “妈……我……我很爱你。”母女三十年,她从未对谢长嫣说过这样肉麻的话,说得万分艰涩,手指脚趾都蜷缩了起来,但还是努力表达出口了。

    她第一次直言:“所以,你生病,在我面前倒下,是我很多年里的心理阴影。我因此不敢再做任何忤逆你的事,不敢再让你生气、伤心,我很怕悲剧重演。”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也一直很心疼你的辛苦,很不愿意辜负你。”

    “但人是有思想、有自己意志的生物,我要勉强自己完全变成你希望我成为的样子,就只能先把真正的自己杀死,成为一个能装得下你意志、只能装你意志的容器。”

    “过去的十二年,我就是这样努力地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容器的。”

    “妈妈,你真的希望我一直那样行尸走肉地活下去吗?”

    谢长嫣无言以对。

    她第一次这样清楚地知道,薄苏是这样想的。

    她觉得难堪,觉得受伤,甚至有些寒心。

    她想给她的好,难道从来就不是她想要的,从来都是她一厢情愿在强逼她吗?

    可见过姜妤笙给她的相册里,薄苏真正开心的笑脸,她问不出口:“真的就这么痛苦吗?”

    她好像知道答案。

    也不敢扪心自问,那一年,她到底有没有利用过自己的病,利用过薄苏的愧疚感,有意无意地要挟过她。

    但真的可以就这样不管她了吗?

    这一放弃,也许就再也回不了头、回不到这条轨道上了。

    她知道薄苏现在的答案是什么,可十年后、二十年后呢?

    她心内充满了无力:“你知道我现在看着你,像在看什么吗?”

    薄苏摇头。

    谢长嫣说:“像在看一列失控的、脱轨的列车。”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甘心眼睁睁地看着她放弃坦途,翻入可能车毁人亡的深渊呢?

    下去容易上来难啊。

    可薄苏却坚持:“妈妈,人生本来就不是轨道,是旷野啊。”

    幸福为方向。

    道路本就有千千万。

    第80章

    2024年的第一天, 《山水之间》在北城电视台顺利地播出了第一期。

    用心打磨过的作品,任谁都能看得出诚意,好评如潮, 间或的,社交媒体上讨论薄苏的声音还是不间断——

    北城电视台已经公布了今年春晚的主持人团队,名单里没有薄苏。

    稍有些灵敏嗅觉的人都能觉察出,薄苏还是受先前那些模棱两可的流言蜚语影响了。

    有人单纯吃瓜,有人落井下石, 还有人在真心替她可惜。

    薄苏都没有在意。

    她平平常常、得失不论地做着手头上关于《山水之间》的最后工作,站好最后一班岗,毁誉由人。

    她规律地往返于电视台、昆仑明湖与谢长嫣的小高层之间, 只要谢长嫣没有工作、没有应酬, 她便雷打不动地陪谢长嫣共进晚餐, 试图以一次次的沟通换取理解。

    两人这段时间共处的时间、交谈的话语, 几乎要比前十年的总和都要多了。

    谢长嫣有时候真不知道是该欣慰薄苏有这份定性和耐心,还是气恼她这时候有这份定性和耐心。

    1月4号,天文监测站播报, 象限仪座流星雨将要迎来极大值。

    谢长嫣身体早已没有大碍,近期却因为各种琐事缠身,许久没有外出放松过了,薄苏便主动安排好了一切,邀请谢长嫣去朋友的远郊山顶度假别墅观测流星雨兼散心。

    谢长嫣其实未有多大兴致。

    象限仪座流星雨, 三十几年前她便追过——这个流星雨号称是北半球三大流星雨之一,但其实很难捕捉,常常让天文爱好者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但因薄苏花了心思联系、安排, 她不欲扫兴,也有心让薄苏出去亲近自然, 透一口虽然她从未表现出来过的气,便还是点头答应了。

    深冬的季节,山顶草木枯黄,深夜里,度假木屋别墅周遭,一丝人为的光亮都没有。

    星垂野旷,月色近人。

    薄苏与谢长嫣在二楼的露台寻找好最佳的机位,架设好望远镜和摄像机,调整好参数,而后便关了别墅里的灯,并肩倚靠在栏杆上,等待流星雨的降落。

    风吹拂着两人的长发。

    旷野除了风声,还有极轻微的、极遥远的似昆虫、又似禽鸟的窸窣声。

    长久的仰望过后,薄苏忽然开口,说:“我之前看过一本书,里面科普过一个知识,让我知道了飞蛾为什么会扑火。”

    谢长嫣不经心:“嗯?”

    薄苏说:“因为飞蛾的天性就是通过月亮寻找方位,它们会一直把月亮放在自己的左边,然后仰仗月亮朝西飞行。”

    “所以飞蛾以为火光是月亮?”

    “嗯。但那只是人造的光亮。人造的光亮,不是远在几十万千米之外的月亮,飞蛾飞的时候,依旧想把它放在左边,但其实只要它翅膀稍微一动,这个‘月亮’就会转到它的背后,所以飞蛾以为自己的路线拐弯了,就不停地调整自己的航线,最后,就会变成一直围着火光打转,直到耗尽生命。”

    谢长嫣偏头看她,沉默片刻,直言:“你想说什么?”

    薄苏望进她的眼底,目色很温和:“我只是看着月亮,突然想起来了这个片段。”

    她轻声地说:“人生的好坏究竟应该由什么来评判?”

    是问句,却并不显疑惑。

    “有时候指引着我们前行的所谓的‘好的人生’的标准,究竟是真正的月亮还是他人所造的光?如果只是他人所造的光的话,为什么要追逐别人的光,在别人划定的人生坐标系里打转呢?”

    “其实过得好不好,快不快乐,只有自己最清楚不是吗?”

    谢长嫣知她心中有自己的答案。

    但她还是要说自己的答案:“即便是人造的光,它能够是最闪亮、最被普罗大众看到的光,那便说明,它确实是这世间最接近月亮、最值得追逐的光,不是吗?”

    “但那再大再亮,也只是别人造的光,不是真正的月亮。”

    “那你确定你追的月亮就是月亮吗?”

    薄苏黛眉微微舒展,平声说:“不管是不是,至少我追过了,我不后悔。”

    “我怕你后悔啊。”谢长嫣忍不住蹙眉。

    她自己也是从这般心性过来的,她知道后悔的滋味。

    薄苏却摇头:“妈妈,比起后悔,我更怕遗憾。”

    她的每一句话都说得分外平静,像自心底自然流出,墨色的眸,在寒峭的夜色中,显得尤为清醒。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想忠于自己,尽情尽兴。”

    “不管好的坏的,人生的答卷人是自己,阅卷人也是自己。由我自己书写,交出的答卷,才能够算是属于我自己的、无怨无悔的一生。”

    “可我是你妈妈,我觉得你扑的不是月亮,是火坑,我怎么能不害怕、能不担心、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扑进去?”

    “那就不要看着我。”薄苏沉静:“妈妈,更多地看看你自己,观照自己。”

    谢长嫣听得出她是认真的。

    她几乎要被气笑了:“你说得轻巧,可能要有一天,你也为人父母了才会懂吧。”

    她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牵挂,她怎么能做得到不看她。

    薄苏点头,露出赞同的神色、孺慕的温情:“我可能确实要到那个时候才能有完全的感同身受。”

    谢长嫣气稍顺。

    薄苏笑了一笑,又说:“但以我现在的心境,我会觉得,如果我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一个已经成年了、独立了的孩子的母亲,我可能会担心她的一些选择和坚持,但我也还是会相信她。”

    “我相信我自己教育出来的孩子、相信她作为一个成年人,有能力负担起自己的一生,为自己的所有选择负责。”

    “也相信,人生具有多样性,只要意志不倒,条条大路都能通向春天,无论如何,都能活出很好的人生。当然,这个‘好’,是她自己内心的评判。”

    这些笃定、这些不倒的意志,是她从姜妤笙身上看到的、被唤醒的。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清冷的面庞上有很从容、很温柔、很明亮的神采,似久困雾海的云巘拨开了阴云,阳光由此流泻而下,日照金山。

    谢长嫣望着她成熟甚至有些陌生的面容,不是完全没有动摇。

    她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薄苏真的长大了。

    那个在她眼里、在她心中,总还是十来岁她离开时会追着她车跑、哭着说会想她、会听她的话自己好好长大模样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真的已经完全长大了。

    她不会再追着她车跑,也不需要她再教她怎么好好长大了。

    风雨夜路,她都想要自己走,也能自己担了。

    她视野忽然模糊,转回了头,望向远处漆黑的山野,不再说话。

    薄苏也未紧逼,跟着沉默了。

    她们母女俩最近常有这样的时刻。

    她感受得到谢长嫣的动摇,愿意再给她消化的时间。

    其实她不是一定要逼谢长嫣接受和理解的,她只是不想她一直担心、一直难受,不想成为她余生解不开的心结。

    山野送来清冽的冷风,毛孔在风中舒展、收缩,迫人的寒意使人活着的感觉尤为真切。

    薄苏伸出手,隔着厚厚的手套,把谢长嫣放在栏杆外的手包握进手心里。

    谢长嫣没有挣开。

    浩瀚的星河下,无边的黑暗与清寂中,她们一起倾听宇宙最原始的脉动。

    等待生命中一场如期而至的奇迹。